正如芜荑她们的猜测,朝阳殿前一片紧张气氛。
韦宝林不情不愿地给慕容婕妤行了礼,起身后就忍不住阴阳道:“嫔妾怎么记得,上回有人和嫔妾说,不会做这等邀宠之事?”
“当时嫔妾瞎了眼,还以为此人算得上高风亮节,结果竟是想等着竞争对手都没了,自个儿趁虚而入。”
慕容婕妤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在韦宝林的双膝上停留一瞬。
看得韦宝林双膝发疼,早晨被罚跪的难堪和怒气又涌上心头。
她看了看朝阳殿的匾额,撑着站直身子,挑衅地望向慕容婕妤——这可是在朝阳殿面前,有本事也带着宦官逼她罚跪!
“元子公公,不知金侯公公去了哪儿做事?”慕容婕妤懒得搭理韦宝林,对元子含笑行了半礼,神色关怀,低声道:“本嫔知道金侯公公因……受罚,但从前本嫔受到金侯公公的诸多关照,想要尽些绵薄之力,报答金侯公公。”
说着,慕容婕妤就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元子手中。
见元子收下,慕容婕妤脸上的笑意就深了些:她说这些话,就是为了拉拢元子,让元子知道她是个讲究情义的人,即便你落魄了,也愿意看在往日情分上帮你一把。而且出手大方,对着个没前途的宦官也能掏出金锭。
至于荷包中的钱财能不能到金侯手上,慕容婕妤一点儿都不关心,甚至希望元子将这荷包给昧下。
所谓拿人手短,元子贪了这荷包,将来就更好收买一些。
慕容婕妤却没有想到,元子提着两个食盒进去之后,直接将那一包金锭交给了福如海,原话复述了一番。
福如海眼中流露出几分深思,让元子跟在自己身后,在御书房前请见后,进门觐见尉鸣鹤。
他低着头,假装看不到前头站这的喜公公,将慕容婕妤的话道了一遍:“金侯是奴才的徒弟,没教好让他成了罪人。陛下开恩免他一死,奴才感激不尽。”
“不过慕容婕妤所给予的钱财过多,话中又有别意,所以奴才不敢擅加处置。”
福如海上前,将荷包打开一角,里头顿时就有金光流泻。
“都说韦氏门楣豪富,朕瞧着慕容氏也不差。”尉鸣鹤瞥了一眼,眼中露出几分厌恶:“把点心都退回去,这荷包你自己收了吧。”
他还点了点元子:“不错,不为金银动心,好好跟着你师父学。”
元子心情激动地退下,顺便将两盒糕点给退了下去:“陛下忙于朝政,心领了婕妤和宝林的心意。”
韦宝林见自己的点心被退,有那么一点伤心,但看到慕容婕妤和自己一个待遇,瞬间就心情舒畅起来。
她谢过元子,拿回自己的点心盒子,斜了一眼慕容婕妤,斗志昂扬地走了:陛下没生气,就说明自己在陛下心中还是有地位的,只是慕容婕妤碍了陛下的眼,才让陛下没收自己的糕点。
哼哼,且等着瞧,看她怎样夺回自己的恩宠!
“这盒糕点是御膳房苏师傅做的,陛下既心领,本嫔就不好意思拿回去。”慕容婕妤却没接,和气微笑道:“元子公公侍奉陛下辛苦,歇息时可以尝一尝,搭茶是极好的。”
说罢,不等元子反应,慕容婕妤轻笑着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
元子看着慕容婕妤的背影咂舌:苏师傅可是被重金聘进来的江南厨子,专给陛下做点心,旁人想要请他,估计要花不少钱呢。
慕容婕妤真是出手大方,舍得花钱也懂得做人。
不怪从前金侯想靠着慕容婕妤出头呢。
但有金侯的前车之鉴,加上沈知姁的提点劝告,元子心中更加警醒:他是要做朝阳殿总管的人,千万要忠于陛下,不能被他人轻易收买,也要闭紧的嘴,别将朝阳殿的事情都轻易吐露给他人。
嗯……沈昭仪自然不算是他人,娘娘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兼提点恩师!
况且昭仪对陛下一往情深,又不会对陛下做出不利的事情。
*
待两人退下后,尉鸣鹤对着喜公公淡声:“朕记得,现在的户部侍郎,是慕容丞相的门生罢?”
韦中尉昨儿给他从来韦氏半壁家财,他也不好再拿韦氏的人开刀,干脆动狠一点,直接切中慕容氏的钱袋子。
“陛下英明。”喜公公当即明白了
尉鸣鹤的意思,不过多说了一句:“依臣拙见,慕容丞相对慕容婕妤很抱希望,很有几分当国丈的野心。”
至于当了国丈之后……自然就是熬死皇帝、扶持女儿、掌控幼帝这样熟悉的戏码。
“朕知道,多谢公公提醒。”尉鸣鹤转了转金镶玉的扳指:“户部侍郎出事,慕容丞相必定更加谨慎,对他的女儿也就更寄予厚望。”
“慕容婕妤年轻,又屡屡受到父亲的敦促,恐怕性子会变急躁。”
他不介意对慕容婕妤进行捧杀。
反正他吩咐过范院使了,兰心堂的避子汤不会停。
“陛下总是这样胸有成竹,令臣拜服。”喜公公拱手:“有关沆州税务之事,微臣预备亲自探查,再顺手练练微臣挑出来的苗子。”
尉鸣鹤想起此事:“哦?都选定了?”
喜公公答道:“微臣挑了两个小宫女,两个小宦官,都是肢体柔韧、反应敏捷的,再练个两年就能做合格的死士。”
“但是……微臣还没寻遍皇宫,请陛下多允些时日。”
“朕知道你对朕忠心耿耿,不会介怀于你常常进出皇宫。”尉鸣鹤并不在意,他对有能力又忠心的人,总会多一些宽容。
喜公公千恩万谢地行礼告退,说今晚立刻启程去沆州。
等喜公公离开之后,尉鸣鹤拿起朝中官员的名册,开始勾画圈点,同时思索着自己的可用之人。
直到天色渐暗,福如海带着司寝局总管前来:“陛下,您今日可要翻牌子?”
“太皇太后今儿特意召了奴才去,让奴才劝诫陛下呢。”
司寝局总管满脸苦笑:这陛下翻不翻牌子,哪儿是他这个奴才能劝得动的?
只能可怜兮兮地和陛下说一声,万望陛下起怜悯之心罢。
提起侍寝,尉鸣鹤第一时间就想起沈知姁,自然而然地伸手去翻瑶池殿的牌子。
然而刚伸手,尉鸣鹤就起了几分犹豫。
司寝局赶紧把盘子往前送:“陛下可是要翻沈昭仪的牌子?”
尉鸣鹤摇了摇头,转而翻了另一块牌子。
司寝局总管一瞧,是凝碧阁的,心里面就泛起了嘀咕:蓝容华侍寝,莫约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吧?陛下这是想换换口味了?
不过蓝容华最近帮着沈昭仪理宫务呢,手段不错,采买办和藏书阁的那群人这些日子都紧着皮呢!
他一边在心里揣度,一边被福公公送出门。
“欸,福哥哥,你快大发善心,告诉小弟,怎么陛下忽然改了主意?”莫不是沈昭仪又惹了陛下厌恶?
司寝局总管忙拉住福公公的手,面上满是谄媚。
福如海一眼就看出司寝局总管的心思,伸手敲了下对方的脑壳,严肃道:“可别擅自揣测圣意!我就一句话,别总想着拜高踩低!”
见对方吃痛,福如海就低下声音:“你又不是刚坐上总管的位置,难道不记得昭仪的小日子?”
沈昭仪月信总在每月中旬,每每来时,总会疼痛不适。
陛下记得这件事,特意不点瑶池殿,是心疼宠爱沈昭仪呢。
司寝局总管这才恍然大悟,连连道着“小弟糊涂”,回了司寝局做准备。
福如海摇首回去,有句话没有对司寝局总管明说:今日陛下商议政务,他隐约听到了“沆州”二字。
这蓝容华的母家,不就是沆州出身么?
他更站稳,又得了尉鸣鹤的吩咐:“再开朕的私库,将去岁北疆进贡的白狐皮送去瑶池殿。”
“然后传晚膳,顺便让御膳房给兰心堂送一道御膳,不拘什么,有什么就做什么。”
福如海将后一道命令交给元子去做。
一来是再锻炼锻炼他的心性,二来他腿上的旧伤因天气渐寒,有复发的迹象。
元子得了命,心中倒莫名想起下午时分,昂首挺胸离开的韦宝林,微微叹一口气:这位不服输的主儿,往后的日子可有的难熬呢。
*
沈知姁得了白狐皮,并未像从前一样急着去看,而是慢悠悠用完晚膳,听了外头传来的消息。
在听到凝碧阁侍寝的时候,沈知姁露出个浅笑:她上午说起岚姐姐,也有此意。岚姐姐不在乎圣宠,她却深知,要想巩固岚姐姐手中的宫权,这圣眷是最便捷的手段。
相信岚姐姐也明白这一点。
至于兰心堂被送了一道烩明珠……
沈知姁想了想,想起午膳时,御膳房就送来了这个菜,不过尉鸣鹤不爱吃,就动了一筷子。
唔,尉鸣鹤这抬举,抬举得真敷衍。
“这白狐皮当真是难得。”芜荑的声音将沈知姁从思绪中拉回:“而且这狐皮极大,给您做完后,还能剩下许多,再做些手套、镶在披风上,都是可以额。”
“狐皮保暖,一般都是用作风领。”沈知姁轻笑一声:“尉鸣鹤这是点我呢,让我快点将答应他的风领给做出来。”
的确,都过去七八天了,她还没动选好的材料呢。
上回拿出来演戏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让青葙进来,陪着我说话做事。”
沈知姁摸了摸毛茸茸的狐皮,想起了牛乳团:“明日送去司衣局,记得和他们说,定要留一块,给牛乳团做些小脚套。”
省得年年下雪,它又要出去玩,又嫌雪冻脚,最后还是要沈知姁抱着玩。
芜荑应了,觑看沈知姁的神色:“娘娘今日得到赏赐,奴婢瞧着您比之前更高兴些。”
“你且想一想,我先前糊涂时,也曾做过东西给尉鸣鹤,可他从没有像如今这样有所敦促。”
“而且今日他来陪我用膳,也是第一回没让你们伺候,还亲手盛了汤羹。”
沈知姁细眉一挑,将这些地方细数出来:她现在虽不在乎这些,但能从中看出来尉鸣鹤对自己的态度变化——比从前更有期望,也更有珍视的意味。
如果先前是将她看作精心养护的雀儿,那现在就是视她为独一无二的珍宝。
不过,这怎么够呢。
她等着尉鸣鹤愿意为她死的那一日。
正想着,青葙就带了针线进来。
“快来,坐在小凳儿上,和本宫一块儿绣。”沈知姁对青葙挥了挥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芜荑带着笑意出去,守住内殿的门。
她知道,娘娘除了绣花,还要顺带和青葙交代一些殿中省的事情。
*
当答允给尉鸣鹤的风领绣好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月中旬。
宋尚宫将殿中省管理得极好,手段刚柔并济,只请了沈知姁出面过一次——李少监胆大包天,意图趁贡品进宫,殿中省忙乱之时,破坏贡品陷害宋尚宫,以谋夺总管之位。
沈知姁去回了太皇太后,当场将人送进了尚刑局。
经此一事,宋尚宫在殿中省威严更重,原先不服气的三位尚宫也安分不少——宋尚宫可不像云总管,什么好事情都自己做或者分给两位少监,她们这一个月来分的好差事比过去半年都要多!
宋尚宫提拔了资历最深的李尚宫,顺便将手下人和青萝也抬举了一番,愈发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同时顺利发展的还有沈知姁的人脉网络,有宋尚宫为表诚意提供的人手,还有白苓从同乡中发展出的眼线。
后者和前者比人数较小,但胜在隐蔽可靠,能抓住宫人中流通的消息,甚至能在“不经意中”探听到各宫妃嫔的消息。
比如韦宝林天天在冷霜馆咒骂慕容婕妤,比如慕容婕妤近日很看重一个叫秋蝉的美貌宫女。
“尚宫的意思是说,范少监近日和纪尚宫来往甚密?”沈知姁双眼轻眯:纪尚宫可是慕容婕妤的人,由此来看,范少监恐怕……
“准确来说,是他们的心腹有所往来。”宋尚宫捧着十月的账册,面容沉稳:“而且栖云同奴婢说,李少监想利用贡品陷害奴婢之事,里头有范少监的影儿。”
“栖云还说,宫人之中,一直有没被爆出来的大事。”
“栖云?”沈知姁在口中咀嚼着这两字,对宋尚宫好奇问道:“说起来,他入殿中省已经一个月了,表现如何?”
“回娘娘,韩栖云表现极佳,要不是他提醒奴婢,奴婢现在已经栽在李少监的算计之下了。”
毕竟动贡品是掉脑袋的事情,谁晓得李少监竟这么胆大?
宋尚宫明显很喜欢韩栖云:“这孩子,长得俊,头脑好,出手狠却有分寸,再有娘娘您的赏识,说不
准过两年就能做到少监的位置。”
沈知姁想起韩栖云前世的青云路,眉眼轻轻弯起:“依着本宫看,恐怕不止呢。”
“娘娘说的是。”宋尚宫笑着应了一句,旋即说起宫女选拔:“五日后就是宫女选拔,候选的女子都已经入宫,安置在掖庭旁的宫人巷重学规矩。”
“娘娘安排进来的人都聪慧拔尖得很,想来前途差不了。”
“烦请宋尚宫不必特别照顾,根据她们的擅长之处分派就行。”沈知姁轻声道:“明年大选,宫中要进来不少妃嫔,最好多选些宫女。不过,要对她们的背景查一查,最好选出身地方的,然后是家中无人为优先。”
宋尚宫应下,说起最后一件正事:“娘娘,再过半月,即腊月初一,就是慕容婕妤的生辰了。”
“奴婢斗胆请娘娘问一问陛下,这生辰宴以什么规格置办?”
宋尚宫有此问询,也是基于这一个月来的圣恩变化:
沈知姁借着小月子的借口,安安生生过了大半个月,一心都在宫务和宫女选拔上,顺便被诸葛院判督促着养身子。不过尉鸣鹤每日都吩咐了御膳送去,时不时还有贡品赏赐,依旧是独一份的恩宠。
而尉鸣鹤这一个月朝政颇忙,只翻了七日的牌子,蓝容华和慕容婕妤对半分,往日排第二的韦宝林只得了一日。
介于慕容婕妤这一个月恩宠不错,这次生辰很有可能成为晋位的时机。
“本宫回去问陛下的,到时候遣人告诉你消息。”沈知姁颔首,表明知晓了此事,心中却想起蓝岚的生辰:岚姐姐的生辰在大年初二,到时候她要为岚姐姐争取一个晋位,最好再加上一个封号。
“多谢娘娘。”宋尚宫行礼告退,临走时还帮韩栖云带了一句话:“栖云他说,上林苑的东北角有山茶盛开,娘娘可前去观赏。”
沈知姁心中升起几分好奇,不过并未立即前去,而是唤来青葙,将预备送给尉鸣鹤的风领拿了过来。
确保绣得和自己水平差不多后,沈知姁赏了青葙一整把的碎银,还让诸葛院判去看一看青葙姐妹的母亲。
“牛乳团快来。”沈知姁拿出一个木制提盒,引/诱牛乳团进去后,就前往朝阳殿觐见。
此时尉鸣鹤午憩刚醒。
听闻沈知姁来了,他唇角轻勾,也不要福如海请人进来,而是自己出去迎人:“正好朕有些晕,走走也清醒些。”
福如海听得低下了头:陛下,前几日慕容婕妤来,您可不是这么说的。您直接说睡起没精神,让人给回去了。
尉鸣鹤刚出正殿的殿门,就看在汉白玉阶上伫立的亭亭玉立的倩影。
女郎白玉似的颈间围了毛茸茸的白狐风领,将一张甜润明媚的小脸衬得愈发玲珑。仰面时有风吹来,那狐茸就挠在女郎的颊上,让女郎脸上盈盈笑意愈发动人。
看沈知姁将自己赐下的白狐皮穿得如此漂亮,尉鸣鹤心中就是一阵满足于高兴,
眼见着沈知姁又要小跑上来,他就先下了台阶,伸手将沈知姁被吹乱的碎发和狐茸给拨开,嗓音愉悦:“这条白狐皮,果然只有阿姁配得上。”
第52章 拿捏心理沈知姁眼底是亮晶晶的崇拜……
“臣妾多谢陛下的赏赐与夸赞。”经过一个多月的近距离历练,沈知姁已经将深情仰慕的目光练得自然而纯挚,脸上的笑甜丝丝的:“不过,主要还是陛下的眼光好,挑了一条最好的给臣妾。”
“做完风领后,臣妾还让司衣局用剩下的边角做了旁的。”沈知姁说着,将手中的提盒双手提起,先展示了手上的一双狐茸手套,因料子不够,司衣局的宫人想了新奇主意,做了半包手指的,虽不如全套的保暖,但胜在手指灵活。
尉鸣鹤低首,就见沈知姁的大部分手掌都被包裹在狐茸之下,唯独有两截指骨露在外面,指尖微微有些冻红,泛着嫣色,倒愈发显得她手指莹润纤细。
令尉鸣鹤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想将其握在掌心,小心呵气的想法。
“这个手套倒是不错,不过等进了腊月,天气彻底寒冷,最好就别穿了,小心冻坏了。”尉鸣鹤接过提盒,带着沈知姁往殿内走。
朝阳殿的殿内燃足了银炭,一进去就有暖风扑面而来。
像到了春日的午后。
“喵~”牛乳团被这温度所吸引,顶开半阖的提盒盖子,跳出来伸了个懒腰,优雅地溜达转了一圈,发觉正殿里没自己心心念念的肉干,就颇为丧气抬起脸,用那双漂亮的鸳鸯眼儿牢牢盯着沈知姁。
可怜巴巴的。
尉鸣鹤心中倒有些失望:他见阿姁提着食盒,还以为是又备了什么精致点心。
接过里面的确是个“点心”,不过是不能吃的牛乳团。
然下一瞬,尉鸣鹤就看到了牛乳团脚上的小脚套,凤眸轻扬:“这脚套倒是有趣。”
“那当然,这可是臣妾想的。”沈知姁将身上的披风卸下,眉如弯月:“陛下这张白狐皮,臣妾可是一点儿都没浪费。”
尉鸣鹤笑而回望:“朕知道,阿姁从来都很珍视朕的礼物。”
沈知姁垂下眼帘,稍稍别过娇面,只在唇角处漾出笑意,俨然一副极美的美人含羞图。
看得尉鸣鹤眸中情意渐深。
牛乳团在一旁自觉被冷落,忍不住娇娇叫唤了两声,破坏了殿中涌动的绵绵情意。
它自己浑然无知,跑回来扒拉沈知姁,顺便仰脸歪头,十分娴熟地使出卖萌卖乖的手段。
沈知姁这段时日为牛乳团制定了减重计划,颇有成效,就是苦了牛乳团,少了小鱼干和牛肉干,嘴馋地喵喵叫
此时被牛乳团注视得心软,将其抱起,交给芜荑:“罢了罢了,你带它去找元子玩,给它两块小鱼干解解馋就好,可别多吃了。”
“近日事多,去找侧殿的小刘子,他先前跟着元子照顾过牛乳团。”尉鸣鹤插了句嘴。
沈知姁听罢,面上不显,心中则为元子悄悄高兴了一把:听尉鸣鹤的话,是越来越看重元子了,而且还记得与元子交好的小刘子。
这是好事儿。
昨儿元子来送赏的时候,还和她透露,说这几日尉鸣鹤心情极好。
算算时间,就是为着前朝户部查账之事了。
“送礼要讲究礼尚往来嘛,臣妾给陛下做的风领也好了。”沈知姁将绣好的风领拿出,特意软声道:“臣妾应着陛下的要求,特意不曾弄狮子纹,而是选了蝙蝠纹,用金银二色线缠着绣的。”
“阿姁费心了。”尉鸣鹤眉峰舒展,满是期待地将风领接过,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一遍:“嗯,不错,能看出来是蝙蝠纹,可是有进步得多。”
他刚刚都在心里做了“蝙蝠变老鼠”的心理准备。
结果成品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
可见阿姁在做的时候很是用心,
想着可以穿出去,尉鸣鹤便将风领拿起,准备试穿。
“陛下要是喜欢,臣妾今儿回去再做一条厚实的,差不多年节时能做好。”沈知姁体贴地为尉鸣鹤系好风领,秋水似的眼眸中流转着光亮:“前几日陛下去亲选御林军,竟是没带风领,也没披大氅。”
“陛下纵然身体健壮,可也要小心才好。”
说起御林军,沈知姁就在心中悄悄地高兴:这回被选上的,可有几位旧相识,是从前跟随过父亲,但又没进定国军的。
昨日偶遇了一人在巡逻,那人还和她打了招呼,说路过瑶池殿时,会巡查得格外仔细。
从前有些旧情,将来收拢起来就容易些。即便现在不笼络,那要请人行个方便就也会容易许多。
这点也提醒了沈知姁:她父兄通敌叛国之事,并未牵连从前的旧部将。
父兄都是重情义气的人,手下部将多是热血男儿,对父兄自有崇拜和信任。
她身为定国公的女儿,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
“朕知道了,阿姁下回不必担心。”尉鸣鹤对沈知姁的关心很是受用,又见她眼底笑意流转,唇角的笑也跟着深了些:“今日阿姁好似格外高兴,这唇角就没放下来过。”
“臣妾见到陛下,自然是欢喜无比的。”沈知姁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套话:“不过臣妾觉着自个儿和从前一样,已经是最欢悦的模样。反倒是陛下自己,愉悦更甚从前,所以连
带着觉得臣妾也更愉悦了点。”
“今日的确是有件大喜事。”尉鸣鹤想着喜公公传回来的消息,胸腔中燃起想要与人分享的热切,
他拉过沈知姁的手:“一月前有人上书,参奏沆州刺史与地方皇商勾结,行贪污受贿、压榨百姓、虚报账务之事。”
“朕遣人调查,终于捉到罪证,并抄了刺史与皇商府上。”
“抄出来的银两,可抵江南三年的税收。”
沈知姁在心里嘀咕:江南乃鱼米富庶之地,江南六州每年的税收,基本是整个大定税收的四分之一还多。这一下子多了那么多钱,既能填补国库,又能丰富帝王私库,还有剩余培养亲兵和夜影司。
这沆州刺史和皇商说不准还和慕容氏有些关系。
难怪尉鸣鹤乐成这样呢。
嘀咕完,沈知姁就用双手握住尉鸣鹤的一只手,娇面仰起,眼底是亮晶晶的崇拜:“陛下当真是厉害,不但明察秋毫,而且知人善任,一出手就利尽百姓,将那蛀虫拔起。”
沈知姁心里清楚,尉鸣鹤肯和她说起沆州贪官之事,除了她先前的婉转铺垫,还有帝王自己的几分居功之心。
——在尉鸣鹤眼中,除贪官,自是加在他身上的美名,也是百年之后,史官书写时的功绩。
沈知姁的话正正好说在尉鸣鹤的心坎上,让尉鸣鹤格外开怀,朗朗而笑。
这笑声从正殿中传入,落到司寝局总管的耳朵里,立刻就喜上眉梢。
“福哥哥,小弟我进去请陛下翻牌子了?”张总管忍不住美滋滋:他真是来了个好时候!
陛下心情好,翻牌子就利索,这样他的工作就能早早完成,真是美哉妙哉!
福如海立刻一个眼刀过去:“你不要命了?”
“沈昭仪在里头和陛下说话,你觉得陛下今晚还要翻牌子?”
张总管一听里面是沈知姁,立刻收住脚步,带着两个心腹溜了。
临走前还别出心裁,塞给福如海一小壶佳酿。
福如海知晓张总管嗜酒,拿到后闻了闻醇厚的酒香,就摇着头无奈叹气:张总管能顺顺当当坐着司寝局的位置,应当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怎么总是这样憨头憨脑的?
*
“外头刚到了一批精巧手炉,还有云锦和蜀锦。”扬声笑完的尉鸣鹤只觉得身心舒畅:“朕让宋尚宫都送去瑶池殿,正好给你做新年的衣裳。”
“臣妾多谢陛下。”沈知姁笑盈盈地应下好处,然后推辞了一下:“难道都给臣妾么,臣妾又没有三头六臂,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说是一批,实际上那手炉就三个,锦缎各两匹,给你用差不多。”尉鸣鹤嗓音含笑:“而且后宫处,仲秋节不是分过一批蜀锦了么?”
“阿姁今日处理六宫事宜辛苦,就当朕犒劳你。”
沈知姁扬眉:“蓝容华也帮了臣妾不少。”
“为着后宫和睦,蓝容华能继续帮臣妾,臣妾请分予蓝容华。”
“那就手炉两个,云锦选蝶翅蓝那一匹,送去凝碧阁。”尉鸣鹤心中喟叹:这些日子,阿姁操持六宫,没有出过错,言语姿仪上也渐渐有了贤良宜惠之姿。
等再过两年,朝中党羽尽除,大权在握之时。
只要阿姁不再和他离心,那椒房殿的新主人,是毋庸置疑的。
沈知姁不知尉鸣鹤竟在心中想了这么多。
她顺着赏赐,提起慕容婕妤的生辰:“陛下说起赏赐,臣妾就想起后宫的妃嫔来。”
“韦宝林就罢了,可慕容婕妤没得赏赐,陛下可是准备为慕容婕妤大办生辰宴?”
尉鸣鹤长眉一挑,想问慕容婕妤是哪一日生辰,还没问出口,就得了沈知姁的解答:“慕容婕妤的生辰在半个月后,即腊月初一。”
“臣妾请旨,殿中省应当用什么规格来置办?”
见尉鸣鹤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沈知姁在脑海中想起前世这个生辰,让慕容婕妤一举成为“惠昭媛”,并顺利协理六宫。
这一回,沈知姁必定不会让慕容婕妤这般顺利。
什么晋封?什么昭媛?
她要让慕容婕妤安安分分的呆在原地踏步。
第53章 侍寝美得让尉鸣鹤心惊与着迷。
不过此时,沈知姁只是面带莞尔,等着尉鸣鹤开口。
要是尉鸣鹤有晋封之意,那她回去就点一点宋尚宫,让她通过元子将李少监之事告诉给尉鸣鹤。
尉鸣鹤多有疑心,肯定会让人追查。
查到范少监,再查到慕容婕妤,对帝王来说,只不过是想不想的问题。
如此一来,也可阻了慕容婕妤的晋封之路。
然而出乎意料沈知姁的意料,尉鸣鹤在短暂的沉思后说道:“临近正旦,宫中还是俭省点儿,让殿中省照常办就行,顶多菜的样式做得精心些。”
实在是慕容婕妤每次侍寝前,都要悄悄喝上一碗坐胎药,那一副十分想要有孕的模样,让尉鸣鹤格外不喜欢。
他想起自己的生母李氏。
听福如海说,李氏刚爬床封更衣那会儿,就是急吼吼地想要怀上龙嗣,好青云直上。
如此急迫,不是因为疼爱孩子,而是将皇嗣当做自己的工具。
闻言,沈知姁面上的笑深了些:“是,臣妾知道了。”
“既然问了慕容婕妤的生辰,那臣妾就顺便将蓝容华的给一起问了。”
“陛下,蓝容华今年的生辰在大年初三,正好在年节期间。”
“蓝容华上次晋封还是在五月侍寝后,算算也有半年了。”尉鸣鹤想着蓝容华出色的管理能力,还有沆州之案中靖文侯所占的功劳,没有过多犹豫:“到时候就让殿中省准备晚宴,按照三品婕妤的规格来。”
“不过晋封的旨意,倒是可以接着除夕的喜气。”尉鸣鹤含笑道来这句话,目光细细地落在沈知姁的眉眼间观察。
当看到沈知姁眉眼间全是郑重,认真记着自己的话,半点没听出来话中的暗示,就不由得叹口气:他就差明说,准备除夕时再提一提后宫妃嫔的位份了。
昭仪虽然是九嫔之首,可到底是从二品。
尉鸣鹤这些时日被沈知姁骗得心神眷挂,觉得这从二品低了些。
殿选定在二月十八,雨水之日。
尉鸣鹤想,在此之前,总要找个借口,将阿姁提拔到正二品的妃位也好。
看着眼前并不求荣华利禄的沈知姁,尉鸣鹤的一颗帝心渐渐柔软起来,将到嘴边的话语吞下,狭长的凤眸微微弯起:罢了,他也不提示了,到时候就当给阿姁一个惊喜吧。
完全听懂尉鸣鹤暗示的沈知姁微微抿唇,止住唇角的笑容,维持着平静认真的神色,心中转过新的思量:
既然年节要给她晋位,那她回去可要仔细想一想,如何给自己这次晋位加一加分量……
“好了,不说了,咱们去用膳。”尉鸣鹤见沈知姁下意识地捂了捂肚子,猜到她是饿了,立刻起身吩咐传膳。
沈知姁在用膳前后,都没看到司寝局张总管的身影,就猜到尉鸣鹤今日要自己侍寝。
做了将近一个半月的心理准备,沈知姁此时心情还算轻松,一切流程都和从前侍寝一样。
等用完膳沐浴时,尉鸣鹤又想起来一个无关紧要的
小事情。
出来后,他带着热蒙蒙的水雾气,对沈知姁说道:“近日,沈府可有给你送信?”
大定后宫对于妃嫔还是颇为宽容的,准许每月来往家书一次,二品九嫔以上或有孕妃嫔,可以在大年初二召见自己的母亲姐妹。
而像丞相父女那样频繁的消息递送,多是通过口信,用钱送进来的。
“臣妾和大伯他们家并不熟,与其他亲戚更是关系平平。”沈知姁想起来上次被她报复的大伯,一双杏眼无辜地眨了眨:“他们好端端地给臣妾送信做什么?”
尉鸣鹤犹豫了一下,选择实话实说:“你的大伯前两日欠了赌坊巨额赌债,被打断了左腿,不能再做官。”
“而且他还涉收受贿赂、挪用公款、在奏折中胡言乱语的罪状,所以朕已经下旨,将他抄家打入天牢服刑。”
沈知姁脸上一派惊诧之色,心中却是清楚:沈庆生性贪财好赌,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来钱的途径。
唔,这最后一个罪状,还是她借着沈庆的手,冒用慕容丞相的名儿做的呢。
“朕是怕,沈府利用你信息不通这一点,哄骗你来为他求情保留官职。”尉鸣鹤放缓了语气,目光密密地落在沈知姁面上。
“即便臣妾收到了这样的信,也不会为他们求情的。”沈知姁理所应当地说道:“陛下这样圣明贤能,哪里会无缘无故就撤职抄家?定是他们做了对不起陛下的事情。”
说到此处,沈知姁露出想起自己父兄的愧疚之色,眸光闪了闪,又漾起清清盈盈的水光:“而且臣妾经过教训,不论是身为妃嫔,还是身为沈知姁,永远都会相信陛下,相信阿鹤。”
她微微向前,盖着的锦被的滑落,露出女郎纤薄好看的肩颈。
精致的锁骨在烛光的笼照下,蒙上了一层珍珠般柔润的光泽,和流云般的乌黛青丝想辉映。
美得让尉鸣鹤心惊与着迷。
“臣妾说过,不愿让陛下有第二次为难,就定会用下半生来证明。”
沈知姁的嗓音覆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还有一种永不变更的坚定之感。
“朕对阿姁说过的话,也不会更改。”尉鸣鹤的鼻尖萦绕着浅浅的清香,眼瞳缓缓放大,胸腔处像有狸奴在蹦跳。
他深深望着沈知姁,一向冷冽的凤眸中映着美人影儿,满是柔和朦胧之色。
沈知姁轻轻环住尉鸣鹤的颈脖,感受着尉鸣鹤渐渐急促的吐息,粉面含着晚霞一样动人的羞意,娇怯动人。
唯独眼底留着一分清明。
*
沈知姁醒来后,望着帷帐顶端的九龙戏珠图案微微发愣。
身畔早已无人,而寝殿内一片安静,只有炭炉中传来轻微的“噼啪”声。
她缓缓动了动有些酸涩的腰,伸手挑起一点儿纱帘,漫不经心地扫过夜漏。
一瞬后,沈知姁又将目光挪回来,颇为震惊地看着时辰。
竟然还有半刻钟就到午时了!
芜荑耳朵尖,听到一点儿动静,立刻就进来查看。
“娘娘放心,这是陛下亲口允诺,让您就在龙榻上歇息着,还叫奴婢们别打扰您。”芜荑一边帮沈知姁洗漱更衣,一边轻声解释。
解释着解释着,芜荑就想起昨夜到半夜才叫了水。
她脸上有点羞红,又很欣慰地看着沈知姁——自从娘娘和她坦白目的之后,她就寻了好几本话本子看。
话本子上都说了,那些个做反面人物的妃子,都是通过床笫将那些个皇帝给掌控住。
娘娘虽然既不是反面人物,也没有妖媚放/荡的气质,可走的路数是对的!
而且娘娘还比那些妃子聪慧百倍十倍,必定能顺顺利利还国公爷他们的清白,再复定国公府的荣光!
“今日可是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日子呢。”沈知姁没太注意芜荑红彤彤的脸蛋,有些忧愁地去用早膳。
准确来说,是早午膳。
“娘娘放心,陛下打发奴才去颐寿宫说过了,太皇太后笑呵呵地让您好好休息呢。”
元子端着避子汤进来,带着笑对沈知姁解释了一遍:“这就是诸葛院判为您专门开的避子汤,不伤身子。”
“您也知道,只要调养好身子,您一年后就不必再喝了。”
“本宫知道,这是陛下为了本宫的身子考虑。”沈知姁干脆利落地喝了药汁。
不过放下药碗之后,沈知姁微微蹙起细眉,用手轻轻抚了抚小腹,一副忧愁的的样子。
演完之后,沈知姁得知今日尉鸣鹤要赐宴喜公公,就带着不舍的神色,坐着肩舆回了瑶池殿。
后面还跟着一大串赏赐,昭示着帝王的深重眷宠。
既在朝阳殿用过早午膳,沈知姁就将午膳给芜荑杜仲她们分了,自己去小憩一会儿。
可睡得不大安稳,混混沌沌得有些难受,不到两刻钟就醒了。
醒来后,沈知姁也不要人伺候,一个人抱着牛乳团在后院的廊下发呆。
任由牛乳团将自己的手指当作小鱼干轻轻啃咬。
“娘娘是在担忧什么?”芜荑敏锐地察觉到沈知姁的情绪不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芋泥牛乳进来。
对上芜荑关怀的眼,沈知姁长叹一口气,惆怅中带着一点哀色:“只是今日服了避子汤,让我忽然联想起,若我真的有孕,该如何护住这个孩子。”
“保着这孩子诞生后,又该如何将她/他养育成人。”
这后宫,可是会吃人的。
尤其是那么点大的孩子,养起来更是艰难。
沈知姁想起前世那个她没护住的孩子,只觉得心痛不已。
芜荑将牛乳团拨开,把芋泥牛乳放到沈知姁掌心,目光严肃:“娘娘放心,等您真的有孕的那一天,我、箬兰、青葙、白苓、连翘……还有杜仲,都会用尽所有的心力看顾娘娘和小主子。”
“而且您还有太皇太后的关怀,有握在手中的人脉网络,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知晓。”
“最重要的是,陛下对您的孩子也抱有期待。”
芜荑的嗓音低沉圆润,轻声细语间就宽慰了沈知姁。
瞧着沈知姁愁色渐散,芜荑就露出一个活泼的笑:“再说啦娘娘,万一您一气儿怀了两个小主子呢?”
“到时候咱们瑶池殿上下都忙不过来啦!”
第54章 高利银“本宫等着韩公公的好消息。”……
芜荑故意说起俏皮话,想让沈知姁高兴高兴。
心里面也悄悄抱了期待:双胎在大定可是大吉之兆,娘娘若真如此,那往后也不必愁前途了!
可是、可是,双胎娘娘也定然会辛苦些,产育时恐要吃大苦头。
到底要不要祈愿娘娘有此机缘呢……
芜荑陷入了左右为难的纠结之中。
沈知姁听了芜荑的一席话,原本紧紧揪起的心渐渐舒展开来。
眼底的哀愁转化为几分信心和勇气。
——是啊,她自重来后,在人脉上花费大量金银,在帝心上锻炼精湛演技,不就是为了往后能万事尽在掌握么?
不光是为父兄翻案,还有孩子诞生,更有皇权更替……
“怎么劝着劝着,你自己反倒是眉毛纠在一块儿了?”沈知姁一抬首,就看到眉毛打结的芜荑,忍不住露出浅笑,将愁色化尽。
“多谢你的话,点醒了我。”沈知姁抿了一口香甜的芋泥牛乳:“我方才是自己吓自己呢。”
也实在是前世,落入水中时,从小腹传来的剧烈疼痛,和伴随而来要失去孩子的巨大恐慌太过……刻骨难忘了。
她昏过去的那一瞬,能看到原本清澈的池水,染上了淡淡的猩红……
喝完芋泥牛乳,沈知姁敛起心神,抱起牛乳团狠狠揉了一把,将最后一点儿消极情绪给释放完,重新振作了起来。
让连翘抱着牛乳团去和羊乳后,沈知姁就梳洗打扮了一番,前去颐寿宫补早晨的请安。
到了颐寿宫后,方尚宫就迎了过来,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娘娘对太皇太后当真是孝顺有加。”
“晨时元公公来了一趟,太皇太后为您高兴,也是想让您好好休息,结果您下午还是来了。”
要知道,这一个月一来,太皇太后眼见瑶池殿只有赏赐,未有侍寝,而慕容婕妤有所冒尖,心中在悄悄担忧呢,生怕沈昭仪又见罪于陛下。
方尚宫很能理解太皇太后的担忧缘由:一是出于对沈昭仪年幼时就亲近的几分疼爱;二
是为了自己的母家承恩公府——与丞相府关系不睦,且府中没有出色的女儿家能进宫,即便有,太皇太后也不会同意。
现在太皇太后是希望沈昭仪惦记着自己的慈爱照顾,要是将来承恩公府出了什么事,能有所说和呢。
不过方尚宫心里也明白:定国公之事,太皇太后看得清楚,选择明哲保身,只让承恩公随老臣上了份奏章聊表心意。等承恩公府有事时,沈昭仪会尽心说和,不过会耗尽彼此间的情分。
只盼着别走到这一步罢。
“太皇太后怎么还在礼佛?”沈知姁听着从小佛堂传来的念颂声,有几分惊讶:太皇太后的作息一向十分规律,常常是上午礼佛,下午进行散步、看戏、听曲儿来消遣。
“娘娘您不知道,晨起请安时,韦宝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冷霜馆的银炭不够。”方尚宫回想起沈宝林的独角戏,面色有些惨不忍睹:“又是说殿中省明明有银炭却不发,又是说慕容婕妤因此嘲笑于她。”
总之将宫中妃嫔都控诉了一遍。
先不提旁的,只说这银炭,殿中省的确是有多余的。
可韦氏现在只是个七品宝林,按照份例规定,宝林那点儿无烟上佳的银炭已经分过去了,剩下的都是次一级的暖炭。
韦宝林想享受从前的待遇也行,那就掏出银子来。
这既没有位份,也没有银子,难道让殿中省的人自讨腰包给你拿银炭?
太皇太后和方尚宫一看就知道,韦宝林是因为这个月屡屡邀宠失败,眼看着从前不如自己的慕容婕妤和蓝容华一跃得宠,心里面渐渐不平、失衡起来。
韦宝林是被韦夫人宠着长大的,现在还以为能和幼时一样,哭着闹着就有糖吃呢。
“太皇太后性子宽仁,不忍冷脸苛责,所以由着她闹了一会儿,才得耳畔清净。”方尚宫叹气道:“随后蓝容华留下,由太皇太后审过宫人探亲的章程,盖了章,如此就到午膳了。”
“今日辛苦太皇太后了。”沈知姁也跟着轻叹,心里倒是一动:宫女选拔完的第二日,倒正是宫人探亲的时候。
这宫人探亲持续三日,宫人们可通过申报名字,获得去西德门门口见家人的机会,每个人可见半刻钟。
沈知姁想起从宫外传来的消息,做了决定:是时候和秋蝉联系了。
方尚宫不清楚沈知姁的所思所想,见眼前人低垂眉眼,只以为沈知姁是在为早上没能来请安、没能帮到太皇太后而伤心。
她连忙福身下去,旋即拿着一封信出来:“娘娘,今儿华信公主的回信到了。”
沈知姁闻言,心口就漏了一拍,随后就激动起来。
她强压下唇角的兴奋笑意,眉眼温和地道了谢:“烦请尚宫替本宫多谢太皇太后,等下回请安再来亲自谢恩。”
在回程的肩舆上,沈知姁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外封。
里头有两封信,一封用染粉的信纸写成,一瞧就是华信公主的手笔。
另一封则朴素许多。
沈知姁并未拿出来查看,而是借着一点儿日光,先看了朴素信纸的末尾。
末尾有两个“好”字,一个遒劲有力,出自沈厉之手,另一个潇洒飘逸,是她兄长沈知全的字迹。
看到兄长字迹的那一刻,沈知姁自信件寄出后就高高悬起的那颗心,终于落下。
她的回信是给尉鸣鹤看过的,可里头的玄机只有自己和兄长才能看懂。
这还是九岁那年,沈知姁介绍尉鸣鹤给沈知全后,沈知全力争要在妹妹眼中最特殊,孩子气地弄出来的沟通方式——取沈知姁的生辰拆开,各放到每行相应的字上,才是真正要表达的话。
沈知姁只在上面溜了八个字——“照应安康、小心北王。”
这北王,就是封地紧靠北疆、会叛乱谋逆的昌王。
哥哥果然看出来了。
依着父亲与哥哥对自己的疼爱看重,还有他们自身的警惕,有极大可能会提前察觉昌王的异常,从而有所准备,不会再和前世一样,被封锁在北疆,无路可出。
由此一来,华信公主和镇北将军,也能避开前世的结局。
小心翼翼地将信件封好后,沈知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角有轻微的湿润。
接过芜荑递过来的帕子,沈知姁望了望日头:“现在还早,去上林苑罢。”
“昨日宋尚宫还说起,上林苑的山茶盛开,景色甚美。”
芜荑会意点头,在上林苑前扶着沈知姁下肩舆,就让大力宦官们先回去。
沈知姁倒不着急去观赏山茶,而是带着芜荑,慢悠悠地逛着上林苑诸景,顺手又拾了些漂亮叶子。
上回做的那些叶子书签,岚姐姐很喜欢呢。
只是这次叶子不如上回鲜亮好看,丑的就送去朝阳殿吧。
这样慢慢晃着,沈知姁终于踱到山茶盛开之处。
这是难得的双色山茶,上头绽着深红浅粉的朵儿,从树梢沉甸甸地坠着。
韩栖云站在这样的胜景之下,竟没有沦为衬托,反倒因穿了新衣、理了头发,更显唇红齿白。
芜荑会意地转身,去守着小道出口。
“本宫还以为今日碰不到韩公公呢。”沈知姁细眉轻挑,面上清浅一笑,莲步轻移,仰首去欣赏山茶美景。
“奴才与娘娘一心,自然不会错过娘娘的一举一动。”韩栖云的状态明显比初见时要好,尾音都带着浅笑。
沈知姁淡笑不言,等着韩栖云的下文。
她可不信,韩栖云让她来,只是单纯地欣赏山茶之景,顺便寒暄两句表个忠心。
“奴才是想为娘娘分忧。”韩栖云也不打谜语,直截了当地提起秋蝉之事:“奴才知晓慕容婕妤近日提拔了一个美貌宫女,预备送上龙床。娘娘一定知道此事,并且不希望慕容婕妤如愿。”
“若奴才是娘娘,必定会找个时机,趁着那宫女被献上之时,直接弄死在兰心堂。”韩栖云说得云淡风轻,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变浓:“这样一来,既可以提前除去竞争对手,又可以让慕容婕妤背上一条人命,还能让皇帝厌了兰心堂。”
“可谓一举三得。”
沈知姁唇边的浅笑倏然消散,心中轻轻颤栗一下:不愧是将来以“心狠手辣”著名韩督公,年轻时就能轻描淡写地算着一条命。
这的确是个干净利落、获利颇多的办法,可沈知姁并不打算用这个法子。
因为秋蝉是无辜的,前世成为妃嫔后也是安安静静的,从没有害过人。
沈知姁是预备报仇,是想手刃帝王。
可她不愿自己的手上沾满无辜人的鲜血。
就在沈知姁蹙起眉的那一刹那,韩栖云的桃花眼微微笑起:“不过娘娘仁善,是听不得奴才这些污言秽语的。”
“娘娘肯定不会平白害人性命,只打算助那个美貌宫人金蝉脱壳。”
“韩公公的意思是,你有主意?”沈知姁这几日的确在思考此事,这是她计划中最难全的一环:“这件事情可不好办。”
“娘娘,您可知道,这后宫中究竟有多少宫人么?”韩栖云莫名问了这一句话,墨色的眼瞳深了几许。
沈知姁沉吟一下:“宫人们的名姓都记在宫人册上,要是想知道人数,可以叫人去数一下。”
韩栖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娘娘也说了,是有名有姓的宫人才会被记在册上。”
“像是充入掖庭的罪奴、被排挤到冷宫做事的宫人,还有那等倒夜香、运送秽物的……”
“这
些宫人,多是没有姓名的,或是即便有姓名,但消失了也无人在意的。”
“后宫中不会莫名其妙消失的,恐怕就只有妃嫔身边的宫人和各个司局处做了官职的。”
韩栖云说起这事时,声音十分平静,却正因此,才平添了一分毛骨悚然。
“韩公公告知本宫此事,是发现了近日有失踪的宫人?”沈知姁心中微微一沉,柔软俏和的嗓音带了一分喑哑。
“奴才喜欢和娘娘说话。”韩栖云双眸弯起,微微附身,同时嗓音压低,眼中的笑意倏然消失:“据奴才所知,御马场那边,有个喂马的小宦官,这两日忽然不见踪影。”
“在失踪前三个月,这小宦官一直在张罗着借钱,说家中急用。可两个月前,小宦官就没再提此事。”
沈知姁历经前世,闻言有所猜测,心底骤然生出一个词。
“高利银?”
“娘娘聪慧。”韩栖云眼中一亮。
他看出沈知姁眼中的怀疑,轻声解释道:“奴才先前在御马场做过事,也借过这小宦官银钱。”
沈知姁眼中的警惕和疑心稍减,忍不住攒紧了帕子,脑中飞快思索:前世她可没听说后宫中有人放高利银呀?
在宫中放高利银,肯定不是和民间一样,是以赚取高额利润为目的。
那就只剩下……要挟宫人,命其做事这个目的。
这和花银子买通是一样的道理,不过这儿算是反向买通,将收拢变成最直接的威胁。
反倒更能震慑宫人。
“奴才稍稍探查了一下,发觉放高利银的人,是范少监的心腹徒弟。”韩栖云适时出声,做了补充。
想起来昨儿宋尚宫说,范少监与慕容婕妤手下的纪尚宫交好,沈知姁的心上就如同一块巨石压过。
前世的事也有了解释:要么是慕容氏一直顺遂,没用高利银这样刁钻的发展手段,要么是只在慕容婕妤管理六宫期间有所发展,后期为不留把柄,直接取缔了此事。
“殿中省的大清扫不过才过去一个月,有的人真是大胆包天。”沈知姁眼底的眸光暗沉,掐过一朵开得正艳的浅粉山茶。
“只要有利可图,让他们弑君也不是不可行。”韩栖云眼中流露出一分嗤笑,旋即认真望向沈知姁:“娘娘应该能想到,宫中总有人会因为一时之需,或是为宫外家人,或是为自身嗜瘾,去借高利银。”
“有的人还不上,会甘愿沦为走狗,可有的人不愿意,想为自己不多的自由争一争。”
“放高利银可是触犯宫规的,而他们这些借的人要是能揭发,就能将功抵过。”
沈知姁听着,觉着喉间一片哑意:可关键是,这些宫人一般都活不到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高利银滚到宫人们无法偿还。”沈知姁垂下眼帘:“在皇宫的角落中,还会有宫人无声无息地失踪。”
如今是快到腊月,天气寒冷……
韩栖云就和听到沈知姁的心声一样,接口道:“现下天气寒冷,尸体不会那么快腐坏。”
沈知姁瞬间就明白了韩栖云的想法:只要时机得当,就能让失踪宫人的尸体替代秋蝉,而秋蝉能趁乱出宫……
原先计划中最难办的一环,就此迎刃而解。
“你且细心观察着。”沈知姁看到韩栖云桃花眼中状似柔情的笑意,眉尖微微蹙起,抿唇沉声:“即便找不到适合的,也没关系,本宫自有办法。”
“娘娘吩咐,奴才必定能够遵从。”韩栖云口中轻叹,有些无奈,不过转瞬后就有肃色覆盖:“不过高利银之事,娘娘就权当不知,奴才会利用前朝势力。”
“韩公公竟认识前朝的人?”沈知姁面上不动声色,只作惊讶之状。
怎料韩栖云扬眉一笑:“娘娘抬举奴才了,奴才现在还不认识呢。”
“不过奴才知道,近日陛下允准喜公公出入宫廷,挑选适合培养的宫人到前朝为陛下做事。”
“奴才脸皮厚些,现在虽已及弱冠,可也能称得上一句‘好苗子’。要是能借着此事,在喜公公面前露脸,那奴才就能为娘娘做更多的事情。”
沈知姁压住心底的几分激动,目光探究:“哦?韩公公瞧着很有主意。”
“奴才愚笨,请求娘娘指明道路。”韩栖云撩起衣袍,行了个单膝礼,唇角莫名地有一分笑意。
“既要露脸,就要留下深刻印象。”沈知姁把玩着手中芍药,口吻有些轻飘,像羽毛一样落在韩栖云耳中:“这世上,还有哪种印象,能胜过救命之恩呢?”
“你要是真有本事,也敢赌,就将喜公公引到那些宫人失踪之地,让他亲眼目睹现场。”
“动手者为自保,恐怕连尉鸣鹤都敢动手,更何况一个宫人没见过的喜公公?”
“喜公公入宫,身上肯定没有武器。等他危难之时,你就可以表演一场‘少年救大官’了。”
韩栖云漆黑的眼底,自听到沈知姁直呼帝王大名后,就似点了明灯,满是笑意的亮色。
他应了沈知姁的话,心头转过一分莫名的雀跃——他与沈家小女郎,倒是心有灵犀。
说这会话的功夫,外头夜幕已经渐渐升起。
“本宫等着韩公公的好消息。”沈知姁双眼弯起,示意韩栖云起身,然后将手中的浅粉山茶轻轻插到对方的衣襟上。
鲜花配美男,倒是十分养眼。
沈知姁满意地点头,拍了拍手就与芜荑一道离开,准备走回瑶池殿,顺便去御膳房点菜。
韩栖云却是在原地怔愣了片刻,而后右手下意识地抬起,去轻抚衣襟上的山茶花瓣。
有浅浅的香气萦绕。
是花香,也是……女郎身上独有的清香。
他转头,看向朝阳殿的方向,桃花眼中满是冷意。
半晌后,那冷意化作热切的仇恨与嫉妒。
真是走了好运的狗东西。
第55章 挖坑(捉)给慕容婕妤挖了两个文字陷……
沈知姁从御膳房点了一碗牛乳血燕窝,就带着一手帕的落叶回到了瑶池殿。
将落叶交给杜仲处理后,沈知姁用完午膳,在用完牛乳血燕窝,翻开宋尚宫午膳时送来的宫人选拔章程,开始翻阅。
其中看到不少眼熟的名字,是从前在定国公府中就听过的。
将章程浏览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沈知姁就将那些眼熟的名字在册子上做了隐秘的记号,再让青葙去交给宋尚宫。
等到十一月廿四的宫人选拔结束,沈知姁的人大半都被分到了合适的位置,甚至有两三个和兰心堂新进去的粗使宫人交好。
剩下人则听从沈知姁的吩咐,和其他没被选上的宫人继续学习规矩,悄悄地收拢人心,预备着留给明年选进来的妃嫔。
沈知姁记得不错,三月会进来十余位妃嫔,有两三位颇有手腕,也有野心。
前世虽然和她没有交集,但今生万事待定,还是早做准备为妙。
只要后来的妃嫔对瑶池殿不起害人之心,她的眼线就不会启用。
翌日下午,十一月廿五,慕容婕妤生辰的前五日。
沈知姁正选了四个形状“独特”的树叶书签,交给前来送点心的元子。
“娘娘,这是陛下尝了觉得不错的玫瑰栗子酥,特意吩咐奴才送给您尝一尝。”元子笑眯眯地递上点心,然后看了看可以称得上“丑”的树叶书签,面不改色地赞道:“娘娘巧思,奴才定会呈给陛下。”
沈知姁笑吟吟地递了荷包过去:不过一个月的历练,元子是越发有朝阳殿总管的模样了。
“陛下今日可有按时用午膳么?”沈知姁关怀了一句:“可别又因为政务耽误了用膳。”
元子赶紧福身:“娘娘放心,陛下近几日虽然朝政繁忙,但都有按时用膳。”
沈知姁心里面就有数了:看来户部查账之事进行得很顺利。
这一个月来,光是地方上,就抓了沆州、洛州、景州三处刺史造假贪污之案。
朝野颇为震动,连后宫中都有所耳闻。
说话间,门口有了动静。
“禀娘娘,慕容婕妤前来求见,说想询问娘娘有关生辰宴的诸事。”杜仲进来行礼:“顺便给娘娘送亲手做的生辰宴邀请笺表。”
前一句沈知姁还有理由拒绝,
这后一句就是难以回绝了。
“请婕妤进来罢。”沈知姁挑眉轻笑,转头也笑送了元子:“想来陛下还有事,就不多留公公了。”
元子出门时,正和慕容婕妤擦肩而过。
慕容婕妤带着秋蝉和黄鹂,眼风扫过门口抓着扫把、神色有些激动的茯苓与小文,面上和气微笑,实则心底唾了一口:
当真是废物,每回传消息回来,不是哭劳作艰难,就是说些阖宫皆知的东西。
她要知道陛下每次赏了沈昭仪哪些宝贝做什么?
又不是喜欢给自己添堵。
“元公公好。”看见元子时,慕容婕妤的笑意真诚了些:“陛下近日可好。”
元子脸上多出些客气:“婕妤放心,陛下圣体安康。”
随后他就行礼离开。
只留下慕容婕妤在心中郁闷:也不知福如海是怎么教的,竟将这元子教得这么最严,连半分御前的情况都不愿意透露。
郁闷归郁闷,在短暂的调整之后,慕容婕妤笑容完美,被杜仲引到正殿觐见。
“嫔妾见过沈昭仪。”慕容婕妤行礼后,亲自端过秋蝉手上的木盘,将上面的笺表呈给沈知姁:“嫔妾此番来叨扰,是为着嫔妾的生辰。”
“嫔妾这人爱讲究,亲手做了一分简单的邀请笺表,送给娘娘。”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知姁唇角也带着一丝笑意,将笺表拿起,又命芜荑上茶:“婕妤这笺表做得精致,上面还竟然还涂了一层细闪的磷粉,想来夜间看格外好看。”
“不过……相比于这份笺表,婕妤身边的宫女更引人瞩目。”她的目光从秋蝉明显很紧张的俏丽眉眼间划过,最后落在黄鹂面上,旋即惊讶地发觉,这位黄鹂姑娘,竟也生得秀色可餐,是一位清秀佳人。
“娘娘过奖了,这宫中论容貌与宠爱,谁能比得上娘娘您呢?”慕容婕妤很是顺畅地带笑吹捧,心中高兴了些:果然选秋蝉是正确的,连沈昭仪都忍不住出言提起,而且语气还酸酸的。
要是被陛下看见了,妥妥能为自己带来宠爱。
希望秋蝉的肚子能争气些,替慕容氏诞下陛下的第一位皇嗣。
慕容氏在将来会好好祭拜秋蝉的。
“除了笺表,嫔妾还想腆着脸,问一问臣妾的生辰宴是怎么办的。”慕容婕妤将未来的计划从心中一转,转而提起自己此次来的真正目的,
因这一月来颇为得宠,所以慕容婕妤对自己生辰晋位,还是有六分把握的。
但说起剩下四分……
慕容婕妤的目光落在沈知姁手边还冒着热气的点心上,眼底转过一分不易察觉的涩意:她这一月来虽侍寝次数最多,却没在侍寝之外得过陛下的关怀,比如日常送点心,送赏赐这些。
虽说帝后常常相敬如宾,可日常也不能这般。
还有昨日新到的蜀锦,竟然有蓝容华的,却没有她的。
慕容婕妤面上不显,心底却是不服气的——不光蜀锦,就连蓝容华手中的宫权,也合该是她的!
可谁叫白果香之事突发,损了慕容氏在宫中的人脉,还让陛下起了疑心,自然不会乐意将宫权点给慕容家的女儿。
而且她手下的竟也都是蠢货,范少监不但没找到蓝容华的错处,连宋尚宫都能没搞定,还白白赔进去一个李少监。
慕容婕妤只好宽慰自己:罢了,就当是积累经验、筛选人才罢,横竖她的人脉网络已经重新在建立了。这一月以来的宠爱,可是个好的开始。
沈知姁轻捻起一块糕点,故意做羡慕的口吻:“婕妤可是问错人了。”
“这件事并不是本宫置办,而是宋尚宫遵循陛下的意思来办。”
她的品味着舌尖传来的甜蜜味道,不动声色地看到慕容婕妤眼中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心底就庆幸道:幸而她重来一回,不止尉鸣鹤,还有慕容婕妤和韦宝林,都是年轻稚嫩的阶段。
沈知姁想着殿中省按三品规格置办的生辰宴,忙端起茶盏掩住嘴边的笑意:她如今可也学坏了,想看看慕容婕妤满怀期待,最后却失望的模样。
“嫔妾知道了,多谢昭仪告知。”慕容婕妤嘴角的弧度上扬,凤眸一转,佯装虚心求教:“只是嫔妾还有一事不明——年节将近,陛下预备如何过这个节日?是如先帝一样奢华,还是和太祖一样简单?”
“您是咱们后宫中的第一人,深知陛下圣意。嫔妾只盼望和您看齐,以您为榜样,能尽后妃为圣上分忧之职责。”
沈知姁放下茶盏,看着从头到脚都透着“恭敬”二字的慕容婕妤,不由感叹对方的能屈能伸和说话语言。
分明是想借着年节,从她口中得知尉鸣鹤的喜好,好讨得更多的圣心,偏一番颠倒后,成了要向她学习,顺便戴了“后宫第一人”的高帽。
既然慕容婕妤如此“诚心”,那沈知姁也不得不“成全”慕容婕妤的求问。
“婕妤对本宫当真是谬赞了。”沈知姁的笑容中透出一分羞涩:“陛下与本宫多次提及,将太祖皇帝视作毕生追求,渴盼能和太祖皇帝一样,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随后,沈知姁眼底有几分说多了话的懊恼:“好了,本宫还有事情要处置。”
“杜仲,好生送婕妤出去。”
在慕容婕妤起身到正殿门口这段时间,沈知姁又拿起一块御赐的糕点,对芜荑吩咐道:“快去小膳房,让他们选了柿子,做新鲜的糖水送去朝阳殿。”
见慕容婕妤的脚步有所停顿,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离开,沈知姁一双漂亮的杏眸弯起:她适才可是给慕容婕妤挖了两个文字陷阱。
——尉鸣鹤要如太祖一样青史留名,却并不喜欢太祖的简朴行事。从前世来看,尉鸣鹤就想过“天下人富,故而朕富”的享受生活。尤其是正旦、年节这样重要节日,尉鸣鹤更是要通过金碧辉煌的宫宴,展示四海升平的盛世气象。
而尉鸣鹤不爱甜,喜欢吃的不是蜜味的软柿,而是清甜的脆柿。
不过后一种脆柿是难得的贡品,沈知姁也是入宫后才知道这个,寻常人更难想到。
慕容婕妤与尉鸣鹤有些相似,总喜欢多思多想。
但是二者之间又有点不一样:尉鸣鹤是平等地怀疑每个人有可能的人,慕容婕妤则多了一点儿顺风顺水的傲气,会下意识地看轻别人。
尤其是沈知姁这样毫无心机、不懂筹谋的人,在慕容婕妤眼里,就是个高配版韦宝林。
沈知姁分析完慕容婕妤的心理,算出来足有八分的把握,便心情愉悦地去廊下捉牛乳团。
唔,真期待慕容婕妤踩坑的场景,只可惜她不能亲眼看到。
*
从瑶池殿出来后,慕容婕妤上了肩舆。
在路上,她瞥一眼身侧的秋蝉:“适才沈昭仪说的,你可也要记住。”
秋蝉身子微微一抖,有几分抗拒的意味:“奴、奴婢愚笨,没听懂昭仪的意思,也、也不值得婕妤抬举。”
更外边一点的黄鹂甩眼过去,压低声音冷道:
“婕妤可是主动出钱照顾了你忽然生病的母亲,还慈悲心肠地托了人在宫外照顾——你可不要不懂得报恩。”
“更何况,这分明是一桩好差事,还能恩荫你的母亲,不比你低声下气地做奴才、攒上那点微末的银钱好?”
“况且,陛下正当青年,又生得英俊,咱们满宫里谁不盼着?”
秋蝉的嘴唇微微翕张了两张,脸上翻涌出痛苦的神色,最终还是抿了抿唇,将头深深地低垂下去,自然放在腰间的双手紧紧攥住。
慕容婕妤轻笑一声,并不把秋蝉的不情愿放在心上,只微微烦恼了一下:丞相府的人竟还是没找到秋蝉的母亲,莫约真是和猜测的一样,是出京城捡拾木柴的时候失踪了。
那就罢了,只要让秋蝉相信那自己母亲在她手上即可。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黄鹂,和气说道:“不要妄自菲薄,再过几日你可就不用再自称奴婢了。”
“至于沈昭仪的话……你听不懂无妨,本嫔回去告诉你。”
不过就是陛下偏向节俭朴素、偏好糖水与甜软之物,慕容婕妤还不至于自己藏着。
想起沈知姁眼底的懊悔,慕容婕妤就是一笑:沈昭仪真是白瞎了那么好的条件,要是给她该有多好?
*
十一月下旬,尉鸣鹤都忙碌于户部查账之事。
收获了银子,也斩了不少预定的人选,削减了世家与新贵在户部扎的根,还清了地方上了
蛀虫。
真是一石不知道多少鸟。
“明日是不是就是慕容婕妤的生辰了?”尉鸣鹤看着司寝局总管递上来的牌子,摸索着手中的树叶书签,神色一时难辨。
见张总管点头,尉鸣鹤思索一瞬,还是点了兰心堂的牌子。
马上就要查到户部侍郎,也就是慕容丞相的门生身上,尉鸣鹤不介意打一巴掌给个红枣——不过,这红枣只能给慕容婕妤。
要让慕容丞相那老狐狸,看得见却吃不着。
等用过晚膳,到了兰心堂,慕容婕妤已经在门口等着。
尉鸣鹤抬眼打量,只见对方一袭月白色绣寒梅襦裙,头面首饰皆是银玉交错,瞧着素净淡雅极了。
“爱妃今日打扮得甚佳。”尉鸣鹤一向不爱这种调调,不过俊颜上分毫不显,反倒是凤眸上扬,薄唇勾起,赞美的话语中带着真诚。
慕容婕妤心中划过几分窃喜,面上飞过几缕浅红,将手递去:“陛下喜欢就好。”
“明日嫔妾也备了月白色的衣裳。”
尉鸣鹤拉过慕容婕妤的手,随口说着“极佳”,心里倒没有什么想法——他是爱掌控事情,可不见得要管别人生辰上穿什么。
等入了内室,慕容婕妤就捧起桌上的软柿甜酪,笑容端巧,奉于尉鸣鹤:“这是嫔妾特意命人做的,陛下尝尝可还喜欢?”
尉鸣鹤微微挑眉,心底漫过一丝不喜。
他的思绪渐渐飘到前几日,瑶池殿送来的脆柿糖水。
清甜脆爽,可见阿姁的用心。
有了对比,尉鸣鹤就愈发生了烦躁之感:果然,不给慕容婕妤晋位,是正确的抉择。
但要给甜头,就要做做样子。
尉鸣鹤脑中蓦地浮现一个字眼儿。
——那便赐个封号罢,他已经想好了。
第56章 慕容生辰谨婕妤
想到了封号的尉鸣鹤烦躁略平,唇角带着淡笑接过软柿糖水,轻抿一口后评价:“味道不错。”
就是太甜了些,他不喜欢。
慕容婕妤正轻垂眼帘,等待着回答,闻言才放下心来,抬眼笑道:“能得陛下这个评价,也是这碗糖水的福气了。”
她眼尾一挑,心里愈发笃定:这沈昭仪呀,真是个傻子。
慕容婕妤的眼眸与尉鸣鹤生得也有些相似,都是偏向狭长的类型。
故而她眼尾一挑,尉鸣鹤就推己及人,心里略厌:这又是在偷偷编排算计谁呢?
他慢慢地将那掌心大的一碗过甜糖水用完,俊颜上的笑容浅淡了三分。
“秋蝉,将碗盏收拾下去吧。”慕容婕妤看着空下来的碗,双眸含笑,唤来秋蝉。
适才得知尉鸣鹤要来,她特意找了一串鎏银的绢花给秋蝉戴上,让其在陛下面前露露脸。
秋蝉这几日似乎已经认命,此时格外乖巧配合,小脸净俏,上前收拾碗盏。
尉鸣鹤眼风微微扫去,在秋蝉脸上停顿了一瞬。
须臾后,他的笑添上了几分意味深长:“这是婕妤新添的宫人?看着倒是灵巧好用。”
见秋蝉顺利获得尉鸣鹤的注意,慕容婕妤也说不上心头是酸涩还是高兴,只维持着微笑:“倒不是新添的,是从前被分来的,一直安安分分,嫔妾就提拔了她,也是让底下人看着,不要再有生事的想法。”
得了回答,看着慕容婕妤弧度不变的微笑,尉鸣鹤就明白了她的打算。
心里倒是生出一点儿赞赏:女儿家很少有像这样,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了,甚至愿意提拔宫女,送去宠爱,盼望能如愿得到攥在手中的皇嗣,再登高位。
可惜尉鸣鹤身为被算计的人,这一丁点儿的赞赏过后,就是无尽的厌恶。
他正欲起身离开,就见门口有了福如海的身影——入冬后,福如海的腿脚愈发不好,尉鸣鹤就将其留在朝阳殿,若有要事再来通知。
“禀陛下,前朝传来要紧奏折。”福如海走动时有些瘸腿。
“陛下,既有政务,您就快去吧。”慕容婕妤有一分可惜晚膳时用的坐胎药,脸上的笑意愈发端庄:“夜晚风寒,嫔妾给您系上披风。”
系好后,慕容婕妤仰面笑道:“明儿是腊月初一,您要去乾正宫上早朝,今儿可不能熬夜,千万要注重圣体安康。”
可惜她自以为体贴,落在尉鸣鹤眼里,就是话中有话——既是提醒帝王明儿是她的生辰,也是有一分想干预政事。
“爱妃如此关怀于朕,朕心甚慰。”尉鸣鹤付之一笑,看似柔情似水,而后转身离开兰心堂。
坐在回朝阳殿的轿辇上,尉鸣鹤就微微冷了脸,心底莫名想起他每回要离开时,沈知姁认真叮嘱的模样——漂亮的杏眼中满是不言的眷恋与关切,眼底亮亮地含着光,令人瞧着就心生柔软,舍不得挪开目光。
不似慕容婕妤,一言一行都带着让人难以忽略的目的性。
*
兰心堂门口,慕容婕妤待銮驾离开,就自行起身,唤了秋蝉进屋。
“这珠花你带的不错,本嫔那儿还有个喜鹊珠花,明儿你带正好。”慕容婕妤很满意今日秋蝉的配合,伸手拉住秋蝉:“只是你这脸有些太素净了,来挑些胭脂用。”
秋蝉被拉住手,只觉得慕容婕妤指尖泛凉,像是一柄暗刀抵在自己的掌心。
她整个人都颤栗起来,一声不吭由着慕容婕妤摆弄自己。
等慕容婕妤选好胭脂,定好发髻,秋蝉才敢小声问道:“婕妤,奴婢想知道奴婢的母亲怎么样了,往后奴婢还能再见她么?”
“原是要安排你在前日见一见的,谁知你母亲忽然病情反复,这才作罢。”慕容婕妤遗憾地叹一口气,对着秋蝉和气道:“你放心,你母亲在丞相府上被奉为贵客,好好养着病呢。”
秋蝉听着和自己前两次询问差不多的回答,讷讷行礼:“奴婢知道了,奴婢多谢婕妤。”
慕容婕妤颔首笑道:“至于你想见你的母亲……本嫔只告诉你一件事:太祖皇帝晚年时,有位年轻的淑女承宠有孕,格外思念家人。太祖老来得子,高兴之下就定了规矩,不论后宫妃嫔是什么位份,家眷身上有无诰命,只要有孕,就能上请得见家人。”
“只要你争气,还怕不能再见自己的母亲么?”
见秋蝉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慕容婕妤也不恼,反而更加和颜悦色,话语间满是诱惑力:“再说了,你要是真那么争气,说不定能给自己的母亲求个诰命。即便没有诰命,也能给你你母亲买个宅子,再雇人照顾。”
“不必你们缩在那又窄又小的屋子里好?”
“是,奴婢蠢笨,多谢婕妤提点。”秋蝉回过神来,对着慕容婕妤福身,拿着喜鹊珠花与两盒胭脂出去了。
等出了正屋,秋蝉就似丢了魂一样,脚步轻飘地回了慕容婕妤特赐给自己独住的小屋。
她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前日的见闻:
十一月廿五至十一月廿八,是今年的宫人探亲之日。
秋蝉虽从慕容婕妤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来不了,却仍带着期盼,每日用空闲跑来西德门,期盼能见到自己的母亲。
秋蝉记得,去年见面时,母亲说去学了雕木簪子的手艺,争取今年给自己送个蜻蜓木簪。
她也在一年间攒下了几十两白银,预备着交给母亲。
可一连去了三日,直到十一月廿八,宫门落钥,秋蝉也没见到自己的母亲。
就在她失望转身的时候,她与一个宫女撞了满怀。
那宫女走得飞快。
秋蝉还没来得及道歉,就发觉怀中多出来两样东西:一张母亲绣的帕子与一根较为粗糙的蜻蜓木簪。
来不及多想,秋蝉就抱着这两样东西,往宫女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走到一片僻静的假山处,才重新看到那个宫女的影儿。
从那个看不起面容的宫女口中,秋蝉得知了事情截然不同的一
面——她的母亲没有生病,慕容婕妤也不是她的救母恩人,反倒是想用她的母亲挟制自己,好让自己为其争宠。
看着手中的帕子与木簪,秋蝉信了眼前人的话。
准确来说,她是相信自己的母亲。
那宫人将手伸出,掌心是一枚药丸。
“我家主子善心,不忍见你们母女不分离,就想了个计划,能让你提前和母亲团圆。”
“只是这计划有些冒险,不知秋蝉姑娘愿不愿意做?”
思绪渐渐回笼,秋蝉坐在床边,拿出被自己藏起来的那一枚药丸。
目光渐渐从慌乱无措变成视死如归的坚定。
*
“这秋蝉也忒笨了些,奴婢每次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都不忍心看。”黄鹂端来一碗没加软柿的糖水,轻笑道:“明儿是婕妤生辰,奴婢在此提前恭贺婕妤。”
一旁的黄莺也跟着道贺,顺便说了个好消息:“奴婢探查过了,新来的两个洒扫宫人都非京城人,不过来了这六七日,都很老实本分。奴婢照着旧例先赏,她她们激动地要来给婕妤叩头呢。”
“本嫔知道了。”慕容婕妤笑意加深:“你们辛苦服侍本宫,想要什么,本宫今晚提前赐给你们。”
黄莺是从小服侍慕容婕妤的,是丞相府的家生子,所求的赏赐也事关自己的家人:“奴婢跟着娘娘,在宫中也用不到什么银钱,只是奴婢的母亲黄妈妈腰不太好,求娘娘给奴婢母亲换个清闲的活儿。”
不过是动动嘴的事情,慕容婕妤欣然允诺:“这简单,回头本嫔就告诉父亲,还照常让你母亲拿最高一等的月钱。”
黄鹂却是想着适才被秋蝉拿走的珠花与胭脂。
她无亲无故,一人在宫中,倒是想为自己求一点东西——哪个十几岁的女郎不爱美呢,更何况主子用的都是顶好的,是用钱都买不来的。
于是黄鹂为自己求一份胭脂。
她低着头,没看见慕容婕妤道好的时候,眼底划过一分冷色
*
等到了御书房,尉鸣鹤看着里头等候的喜公公,眼中掠过惊讶:喜公公刚捉了沆州和景州刺史,他特准好好休息,怎么现在来了?
元子在后面悄悄拉住福如海:“师父,不是说有奏折么?”
怎么变成了喜公公这个大活人?
福如海在元子耳边低语:“在什么人面前,就要说什么话,在陛下面前也要如此。”
“要是在瑶池殿,我自然直接说喜公公求见,可在兰心堂,就不能直言了。”
说白了,就是陛下不信任慕容婕妤。
“多谢师父提点。”元子感激行礼,扶着福如海回屋:“陛下现在还用不到徒弟,徒弟就先陪您回屋换药。”
御书房中,喜公公见尉鸣鹤进来,就捂着左上臂,有些困难地行了一礼。
“哦?督公受伤了?”尉鸣鹤双眼眯起,骤然凝成厉色,将可以的人选在心中迅速过了一遍。
夜影卫已然顺利设立,难道是有人不服,所以暗中刺杀喜公公,想让他知难而退?
正怀疑到前景州刺史的姻亲,尉鸣鹤就听到了喜公公带着痛意的回答:“禀陛下,微臣的伤不是在外头受的,而是适才在宫中遭受突袭,微臣没带武器,一时不妨才受了伤。”
“督公稍等,朕唤御医来。”尉鸣鹤目光更沉,决定先关怀得力心腹的身体。
喜公公摆手:“承蒙陛下关怀,微臣已经简单处理过了。”
说罢,他拱手正色:“陛下,微臣受袭,是因为微臣在皇宫无人之处,目睹了有人在放高利银,并将不服者杀之,震慑借银人。”
尉鸣鹤闻言转首,透过手边的窗子望向夜幕中的皇宫,眼神如一把冷刀。
半晌后,他才开口,声音中有几分“山雨欲来”的危险意味:“朕记得先帝时,冯皇贵妃曾仗着宠爱,在后宫广放高利银,一年之间获利十数万两。”
最后还是欠债最多的几位宫人实在偿还不下,打起了其主良妃的主意,又在夜晚运输财物的过程中被良妃之子八皇子目睹,几人失手害死了八皇子,这才让冯皇贵妃放/贷之事暴露。
太皇太后震怒不已,令先帝直接处死皇贵妃冯氏。
可先帝不忍,冯氏的心腹又一人担下全责,最后只以御下不严的罪名,将冯氏降为淑仪。
半年后,冯氏有孕,最后为护先帝流产,这皇贵妃之位就又回到了冯氏手中。
整个事情中,最无辜可怜的就是八皇子和受刺激变得疯癫的良妃。
要说高兴的话……应该只有他的生母李氏了。
李氏乐意看所有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倒霉受难。
“不想朕的后宫之中,竟也有人效仿冯氏。”尉鸣鹤的薄唇扬起冷厉的笑:“公公可知是何人?”
“能如此胆大妄为、不顾帝威,行事谨慎又狠辣……”喜公公不曾点明,而是用三言两语总结了所见之事。
尉鸣鹤轻叹一声:“督公不提,朕都快忘了,咱们这位素有声望的慕容丞相,当时不是就靠着冯家站稳脚跟的么?”
从前是冯氏身边的一条狗,现在自己有了势力,装得人模人样,可行事还是不改冯氏的作风。
“微臣会继续追查下去,陛下只管专心于户部,不必担忧此事。”喜公公将拱拳的手放下,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一分笑意:“微臣还有一件喜事告知陛下——微臣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接班人。”
“待微臣教好后,就带他来觐见。”
“督公做事,朕一向是放心的。”尉鸣鹤颔首,唤来元子:“去库房抬了轿辇,送督公去中元坊尽头的那个三进宅院。”
中元坊是京城一处位置极佳的住宅区,里头的宅子是他给喜公公的赏赐。
奖励他此次沆州与景州之事办得极佳。
喜公公微笑着叩首谢恩,又极为恭敬地告退。
坐在轿辇上,喜公公就想起今夜救下自己的小宦官——够冷静,够狠,想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尉鸣鹤则坐在御桌前,提起笔开始拟旨。
*
腊月初一,是慕容婕妤的生辰,也是诸位妃嫔要去颐寿宫请安的日子。
沈知姁并未乘坐肩舆,而是一早踱步去凝碧阁,等着和蓝岚一块儿去请安。
等蓝岚出来,两人彼此打量一眼,发觉对方穿的都是花纹简单的衣裙,心照不宣地笑了。
“姐姐和我想的一样呢。”沈知姁将刚用蛋液煎出来的薄馒头片递去,嫣然笑道:“我今早嘴馋,想起幼时和姐姐吃过这个,就让小厨房做了,上头撒了点葱粉,香的很——姐姐小心烫就是。”
“今儿的主角可不是咱们两个。”蓝岚戴了手套,接过烫乎乎、香喷喷的馒头片,也不在乎礼仪矜持,直接小口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道:“小姁妹妹,你问我要了那东西有什么用,我昨儿翻来覆去都没想到。”
“那东西”指的就是送到秋蝉手上的药丸。
沈知姁拉了拉蓝岚的衣袖,一双眼儿俏皮地眨了眨:“我先卖个关子,岚姐姐就等明日看好戏罢。”
要等明日……
蓝岚瞬间明白了什么,跟着弯起了唇角:“好吧,好吧,那我就期待着。”
“对了,我好像没见她给你们发邀请笺表?”沈知姁提起此事:“昨日她从瑶池殿出去后,就去了一趟颐寿宫,之后就回去了。”
“发了,不过是让黄莺送来的。韦宝林那儿更敷衍,直接指了个二品的茶水宫女去送。”蓝岚并不在意:“反正按照位份,我并不如她,她不来也是常事。”
只是这样有傲气,和慕容婕妤素来端庄和气的形象有些割裂。
想到这,蓝岚挑眉看向沈知姁:“我估摸着,等她今日得封九嫔,那副慕容氏高高在上的样子就掩盖不住了。”
沈知姁扑哧一笑,示意蓝
岚停下,自己靠过去咬了一句耳朵:“姐姐要是想看慕容婕妤变得嚣张,恐怕最早要到明年了。”
“原是如此,这也是她应得的。”蓝岚将最后一点儿馒头片咽下,英气的眉略蹙,透出些无奈与后悔:“啧,我不该多嘴说的,可少了个惊喜。”
她与沈知姁慢慢并肩走着,忽而轻声道:“我对靖文侯从来都是厌恶的,现在却有件事情很感谢他。”
“万幸他没有对定国公之事无关,后来也没有落井下石。”
“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
沈知姁伸手握住蓝岚的手,软声打断:“靖文侯是靖文侯,你是你,我分的清楚,姐姐自己也无须烦恼。”
“你是岚姐姐,哪里是旁人随便能随意相关的?”
蓝岚展眉一笑,像是迎着风雪绽开的一枝寒梅,冷艳动人。
沈知姁亦回以一笑,和蓝岚一块儿入了颐寿宫请安。
两人这次来得较早,落座后慕容婕妤和韦宝林才到。
随后太皇太后出来,随意说了些话,就提起慕容婕妤的生辰:“昨日宋尚宫来回了哀家,婕妤的生辰宴就于酉时在吉庆斋举办。”
“到时候哀家和皇帝都会去。”
说话间,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慕容婕妤的衣衫上:“婕妤,今儿是你生辰,怎么穿得有些这么素净?雅是雅了,就是不太喜庆。”
“正好哀家准备送你一套金镶绿松石的头面。”
“嫔妾晚宴备了另一条衣裳,和太皇太后送的头面极搭,嫔妾晚宴前定会戴上。”慕容婕妤微微扬起下巴,满面笑容地起身谢恩。
被太皇太后叫起后,她重新坐下,目光扫过在场其他三位妃嫔,口吻谦和:“还请三位姐妹定要赏脸来参宴。”
韦宝林难得没有和慕容婕妤呛声,坐在最低处当着被锯了嘴的葫芦,心里面自有自己的算计:陛下晚上也要去吉庆斋呢……
蓝岚一贯看不下慕容婕妤的虚伪,慢慢品着颐寿宫的茶水。
“这是自然的。”沈知姁笑吟吟地搭了腔:“同为后宫姐妹,我们哪能儿不去祝贺呢。”
“况且,婕妤亲手做的笺表当真是好看,夜里面还会隐隐发光。”
太皇太后闻言,点头笑道:“昭仪夸赞得不错。昨晚哀家见了,就想起夏日里上林苑在夜间明灯的萤火虫,当真是巧思。”
“太皇太后谬赞,臣妾不过是借用了磷粉……”慕容婕妤自不会放过这个展现的机会,和太皇太后说起制作笺表的过程。
话毕,这次请安也就散了。
到了酉时,各人都怀着心思,到了吉庆斋赴宴。
慕容婕妤身为主角,来得最早,随手抓了个御膳房的宫人,问起晚膳备了多少道菜。
在听到确切回答的那一瞬间,慕容婕妤只觉得自己的心要凉透了。
是三品婕妤的宴席规格,连半道点心都没有多加。
听到太皇太后驾到的通传声,慕容婕妤咬牙端出微笑,接待着前来参宴的众人。
沈知姁瞟了眼慕容婕妤身上的月白镂金挑线纱裙,唇角抿出一点儿笑意:果然,慕容婕妤将她故意给的暗示,当作自己分析出来的消息給用了。
祝愿她成功吧。
将要开席时,尉鸣鹤的身影却迟迟不见。
不光慕容婕妤,就连韦宝林都勾着头,带着期盼望向门口。
片刻后,元子带着金灿灿的圣旨到来。
他先依次行礼,而后举着圣旨:“前朝忽有急奏传来,陛下让奴才传话,待晚上去兰心堂给婕妤贺寿。”
慕容婕妤望着那金色的圣旨,觉得自己发冷的心又热乎起来:“前朝有事,陛下勤勉,定是要紧着朝政。”
她上扬的凤眸扫过圣旨,眼底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元子也不卖关子,等除太皇太后之外的众人都做好行礼的姿势,就直接展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婕妤慕容氏,勤谨恭敬……”
“特赐封号‘谨’,钦此。”
“恭喜谨婕妤。”元子读完,按住心底的惊讶,脸上是公式化的笑容,轻声提醒有些愣住的谨婕妤:“快接旨罢。”
沈知姁无声地扯了扯唇角:尉鸣鹤当真是爱直截了当地诛心。
希望这“谨”当真是取自“勤谨恭敬”的赞美,而非是提醒有人要谨小慎微罢。
第57章 临幸兰心堂后头的井里有具尸首
且不提有些不能接受的谨婕妤,就连太皇太后微微惊讶了一瞬:照着皇帝的脾性,怎么着都该在大选前晋一晋旧人的位份。
她原以为,谨婕妤是在生辰时,小姁和蓝容华则是在新年时。
谁知皇帝竟这么小气,只赐了个令人难以琢磨的封号。
太皇太后不由眉眼微沉:她虽然只看着皇帝长了两年,但对皇帝的性子还是有所了解的,必定是慕容氏暗地里做了什么,才让皇帝赐下“谨”做封号。
啧,原以为谨婕妤不同于其父,是个文静端庄的,结果却……
韦宝林则在底下偷着乐,还险些笑出声来:噗,今早看这个贱/人得意半晌,还以为她怎么着都能捞个九嫔最末的修媛,最后却只是在原地蹦跶,真是笑死人了!
即便有了封号,也是个不好听的!
在场唯二能保持平静的,就是事先知晓的沈知姁和蓝岚。
“恭喜谨婕妤,这可是陛下自登基以来,所赐下的第一个封号。”沈知姁率先起身,唇角绽开诚挚的笑意:“可见婕妤素日里侍奉时勤谨用心,很得圣心。”
蓝岚也随之站起,淡笑道:“嫔妾观婕妤打扮,就知婕妤往日谨行俭用,当真是配得上这个封号。”
相比之下,韦宝林就直白许多,直接捂着嘴娇笑:“谨婕妤平日行事就是三思而后行,可不就是谨小慎微的谨么?”
谨婕妤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略微缓了缓后,她优雅起身,姣好的面容上是标准的微笑:“嫔妾接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请公公告知陛下,嫔妾很喜欢这个封号。”谨婕妤接过圣旨,牢牢攥在手中:“往后定会愈发勤勉,谨守宫规。”
“陛下会在晚些去兰心堂,请婕妤好生准备。”元子一笑,随后和太皇太后行礼告退。
太皇太后敛去惊讶,手握佛珠,轻声笑道:“婕妤生辰逢赐号,当真是大喜。”
“方尚宫,让底下人继续罢,可不能停了这热闹喜庆的氛围。”
“太皇太后说得对。”谨婕妤将圣旨交给黄鹂送回去,坐回太皇太后的手边:“嫔妾前两日选曲儿的时候,发觉这丝竹之声中融入梵音,可以增添雅意,故而让歌舞坊编排了出来。”
“现下正好请太皇太后细听。”
于是乎,吉庆斋中的乐声又婉转响起。
众人如常品着菜肴,听着曲儿,由谨婕妤领着话题,随意闲聊。
莫约半个时辰后,太皇太后扶着方尚宫起身离开:“哀家年纪大了,才坐了这么一会儿就累了。”
“你们这些年轻女郎自己玩罢,哀家在这儿也拘着你们。”
临走前,太皇太后莫约是对加了梵音的乐曲很感兴趣,点了演奏者明日去颐寿宫,顺便让方尚宫从自己的私库中再取两匹绸缎赏给谨婕妤。
算是对其投其所好的嘉奖。
太皇太后走后,谨婕妤念着尉鸣鹤和自己的计划,也没了维持宴会和气氛围的念头,微笑着送客。
沈知姁吃饱喝足,从善如流地拉着蓝岚离开。
韦宝林滴溜着眼珠子,也旋即离开。
“婕妤,沈昭仪和蓝容华这些时日似乎关系颇好。”黄莺看着几人离开的身影,忍不住轻声开口:“韦宝林嘛……估计在想着怎么半路拦住陛下争宠呢。”
“不用管韦宝林,她可不是争宠,是在陛下面前犯蠢。”谨婕妤的笑意微微冷下:“至于她们两个……后宫中哪儿有什么真情实意,不过是表面功夫。”
“你瞧着,等哪日蓝容华的位份再往上提一提,能威胁到沈昭仪,你看她们俩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和睦。”
“先回去,陛下一会儿要来。”谨婕妤将备好的赏赐发给歌舞坊的人,就带着黄莺急匆匆地回兰心堂准备。
*
蓝岚与沈知姁并肩离开吉庆斋后,心里一直思索着沈知姁所说的“好戏”是什么。
她虽寡言少语,但并不代表她不喜欢看热闹。
想不出来,蓝岚就伸手拉了拉沈知姁的衣袖,冷艳的眉眼间难得有一分俏皮:“小姁妹妹,你不如提示提示我?”
“你若是不告诉我,我一整晚都能想着你说的好戏,心里面像被芝麻团挠了一样。”
“姐姐哪里是想不到?”沈知姁受不住蓝岚的请求,握住她的手,两人凑近了些:“姐姐难道没有发现,谨婕妤最近身边多了些什么?”
“我告诉姐姐一点——据诸葛院判所说,负责谨婕妤的太医多配坐胎药。”
“再想想如今的后宫情势,就知道谨婕妤在打算什么了。”
闻言,蓝岚就笑了:“她身边那个宫女生得俏丽喜庆,还是后宫中没有的美人类型,真是吸睛得很。”
随后,她面渐染霜:“现在咱们这后宫中,先排除掉韦宝林,剩下三人中,你有权有宠爱,却少家世;我有几分权,可宠爱位份不如慕容氏。”
“三月份就要进新人了……”
“她是想着……提拔宫女,拢住宠爱。”蓝岚秀眉一挑,有些惊讶:“再争取新人来前有孕,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宫女,对慕容氏都是极有好处的。”
“只是她如今才十七,竟也有这样的决断。”
“丞相府中唯有慕容燕一个姑娘,还是在慕容氏崛起时出生的,自然是尽全族之力教养。”沈知姁轻叹:“为入宫前,她虽是丞相府庶女,可外头都当她是嫡女出身的。”
蓝岚与沈知姁交握的手轻拢:“妹妹,有一点你恐怕不知道,现在的慕容丞相入京城前,只是个沆州小吏。”
“他当初,是将自己的嫡女送给了皇贵妃冯氏那极为好色的弟弟做妾,这才得到在京城的官职,从此步步为营,坐上丞相之位——妹妹你瞧,这和谨婕妤的手段像不像?”
沈知姁听得心中微微发寒:“可我不曾听说此事——那位姑娘,后来如何了?”
“我也是听照顾我的乳娘说的。”蓝岚一声轻叹:“还能如何?那冯公子好色暴戾,慕容小姐不过一年就香消玉殒,成了自己父亲升官路上的垫脚石。”
“其母为了此事和丞相闹翻了,最后拿了和离书,回了家乡。”
“我知道现在的丞相夫人是续娶,但不知道还有这前情。”沈知姁若有所思,将这位慕容丞相的前妻记下。
她抬眼,正看到前面金黄的銮驾。
……说着说着,倒忘了这条路是从朝阳殿到兰心堂最近的路。
“免礼。”尉鸣鹤坐在銮驾内,见到沈知姁,放掀开帷帐,轻声叫起:“可是预备回宫了。”
“臣妾打算先去和蓝容华的猫儿玩一会,再回瑶池殿。”沈知姁上前两步,眉眼弯弯地望着帝王:“陛下快去罢,免得谨婕妤等急了。”
“哦?谨婕妤她在宴席上过得可开心么?”尉鸣鹤倒是不着急,凤眸中含了笑意,望向沈知姁。
“谨婕妤自然是开心的。”沈知姁软声笑道:“不过陛下朝政繁忙,谨婕妤理解之余,难免会有失落。”
尉鸣鹤轻笑一声,不置可否:以谨婕妤的心性,肯定不是在为自己没去而伤心,是在为自身没挣足面子和没获得晋封而失落呢。
“钦天监报了,说今天夜半恐怕会下雪,早些回宫,让宫人们将炭盆都烧足了,但也要注意通气儿。”尉鸣鹤复看向沈知姁,见女郎一身粉衣,更显明媚,声音就不由得柔和下来:“朕走了。”
沈知姁眼中娴熟地流露出几分不舍,但是面上只乖巧行礼:“臣妾恭送陛下。”
尉鸣鹤将帷帐放下,脸上的神色和缓许多:经养病一事,阿姁果然识大体许多。
沈知姁没想尉鸣鹤的想法,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蓝岚——适才尉鸣鹤并没提及蓝岚,只和她说了话。
“不提我才好呢,我乐得轻松。”蓝岚捏了捏沈知姁的手,毫不在意地一笑:“你不用因为这点觉得别扭,我将来和你走的并不是一条路。”
她微微附身,凑在沈知姁耳边:“不过小姁妹妹,你下次可以多眨眨眼,这样能有几率逼出一点儿泪意。”
“你的眼睛好看,泪眼蒙蒙地,更能让皇帝心疼。”
“多谢姐姐,我下回知道了。”沈知姁捏了回去,眼底满是明色:“今夜要下雪呢,我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畅想将来,就说了要一边赏雪,一边用炭炉烤年糕吃。”
“好,正好今晚的菜也忒甜了些。”
两人的影儿在灯烛下慢慢拉长。
好像回到了六岁时江南的春日,有两个小女郎的影儿,也是这样并肩走着。
*
兰心堂正屋的寝室中。
“秋蝉妹妹当真是天生丽质。”黄鹂看着带着珠花、抹上胭脂的秋蝉,眼中的妒忌几乎要化作实质。
她咬牙笑道:“妹妹有这样的运道,明儿可不要忘了婕妤和我呀。”
秋蝉还是受不住黄鹂暗藏的恶意。
她心中一颤,想起那位贵人通过中间人传的话——“黄鹂,浅薄张扬,又不安分,最适合替代你。”
“姐姐说笑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是万万不敢忘的。”秋蝉的目光扫过桌上的茶壶,勉力压制住指尖的颤抖,对黄鹂笑道:“而且在我看来,姐姐若是打扮起来,可比我美多了。”
“今儿是婕妤大喜之日,姐姐稍作打扮,婕妤定不会怪罪。”秋蝉起身,将梳妆台前的位置让给黄鹂。
黄鹂被夸赞得心花怒放,看着台上上好的胭脂,起了心思。
犹豫再三后,她坐了上去,心想:她就选最浅的颜色,稍稍抹个嘴儿,婕妤肯定不会在意的吧?
而秋蝉呢。
她握紧手中从贵人那儿得来的小药。丸,趁着秋蝉正在全神贯注地抹胭脂,将其悄悄融在茶盏之中。
“姐姐今日辛苦了,我给姐姐奉一盏茶。”秋蝉双手捧着茶盏,行了蹲礼,态度称得上卑微。
黄鹂听得格外享受。
她端过茶盏,一边一口抿着,一边对秋蝉喋喋不休地说教。
直到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缓缓晕趴在梳妆台上。
黄鹂的面颊渐渐泛起红晕,吐息声渐重。
秋蝉有些慌乱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见没人进来,就赶紧上前,将自己的珠花戴到黄鹂身上,再将人搬到床上,面朝内放着。
完成这个动作后,她想了片刻,将繁复的帷帐拉下,又吹熄了几盏靠床的灯烛。
随后,秋蝉瞅着外头无人,那帕子掩着面儿,装作黄鹂回了黄鹂的耳房。
她能听见从兰心堂暖阁中传来的宴饮声。
秋蝉想着贵人给自己的计划,只觉得心头发热,手脚发软。
然而想念母亲的心,让她强撑着站稳,等到兰心堂暖阁的声音渐熄,兰心堂的宫人回去歇息,她才换上一身普通宫女的服装,从窗户那儿悄悄地爬出,再从看守松懈的后门出去,往与贵人约定好的地方抄着小路摸黑跑去。
她没忘记将谨婕妤赐给自己的衣裳带着——贵人说了,可有大用呢。
*
这一晚上,谨婕妤睡得极不安稳,天刚蒙蒙亮就醒了。
外头还飘着
细雪。
“陛下昨夜都没有叫水,可见很喜欢秋蝉。”谨婕妤望着窗外的雪,语气中是压不住的酸涩:“希望她一举有孕,免得本嫔往后要多做贤惠的模样。”
说罢,谨婕妤转了口吻,冷静分析道:“宫女封妃,只能从更衣做起,她要是有孕,顶多晋位宝林。诞下皇嗣后,也至多是个小小才人。”
要处理起来也简单的很。
谨婕妤有自信: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至少也坐上九嫔的位置。
黄莺自是赞谨婕妤聪慧,顺手奉上燕窝牛乳。
“黄鹂呢?本嫔让她先回来负责秋蝉的事情,可怎么不见人影?”谨婕妤微微蹙眉,难得有明显的动怒。
“她估摸着是在正屋中看着秋蝉呢。”黄莺解释了一句。
“别是动了想跟着秋蝉的心思。”谨婕妤眼底有火气:“本嫔看她近日不算安分。”
总是说陛下生得英俊,还主动求了胭脂做赏赐……
就在谨婕妤吃着燕窝,思索着黄鹂可不可用的时候,她的总管宦官张禄宁慌张进来:“婕妤,陛下起身回朝阳殿了。”
“哦?陛下可封了秋蝉?”谨婕妤捏着勺子的手微微用力,一副漫不经心、尽在掌握的模样。
谁知张禄宁一张方脸哭着拧在一起,跪下叩首:“陛下口谕,封、封了……黄鹂姑娘作淑女,归还本姓霍。”
说到最后时,张禄宁的嗓音压得不能再低,就像是刚被捉出洞的老鼠,哆哆嗦嗦的。
屋中寂静了一瞬。
谨婕妤回过神来,将用了一半的牛乳重重搁下,满面阴云,眸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杀人目光,直问重点:“秋蝉呢?”
见张禄宁只是愈发哆嗦而不吭声,谨婕妤那种“不妙”的直觉,又再次出现。
她将半碗燕窝牛乳都砸在张禄宁身上,怒声道:“秋蝉呢!”
“回、回婕妤。”张禄宁狼狈地叩首,任由牛乳在自己面颊上滚落:“秋、秋蝉……可能、可能在咱们兰心堂后、后面那个井里。”
第58章 好戏(捉)“姐姐可别小瞧我。”沈知……
在兰心堂后头,有一条被竹林环绕的的小道,弯弯曲曲通向一口幽井。
里头凉意清清,少有人声,很适合乘凉纳暑。
早先和茯苓联系的时候,就是到这井边。
但到了冬日里,这井边容易起冻,就更无人前去。
谨婕妤也将这口井抛诸脑后。
随着张禄宁的讲述,这才回忆起来。
“可有旁人知晓?快命人将那个地方看起来,不许人去。”谨婕妤顾不上黄鹂背叛自己之事,一向定若磐石的心猛地跳起,先下令封锁此事。
——事发突然,关乎人命,又在兰心堂附近。这任谁发现了,都会觉得这宫女之死和她谨婕妤脱不了干系。尤其是那等碎嘴的宫人,背地里嚼说她刻薄等等是肯定少不了的。等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又是焦头烂额的一件事。
谨婕妤明白这惟一的破局之法:压下此事,等陛下小朝会之后,自己作为发现者,惊魂不定地前去朝阳殿觐见,给自己立起“受害者”的形象,才能最大限度上让陛下认同自己的清白。
自然,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秋蝉在陛下面前露过脸。而她昨日与陛下宴饮,趁着陛下有醉意举荐时,也说了秋蝉的名字。
可一眨眼,人死了,抬举的人换了……
还不知道陛下心中如何想呢。
“婕妤放心,目前只有小花子发现了。”张禄宁赶紧应道:“他一发现,就连滚带爬地来找奴才了。”
说着,他抹了抹脸上残留的牛乳燕窝,就要下去办事。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叫:“啊——”
“死人啊——”
正正好好在兰心堂的后头响起。
“韦宝林!”谨婕妤一听就听出了喊叫的人,端庄的面容上是扭曲狰狞之色。
銮驾才刚刚从兰心堂离开……
谨婕妤心中一跳,一边在腹中骂着韦宝林是坏事精,一边匆匆穿戴了往井边赶。
“转头去看看。”尉鸣鹤正坐在銮驾上闭目养神,闻声被惊了一跳,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倒是没听出这是谁的声音,只是听内容出了人命,就想着绕道去看一看。
自他登基以来,皇宫中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
现下竟出了人命?
等到了地方,尉鸣鹤就看到韦宝林花容失色地从一竹林小道中跑出来。
看到銮驾,韦宝林惊慌失措的脸上下意识地挤出一分喜色,用帕子擦着眼泪,哭着到面前行礼:“陛下,您来了!嫔妾要被吓死了!”
她正欲娇声陈情、细说适才的惊魂一幕,就被身后一声惊叫打断。
韦宝林有些不悦地回首,就看到谨婕妤苍白着一张脸,出来请安:“嫔妾适才被惊醒,就顺着声音出来一看,谁知道竟看到那井中……”
谨婕妤捂着心口,微微倒在身后的黄莺身上。
“元子,去尚刑局一趟,让闫旺来处置。”尉鸣鹤眼风淡淡扫过眼前的两位妃嫔,没有半点要出声安慰的意思,只对元子冷声吩咐:“晚膳之前,朕要知道一切。”
说罢,尉鸣鹤就叩了叩銮驾的扶手,示意大力宦官们赶紧去朝阳殿。
小朝会的时间要到了。
户部查账之事快要收尾了,可不能有所延误。
銮驾走前,尉鸣鹤想了想,还是对谨婕妤和韦宝林叮嘱了一句:“爱妃们今日受惊了,回头宣太医看一看。”
说罢,銮驾就不回头地离开了。
韦宝林因为昨日中途拦截没成功(压根没见到人),所以今早起了再度偶遇尉鸣鹤的心思。
毕竟年节快到了,她可要多在陛下面前刷刷脸,保不住陛下就心软了,愿意在年节时复她位份么?
只是韦宝林计划得好好的,还特意选了小竹林这个幽雅的地方。
谁知却在井里看见……
韦宝林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几乎要呕出来。
尉鸣鹤不走心的关怀算是给了韦宝林一点儿安慰。
看着眼前唇色泛白的谨婕妤,韦宝林心中那点儿初次看到死尸的恶心感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看敌人倒霉的幸灾乐祸:“哎呦呦,我说怎么一大早就见了秽物,可见兰心堂是个晦气的地方。”
“以后谁还敢来呀~”
和韦宝林过于丰富的内心活动不同,谨婕妤正在因为尉鸣鹤过于冷静地处理态度而隐有惴惴:从陛下的态度来看,似乎并未将此事和自己联系上,可也不见得相信自己。
而且让尚刑局来处理……总管闫旺可是个实打实的烈犬,贿赂不得。
还是黄莺在耳边低声道:“婕妤莫要泄气,即便秋蝉真死了,那也不过是个宫人。”
“许是她在年节前一时想不开,却令兰心堂遭了殃,咱们该是受害者。”
年节。
谨婕妤抓住了关键词,迅速振奋起来:确实,快到年节了。身为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年节,前后绝不能出丑闻。
轻顺了两下气息后,谨婕妤转身就要回兰心堂。
秋蝉之事她要自己先查一查,黄鹂她也要问一问!
“雁儿,咱们回去烧柚子叶水辟邪!”韦宝林见谨婕妤神色不变,看都没看自己,自觉被轻视,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往后啊,都要绕着兰心堂走!”
“宝林的位份不高,本嫔回头就去殿中省一趟,让他们多支一些柚子叶给你,省得你用不够。”谨婕妤回首瞥了眼韦宝林,轻哼道:“回头按照规矩,霍淑女要去各宫请
安。”
“宝林还是备好赏赐罢。”
说罢,谨婕妤就快步进了兰心堂。
韦宝林对着谨婕妤的背影一撇嘴,和雁儿一起往冷霜馆,嘴里嘀咕道:“你瞧,她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对自己住所后头出现尸体之事一点儿过激反应都没有。”
“刚才还假模假样地惊叫一声——依着我看,这事儿指定和她有关系!”
雁儿见周遭无人,立刻就将自家主子的嘴给捂上,焦急道:“宝林,您可别瞎说话了!您没看大小姐和中尉给您的书信么,上头都分析了,您那日就是嘴上胡乱说话,逮着无辜的沈昭仪不放,这才惹了陛下厌烦,给您这么大的处罚!”
“父亲也就算了,韦明珠又不是我正儿八经的亲姐姐,有什么资格说教我!”韦宝林嘴一撅,柳眉倒竖,格外不服气。
她从小就看自己的庶姐不顺眼,处处为难,进了宫也不曾改变。
“宝林,您虽然不喜欢大小姐,可有一点您不能否认——不管您如何刁难她,她都没害过您啊!”雁儿急得不行:韦中尉可是给她递了话,她的奶奶在韦府中生活得好不好,就要看大小姐进宫前这段时日,韦宝林有没有闯祸了。
韦宝林心中不屑:那是韦明珠善于伪装!
见韦宝林还要张口反驳,雁儿直接道:“宝林,就算您说得对,这事儿是和那人有关系,那您还这样屡屡挑衅?”
她话音刚落,韦宝林就一个哆嗦,想起来自己适才看到的场景——阴暗潮湿的井壁,静谧不动的井水,飘在水中的衣裳与黑发……
一股幽幽的瘆人感爬上韦宝林的脊背。
那股子反胃感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联想到雁儿的话,韦宝林再不敢停留,而是一边捂着嘴,一边往冷霜馆跑。
雁儿说得没错,谨婕妤她就是个会杀人的疯子!
还是要韦明珠这样的伪善小人来对付!
然而跑着跑着,韦宝林突然脚步一顿:
等等,谨婕妤刚刚是不是说“霍淑女”来着?
宫中哪儿有这个人?
*
兰心堂与瑶池殿相距并不算远,大概隔了两三座宫殿。
沈知姁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了外头的动静。
她伸了个懒腰,就此起身,并不吩咐传膳,而是命白苓泡了浓茶,浓了些山楂糕与杏仁干,抱着牛乳团坐在廊下,看后院的雪景。
不多时,杜仲就领着蓝岚进来。
随后,他和芜荑一起守在后院的入口。
“你是不是昨儿也吃多了烤年糕,晚上撑得睡不着?”蓝岚一扫小几上摆着的茶点,会心笑道:“下回咱们可就吸取教训了,这烤年糕蘸白糖,真不能多吃,三个就够了。”
沈知姁揉了揉自己还未有饥饿感的胃部,将一碟山楂糕递过去:“我问过诸葛院判了,说吃些酸的有助克化。”
“快来看雪景,我特意没让她们扫。等会儿咱们推个雪人,也算圆满幼时的愿望了。”
蓝岚接过,说起茯苓与小文:“你宫中那两个,今儿格外不安分,眉来眼去的。”
“她们也该自掘坟墓了。”沈知姁展颜一笑,示意蓝岚放心。
“你昨日说的好戏,我今日可都听到了。”蓝岚咬了一口山楂糕,说起今早之事:“黄鹂飞枝头,将定好的雀儿给挤下摔在井里。”
“经此一遭,谨婕妤原先的计划落空,只能硬着头皮强捧黄鹂。偏她心里面揣着恶心,黄鹂又是得了势就张狂的。”
“这其中有得谨婕妤烦恼筹谋的呢。”
“只是那美貌宫女最后无事罢?”蓝岚对秋蝉印象尚可,也怕沈知姁入了歧途,忍不住问了一句。
“昨儿半夜,宫中运夜香的车出去了。”沈知姁轻巧一笑:“现在她应该和自己的母亲团聚了,母女俩祖籍在北,我就让她们往南走。”
“那就好。”蓝岚松一口气,看向沈知姁,认真问道:“我想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办到的?”
“姐姐可别小瞧我。”沈知姁杏眼微弯,眸光似初春化雪的清泉,有狡黠闪烁其中。
“我这两个月以来,宫中清人,提拔宋尚宫,再加上宫女选拔,足够我积累出不少的可用之人。”
最关键的是,尉鸣鹤深信她依旧眼瞎、保持着纯粹秉性,也就不会有疑心。
沈知姁吹了吹茶盏冒出的热气,将金蝉脱壳之计对蓝岚说了一遍:“……兰心堂的粗使宫人中,我特意放了几个品性不好的,稍加引诱,就能让他们在夜间擅离职守、自去玩乐。”
“而秋蝉去的一路上没遇到御林军,是我请了我父亲的手下,让他昨夜多在瑶池殿附近巡视。”
“至于井中的那个可怜人……”沈知姁想起韩栖云的描述,眸光微凝:“是个因高利银死去的的冷宫宫女,就在两日前。”
“冷宫长久无人管辖,里头的宫人渐渐起了赌钱作乐的风气,也成为范少监放高利银的地方。”
“范少监的心腹,因那宫女赖着不还钱,就以石块砸面逼迫。失手后,他将其混在冷宫病死的宫人尸首中,准备过两日送去乱葬岗的。
倒是便宜了沈知姁,得了一具看不清面目的“秋蝉尸体”。
沈知姁思绪略微飘散,想起昨日夜半,自己窗下递进来的一封信。
是韩栖云写的,上面简单写着,计划一切顺利,他引喜公公撞破收高利银的场景,又救下喜公公,得到了喜公公的感激与赏识,并能参与夜影卫对于高利银的调查。
韩栖云利用宋尚宫的信任,提前打了个时间差,给范少监安排了去京郊行宫督办宫殿修的活儿。
只留下范少监的心腹急得团团转。
在信件的末尾,竟夹了一朵粉白的山茶,已经做成了漂亮的书签。
正是沈知姁亲手给韩栖云戴上的那一朵。
第59章 一更去母留子,不必手软
沈知姁看到时有一瞬的惊讶。
想起自己赠花时曾说,等着他的好消息。
韩栖云的意思是……自己已将好消息送来了?
这位未来的督公,当真是喜欢打哑谜。
“不过,韦宝林这嗓门当真是厉害。”蓝岚的感叹声将沈知姁的思绪拉回:“我听宫人说,当时銮驾都要走远了,给她一嗓子嚎回来了。”
见蓝岚好奇望着自己,沈知姁摇首笑道:“我的计划中可没有韦宝林这一环。”
纯粹是韦宝林在争宠上太过积极,又运气不好,撞见了那一幕。
不过倒是误打误撞,顺利让尉鸣鹤瞧见此事。
沈知姁笑完,轻声道:“可惜,快要到新年了。”
尉鸣鹤那样讲求面子,又要抬举谨婕妤,是不会彻查此事的。
“谨婕妤此人很有韧性。”蓝岚眼底划过深思:“要是让她有喘息之机,恐怕会有后患。”
沈知姁颔首赞同: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谨婕妤就像是一株野草,如果不能连砸断了她的根,她就永远不择手段地往高处生长。
而自己的计划之所以顺利,是因为自己抢占了先机,先捅破白果香之事,再借此清掉谨婕妤的人手,最后将宫权分给蓝岚,在殿中省提拔宋尚宫。
三件事情连在一块儿,压得谨婕妤缓不过来神。
正好尉鸣鹤要抬举谨婕妤,慕容丞相估计也给了谨婕妤压力,两相冲击之下,谨婕妤就急着要巩固恩宠、早日有孕。
比前世要提前举荐秋蝉,谨婕妤自然准备不足,对于兰心堂的管理也稍有疏忽。
而且谨婕妤不会想到,沈知姁和蓝岚并非表面交情,而是真正有情谊。
“多谢姐姐提醒。”沈知姁对蓝岚一笑:“姐姐放心,我不会小看谨婕妤。”
“等这场戏过去,我还想问姐姐借药。”
接下来还有茯苓与小文等着谨婕妤呢。
*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
户部侍郎嘶哑的叫喊声在御书房中回荡。
然而下一瞬,他就被喜公公
打晕,让宫人们拖了下去。
只留下四品侍郎的梁冠落在他原来跪着求情的地方,昭示一瞬前,这儿还有人。
尉鸣鹤扫过面色难看的慕容丞相与户部尚书,自觉心情甚好:然后面上摇首叹息,一派痛心疾首之色:“李侍郎是朕亲手提拔的,就是看中他做官仁厚、中正持身,欲其做为国为民的肱骨之臣。”
“谁知还不到一年,他竟监守自盗,联合沆州、景州等地方官员,侵吞国帑。”
“也不知道李侍郎是自己误入迷途,还是受人误导?”
尉鸣鹤的目光落在慕容丞相的身上:“朕记得,李侍郎是丞相的门生?若是他能像丞相一样克己奉公就好了。”
“陛下夸赞,微臣不敢当。”慕容丞相见自己的钱袋子被被拖走,又联想到自己的女儿生辰只得了一个“谨”字,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极力在尉鸣鹤面前表现得谦卑:“微臣未能教导好门生,恳请陛下降罪。”
“丞相言重。”尉鸣鹤轻笑一声,亲自扶起慕容丞相,对因户部之事而空出来的官位进行安排。
他特意点了慕容丞相在外做官的儿子回京。
最后宣布散会时,他特意夸赞了韦中尉,希望诸位重臣能像韦中尉一样,大义灭亲,检举家中族人的不法之举。
小朝会后,尚刑局总管闫旺便来求见。
行过礼后,他直截了当地说了事情结论:“禀皇上,经过奴才查证,兰心堂后井里死的,是兰心堂的秋蝉,虽然面部有所磕碰,兼之被水浸泡,但根据衣裳、身形和贴身衣物,可以认定身份。”
“奴才觉得,莫约是秋蝉在半夜时意外跌入井中。”
尉鸣鹤对闫旺的回答很满意,从多宝阁上拿了个用玉雕成的骏马,赏给闫旺:还有一月就是新年,关乎未来一年的年运,最好别出什么幺蛾子。
闹出什么故意杀人的丑闻,既不好听,也晦气得很。
不过尉鸣鹤对于秋蝉还是略微有点印象的。
想起昨夜的霍淑女,尉鸣鹤的凤眸中就闪过嗤嘲:看来是兰心堂的内部出了些问题。也不知道是那位霍淑女野心勃勃,还是谨婕妤临时换人,秋蝉不服,才导致闹了人命。
横竖兰心堂的事情影响不了朝堂,尉鸣鹤就抱着点看戏的心思,并不打算插手。
同时心里划过一点儿主意:慕容氏内部也该自己乱起来了。
不知道慕容丞相面对外忧内患,会不会像女儿谨婕妤一样,变得慌不择路起来。
“元子,你带些药材去兰心堂,就说谨婕妤和霍淑女受惊了,朕会派人将井填上,让她们接下来几日好生在兰心堂歇息歇息。”尉鸣鹤想起来韦宝林的那一嗓子和早晨周遭有所聚集的宫人,眉头略皱:“……冷霜馆也去一趟吧,不过不用带药材。然后去宋尚宫处跑一趟,让她约束宫人口舌。”
元子领命下去,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陛下若真的为谨婕妤和霍淑女着想,怎么着都该给换个地方住罢?
可见陛下对二人也就那样。
元子下去不久,喜公公就行觐见,汇报高利银一事的调查情况。
听到“谨婕妤”这个名字时,尉鸣鹤毫无意外:“丞相是个谨慎的老狐狸,他女儿倒是年轻急躁,不过更有疯劲儿。”
当初听闻冯皇贵妃放高利银敛财时,尉鸣鹤心中就觉得可惜,认为其白瞎了一个攫取人脉的好手段。
没想到谨婕妤倒是利用起来了。
“微臣将事情交给了看中的人。”喜公公闻言一笑,里头倒是有如释重负的意味:“若他在三日内就能拿到证据,微臣就带过来给陛下看看。”
尉鸣鹤长眉一挑,眼底划过一抹好奇。
“好,朕很期待。”
*
兰心堂。
黄鹂,不,霍淑女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自己不但如愿以偿地代替秋蝉侍寝,而且直接越级晋封为淑女。
等到她被黄莺强制穿戴好、带去暖阁对上谨婕妤冰冷瘆人的目光时,霍淑女才恍然发觉:这好像不是自己的梦,而是真的?
“啪——”
谨婕妤见霍淑女一张脸透着红润,瞬间就怒从心起,毫不客气地赏了对方一个耳光,然后示意黄莺将手帕拿来。
“这一巴掌,是本嫔打你的不安分。”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擦自己刚刚打人的手,一边冷声询问昨晚的事情。
霍淑女从床榻上被强行拖来,又受了这一巴掌,被谨婕妤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来气,整个人都是懵懵的。
她下意识地遵从做贴身宫女时的本能,将昨晚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奴婢抹完胭脂之后,就、就觉得自己做了一场美梦……”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这头上的喜鹊珠花是秋蝉给你带的。”谨婕妤想起刚刚花大价钱从尚刑局的人手里得来的消息,怒极反笑:“然后她将你拱手送上了龙床,自己把自己的脸砸烂,然后跳井自杀了?”
“霍淑女,你将这话说出去,路边的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谨婕妤认定了霍淑女是在愚弄自己。
听到秋蝉已死,霍淑女一震,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秋蝉死了?”
回应她的,是谨婕妤掷在她面前的茶盏。
热水透过并不厚实的衣裳,烫得霍淑女一缩。
黄莺在一旁叹气:婕妤一直信奉成大事者,定要动心忍性。
不过这一回,婕妤实在是气急了。而且丞相府中有消息,说是婕妤生母的病一直没好。
霍淑女被烫得脾气上来。
她的性子素来浅薄张扬,因做了宫婢,才有一二收敛。
现下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加上初次侍寝,身体不适,霍淑女就咬了牙:“禀婕妤,嫔妾所说的都是事实,自抹完胭脂之后,嫔妾的记忆就有些模糊。”
“婕妤您爱信不信。”
她心里不服:现在她已经是陛下妃嫔,凭什么还要受谨婕妤为难审问?谨婕妤又不是不知道秋蝉本就不情愿,指不定她自己想不开呢,干什么要怪在她头上?
在霍淑女心中,越级成为八品淑女的喜悦,超越了其余一切事情与疑点。
——横竖秋蝉死都死了,她有不在场证明,谨婕妤莫名其妙就说她杀人,指不定是嫉妒陛下看上她侍寝了!
谨婕妤见霍淑女这样梗着脖子,心里愈发笃定是对方生了别样的心思,找准机会,心狠手辣害死秋蝉,然后趁机上位。
想着兰心堂莫名其妙被扣上一条人命,自己的计划被打乱,谨婕妤就不由得呼吸加重,双手紧攒。
忍了又忍之后,谨婕妤亲自将霍淑女扶起,面上的微笑如常:“瞧你急的,本嫔是今早亲眼目睹了,所以心慌的很,想激一激你,听你的实话。”
“你自本嫔入宫以来就一直跟着,你既说不知,本嫔自然信你。”
恰在这时,元子带着药材赏赐进来,还有让二人好好修养地口谕。
兰心堂顿时一片默默:虽说陛下给了赏赐,可这口谕,怎么和当初让沈昭仪养病的口谕那么像呢?
谨婕妤谢恩送元子,转头就让张禄宁去找自己最新收拢来的林太医,为自己和霍淑女诊脉。
又对霍淑女浅笑:“你昨儿劳累,先去侧屋歇着吧,等醒了挑两个宫女用。”
尉鸣鹤既没有单独指给霍淑女住所,那就是默认随着谨婕妤住。
等与黄莺进了屋,谨婕妤的笑就像夏日里的冰块,一瞬就化没了:“找几个手脚利索的,将正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换上新的,旧的扔侧屋去!”
“再选个人放在她身边。”
黄莺应了,旋即犹豫开口:“婕妤,其实昨日之事,还是有些疑点的……”
比如谋杀秋蝉之事,凭黄鹂的心性,怎么着都不可能做的如此完美。
“可兰心堂值夜的人,除了那个看后门和洒扫的玩忽职守,其余人都说听见了耳房那是有动静,不过见后院的人没反应,也就没当回事。”谨婕妤脸色紧绷。
她已经花了钱,让尚刑局的人将玩忽职守的那几个给带走了。
结合宫人的供词,谨婕妤是能通过时间线排出霍淑女杀人的可能。
黄莺也就沉默下来:有可能,就意味着会发生,婕妤这样多疑,就注定了黄鹂的下场不会多好。
等到林太医过来请脉,谨婕妤又细细询问了一番。
“禀婕妤,您的身子就如黄院判所说,依旧体寒,需要调养。”林太医如实说道:“而霍淑女,身子健壮,很适合生育。”
“她体内可有迷药等
类似的残留。“谨婕妤沉吟一下,还是根据霍淑女的叙述,询问此事。
见林太医摇首,谨婕妤凤眸中就有寒芒一闪。
很好,这是拿她当蠢货耍呢。
既如此,那去母留子,也不必手软。
第60章 双更只有得到又失去,才能让人铭记……
晚膳时,沈知姁听到了兰心堂传来的消息。
品行不好、玩忽职守的那几个被处置了,而暖阁早晨传来的动静,也被外头洒扫宫人听到,送到了沈知姁耳边。
“奴婢原本还担心着,这兰心堂像被铁板围着,插进去的人要从粗使做起,很难被信任。”负责对外人脉的白苓一边给沈知姁布膳,一边敬佩笑道:“谁知娘娘将品性坏的和粗使宫人搭配起来,效果一样好。”
“运气好罢了,这一招只能用一次。”沈知姁有些遗憾:因为是谨婕妤生辰,所以宫人们都有所放松,很轻易就和她的人换了前院的夜班。而那些爱偷奸耍滑的,也想趁着值夜偷偷去松快松快。
这就方便了秋蝉行事,也有了人证。
谨婕妤经过这一遭,必定会加大对于手下人的管束力度,故而不能再行此事。
想着谨婕妤对霍淑女先是恼怒,后来却好生相待、还给请了太医的态度,沈知姁便轻笑:看来靖文侯府的药丸确实不错,太医没能检查出有什么异常。
下回还用这药丸。
横竖岚姐姐听她要,直接将全部都送了来。
沈知姁喝了两口甜汤,想起了高利银与范少监。
她唤来青葙:“你去殿中省跑一趟,让宋尚宫预备着再选可用的人,顺便镇压殿中省诸人。”
*
接下来的两日,尉鸣鹤忙于户部贪污大案的后续处置,未曾翻牌子。
等忙完了事情之后,喜公公就再次觐见。
这回他带来了放高利银的账簿:“禀皇上,微臣已经顺利拿到账簿,并且将一干人等捉拿入刑部审问,证实他们受到后宫谨婕妤的指使和资助。”
尉鸣鹤看过后心情甚好,直接令元子和福如海分别去兰心堂、丞相府进行问责。
自然,尉鸣鹤知道,谨婕妤必定会将亲信推出来顶罪,慕容丞相则态度谦卑地请求辞职谢罪。
于是他也不等元子和福如海回来,直接拟了两道圣旨。
一道给谨婕妤,御下不严,罚俸一年,禁足三月。
一道给丞相府,教女不严,罚俸一年,将慕容丞相正在负责的选人修建堤坝之事交给了出身清流的太傅。
尉鸣鹤还很顺手地削去了慕容丞相两个族人的官职,让喜公公派人在这两个倒霉蛋面前加以挑拨、煽风点火,今早让慕容氏族人心生嫌隙。
做完这一切后,尉鸣鹤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看你笑得像一朵花,就知道这账簿是你看中的人拿到的。”
“你出去,让他进来与朕说上几句话。”
须臾后,看着自己面前恭敬行礼的韩栖云,尉鸣鹤陷入一阵安静的沉默。
当玉扳指被转动第十次时,尉鸣鹤眼尾一挑,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向韩栖云:“十年前,朕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
“朕很好奇,朕既然安排你去上林苑打探消息,怎么又莫名去了殿中省,更是恰巧救了喜公公,发现了高利银。”
韩栖云面对尉鸣鹤,神色恭谦,跪下回话,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缓缓道来。
他将自己被韦宝林为难、又被沈知姁救下之事说出,随后缓缓转到曾为自己借过钱的御马场小宦官失踪。
尉鸣鹤细细听来,每件事的发生与发展都极为合理,且都有人能够作证,并非是编来的谎话。
他还想起沈知姁真的对自己说过,救下了一个会识字的小宦官,将人点去了殿中省。
沈知姁坦荡清澈的杏眼似乎浮现在眼前。
尉鸣鹤难得感受到了几分后悔:早知道当时就多问几句那小宦官是谁了。
“你又见了沈昭仪?”尉鸣鹤低声询问,眼中厉色参杂了疑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
“回陛下,昭仪见奴才可怜,所以帮了一把。”韩栖云跪着叩首,嗓音平静:“奴才有幸再回陛下身边做事,得以报陛下当年救助之恩,心中甚是感激。”
可怜。
这个词大大取悦了韩栖云。
他展眉一笑:“她总是这样心软。”
旋即就在心中忖度韩栖云的话:自己对韩栖云确实有恩情,只是当年落水之事令他对韩栖云起了三分疑心,这才将其忍痛放到棋盘最偏僻的地方。
可现下想想,韩栖云当年的辩白确实能相信。
而韩栖云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地做最苦的活计,倒也可以证明一些忠心。
自己第一个拓展的人脉,尉鸣鹤很清楚韩栖云的本事。
他的确是最适合接替喜公公的人。
想了想自己如今天下在手,尉鸣鹤面上放心笑道:“朕知道你的本事与忠心,这些年对你的历练也更显出你的稳重。”
“朕的夜影卫刚刚建立,正是缺人才的时候,你就和喜公公好好干吧。”
说罢,尉鸣鹤就让韩栖云出去,单独召了喜公公说话。
“韩栖云不是个简单人物,让他进夜影卫做事,你要防着他一点,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很是喜欢韩栖云的喜公公略有不解,不过还是答应下来,行礼告退。
他预备直接带着韩栖云出宫去夜影卫。
谁知韩栖云却并未答应。
“奴才谢过公公好心。”韩栖云的笑容感激温和:“只是奴才在殿中省还有事务未曾忙完,想交接好了再跟着公公。”
喜公公一听这话,忍不住点了点头,用赞赏的目光看向韩栖云:这小子不但像年轻时的自己,而且还有勇有谋,仗义负责,不骄不躁。
要知道,之前选的那几个苗子,听见他喜公公的名字,当下就乐得找不到北了。
成功刷了一波好感的韩栖云微微一笑,心头想起的,却是沈知姁。
直觉告诉他,他在出宫前,要再去见一次沈家小女郎。
*
沈知姁看着为自己诊脉的诸葛院判,含笑问道:“院判今日与范院使的关系如何”
她根据前世的记忆得知,范院使有个收藏古玩的小爱好,就拿了银钱给诸葛院判,让他投其所好,与其交好,以备后用。
“范院使性子温吞胆小,不过的确对古玩爱不释手。”诸葛院判从前满身在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和范院使虽是同僚,却关系如陌生人。
有了古玩这个突破口,诸葛院判就和范院使迅速熟悉起来,已经到了相谈甚欢的地步。
“他待人倒是真诚,和陛下并不是一路人。”诸葛院判道:“经过我的试探,他提起陛下时,总有一丝丝的不情愿和胆颤……像是曾经见过陛下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沈知姁不由点头:“还要辛苦院判继续接触,我让芜荑每月送了银钱给您。”
“对了,您给我的药丸,臣回去进行了实验。”诸葛院判眼中是惊奇之色:“被人服下后,即便是微臣,也只能在三个时辰内诊断出来。”
一旦过了三个时辰,那异常脉象就完全消失了。
“这是前朝的秘方。”沈知姁略解释了一句,在心中遗憾起来:可惜靖文侯给岚姐姐的都是助兴迷药什么的,没有要人命的。
不过倒是有一味假孕丸可用……
“院判,我听闻,避子汤并非能完全避孕,可是真的么”沈知姁心中一动,询问了诸葛院判。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沈知姁亲送了诸葛院判出去,旋即就陷入思索。
马上快要年节了,尉鸣鹤透了晋封自己的意思,那至少是个妃位。
她想给自己的晋封添一个足够重的砝码。
重到尉鸣鹤欣喜若狂,要给她增添无上的荣宠。
沈知姁亦深知一个道理:所有的东西,只有得到又失去,才能让人铭记。
然后在下一
次得到时……疼爱如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