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夫人猛然转过头来,正要对着挟持棠溪珣的人发号指令,却忽听“嗖”的破空之声大作!
——只见一支明晃晃的利箭如流星赶月,精准无比地从棠溪珣旁边那名铁甲侍卫的眼中射入!
这箭贯穿进了他的脑子,将此人立毙当场!
“当啷!”
架在棠溪珣脖颈上的长剑猝然坠地。
棠溪珣抬起头来,宫墙之上,薛璃的面色冷傲睥睨,手中的弓缓缓垂下,直到与棠溪珣对视时,眼底的神色才流露出了一丝温柔,微微颔首。
心中有了底,于是,棠溪珣拿出帕子,施施然轻抹了一下颊边溅到的两滴鲜血,摊开手,冲陶夫人耸了耸肩,笑道:
“你看,我说了不喜欢有人把剑架在我脖子上的吧。”
旁边的侍卫已经迅速上前,把棠溪珣保护在中间,陶夫人也只能束手就擒,面色苍白的被人押住。
这场原本凶险万分的夺位大战眼看就要被平息了下去。
薛璃下令满宫搜索奸细余孽,又令无事的大臣先行出宫,这才带着身边近卫下了宫墙。
原本在晋王疯了之后,薛璃就是唯一的成年皇子了,之前皇上身体尚好,英王也还在慢慢长大,江山社稷最终鹿死谁手也不能说就是板上钉钉之事——毕竟皇上与太子之间糟糕的关系早已众所周知。
但经历了今天这场动乱,已经让人们完全看清,英王与年长的大哥毫无相抗之力。
而皇上虽然难说情况是怎么样了,但看陶夫人那般有恃无恐的样子,想必是身体状态不佳,很难再坐稳那个位置了。
在这种情况下,薛璃基本上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国君。
所以他现在下令,谁都不会吃饱了撑的站出来作对。
看来真的要变天了啊……
对于太子之命,人们一一恭敬遵从,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还有人甚至想赶在薛璃正式登基之前,上去说两句话表表忠心和功劳。
可好不容易挤上去的时候,却发现薛璃根本就不往旁边看,而是面带关切,径直朝棠溪珣那边走去。
——算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子最放在心上的,果然只有棠溪大人。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不识相的过去打扰了,大不了日后多多从棠溪大人这边下手巴结,或许效果会更好。
人们识趣地逐渐散去,薛璃把棠溪珣拉到自己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确定了没事,才揉揉他的头,说道:
“回东宫去,吃点东西睡一会,等着我。”
可惜,就算他是个马上就要继位的皇帝了,依旧会被人半点面子都不给的忤逆。
听了薛璃的话,棠溪珣干脆利落地说了个“不”,道:“我要先回家。宫里这么吵,怎么可能睡得着?”
薛璃说:“以后你就要搬回宫里住着了,习惯习惯吧。”
棠溪珣仍是道:“就不住。”
薛璃觉得这小子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太过分了。
以后他的身份不同,可不能再这样姑息纵容,于是他决定给棠溪珣一点教训:
“再跟我顶嘴,就打你屁股。”
棠溪珣:“……”
他本来心事重重,惦记着其他还没有完成的计划,但是薛璃嘴实在太贱了,让棠溪珣还是没忍住,反唇相讥道:
“哦,你现在了不起了是吧,真厉害,当了皇上都能随便打人屁股了……”
薛璃被他说的忍俊不禁,正要大笑,突然仿佛听见了什么,神态一凛,脸上不正经的神色顿敛,一把将棠溪珣拽到了自己身后。
棠溪珣在他后背上撞了一下,已听见前面的薛璃已经拔出剑来,利光一闪,将两支迎面射来的短箭从中间斩断。
“护驾!护驾!”
此时,不光是他们这边,其他的暗处也突然冒出来一群弓手,将人们围在中间,无差别地射出一阵乱箭。
甚至箭尖上还闪着蓝光,明显是淬了剧毒。
此时,不少人都正在散去,大家的警戒心也正逐渐放松,突然发生这样的动乱,顿时引起了一片混乱。
薛璃皱眉道:“还有叛党作乱?”
棠溪珣虽然武艺不精,但观察细致入微,很快便做出了更加准确地判断。
“不是。”他说,“箭的数量不多,而且十分零散,是有人要用障眼法趁机逃跑!”
棠溪珣话音刚落,远处已经传来了一阵大喊:
“不好了!那女人逃跑了!”
“哪个方向?快追!”
除了陶夫人,还有刚才抓到的其他奸细,这些人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如果让他们趁机脱身,后续再抓可就难了。
薛璃当机立断,说道:“我去看看!珣儿,让侍卫护送你走。”
棠溪珣说:“我知道,你快去。”
可是看着薛璃走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一时没动,站在原地晃了下神。
随即,棠溪珣就被人扣住了肩膀,用力搂进怀里,躲过了一支箭。
那一瞬间,他猛然转头。
但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无数次在危难中看见的那张脸,而是父亲温和担忧的面孔。
“小心点,这里流箭太多了。”
棠溪柏说:“我在这里帮着太子善后,你先出宫,听话。”
棠溪珣倒是并没有不听话的意思,只顿了顿,便说道:“好。”
他从棠溪柏的怀抱里出来,低头一看,发现父亲手上沾了血。
棠溪柏连忙用袖子遮住,说道:“没事,胳膊肘不小心被流箭蹭了一下。”
肯定是刚才为了保护他过来的时候弄的,棠溪珣一声不吭,低着头硬是把棠溪柏的手臂拽过来看。
幸好这支箭没毒,伤势确实不严重,棠溪珣便又从父亲的袖子上扯了块布条下来,给他把伤口包住了。
棠溪柏连忙夸赞说:“包的真好看!”
棠溪珣“哼”了一声,说道:“我走了。”
他走出去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见棠溪柏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棠溪珣又叫了一声:“爹爹。”
棠溪柏一怔,然后笑了,冲他摆摆手。
棠溪珣也笑着,又看了一眼薛璃离开的方向,眼中带着一点留恋。
但随即转过身来,他便合拢双目,将所有的情绪全部都牢牢压制在了心底。
“大人。”
身边奉命留下来保护他的侍卫上前一步,带着几分焦急低低说道:
“属下护送您出宫吧——”
棠溪珣却一抬手,将他的声音制止在了喉间。
他睁开双眼,面色已沉凝若水。
“不出宫。”棠溪珣不容反驳地说道。
刚才还说着听话,大人一走,他就立马嚣张起来,可是侍卫毕竟不是薛璃,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在旁边等着。
棠溪珣随手从这侍卫腰畔拔出剑,在地下的泥土上划出了宫中大致分区的地图,在心里默默算着什么。
层层宫阙重叠,却好像尽在棠溪珣心中,被他画的简洁而全无差错。
最后,棠溪珣的剑尖点在了某一处位置上,沉吟着慢慢划动,拖出了一条大致的路线。
“跟我走。”
心中有了成算,棠溪珣“刷”一声将剑回鞘,说道:“我先带你们去立一份了不起的大功!”
这些侍卫都是东宫心腹,知道这个小祖宗一旦打定了主意,就是太子亲自来劝他也是不成的,别说什么立不立功,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只得无奈跟了棠溪珣一块走。
随着大家穿过三处回廊,绕过两处宫殿,又过了一处小桥,前方湖水碧波荡漾,远处的喊杀声变得越来越小。
棠溪珣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袖着手,看着前方沿小路匆匆行来的一小队人马,片刻之后,缓缓勾唇一笑。
“嗨。”
他愉快地笑着,冲着对面猛然停下脚步的管蔚真说:“四殿下,几日不见,别来可好?”
会在这里被棠溪珣拦住,管蔚真的眼底确实露出了错愕,但紧接着,他的目光扫过了棠溪珣身后那一批人马,意识到了对方是特意来堵自己的。
管蔚真慢慢地露出了一脸了悟似的神情,“噗嗤”一笑,摇头说道:
“棠溪珣啊棠溪珣,我早该想到,当初选择与你合作,就要冒着被你看穿的风险——你真是聪明极了!”
棠溪珣语气中也听不出来什么情绪,闲闲地说:
“是四殿下你不够地道吧。你利用我对付了管疏鸿,在昊国那边独揽大功,就打算过河拆桥,全面发动之前安插的暗线谋夺西昌大政,这事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管蔚真和和气气地笑:
“棠溪公子也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我分属两国,利益本就不同,一起对付管疏鸿是合作,可除此之外,这个情分我就不能念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湖畔幽波隐隐,映照棠溪珣眸光轻闪:“所以,现在你的计划全面崩盘,也该愿赌服输。”
管蔚真道:“全面崩盘?只怕未必吧。”
棠溪珣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突然轻轻笑了一笑,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冷澈,仿若透人肺腑:
“是的,哥舒苾这些年来跟在太子身边,利用香气扰乱他的精神和意志,如今积毒甚深,不是一两日就能拔除的。所以一会你们一会用香引来对付他,药性发作,这一战,他可能确实会失手。”
这句话把管蔚真说的猛然一怔。
他知道棠溪珣对付哥舒苾的事情,为此还特意派了其他探子暗中探查薛璃的身体情况,知道那致使他精神暴躁的毒素并未从体内清除,这才放心。
他还以为这件事棠溪珣一直被蒙在鼓里,否则以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怎会明知薛璃的身体有问题还袖手旁观呢?
但此时看来,棠溪珣显然早就心里有数,甚至算准了他们一会必然要用计诱使薛璃身上的香毒发作,以此来作为翻盘的筹码。
——可、他、为、什、么、不、说?
像棠溪珣这种人,他中了计比不中计还令人害怕。
棠溪珣这时反倒不再说话了,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长风浩浩吹动衣袍广袖,在身后飘扬宛如一双欲飞的翅膀。
等到管蔚真脸上慢慢浮现出了惊疑之色,棠溪珣才走上前去,凑在他耳边,轻声说:
“这样一来,薛璃也受到打压,你就要当主角了,开心吗?”
一句话出,像云中冷冽的闪电,瞬间击破长空,令人心神俱震。
管蔚真头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脱口问道:
“你说什么?!”
什么主角、配角,这一点,他可从未向棠溪珣透露过半分!
更何况,管蔚真轮回这么多世都受到所谓的命运压制,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取代管疏鸿,成为主角,为此也用尽了百般手段。
可他从来没有想到,当有朝一日自己离主角的位置最近时,这句话会是棠溪珣告诉他的。
目光一点点垂下,落在对方风清神秀的脸上。
棠溪珣的表情那样的诡静而稳定,像沉浸在清水中的一块翡翠琉璃。
“将他抓住。”
随即,他退后一步,吩咐身边的侍卫:
“押往明政殿。”
管蔚真暗中进入西昌皇宫,为了掩人耳目,身边带的随从并不多,因此很快被棠溪珣控制住带走了。
棠溪珣自小在皇宫中长大,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无比,在明政殿下面有一处地牢,他正是把管蔚真带到了这里面去。
管蔚真被蒙上眼睛,到了地方才解开,然后他便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宽敞的房间,没有窗,只有一扇高高的门。
单薄的蜡烛在桌面上跳动着,整个房间的光线十分幽暗。
棠溪珣坐在蜡烛旁边的椅子上,火焰明灭不定的光芒在他的面孔上跃动。
这一路走过来,管蔚真已经想明白了——看来他这次又失手了。
就是败在了眼前这个温柔清雅的书生手中。
但起初的震惊过后,管蔚真的心里反而并不太慌。
毕竟对于他来说,最差的结果不过一死之后回到现代。
那就回好了,这次他又长了一些教训,知道如果再回来,不要再想着利用棠溪珣,而是记住了第一时间就要将这个人痛痛快快地给铲除掉。
可惜了,这么美的一张脸,却充满着危险和欺骗。
“棠溪公子,现在你可以见告了吗?到底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算计薛璃,扣押管疏鸿,让我成为主角呢?”
所以既然还有重启的机会,管蔚真索性也就放松下来,他甚至散散漫漫地伸了个懒腰,笑冲着棠溪珣说道:
“难道是想起了当年你我之间的那段过往,突然发现自己的倾心所爱其实是我么?哈哈!”
他故意语出轻浮,其实是想激棠溪珣说一些真心话,但棠溪珣并不生气,只是轻言慢语地说道:
“是啊,四殿下,你大概对我还不够了解,现在我呢,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是这本书里的主角官配。”
管蔚真可太知道他是主角官配了,就因为棠溪珣是这要命的什么主角官配,他才会因为当时就仅仅是调戏了棠溪珣那么一下,就丢了命。
但关键的问题在于,棠溪珣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管蔚真道:“之前我问你,是不是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其实你在装傻?”
棠溪珣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叹了口气,轻轻地说:
“就是因为你不断地修改剧情,才会造成我的命运发生剧变,一生孤苦,短命而亡,管蔚真啊管蔚真,你这么狠心,我真是恨你恨到了骨子里,又怎么可能不报仇呢?”
他的语气含嗔带怨,几乎听得人骨头都软了,只是那双盈盈的眼波中却尽是冷漠恨毒,像一柄色如秋水的利剑。
管蔚真笑了笑,说道:
“命运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我既然来了这个世界上,就得拼命活下去,活得好。难道你敢说,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没去改别人的命吗?”
棠溪珣垂头啜着茶,脖颈处肤白若雪,发丝轻漾,别有一番柔美,对于管蔚真的话,并没有去辩解。
管蔚真打量他一眼,半开玩笑道:
“这么说来,咱们两个半斤八两,还真是天生一对。往后我是主角,你是主角官配,或许也能成就史书上的一番佳话呢!不错,不错。”
听了他的话,棠溪珣终究笑了起来,笑声中,他起身走到了管蔚真跟前,轻慢而温柔地说道:
“你发现了吗?你的话特别多。”
管蔚真一怔。
棠溪珣却笑看着他,掩唇低咳了两声,说道:
“因为你慌了,你害怕我,所以你想激怒我,听我口不择言说出点什么来,或者让我杀了你……”
“啊,不对。”
他看着管蔚真面色微变的脸,话锋一转:
“你应该不用我杀,因为死亡就是你的新生,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应该会时时刻刻在嘴里藏着毒囊,这样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可以及时自尽,免得别人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吧?”
管蔚真的面色逐渐冷了下去,他看着棠溪珣,眼中流露出防备和警惕。
“你要做什么?”
棠溪珣笑道:
“怕我了吗?想死了吗?要不……你试试?”
管蔚真被他说的十分狐疑,这种惶惶不安的感觉让人非常不适。
他下意识地舔了下嘴里的毒囊,突然感到舌尖传来了一丝苦杏仁的味道。
等等……不对!
刚才棠溪珣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对于管蔚真来说,死亡就是重生,自从穿越以来,只要他即将进入死亡状态的时候,那一瞬的感觉就会立刻麻木,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
所以,虽然很多次咬破过这个毒囊,管蔚真却从来没有尝到过里面毒液的苦味。
可现在却不对劲!
“很奇怪吧,但其实非常合理。”
棠溪珣笑着说:
“你之前一直韬光养晦,在剧情的边缘位置徘徊,你本来的身份和意识对你来说当然分量更重了。但既然想当主角,那是不是……也该真正担负起这个世界的责任呢?”
刹那,管蔚真如同五雷轰顶。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他能够反复穿越和重生的秘密!
他明白了。
之前他只不过是剧情中一个用来衬托主角,没几集就下线的不起眼龙套,并且保持着自己现代身份的独立意识,所以其实根本算不得真正融合到了这个故事里面。
他在故事中的经历,也就不会对他在现代的真实生活造成影响。
可现在,棠溪珣使用手段,在短时间内一路将他逼升到主角的位置,让他成为这本书中最不可或缺的角色,那么,他在这里遭受到的一切,也相应对现实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
因为“四皇子管蔚真”的身份,对他的重要程度,已经大过了真正的他自己!
管蔚真终于解开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明白的事,可是……为什么先看穿这一点的竟然是棠溪珣!
“其实还要感谢你啊。”
棠溪珣将折扇在手心中敲了敲,喟叹道:
“要不是你用的损招,通过在你们的世界传播谣言影响到管疏鸿在这里的状态,我还想不会发现这两个世界间的联系。无非是看哪一边的意识能够压倒另一边罢了。”
“管蔚真……”
他倏地用扇子拍了下管蔚真的下颏,轻笑道:“这下你可就要真的死喽。”
这一瞬间,管蔚真心胆俱寒。
这么多世的轮回,死亡对他来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可以蔑视的事,他早默认了自己是永生于两个世界间的神明……死,他怎么会死?!
“喀喀……喀喀……”
死寂一般的安静中,有什么声音在响,过了一会,管蔚真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他的牙齿在相互撞击。
口中淡淡的苦味弥散开来,他仿佛突然惊醒,立即张口,将那个毒囊吐在了地上。
棠溪珣的语气说不出的喟叹:“原来你也会怕啊……”
“不、不,棠溪珣,你不能杀我!”
在极度的恐惧中,管蔚真猛地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一把握住棠溪珣的肩膀,厉声说:
“你现在是主角官配!你是主角官配,那么你杀了我,我不信你不会受到反噬……你也好不了,你背叛了剧情设定,你也会不得好死!”
棠溪珣淡淡地说:“哦,那又如何?”
“你放过我,我不当主角了!”
危急之际,管蔚真的思路异常清晰:
“只要你放过我,我会补偿你!我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去,再也不来了,我去给管疏鸿正名,给你正名!你难道不想要回自己原本的生活吗?我还给你,我帮你辟谣,我向你保证——”
说到最后,他已语无伦次。
第112章 上言长相思
棠溪珣看着管蔚真哀求自己,直到欣赏够了他的恐惧和绝望,才终于低笑一声,一对眼眸波光滟潋,满是讥讽神色。
“我不是你。”棠溪珣冷冷地说。
烛光轻轻洒落在他身上,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优柔的阴影,轻颤着,像一个梦。
突然,“砰”的一声,外面的门已被撞开,是侍卫们听到了管蔚真叫声,连忙冲进来保护棠溪珣。
他们把管蔚真拉开,棠溪珣就笑了笑,示意了一下,道:
“动手吧。”
管蔚真觉得不妙,惊慌地挣扎,随即,这些人把一条绳子套在了他的脖颈上,然后举着他的腿,将他整个人一点点地吊到了半空中。
“你知道窒息的感觉吗?”
棠溪珣微笑着说,像是在探讨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我从小肺里不好,一跟父母接触,就会咳嗽的喘不过气来。有人说,窒息是种很微妙的感受,在你无法呼吸的时候,会看见许多活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很想请你来试试呢。”
管蔚真简直震撼无比,他觉得棠溪珣简直就像是一个不计后果的疯子,不光对付别人狠毒至极,关键是,也断绝了他自己的路。
他实在难以理解:“你怎么敢用这种手段,你不怕——”
“蠢货。”
棠溪珣截断了他的话,露出一个轻蔑嘲讽的神情:“这世上没什么敢不敢,只有做不做。”
说完,他一抬下巴,端起旁边的茶杯来,慢慢啜饮着。
在管蔚真的惨叫中,侍卫松开他的腿,把他吊上了更高处。
棠溪珣放下茶水,掩唇轻咳了两声,摆手示意侍卫不用去堵管蔚真的嘴。
此时,管蔚真脖子上套着粗糙的绳结,脚下则奇怪地垫了一个用木板架起来的沙堆。
沙堆的高度只能让管蔚真的脚尖稍稍够到,这种不沾实地的感觉是让人心里无比恐慌的,他只能拼命稳住身子,以免将沙堆踩塌,那是脖子上的绳结勒紧了,他真的会死。
果然,越是像他这种轻视死亡的人,才越是畏惧死亡啊。
“这样是不是很新鲜,很刺激?”
棠溪珣歪着头,满意地打量着管蔚真,秀美的眉目间似带着几分天真的笑意,用商量的口吻说道:
“我们就玩这个吧,免得……等你变成主角的时间太无聊,是不是?”
“你、你……”管蔚真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要叱骂,还是要哀求。
棠溪珣见状就笑了,然后他轻轻拍了拍手,顿时有人上去,从木板的下方撤了一张薄板下来。
管蔚真一开始不解其意,直到身子突然开始往下沉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原本这张木板上,被提前钉满了小孔!
当遮盖的部分被撤掉时,原本木板上的沙子就会不断顺着小孔往地上漏,而上面的沙子越来越少,他的身子也就开始一点点往下沉,直到——
他被活生生的吊死!
真是好歹毒的手法!
棠溪珣用这种方式,将管蔚真的窒息感无限延长,让他真正体会到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滋味,也把他从无数次无所忌惮的死亡中从没有尝到的痛苦都还回来!
“不行!棠溪珣,你不能这样做!我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我不能死在这里!你……真的会被反噬的!”
管蔚真拼命挣扎着,看着坐在下面好整以暇的棠溪珣,他一会哀求,一会咒骂。
这不应该,这本来只是一个生活在书中的纸片人,被他阅读,被他观赏,被他摆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竟要反过来杀死他呢?
管蔚真逐渐开始上不来气了,自然也不能再乱叫乱嚷,眼前棠溪珣的模样好像正在模糊。
痛苦中,他感到灵魂轻飘飘地脱离肉/体,飞到半空,飘回到了自己那个简陋破旧的出租屋里。
他就像从噩梦中醒来那样直起了身子,看见眼前积了灰的台灯,乱糟糟的书桌,以及桌上那本翻开的史书!
只要、只要把书从头翻开,就能——
管蔚真心中充满着颤抖的狂喜,连忙朝着书页伸出手去。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突然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管蔚真似乎听到了一个仿若无机质一般的声音冷冷响起——
【恭喜您成为主角,彻底融入本书,新的世界欢迎您的加入!】
这明明是他轮回了那么多世,手上不惜沾染无数人的命运也要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此时此刻,发现棠溪珣的话真的应验了,管蔚真只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怖。
“不、我不去,我不想当主角了!我退出,我退出!等等啊——”
管蔚真急忙高呼,希望能和那个声音沟通,可是对方似乎根本就听不见他的话,他的身子已经再次难以抵抗地飘起来,向着虚空飞去!
脖颈上传来剧痛。
熟悉的窒息感如潮水一般涌上。
面前依然是棠溪珣美丽的,含笑的脸。
他又回来了。
他已经完全无法脱离这个世界。
挣扎间,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管蔚真只觉得耳朵里面嗡嗡作响,本来是没有注意的,但棠溪珣却走过去,亲自将那样东西捡了起来。
他定睛一看,是那枚由棠溪珣交给他的,属于管疏鸿的印章。
现在,又被轻而易举地拿回去了。
这个瞬间,管蔚真好像意识到,其实当他收下这印章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野心。
这一枚印章,取得了他的信任,但也是棠溪珣向他吹响了死亡的号角!
他心中突然生出了延迟的怀疑——棠溪珣,真的把管疏鸿扣押了吗?
在此之前,管蔚真会那么相信棠溪珣的话,不光是因为棠溪珣拿出了这样东西,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和管疏鸿在一起,是能够给棠溪珣带来极大好处,甚至关乎到他的性命的。
现在看来,棠溪珣也知道他自己的角色定位,那么就更加该明白这一点,所以应该不顾一切也要将管疏鸿留下才对。
可是此时此刻,棠溪珣的种种言行,都有一种豁出去了的决绝,让管蔚真感到十分心慌。
——他到底在打算什么?
只有知道了棠溪珣的想法,才有可能说动他放过自己,可此人的心思竟如此难猜。
脚下的沙子越来越少,管蔚真的腿已经忍不住开始乱蹬,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握紧自己的绳圈,疯狂地思索着。
而就在这时,他看见,棠溪珣从地上捡起了管疏鸿的印章,在直起腰的时候,身子却突然晃了晃,紧接着“哇”地一声,喷出了一口深红色的鲜血。
“你……吐……血……了……”
管蔚真勉强发出声音,每个字的语调都显得沙哑而可怖,他愣了愣,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
“你遭到反噬了!棠溪珣,原来你根本没有避免伤害的办法,你是我的官配,老天在惩罚你对付我——”
棠溪珣很想骂他几句,但是咳嗽的直不起腰来,他的身体实在太弱了,这么看来,他和管蔚真都不一定谁先死。
棠溪珣也只能苦笑。
以后就真的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啊。
好在临别之前,他已经好好地跟父母道别过了,跟表哥道别过了,昨天还特意去看了姨母,看了一些朋友,尽量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不过还有一个人,可能他告别的方式不太好,但也没有办法……
棠溪珣握紧了手中的印章,哑声道:“来人!来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发出多大的声音,但依稀听见应该是有人开门进来了,棠溪珣便扶住旁边的桌沿,头昏目眩地将管疏鸿的印递出去,说道:
“等我不在……”
真是晕了,他一顿,又改口说:
“等一会这里的事完了,把这个送去给管侯,他今天早上启程,你们就沿着官道追……”
不对。
管蔚真的狂笑声已消失了。
一道坚实的臂膀伸过来揽住他的肩头。
然后棠溪珣已一个踉跄,被拽入一个怀抱,用力拥紧。
这熟悉的气息让他一时如在梦中,霍然转首。
棠溪珣缓了一缓,眼睛才能看见东西,可他还是怀疑自己看错了,否则面前出现的,怎么会是管疏鸿那张脸呢?
棠溪珣梦呓般地发出一个字:“你……”
管疏鸿却一眼先看见了棠溪珣唇边和地上的血迹,一时心头遽痛,吓得整张脸都煞白了,双手发着抖,几乎说不出话。
“这、这——”
棠溪珣终于回过神来。
除掉管蔚真的时机稍纵即逝,他意识到是管疏鸿真的出现了之后,也顾不得其他,匆匆说道:
“只是淤血而已,别管我,他……我得先杀了他!”
闻言,管疏鸿的手臂反而不由自主地收紧,抱着棠溪珣没有放开。
棠溪珣正要催促,却见他突然拿起剑,转头用力向着身在半空的管蔚真掷去。
棠溪珣一惊:“哎!”
若是在平时,管疏鸿这一下足以立即让管蔚真穿心而死,但眼下棠溪珣给他下的药还没有恢复,臂力不足,便失了准头,剑锋捅进了管蔚真的眼睛里。
管蔚真眼中鲜血长流,大声惨叫。
——大概是因为主角地位刚刚从两人中间轮换,管疏鸿竟成功给他造成了伤害!
而与此同时,吊着他的绳子受到管疏鸿剑气所激,一下断开,管蔚真整个人就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他浑身抽搐,痛不欲生,一只独眼盯着管疏鸿,内心却惊骇愤恨难言。
他竟然真被棠溪珣给耍了!
棠溪珣根本就没有把管疏鸿扣押,他们两个人也并未决裂!
管蔚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轮回了这么多世,这个世界的一切还跟他的想象相比如此不同?
他不明白棠溪珣为什么不怕死,明明有更好更双赢的选择,却宁可跟自己同归于尽,也不愿扭转这个世界。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管疏鸿没被棠溪珣控制,还要一直逗留在西昌,不快快回到昊国去,巩固住他岌岌可危的主角地位。
他当然知道两人是情侣,可是爱情几块钱一斤?能吃能喝吗?能帮他考研考公上位吗?能让人高看他一眼吗?
在管蔚真所在的那个世界,爱情狗屁都不算!谁要是为了爱牺牲自己的事业生命,放到网上,那都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所以,即便看到史书上记载了他们两心相许的见证,管蔚真也是嗤之以鼻,认为那都是后人美化过后的结果。
一定是他们之间有利益合作,所以不得不装出恩爱缠绵的样子!
一定是棠溪珣为了让管疏鸿善待西昌百姓,才会委身于他!
一定是管疏鸿图明君的名号,图薛璃的降服,图西昌百姓的信任,才会表现出对棠溪珣一往情深的模样!
但他们私底下,必然会勾心斗角、相互背叛、同床异梦!
管蔚真对此深信不疑,他所在的世界,有无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承认了也没什么丢脸。
至于管疏鸿、棠溪珣,甚至薛璃那种人,管蔚真一来到这边的世界,就被他们富贵的生活完全给震住了,想不到世界上还能有人过这样的日子。
所以他也明白,这些人是生来就高高在上,吃穿不愁,日子过得太好了。
哈哈!所以他们要没苦硬吃,非得找消遣,找乐子,才会假惺惺地做出什么一往情深的模样。
但对于自己来说,却活得如此落魄、焦虑、日夜不安。
上学的时候除了读书什么都不能干,要不断地学习、考试,学够了考够了出来,却发现这些知识在工作中根本用不上,老板反倒又嫌他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他回去想要重拾课本,却发现自己学习考试的能力已经退化,身边的人却硕士、博士、博士后疯狂地晋级。
他看多了书,只觉得书上说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什么“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说什么“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全都是扯他妈的淡!
在利益之下,真情根本就是垃圾!什么能比得上有钱有权来得刺激?
可是此刻!
管蔚真用剩下的一只独眼看着面前的管疏鸿和棠溪珣,目眦欲裂。
为什么他一次次地用尽手段,剥夺他们的光环,摧毁他们的精神,制造他们的矛盾,却依然看不到他们屈服于利益与现实?!
他不是系统,可他不明白这样的感情。
所以他一败涂地。
“我,我想……”
他想回去,当那个躲在出租屋里复习考研的落魄年轻人。
可是,曾经最平淡最厌恶的生活,对如今而言,已是奢求了。
管疏鸿捡起地上的剑,朝着管蔚真走过去,就像管蔚真怨恨地看着他那样,他也同样充满了恨毒的眼神盯着对方。
想到他们原本可以相守的人生都因此人而改变,想到棠溪珣一个人躲在这里悄悄地对抗命运,吐出的那口血,管疏鸿就觉得他恨得心都疼了。
他一剑刺出,又戳瞎了管蔚真的另一只眼睛,跟着疯狂地挥出了十余剑,砍在了他的身上,管蔚真翻滚着,惨叫着,血溅了管疏鸿一脸。
最后,直到管疏鸿的剑刃刺穿了他的喉管,彻底结束了管蔚真的生命。
【主角“管蔚真”已死亡,恭喜“管疏鸿”完成“猎杀主角”任务,已取代“管蔚真”成为新任主角!】
系统的提示声昭示着一切都回归了正轨。
原本应该松口气的,可这时,棠溪珣已经疲惫的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他倚在后面的桌子上休息,看着管疏鸿手里的剑还在近乎机械的,不断地挥动着。
管蔚真一开始还挣扎求饶,后来半点声都没了,管疏鸿还没停下,身上溅满了血点。
棠溪珣终于忍不住了,=,
他走上前去,抓住了管疏鸿的衣角,扯了扯。
管疏鸿抬起来的手臂顿住,然后慢慢垂下来,将剑拄在了地上,半晌没动。
棠溪珣绕到前面去瞧他,却见他竟已是泪流满面。
心底一时刺痛难耐,棠溪珣怔住,就那样盯着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到咳嗽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终于,棠溪珣轻声地说道:“你……”
他的话没说完,却突然被管疏鸿抱了起来。
他一惊,还未等挣扎,就被轻轻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胸口疼不疼,还想吐吗?”
管疏鸿用力抹了把脸,柔声询问棠溪珣:“你如果没有其他事要做了,我抱你出去看大夫行吗?”
好像根本就没有经历过面前这个人的欺骗和抛弃一样,管疏鸿充满眷恋的看着棠溪珣,目光中全是担忧心疼。
可棠溪珣其实是希望能从里面找到一点怨恨的。
他心乱如麻,过了一会摇摇头,说:“我没事。”
这是实话,因为刚才最终动手杀掉管蔚真的人是管疏鸿,棠溪珣受到的反噬消失,胸口的不适也立刻轻了很多。
说完,棠溪珣终于忍不住,还是又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没走?”
管疏鸿深深地看着他,唇角流露出一抹苦笑,简短地说:“我舍不得你。”
棠溪珣一时语塞。
管疏鸿握着他肩膀的手不觉颤抖。
虽然和棠溪珣分开了只有短短几日,可是这几日对他来说,已是毕生从未有过的煎熬。
棠溪珣不惜用自己的身体为引,给他下了药,昊国那些人要把他带回去,他这辈子头回如此无能无力去反抗。
可他根本来不及有什么屈辱愤恨的情绪,他只是翻来覆去地把棠溪珣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地想过,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细细地想过。
棠溪珣说要跟自己从此断绝关系,他说在自己身上感受到的痛苦麻烦更多,难道,在一起这么久,他们两人之间所剩的,竟当真只有厌倦了吗?
他跟自己在一起的笑容不是真心,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也不是真心,会否分开是他早就想说的话,是否自己自以为相守的诺言,对他而言,只是负累?
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熬,管疏鸿觉得他真是没有办法再想下去了。
一旦深想,就会濒临崩溃,可是又不能停下来。
因为他爱着棠溪珣,没有办法停,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戒断。
想的多了,他也有怨气,觉得棠溪珣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
可是此时看到了这个人,看到他苍白的脸,唇边的血迹,管疏鸿心里剩下的,还是只有心疼。
站在棠溪珣的面前,他甚至一句埋怨都说不出来,又忍不住没有出息地请求道:
“我哪里做的不好,都会改的,我们,就真的不能……”
“管疏鸿。”
棠溪珣平静地打断了他,深吸口气,说道: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们纠缠了这么几世,我真的已经身心俱疲,你还要说这样的话,难道非得让我死在你面前,才能证明我不会改变主意吗?”
棠溪珣的每一个字都说的像钢钉一样用力,他知道自己特别过分,特别残忍,可他必须要这样做。
免得自己仍旧抱着什么团圆美满的痴心妄想,免得会一时忍不住也陷入那样可怕的欲望旋涡,免得稍有由于停留,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所以他说着,用力将自己的手臂从管疏鸿掌中抽了出来。
做完这个动作,棠溪珣本打算直接下逐客令,可是抽手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到自己手背上的肌肤一热。
棠溪珣愣了愣,低头看去。
他发现,自己竟赫然沾了一袖子的血迹。
他微怔后,突然反应过来,不禁一把拉起管疏鸿的手看,赫然发现对方的掌心竟然已经血肉模糊。
“这是怎么弄的?”棠溪珣脱口问道。
他本是极为聪明之人,问出这一句话,再想管疏鸿刚才武功显然并未完全恢复,却能摆脱昊国的侍卫,跑到自己这里来,顿时猜到了前因后果。
“你是偷着逃出来的?”
管疏鸿一顿,终于还是点了下头。
“我主要是……看你态度有异,想来想去不太放心,今天偶然听说管蔚真那头一直在调动人手,好像有什么异动,一时担心,还是想来看看。”
他这辈子头一次如此狼狈,被一座高墙困住,想尽了办法从墙上爬,从窗户钻,甚至试图从墙根下挖坑,才好不容易跑了出来。
甚至就在那时,他的心中还存着一丝妄念,可能棠溪珣会心软吧,可能自己再求一求,他会回心转意吧。
可是听到棠溪珣刚才那样决绝的话,看见眼前管蔚真丑陋不堪的尸体,再想想他们这么多世所受的磨难……
管疏鸿不舍得怪棠溪珣,心中却生出了一种内疚。
都因为,他偏偏是这该死的主角。
第113章 梦往而交疏
这一刻,管疏鸿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些不幸和麻烦,正都是他带给棠溪珣的。
现在所有的磨难过去,管蔚真已经被杀了,薛璃也当上了皇帝,棠溪珣一直以来想要的安静幸福的生活已经唾手可得。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主角的身边总要围绕风波,昊国那边,他的父皇一直盯着他不放,夺嫡大战还远远没到落幕的时候,重重凶险无论怎样都不可能轻易避免。
自己怎么忍心为了一己之私,让棠溪珣继续消耗心血,陪着自己度过那些难关?
更何况,管疏鸿知道棠溪珣一向说到做到,他敢说自己再留下他就死在自己面前,管疏鸿相信把棠溪珣逼急了,他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宁死都要和自己分开。
“好了,没事!”
管疏鸿勉强挤出笑容,不愿再用无能的祈求让棠溪珣感到为难,也不想在两人仅剩的时间里提那些不愉快的话。
他说道:“但你现在身体不适,也不能大意,最起码让我……送你回去吧。”
管疏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棠溪珣的面色,眼中流露出哀恳的神色:“我只是想确定你没有大碍,否则就是走,也要一直都难以安心……”
“行吗?”
说完,管疏鸿又吁了口气,尽量用轻松的语调笑道:
“你也不用担心我赖着不走,我是偷跑出来的,过会出了宫,昊国那边的人只怕就要过来,把我给抓回去了。”
棠溪珣确实清楚,毕竟,昊国的人是他带来的,管疏鸿身上的药也是他下的,管疏鸿能不能跑得掉他心里有数,所以刚才看到人的时候才那么惊讶,差点以为管疏鸿过来寻仇了。
毕竟他自己就是在报仇的时候最有劲。
可管疏鸿并没有半句怪他。
棠溪珣自忖已经算是个足够心狠的人,但在管疏鸿的期盼恳求的眼神中,他也感觉到自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要不,就再放纵这最后一次吧……
棠溪珣在心里默默地劝说自己。
毕竟,这应该也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身体慢慢放松,靠在了椅背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
管疏鸿知道棠溪珣妥协了。
就在这一刻,他甚至还在克制不住的想,这妥协是因为爱他还是同情他。
他怅然若失地笑了笑,弯腰将棠溪珣抱入怀中。
怀里这具身体依然如往日般单薄而柔软,他曾经可以轻怜蜜爱,肆意索取,如今,却连抱着他都要小心翼翼了。
自己真的从此就要退出他的生命吗?一别之后,千里之遥。
以后,会有其他人陪他,抱他,逗他笑。
想到这里,嫉妒就像毒蛇一样盘踞了他的心。
管疏鸿希望路再长些,时间再久些,但实际上,他脚步迈的很快,因为想快点带着棠溪珣去治病。
棠溪珣闭着眼睛,一开始身体还有点绷劲,后来实在太累了,他想,我就假装是睡着了吧,于是一点点放松身体,脑袋习惯性地找到了舒服的位置,靠在了管疏鸿的胸膛上。
他这次反噬确实不轻,但也是在棠溪珣的预料之中。
毕竟管蔚真成为了主角,普通人是无法对他造成直接伤害的,就像当初棠溪珣要杀管疏鸿,却被剧情之力阻止一样。
只有现在已经得到读者们的喜爱,被认定为了主角官配的他,成为整个剧情中唯一能和主角同生共死的人,才可以顺利做到这件事。
但主角的官配竟然背叛了主角,又怎么可能是被支持和允许的呢?
棠溪珣甚至想过,可能用不着等到二十三了,一个弄不好,他今天就会直接死到这。
利利索索的,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棠溪珣没想到管疏鸿会来,因为这里不但是西昌的皇宫,而且具体的位置也非常难找。
但正是因为管疏鸿代替他给了管蔚真最后一击,削弱了管蔚真的实力分值,管疏鸿也转瞬间重新取代管蔚真成为了主角,一切交接的恰到好处。
所以管蔚真彻底死亡,而棠溪珣差点扔出去的那两年小命也等于被管疏鸿生生给拽回来了。
棠溪珣想,管疏鸿自己肯定都想不到,他来的这么要紧,要么凑巧。
再怎么想要坚强的独自面对,有个人帮忙和依靠,其实还是挺好的。
但影响没有完全恢复,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棠溪珣半昏半醒地缩在管疏鸿怀里,本想装睡,可一不小心,就真的睡了过去。
“阿珣?阿珣?”
他依稀听见管疏鸿在叫他,下意识地按照往日的习惯,迷迷糊糊在对方衣服上充满依恋地蹭蹭,嘟囔了一句“你是怎么来这里找到我的”。
管疏鸿依稀回答了句什么,棠溪珣想听没听见,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这一觉睡了好久。
并且,做了个梦。
梦里,棠溪珣又一次回到了明政殿下面那处空旷黑沉的地牢里面去。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后靠着木架,两手、两脚、腰间,全都被锁链缠着,绑在木架上面。
不过除此之外,哪也不疼,倒是没受什么伤。
看来这一次,他不是抓人的,而是被关在里面的囚犯。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又成了俘虏?
棠溪珣想,可也不对,这里是西昌的皇宫呀。
他迷迷糊糊的,脑子很乱,一时觉得他理当在这,现在就是这个身份,一时又觉得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紧接着,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响起,高处的牢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那是一道高挑劲瘦的身影,从深沉的黑暗中一步步迈出来,被光线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一直来到了棠溪珣的跟前站定。
龙袍衮服,英挺俊朗,王者的冠冕下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管疏鸿。
但这个管疏鸿看棠溪珣的目光中没有柔情,反而用带着薄茧的手抬起了棠溪珣的下巴,逼问道:
“说,是谁派你来这里做奸细的?”
看到他,棠溪珣没来由的一阵委屈,虽然对方是皇上,他是俘虏,这说话态度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棠溪珣还是觉得管疏鸿凶了自己,让他很生气。
所以他本可以巧舌如簧,却偏是气鼓鼓地说了一句:
“我不是奸细!”
“不是奸细,来到我身边做什么?”
管疏鸿冷笑,俯下身来,靠近了他,声音中充满威慑:“我劝你老实说话,别逼朕用刑。”
还想给他用刑?看他先弄死这个可恶的家伙再说!
棠溪珣虽然身处劣势,但是气势不能输,他一气之下,看见管疏鸿竟然敢离自己那么近,干脆张嘴露出一口小白牙,直接就咬在了管疏鸿的嘴唇上,准备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
管疏鸿一身帝王之威,堂堂一国之君,岂是能说咬就咬的?
当下也是勃然大怒,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毫不留情地冲着棠溪珣咬了回来。
此人果然有几分厉害,棠溪珣被他咬的眼泪汪汪,生生堵住了嘴说不出来话,但不能服输,所以脚下又去用力地踢管疏鸿,踢的脚腕上的锁链“哗啦啦”响。
管疏鸿喝了一句“放肆”,一手握了他的腰眼,把他往后面的木架子上一按,棠溪珣半身酸麻,就踢不到他了。
不光如此,虽然管疏鸿下唇上添了一排渗血的牙印,可棠溪珣自己的嘴也被他吮的肿了。
一国之君出手如此狠辣,如此不要脸,一定是个暴君。
棠溪珣用力将自己的腰扭开,从管疏鸿手中挣脱出来,屈膝抬起,冲着对方的小腹下面乱撞。
“像你这等暴君,就算是用刑我也不怕!”
这恐怕是他毕生武力值的巅峰了。
棠溪珣本来真是个文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眼前这人敢跟自己耍狠就是格外的生气。
眼看管疏鸿真挨了他好几下,把门口候着的太监都吓坏了,掐着嗓子直叫:
“不得了了,快来护驾——”
话音未落,管疏鸿已抬手,轻而易举地握住了棠溪珣的膝盖,怒声道:
“往哪撞呢?闹够了没有?”
棠溪珣冷笑道:“谁跟你闹了,我恨不得你死!”
管疏鸿控制着他,可那绸做的衣料覆在柔滑的肌肤上,实在很难握得住,他一用力,大手反倒滑了下去,一直托在了饱满的臀上。
“……”
太监的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片刻之后,不嚷了,默默带上门退下。
管疏鸿一手握在棠溪珣的左臀上,发现这样此人总算还老实了一点,很是满意,索性保持这个姿势,将他往自己的身上一扯,冷声说:
“那你可知道弑君之罪?”
棠溪珣一条腿几乎缠在了他的腰间,只能靠另一条腿勉强撑着自己,昂然道:
“要打要杀由得你,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很好,今日必得让他吃些苦头!
管疏鸿五指用力收紧,想先给这硬骨头的书生一点疼痛的教训。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阵薄绸碎裂的声音。
那一块的布料被管疏鸿生生捏碎,纷扬落地,露出下面新雪似的皮肤。
拉拉扯扯的两人都愣住了。
片刻之后,管疏鸿忍不住低下头去。
——世上还有男子的皮肤能这么瓷白细腻吗?
况且,他的容貌也确实……
管疏鸿突然有点怀疑眼前这个是不是真人了。
于是,他抱着研究的态度,将手伸到衣服的破洞那里摸了摸。
没想到这一摸,眼前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奸细竟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
他怕这个!
管疏鸿总算找到了对付这人的诀窍,于是他将破洞撕的更大,手上也更加用力。
很快,棠溪珣的身体软软倒在他身上,眼中蓄满了泪,恨恨地看着他。
——这下知道害怕了吧!
可是管疏鸿已经顾不上得意了,因为他惊慌地发现,自己竟然也生出了一种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内部横冲直撞,似乎急不可耐地想要往面前这具美丽的身体上宣泄出来……
他觉得不好,于是赶紧退后一步,和面前奇怪的犯人保持距离,哑着嗓子说:“你快些认罪,朕从轻发落。”
“不认,有本事你就用刑!”
管疏鸿气得要命,说道:“好!好!”
他真的决定要狠狠用刑,收拾这个大胆的犯人了!
于是,不知过了多久,刚才询问和威胁的话语不再传出,取而代之的是啜泣和难以抑制的痛呼。
锁链声夹在刑架的“喀吱”晃动中哗啦作响。
君王高大的身躯已经完全包裹住了被绑在架子上的人影,唯有一双精致的裸足被迫抬起来悬在半空中,足尖用力地勾起又绷紧。
那一身新雪似的肌肤,也暴露在了地牢带着阴霾压抑的空气里,渐渐泛出红晕……
彻夜未停。
退出去的太监以为只需要值一会夜班,没想到足足在外面守了六七个时辰。
直到天色渐亮的时候,他才看见一开始说是要亲自用酷刑审问奸细的陛下走了出来。
他的身上只剩一袭单衣,脸上多了几许挠痕。
奸细被龙袍裹住抱在他的怀里,看上去蔫蔫的,眼睛通红,真像是遭遇了酷刑的样子。
可是怎么……哎?一路被带回了寝宫?
……
真是荒诞的梦境。
那一缕晨曦照在脸上。
棠溪珣睫毛颤动几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几乎是在他的身子刚刚动弹了一下,身边就有人倏地握住了他的手,连声说道:
“好点了没有?胸口疼不疼?”
那人竟也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
梦里梦外两道身影倏然交叠,让棠溪珣倏然愣了一下,再抬眼看去。
——竟是薛璃。
那种诡异的、扭曲的宿命感,似乎在真与幻之间往复徘徊,让人一时有种极度眩晕的感觉。
棠溪珣忍不住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头疼?”
薛璃十分担忧,转身就要叫太医。
“不用。”
手掌被另一只比他柔软纤细的手软绵绵抓住了,棠溪珣轻声地说:“我没事,就是太累了。”
原来他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不知道哪一世的事情,他和管疏鸿因为管蔚真对剧情的改变,在管疏鸿统一两国之后才相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满心复国的奸细。
但相悖的立场,也没有让他们成为彼此仇恨的敌人。
棠溪珣明白了管疏鸿为什么能找到明政殿——大概也是因为前世的记忆使然。
“怎么没事?”
听到棠溪珣的话,薛璃皱起眉,低下身来摸着棠溪珣的头发,说:
“一看你昏迷着被人抱回来,真把我吓坏了。太医说你是心思郁结,内外皆伤,听听这是什么话?小小的孩子,万事还有大人在,你郁结什么啊你?”
棠溪珣道:“谁把我抱回来的?”
薛璃一顿,说:“管疏鸿。太医说你没事之后,昊国的侍卫把他给带走了。”
他对此也十分疑惑,说到这里,不禁微皱了下眉:
“我瞧着他脚步虚浮,对待那些侍卫时神色冷漠,倒好像……被挟持了一样。”
棠溪珣没有吭声,慢慢地闭紧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鹏程万里,顺遂平安”。
……此去不见。
“珣儿。”
薛璃小心地问他:“你要是舍不得,要么我派人……把管疏鸿追回来?”
虽然管疏鸿走了,实在是件让人欢欣鼓舞的好事,他只恨不得那家伙这辈子都别再踏上西昌的土地一步,可是见到棠溪珣不开心,薛璃还是心软的一塌糊涂。
棠溪珣却摇摇头,立刻很坚决地说:
“不,是我想让他走的。你千万不能再去叫他,也不许再跟他有什么联系,说我的事……他要是派人来打听,也不许说!”
看他说的着急,薛璃只能道:“好,你说怎么就是怎么。”
事到如今,他只能在心里叹息,唉,要是管疏鸿是一条狗就好了,这样可以就拴在宫里,当个棠溪珣的宠物陪他开心取乐。
或者哪怕出身平常一点,他也可以阉了召进来,专门放到棠溪珣身边跟他玩。
而现在,或许早日分开对棠溪珣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日后整个西昌都是他做主,只要他想尽办法,总能让棠溪珣开心起来,忘掉那个人。
正思量间,棠溪珣的目光无意扫过一处,脸色突然变了,然后挣扎着就要坐起来,骇然道:
“你在做什么?!”
薛璃冷不防被他吓得愣了愣,说道:“不是在和你说话吗?”
“你现在是皇帝了,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跪在地上说啊!你要害死我啊!”
棠溪珣简直气绝,伸手去拽薛璃肩膀上的衣服:“还不赶紧起来!”
他真是愁得慌,他就剩两年的时间了,为什么这帮人还能一个个都让他这么操心?
这要是离了他可怎么好呀!
薛璃根本就不知愁,还在那笑着逗他:
“哎呦,我们棠溪大人真是贤德,可比得上班婕妤了,来,你说‘平身’,我就起来。”
棠溪珣:“……”
眼看他的脸色极不好看,隐隐就要发火,薛璃也不敢再逗,自己灰溜溜地从地上起来。
他悄悄瞟了棠溪珣一眼,突然一拍脑袋,“哎”了一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
棠溪珣根本就不想理他,薛璃却很有法子,说道:
“我刚才忘了,姨夫姨母他们还在外面呢,你昏倒的时候,他们也过来看了你,担忧的不行,但太医说太多人在你房里浊气重,我便请他们先出去了,咱们快把你醒来的事跟他们说一声吧!”
棠溪珣一听就知道,薛璃这是故意转移话题让自己不跟他计较,可是他也确实怕父母担忧,嘴角抽了抽,只好点头答应。
薛璃得意地笑了,转身叫人。
“陛下。”
在两人进门之前,棠溪珣突然又轻轻地说了一句:“恭喜你苦尽甘来。”
薛璃回头,看到棠溪珣脸上郑重认真的神情,不知怎么的,他忽地眼眶一热,轻轻“哎”了一声,说:
“往后等着我们的就都是好日子了,表哥必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棠溪珣轻轻地笑了笑,说:
“好,我等着过好日子。”
很快,收到消息的棠溪柏和靖阳郡主也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两人这一遭也都被吓得不轻,几乎忘了给新君见礼,就凑到床前对着棠溪珣嘘寒问暖,又问他渴不渴,饿不饿,还要不要睡,想不想吃好吃的。
棠溪珣看看他们,又看看含笑站的远了一点的薛璃,忽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小的时候,在宫里住了一两年之后,他经常为了一件事犯难。
他不是被表哥养,就是被爹娘养,被送到宫里之后,他很想爹娘,可是和表哥住久了,他也挺舍不得这个臭表哥的。
要是什么时候,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就好了。
可惜,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直到他渐渐明白了自己是被父母给送人了之后,也就不想了。
而此刻,棠溪珣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看着身边那些围着自己的人,突然感到就好像把童年重新过了一遍一样。
这不是很好吗?在他死前又多了一件圆满的事。
棠溪珣笑了。
大家看他高兴,也跟着笑。
棠溪珣说:“我不渴也不饿,我想……聊天!”
棠溪柏笑着说:“好呀,爹娘陪你。”
棠溪珣点点头,又让薛璃去忙。
薛璃刚刚登基,连龙袍都是为了震慑叛贼,仓促找了老皇帝那件披在了身上,根本不合身。
他确实还有很多要事要处理,刚才看见棠溪珣昏睡,是扔了下一群大臣跑过来的。
这时见棠溪珣无恙,有棠溪柏他们在这里陪着,薛璃也安心,于是便匆匆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靖阳郡主和棠溪柏看棠溪珣精神还好,就果然坐在那里,陪着他说话,把刚才发生的很多事都讲给了棠溪珣听。
棠溪珣这才知道,皇上并没有去世,甚至醒来之后还试图挽回局势。
但他被陶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这回已是威严大失,局面又已经被薛璃趁机掌控,这回是说什么都挽回不了了,最终只能无奈让位,退居太上皇。
至于陶夫人……竟然没死。
提起她的事,对于这个妹妹,棠溪柏也颇感到有几分不可思议。
“当时发生那样的变乱之后,她想要逃跑,却被陶琛给拦住了,所以她就……杀了陶琛。”
棠溪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失声道:“杀了陶琛?”
“是。”这回靖阳郡主也说,“还是我亲眼看见的。”
竟然有人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简直毕生都忘不了那一幕。
第114章 无泪与君倾
宫中发生如此变乱,虽然知道是提前布局,可是她的妹妹、外甥、丈夫和儿子都在宫中,靖阳郡主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索性自己也进宫了。
她想着就算做不了别的,也能去陪一陪皇后。
结果和皇后一起坐了没多久,便听外面的下人跑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又来了一群逆贼,正往她们这边过来。
靖阳郡主和皇后担心这些人想挟持她们要挟太子,便打算转移到他处安置。
然而转移的半路上,靖阳郡主却看见一名宫女形迹可疑,于是她喝令对方停步,发现那人正是陶夫人。
跟陶夫人一起住在一个屋檐下这么长的时间,靖阳郡主都不知道,这个小姑子竟然是有些身手的。
见被识破,她竟硬生生挣脱出来,趁侍卫犹豫着要不要捉活口时狂奔而去。
眼看就在这时,陶夫人却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陶琛拦住了,求母亲一起把他带走。
“看她当时甩不脱陶琛,我心想正好,就立即令侍卫去追,没想到她下一刻跟陶琛说了句话,就一刀捅在了他的肚子上,把、把他给杀了。”
靖阳郡主也说的十分震撼,在她心里,母亲会去害自己的孩子,那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
棠溪珣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却隐约猜到了原因。
他问:“娘,你听清她说什么了吗?”
靖阳郡主道:“好像是在问……她的什么东西是不是被陶琛换的。”
说到这里,棠溪珣已经了然。
因为正是他,给陶琛喂了喂了毒/药,让他回去将陶夫人给皇上用的那瓶精油调换成了系统道具。
陶夫人十分警惕,身边亲近的人不多,陶琛正是一个。
所以要怀疑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也不是难事。
但棠溪珣也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大概对于陶夫人来说,无论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还是她的兄长,她的情人,都不是她要依靠着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靠山,而是她的跳板。
她想要的,是利用这些资源越飞越高,而非真正得到谁的爱。
而最后,陶琛背叛了她,拖累了她,她也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累赘甩下。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敌人,棠溪珣简直有点要佩服她了。
但他抬起眼来,想说什么,却接触到靖阳郡主怜爱心疼的眼神。
然后靖阳郡主伸出手,像抱小孩子那样,把棠溪珣抱到了怀里来。
她很庆幸地说:“珣儿,爹娘真的很幸运,有你这么个孩子。”
棠溪珣道:“啊?”
靖阳郡主理所当然地说:“要不是你这么聪明,这么善良,一点也不记恨爹和娘,爹和娘一定会变得很可怜很可怜,比你姑姑可怜一百倍。”
棠溪珣实在没想到靖阳郡主的感想还能拐到这上头,眨了眨眼睛,哭笑不得——这根本和陶夫人就不是一回事。
可是他看向棠溪柏,却也看到父亲坐在旁边,一副非常赞同的样子,含笑而温柔地看着他们。
他于是轻轻把头埋在了靖阳郡主的肩膀上。
曾经遗失的一切,好像都回来了,但圆满到了尽头,也是一种结束。
无憾,无悔。
大家又在一起说了一会话,眼看棠溪珣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靖阳郡主和棠溪柏就试图同他商量,想把棠溪珣带回家照料。
他们也知道管疏鸿走了,但都小心翼翼的不说。
棠溪珣已经长这么大了,在感情上的事有他自己的选择,即便是父母也不好过问,两人只是想着,棠溪珣的身体如果没有问题了,能回家总比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外面强。
本来想的挺美,结果靖阳郡主和棠溪柏都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劲敌。
太子……不,现在应该说是皇上了。
他竟然料敌机先,在百忙中还匆匆地赶回来,正好将想抢孩子的夫妻两人抓个正着!
薛璃觉得,当初姨夫姨母既然把表弟送给他了,那就是他的,怎么可以说要回去就要回去,他不干!
双方辩论的非常激烈。
棠溪珣几次试图说话未果,突然发现向着谁对自己来说也是件很为难的事,于是小声说了句“我要睡觉了”,默默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被子被一把拉了下来,是薛璃拽的,棠溪柏和靖阳郡主一起说:
“睡觉不许拿被子盖头,该把肺闷坏了!”
棠溪珣:“……”
终于,经过好一番游说,还是当皇帝和表哥的胜了,成功把棠溪珣留在了宫里。
但是孩子毕竟不是他生的,所以他也向姨夫和姨母许诺,等棠溪珣陪自己一阵,登基大典结束了,便把他送回家。
于是,经过一番的兜兜转转,棠溪珣竟然又住回到了宫里来。
只不过,这次不再是东宫,而是乾心殿。
薛璃怕他睡的不舒服,还特意又让人把棠溪珣睡惯的那张床从他府上重新又给抬回到宫里来了。
入了夜,棠溪珣躺在自己的床上,枕着手臂望向天边的月亮,默默数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剩的日子。
上一世他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之后,也是每天这样数的。
不过这回已经好多了,国家没有战乱,而且他的身体状态也恢复了很多,不至于再感受到太多的病痛。
熟悉的电子音“滴答”一声响起:
【宿主,本系统要走了。】
棠溪珣微微地笑了笑,说:“这段日子,非常感谢。”
虽然系统弄错了他生活的世界,又给了他那样一大堆荒唐至极的任务,但是棠溪珣还是打心眼里感谢自己能被系统选中。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机会,他才能够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重新遇到这些人,找到爱,也学会爱。
现在的结局,已经要比上辈子好的多了。
棠溪珣叮嘱道:“千万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我死了,让所有的人都尽快忘记我。”
【本系统已经设定好遗忘程序了。】
棠溪珣道:“那就好,谢谢你,我就祝你下次的任务顺顺利利吧。”
其实系统很少听到他这样平和而温柔的语气,反倒在那磨磨蹭蹭、扭扭捏捏起来:
【如果宿主挽留本系统,那么本系统可以试着再滞留一段时间……】
“算了。”
棠溪珣仰起头来,却在月华下笑得无比潇洒,说道:
“就算挽留也还是会分离的不是吗?既然如此,天涯路远,不如早行。”
他脸上的浅笑说不出的从容,又有一分隐隐的寂寞,就像无垠旷野中一树春风绽放,美得让人心折、心颤。
系统好像突然在这个笑里明白了什么,于是,它没有再劝说。
【隐藏道具“303系统的临别礼物”掉落,会在条件成立时自动触发!】
紧接着,棠溪珣只觉得耳畔似乎有“嗡——”的一声回旋,那道电子音彻底从他脑海中消失了。
眼前却出现了莹莹闪烁的点点蓝光,好像漫天的星斗从天边掉落了下来,在棠溪珣身边绕了几圈,随即飞向窗外,一直伴着月华飞往了天边。
*
而同一片天空与月色之下,也有一队人马正在赶着路。
当看见距离昊国的领土越来越近的时候,质子府里那些一直跟在管疏鸿身边的昊国侍卫们心中都不禁涌上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们基本都跟管疏鸿年龄相仿,就算是大,也大不了几岁,所以都是很小的时候就背井离乡,跟着主子来到了西昌的土地上,这么多年住下来,反倒对西昌这一边更加熟悉了。
如今终于可以回去了,大家心中不是没有马上就要见到亲友和故乡的激动喜悦,但同时也难免带着种要面对新生活的茫然。
对于昊国如今的各种状况,其实他们都早就已经生疏了。
何况,更让人心中不安的,还有大家离开的方式。
明明一国质子回国,两国之间的官方应该有文书的正式交换和审批,而后还要举行大规模的告别仪式和典礼,这代表的也是国家之间的关系和体面。
就算赶上西昌君主易位,发生变乱,新君那边一时半会腾不出精力来,他们也并没有什么非得立刻离开的急事,这么多年都住下来了,再等些日子也没什么不成。
结果现在却走得这样仓促和没头没脑,简直就像落荒而逃似的,谁心里不犯嘀咕呢?
这当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内情,别人不知道,鄂齐心里却大致是有数的。
他听见了陛下派来那些暗卫跟主子之间的对话,并且得知,是棠溪公子给主子下了药,又联络了昊国的暗卫,硬是把主子给逼走的。
想到这里,鄂齐不禁睿智而深沉地叹了口气。
从主子起初不懂爱的时候,他就早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啊。
他能够想象管疏鸿会受到多大的打击,所以做好了殿下会发疯的准备。
可管疏鸿所乘的马车中却安静的要命,似乎没有半分反抗的意图,这却反倒令人心慌。
鄂齐担心了一路,又不敢打扰,终于到了停下来歇息,该用些饭食的时候,他才找到了理由。
鄂齐轻轻敲了敲马车,掀开了帘子,低声道:
“殿下,用些饭食吧。”
他说着,将食物和水轻轻放到桌子上,又暗瞧了管疏鸿一眼,只见他抱臂坐在马上的阴影里,目光也不知道定定的瞧着哪里,神色憔悴,苍白的脸上犹带泪痕。
鄂齐跟随他数年,从未曾见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觉暗暗心惊。
但就在这时,管疏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竟笑了笑,反倒说:
“你瞧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刻了匹马,还写着我的名字,肯定是阿珣干的。我又不属马,也不知道他成天想些什么。”
他指的是自己对面马车车壁的位置,原先棠溪珣总爱坐在那里。
鄂齐听他语气跟平常无异,甚至带着几分宠溺和温柔,心中更是惊恐,怕管疏鸿其实已经疯了。
他心里也忍不住有些难过,又叫了一声“殿下”,劝说道:
“一切总会过去的,殿下您也都把能做的尽力去做了,现在会与棠溪公子分开,也只能说是没有缘分,怪不得谁……”
管疏鸿却道:“谁说我们分开了?”
鄂齐一怔。
管疏鸿却看着对面的座位,想到棠溪珣每次上马车的时候总是喜欢窝在那个挡风的角落里待着,所以他把那边的座椅和墙面上都铺了一层厚厚的软垫。
现在,垫子有点翘角了,他才看见棠溪珣背着他偷偷画了这个东西。
他宁愿看一辈子。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久得仿佛前世的奢望,在心里带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曾经被送来西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痛苦。
管疏鸿当时觉得那是因为自己太弱小,一个离开了父母身边的孩子,不由自主还是会渴求他们强大的庇佑,所以害怕分别。
但踏上这片土地之后,他就发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如此软弱了。
因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除了天生的血缘之外,他不会再对任何人产生后天的情感和眷恋。
他没想到自己会去为了爱情这种东西倾尽所有,拼尽全力。
更加没有想到,最后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棠溪珣竟会以这么决绝的方式中止了与他的一切,他到底爱不爱自己,管疏鸿摸不透,看不清,但他现在也顾不得了。
那些温软的过往,那些曾有的缱绻,全部被砍成了心间一道溃烂的伤痕,除了棠溪珣无药可救。
所以,这是他的性命,他怎会放手?
“他嫌我麻烦,我就解决那些麻烦,他觉得我没有权势,我就争取到最高的权势,他一次次地把我推开,我就要一次次地把他追回来!”
管疏鸿喃喃地说:“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放手!”
纵然鄂齐已经阅文无数,什么样的大场面都看过了,但当面看到管疏鸿这样偏执若狂的神色,听见他发着狠意的话,还是禁不住骤然失色。
过了片刻之后,他才颤声说道:“殿下,您冷静些……”
管疏鸿淡淡一笑,说道:
“觉得我疯了,是吗?我告诉你,我就是疯了。”
他转向鄂齐,认真地说:
“你跟我一场,我不愿牵连你,到了昊国,如果你想走,我会给你银两,帮你安排前程,你不想走,那么……我要做的事,难如登天。”
鄂齐能够给皇子做陪侍,自也是打小出身勋贵之家,自然被一点就明白过来,管疏鸿所说的“难如登天之事”到底是什么。
这本来是管疏鸿原来最厌恶的,但他现在要不顾一切地拥有权势,才能挽回棠溪珣。
鄂齐怔怔地看着管疏鸿,没想到自己这个在爱情上偏执的、贪求的,甚至可以说粗暴的主子,竟然可以卑微至此,付出至此。
“殿下。”
鄂齐情不自禁地说道:“我跟着您。”
对于他的决定,管疏鸿没有什么意外。
或者说,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为其他人的事而情绪波动的力气,只是点了点头,随即望向远处的星空。
繁星在深蓝的天际点点闪烁,狡黠,灵动,像是谁的眼睛,传来温柔而冷然的凝眸。
“我会再见到你的。”
管疏鸿轻轻地说:“一定。”
*
两年后。
这两年来,自从西昌新帝登基,朝廷上下风气就为之一整,重用贤臣,整顿吏治,重分土地,接连几次的改革下来,百姓们生活安乐,国力也显著提升,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相比大部分百姓的欢欣鼓舞,从年初太上皇驾崩之后,另一群人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是强烈。
这些人一开始大多都在京城为官,出身勋贵之家,靠着一些先帝最爱的养生玩乐之术得到圣宠,自己也没少利用职权捞好处,日子过得非常不错。
可自从新君上位之后,最是厌恶这些弄臣,他们就再也讨不到便宜了,也从京城被贬谪到了地方。
当时好歹太上皇在世,皇上总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但如今,靠山没了,一时不由人人自危起来。
这种即将被清算的不安情绪,在得知皇上派棠溪珣到江北诸地巡察灾粮时达到了顶峰。
——其实也不能说是派,这件差事是棠溪珣自己揽过来的。
如今的他,说一句位高权重,炙手可热毫不为过。
在薛璃登基的第二天,便加封了所有原本隶属于东宫的官员,棠溪珣更是越级擢升,总揽皇位交接的大小事宜。
再加上他又暂住宫中,因此几乎宫内宫外的事宜,大家找不到皇上的时候,全都要向他请示,一时权倾朝野。
棠溪珣虽然是正经出身的状元,但他年纪轻轻,身上又有各种传闻,大家虽然知道薛璃素来非常宠爱这个表弟,也没想到他刚一登基就会如此毫无顾忌的委以重任,一时间质疑声、上书声不断。
但薛璃却半点也不退让,合理的质疑他便按条反驳辩论,恶意出言诋毁的则全部遭到了惩处。
这样一番整治下来,也让大家都明白了,对于这位新君,其他的事尚且好说,唯独涉及到棠溪珣,是万万不能姑息。
而且他的行政风格也和先帝的姑息纵容大不相同,作风十分强硬,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逐渐的,也就没人再敢触这个霉头了。
人们原本也以为这也是新君继位,诸事繁忙,皇上没有那么多人手可用,给棠溪珣这么大的权力不过是权宜之计,过一阵子,得用的人手多了就好了。
——毕竟君臣有别,他们的关系又怎么可能一直像幼时那样亲密呢?
但一日过去,一月过去,一年过去,棠溪珣非但没有受到薛璃猜忌,反而越来越是被倚重,短短两年间,便升至了副相之位。
从前他在东宫的时候,虽然暗中也会给薛璃出谋划策,但往往在明面上还是以一副谦逊低调的面貌示人,如今自己最大的靠山一朝登基,棠溪珣也一改往日作风,十分高调。
他手段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偏生大小诸事,只要交到他手上的,就没有解决不了的,更是挑不出来任何错漏。
不知不觉间,朝中臣子对他的畏惧,甚至更胜皇上,再也不敢有半点质疑之声了。
单只说这一次外出巡查的事,就不是皇上派下来的差事,而是棠溪珣自己提出的。
那天早朝上的事都已经传出来了。
今年从年初开了春,淅淅沥沥的雨水便一直缠绵不断,以致于一些临水地区的州县都遭了灾,朝廷也已经及时拨下了灾粮,并在高处紧急建造了临时安置的处所。
但近来却有多处上书,说是在本地发现了从江北一带逃难而来的灾民。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显然此事当中有什么猫腻。
皇上就想派人去调查。
可江北一带树大根深,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再加上还有一些从京城外放出去的二代三代也到了那边的富庶之地,这要查,不光险,还得罪人。
所以这事并不好干。
当时也不是没有人自动请缨,可棠溪珣却一下站了出来是,说他去。
皇上一听,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说是他身体不好,在京城坐镇便是,亲自出面还是要另寻他人。
棠溪珣却坚持要去,甚至连“陛下难道猜忌至此,非要把臣放在眼皮下面看着才安心”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把皇上气得声音也高了。
结果没想到,人家棠溪大人听不得半句重话,竟当场拂袖而去。
这事可把当时在场的大臣们给吓坏了。
大家觉得棠溪珣未免太过任性,再怎么也不能嚣张成这样,这下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劳,只怕也要完蛋。
知道他这也是为了国家社稷,大臣们不免为棠溪珣担忧,特别是一些被新君上位后提拔上来不久的年轻人,满头热血地商量着要怎么帮棠溪大人在陛下面前说情。
他们先是去试探棠溪柏,谁知这位刚刚致仕的尚书大人却只优哉游哉地画着花鸟画,笑安抚他们:
“小事,小事,不必担忧。”
——如此冷漠!
看来棠溪大人和家中关系不好的传闻也是真的!
大家没有办法,只能一起商量着,写了一封联名的书信,决定给皇上递上去。
可皇上虽然收了,却也只是面色冷冷,没有表态。
险、险啊!
——“既然皇上跟棠溪珣闹成了这样,怎么这回过来咱们江东巡察的还是他?难道皇上是想要暂时先遂了棠溪珣的意,然后再一并清算吗?”
这件事很快便传开了。
此刻,在江东汾州刺史余桂忠的宴席上,大家也在纷纷谈论着,有人便好奇地问出来了这样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小管极速归来。
第115章 何处梦堪温
这场盛宴,当地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在座,既有官员,亦有商户。
按说士农工商,商贾地位最低,本没有资格与官员为伍。
可是汾州当地一向富庶,又是交通要塞,商业发达,这些商户家中世代积累,势力不小,平日和这些官员们也多有勾结来往。
所以今日余刺史设宴,他们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座上宾。
此刻,宴席尚未正式开始,是因为余刺史神秘地说,今日会有位贵客到来,要给大家介绍一番。
所以,人们一边等待着贵客来了之后上菜,一边饮着茶酒,吃着点心,也算是谈笑甚欢。
此刻,这些对京城之事不太了解的富商听到官员们在议论棠溪珣的事,不由都对这名即将到来的高官充满好奇,出言询问。
那名被问到的官员名叫周丰。
周丰原本在京城任职,周家名门大族,他虽然是一名庶子,但凭着机灵贪玩,有许多稀奇的花招能讨皇上开心,也混得风生水起。
直到薛璃登基之后,周家见势不妙,干脆在等着皇帝算账之前,先一步把周丰调到了这个还算不错的地方,也过了两年平安的日子。
不光是他,在座有很多人都是相似的情况。
本来觉得自己这边已经算是忍气吞声,先行退让了,他们也没想到,棠溪珣那边竟还真能追着杀到这里来。
听到那富商的无知问题,周丰摇了摇头,冷笑道:
“冯老板,这就是你不了解了,咱们这位棠溪大人,可是从四岁起就被太子一手养大的,那是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的人物,他哪里会真的责罚!”
冯老板一怔:“那就算是养大的,这样顶撞也不成吧?敢在人前就这样不给面子,那就算是我亲儿子,我都得大嘴巴子抽他!”
周丰哈哈大笑,连连摇头:
“那就是你不知道咱们这位皇上了!你可知道那些递折子为棠溪珣求情的人,后来又瞧见了什么?”
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他接着讲了下去。
原来,这些年轻官员见皇上如此一副态度,心中十分担忧,便想上门去拜访棠溪珣,顺便询问一下他的情况。
结果,还没等这些人走近棠溪珣的府邸,便看见棠溪珣的马车远远而来,在自家门口停下来了。
马车后面还跟着一顶明黄色的轿子。
接着,棠溪珣从马车上下来,大步往里走,皇上也从轿子上下来,在后面一路小跑,把他拽住。
“别生气了行不行,现在气性怎么这么大?”
他们眼睁睁看见皇上刮了下棠溪珣的鼻子,半是无奈,半是宠爱地说:
“好了好了,不就是想去江东吗?都听你的,想去就去!现在能理我了吗?”
大家:“……”
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连棠溪珣的亲爹都不着急,只有他们几个上蹿下跳的折腾!
这事官员们传来传去的,差不多都知道,这些富商们才是第一次听过,不由都啧啧称奇。
那冯富商“哈哈”一笑,说道:
“多谢周大人解惑,咱今天也算是长见识了。听说这棠溪大人仿佛还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呢……如此看来,这倒是说得通,哈哈。”
他一边说,一边转头,在身边一名陪酒少年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道:
“小宝贝,若是你有什么错处,我也舍不得怪你啊!”
闻言,在座的富商们都是哈哈大笑,显然都觉得棠溪珣是诱惑了君主,才能有这样的地位。
这时,角落里却传来了一个平平板板的声音:
“这话真是有趣,冯老板如此有见地,莫非早年间就是干这行当上位的,才会做此联想?”
满堂的气氛正和乐融融,这不阴不阳的话一出,都纷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官员那边的末席坐着一名面有病容的年轻人,倚案持杯,眉目隐藏在辉煌灯火的阴影里,看不清楚神情,姿态倒甚是悠然。
冯富商还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可不是什么好话。
他被人逢迎惯了,当时心中便是一阵怒意横生,冷声道:
“大人什么意思?”
“随口一说,不要当真。”
那人仍然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啜了口酒,说:
“您这幅尊容,长得比我祖父家门前池塘里发胖之后跳上了岸,又被人一脚踩扁的蛤蟆还不如,又是一身的腥膻味,哪能就真被人看得上呢?”
刚才那句还能解释成是开玩笑,他这话可就实在太刻薄了。
但偏偏要命的是,其他人想想他的话,又止不住去看了看冯富商,还觉得这个形容真是贴切极了!
怎么能真长得这么像!
当下有人忍不住低下头去,借着桌子的遮掩拼命掐着自己的大腿。
“你、你、你——”
冯富商勃然大怒,将酒杯一摔,站起身来:
“你欺人太甚!”
余刺史是今天的主家,他刚把笑忍住,眼看这时局面有些僵了,也不得不站起来调停。
“好了好了,二位暂且息怒。”
余刺史快速地在心里回忆了一下,想起这年轻人今天递的帖子是渭阳李家的。
这一家的老爷子李通之前曾经官至相位,如今致仕之后回了老家。
今日这场宴会给李老爷子送了请帖,本来以为他会推拒,但没想到他派了自己的孙子代为参宴,虽然因为没有官职,位置靠后些,但还是该给点面子的。
于是,余刺史打消了让这年轻人给冯富商赔罪的想法,笑着劝了两句,冯富商也就悻悻坐下了。
大家都是酒酣耳热,周围大多是熟人,说话也随意惯了,这个小插曲一会就被忘在了脑后,倒是又谈起了棠溪珣来。
周丰带着醉意,拍了拍还在暗暗生气的冯富商,说道:
“不过冯老板啊,我可得说句公道话——棠溪珣真不是你身边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的,他这人除了那张脸之外,那心机,那手腕,也都很不简单呢。”
冯富商被说的一愣,另一名叫范惠的官员也附和道:
“就是,你光看皇上宠他,却不知道,当初为了扶持东宫上位,棠溪珣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的……管侯,昊国那位皇子管疏鸿,冯老板应该听说过的吧?”
听到管疏鸿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突然静了静。
余刺史以及其他几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妙,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止大家的议论。
冯富商倒是对此一无所觉,说道:“这个我当然晓得,是昊国送到西昌来的那位质子。”
“那你可知道他被棠溪珣迷得神魂颠倒一事?”
冯富商平日里不爱听戏,更不爱看书,一直远在江东,对这些事不曾听闻,故而不禁大吃一惊:
“什么?!”
见他不知道,众人顿时来了精神,几个人比划着给一群吃惊的商人们讲述:
“不知道吧?嘿嘿,要说这事,可稀奇了。”
“那管侯来到西昌,在京城住了十来年,一向清心寡欲,不近生人,结果偏生在东宫出事之后,被棠溪珣迷得神魂颠倒,各种手段都用上了,才将人弄到了手。”
“当时满京城人尽皆知,都觉得他蛮横,还对棠溪珣十分同情呢!”
冯富商听的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忘了刚才的不愉快,问道:
“然后呢?听闻管侯已经离开西昌两年了,看样子这事还有波折。”
“如你所见。”
讲述的人摊一摊手,说道:
“管疏鸿什么都不想要了,一心一意想同棠溪珣在一起,但其实啊,人家才是真正的高手!”
“棠溪珣根本就没对管疏鸿动心,诳的他跟太子演了一场大戏,除掉了他们昊国自己的奸细,最后把他一脚踢开,直接给送回昊国去了!”
那人自己讲的也是唏嘘不已,双手一摊,耸肩道:
“你就说这是光有脸蛋就成的吗?此人的心机手段,厉害不厉害?”
周丰也凑上来说:
“对啊,而且还有更邪门的,经历了这事之后,太子回来竟然真的对他没有半点猜忌、隔阂,依然把他捧在手心里边予取予求。你瞧瞧现在,那宠爱的都快无法无天了!”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是是是,忘了从哪听的,有一次一伙暗卫去刺杀他,结果足有二十多人,见了他那张脸之后,竟迷得连任务都忘了,宁可死也要亲近一番。最后也当真全都被管侯给暗中杀了!”
“嗐,你们知不知道那显赫一时的贺家是怎么败落的?我告诉你们,什么贺将军、贺涛、贺子弼,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这些传奇经历,只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富商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人道:
“那这人,得长成个什么样啊!”
“马上就能见到了,但可别忘了,这么个人,可是专门来为难咱们的。”
不知道谁说了这句话,席上的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这些富商们之前从不知道棠溪珣的为人,只觉得这么年纪轻轻的一个弄臣,来就来了,做做样子而已,还能真的彻查他们吗?现在听来,心中却是不免生出了一些忧虑。
一个人能把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间,关键是,同时又心狠无情,一旦利用完毕,就翻脸不认人,可见绝对是不好相与的。
在场之人,可是谁的身上都多多少少有着几件禁不住查之事啊。
半晌,仍是那冯富商哈哈一笑,说道:
“各位何必为了这些还没发生过的事忧虑呢?那棠溪珣明显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就算他来了,要钱给钱,要色给色就是了。他固然厉害,我们在这里坐着,谁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怕什么!”
他说着举起酒杯:“就算他厉害,难道咱们就没有靠山吗?来,喝酒,喝酒——”
“就是,不说扫兴的事,喝酒喝酒!”
众人刚将酒杯举了起来,却又听见刚才那个声音凉凉响起——“哦,那不知道你的靠山是谁呢?”
这下,大家纷纷将目光投过去,心想,怎么又是他。
就算是因为此人的身份而有几分顾忌,此时看他如此不识趣,也实在让人有几分不满了。
冯富商这辈子都没被人如此羞辱过,刚才勉强把脾气压了下去,现在看到对方仍是不依不饶,也有些按捺不住。
当下他索性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示意身边的男孩倒了三大碗酒,端到了那个年轻人面前。
“阁下既然对我的事如此好奇在意,那么不如这样,你喝下这三碗酒,我来给你解惑,如何?”
在座的人都知道,这是冯富商今天特意拿来的烈酒,一般人都是用小盅一点点抿的,这三碗下去,不死也得当场昏倒。
他这么做,显然是想要此人出丑,不管他喝不喝酒,都能好好刁难取笑一番。
大家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等待着面前这人的回答。
连余刺史心中都在暗暗后悔,当初他会对李家发出邀请,也是为了尊重一下李相的身份,没想到竟来了这么个不通情理的家伙。
李相当年虽然官位很高,但是他的子孙并没有继续在朝中做官的,经历了两代权力更迭,也不想再惹什么祸事,故而说起来,其实也不必忌惮。
所以这回余刺史也不吭声了,与其他人一起,等待着看这名年轻人会如何应对。
却眼见他虽然成为了众人责难的中心,却依然姿态从容,一手托腮,淡淡瞧着对方将那三碗酒端过来。
那神色眉目看不清楚,只是园子里奢华的千盏花灯从他身后映来,莫名显出几分清冷寂寥,却也勾勒出了单薄却清峻的轮廓,使得这整个人别有一番难言的韵味。
冯富商那男宠低着头把托盘放在他的面前,轻声说道:“大人,请用。”
随即,当他起身退后之际,却仿佛从对方在夜色中模糊的唇畔看到了一抹微微扬起的冷淡微笑。
他当即不禁一个失神,紧接着,就见这年轻人伸出了一根有如白玉雕成般的手指,抵在托盘的边缘上,然后轻轻一推。
“哗啦!”
托盘翻倒,三大碗烈酒砸在地上,顿时一阵刺鼻的酒香传来,瓷片的碎渣和酒液溅的四处都是。
这下,连余刺史都不免倏然站起身来,勃然怒道:
“李公子!我好心请你前来赴宴,你却一再无事生非,搅乱宴席,到底安得什么心?一会还有贵客前来,今天这酒你要是不稀罕,就请走吧!”
他说完之后,却见这个惹了事的人冷冷一笑,终于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身上衣服,顺带从脸上撕下了一层面具,平淡道:
“来人,将这刺史府里里外外都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走一人。”
随着站起来的动作,这座豪华府邸中的辉煌灯火终于照在他的身上,也映亮了他刚刚露出的真容,一时间满座无声。
人们甚至没有听清他刚才说的话,心中唯剩下了“倾国倾城,举世无双”几个字。
冯富商整个人都看得懵了,浑然忘了自己那被砸碎的三大碗酒。
方才他若知道说话的是这么个美人,就算这三万酒泼到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随即,在激动的心跳中,他竟然真的见到对方慢慢朝着他的方向转过了头来,然后,抬了抬下颌。
“我在!我在!”
冯富商激动地说着,同时立即想要凑上去,整个人却被绊了一下,跌在座上。
“……”
然而对方连半点理会他的意思都没有,说:“这个,抓起来。”
随着他的命令,竟有无数高大冷肃的黑衣人从暗处跃出,手中持刀,直接堵住在场所有人的退路。
冯富商肥胖的身子更是被一下子按倒在地,捆了起来。
他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了,满场之人更是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这时,周丰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
“棠溪……棠溪珣?”
一言既出,全场皆惊。
原来,他竟然就是棠溪珣!
在宴席开始之前,这人就安静地坐在了那处幽暗的角落中,带着轻蔑的笑容聆听他们大出狂言。
“棠、棠溪大人……”
余刺史终于站起身来,他整张脸几乎都是青的,半是害怕半是愤怒。
能多年在这富庶一方的地方当刺史,他自然也是有些靠山和本事的,对棠溪珣怕是怕,可对方这样不由分说地打上门来,直接把他满府上下都给包抄了,实在半点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想到之前他跟皇上争执的事,余刺史其实很想问棠溪珣是不是得了疯病,话到嘴边硬是给忍了下来。
他有些磕绊地说:“您不是说……要过几日才到的吗?”
对于他的发问,棠溪珣清淡淡的一笑,温柔中藏着致命的冷酷,像把划破笙歌的利刃:
“余刺史,你官商勾结,倒卖灾粮,侵吞朝廷救济,我既然来送你归西,如何还要提前预告给你?”
余丰一听,连脸色都白了,这个罪名自是万万不能认的,脱口说道:
“你血口喷人!”
棠溪珣歪了歪头,似笑非笑:“是吗?”
身上的披风拂动翻卷,他低下头,轻咳了几声,抬手道:
“把账册和黄籍都拿上来。”
很快,几名侍卫用木板抬着一摞摞厚厚的线钉本子走了上来,放在了众人面前的空地上。
“景泰二年三月初六,小薄荷村二百七十六口,每日供灾粮八百二十八斗。为何到了三月二十二日,该村只剩下五十余人了?其他的人丁并未销户,那么是去了哪里?该供给他们的粮食,又被分派到了何处?”
棠溪珣甚至连翻都不用翻那些册子,又示意侍卫随便打开一页,对他报了日期是四月十一。
他便又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一天某地本来应该在籍的人数,实际上无故消失的人数,以及没能及时供给的物资。
见棠溪珣竟然将那些册子弄到了手,在场众人起初神情各异,有人慌,有人疑。
毕竟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棠溪珣可能会查账的准备,但是在大家想来,棠溪珣就算提前了几日,时间也并不充裕,这些灾粮发放的单子要跟人头对应,还得检查前后日期一致,工作十分繁杂。
有他查的时间,假账早就做出来了,不必太过担忧。
但谁想到,棠溪珣竟好像过目不忘一般,将上面的各处错漏信口到来,没有一处是不准的。
余刺史再也无话可说。
他还在这里想着等棠溪珣来了如何接待如何应对,为此特意请来了一位大人物相商。
却没想到他等的人还没来,棠溪珣只是打了个照面,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完全决定了他抄家斩首的命运。
余刺史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周围的人根本忘记了搀扶,只是张口结舌地定定看着棠溪珣,但这次不是对容貌的惊艳,而是对才智和权势的畏惧。
棠溪珣挥挥手,示意手下的人将余刺史及他身边的几个从官带走,广袖起落间,虽清弱,但冷冽。
冯富商此时的酒已经完全吓醒过来了,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嚣张,他极力将自己肥胖的身躯缩到桌子底下,期望棠溪珣能够忘掉自己。
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棠溪珣看了他一眼,说:“一起带走。”
冯富商心头一颤,忙大声道:
“棠溪大人,我又不是当官的,你抓我做什么呢?你可不能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啊!”
棠溪珣淡淡地说:
“你不是半年前新纳了一位爱妾,她可是给你引荐了什么卖国求财的好生意了?”
冯富商心头一震,连忙说:
“我不知道啊!只是在她的指点下做了几桩生意,别的事我都不清楚……”
棠溪珣形状优美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神色间似笑非笑,充满讥诮,一挥手,冯富商也被拖走了。
“至于其他人……”
他环顾四周,说道:“老实回去等着吧。”
说完,棠溪珣轻轻咳嗽了几声,转身时披风悠然荡起,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
他来时不露行迹,离开的时候却声威赫赫,所到之处,其他人纷纷手忙脚乱地让出一条路来,刚才的谈笑风生,全都变成了满目仓皇。
“轰——”
大门敞开,棠溪珣提起衣摆,迈出门去。
然后,他一下子停下脚步。
只见门外被月光铺出的满地白霜下,管疏鸿手中牵着匹马,身后三五随从,正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沉默地看着他。
几步之遥。
他们之间横亘的,正是如此刻夜色一样沉沉的黑暗,和两年光阴。
棠溪珣倏然怔住。
第116章 风吹江畔春
云影徘徊,从月亮上掠过,两道各怀心事的目光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交错。
这两年间,管疏鸿曾无数次在虚无中描摹出这张面孔,甚至好几次思念难熬的时候,他也曾夜行千里,赶到西昌来。
可是棠溪珣就是这样行事狠绝,连他的旧宅都不再住了,一次都没让管疏鸿见到他。
大概他以为,这样做管疏鸿就会忘记吧,可是两年来的日日夜夜,一刻都没有过。
管疏鸿没有办法,只有尽量去打听棠溪珣的消息,听说这两年棠溪珣的身体状况虽然不至于像前世那般,但也不是很好。
管疏鸿接近不了他,也知道棠溪珣不会要自己的东西,便想尽了法子弄来各种珍贵药材,派人去西昌的京城高价售卖。
他知道,价格定得高些,棠溪珣身边自然会有人一掷千金地买下来,这样也不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而管疏鸿,也只能通过只言片语,将这两年岁月缝隙里漏出的碎片拼凑起来,当做让自己支撑下去的唯一慰藉。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用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姿态去争,去抢,以最快的速度在昊国站稳脚跟,得到权势与拥戴,然后,在棠溪珣终于离开了京城的时候,他就来了。
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声音,然后大门洞开,这个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瞬,管疏鸿首先涌上来的感觉,不是愤怒,不是渴望,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迷惘。
他动也不动地站着,定定地看着棠溪珣提起衣摆,迈出门来,忽然觉得他就像无数轮回中每一次走向自己那样,从未改变。
但其实,又已全然不同。
见到这一幕,周围的人也不由都纷纷的睁大了眼睛。
谁也没想到,刚刚从传闻中听到的两个人,竟然就这么眼睁睁的见到了。
他们这时才明白过来,之前余刺史口中所说的贵客,正是指管疏鸿。
就在刚刚,这些人还在庆幸,他们还有一件没让棠溪珣听去的秘密——那就是同昊国的生意来往。
这事还要从新帝登基说起。
这两年由于薛璃的政策,朝廷对于西昌和昊国之间的来往管理的很严,相互之间的通商也有严格的规定,需要特别审批才可以进展。
其中的原因,大家也都知道。
在先帝当政时期,昊国曾向西昌派来了大批量的奸细,为了将这股势力铲除,当时作为太子的薛璃也花费了不少的力气。
所以在他登基之后,对这方面的管理也非常的严格。
可是这样一来,便不免对一些人的生意造成了影响。
特别是汾州这片地方,不光重商,还与昊国接壤,边境之间的往来甚至比从这边到西昌都城还要频繁。
因此,这些商人们不愿意割舍财富,依旧瞒着朝廷,偷偷地在黑市当中交易。
一来二去的接触多了,他们也被引荐给了一些昊国的官员,往来时让这些商人们也都很有面子。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情分在,这次听闻昊国皇帝有意与西昌再次达成合作,派了使臣前来协商,汾州可谓是必经之路,当地这些官员商人为了先行示好,也都商量着要私下接待一番的。
但除了余刺史,以及寥寥数人,他们竟谁也没有想到,来的这个正是他们刚刚提到过的昊国三皇子管疏鸿。
人们的目光止不住地在棠溪珣和管疏鸿之间徘徊。
刚刚被棠溪珣威胁过,此时他们除了好奇,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
——管疏鸿是余刺史今天要宴请的贵客,那多少跟他们还是有些利益联盟的情分在的,他会不会帮忙向着棠溪珣求情?
以他的身份,多少也可以挽回一下现在的局面吧。
大家等待着这对老情人间的互动。
然而两人对视片刻之后,棠溪珣便漠然移开了目光。
他什么也没说,擦过管疏鸿的身边走向自己的马车,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是和他无关的陌生人一样。
见他如此,四下围观的人们不觉都感到十分失望,纷纷准备散去。
眼看棠溪珣就要和管疏鸿擦肩而过。
“啪。”
皮肤相撞的清脆响声传来,管疏鸿终于抬手,握住了棠溪珣的手腕!
旁边好像传来了拔刀的声音,但管疏鸿没有理会,他双目直视前方,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寸寸地、尽量保持冷静地转过目光,定定看向棠溪珣。
这个人——长大了。
虽然只有两年,但无论从生理上,还是从地位权势上,也都是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成长时期。
棠溪珣的五官比刚分别的时候长开了些,又因为位高权重的缘故,以往的清纯温柔之外,更多了几分凛冽清冷之态。
他身上的青衣载了月光,雪白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凝脂一般的质感,鸦羽般的鬓发,远山似的眉,以及微卷的眼睫带着种写意般的水墨感,形成了一道近乎完美到了极致的剪影。
那一瞬间,管疏鸿又一次想起了两人这一世情缘开始时,棠溪珣坐在自己床边时那道模糊迷离的影子。
那时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觉得这幅美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
可现实中,通过此时相贴的肌肤,两人曾经的耳鬓厮磨,海誓山盟,情热时交缠抚摸的温度,好像也一时间俱上心头而来。
管疏鸿终于轻声问道:“棠溪公子,一别经年,近来可好?”
棠溪珣微微一笑,说道:“有劳殿下挂心,我很好,殿下别来无恙?”
管疏鸿叫的是“棠溪公子”,棠溪珣却说了“殿下”,甚至连曾经那个“管侯”的称呼都没有叫错,生分而疏远。
“殿下”二字,昭示着管疏鸿如今不同的身份,以及两人相悖的立场。
棠溪珣的从容让管疏鸿不由自主收紧了手指,棠溪珣转了下手腕,想挣脱,却没挣开。
他身后那些侍卫们神色间对管疏鸿十分防备,有几人拔出了刀。
但这时,管疏鸿低下头,轻声回答了棠溪珣的问题:
“不好。”
这两个字让棠溪珣微震,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好像时间也停顿一瞬。
但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就冷了下去,更加用力地把手在管疏鸿掌中一挣,同时漠然说道:
“三殿下,本官还有要事,没有功夫在这里跟你叙旧,先告辞一步了!”
——等等。
话虽然说的冷漠又有气势,可说完之后,棠溪珣几乎全身的劲都使出来了,手腕还是没挣脱。
这人还有完没完了!
棠溪珣终于没忍住,近乎恶狠狠地瞪了管疏鸿一眼。
管疏鸿自见到棠溪珣开始,心中就隐隐不安。
他觉得棠溪珣身上多了种让他陌生又担忧的东西,那是一种寂寥和冰冷。
就好像,他整个人到了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就把自己包裹在了一层冰壳里面,清晰又疏离地看待着这个世界。
管疏鸿不是不知道棠溪珣这两年的状况。
他深受重用,百姓拥戴,亲友在侧,每次听闻,管疏鸿心里都又是欣慰又不免觉得酸涩,他真的很担心棠溪珣因此会把自己彻底忘记。
毕竟没有了自己,他似乎真的更加平静和幸福。
可是如今见到棠溪珣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开心,管疏鸿却更是忧虑,更是不安。
直到此刻,瞧见棠溪珣终于皱眉生气的样子,才好像让管疏鸿找到了当初他那个最喜欢恃宠而骄,撒蛮耍赖的熟悉模样。
管疏鸿情不自禁地想再看一看他鲜活的样子,也就情不自禁想要激怒他。
于是,他笑了,却不知自己的笑容在别人看来其实也是很少见的。
管疏鸿似笑非笑地说:
“哦?棠溪大人所说的差事是什么,处置这些人吗?但我今天本是他们邀请而来的宾客,你破坏了我的宴席,也不打算回请一顿,这有点不地道吧?”
管疏鸿说的越多,棠溪珣就越生气。
不是因为话里的内容,而是他觉得很莫名其妙——
已经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到死不再相见,怎么他费了那么大劲严防死守的,还是又碰到这个家伙了?
既然碰见了,那就当陌生人也好,怎么偏他的话这么多,自己莫名其妙的也就跟他一句一句地把话接了下去?
还想跟自己要饭吃?去你的吧!
所以棠溪珣生气地嘲讽道:
“三殿下应该不差这一口吃的吧,难道昊国穷到了那个地步,你离开西昌这几年都是要饭为生吗?”
这话一说,管疏鸿身后那几个人的脸色先变了。
这一次,管疏鸿所带的随从都是生面孔,没有一个是棠溪珣以前见过的,他并不知道,这些都是昊国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侍卫,还有一名从宫里出来的老太监。
这些人对于这位在西昌生活了十几年才回国的皇子其实说不上熟悉,最深刻的印象,除了管疏鸿的母妃所干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之外,就是管疏鸿平素冷漠疏离、手段残酷的样子。
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敢这样跟管疏鸿说话。
特别是此刻,棠溪珣跟管疏鸿的距离非常近,棠溪珣几乎比管疏鸿矮了一个头,看上去好像被他单手就能掀翻按倒一样。
偏偏块头不大,态度挺嚣张,真是稀奇事。
关键是,管疏鸿也没生气。
听了棠溪珣的话之后,他面不改色,凑到棠溪珣的耳畔,轻声说道:
“既然你不赔我的饭,那我只能自己讨回来了。我知道,你这次一定是想要彻底清理此地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还有驱除昊国一直以来对这一带经济方面的影响。但你想想……如果我支持他们与你所对,你的任务会不会遇到很多阻碍呢?”
管疏鸿说完这番话,棠溪珣霍然转过头来,神情冷若冰霜。
随即,他再一抽手,这次彻底把手从管疏鸿那里拿出来了。
然后棠溪珣抬起手,竟然“啪”地一巴掌,给了管疏鸿一个重重的耳光。
这一下子把在场所有的人都给惊呆了,那一声脆响就好像打在他们的心头一样。
老天爷啊,这位是真的能耐,当初人是他说甩就甩的,如今重逢,也没半点心虚愧疚,还能说打就打,半点不带含糊。
做人怎么能有本事成这幅样子!
棠溪珣冷冷地说:“三殿下如果定要与我为敌,那咱们就走着瞧!”
说完之后,他面容漠然,拂袖而去。
可棠溪珣是走了,剩下其他跟管疏鸿一起留在原地的人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他迁怒到自己身上。
片刻之后,唯有这次跟着管疏鸿出来的秦公公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连声“哎呦”着上前,问道:
“殿下,殿下您可还好吧?”
他平常是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这次被专门指派出来跟随管疏鸿公干,也有皇帝耳目的意思,此时看着这位身份尊贵的三殿下脸上留了个五指印,也不禁大为震惊。
他本来想伸手去扶管疏鸿,但又不敢,毕竟,这位杀人的样子他可不是没见过,此刻挨了打,还不知道有多么愤怒。
但秦公公却没想到,管疏鸿慢慢回手,抚了抚自己的脸,却笑了笑,语气平静:
“慌什么,我很好。”
秦公公:“……”
管疏鸿却是真的很好,毕竟棠溪珣已经很久没打过他了。
当然,棠溪珣本来也不爱打人,很多时候都是被他惹得急了,才会炸毛起来。
管疏鸿相信,他是不会这样打别人的,只怕连薛璃都不会挨他耳光吧!
对着自己,他终究还是不见外。
他很开心终于能看到了一点棠溪珣真实的情绪,但同时也对自己刚才的大胆挑衅有些后怕,心中发愁地想——也不知道后面要怎么向棠溪珣道歉呢?
管疏鸿有些甜蜜的烦恼,不过总体来说,意识到棠溪珣还是对自己有些不同,心情终究是好的。
他回过头来,看见面前那些人都在眼巴巴瞧着自己,便道:“各位,进去说吧。”
在进入余刺史家之前,管疏鸿又忍不住回了一下头,身后如水的月光中,已经不见了棠溪珣的背影。
他心中有些怅然,忍不住轻轻嘀咕了一句:“生气的时候还是喜欢嘟嘴,小鸭子。”
三殿下这幅神叨叨的模样,可把秦公公看得心惊胆战的。
他被皇上放到管疏鸿身边,当然也有约束监视的意思,之前听说管疏鸿被棠溪珣耍的团团转,秦公公还很不以为然。
这一路同行,他还在心里面暗暗琢磨,这么一个冷心冷清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多情种子,那些话一定是瞎传出来的。
结果一踏上西昌的地界,一见了那个传说中棠溪大人的面,这三殿下,还真就不正常了!
谁挨了一巴掌还能笑那么高兴?瘆人啊!
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悄悄同管疏鸿说道:
“殿下,可不是奴才多话,陛下这趟把您派出来,是为了做大事的,现在皇子中也就您最得陛下青眼,这事办成了,日后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您可千万不要犯糊涂啊!”
秦公公打量着管疏鸿的神情,语带威胁:
“毕竟,您虽然不在陛下身边,但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他老人家心里可都是有数的。”
管疏鸿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秦公公有片刻心惊,但管疏鸿随即便收回了目光,说道:“我知道。”
*
担心的也不光是管疏鸿那一头的人。
管疏鸿那番话,刚才跟在棠溪珣身边的侍卫也有几个听到了。
当棠溪珣下了马车之后,侍卫不免颇为担忧地悄声问道:
“大人,如果那管侯真的和咱们做对,这次的差事只怕会遇阻,到那时难免麻烦啊。”
然而这时,棠溪珣脸上反倒没有了在管疏鸿面前时流露出来的怒意,淡淡一笑,说道:
“不用担心,他说说而已。”
侍卫一愣,完全不能理解。
这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他作为东宫旧人,当初棠溪珣是怎么把管疏鸿迷的神魂颠倒,利用他为自己做事,做完之后又如何一脚踹开的,这名侍卫也是都有所听闻。
将心比心,他想,如果换成自己被人这样戏耍,那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更何况管疏鸿还是一名皇子。
他说的那些狠话,总不能是开玩笑闹着玩吧。
没想到这一趟出来竟会遇到此人,刚才对峙的时候,侍卫都打心眼里替棠溪珣觉得害怕,没想到棠溪珣自己反倒和那没事人一样。
这次从京城临行前,皇上交代给他们的任务,第一重要的就是要把棠溪珣保护好,至于其他的事都可以缓缓再来。
因此,侍卫本来想劝说棠溪珣索性避开管疏鸿,先行回京城算了。
但棠溪珣事情没办完,必然也不会听他的,所以大家也只能打起了精神严防死守,注意防范了。
然而,不管再怎样防范,同在一个地方,见面依然是避不了的事——
毕竟作为从昊国带着合作意图来到西昌的皇子,也不能就把管疏鸿晾在那,现在刺史又被棠溪珣给抓起来了,他连换文书离开汾州都做不到。
因此三日后,由刺史副官,汾州别架戚超重新设宴,招待管疏鸿一行人。
为了表明他和余刺史不是一伙的,并没有私自与昊国结交之意,戚超又特意亲自上门,邀请了棠溪珣,为的就是主动把自己的一切行为放在对方的眼皮底下。
于是棠溪珣就去了。
原本这种宴席也没什么,席上人多,大家离的位置也远,说过一番场面话之后就是各自吃喝敬酒。
作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也应付着一波波过来敬酒拜会的同僚。
对于这些地方官来说,能够见到棠溪珣这级别官员的机会可谓是少之又少,再加上对方之前那番大刀阔斧的整治,也让他们畏惧甚深,自然态度格外恭敬热情。
棠溪珣素日就不怎么饮酒,他此时不喝,论理也绝没人敢说点什么,可这次,他却破天荒地多喝了几杯。
——因为棠溪珣觉得事情不简单。
今天他会出现,除了戚别架的邀请之外,还因为秦公公也派人送了份厚礼,拜会他一番,说是替管疏鸿赔礼道歉,希望棠溪珣不要因为管疏鸿之前的举动而回避出席这次宴会。
听这意思,这事可不像管疏鸿让秦公公干的,但这名老太监的目的真的只是修复关系吗?
棠溪珣啜着酒,心里思考自己要不要装个醉试探试探。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身边似乎一下子变的安静了。
紧接着,一道阴影投过来,遮住了他身上的光线,几乎将他完全挡在了里面。
棠溪珣持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来,一只小碗已经放在了他的面前。
管疏鸿轻声说:“喝酒伤胃,吃点饭垫垫。”
那只小碗里面放的不光是米饭,还拌着已经挑光了刺的鱼肉,上面均匀的浇了汤,可想而知这样舀起一大口来会有多好吃。
刚才席上就有不少人都看见管疏鸿在捣鼓这碗饭了,还有人殷勤地表示可以帮他将鱼刺挑出来,管疏鸿却说怕别人挑的不干净,拒绝了。
当时大家也只以为这位贵人在吃上有些讲究,也就没再强求,却未料到,管疏鸿这鱼刺竟然是给棠溪珣挑的。
——都这样了还不死心吗?
又或者是另外一种报复,比如说,饭里其实下了毒?
谁也猜不透管疏鸿的真实目的,但能够看见的就是棠溪珣的脸色很不好看。
片刻之后,他推案而起,好像在克制着什么,站了片刻才声音冷冷地说道:
“我喝醉了,下去歇歇,各位请自便吧,少陪!”
说完之后,棠溪珣转身离开,全程没有多看管疏鸿一眼。
管疏鸿站在原地,这次他并没有阻拦棠溪珣,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离开,然后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去。
暗中,秦公公那一双浑浊的老眼也注视到了这一幕。
他身边的亲信见状,也凑了过来,低声问道:
“公公,您看这可怎么办?三殿下这个样子,看起来是旧情难忘了,万一因此耽误了陛下交代的大事,那咱们……”
“旧情难忘?”
闻言,秦公公却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这呆小子,真是半点也不懂得洞察人心!你以为光是表面上接近一个人,就是对那个人有情吗?愚蠢!你可知上次棠溪珣为什么给了三殿下一巴掌?”
那亲信一愣,果然摇头。
秦公公却是老奸巨猾,这几日早就已经找了通晓唇语的人设法打听出来了,当下冷笑着说出了管疏鸿当时的话。
“听见了吗?他这是哪怕威胁,也要逼的棠溪珣亲近他,分明就是心里还咽不下那口气!你看他如今百般作态,无非也是想设法诓了棠溪珣回到他的身边,再方便好好报复罢了!”
亲信闻言一想,确实是怎么回事,不禁心服口服,称赞道:
“还是公公您慧眼如炬,确实如此!既然这样,我们顺其自然就可以了,左右我看这棠溪珣也是铁了心不会回头的。”
可秦公公却还是摇头,说道:“这又不对。”
他分析道:“如果三殿下一直跟棠溪珣纠缠,无心办事,总是不好,再说了,这棠溪珣手段可不一般,被三殿下逼急了,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呢,不可不防。所以,我今天特意把他请来这里,也是为了给他们两人下一剂猛药。”
“您这猛药,指的是——”
“我不是让你物色美人了?一会就让她过去,好好伺候伺候棠溪珣。棠溪珣那酒水里加了东西,等到他们两个人成就好事的时候,再让三殿下正好撞到,你猜三殿下会是什么反应?”
秦公公笑着说:
“那个时候,他就算是真旧情难忘,也要心头火起,至于棠溪珣,当然也不可能容忍于他。我就是要趁着今天这个机会,让他们连表面的和平都维持不了,就此决裂!”
亲信这才明白,原来昨天秦公公吩咐让他找一名美人过来,还要那种熟悉风情,颇有经验的,就是为了这事。
可他却不禁很是犹豫,说道:“公公,我怕……这个法子不会太管用。”
秦公公眉头一皱:“为什么?”
这亲信还特意左右看看,这才压低了声音,对秦公公说道:
“您不知道,三殿下这人啊,是有些怪癖的。”
“怎么讲?”
“怎么说呢,之前他跟棠溪珣在一起的时候,棠溪珣不愿,为此还故意和别人在一起,让他瞧见,想要以此把他气走。谁知三殿下非但不嫌弃,甚至还会一起加入,最多的时候……”
他悄悄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足有二十多个人!”
纵使秦公公也算是见多识广,这样稀罕的话也把他听得张开了嘴,半天都合拢不上,好一会才问道:
“这你是听谁说的?”
“哎呦,书上都写的清清楚楚,我买过好多本呢!”
那人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本,偷着塞给秦公公看。
秦公公半信半疑把书接过来,随便翻了两眼,面上的表情就变得十分精彩。
他骂道:“蠢货!你是脑子化脓了还是失心疯了?这样胡编乱造出来的东西也能信得?快给我少在这里丢人现眼吧!”
他将书重重地往地下一丢:
“别废话了,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去!如果办砸了,我唯你是问!”
看到秦公公这个反应,那人虽然不以为然,还是不敢再多说什么,唯唯诺诺的从地上捡起了书,就退下去安排了。
唉,老头就是思想腐朽,不能接受这种新鲜事啊。
第117章 梦惊锦幄香
就在秦公公他们筹谋的时候,棠溪珣已经躺到床上了。
这种设宴款待的地方,都备有供客人更衣休息的厢房,轻易不会有人过来打扰,棠溪珣和衣在上面躺着,虽然有些朦胧疲惫的醉意,思绪却不知为何,反而清醒的要命。
管疏鸿刚才给他端过来的那碗饭老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还有自己对他的冷言冷语。
最后棠溪珣烦了,忍不住将被子“呼”地一扯,用力翻了个身。
“我肯定是饿了,太想吃鱼。”
棠溪珣嘟囔了一句:“鱼好吃……”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传来。
棠溪珣的神色立即从懊恼转为警觉,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门被推开。
那脚步带着一股香风,一直到了他的床前,似乎看了他一会。
棠溪珣只是不动,随即,有个娇滴滴的声音轻叫道:“大人?大人?”
棠溪珣任由她叫了一会,这才半睁开眼睛,一副醉意朦胧的样子,打量着面前的美人,问道:
“你是何人?来做什么的?”
他鬓发微乱,眼波含光,躺在这里便如玉山倾倒,慵懒颓废的样子更是别有几番风情。
那美人看着棠溪珣,喉咙也不禁上下动了动,对这次的行动充满了期待。
勾引这么好看的一个人还有银钱拿,今天真是赚到了。
这么一想,她的声音更是十二分的温存,对棠溪珣说道:
“大人,戚别驾怕您酒醉不适,是特意让妾身过来伺候您的,不知道大人要不要醒酒汤?又或者是否乏了,妾身可以帮您按摩。”
闻言,棠溪珣将手臂枕在身后,半仰起头,懒洋洋地看了她片刻,然后笑了一笑说道:
“那感情好,你给我按按吧。”
这女子便拿出一根锦带,轻轻帮棠溪珣蒙上了眼睛,说是遮光放松的,然后弯下腰来,一下下为棠溪珣按揉着太阳穴。
她的手法不错,棠溪珣确实觉得很舒服,心中却是暗笑,没想到连美人计这招都用到他身上来了。
蒙眼那布料上的香气一闻就有种让人身酥骨软的感觉,一定是喷洒了什么药物,如果猜的没错的话,只怕之前的酒水也做了手脚。
对方没少算计,可惜以棠溪珣的头脑,才不会这么容易上当,他在赴宴之前早就预先含了可以解酒和抗毒的丹药,短期之内什么东西都对他无效。
现在陪着演这场戏,因为他只是想知道,今天这一局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享受了一会按摩,又感到那女子轻声叫他,这回棠溪珣没有反应,假作熟睡。
于是,对方的手渐渐地下移,开始解他的衣带。
——唔,似乎也不是什么有新意的路数。
棠溪珣进来之前,原本也吩咐了自己的侍卫离得远点,没有他的指示,什么都不要做。
结果没想到,试探一番就是这点伎俩,于是他也失去了最后的兴趣,准备把侍卫叫进来,将这人利利索索地打包拖走。
但这时,他却忽然听见了一个响声。
——那是一个久违的机械音。
【您好,检测到道具“爱情走马灯”使用条件已达成,现为您免费开启!
相爱不能在一起,见不着面常惦记,回忆就像走马灯,转到哪里是哪里!
祝您释放自我,面对真爱,尽情在失恋的阴霾中享受爱情的甜蜜!】
系统已经走了将近两年,棠溪珣也早就习惯了不再有那么一道机械音时不时地同自己说话,冷不防这声音又冒了出来,还把他吓了一跳。
直到这时,棠溪珣才突然想起,系统临走之前好像是说给自己留过一个礼物。
它那些玩意都是一些情/趣用品,棠溪珣对此并不怎么感兴趣,所以过了没多久就给忘了。
他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还会自己开启,还是在这种时候!
他和这女的之间能触发什么爱情的条件?这也太坑人了!
棠溪珣可是知道这系统道具的厉害的,当下立刻就要起身走人。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没等动弹,就感到一股浓浓的困意袭来。
也不单纯是困,就好像被人一下子剥离了外面那层磨砺出来的坚硬外壳,露出里面最细嫩,最未经风霜的软肉来。
情感异常脆弱,就像新生的婴儿一样想要流泪,想要依赖,想要毫不掩饰地释放情感……
眩晕与疲惫席卷了他的周身,让他一下子跌入了仿佛睡眠状态一样的昏沉中。
——系统就是个大坑货!
这是在昏倒之前感觉到对方解开了自己腰带时,棠溪珣心中掠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还是想不通触发的条件是什么。
但棠溪珣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睡过去的同时,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了,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房中,那女子眼看就要得手,正是慌张激动的时候,冷不防听见门响,猛然回头,就看到这么一幕。
这可把她生生吓了一跳,脱口问道:
“你、你是谁啊?!”
对方却一声不吭,走进门来,干脆利落地一掌斜劈在了她的颈侧。
这女子当场便昏了过去,来人弯下腰,像是拎什么货物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她拎起来,推开门,扔进了旁边的侧室反锁住。
随即,他才回过身来,看向床前,幽暗的月色照亮了那张脸,正是管疏鸿。
管疏鸿丝毫没有注意到,随着他走进来,外面窗下的那盏灯笼正逐渐发出一种十分诡异的光,变成了一盏缓慢转动的走马灯。
他的全部精力都在棠溪珣的身上。
看见棠溪珣闭着眼睛熟睡的模样,管疏鸿站在那里,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阿珣”。
但棠溪珣睡得很熟,并没有回应他。
凝视着这过于安宁恬静的睡颜,管疏鸿目光眷恋,可心中又有一股气恼。
他想,你平日里在我面前不是很聪明的吗?怎么这么轻易就上了人家的当呢?
说了喝酒对身体不好,还一定要喝,又在别人的家里睡得这么熟,连差点着了道都不知道。
怎么就这么会气人!
管疏鸿又叫了棠溪珣两声,见他还是不醒,有点担心,给他把了把脉,确定无碍之后才松了口气。
他转念又想,这也不能怪棠溪珣,他这么累,岂能事事周全?
要怪还是得怪那该死的薛璃,看看他派的这一堆废物,也不知道好好保护棠溪珣,自己现在站在这里半天,都没人过来。
但想是这样想,终于攥住了棠溪珣细细的手腕,管疏鸿就再也舍不得放开了。
迟疑了一会,他还是忍不住在床边坐下,握着棠溪珣的手,看着面前的人,心中思量不已。
管疏鸿觉得棠溪珣的举动非常奇怪。
这个想法其实从两年前就有。
那时他就在怀疑,棠溪珣那样决绝地对待自己,是真的怕麻烦,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他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像对自己没有半点的情分和留恋,分开的意愿却是那样坚决,会不会另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是这些只是没有凭证的猜测。
因为想要靠着这些猜测抱有幻想,管疏鸿一次次放下所有的尊严去哀求和纠缠棠溪珣,最后却都被生生拒绝,最后,他只能回国,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强大。
——强大到可以解开他们之间所有的误会和矛盾,给出对方一切想要的东西,让棠溪珣不再有任何顾忌。
不知道是不是他做的还不够好,这次重逢,棠溪珣的态度看起来好像没有丝毫动摇。
可在自己面前,他还是会忍不住的发脾气。
如果真是无关之人,他又怎么会被引起这么多的情绪波动呢?
而且,棠溪珣面对自己时,那些微表情和动作也好像跟以前没有分别,甚至连拒绝的骄傲姿态都一样……
管疏鸿在心里反复衡量着,终于不禁略带自嘲的笑了笑。
自从分开之后,他真可以说是日日夜夜都在猜棠溪珣的心思,本来也是自负聪明的一个人,却每回都是把自己猜的满头雾水。
管疏鸿抚了下棠溪珣的脸,轻声说:“你啊,你在想什么呢?”
他有点希望棠溪珣能醒过来,两个人能单独好好谈谈,这次他来,还有一些重要的情报想告诉给棠溪珣知道。
管疏鸿急切地想向棠溪珣证明自己有用,这样的话,棠溪珣可能就不会赶他走了。
可是棠溪珣没有醒,倒是窗外的光线有点怪异,好像在不停地转着圈,转的人眼晕。
迷离的光影之下,管疏鸿突然产生了一种念头,仿佛眼前的一切场景都在变化。
不再是这简单布置的厢房,而变成了一座寝宫——
他的家。
奇怪了,他从小到大也住过无数或恢弘或华美的宫殿,但管疏鸿从未感到有什么让他觉得喜爱、温馨之处,唯有这处寝宫,被他称作家。
因为棠溪珣在里面。
灯火晃动,思绪逐渐混乱,管疏鸿的记忆里,两个人此刻好像也不再是那断绝情意,相逢陌路一般的关系,而是一对非常恩爱的情人。
明面上,他是君,棠溪珣是臣,但实际上,今天他去了御书房和几位大臣们议事,回来晚了,棠溪珣已经躺在他的龙床上,睡着了。
他们是这天底下最亲密的伴侣。
管疏鸿忍不住凑过去,在棠溪珣的侧脸上轻吻了一下,心中充满甜蜜,觉得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里又带着些不明不白的怅惘,好像这圆满中不知何处还藏着一丝阴霾。
于是,管疏鸿除去外衣,轻手轻脚地上床,揭开被子躺在了棠溪珣的身边。
这下踏实了。
只是,总觉得这还不够。
*
棠溪珣即使在睡梦中,也觉得挺热的。
他模糊地想,可能是自己今天被子盖的太厚了,身边简直就像有个火炉似的,想要推一推,又觉得这觉睡的特别的香,浑身发软,简直一个手指头都不想动。
懒和热叠加之下,棠溪珣选择了用小时候跟爹娘撒娇时用过的法子,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哼哼,一副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一般这时候,哼不了几声,就会有一圈人围过来给他服务了。
不过……
他还有爹娘吗?爹娘是不是不要他了?
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这究竟是什.欲.言.又.止.么时候的事?
这个念头一闪,仿佛被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过暗夜,棠溪珣差点一下子惊醒过来,旁边却伸过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被子上。
那只手动作很轻柔,周到的掀开被沿,让他埋入被中的鼻子和嘴巴露出来,重新在下巴那里掖好。
这下,清新的空气涌入鼻端,果然一下子就舒服了。
更重要的是,他没被扔,他的身边是有人的,仍然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
棠溪珣觉得很开心,于是,闭着眼睛用脸颊和鼻子讨好地蹭了蹭那只帮助了他的手,又换成了满意撒娇的声音,再哼哼几声。
他从小长得好看又受宠,自然知道怎样做就能轻而易举地把身边的人可爱到不行,然后下一次更加努力、更加用心地为他做事。
对这些撒娇小伎俩,棠溪珣是绝对的驾轻就熟。
但是这回,那只手却特别不识趣!
被棠溪珣蹭了,它竟然胆敢没有什么感恩戴德的表示,甚至一下子就缩回去了!
这怎么行?难道是自己的样子还不够可爱?!
棠溪珣很是不服。
他非得要这个感觉不到自己可爱的人好看不可!
所以他又往那只手离开的方向贴了过去,坚持不懈地一直贴,最后滚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对方似乎想要远离他,但是把他抱了个满怀之后,就动也不动了。
棠溪珣觉得很是得意,就是说嘛,他还能有拿不下来的人?哼!
怀着这种开心的心情,棠溪珣进入了更深的睡眠里。
只是……还有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似乎隐约感到了那只被他挽留的手,顺着他的胸口摸了下去。
外面的灯悠悠的转着,散发出粉红色的光,铺在两人的床榻上,随着不断起伏的被褥流淌。
棠溪珣一开始还睡得很熟,他这两年很少有能睡的这么安稳的时候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睡梦中老是感觉到身上哪里发胀,同时,还有一种非常说不出来的感受……
可能是做梦吧,棠溪珣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只摇摇晃晃的小船上,要么就是骑了一匹烈马。
波涛在翻涌,烈马在狂奔,使他被迫不断随之颠簸着,那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的连心脏都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
终于,棠溪珣受不了了,“啊”地一声叫出来,松开了手。
在他彻底失去力气的刹那,棠溪珣感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被甩进了水里。
温柔而浩大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没有让人感到窒息,而是源源不断地灌进了他的身体中,冲刷着他,让他好像一次次被抛到了高处,然后又骤然摔落下来。
起起落落,身不由己,永无停歇。
不要,不要,我好累好痛,快停下来——
棠溪珣胡乱地摇着头挣扎,双手想要推拒,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推。
他的眼睛睁不开,眼前一片黑暗,四肢也不听使唤,反倒放大了身体所有的感官,几乎快要崩溃。
可是这竟然还不是极致。
灌满的水流终于不再折磨他,可是没有半分停顿,人甚至还没从那种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就又继续起了那种高速的颠簸。
终于,在又一次被抛到最高点的时候,棠溪珣浑身湿透的从睡梦中硬生生醒了过来。
周围混沌迷离的世界骤然清晰。
棠溪珣一震,霍然睁开眼睛,入目就是管疏鸿英俊的,带着汗珠的脸。
而让棠溪珣最不敢置信的是,此时,他身体毫不设防地大敞,正与管疏鸿以最亲密的姿态缠绵在一起。
眼睛有些微微的发热,刚才梦中的感觉随着清晰的意识百倍放大,两年没有亲近,久未经开拓的地方简直难以承受此时的折磨。
特别,这人还是管疏鸿。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棠溪珣的喉咙里发出了细微的呜咽声,思绪乱成一团。
难道……是他重生了?
重生回了两人还在相爱的时候,不用面对死亡和别离……
“为什么哭?”
突然,管疏鸿问道。
棠溪珣愣了愣,他已俯下身来亲吻着棠溪珣眼角的泪珠,柔声地道着歉:
“是不是怪我把你吵醒啦?对不起……我是,太想你了……”
随即身子一轻,棠溪珣已被管疏鸿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他低低惊呼一声,连忙用手撑住管疏鸿的大腿,可还是没能阻止住身体猛然下坠的力道。
那种瞬间与另一具身体紧紧绞缠的紧箍感顺着脊椎直冲向头顶,令棠溪珣霎时间如遭雷击。
汗水、泪水,还有满腹粘腻同时涌动,他的头向后仰起,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簪子“吧嗒”一声落在地上,满头青丝瀑布一样散落下来。
管疏鸿有力的手臂拥在棠溪珣单薄的肩背上,将他牢牢按在了自己的怀中灌溉,两人肌肤相贴,棠溪珣却依稀觉得,交融的不是汗水,而是他们的血肉。
神志几乎模糊的一刹那,他的心中却仍然存有着一丝迷茫。
——如果自己重生了,这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这辈子和管疏鸿在一起的时间短,亲密也就那么些有限的次数,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情况……
棠溪珣脑海中混乱地想着,看着头顶的帐子,微张着唇剧烈的喘着气,只瞧着上面晃动的花纹说不出的眼熟。
那是,那是……
汾州锦!
仿若森森厉鬼剥开画皮,赫赫明镜照彻妖心,某个认知倏然在脑海中轰鸣,让棠溪珣瞬间汗流浃背。
——他没有重生!
他的寿命依旧只剩下了短短的倒计时,而他和管疏鸿,明明已经分开了!
但自己此刻,却在他的身下辗转承欢!
棠溪珣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猛一下就要起身,但却忘了身体里还捅着个要命的东西,反倒被撞的双腿一软,又坐了回去,顿时眼冒金星。
“你怎么……”
棠溪珣几乎是气急败坏:“你混蛋,谁让你,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嗯……这么干的?你给我出去!”
他是真的生气,可话说的却听不出来气势,踢腾着又想从管疏鸿怀里挣出来,挣的肚子都一凸一凸的,然而,却被管疏鸿手臂一锁,箍紧了腰。
他忽然声音沉沉地说:“我对你做这种事,这有什么不对?”
这人到底在搞什么把戏,分开两年他怎么就变得这么无耻了?
棠溪珣气得咬了管疏鸿一口:“你还不快放开我,我让我表哥活剐了你!”
“你表哥……”
管疏鸿突然用了下力,眼中闪过了一丝气恼和伤心,声音却依旧冰冷:
“上了我的床,心里还放不下你表哥?”
棠溪珣:“……”
他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棠溪珣一时忘了自己的愤怒,忍不住将手搁在管疏鸿的额头上,问道:“你……怎么了?”
“我告诉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的手却被管疏鸿一下子握住,拿了下来,硬抚向两人相连之处:“别忘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满手的粘腻温热,棠溪珣的指尖碰到了什么凸起来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觉得那东西“突”的跳了一下,原来是一道因为充血而鼓起来的青筋。
棠溪珣无意中闯了祸,猛地将手指一蜷,可这时候已经晚了,那东西随即被他自己吞了进去。
“嗯……”
棠溪珣咬住嘴唇,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他感到有股液体源源不断地滑到了被单上,在疼痛、饱胀和喷薄中,棠溪珣还要分神去担心管疏鸿是不是终于受不住他的冷言冷语疯掉了。
“你……呃……你到底在、在说什么?”
棠溪珣几乎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所有能发出来的声音都被颠的支离破碎,连思绪都是东一团西一团的,像被搅乱的云,又稀里哗啦变成纷飞的雨,源源不断地向下流泻。
这可不成。
他很想先挣脱出来,把管疏鸿目前的状况弄清楚,所以几次试图推拒。
可身体却好像不受掌控,偏偏要和意识作对,带着潮湿的热情,将那久别重逢的伟岸家伙一次次吞了进去,无论棠溪珣怎么挣扎都不肯松开。
棠溪珣折腾一阵,除了让自己受了更多苦之外毫无收获,最后只能筋疲力竭地瘫在床上,任由管疏鸿架着他的腿摆布。
恍惚中,棠溪珣也无意中瞥见了外面那盏诡异晃动的妖灯。
第118章 一夜狂风雨
看到走马灯上面那一幕幕仿佛会动似的精美图画,棠溪珣终于想到了自己昏睡之前听到的系统留言。
原来是这东西在搞鬼!
主要因为他之前听到提示时就没了知觉,一睁眼就在被管疏鸿折腾着,这惊吓太过刺激,早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
棠溪珣一下子明白过来,多半是这盏灯在帮他们回忆曾经在各个前世中的不同身份和交集,所以,管疏鸿的人格和记忆也会改变。
这……这要到什么时候去!
也不知道又过了几回,身上的肆虐才停了下来,棠溪珣双腿无力地垂落,却只能分向两边瘫下,累的连话都不想说。
管疏鸿却在这个时候抱着他,在他全身的痕迹上亲了又亲,低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太怕失去你了……”
棠溪珣听着他的话,恍惚中突然想到,可能在两人分开时那最后一次近乎折磨般的亲近,管疏鸿想说的其实也是这句话吧。
傻子。
明明一开始那么明智,一副“智者不入爱河”的态度,如果他能坚持到底,那该有多好?
为什么当初能跟系统道具硬抗的人,如今却这么轻易的就中招了?
可惜,虽然管蔚真死了,系统也消失了,一切苦难结束,这一生还是注定了要辜负他。
耳鬓厮磨之后的余韵里,棠溪珣心中有些微微的柔软。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算个什么事。
或许应该谈一谈的,但两个人如今在这床上裸裎相对,想说什么也严肃不起来,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毕竟,棠溪珣还记得上次亲热之时选择告诉管疏鸿要和他分开的恶果,那可是让自己足足半个月走路都不敢迈大步。
上次是没办法,这回前面已经被折腾了好几顿,他可不想再被情绪激动暴躁的管疏鸿收拾了,所以虽然身体极度疲累,棠溪珣还是硬撑着想要起身穿衣服。
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但就在好不容易坐起身来时,他突然听见一声低呼:
“阿珣,你怎么了!”
棠溪珣一顿,转过头去。
然后他就看见管疏鸿的神情又和方才不一样了,满是惊慌的凑过来问他:“怎么弄成这样了?”
棠溪珣:“……”
他简直不明白系统这是要造什么孽,他死都要死了,还得对付这种情况。
棠溪珣只能道:“你觉得呢?”
管疏鸿皱眉道:“你怎么起了一身红疹子,难道是……被虫子咬了?”
棠溪珣:“……”
管疏鸿凑近他的皮肤,正仔细瞧着上面那点点斑斑的痕迹,忽然接触到棠溪珣怪异的目光。
管疏鸿怔了怔,突然反应过来。
——是他刚才太过着急,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棠溪珣竟无片缕遮身。
非礼勿视!
这可一下子把管疏鸿闹了个大红脸,他连忙坐直了身子,微侧过脸去,说道:
“抱歉,刚才太着急了,忘了你刚睡醒,没穿衣裳。”
可是这会把话点破了,他眼睛不敢再看的这一幕美景,反而又在心里反复徘徊。
管疏鸿的脸越来越红,将棠溪珣的衣服拿起来,想帮他穿上。
棠溪珣也大致发现那“走马灯”的规律了。
——它每转过去一个角度,就会让管疏鸿切换一个时期的性格。
而此时的管疏鸿表现的青涩腼腆,似乎还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
呵,真服了。
你吃够了飞醋,转身就给我在这里装纯是吧!让你好过我就跟你的姓!
棠溪珣也来了脾气,脸上反而甜甜的笑了起来,故作天真地问他:
“鸿哥哥,你说我被虫子咬了,那你能认出来这是什么虫子吗?他咬了我这么多下,弄得我身上可疼了,这虫子真是该死。”
管疏鸿听着也很心疼,点头道:“就是,别怕,我一会一定帮你把虫子找出来拍死。”
他说着,又去帮棠溪珣披衣服,同时担忧道:
“疼得厉害么?你先下床,我去给你找些药膏抹,只怕那虫子就在你床上呢……”
说到这里,管疏鸿的话却一顿,感到自己不小心摸了一手濡湿。
他有些惊讶地低下头去,却看见在棠溪珣的两腿间,有一些半透明的浊液流了出来。
棠溪珣脸上也是骤然一红。
刚才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又被管疏鸿压在床上发泄了两回,腹中被灌进去的东西根本就没有清理,这一坐起身来,便流出了些许。
虽说也是管疏鸿干的,可面前这个和刚才那个简直不像是一个人,棠溪珣也有点不能面对管疏鸿脸上的惊讶。
而且他更怕对方突然又吃醋发疯起来,非说他和别人怎么样了。
于是,棠溪珣一把将自己的衣服抢过来,恶人先告状地说:
“谁让你动我衣服的?我让你帮我穿了吗?别人刚起床,你也不回避一下,一点都不知道礼数!”
他这几句话说的很凶,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说的太应该了。
哪是他恶人先告状,干坏事的不就是他面前这个大混蛋吗?
可是管疏鸿这次却没有一被棠溪珣训斥,就面红耳赤的回避。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怔怔抬头,看一眼棠溪珣身上的红痕,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时间如遭五雷轰顶。
这、这……
是有人,有人在棠溪珣睡觉的时候,把他给……
管疏鸿的拳头不由握紧。
他发誓,他要是把这畜生揪出来,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可是现在怎么办呢?
棠溪珣还这么小,这么单纯,根本什么都不懂得,只以为是被虫子咬了,还让自己给他抓虫子……若是日后他知道了真相,又该如何承受?
管疏鸿心中一痛,忍不住握住了棠溪珣的手,轻声叫:“阿珣。”
棠溪珣警惕地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生怕他又发狂,管疏鸿却柔声对他说:
“对不起,我要跟你说件事。”
棠溪珣道:“什么?”
管疏鸿道:“你身上这些,不是被虫子咬出来的,是……是我做的。”
棠溪珣愣了愣,还以为管疏鸿想起来了,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似乎并不是这样。
“你做的?”
“是……这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一时没忍住,就对你做了这种事……你不懂,这是,这是表示咱们关系好的意思……”
管疏鸿深深地注视着棠溪珣,眼中没有气恼不满,只有怜惜和歉疚。
“我把你弄疼了,你想怎么怪我都可以。”
此时,棠溪珣也完全明白了管疏鸿的意思。
管疏鸿以为他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人占了便宜,但自己什么都不懂,所以干脆挺身而出,把这事抗了下来。
棠溪珣不知道他该对管疏鸿的“无私”做何等表情,想笑,又想骂他。
但看着管疏鸿眼神,他突然又生出了一些带着酸楚的感动。
这是他从一开始喜欢上的管疏鸿,也是他们带着青涩的少年时光。
纯真、热烈、美好。
见到这个人就开心,喜欢就千方百计的在一起,没有任何顾虑和算计,他又何尝不想呢?
反正一切都是因为道具,反正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棠溪珣那副冰雪做的心肠终于产生了动摇。
他的眼神慢慢柔软了下去,轻声说道:
“所以你这么做,是真的因为很喜欢我……”
管疏鸿看着棠溪珣,郑重地说道:“是。”
他在棠溪珣的眼中也看到了对自己的情意,心里也不知道应该酸涩还是应该喜悦。
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别人,棠溪珣也会这么说吗?
管疏鸿不愿再想,捏住棠溪珣的下颌,低头吻了上去。
缠绵的亲吻中,棠溪珣搂住了他的脖颈,低声说:
“你刚才是怎么做的,教教我。”
管疏鸿陡然愣住。
他的脸色发红,心脏狂跳,可犹豫着,又觉得趁人之危不好。
棠溪珣却适时地抬起头,露出一个最让人怜惜的角度:“之前那些我都不记得了,我……我好想你。”
这让人该如何拒绝?
管疏鸿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要怎样做,可好在温香软玉在怀,总能无师自通。
他摸索着找到了那个刚刚让他沾了满手黏稠的入口,里面还残存着他人的东西和温度,可是……这是棠溪珣,他只有感激,只有眷恋。
管疏鸿长驱直入,“噗”的一声轻响中,已经饱经欢爱的地方对他没有丝毫抵触,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喟叹。
“刚才……就是这样。”
管疏鸿只觉得心神俱醉,还不忘磕磕巴巴地对棠溪珣解释,生怕他不信刚才是自己:
“我看你睡着了,想跟你近一些,没、没忍住……进来之后,我又、又舍不得离开你……”
棠溪珣本来觉得多一次少一次也无所谓了,但还是被管疏鸿弄得要死要活,听到对方还在这里话多,他忍不住一把捂住管疏鸿的嘴。
“你、你快别说了……我信了还不行?!”
这个青涩的管疏鸿虽然也有着同样的配置,但动作确实要温柔很多,也没有过分的索取。
结束之后,他万分珍惜地亲了亲棠溪珣,出去给他打水清洗。
棠溪珣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了,目送着管疏鸿披衣下床。
在对方推开门走出去的那一刹那,棠溪珣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一会管疏鸿出去,外面的灯光照不到他了,可能他也就要变回以前的样子了吧。
他的时间真的要到尽头了。
棠溪珣这次之所以跟薛璃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也执意要离开京城来到这个偏远之地,正是为了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默默死去。
所以,这回必须把管疏鸿给支开。
管疏鸿恢复神志的那一刻,也是棠溪珣要强迫自己从这最后的梦里醒来的一刻。
“吱呀。”
门很快又开了,管疏鸿端着水走了进来。
棠溪珣和他对视一眼,立刻便察觉出,这确实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单纯快乐的少年。
他的神色也冷了下去,挺了挺胸,思索着怎么把话说清楚,将管疏鸿赶走。
但管疏鸿表情严肃地走到床边,轻而易举地抱起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棠溪珣放到了澡桶里。
棠溪珣:“……”
算了,先洗干净也是好的。
有些微烫的水泡去了身上的粘腻,棠溪珣忍不住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感受着管疏鸿用布巾擦着他的皮肤,一时有些懒得说话。
这时,水声一响,管疏鸿的手伸到了木桶的最下面,棠溪珣猝不及防,“啊”地一声叫出来。
管疏鸿虽然沉着脸,但见他如此,还是问道:“我手劲重了?疼吗?”
棠溪珣趴在桶沿上,将额头抵在自己的胳膊上,摇了摇头。
上回他从管疏鸿那里回来,把自己清理的乱七八糟,受了不少罪,管疏鸿的动作可要比他利索多了,很快就把棠溪珣里里外外地洗干净,裹着布巾擦干了水,抱回到床上去。
他半跪下来,又帮棠溪珣擦着刚才站在桶里的脚,忽然问道:
“你是不是又要甩下我了?”
棠溪珣正在心里酝酿怎么把他赶走的话,没想到被管疏鸿冷不防先说了,让他一时还有几分心虚,愣了下。
管疏鸿将头埋着,细细将棠溪珣的脚擦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中带着绝望痛苦: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你从不会对我如此主动,除了打定主意要离开我的时候……现在你身上藏的迷药都被洗下去了,你还想用什么手段对付我?”
棠溪珣这才明白过来,管疏鸿并不是恢复了正常,他是又切换了一种状态——被自己狠狠抛弃过的偏执状态。
大概是因为他们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往实在太多,晃晃悠悠的走马灯总好像怎么转也转不到尽头。
棠溪珣欲哭无泪,颇有种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觉。
早知道这后面还有,刚才那个难得老实听话青涩腼腆的,他就不主动招惹了啊!
接下来,又是顺理成章的一场缺乏安全感的惩罚。
棠溪珣受不住,扑倒在了窗前,双手撑住窗台的边沿,看见外面的风景晃成了模糊一片。
管疏鸿一边百般占尽了便宜,一边还要凑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要总想着离开我。”
棠溪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接着,管疏鸿的手盖上了他的手背,与他十指相扣。
“即使你把我的手一次次甩开,我也会一次次握紧你。”
棠溪珣倏然一顿,耳畔,是对方愤恨却充满深情的话语:
“永远都不可能……放手……”
——夜,还太长太长。
*
月亮渐渐升至中天,又渐渐西沉。
暂时下榻的驿馆中,下属有些担忧不安地向着秦公公禀报道:
“公公,三殿下还没有回来,要不要派人去找一找?”
“急什么。”
秦公公倒是不紧不慢,说道:“撞见了这种事,哪是一两句就能吵明白的,当然需要功夫。你不是说也没瞧见咱们派去的人出来吗?”
“确实没有。”
秦公公几分得意地笑了:
“哼,你看棠溪珣对三殿下那个态度,他们三个在里头待得时间越长,裂痕就越深,这次非得彻底让三殿下死心不可。”
“但三殿下一向敏锐聪明,一旦发现是我们——”
秦公公冷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物,放在桌上:
“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的下属凑上前去,匆匆扫了一遍,脸色顿变:“这、这……”
“我临行前,陛下早就已经写好了密诏。”
秦公公满是皱纹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阴鸷,将声音放得极轻:
“他老人家说,此番办事,如果三殿下老实听话,回去之后将以皇位授之,若是不能一心效力昊国,三心二意……”
他将手一侧,做了个“向下劈”的动作,冷冷地说:
“格杀勿论!”
这四个字中满是皇权的无情与残酷,竟让那下属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一刻他也意识到了,或许秦公公是希望管疏鸿犯下错误的,无论是为了棠溪珣发疯,还是为了棠溪珣着迷。
因为自小生长在别国的管疏鸿,从来对他没有什么亲近信任,也不是他押的宝,秦公公怎么可能希望这么一个皇子登基?
“可怜的三殿下,棠溪大人对他厌恶至此,他就算再怎么纠缠报复,又能得到一个什么结果呢?”
秦公公慢悠悠地叹息着,起身回房休息去了。
*
床上,两道身影依然交叠在一起。
一道强健有力,一道清瘦文弱。
棠溪珣跪趴在床角,终于在身后的猛撞之下手劲一松,向前扑去,却被身后的臂膀紧紧环过腰肢搂住,他白玉般的脊背贴在了管疏鸿热气腾腾的胸膛上。
棠溪珣喘着气,身体轻微抽搐,连疲惫加上被管疏鸿刑具一样紧紧箍着,一点都不能动,被他硬按在怀中灌了满腹。
他这一夜已经不知道被折腾多少回了,半透明的液体顺着腿根流下,时间好像那么漫长。
棠溪珣突然感觉到,管疏鸿的身体一僵。
两人还相连在一起,对方稍有一丝半毫的细微反应,另一个人都能立即查知并且受到影响。
棠溪珣先是因为他的突然僵硬颤了颤,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朝着窗外看去。
那盏转动的灯“扑”地灭了,整整笼罩了他们一夜的诡异红光消失,走马灯黯淡下来,再一眨眼,又只是那盏普通灯笼的样子。
于是棠溪珣明白过来,管疏鸿清醒了。
人好像瞬间切换了一副模样,可尴尬的是,一切尚未中止。
又过了好一会,管疏鸿才从他身体里退出来。
棠溪珣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漏掉的茶壶,淋淋漓漓,周围都是湿的。
最后这点支撑没了,他差点直接瘫下去,但下一刻,就被管疏鸿抱住,翻过来面对着他。
管疏鸿的眼睛亮的惊人,目光中有着浓烈的热切,一字字对他说:“我们和好吧。”
棠溪珣脑海中还残留着饱经激情的余韵,被管疏鸿说的一震,脱口道:“不要!”
管疏鸿气结。
他不明白棠溪珣怎么就能这么坚决,这么狠心,这种时候还能把“不要”说的如此干脆果断,与他柔软的身体完全相反。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发生的蹊跷,可是自从得知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时,似乎什么蹊跷都可以理解了。
管疏鸿甚至顾不上去想他们究竟是如何又如此缠绵一番的,他现在的心没办法静下来。
两年的分别,早就把绵绵的相思酝酿成了湍急的河流,之前远远地看着,用试探礼貌的语言克制那些情愫,尚且能够稍稍压抑。
而现在他们拥抱,亲吻,肌肤相贴,体温交换,让他怎么再去压抑心中的渴求,忍受再一次的割舍?
管疏鸿只是生怕棠溪珣下一刻就会跑掉或者消失。
之前棠溪珣上一刻还在跟他柔情蜜意,下一刻就要和他分开,已经给他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他只趁这难得的,棠溪珣不得不在这里听他讲话的时刻,急切地想把一切误会说开:
“到底为什么,你给我个原因!”
棠溪珣也几乎要没了法子,说道:
“我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快把衣服还我!”
管疏鸿简直不知道是谁给的胆子,竟将他的衣服往自己身后一藏,脱口说道:
“不给,你跟我和好我就给你!我现在已经不麻烦了,我还能帮你做很多事,你明明和我……如此,怎么还不跟我和好呢?”
棠溪珣简直目瞪口呆,没想到还能这样,两年不见,管疏鸿怎么能进化的这么无赖?
他试着够了一下衣服没够着,简直要被气死,扑上去双手用力推了管疏鸿一下,怒道:
“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和好什么?!”
管疏鸿一手托住他,免得他从床上扑下去,同时定定地说道:“你爱。”
棠溪珣没想到管疏鸿这么说,一下就被他的话给噎住了。
他一时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否认,只能仓促的大笑了一声:“胡说。”
管疏鸿道:“我能感觉到。”
“你有病,你脑子出问题了。”
“你在怕什么?”
“我怕什么?”
“对,你怕什么?”
彻底说不下去了,棠溪珣的呼吸有些急促,觉得管疏鸿一句接一句的话就像是利箭一样戳进他的心里,那样强势的击溃他的堡垒,让他突然分外的伤心愤怒。
他忽然用力地甩开管疏鸿的手,抓起自己的衣服丢在他脸上,几乎是歇斯底里:
“我什么都不怕!明明是你强迫我的,你还好意思问?你把我身上都弄成这样了,还抢我衣服!你凭什么欺负我?凭什么跟我大声嚷?!”
棠溪珣自己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失控,大概是那些情绪压在心里太久了,所以发泄出来时反倒有一种剧痛般的痛快,仿佛把心里那么多的委屈都尽数倾泻。
见他如此,管疏鸿刚才的强势顿时荡然无存,一愣之下,将他用力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
棠溪珣用力捶打他,管疏鸿就任他打,口中向他道歉,说了很多哄他的话,可是手上却抱着他不肯松开。
直到棠溪珣打累了,再也打不动了。
后来,管疏鸿又帮他洗了一次澡。
他们这一晚上也不知道费了多少水,不过这回他倒是还算老实的没有动手动脚,只是一直在说话。
棠溪珣发完了脾气,脑子嗡嗡响的厉害,听着管疏鸿那一句半句的,给他道歉道够了,又开始讲他们过去的事。
好多事棠溪珣都忘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记得那么多的,而且记得那样清楚。
每一次见面,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被一幕幕存放在脑海最深处。
棠溪珣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管疏鸿也会记好久,想好久。
作者有话说:
我想写一个珣珣有一天睡醒了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真小猫的番外怎么样?
喵喵喵地到处找人,发现人类都变得好大只什么的。
第119章 疏花不禁风
棠溪珣听着管疏鸿说这些事,又想起刚才他所亲身经历的,两人每一段不同时期的过往,突然有些恍惚,仿佛被硬生生拉进时光的洪流。
然而此生,终究无缘。
可管疏鸿显然并不是这样想的。
通过这些倾诉,他急躁的心态也得到了缓和。
管疏鸿将棠溪珣抱到床上,双手撑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心底的感情在不断升腾。
这种情感,强烈的仿佛排山倒海,又轻柔的仿佛令每一滴血液,每一寸神经都在战栗。
所以,他才会甘心情愿地臣服于这个人,以最卑微的姿态。
“和好吧。”
管疏鸿轻轻地说:“无论你有怎样的苦衷,我们都一起面对不好吗?”
刚才那场极尽缠绵情/事中,虽然管疏鸿被道具搅乱了记忆,但不代表他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
在暂时陷入虚无的过往中时,他能够感觉到棠溪珣温柔与依恋。
棠溪珣不是不爱他,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管疏鸿忽然深深地自责,因为他们之间被分开了太多次,也因为对棠溪珣太过珍惜,导致了他总是患得患失,以至于当然不能像如今一样,坚定地相信棠溪珣爱他。
如果他再强势一些,笃定一些,会不会中间这两年,他们也不至于分开?
不过,这段时间管疏鸿也没有浪费,他的手中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势力,有了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所以这回再见到棠溪珣,他就打定了主意绝不放手。
管疏鸿看着棠溪珣,棠溪珣愣了一会,伸出两只手,一起用力,把管疏鸿的脸推到了一边。
然后他什么都没说,自己裹住被子滚到床里面,团成了一个小团。
管疏鸿心意坚定,也没再强求,摸了摸棠溪珣的头,也躺下来,守在外侧睡了。
但他也只是略略合眼了半个多时辰的功夫,便听外面雄鸡高唱,天已经快要亮了。
棠溪珣躺在里面睡的很沉,这一晚上实在把他给累坏了,管疏鸿给他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起身穿戴整齐,然后直接把棠溪珣卷起来带上,连人带被子打包走了。
他把棠溪珣安置到了安全的住处,又准备了吃的喝的,这才在棠溪珣的脸上亲了一下,起身离开。
他还有一件事要去解决。
——算一笔账。
*
比起管疏鸿的彻夜未眠,秦公公昨晚这一觉却是睡得安稳。
他从八岁起便净身进了宫,在波澜诡谲的宫廷中生活了多年,知道当奴才,头一份的本事,就是洞穿那些贵人们的心思。
对于管疏鸿,也是这样。
这位成年之后才从西昌回到昊国的皇子虽然一开始让秦公公不是那么的熟悉,但幸好,他的软肋很明显,那就是棠溪珣。
而棠溪珣偏偏又是被如今的西昌国君捧在心尖上的人物。
今天这一遭,只要让管疏鸿眼睁睁看见棠溪珣和别人欢好,他不信对方的情绪不会失控。
至于管疏鸿是会心灰意冷就此放手也好,还是更加偏执执拗地想要报复也好,都不影响秦公公的计划。
——将他……推上皇位。
连秦公公自己的亲信都以为他做这一出是为了除掉管疏鸿,错了!
其实他是要给这个没有母族可以依靠的皇子,一份天大的贺礼!
秦公公睡够了觉,精神饱满地从床上起来,因为胜利在望,觉得心情很好,又想起了昨天扫过的西昌那本离谱的话本子,不禁“噗嗤”一笑。
“那帮子浑身酸气的穷文人,就会写些个情情爱爱的烂东西。”
秦公公满是讥讽地摇摇头:
“书里头的王孙贵族都连点胸襟志气也没有,看着就没出息的很,偏那蠢货还能当真。”
他感慨着,敲了敲床榻,由人伺候着起了身,正要再问昨夜管疏鸿那边的情况,便已有下人匆匆进门,奏报道:
“公公,三殿下回来了,在前厅坐着呢!”
于是,秦公公出去见管疏鸿。
见面行过礼,他先悄悄打量了管疏鸿一眼。
秦公公知道,这位殿下在人前素来体面的很,极少能在他身上挑出什么错处破绽来,而且精力十分充沛,就算是帮着皇上连办三天三夜的差,都半点不露疲态。
此刻,他也同样是衣饰妥帖,神采奕奕,看不出什么不对的样子。
——如果没有脸上那道挠痕的话。
这实在太明显了,令人想忽视都难,于是秦公公再仔细看去,又发现了管疏鸿手掌边缘有个齿痕,脖子侧面也有抓伤。
看不见的地方,这种痕迹恐怕还有不少。
这下连猜都不用猜了,一看就知道,管疏鸿昨夜一夜未归,只怕是经历了一场十分激烈的情/事。
而且,另一方似乎并不怎么情愿。
这可真是出乎秦公公的意料了——他本来只是想稍稍激怒对方而已,没想到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三殿下,居然还能冲动到这个地步。
不过虽然过程出乎他的意料,管疏鸿和棠溪珣这回肯定彻底闹掰了,这倒正是秦公公要的结果。
于是,他故作不见,笑冲着管疏鸿说道:
“三殿下怎么这样一大早就过来找老奴了,不知道可用了早膳?陛下这次交代的任务重要,三殿下应该好好顾惜身体才对啊!”
管疏鸿手里转着一串珠子,沉吟着看了他一眼。
这令秦公公脸上的笑容微顿。
这位皇子气质英武,年纪虽轻,但一身凛然之气却令人生畏,他本想着今日要将皇上的密诏当做人情告知给他,因此就拿捏了几分姿态,却不料管疏鸿半点不假辞色。
他开门见山,淡淡地问道:
“昨夜棠溪珣身边的女子,是公公安排的?”
——原来是为了这事。
听到对方直接问出来,秦公公的心反而定了定,他做这事之前就想到了要如何应答管疏鸿。
“三殿下问的事,老奴确实知道。”
秦公公从容道:
“但论心不论迹,殿下与其纠结此事,不如想一想,这两年的日夜之间,棠溪大人身边又有多少佳人相伴,殿下看见的这一幕,今日是假,昨日也未必是假,不是吗?”
管疏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道:“有理。”
秦公公循循善诱:
“殿下不管怎样也放不下,可棠溪大人又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头,老奴看,似乎殿下再委曲求全下去,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了,既然如此,何不用些雷霆手段呢?”
“你是指让我用强么?”
管疏鸿漫不经心地说:“不好吧。”
秦公公心道,你要觉得用强不好,这一身伤又是哪来的,总不能昨夜上山砍柴去了吧,现在倒是装起来了。
他笑了笑:
“依老奴看,棠溪大人未必对殿下无情,只是为了西昌,不得已才会如此,但……如果没了西昌,也没了他做表哥的皇帝,他除了依靠您,又能依靠谁呢?”
管疏鸿闻言朗声大笑,点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笑罢,他遽然站起身来,俊眸精光骤闪,望向秦公公,说道:
“皇上真是让我们来西昌谈判通商的吗?”
秦公公瞬间怔愣,为之一惊!
管疏鸿下一句话已接下去说道:
——“还是表面求和,以此麻痹人心,实际暗度陈仓,意图开战?!”
“你!”
秦公公仰头看着他,一时竟震的忘了站起身来。
他没想到管疏鸿这一路上不言不语,竟是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片刻之后,秦公公才回过神来,说道:
“三殿下,你是昊国人,如果你听从陛下的吩咐,往后这个天下都是你的!”
他这句话就是相当于承认了管疏鸿的猜测。
原来,自从薛璃上位之后,一方面加强了军事方面的投入,眼看西昌的武备一年比一年更强,另一方面,则大力打击和驱逐昊国的势力。
这两点,对管疏鸿那位布局多年的父亲来说,都无异于一种挑衅。
耗到现在,他已经忍无可忍。
于是,他明面上派遣使臣过来,做出一副要和西昌重新建立关系的姿态,实际上则暗中集结军队,已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一路行来,只有秦公公心里清楚,皇上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开战而并非议和,所以他原本打算设计令管疏鸿对棠溪珣彻底狠下心来,然后再将这件事当做一个人情告诉管疏鸿。
这样,管疏鸿攻打西昌,一方面能够报复和得到棠溪珣,一方面也能获得昊国皇帝的完全信任,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而他,也就卖了这位皇子一个大大的人情。
原本一切看似都进展的十分顺利,但秦公公万万没有想到,管疏鸿竟自己猜到了这件事,把他整个计划的节奏都给打乱了。
慌乱之下,他不得不提前透露出自己的另外一道底牌。
——秦公公拿出了皇上那道写着只要管疏鸿领兵攻打西昌,就将他立为储君的诏书。
诏书是真的,但如果没有他的宣读和证明也不会得到其他人的信任,毕竟秦公公就是被皇上派来监视管疏鸿的。
所以,他有着充分与管疏鸿合作的底气。
“您看,陛下会写下这道诏书,已经足见对殿下您能力的任何,而老奴也十分乐意为陛下效力,江山美人唾手可得,这对于您来说,实在是件天降之喜啊!”
秦公公将诏书展开在管疏鸿的面前,等待着从对方眼中看到狂喜与热切。
他相信,世上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诱惑,更何况,这根本和得到棠溪珣并不冲突。
管疏鸿果然望着那份诏书,就像出神了一样。
秦公公慢慢露出笑容。
然而,就在这时,管疏鸿却做出了一件让他万分没有意料到的事——
他伸出手,一把撕毁了那份诏书!
秦公公大吃一惊,待要扑上去时,诏书已经变成了两半无用的碎纸,落到地上。
“你、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可是比起他来,管疏鸿却平静的要命,淡淡地说:
“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如果我不听话,他会做什么了。”
他的唇角讥诮地扬起:“杀了我?”
这一瞬,秦公公竟觉得管疏鸿说话时的神情与皇帝交给他两分诏书时的样子如出一撤——诡谲,冷酷,充满算计。
这对父子,彼此间情分微薄的就像河水上的浮冰,偏生那份血脉的传承又相似的惊人。
话到了这个份上,秦公公也意识到管疏鸿是不打算配合自己了,索性冷笑一声,一双老眼中也迸射出精光,毫不客气地说道:
“三殿下,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昨夜做了什么!人家之前对你弃若敝屣,结果如今一夜春宵尝了点甜头,便把你迷得昏头转向,连皇位都不顾了!陛下说的对,你简直是色令智混,胸无大志!”
他说着拍了拍手,厉声道:“既然如此,也休怪老奴无礼了!”
随着秦公公的击掌声,外面有一支羽箭带着风声冲向天际。
很快,便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大门被“砰”地被撞开了。
秦公公冷笑地看着管疏鸿,拿出了皇上的另外一份密旨,也不再伪装出那副谦卑的样子了,恶狠狠地说:
“你的死期到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一队铁甲军已经全副武装、浑身血迹地冲进了门。
然后——跪在了管疏鸿面前!
“启禀三殿下!秦公公大逆不道,妄图犯上,竟在外围布置了伏兵,现已尽数伏诛!”
刹那间,整个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便看管疏鸿冷冷一抬手,铁甲军就将整个屋子团团围住。
秦公公神情大变,而其他同他们一起出使到西昌的昊国使者们也纷纷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他们大多数都是秦公公的人,看见这阵仗,意识到中了管疏鸿反击的圈套,也都是面露骇然之色。
一个人大声叫道:“不可能!”跟着反身向刚刚出来的房中冲去,想拿自己的武器。
管疏鸿的一名侍卫却已经面无表情地挥刀,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人的脸上还残存着骇然之色,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双目圆睁看着管疏鸿,说:
“你……狠……你、杀……杀同胞……”
他的身子倒在了地上,眼睛却依然瞪着管疏鸿。
在这一瞬间,与他的语声交叠,管疏鸿仿佛依稀听到了另外一个仿佛响在他脑子里的声音:
【世界走向……】
什么?
他仔细听去,又是一阵“嘶啦”的响声,伴随着模糊的两个字:
【……偏差。】
管疏鸿微怔,一时不知道是否自己出现了幻觉,就在这时,秦公公怒叫一声,猛然抡起身前的椅子,朝着管疏鸿当头砸下。
这老太监是有些身手的,如今虽然养尊处优,但旧底子还在。
管疏鸿脑海中思索着刚才听到的声音,同时侧身,拔刀,挥出!
秦公公看着管疏鸿毫无顾忌,毫不畏惧地对自己使出杀招,目眦欲裂。
在这一瞬间,秦公公心中飞速闪过最后的念头——
管疏鸿在为棠溪珣被算计而报仇!
难道那本该死的破书上写的都是真的?
——“刷!”
随即,劲风划过,秦公公的人头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打了转,带着难以解开的疑问,终于不动了。
【主角地位……动摇……】
在他死的同时,管疏鸿突然又听到了这么几个字。
管疏鸿已经顾不得欣赏秦公公的死状了,虽然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但有种说不出的心慌突然掠过他的心间。
因为他隐约明白了这声音是什么意思。
管疏鸿早就已经知道“主角”指的是他自己了,也想起了一部分前世的记忆,既然知道这两点,其实这两句断断续续的话不难理解。
上辈子本来的事情发展,是昊国攻打了西昌,他当上了昊国的皇帝,而现在,他却杀死了要支持他登上皇位的人,所以作为主角的地位也削弱了。
这倒是没什么,管疏鸿连皇位都不想要,主角这破玩意自然也没有多想当。
他在意的是,难道这所谓的世界走向,还是不能轻易改变的吗?
如果照这样说的话……上一世,棠溪珣可正是死在了他二十三岁的这一年啊!
鼻端传来一阵血的腥气,管疏鸿骤然抬眼,面前满堂血迹,一屋尸身,他的前心后背,也瞬间被冷汗浸透!
“鄂齐!”
管疏鸿迅速将鄂齐招过来,匆匆吩咐了他几句善后事宜,就立即转身,一刻也不再停留地向着外面跑去!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棠溪珣会如此坚决要和自己分开的原因,但这一刻,他宁可是他猜错了。
管疏鸿一路赶了回去。
然而,虽然他整个清算秦公公的过程十分迅速,昨日劳累整夜,原本应该沉沉睡着的棠溪珣,仍然不见了踪影。
面前只有那张冰冷的床榻。
如果说之前的慌张只是来源于猜测,那么当看见这座空床的一刻,管疏鸿几乎觉得,他的精神一下子就崩塌了。
他甚至连事后都没办法再回想起当时自己具体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一切都是模糊的、零乱的碎片,就像转瞬间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
滔天的洪水扑过来,所有的地面全部垮塌,狂风席卷走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周围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空白。
管疏鸿在这片空白中凭着意念狂奔着,四处寻找棠溪珣的身影。
他觉得这可能是个噩梦,所以他不能停下来,他只有找到棠溪珣,梦才会碎掉,他就能回到现实中。
“阿珣!阿珣!”
管疏鸿冷不防被绊了一下,一个武功那么高的人,竟一时没站稳当,直接摔下了旁边的山坡,磕了满手满膝的血。
瞧瞧,就说是梦吧,他摔的这么重,一点都没觉得疼。
管疏鸿甚至顾不得擦一下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跑。
回到现实就好了,现实中,棠溪珣肯定一切都好。
他吃了那么多苦,还没过过多久轻松舒坦的日子,不可能有事,或者说不定这些就是他为了和自己赌气,布局吓唬自己的。
因为自己活该。
两年没见了,一见面就欺负他,所以他生气了。
风吹进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流出来,管疏鸿擦了一下,突然拿袖子用力在眼睛上蹭过去。
没错,他就是个混蛋。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为什么没有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因为他轻易地相信了棠溪珣的话。
他真的以为棠溪珣想要安稳的生活,不愿再忍受摆布命运的痛苦,也在无数次的分分合合中消磨了对他的爱,这才坚决地要和他分开,所以满心想着要怎么做,才能让棠溪珣满意。
但如果……
棠溪珣仅仅是不想让他们伤心呢?
这个小骗子,上一世的时候就是这样,他孤独地死在乱军中,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孑然一身。
为什么不多怀疑一些?为什么不多坚持一些!
管疏鸿找遍了自己能找的所有地方,下属也一次次带来令人失望的消息。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行人越来越少,甚至他每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都有回音。
握紧手指,心中被一种恐惧攫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晚了,或许这辈子,他会永远,永远也不能再见到棠溪珣。
管疏鸿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昨晚,他还企图挽回那些那些曾经有过的幸福,而如今,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摇欲坠。
其实即使他永远不会幸福都没有关系,他只想哪怕回去一天,哪怕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让棠溪珣能好好地生活下去,那么他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突然,管疏鸿停下了。
他站在一处山坡上,看到山脚下有条河,波光粼粼的河面映着正在慢慢西坠的太阳,一道人影背对着他站在那里,看着半江瑟瑟。
熟悉的恍若隔世,就像是他的一个幻觉。
管疏鸿战栗地深深呼吸,飞奔下山,冲到了那道影子的身后,然后猛然站住。
让他眷恋的气息隐约在空气中浮动,他站在那里,就像是做梦一样一动不动,生怕动了,这个梦就会醒来。
但就在这时,棠溪珣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他的脸被金红的光线一寸一寸地映亮,整个白茫茫的世界也仿佛重新被染上了颜色。
幻觉一般的疯狂和迷茫像雾气一样散去,管疏鸿在这瞬间才骤然明了,这一切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棠溪珣慢慢转身的样子,就仿若这一世他们缘分刚起时,他追到宫中看到的那一幕。
管疏鸿猝然心酸,发疯一样地扑上去,一把将棠溪珣抱进怀里,不顾他的挣扎,狠狠地吻住了他。
第120章 月下星前意
棠溪珣也被管疏鸿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应该留恋,不应该犹豫。
只要他顺利离开这个世界,大家也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忘掉他了。
可管疏鸿现在找到了他,棠溪珣跟本就没有办法挣脱,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扁扁的毡,被对方揉弄挤压,几乎透不过气来。
管疏鸿只是紧紧地,反复地吻他,这亲吻不同于以往的柔情与欲望,还有一种强烈的、绝望的、毁灭般的强烈感情,如山崩海啸,岩浆喷涌。
这让棠溪珣暗暗心惊。
为什么管疏鸿突然这么急切地找他,为什么找到他之后,又是一副这样的反应?
棠溪珣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可他依然心存侥幸。
“够了!”
终于,他将管疏鸿用力推开,大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管疏鸿凝视着棠溪珣,声音竟然非常平静,也问他:“你为什么不等我,自己跑来这里?”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躲你,不想见你!”
棠溪珣满脸不耐烦,凶巴巴地说:“都说了要和你分开,要和你分开,你总是不听我的,没完没了地纠缠,我除了跑,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转过身去,冷冷地说:
“昨夜被人算计的事我还没算账呢,你等着,我可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
声音忽然被打断。
“你二十三岁了。”
棠溪珣心头一震。
管疏鸿慢慢地闭上眼睛,又说道:“你上一世,就是在二十三岁……”
他说不下去了,感受到一种铺天盖地蜂拥而来的痛苦。
这种痛像是争相噬人的厉兽,要把他撕成千片万片。
“……”
眼看着棠溪珣倏然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漫下管疏鸿的面颊。
他上前一步,捧住棠溪珣的脸,轻声问道:“你告诉我,是这个原因吗?”
“你当初与我分开,现在一个人离开京城,到这地方来,都是这个原因吗?”
棠溪珣被迫地抬起脸来,看见暖红色的夕阳将一点温暖的阳光照在管疏鸿的额头上,轻浅地跃动着,让人想起曾经的那些海誓山盟,柔情蜜意。
他们拥有过的一切,他都没有忘记,可一切都已是惘然。
“是!”
棠溪珣终于被他逼急了,脱口说:“就是这个原因!”
虽然已经猜到了这件事,管疏鸿还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
他捧着棠溪珣的脸,颤抖着抚摸过他的眉眼,双唇,多么想用自己所有的一切,换回他的生命!
“你怎么……就自己承担这些……”
管疏鸿几乎语不成声:“怎么不告诉我……”
棠溪珣也觉得非常沮丧,如果他长了耳朵,恐怕这时候也要耷拉下来了。
他费了那么大力气,瞒了那么久的事,现在都被管疏鸿给揭穿了,弄得人现在死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死了,能高兴才怪。
“我告诉你什么啊?”棠溪珣苦笑道,“说我不想死?”
他当然不想死,他比所有的人都要留恋这个世界。
他想要活下去,想要在春天的午后晒一晒太阳,想坐在水边钓鱼,想看看秋天时自己亲手种下的果树会不会结果子,想去逛逛街头巷尾的小书铺,淘些好看的书回来,想多陪陪爹娘和哥哥姐姐,想继续逞着太子哥哥给的威风耀武扬威。
也想,每天夜里靠着管疏鸿暖烘烘的胸膛睡觉,又在清晨一起醒来。
他想活到很老很老,活到满头白发……
可是,这些事是他说出来就可以的吗?
“阿珣!”
管疏鸿紧紧抱住棠溪珣,将他在怀里搂住,他摸着棠溪珣的头发,轻吻着他的面颊,一遍遍地告诉他:
“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请你坚持下去,以后我们一起面对。”
“我会一直陪着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耳边一遍遍的声音,仿佛要把那些根深蒂固的晦暗绝望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棠溪珣瞪大了眼睛看着管疏鸿,然后又一次被他吻住。
终于,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一连串的泪珠从眼眶中落了出来,去回吻管疏鸿。
棠溪珣的主动像是一阵甘霖,注入了已经干涸的土地中,于是,原本已经开裂的大地瞬间疯狂地涌出枝蔓,盛开繁花。
管疏鸿双目发烫。
以往,他是那样期待着棠溪珣回应,只要这个人在他身边,就会让他感到平静和幸福。
可此刻,管疏鸿却从这样一个拥抱中感到了绝望和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这个人留住。
到底应该……怎样做……
*
一直到太阳彻底沉没下山,棠溪珣和管疏鸿才准备回去。
这里在一处山坡的底下,有点陡,管疏鸿心中微微发酸,不知道棠溪珣是怎么一个人艰难地下来的,也不敢去想他那么费劲下去做什么。
他摸摸棠溪珣的头,背过身来,在他跟前蹲下,说道:“来。”
棠溪珣一时没动,管疏鸿以为他还是不想搭理自己,耐心地等了一会,结果后背上却被砸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发现棠溪珣把手背在身后,很不满意地瞧着自己,见到管疏鸿看过来,就很嚣张地当着他的面,又把一块小石子踢到了他的身上。
管疏鸿愣了愣,突然意识到,棠溪珣因为昨晚的劳累怕是分不开腿,不方便被背。
以往他也是记得的,但现在他们太久没有在一起了。
管疏鸿就站起身来,略一弯腰,便将棠溪珣打横抱在怀里,说道:“我们回家了。”
其实他们两个的家都不在这里,但是只要在一起,一个陌生的归处就好像也变成了家。
棠溪珣被他抱着,脚下晃晃悠悠,好像踏着虚无的风。
这一刻,他不用去管底下的路多么难走,也不用殚精竭虑地去想往后的事情,只是彻底将思绪放空,睁着眼睛,看着上方深蓝色的夜空,漫天的繁星银河。
“咦。”
棠溪珣突然说。
他的声音虽然小,可是管疏鸿一下就听到了,问他:“怎么啦?”
棠溪珣一指:“你看那树,有的叶子是黄的,有的叶子是绿的。”
管疏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是这样,大概是由于山上温差大的缘故,树上的叶子黄绿交错,枝枝叶叶,远远看去就像某种奇异的花朵。
他不禁微笑起来,说道:“是啊,真特别。”
棠溪珣晃了晃腿,闭上眼,感受到一丝凉而软的风从耳畔掠过。
他静静地说:
“你别难过,我这一生,其实真的挺值的。好多别人没做过的事我做了,没见过的东西我也见了,所以,你不要觉得我很可怜。我就是不愿意让人可怜我才不说的。”
管疏鸿“嗯”了一声,说:“你以后还会见更多的。”
棠溪珣有点无奈地睁眼看着他,管疏鸿这次却固执的要命:“我会想法子,你不会死。”
棠溪珣朝着他伸出手,管疏鸿低下头来,让棠溪珣摸了摸自己的脸。
然后他使劲眨了眨眼睛,也不再因为这件事跟棠溪珣较劲了。
因为他再开口多说两句话,就会忍不住哭出来,他不能这样。
于是管疏鸿轻声地说:“我把秦公公杀了。”
棠溪珣一愣。
然后他不敢置信地看向管疏鸿:“你说什么?”
管疏鸿知道棠溪珣的性格,他既然来了这里办事,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管,安心休养身体,所以还不如把他想知道的都告诉他,这样也能省省精力。
于是,他把昊国国君这次的目的,以及秦公公做的事都和棠溪珣说了。
棠溪珣听说昊国这次的真实目的不是为了与西昌修复关系,而是要暗中发兵攻打的时候,反倒不如刚才惊讶了。
他觉得这才合理,像是管疏鸿那位父皇的性格。
管颂平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个野心勃勃,嗜杀好战之人,并且心心念念都要成就昊国的霸业。
上一世,他也是在看准了时机之后先行出兵,打了西昌一个措手不及。
只不过那时他选择的袭击目标,是棠溪珣所在的存州。
如今薛璃登基,西昌的兵力、国力都有了很大的提高,也不会重蹈当年之覆辙,所以昊国国君才玩了这么一手掩人耳目,打算选择另外的突破口。
但纵使他已经算计到了这个份上,大概也没有想到,管疏鸿不光识破了他的目的,还敢动手杀了秦公公和其他昊国的使者。
想起前世的事,棠溪珣问道:
“所以,上辈子实际是他下令攻打存州,但用了你的名义,才会让人觉得西昌是被你灭了,对吗?”
管疏鸿这两年也想起了不少那时的事,点了点头,说:“他是为了断绝我对你的念想。”
棠溪珣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戏谑:“上辈子你对我有什么念想?”
管疏鸿小声说:“其实是有的。”
上一世,他和棠溪珣没有这样接触过,所以长大之后算不上熟,但每一次见到这个人,听到这个名字,他还是都会隐隐有种异样的感受。
直到听说了昊国要出兵攻打西昌的消息,管疏鸿才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和担忧,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找棠溪珣!
可这时,他却听说,这场战争是“自己”发动的。
这当然是有人冒用了他的名义。
管疏鸿直呼父亲的名字:
“管颂平当时其实已经有意要传位给我,这么做,一方面是让我立威,另一方面,也是让你我之间再也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
棠溪珣道:“上辈子咱们都没什么来往,他怎么知道这个?是……管蔚真说的?”
“我也是这样猜测的。”
管疏鸿缓缓颔首:
“因为这两年我调查过,管蔚真为了讨好我们这位父皇,曾经主动向他提供了不少消息,我不知道他对于管蔚真的身份能猜出来多少,但上辈子,他们之前应该也没少有着这方面的联系。”
棠溪珣沉默不语。
管疏鸿所说的事,他也有所猜测,是因为之前发现昊国在西昌建的那些情报点以及发展的奸细时,那规模绝对不是管蔚真一个人能完成的。
所以棠溪珣怀疑,是管蔚真和管颂平之间存在着一定合作,管蔚真给管颂平提供了不少情报,而管颂平则将这些事情落到实处,精准发展到了这么多的奸细。
曾经的一幕幕往事瞬间在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些恨意,那些误会……
可无论哪一世,从来都不是管疏鸿。
这个人永远都只会跟他站在一起。
在清冷的夜里,浑身仿佛被一股暖意所包融。
真是个傻瓜啊!
棠溪珣轻声说:“那么,昊国随时都有可能发兵打过来。”
管疏鸿双手都抱着棠溪珣,没有办法摸他的头发,便低头吻了吻他的脸,柔声说:
“把这个消息告诉薛璃吧,我也留了几个活口正在审问,到时候也把得到的消息一并给他送过去,让他提前防范,你不要担心,一定不会再像前世一样了……一切都会改变的,”
听着他的话,棠溪珣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喃喃地说:“你这是叛国。”
管疏鸿笑了:“我也不想看到打仗啊。流血漂杵,生灵涂炭,又有什么好呢?更何况,对于我来说,何为家,何为国,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将棠溪珣抱的紧些:“管颂平的作风你也看到了,他将皇位传给我,不是那所谓的‘我是他最爱女人的孩子’,而是我最有可能实现他的霸业罢了。”
但因为管疏鸿并不是一个能够完全听话被操控的人,所以管颂平在不放弃他的同时,又一直在设法打压。
在这一瞬间,棠溪珣突然好像隐隐想到了对付管颂平的方法。
但这个念头还不是很清晰,棠溪珣便暂时放下了,他将脸在管疏鸿胸口蹭了蹭,轻声地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
“我欺骗你,抛弃你,还打你骂你,你都一点不生气吗?”
“傻不傻啊,还问这些。”
管疏鸿终于差一点没有忍住眼底的泪光,将他拥得更紧,声音中带着很轻很轻的颤抖:
“只要是你,做什么都好。”
泪水挂在睫毛上,终于有一滴不小心落上了棠溪珣的脸:
“所以求求你,一定不要放弃。”
那一瞬间,棠溪珣心中涌起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想要答应他的冲动。
可他平日里哄人的话张口就来,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把这样一个无望的许诺说出口——他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人伤心的、失望的眼神。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之前的事改变了那么多,这次也一定可以。”
管疏鸿似乎看出了棠溪珣的为难,所以并不忍心再让他回答自己什么,柔声说:
“咱们多看看大夫,好好养着,每天开开心心的,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好吧。”棠溪珣用手指绕着管疏鸿垂下来的头发,揪了揪,看上去很乖,嘀咕了一句,“……我好好养着。”
这个时候,他看见自己所住的地方也快要到了。
这回为了彻查汾州的官员,棠溪珣是暗中提前来到这里的,所以也没有住在官衙里,而是包了一家客栈。
他踢踢腿,示意管疏鸿放他下来。
两人朝着客栈门口走去,棠溪珣又说:
“我这病,你先不要同我爹娘和表哥他们说……”
管疏鸿说:“说不定大家一起想办法,你的病就能治好了呢?”
他总是不死心,棠溪珣无奈地笑笑,刚想说什么,忽见管疏鸿眼望着前方,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他若有所觉,跟着转过头去,赫然看见父亲、母亲,以及表哥,都站在客栈的门口,正看着他和管疏鸿。
棠溪珣一下子怔住。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就算是父母闲来无事想来看他,那薛璃呢?他一个皇上,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跑到这种地方来!
可是揉完了眼睛之后,所有的人依然都在,并没有“嗖”的一下子消失不见。
棠溪珣目瞪口呆,心中只剩下“完了”两个字。
靖阳郡主的眼睛已经忍不住红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棠溪柏终于开口道:
“珣儿,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
所有人都齐聚在了棠溪珣客栈里的小房间中,面色沉重而严肃。
这两年张牙舞爪,权势显赫的棠溪大人少见的蔫,垂头丧气地坐在中间,耷拉着脑袋,一副闯了大祸的模样。
“你……你可真是!你个小骗子!”
薛璃气的根本坐不住,在棠溪珣跟前走来走去,说道:
“我说你怎么宁可和我较那么大的劲也要往这边跑!哪有你这样的,生病了就逃走!要不是你爹发现了。你还想瞒到什么地步?”
在薛璃的话中,棠溪珣才明白过来,都是因为他那个精明的老爹,他才会漏了馅。
棠溪柏素来好点字画笔墨,之前他一直想要一种产自徽州的墨块,一直遍寻不得。
棠溪珣无意中得了一块,想在棠溪柏生辰的时候送给他,但知道自己赶不上了,就悄悄写了祝寿的字条,藏在了书房里,准备到时候再安排人取出来。
结果,就是这墨块被棠溪柏无意中看到了。
如果是别人,可能还不会多想,但棠溪柏素来心细,从这事上就总觉得心里不对劲,于是又到处找了找,还发现了一些棠溪珣给靖阳郡主准备的东西。
当下,棠溪柏又匆匆进宫面圣,薛璃那边一查,也是同样的情况。
想起曾经在梦中见过的前世,大家更加担心,就一起赶了过来。
听完薛璃的话,棠溪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一世死的时候只有他自己面对,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算是从容,没想到这回竟会变成这样。
靖阳郡主一直坐在旁边,握着棠溪珣的手不松开,薛璃说了棠溪珣几句之后,随行的太医也到了,他便让太医过来给棠溪珣诊脉。
棠溪珣苦笑道:“不用了。”
薛璃还以为他又要耍赖,说自己没事,便道:“你少来,我往后再也不信你了!”
棠溪珣道:“不是……我……”
他看着面前这些至亲的家人、爱人,轻声道:“我的病太医看不出来,但是我自己知道,可能……没多少时候了。”
若是放在之前,这话棠溪珣是说什么都不会出口的,可是先被管疏鸿发现,父母和哥哥又找了过来,棠溪珣那道心理防线也已经彻底溃散。
他终于说了实话,几乎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低着头不愿意抬起来,他不想看到亲人们的同情和绝望。
然而,短暂的沉默之后,是靖阳郡主先开了口,说道:“没关系。”
棠溪珣一转头,惊讶地看着她。
靖阳郡主拍了拍棠溪珣的手,说道:
“没事,傻孩子。每个人都会生病的,就算是不生病的人,每一天也都有可能发生任何意外。你病了,咱们好好治便是,不用想那么多,你要做的是别放弃,我们要做的,就是一直陪着你。”
棠溪珣愣住。
管疏鸿一直没说话,这时,他才看准了机会,低声在旁边说道:“就是,我也这么想。”
棠溪珣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但目光掠过薛璃和棠溪柏,发现他们也是赞同的神色。
——在这一刻,棠溪珣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亲人和爱人不是拖累,也不是仅仅需要他保护的存在。
在生活的每一次风浪中,他们是可以把所有的狼狈、痛苦、不堪袒露出来的人,然后相互支撑,相互陪伴,共度难关。
天色已经不早,将这件事说开了之后,几个人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当下,大家一起简单用过了饭,便准备休息。
薛璃看了看靖阳郡主和棠溪柏,站起身来,准备给他们一家三口一些相处的时间。
其实发现棠溪珣悄悄给他们留下了那些东西之后,他们并没有像现在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
薛璃当时几乎就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他想棠溪柏和靖阳郡主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可是冷静下来,他又想到了前世。
棠溪珣这个人,明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他身边的人也都是把他放在心尖上呵护,可他却偏就是养成了这么一副逞强的脾气。
大概是生来聪明,所以觉得自己什么事都能扛下,也大概是小小年纪就知道了离别的遗憾,命运的无常,所以总想保护什么,留住什么。
他们在棠溪珣的眼中,是非常脆弱的大人么?
所以这次在来的路上,几个人就已经说好了,不会在棠溪珣面前表现出内心的焦灼痛苦,只是好好陪着他,撑着他,给他鼓劲。
希望上天……再一次让奇迹发生。
薛璃转身出门,走出几步,却被管疏鸿从身后叫住了。
他说道:“薛璃,我有话要和你说。”
这还是两人自从见面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薛璃定定地看了管疏鸿片刻,说道:“走吧。”
他们进了房间,管疏鸿便把之前那些要告诉薛璃的消息都同他说了。
薛璃一开始听着惊讶,而后神色渐敛,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管疏鸿。
他淡声道:“没想到,你到了今天都贼心不死,还在痴心妄想能和他在一起。”
管疏鸿冷冷说道:“你不也是一样?当了皇帝,日理万机,还是对我们之间的事情干涉的这么多。”
这两年,要不是薛璃的配合,管疏鸿也不至于想见棠溪珣一面都见不到,一想起这事来他就是满腹怨气。
两人对视着,心中都想着,为了棠溪珣,也应该暂时给面前这个人些许好脸色,起码等棠溪珣的身体好起来再说。
可是片刻之后,他们都是一脸惨不忍睹地转开了头。
厌恶,实在厌恶!
“我一直很讨厌你,从很早之前就是。”
薛璃整个人笼在夜色里,神情模糊一片,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让他离开我的身边,也从不愿将他交给任何人,要不是你,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身边。”
管疏鸿就讨厌他这样的口气,手指不禁攥了攥拳,根根筋骨分明,冷声说道:
“你凭什么把他看成是你的私有物品一样!”
薛璃理所当然地说:“从他父母把他交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是这么想的。”
“但……”
他轻吁了口气,后面的话在唇齿间一转,觉得犯不着再和管疏鸿说下去。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站了一会,管疏鸿也不耐烦了,觉得没什么话再和这个人好说,于是准备离开。
这时,他却听到薛璃的话从身后传来:
“如果珣儿的病一直不好,我会……让出皇位。”
管疏鸿一愣,随即,他面露愕然之色,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在最初的时候,不是本来就该如此吗?”
薛璃负手而立,身形像一支孤零零的箭,神情中却带了疲惫之色:
“最初的结局,是西昌灭亡,你一统两国,和他在一起平安到老。”
自从管蔚真死后,那些前世的记忆,薛璃也隐约恢复了一些印象。
所以他近来也会忍不住地去想,棠溪珣为了他,为了西昌,殚精竭虑,会不会自己如今得到的这些,都是牺牲了对方的寿数才换来的?
他不能如此的自私、贪婪……
其实他一直瞧不起父皇的软弱懒惰和优柔寡断,觉得这不该是一位君主所为,他认为他坐上了这个位置,一定会是个合格的统治者。
或许没有十九年前被姨母放在他怀里的那个软软的小东西,会是这样的。
可有了软肋之后,终究只是肉/体凡胎,成不了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