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秉持没事装聋有事和稀泥的刘保国今天被气够呛, 竟主动把方萍的来历全讲了出来。
“省革委办公室主任钟正国同志是方萍父亲,说得更清楚点其实……”尽管嗓音还是那样温吞,面上的嫌恶却在不断加剧:“应该算是养父。”
陈蕴耳朵竖了起来, 怎么听着有点言情小说里真千金假千金的故事开头。
而方萍的情况还真有那么狗血。
二十年前方萍养母怀着身孕到城里去寻找当官的丈夫,路上突然发动, 在一农户家里生下了孩子。
其中有什么缘由不清楚,十八年后农妇因为日子过不下去带着钟家真正的亲生女儿找上门去。
可钟家舍不得养育十几年的女儿,还是继续把方萍留在了钟家。
这方萍从小受尽全家宠爱,性子养得飞扬跋扈,行事咄咄逼人得罪了不少人。
“好好的日子不过, 非听信她亲妈挑拨勾引自己哥哥, 结果两人……”刘保国狠狠一拍掌摊手:“还真好上了。”
钟家父母愿意养一个霸道的女儿, 可绝不允许家里多个得当祖宗供起来的儿媳,一直就反对两人处对象。
接下来方萍做了件令所有人都恨得咬牙切齿的事。
她先跑到县党委举报钟正国是封建余孽,以卑鄙手段阻碍年轻同志自由恋爱。
然后又去县公安局把姓改回了方。
这一通闹, 成功让钟正国停职检查,全家都接受了数轮问询和检查。
“这事当时闹得还挺大,都惊动了省城领导,你说这姑娘不是害人精吗!”
“那后来呢?”
预感里既然跟方萍有关联,陈蕴当然想多了解些问题人物的背景。
“她从省医院调到咱们厂医院来,什么原因还用猜?”刘保国说。
钟主任亲自把搅家精送走, 然后火速给儿子介绍老战友的女儿,两人情投意合都打算结婚了。
省医院众多同事都当她笑话看,愣是没一个人说出实情。
方萍直到走进红日机械厂都不知道自己被父母和对象放弃, 早上才会表现得如此高高在上。
毕竟以前在省城医院趾高气昂惯了,性子一时半会儿哪能扭得过来。
“你们都不要怕得罪她,省医院领导私下给我打过电话, 要是方萍工作生活中再出现什么严重错误一定严惩不贷。”
“上头发话?”
刘保国点点头:“方萍想回城是根本不可能了,要不是钟主任的夫人念在多年养育之恩的面份上托我关照一二,她算老几!”
揭完方萍老底后,刘保国气冲冲离开。
养母最后的关心在第一天就全部消磨殆尽,今天方萍的所作所为估计很快就会传到钟家人耳朵里。
陈蕴稍微放下了点紧绷的神经。
真蠢人和装蠢人就一字只差,但相处起来天壤之别。
新办公室面积和一楼差不多大,布局也没什么改变,唯一不同的是老式木质听诊器换成了钢的。
窗外景色从幼儿园门口移到了国营饭店大门。
陈蕴只是随便往窗外扫过就立刻注意到路上飞奔而来的高大身影。
“难道有什么急事?”
昨晚高明就说了今晚要出车,这一趟得六天才能回来。
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突然在上班时间跑来肯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如此想着,陈蕴有些坐不住了,打开门疾步来到楼梯口等待。
很快,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长腿抬起跨过两个台阶,几步就出现在了陈蕴面前。
“你怎么来了?”
“昨天有事没说,去你办公室慢慢说。”高明冲着陈蕴傻乐,一副迁就纵容的模样:“是好事,你别急。”
办公室的门不隔音,高明话音刚落左玲玲的办公室门就瞬间被拉开,接着叶援军和刘保国都探头出来,就连方萍都端着水杯走到了门口。
就是方萍神情还是那副高高在上谁都看不上眼的模样。
“院长,这是我对象。”陈蕴笑得大大方方,在刘保国惊讶的目光里领着高明走回办公室。
“竟然是高队长!”
房门关上顷刻间就将左玲玲的惊诧隔绝在门外,陈蕴连忙再问:“什么事?”
高明笑,牵着陈蕴的手坐下,自己又拖了板凳坐到对面:“我们这次要送货去泰城。”
陈蕴:“……”
“泰城?你要去泰城!”
泰城是陈蕴的家乡,那里有原身……现在是她的父母。
“你要是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信带回去就交给我,我有两天休息时间,到时候送去。”
“有!”
陈蕴噌地站起来,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我现在就去拿,你等着。”
“别急,有时间慢慢想,晚上才发车。”
“那我现在就去请假……”
她早打算给家里寄钱,可碍于父母成分问题也许一直被有心人盯着才迟迟没行动。
现在有高明亲自跑一趟,陈蕴准备的那些衣服和钱正好带回去。
回宿舍,去信用社,去商店……
陈蕴忙活到天黑,总算把要带回家的东西都交给了高明。
穿来小半年,第一次因为激动而失眠到后半夜才睡着。
那一晚……陈蕴做了个梦。
梦里看见前世上班的医院,新生儿科里也有个“陈蕴”正在忙碌。
她生活里温柔体贴,工作上干练出色,在科室里人缘非常好。
父母非常喜欢这个女儿,身边不乏优秀男士追求。
梦真实的就像是陈蕴亲身经历。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
“高明应该到泰城了吧。”
扭头看向窗外,天阴沉沉的好似随时都要下雨。
陈蕴翻了个身裹紧被子。
反正今天休息……再睡一会儿!
泰城,北强街。
高明到的前两天,泰城刚经历过一场大暴雨。
雨水冲垮了好几个防空洞,几百年的城墙砖与数面宣传画共同浸泡在黄泥汤里,街上到处是赤脚的人踩着泥浆赶路。
高明又把陈蕴写的纸条拿出来仔细比对,确定没来错地方。
北强街一片洪水退去后的狼藉。
青砖墙上留着两尺高黄褐色水线,像道溃烂刀疤,巷口供销社门楣的标语被泡成浮肿的纸浆,露出底下几排不知什么年代刻上去的字。
巷里的泥水浑浊,高明原先还特意换上新衣服和新鞋,这一路骑车走来裤腿早已溅满了泥点子。
巷子狭窄又满是泥浆,高明只能下车推行。
巷里家家户户都院门大开,全家老少齐上阵,冲洗着院里没过脚踝的泥浆。
“三号,就是这了!”
院里静悄悄的,高明架好车往院里看去,只瞧见一个佝偻着脊背的中年人正在慢吞吞地推着泥浆。
偌大院子就他一个人在忙活,再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请问。”高明有些紧张,整理了衣领又挺直腰背,目光炯炯地开口:“这里是陈树老师的家吗?”
男人动作停顿,转头看过来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讶。
已经好多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巷子里的人现在都叫他陈粪桶。
“你是谁?”
“陈老师你好,我是……”高明吞了吞口水,既紧张又高兴地报上自己名字:“我叫高明,是陈蕴同志的对象。”
啪嗒——
陈树手里的板子掉落,似乎没听清楚般往上推了推眼镜:“谁对象?”
陈树中等个子,黑框眼镜右边的镜片裂开条缝,没有眼镜腿就用两根黑绳子挂在耳朵上,看高明时还特意转了转头用左眼打量。
陈树给人的感觉沧桑愁苦,但长得和陈蕴很相像,特别脸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是陈蕴的对象?”
“是的,我们正式相处已经七十二天。”
“快进来快进来。”怀疑过后陈树脸上只剩欣喜,淌着泥水来到门前:“快跟我说说陈蕴这孩子在厂里过得怎么样?”
陈树对高明很满意,军人气度没法作假,一看就是个正直的年轻人。
“老徐快出来,陈蕴对象上家里来了。”
正房左边的屋里很快有了动静,一阵咳嗽之后徐翠华才声音颤抖地让高明先坐着休息休息。
“前几天你徐阿姨有点感冒,吃了药身体没什么大碍。”陈树招呼高明把自行车推进院子,自己又拿起木板子:“你先跟徐阿姨说话,我得趁太阳出来把泥水晒干之前把泥铲完。”
等太阳一出来,泥水晒成泥巴,想要铲干净就会变得相当费力。
“叔,我来。”高明抢过木板,再把袖管挽起来:“我力气大,一会儿就能搞干净。”
“那怎么能行,别把你衣服搞脏了。”
“脏了洗洗就行,要是让陈蕴知道我不干活儿光站着耍嘴皮子,回去恐怕得写检查。”
陈树笑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高明只是说笑,女儿那么软和的性子父母又怎么会不了解。
“那咱们一起干,两个人早干早了。”
徐翠华穿好衣服从屋里走出来,看到的就是高明三两下就把淤泥推到墙跟边。
老陈要推忙活几天的活高明似乎做起来相当轻松。
“明天借两把铁锹铲出去再冲洗院子。”
没说几句话,高明就仿佛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人,主动跑到水井边打水擦墙
低头看到水井上漂浮着不少枯叶,又顺手清理干净。
老两口看得心里满意,笑呵呵地站在屋门口看着年轻人忙前忙后。
能看得见的活忙完,高明才推自行车进来,把买的糕点和酒双手递给徐翠华。
“徐阿姨你好,我是陈蕴对象,我叫高明。”
“进屋来说,外头怪冷的。”
一通忙活完其实已经下午两点多,许翠华来不及仔细问高明情况,忙张罗着要准备午饭。
“阿姨别忙,我们今天下馆子。”
高明把挎包打开,取出把五花八门的票,其中一半是陈蕴攒的全国通票,另一半是高明悄悄加的。
“陈蕴可说了一定要带你们下顿馆子。”高明把票推过去,又从上衣兜里拿出几张票:“要是不完成任务我没法交代。”
陈蕴给父母准备了许多东西。
除票之外还有三百元钱,两套衣服,还细心地给二老准备了煤炭兑换证。
二老推辞不过,跟着高明出了门。
“……”
好多人听到动静都跑到了门口来看,先前高明进巷子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了。
看他和陈树两口子有说有笑,有人厚着脸皮问高明的身份。
徐翠华和陈树一句都没回,面对这些已经几十年的老邻居态度冷漠得还不如陌生人。
他们不理,高明当然是站在陈家人这边也跟着冷脸相对。
来到国营饭店坐下,高明点好菜,徐翠华才说起跟邻居们关系为什么恶劣。
陈树被举报之后,街坊邻居为了撇清关系没少落井下石。
其中有不少相识几十年的人还向他们扔过石头,陈蕴的手就是那时候砸伤,要不是后来还陈树清白没有下放改造,他们家的房子都得被霸占。
“别看那些人今天倒是热情,以前闯进我家抢东西时可没手软。”
陈树为什么自己做了个木板子推泥巴,那是因为家里的铁锹早被趁乱偷走,不晓得哪家今天就是用他家的铁锹铲泥。
“前几天下大雨,就我家地基最高,他们闯进我家来避雨连招呼都不打,你说这样的邻居我们为什么要来往。”
高明皱着眉听完。
“陈蕴带钱票回来的消息千万别跟外人提。”高明担忧。
二老心照不宣地点头。
女服务员端来炒好的菜,一双眼睛在高明脸上停留好半天才依依不舍移开。
徐翠华见状,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女儿对象优秀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根本顾不上担心其他。
况且在父母眼中女儿也同样优秀。
“你快和我们说说你和陈蕴的情况!”比起自己,陈树显然更关心两个孩子。
高明给二老各夹了筷子烧肉,放下筷子郑重介绍起自己。
家庭条件没得挑,自己年纪轻轻就当上厂子干部,人长得更是一表人才。
徐翠华只觉得今天这红烧肉吃着味道实在是香,嚼了半天都舍不得咽下去。
两双眼睛满是欢喜地看着高明。
“那陈蕴呢?”陈树挂牵女儿。
“陈蕴同志比我优秀得多,由于工作出色已经正式被提拔为医院内科主任,国庆表彰大会……”
提到对象高明语气满是骄傲,细数的每件事恐怕比陈蕴记得还清。
“叔叔阿姨放心,陈蕴是个很坚强的同志。”高明诚恳地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
“……”
陈树颤颤巍巍地从上衣兜里摸出票,又拿出张皱巴巴的一元钱。
“去买瓶酒,今天我要好好喝两杯。”
徐翠华还想阻止,高明却痛快拿起票笑笑:“就让叔叔喝几杯,喝醉我背他回去。”
多年苦难,仿佛今天终于看到了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