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时是有机会来上海的,杭州到上海,本就不算远。但也奇怪,上海就在那,而她腿脚就跟缚住了似的,总是没能成行。她原本想联系同学,可又不太想给别人添麻烦,就想着偷偷来,工作定下来再跟她们说。
上海与海洲、杭州都不同。
于吴裳来说,上海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她的面试在下一天上午10:00,所以她决定这一晚好好去外滩走走。把行李放到青旅,人就匆匆出来了,走进上海匆匆的人流之中。
她发觉一件事:在上海,在这人流之中,她自己开始变得渺小。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令她很新奇。外滩的轮渡发出浑厚的汽笛声,古老的外白渡桥连接黄浦江两岸林立的高楼。淮海路上的酒吧开始热闹,咖啡和酒同时存在但不显矛盾。一个男人站在围着铁栅栏的阳台上吸烟,烟灰飘落到梧桐树干上。
吴裳拿出拍立得,因为相纸很贵,她不想浪费,所以精挑细选在一个小洋楼前,设计了几次姿势,才请路人帮忙拍照。接着拿出日记本,将相片夹进去,用嘴巴咬着钢笔帽,在本子上认真写时间和地点。
2011年1月9日晚21:10分,上海市淮海中路第十五棵梧桐树前。是的,别怀疑,她从十字路口开始数,精挑细选了这棵树。
她已经把这个时间当作了她新生活的伊始。
第二天的面试很顺利,那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上海分公司,她面试的岗位是内容运营。面试官问她平时会自己写些小东西么?吴裳有些羞赧地说:“我会写一些不能称之为诗的诗。”
面试官就“哦”一声,问她能不能看看。
吴裳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推过去。这样的笔记本她有五本,她从小懒惰,不喜欢写长篇日记,只喜欢写“诗”,诗也不像诗,朦朦胧胧,看不出什么。奇怪的是她每次看,竟都会记得当时的心境,以及与之关联的小事。
面试官觉得她的诗很好玩,带着许多的童趣,津津有味读了几页,而后将日记本还给她,让她稍等。接着有hr进来与她谈薪酬,然后让她回去等消息。下一天,就给她发了offer,通知她于1月17日办理入职手续。
吴裳感觉自己做了一场梦。
她站在漕河泾开发区的一条马路上,给阮香玉打了一个电话。当听到阮香玉的声音后,她激动地喊:“姆妈!姆妈!我找到工作了!!我的工作很好!我有二十万年薪!”
“真的吗?我的囡囡好厉害!”阮香玉说:“囡囡好厉害啊!”
“可是妈妈你怎么了?你声音不对。”吴裳心思多细腻,妈妈平常讲话会快一点,遇到高兴的事会呵呵地笑,可这一天妈妈怎么不开心呢?
阮香玉故意扬起声调:“我能有什么事!刚刚信号不好。你是不是要租房子?我给你打钱。”
“我不要,公司前一个月有“安家”补助。我先住青旅的床铺,慢慢找房子,时间足够啦!”
她们又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许姐姐给她电话,问她是否可以把她的电话号码给林在堂,她说:“让他有多远滚多远!”2006年夏天他们建立起的友谊已经在吴裳心里彻底消失了,她不喜欢林在堂这样的人,他实在是不够坦荡,也太过傲慢。
她要的新生活已经在眼前展开,关于海洲的一切人和事都先放一放。吴裳当务之急是计划自己的二十万年薪如何分配,好像那已经到手了一样。
算来算去,发现除却日常生活,所剩可怜。那就再优化,继续优化。她的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写着账单,想把所有的生活都事无巨细地计划,却忘了人生根本经不起任何计划,因为意外总比计划先来。
1月17日,她走进那家办公楼,体验了现代化的入职流程,接着就快速认识了同事们。同事们遍布全国,只有一个“准妈妈”陪着她。准妈妈带着她将楼上楼下走了个遍,茶水间、咖啡厅、会议室、会客厅,免费早、午、晚餐厅;也带她将所有的线上办公系统熟悉一遍,最后给她介绍业务。
吴裳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鸟,有着“嗷嗷待哺”的姿态,一双眼睛写满了“求知欲”,将什么都问了个遍。
那天下班后,她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打叶曼文电话,也没人接。她无比焦虑,最后打了千溪村村长家的电话,村长说:“你妈妈住院啦,要手术啊,你不知道吗?”
在回到千溪村后,原本以为躺几天就能好的阮香玉不能动了。她的腰很疼很疼,后来去了医院。医生说要在腰上加几根“钉子”,这是一个不小的手术。
吴裳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知道妈妈和外婆为什么这几天对此只字不提,因为一次次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又发生在了吴裳身上。她们知道:只要有牵绊,吴裳就走不出千溪,离不开海洲。
一边是生病后很长时间不能自理的妈妈和体弱的外婆,一边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新生活。吴裳在徒步走了十几公里筋疲力尽时才发现,十几公里路,不过是在中山东一路和中山东二路一直往返。最后一次,她闻到半岛酒店里面的香气,那是混合着西方传统香料的味道,悠远绵长。她自然是没有钱去到楼上喝一杯小酒看一下夜晚的外滩的,但是没关系,她可以拍照留念。
她笑容灿烂,心想:这算什么困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啦!
她在照片上写:2011年1月18日凌晨,1:23分,上海外滩,半岛酒店。
第二天,她就坐车回了海洲。
1月18日这一天晚上,对林在堂来说,并不好过。
他从工厂回来,又走进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他的桌子上摆着很多零部件,是他自己组装设计的。他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不喜欢黑暗。他也不喜欢应酬,哪怕是家庭聚餐,他都想躲远。
阮香桂总因为他的清高发愁,她喜欢自己的儿子在各种场合都能游刃有余。可林在堂偏偏不是这样,他从小就倔强,做不来八面玲珑。
此刻回到他心爱的零部件前,拿起精密仪器摆弄那些小东西,他的心慢慢就冷静下来了。
他意识到孟若星的离开将某一部分他带走了,剩下的那部分实在是刻薄。以后有机会,还是要跟吴裳说声抱歉的。他想。
他已经准备放手,但却接到一个坏消息:由孟家人搭桥的一宗集采生意,现在在接触别家。孟若星父亲亲自给林显祖打电话,说孩子们的婚事还是要办的,只是我们若星现在不同意,让在堂拿出些态度来嘛。
彻底在商言商、趁火打劫了。
沿海经济快速发展的那些年,一家又一家灯企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星光灯饰本就遭遇转型的重创,此刻更是被扼住了喉咙。
第二天的业务会议上,家族的很多长辈跳出来指责林在堂处理不当,要他低头求孟若星复合,哪怕让出一些利润也是可以的。
林在堂就问:“以后呢?如果下次再有这样事呢?”
“下次再说下次。”长辈都这样说。
林在堂安静坐在那里,他知道自己对于这些长辈来说并没有什么话语权,他年轻、没有经过历练捶打,当初他们认可他,无非是因为他跟孟若星的关系,也因为爷爷林显祖的坚持。
一直到最后,他都没再发表任何意见。会议结束后他看到孟若星发来的消息,她说:“对不起林在堂,我才听说那个集采的事。如果你需要我帮助你,我现在就去找我父母。”
“我们归我们,生意归生意。”孟若星又发来一条。
“不必,谢谢。”林在堂回他。他知道这是他经营企业的必经之路,孟若星父母只是在这样特殊的时期给他上了一课而已。
“你不要意气用事,我可以帮你的。”孟若星又说。
“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逼我再一次回头,我说了,我不回头。”
林在堂想起那个楼上抽烟的男人,他的烟灰掉落下来,被风吹走。那于林在堂而言,是满是屈辱的一天。以至于回来后想起上海,他的心里就会疼。上海就这么变成了他很讨厌的地方。
林在堂将手机放进口袋,铃声响起,阮春桂又打来电话。她出去社交时候受了气,他和孟若星的事已经开始传起来。阮春桂当即撂下狠话:我儿子抢手的狠!她对林在堂说,这口气得出,不然以后整个海洲都要看我们笑话!
“那你帮我物色吧,你人脉广。”林在堂说:“交给你了,我到时出席。”
“你不是有人选了?”阮春桂问。
林在堂则笑了:“那天是逗你的。那时我也在气头上,也想争一口气。现在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因为有更难的问题摆在了我眼前。”
“那你…”
“看你,你如果想争这口气,那你就物色人选。反正只是举行一个婚礼。”
“也是,海洲还是这点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些人有了小孩才扯结婚证的…”
阮春桂极力想给林在堂灌输门当户对的思想,她说:两个人家世相当、履历相当、相貌相当,总会大差不差的。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培养不出来…
林在堂说:“我听不清…我要进厂了…我信号不好了…”
“你别胡说了!我知道你刚从公司出来!”阮春桂说:“你去医院看看你爸吧!昨天应酬胃出血了,谁知道是不是应酬…”阮春桂嘟囔着挂断电话,反正她不会去看林褚蓄的。她对林褚蓄充满厌恶。
林在堂只得去一趟海洲市医院。
他不太喜欢去医院,早些年的林褚蓄是一个纯粹的纨绔子弟,打架斗殴、喝酒赌博,那时林在堂总被阮春桂拎到医院来看爸爸。这种情况持续到他十六、七岁,林褚蓄才开始当人。
海洲市医院距离老街很近且不好停车,林在堂把车停在老街,撑着伞向那走。海洲的冬雨冷得厉害,隔着雨幕能看到对面抱着肩膀、瑟瑟发抖的行人。
他也很冷,裹着大衣觉得自己像一只在海面漂流的大鹅。这世界一定是有很多未解之谜的,比如在他横跨那条马路之前,看到站在那里跟一个老人说话的吴裳。
她举着一把伞,几乎全都倾斜到老人头上,另一只手在帮她拦出租。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在打着冷颤,但她讲话时还是笑着的。这个时候拦出租,简直是痴人说梦。吴裳有点急了,跺了下脚。
林在堂穿过马路站在她面前,直接说:“你要拦车吗?”
吴裳起初是震惊这样的偶遇,接着就点头:“是的。这是我外婆,我想打车送外婆去车站。”
“能打到吗?”林在堂问。
“打不到。”吴裳说。
林在堂就不再说话,咳了一声,站直身体。吴裳看他一眼,转过身去不搭理他。林在堂则身体倾斜,伸出手跟叶曼文打了个招呼:“外婆好。”
他对叶曼文有印象。
那年他住在肖奶奶家,时常爬到树上去看外面路过的行人。叶曼文总会挎一个小竹篮,也不知竹篮里装的什么,她经过的时候总有一股食物的香味。
叶曼文对他笑笑。她是典型的南方女人的面相,很是温柔。吴裳安静的时候跟叶曼文有一些神似的。
吴裳就回头瞪一眼林在堂,见叶曼文很冷了,就很不情愿地问林在堂:“你能帮我把外婆送到车站吗?”
“能啊。”林在堂也不说废话,绕到另一侧搀住叶曼文手臂,说:“走吧,外婆,我送你。”
吴裳想要叮嘱一声雨天路滑,让林在堂把叶曼文送上车坐好,但马路对面的林在堂已经蹲下去,示意背叶曼文一下。叶曼文怎么肯,两个人僵持了几秒,最后林在堂只得又站起来,紧紧搂着她肩膀。
吴裳这才转身跑去住院区。
两个小时后林在堂给她打电话,告知她叶曼文已经安全到家。
“谢谢。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吴裳问:“我外婆给你的?”
“嗯哼。”林在堂说:“现在你帮我一个忙吧,你帮我去急诊,看看一个叫林褚蓄的因为喝酒胃出血的老头死了吗?”
“你为什么不自己看?”
“因为你外婆说让我喝碗姜汤再走。”
“你把我外婆送到千溪?”
“不然呢?”
吴裳很惊讶,想起林在堂之前说的话,就说:“我不跟你结婚。”
“我知道,我也不跟你结。”
“那你…”吴裳想说那你今天装什么好人,又觉得不大礼貌,想说谢谢,但林在堂已经挂断了电话。
叶曼文在给他煮姜汤,厨房里传出淡淡的饭香。
吴裳的家在千溪村的尽头,院子里种满了花,有的开着,有的凋了。一只小黄狗在那盆巨大的绿植下玩球,它倒是会找地方,院子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只有那里干爽。
客厅的木桌上放一个四方盒子,盒子盖压着一页纸,或许是便条或是账单之类。
他走进雨里,抬头看看楼上的窗户。碎花窗帘遮了半扇窗,一件嫩黄的胸衣生生为自己在昏暗中杀出了光,孤零零挂在窗前,那么清亮。
雨落在林在堂身上,电话铃声催得紧,爷爷林显祖问他做好决定了吗?
林在堂说:“做好了。”
“怎么做?”
“分家,分股,从头来过。”
关系盘根错节,亲人各有心思,星光灯饰徒有虚名,其实已经快要养不起工人。林在堂想:那就不如从头来过,看它还能不能活?
叶曼文端着一碗姜汤出来,看到林在堂,恍惚间回到五六十年前,诺大的庭院里也站着这样一位绅士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