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事件后, 顾灯逐渐理解了章离对小鹿的冷漠态度。人类在温室里生活太久,早已经忘记野外的危险和残酷。
章离起初不想救助小鹿,并非代表他内心毫无怜悯, 他的冷漠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像是医生面对生离死别,必须要收起多余的共情, 才能继续工作下去。
只是不知道章离从第一次见到尸体时整夜做噩梦, 到现在的尊重自然规律, 中间又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辗转反侧。
和章离通话后,顾灯勉强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阿里却没他这么好运,当晚回来后就开始发烧,一整夜都在呓语。
顾灯第二天去看她时, 阿里躺在厚重的小床里,抱着一只巴掌大的木雕人偶,看起来可怜极了。
朱迪请假在家照顾阿里, 见顾灯过来, 小声说阿里还没醒, 顾灯便退了出去。直到傍晚, 阿里终于起来吃了东西, 可没过一会儿,又哭了起来。
朱迪向顾灯解释:“她今晚有乐队演出,这下只能取消了。”
阿里抱着木雕人偶,撒娇说:“可是我想去。”
“可你去了也唱不了呀,”朱迪替她擦掉眼泪,说, “难道你要让大家听见这样的声音?”
她烧得声音都哑了,精神也不好,甚至无法唱完一首歌。阿里意识到这点, 瘪着嘴又要哭了:“可今天有粉丝从外地过来,还提前一周就在ins上通知我们了。”
“那也没办法,人生总有意外发生。”朱迪叹了口气,商量道,“妈妈打电话给店里,说今晚的演出取消吧。”
阿里嘴唇紧抿,默默用手背抹眼泪。
顾灯安静了一会儿,问阿里:“你必须要去吗?”
阿里瓮声瓮气:“我们乐队粉丝很少的,这次好不容易有人过来,我当然想去。”
顾灯又问:“你介意有两个主唱吗?”
阿里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台,”顾灯说,“我们一起完成演出。”
“真的吗?”阿里立刻瞪大眼睛。
顾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这简直太好了!”阿里哑着嗓子喊妈妈,让她告诉乐队成员,今晚的演出多加一个人。
早些年,顾灯干过不少救场的活儿,虽然成名后不再做这种事情,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不过这次是阿里主场,他没打算露面,戴了个木雕面具混入乐队。
如阿里所说,今晚听众稍微多了一些,但也只是比平时多十几个人而已。乐队成员在外面和听众解释阿里身体抱恙,顾灯在后台学等会儿要用到的歌曲,又顺便帮他们顺了新歌的编曲。
乐队作曲认识顾灯,听完编曲后兴奋地问:“可以写你的名字吗?”
顾灯犹豫了一会儿,说:“写古德吧。”
因为顾灯的加入,乐队成员明显亢奋起来,阿里抱着她专用的小电吉他,一边咳嗽一边滑出一串小颤音。顾灯试了试手里的乐器,有些久违地兴奋.
阿拉斯加荒野,章离正独自穿过雪原地区。他刚和一群北极狼结束周旋,绕了些远路,消耗了不少体力。好在有惊无险,目前已经摆脱了狼群的包围圈。
章离放下登山包稍作小憩,突然间,胸前的卫星电话响了起来。
“章离,你现在方便吗?”顾灯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
“有,我准备休息了,怎么了?”
“想让你听个东西。”顾灯神秘兮兮,自以为压低声音但酒吧很吵其实超大声。
被狼群威胁的紧绷神经缓解,章离笑着说好,把电话举到耳边。
这是章离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站在万年不变的荒原里,脚下是泥泞的雪地,有驯鹿在远处缓慢迁徙,但他耳边却有歌声响起。
歌还是阿里原来那首,但顾灯却在演唱中赋予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又通过电话传到了他这里。
章离停在原地,安静地听完了整首歌曲。
“怎么样?”激烈的掌声中,顾灯喘着气问章离,隐约能听见语气中的笑意。
“很好听,”章离说,“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让我在这里听见你的歌声。”
顾灯大受鼓舞,又唱了第二首,第三首……阿里身体撑不住中途退场,顾灯挂着她那把小电吉他,无缝衔接了下去。
朱迪替他拍了视频,顾灯戴着面具,穿着奇怪的民族服饰,看起来玩得很开心。
演出结束后顾灯收到了视频,看完后接着叹了口气。可惜章离没网,看不见他唱歌的视频。不过这没关系,毕竟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顾灯在外网上小火了一把,不过他完全没有关注这些,而是早早就收拾好行李,整颗心都飞到了阿拉斯加荒野。
明明没离开几天,顾灯却已经有了一股怀念的感觉,他趴在玻璃上看章离点的信号烟,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
奇怪,他之前是这么放行李的吗?算了,不管这些,可能是在路上被颠乱了。
再次回头,顾灯已经可以看见章离的身影,史密斯把直升机停在一旁,张开双臂,很自然地和章离拥抱问好。
顾灯站在一旁,有些激动,又因为分别有点儿生疏。他还在犹豫不定,章离已经松开史密斯把他搂进了怀里。顾灯脸颊靠着章离锁骨,鼻息间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这个拥抱比史密斯的要久一些,但谁都没有说要松手。直到顾灯睁开眼睛,看见飞机那头闪过一道模糊的身影,有些好奇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章离问。
顾灯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了,他摇头,顺势拉开距离:“没事,可能是我眼花了。”
史密斯从飞机上给章离拿补给品,又把已经用不上的滑雪板放上飞机。
看着顾灯背后的登山包,章离问:“你不走?”
顾灯点头:“我联系了小飞机,三天后接我回去。”
章离看他:“你不累?”
“谁说不累,我都要累死了,”顾灯打开话匣子,迅速抱怨起来,“你不知道我小腿有多痛,回去后我整整5天都不敢碰。”
章离很自觉:“以后我每天替你按摩。”
顾灯满意起来:“这还差不多!”
史密斯呆了挺久,除了运送物资,还要留时间给章离充电,他们甚至还带了星链让章离上网。
两个小时后,头顶传来一阵嗡嗡声,史密斯开着直升机腾空而起。顾灯背上登山包,收紧腰封和背带。
见章离不动,又提醒:“我准备好了,走吧。”
章离却摇头,伸手把他挡在了身后。
顾灯:“怎么了?”
“嘘,”章离把食指放到嘴前,往旁边的石头指了指,“有东西。”
熊?还是北极狼群?
顾灯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跟着章离绕到后方。可他们转到后面却没看见。
这动物竟然这么聪明?还会和他们转圈圈?顾灯看了眼章离,有些拿不定主意。
章离放下背包,拿出冰镐,朝着石头径直走去。
“啊——”石头背后传来一阵尖叫声,原来是章离抓住那东西的后颈。
“阿里?”顾灯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你怎么在这里?”
阿里耷拉着脑袋,语气还挺嚣张:“跟你们一起来的啊。”
安检呢?这么大个孩子怎么就没人发现?不对,这次他们出发的机场私人飞机可以自由起降,压根儿就没有安检。
顾灯又问:“你爸爸知道吗?”
阿里不说话,只是脑袋埋得越来越低。
顾灯头疼起来,又问章离:“怎么办?”
章离已经拿出了电话:“我打给史密斯。”
阿里却突然尖叫起来,像一只灵活的猴子抓住章离胳膊:“别打!求你了,别打给我爸爸!求求你了!!”
阿里其实挺讨人喜欢的,虽然偶尔不着调了一些,但活泼又有礼貌,没有一般熊孩子那种讨人厌的感觉。就是这次实在是乱来,顾灯扶额,隐隐有些头痛。
章离倒是表情镇定,和阿里讨价还价:“那你保证不乱跑。”
“我保证!”阿里立刻说道,章离果然挂断电话。
顾灯难以置信,小声问章离:“你就这样放弃了?”
章离摇头,说:“史密斯飞行时不会用手机。”
电话本来就打不通,佯装找人,只让小孩儿听话的手段而已。
顾灯:“……”
5分钟后,三人坐三块儿石头,三足鼎立,面面相觑。
阿里像模像样地背起登山包,系紧鞋带,抬头对两个大人说:“我准备好了。”
顾灯没动,章离也沉默着。
阿里又问:“你们怎么不走啊?”
章离问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阿里张口就要回答,但看见章离表情后又咽了回去。好凶,她有点儿怕这样的章离。
阿里走到顾灯旁边,抱着他胳膊喊叔叔。
顾灯放缓语气:“你为什么要偷偷来这里?”
“没什么,”阿里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回答道,“就来玩玩儿而已。”
这个年级的小孩儿,还没学会表情管理,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在撒谎,我很心虚。但硬问又怕把人弄应激,顾灯和她闲聊:“那你怎么不让你爸爸妈妈带你出去?”
阿里:“我还在上学,我爸才不同意。”
顾灯:“那你不能放假后出门吗?”
“不行,”阿里说,“必须现在过去。”
“为什么?”
阿里又不吭声了,只低头踩泥巴分散注意力。
话是问不出来了,顾灯又问章离能不能联系上人。章离摇头,史密斯还是没接电话。
顾灯又问要不要先联系朱迪,说不定她已经发现孩子丢了。章离拨通朱迪电话,随后回来告诉顾灯,朱迪会亲自过来,他们预计要在这里等四五个小时。
本来兴致勃勃的旅行,没想到被一场意外临时中止。
顾灯倒也没有生气,就是惊讶阿里一个六岁小孩儿,竟然能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要知道他六岁时还怂得要命,连小区门口都不敢一个人去。
两个大人原地休息,阿里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一脸警惕:“你们是不是在等我爸妈过来?”
“是。”章离说。
顾灯:“……”
他本来还想找点儿借口,让小朋友没那么抗拒。
阿里果然生气了,背着登山包转身就走,被章离一把抓住后颈。
“啊啊啊,放开我!”
章离把人平移挪到旁边,毫不留情:“等着。”
阿里双脚落地,一弯腰又从他胳膊下钻了出去。但这次章离没追了,阿里跑到一半也觉得奇怪,回头看了一眼。
章离:“不走了?”
“谁说我不走?”阿里绷着张小脸,凶巴巴地说,“就算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去。”
“行。”章离干脆道,竟然真不管她了。
阿里:“……?”
大人这幅态度,阿里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也知道野外潜藏的危机。
“你爸爸没告诉你吗?这里到处都是棕熊,北极狼的踪迹,”章离口吻平铺直叙,“还有金雕,你知道它们是怎么捕猎的吗?”
阿里没敢接话。
章离又说:“金雕喜欢捕猎小型哺乳动物,它们会先驱赶猎物,直到猎物筋疲力竭才发动攻击。它们双爪握力强劲,因此喜欢把猎物抓到空中,丢到地面砸晕,然后再分尸。”
阿里满脸惊恐,一动不动呆在原地。
恰好空中传来一声鹰鸣,阿里尖叫一声,迅速跑了回来。
终究还是小孩儿,遇到危险就本能地想依靠大人。但她又害怕章离说的那些,转身扑到了顾灯怀里。
顾灯摸了摸阿里脑袋,有些无语:“你用得着这么吓人?”
章离:“我只是陈述事实。”
空中又传来一阵鹰啸,阿里被吓得瑟瑟发抖。顾灯摸了摸她脑袋,抬头望天。
“不是金雕,”章离说,“这种叫声是红尾鵟。”
“红尾鵟?”顾灯抬头,可惜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清。
章离掏出相机打鸟,咔嚓咔嚓拍了一堆照片递给顾灯。
在章离的解释下顾灯才明白,原来电视剧里那些很有压迫感的鹰叫声,甚至是凤凰、神鸟的声音,都是红尾鵟的配音。金雕的叫声更接近雀形目,是类似嘤嘤嘤的声音。
“这都什么跟什么!”顾灯想起上次在海边听见的白头鹰的叫声,忍不住有些想笑。
章离又让顾灯猜,以下哪种猫科豹支系动物无法发出吼叫声,它们分别是:虎、狮、云豹、雪豹、美洲豹、巽他云豹。
顾灯没有这种动物学储备,阿里被吸引注意,钻出脑袋抢答:“我知道!是云豹和雪豹!”
顾灯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阿里被他的眼神鼓励,又说:“云豹和雪豹不会吼叫,而是像猫一样咕噜咕噜~喵喵喵~嘤嘤嘤~~”
说到最后,阿里甚至还模仿起了各种动物叫声,可爱得让人都要忘了她刚才做出的叛逆事情。
章离又问:“那你知道猎豹是怎么叫的吗?”
“这样,”阿里扬起脑袋,双臂往后夹,嘴巴朝向天空,“嗷呜~嗷呜~~”
顾灯没忍住笑出了声。
章离顺势和阿里聊起了各种动物,阿里听得很认真,偶尔会被逗得咯咯乱笑。但她毕竟还是小孩儿,又在飞机里藏了这么久,情绪大起大落,没过多久就耷拉眼皮,靠着顾灯睡了过去。时间还有一会儿,章离干脆搭了个帐篷,把阿里放进睡袋里休息。
章离习惯独来独往,硬朗的外表也让人难以接近,但当他弯腰把阿里放进睡袋,又替她戴上帽子时,看起来就非常温柔细心,像是很会照顾老婆孩子的类型。
“你想说什么?”章离突然问,“盯我看半天了。”
顾灯有些心虚,摇头:“……有点儿冒昧,还是算了。”
“冒昧什么?”章离仿佛毫不在意。
顾灯看了章离一眼,实话实说:“就是觉得你挺会照顾孩子,应该会是个好父亲。”
章离仿佛被这种说法震惊了,消化了十几秒钟,摇头:“不会,我不会成为孩子的父亲。”
顾灯呼吸一滞,心中霎时一片翻江倒海。他把目光移向别处,试图做出正常人的反应:“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顾灯,”章离注视着他眼睛,“因为我喜欢男人。”
顾灯心跳得更快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就算章离喜欢男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头看向章离:“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章离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顾灯,直到顾灯快要招架不住,才撤回视线说:“没什么,只是刚好谈到,所以就说了。”
说这话时他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顾灯“嗯”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章离:“讨厌吗?”
顾灯愣了下,摇头:“不会,这是你的自由。”
章离没再说话,顾灯也埋着头,表面看起来很淡定,其实心里早乱了。
两个小时后,朱迪终于开着飞机姗姗来迟。阿拉斯加交通不便,小飞机驾照类似汽车驾照,持有率非常高。
朱迪明显急坏了,全程匆匆忙忙,和他们打过招呼就钻进了帐篷里。没过多久,帐篷里迸发出一阵哭声,阿里一边哭一边往外跑,直往章离怀里冲。朱迪跟在她后面,表情有些难看。
顾灯:“怎么了?”
“她不走。”朱迪说完要去抱阿里,后者又是一阵猪叫声。
孩子这么抗拒,大人也不好硬来,只得放缓语气,耐心地讲道理。
阿里其实比同龄孩子早熟,日常沟通起来几乎和大人差不多了。可她现在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口咬定要和顾灯他们一起。
朱迪要硬来,阿里就哭着往章离怀里钻,把章离冲锋衣都哭湿了。
“阿里,你能不能听话点儿?”朱迪有点儿崩溃,伸手去拉阿里胳膊,又被挣脱。她把头发扶到脑后,也红了眼眶,“你知道我工作有多忙,前几天因为你发烧,我已经请了两天假,刚恢复工作又接到章离电话,说你偷偷跑了出来。”
朱迪深吸一口气,几乎快要按奈不住情绪:“逃学,离家出走,你告诉我,你究竟还想干什么啊?”
阿里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朱迪双手叉腰走到旁边,也哭了起来。
顾灯突然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不管是小孩儿还是妈妈,都让他感到一阵窒息。他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可他受不了这样的氛围。
“先冷静一下,20分钟后再谈吧。”章离开口,给这场斗争喊了暂停。
阿里抱着木雕人偶躲进帐篷里,朱迪抹了把脸,终于冷静下来:“抱歉,我不该冲她发火的,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刚才没忍住。”
章离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只是递给她两个巧克力。朱迪拆了放进嘴里,说了声谢谢。
终于安静下来了。顾灯松开紧握的双手,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找回了呼吸。
“还好吗?”章离问他。
顾灯摇头,实话实说:“我有点儿看不了吵架。”
章离:“我也是。”
顾灯愣了下,有些意外:“你刚才那么冷静,我还以为你……”
章离:“不喜欢吵架,所以才要解决问题。”
顾灯很赞同他的说辞。
“吃吗?”章离摊开右手,上面放着两粒海盐太妃糖。这其实不在章离的补给物品里,还是顾灯自己嘴馋从糖果店里买来的。
“吃。”顾灯拿起一粒剥开糖纸,章离接过糖纸,吃了另一粒。
他们吃完糖后不久,朱迪收拾好情绪,走到帐篷外问阿里,妈妈可不可以进去。阿里拉开一个小缝,神色委屈。朱迪向她道歉,阿里就哭着扑进了她怀里。
看到这里,顾灯又有点儿羡慕了。虽然她们会吵架,但也会道歉、和好。
过了一会儿,朱迪抱着阿里出来,从双方表情看,似乎已经重归于好。
顾灯问:“解决了?”
朱迪摇头,又说:“她想说给你们一起听。”
顾灯有些意外地看向阿里,阿里抱着木雕人偶,缓缓开口:“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大人不可能和小孩子计较,都摇头说没事。
阿里又说:“我过来其实不是想看驯鹿,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外婆那里。”
驯鹿迁徙的终点是北冰洋沿海平原,确实会经过一个因纽特人聚集地,那是朱迪的故乡,阿里的外婆也住在那里。
“外婆?”朱迪愣住,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她安慰阿里,“等你暑假,我们再一起过去好不好?或者把外婆接过来陪你。”
阿里摇头,有些慌乱地说:“来不及了。”
朱迪:“为什么来不及?”
阿里:“因为外婆生病了。”
“不会啊,”朱迪摇头,“妈妈上周才通过电话,她自己都说身体没事。”
阿里抓着木雕,低头说:“可是我梦见她病了……”
听到这话,顾灯表情变了变。
章离抬头看他:“怎么了?”
顾灯摇头:“没事。”
他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接下来无论怎么问,阿里都在重复这句话。小孩儿精力本来就差,刚才又哭了这么久,很难长时间进行对话。
终究还别人的家事,顾灯和章离都没有开口。最后朱迪妥协,说:“这样吧,我们今晚去找外婆,住一晚再回家。”
“十天好不好?”阿里仰起头讨价还价,“我住十天再回家。”
“阿里,”朱迪语气严肃起来,“妈妈没时间陪你呆十天,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你自己过去没人能照顾你。”
阿里伤心了一会儿,又突然抬起头说:“那古德叔叔呢?古德叔叔可以陪我一起!”
朱迪摇头:“叔叔自己也有事,而且就算叔叔没有事,凭什么就要人家花十天陪你呢?”
阿里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支支吾吾地说:“我可以给叔叔报酬。”
朱迪:“你能付什么报酬?”
阿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要哭了。
顾灯犹豫了一会儿,试着开口:“我能理解阿里的心情,如果你不介意,我陪她待几天也没问题。”
朱迪很不好意思,摇头道:“不用,我们没理由让你做这些。而且那边风俗和环境不一样,你语言也不通,过去很难适应。”
顾灯倒是没想过这点,他对因纽特人的了解完全来自高中地理课本,什么住冰屋、吃生肉,感觉相当原始。但朱迪和阿里又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而且因为都是黄种人,相处起来甚至感觉更亲切。
顾灯虽然理解阿里想陪伴老人的心情,但又确实有些害怕去陌生的部落里,顺势保持了安静。
阿里大约也知道希望落空了,她没哭出声,但眼泪却掉个不停。吵闹的孩子令人厌烦,但安静哭泣的孩子却可以唤起怜悯之心。
朱迪心里也不好受,低声安慰阿里。阿里再也忍不住,哭得几乎要背过气。
“我可以去。”一旁,安静的章离突然开口。
阿里已经哭得话都听不清了,倒是朱迪抬头看向了章离。她不放心顾灯去,但对章离却毫无疑义。
她和史密斯从小就热爱自然,也有许多登山和越野滑雪的经历。考虑到婚后工作和即将到来的孩子,他们决定乘船穿越阿拉斯加,以此庆祝新婚蜜月。
食物、交通工具、通讯全都考虑周全,唯独算漏了蚊虫大军。
阿拉斯加是高纬地区,不是生活在本地的人,很难把这里和蚊子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每到夏季,在北冰洋草原、尤其是河口三角洲地区,几乎就是蚊子的天地。铺天盖地的蚊子大军弥漫草原,不放过任何一头带血的动物。
北美驯鹿夏季往南迁徙,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躲避蚊虫攻击。仅一天时间,蚊子就可以从驯鹿身上吸走300ml鲜血,甚至有许多驯鹿是死于蚊子攻击。
朱迪和史密斯对此一无所知,几乎没有任何防蚊措施就驶入了河口三角洲地区。空中蚊子遮天蔽日,仿佛乌云盘旋不尽。
蚊子不放过外露的每一寸皮肤,直往耳朵鼻子里钻,甚至快要堵住了他们的呼吸。朱迪和史密斯全身瘙痒,疼痛难忍,几乎片刻也坚持不下去。
绝望之际,有个摄影师出现在三角洲,送了他们驱蚊液和网纱面罩,连名字都没留就离开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章离。
再次见面,是在朱迪老家,因纽特人聚居地。
朱迪幼年和母亲一起在城市生活,过的日子很普通。直到朱迪成年,母亲突然独自搬回部落。朱迪独自留在城市,只是偶尔回来探望一二。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回来探亲,听说村里有外人要找翻译,没想到竟然是章离。不过她这个翻译只当了一回,第二年章离就自学了因纽特语。
朱迪和史密斯都热爱自然,但因生活所迫,难免还是要妥协一些,因此格外羡慕章离的自由和经历。
不过章离不常驻阿拉斯加,只是偶尔过来拍摄。虽说最近几年来得越发频繁,倒也还不至于置办产业,他买了架小飞机和改装皮卡,只偶尔使用,大部分时间都存放在她们家里,让她们一家当交通工具。
相识近十年,又是他们夫妻两最好的朋友,朱迪自然放心章离的能力和人品,只是……
朱迪问:“你不是要拍摄驯鹿迁徙?”
章离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顾灯看了章离一眼,有些疑惑,但又松了口气。
阿里千辛万苦终于争取到了和外婆的重逢,去村子的路上主动和他们介绍,说她手里的木雕人偶是外婆亲手雕刻送给她的,可以带来健康和好运。难怪上次发烧时,阿里一直抓着这个东西。
小飞机低低飞过阿拉斯加上空,大地冰封,一片荒芜之景。渐渐的,雪白的荒原中出现了村落的痕迹。
顾灯贴着玻璃往外看,飞机在上空盘旋,然后降落在了平地。顾灯走下飞机,雀跃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的房子又低又矮,但也不是地理课本上写的传统冰屋,而是更加现代化的预制板房搭配倾斜的钢材屋顶。旁边架子上晾着一排深褐色海象肉干,透露了些许本地人的生活痕迹。
不知道是太冷还是人少,村子外围没有一个人,当他们走进村里,才终于有了一些人气。
村民不多,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几乎看不见小孩子。这些人身材矮小,四肢粗大,已经有人认出朱迪和阿里,招呼他们往一栋房屋走去。
路边有人干活儿,神奇的是他们竟然穿着罩衣。顾灯使劲儿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阿拉斯加,北极,因纽特人聚居地,竟然有人穿着中国农村嬢嬢身上的那种罩衣,款式花色都非常熟悉,说不定还是中国进口的商品!
这也太奇怪了,可奇怪之余,顾灯心中又有一种模糊的温暖感觉。四川嬢嬢和因纽特人,她们隔着上万公里的距离,这辈子都不可能遇见彼此,却因为一件罩衣产生了联系。这个世界可真神奇。
村子很小,等顾灯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抵达了一栋类似毡房的建筑前。
厚厚的皮毛掩盖圆筒形建筑,屋顶像圆锥一样倒扣下来,这是村子里罕见的传统建筑。
领路的是个面带刺青的中老年女人,用顾灯听不懂的话和朱迪一路交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朱迪和阿里表情看上去不太开心。
女人走到门口就离开了,朱迪掀开厚重的门帘,牵着阿里走了进去。顾灯看了章离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直到章离点头才进了建筑里。
第一感觉就是黑,直到他取下墨镜,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屋子很小,堆放着一些织物和兽类制品。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顾灯听见朱迪叫她妈妈。
朱迪母亲比想象中要显老,满脸沟壑,一头银发,看上去几乎接近八十。顾灯心中震惊,却不好发表评价,沉默地站到一旁。
朱迪又喊了一声妈妈,但还是没有回应,老人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只偶尔低下头,好奇地打量着朱迪。
阿里又喊外婆,抓着她的手说我回来了。老人嘴里吐出陌生的话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和顾灯想象中的重逢毫无关系,顾灯看向章离,心中涌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朱迪和阿里的喊声越发急促,昏暗的毡房内照进一片亮光,刚才刺面的女人进来,低头和朱迪说话。朱迪听完后满脸呆滞,突然落下泪来。
阿里也跟着哭了,匍匐在老人膝盖上泣不成声。刺面的女人默默抹眼泪,拍了拍朱迪肩膀走了出去。
顾灯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虽然语言不通,但他能从她们的动作和神态中感受到情绪。顾灯红着眼睛看向章离,后者抓住他右手,带他离开了那里。
他们一直走到离毡房很远的地方,直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才终于停了下来。
顾灯面前是一大片洁白的雪原,中间有一条小路通向海边。海面没有结冰,哗哗地冲刷着海岸——原来这就是北冰洋。
冷风吹散了他的泪意,顾灯眨了眨眼,抬头问章离:“怎么回事?”
章离刘海被风吹到脑后,露出微红的鼻尖和冷白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顾灯错觉,他觉得章离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
但很快章离表情就恢复了平静,说:“老人不记得她们了。”
“怎么会?”顾灯虽然猜到结果不好,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朱迪不是说上周才和母亲通话了?”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也有少部分时间清醒,所以才在那时和女儿通话。”
顾灯垂下眼眸,突然有些难过。
后来他们和朱迪见面,事情和章离说的大差不差,原来老人早就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只有偶尔清醒的时候才和女儿通电话。村子里网络不便,朱迪工作也忙,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要不是阿里吵着要过来,我说不定……说不定就……”朱迪捂着脸,泣不成声。
章离拍了拍她肩膀,顾灯别过脸抹眼泪。
当晚,他们在村子里歇下。朱迪和阿里住在老人屋里,顾灯和章离住进了面部刺青的女人家里。从女人口中,顾灯得知了朱迪母亲的过去。
老人名叫卡莉(Carly),是她当年学英语后给自己取的,有自由的意思。卡莉青年时,正是阿拉斯加经历现代文化的冲击时期。
传统语言、习俗、宗教在现代化的冲击下节节败退,大部分原住民被同化,丢失了自己的文明与语言。只有极少数极端保守派,迁徙到了比这个村落还要闭塞的地方,固守一隅。
顾灯这才明白,这里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现代,几乎和外界村子没有区别。
很长一段时间里,卡莉她们这辈人都被两种文化反复拉扯,破碎,自我怀疑,找不到价值。她一度离开阿拉斯加,成为了一个嬉皮士,四处流浪,用音乐、酒精麻痹自己。
再后来她有了朱迪,朱迪的诞生是个意外,让她原本就混乱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但也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
卡莉带着朱迪安定下来,工作、生活、学习,成为了大城市里的一对普通单亲母子。那时卡莉已经彻底融入城市,身上看不见半点儿少数民族的影子。直到朱迪成年,卡莉却突然选择回到村子里。
朱迪从小在外长大,文化和习惯早已彻底西化,自然不可能跟随母亲一起。她多番劝阻无果,只能保持通话联系。倒是阿里上学前都是在这里被卡莉带大,反而更能融入这里。
故事听完,顾灯久久不曾言语。他心情很复杂,但也无法做出恰当的评价。她们是独立的个体,却也被烙上了太多时代的痕迹。
顾灯又想到他自己,他一路走来最后变成他自己,又有多少是自身原则?多少是在外环境?
顾灯又失眠了,爬起来吃了两粒安眠药,才终于在后半夜睡去。
第二天他们去探望卡莉,后者还是不认人,看见人影晃动,就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笑得无害又单纯。病情洗掉了岁月带来的伤痛和痕迹,重新把她变成了孩子。
朱迪陪卡莉说了一会儿话,转身送他们出门。她看起来已经度过了最脆弱狼狈的时期,虽然依旧面色苍白,但眼神中多了坚毅。
寒风烈烈,朱迪把头发别到耳后,告诉顾灯和章离:“谢谢你们陪我过来,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你们留下离开都可以。”
顾灯都可以,抬头看向章离。
朱迪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说:“章离有驾照,可以开小飞机回去。”
顾灯又问章离:“你想走吗?”
“我想再呆几天,”章离看向大海的方向,说,“快到捕鲸季了。”
第22章 本能靠近 我没有可怜你,我只是有些难……
每年春季4-6月, 北冰洋冰封海面解冻出现裂隙,生活在这一区域的弓头鲸会沿着裂隙迁徙,以此获取食物和氧气。
因纽特人会沿着裂隙布点, 以此捕获鲸鱼。不过这些年来,因纽特人生活习惯逐渐现代化, 鲸鱼数量也在减少, 鲸鱼保护协会规定因纽特人每年只能捕猎限额鲸鱼, 满足传统和生存所需。比起生存,捕鲸更多是一种古老习俗的延续。
章离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拍摄当地人捕鲸。
捕鲸活动太过难得,顾灯也难免心生猎奇。可一旦想起鲸鱼的惨状, 又于心不忍起来,没有继续追问细节。
第二天上午,顾灯独自在村子里散步, 碰巧在海边碰见了阿里。白茫茫的雪地里, 阿里坐在一张红色塑料小马扎上, 正低头用刀削一根木头。
“你在做什么?”顾灯问。
“我要把自己刻下来送给外婆。”阿里头也不抬, 只用小肉手握着刻刀, 随着她的动作,一些木头碎屑纷纷扬落在雪地里。
“我可以看吗?”顾灯又问。
阿里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吸了吸鼻子说:“随便你。”
顾灯打开折叠凳子坐了下来,这是他徒步时带的椅子,又轻又小,收起来揣在兜里就能带走。村子里没什么业余活动, 顾灯就揣着椅子到处散步,遇到喜欢的地方就打开凳子坐一会儿,像个退休的老大爷。
阿里还在刻木雕, 顾灯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那截木头会如何变成阿里。顾灯看了一会儿就收回视线,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阿里照顾他那样,只是安静地坐着。
北极已经入春,但风还是冷,顾灯把双手揣进口袋,低头看向阿里通红的手指。
他掏出保温杯,往杯盖里倒了杯热水:“歇一会儿吧?”
雾气弥漫阿里的眼睛,给人一种她快要哭了的错觉。可阿里只说了声不用,又低下头继续戳木头。
阿里动作越来越快,可不管她多努力,木雕还是不能成型。刻刀划过手指,鲜血像红梅一样落进了雪地。
顾灯连忙掏出纸巾按压止血,又低头安慰阿里:“别怕,小伤而已。我们先按着伤口,等止血了就回去拿创可贴。”
阿里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顾灯:“阿里?”
阿里表情变得委屈,她和顾灯对视几秒,突然哇哇大哭出声。
顾灯有些无措,自从生病后,他就不太擅长感知他人的情绪。他担心自己理解错误,或者做出不合时宜的反应。之前阿里哭都是朱迪和章离哄,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他总不可能丢下阿里跑回去叫人吧?
顾灯深吸一口气,右手按着阿里伤口,然后缓缓伸出左手,不太熟练地把人抱进了怀里。阿里立刻抓住他衣服,哭得更凶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疼,还是别的原因。
过了十几分钟,阿里终于冷静下来,一边吸鼻子,一边低头看自己被割伤的手指。伤口已经止了血,在左手食指指甲盖下留了一条不长不短的红痕。
顾灯用纸巾帮她擦鼻涕,又捡起掉落的木头和刻刀,用纸包好交回她手里。
阿里攥着木头,声音难掩失落:“昨天萨满来给外婆治病了,可她还是没能认出我。”
顾灯知道这件事,昨晚有萨满来到卡莉房里,戴面具、熏草药、擂手鼓、唱着各种模糊的歌,试图寻回老人失落的魂魄。可惜他们都知道结果如何,所谓仪式,也不过只是一种心理慰藉。
“我想外婆了,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和我说话?”阿里抹掉眼泪,又说,“都是我不好,我总梦到她,却一直没有过来,我应该早点过来的。”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顾灯叹了口气,摸着阿里脑袋说,“如果不是你坚持,你妈妈也不会发现外婆生病了。”
阿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么小的年纪,就要经历这样沉重的感情。
顾灯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巧克力递过去,阿里摇头,顾灯只得又收回来揣进自己兜里。
“至少你比我幸运,”顾灯说,“你外婆虽然病了,但至少还能和她见面。而我当年离开家里整整三年,甚至没能见外婆最后一面。”
阿里伸手拍他胳膊,稚嫩地安慰:“古德,别难过了。”
“我已经不难过了,”顾灯说,“我只是觉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与其为过去的遗憾而难过,不如珍惜当下的可能。”
阿里点点头,稍微打起精神来了。
“走吧,我带你回去包扎伤口。”顾灯站了起来,没想到一转身,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章离。
“抱歉,”章离脸上出现撞破他人隐秘的尴尬,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说,“我不是故意要偷听。”
他路过看见阿里受伤,回去拿了创可贴。
顾灯摇头:“我早看见你了。”
章离愣了愣,顾灯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阿里伤口不深,贴上创可贴,就抱着木雕跑回了外婆那里。
两个大人没有立刻回去,而是一前一后地走在雪地里。积雪被踩得咯吱响,不远处传来哗哗的海浪声。顾灯停在海边,抬头看向冰川上方闪烁的积雪。
北极,冰川,大海,无人之境……如果不是发生这些事情,走在这样的地方,其实是非常浪漫的感觉。
顾灯继续往前想碰一碰海水,距离海边还有一米多距离时,章离突然抓住了他手臂。顾灯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后者神情紧绷,目光锐利。
“怎么了?”顾灯问。
章离这才回神,松开手说:“水凉,别过去。”
顾灯“哦”了一声,果真就停在了这里。他打开小板凳坐下,章离也坐在了阿里的红色小马扎上。
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成年人,岔开双腿坐在两张小马扎上,这情景其实看起来有点儿诡异。但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形象,只是安安静静地呆着。
直到一只海鸥从空中飞过,章离这才开口:“是不是因为你外婆,你才会陪阿里来这里?”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有部分原因吧。”
外婆是在顾灯18岁时去世的。
那几年正是他的事业腾飞期,发唱片、接综艺、开演唱会,整个人忙的不行,已经有三年没回老家了。当时顾灯正在海外举行演唱会,8个小时的时差,登台演出前,妈妈打电话来说外婆病了。
顾灯当时已经快要上台,再加上外婆有慢性病一直在服用药品,顾灯就说等他工作结束就回去。
演唱会开了三天,顾灯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下台,妈妈来电告诉他,外婆已经过世。
顾灯大脑空白了好几秒,然后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我马上回去。
顾灯拒绝所有庆功,推迟后续工作,马不停蹄地回国参加葬礼。一路上他都浑浑噩噩的,完全不敢接受这个消息。为什么这么突然?不就是一次常规病情吗?怎么突然就过世了呢?
他甚至祈求这是一场捉弄他的恶作剧,直到他抵达外婆老宅,看见肃静的灵堂和陌生的亲戚,还有外婆最喜欢但已经空了的座椅。
一切尘埃落定,顾灯的眼泪决了堤。
周围亲戚都在看他,甚至还有年轻小辈用手机偷拍他哭时的视频。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是躲进卫生间,宣泄濒临崩溃的情绪。
他该怪谁呢?是妈妈言辞模糊,不告诉他外婆即将过世?还是他自己不上心,借口工作忙糊弄了这一切?
可就算妈妈说了他能离开吗?一场演唱会涉及金额上亿,票早就卖了、听众已经到场、工作人员也早已准备就绪。就算他真得知外婆的病情,他能抛下这一切过去吗?
谁都没有错,他只是觉得遗憾而已。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顾灯深吸一口气,试图放松紧绷的语气,“我真没事儿,过去这么久,我早放下了。”
章离沉默不语,只是向他张开双臂。顾灯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去。
章离站了起来,顾灯拽着小板凳后退半步,露出防备的表情:“章离,别可怜我。”
章离停下了脚步,但没有移开目光。他的眼神平静而包容,仿佛这辽阔的大地,足以容纳一切。
在他的注视之下,那些深埋顾灯心底的情绪逐渐涌现,然后喷发。
是啊,谁都没有错,于是他只能把情绪压抑,一次次、反反复复地责怪自己,直到无人问津,而他自己也假装忘记。
可真能忘掉吗?在此之前顾灯一直逃避,可直到今天才意识到,原来他还陷在曾经的情绪里……
每次想起外婆,他都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后悔和自责。更痛苦的是,他再也无法改变过去,他将一辈子承受这样的痛苦。
凳子从手中滑落,顾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才发现他哭了。他伸手想擦眼泪,章离却往前一步抱住他。
“我没有可怜你,”眼泪滚进章离衣领,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我只是有些难过。”
顾灯呆呆愣在原地,大脑霎时一阵轰鸣。
在章离强壮有力的怀抱中,顾灯身体从紧绷到瓦解,然后变得颤抖,颤栗。他用力抱住章离后背,身体紧贴身体,然后闭上了眼睛。
真神奇,仅仅只是一个拥抱,为什么就会有这么强大的治愈力量?明明只是听到章离这句话,为什么连心脏也变得酸酸胀胀?
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漫长的徒步,然后终于可以休息。顾灯用力地呼吸,胸腔因为哽咽而堵塞,却有一种被柔软接住的感觉。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独处时强大锐利,几乎察觉不到伤痛,凭借自身就能对抗世界。可奇怪的是一旦察觉自己被人理解,就会变得软弱,迟疑,忍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海边积雪未融,寒风凛冽,顾灯被章离抱在怀中,呼吸和眼泪变成热气,熏得五官通红一片。
他不敢放声大哭,只是不停地颤抖着身体。哪怕落魄至此,也不敢彻底纵容自己。
自从出道起,顾灯就没有过任何绯闻,负面新闻也几乎绝迹。他天资聪颖,还努力、阳光、积极。黑子就算黑他,也没有多少可以发挥的余地。
生病这四年来顾灯藏得严严实实,没敢让粉丝知道半点儿消息。这是他自己的坚持,那么多人把他当偶像,榜样,痛苦中的治愈,所以他要一直耀眼下去。
可最终,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盼,狼狈逃离。
顾灯抓紧章离衣领,泪水决了堤。怀抱更加收紧,勒得顾灯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大手反复抚摸他头顶,无形中传递着支持和鼓励。顾灯感觉自己身体被一种无法估量的感情填满,温暖的几乎满溢。
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忍不住想要说点儿什么,然后他对上了章离的眼睛,深而沉,平静表象之下,涌动着和他类似的感情。
鼻子被哭得堵住了,于是顾灯只得张嘴呼吸,他仰起头,无意识朝着章离靠近。
男人注视着他,嘴唇紧抿。
章离有一双丰满的嘴唇,下唇圆润,上唇是明显的M形,唇色是深玫红色,饱满而肉.欲。今天早上没刮胡子,章离下巴上冒出一片青茬,但这并不会让他显得邋遢,反而多了一股模糊的吸引力。就像是脱离现代社会的规则秩序,变得原始,肉.欲,可以随心所欲。
顾灯被这种奇异的特质吸引,本能地想要靠近。
章离眸色越来越深,心跳加剧。
就在顾灯快要碰到他下巴时,他却伸出右手,将顾灯脑袋用力按回了怀里。
第23章 尝试写歌 不懂,但我觉得很厉害。……
回程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顾灯独自走在前头,有一种自我剖析后的尴尬和别扭。
他们继续住在村子里,章离偶尔会飞去拍摄驯鹿。至于顾灯, 初来乍到的新奇逐渐褪去,他迅速变得无聊起来。
这个村子特别小, 周围也一片荒凉,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里甚至没有网。待一天是修心, 三天以上就是流放宁古塔的待遇。
顾灯出生在信息过载的时代里,完全无法习惯这样的宁静。在乡下生活太久,会让他有一种和世界脱节的恐惧。
但没网其实不是最难受的,最主要的问题是无所事事。他和章离徒步时也没网, 但每天都有事情做,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可在这僻静的村子里,他有大大把把的时间用来浪费。
起初顾灯还试图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 可他和当地人语言不通, 对所谓的传统生活也没有太多好奇。朱迪和阿里要陪卡莉, 顾灯也不好一直缠着章离。大部分时间他就一个人在村子里, 或者踩过泥泞的小路去海边, 看着辽阔的冰墙,发呆。
这里确实很美,如果他只是走马观花地打卡,一定会此生铭记。
可当他像个当地人一样在这里生活,当他体会到了美景之下的贫穷、匮乏、不便,就很难再把这里当做世外桃源, 或者什么治愈心灵的场所。
有一次顾灯午睡醒来,发现时间竟然只过去了半小时。周围安静极了,顾灯看着明晃晃的屋顶, 突然没由来感到一阵恐惧。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只是过客后,才又松了一口气。
生活在这里的人辛勤而伟大,可对顾灯来说,他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他渴望内心的平静,却也害怕陷入这种一成不变的重复里。
可当地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无聊,或者对他们来说,繁忙的现代生活才是恐惧。
除了无所事事的孤独,住宿和食物也是一大问题。
他和章离寄宿在卡莉妹妹家——那个刺面的女人家里。他们没有单独卧室,天天和这家三代男人一起睡大通铺,毫无隐私,外加鼾声此起彼伏,甚至不如当初住帐篷里。
顾灯每天都睡不好,睡眠勉强还能靠安眠药维持,吃饭更是一大问题。
早在抵达村子前,顾灯就已经对这里的食物有了心理预期,什么吃生肉、喝鲜血、鲸鱼脂肪拌蓝莓当冰激凌。
果不其然,第一顿正餐就出现了这种抽象的食物。备餐的女人把食物放到他面前,因为语言不通,淳朴地冲他笑着。
顾灯提前就做了准备,硬着头皮吃了。直到他吃完,朱迪突然惊讶地说:“你都吃了?”
顾灯有点儿想吐,但他保持礼貌:“吃完了。”
朱迪:“好吃吗?”
顾灯委婉:“还可以。”
“我的天,你竟然喜欢吃这个!”朱迪表情震惊,又把另一碗血糊糊端到他面前,说,“太不可思议了,你继续,喜欢就多吃点儿!”
顾灯真的快吐了,忙摇头拒绝:“不不,我不喜欢。”
朱迪面露疑色:“既然不喜欢,那你怎么不拒绝?”
顾灯:?
他愣了愣,几乎是茫然地问:“还可以拒绝?”
“为什么不可以?”朱迪说,“我们都不喜欢这些,只有老人还在吃而已。”
顾灯:“…………”
小丑竟然他自己。
但不吃这些传统食物,剩下的东西也没有多好吃,就是一些口味奇怪的肉,还有每顿都离不开的罐头食品。难以置信,预制菜竟然都卖到了北极。
连吃三天纯肉,顾灯没拉过一次屎,从不长痘的脸甚至都开始冒痘了。
啊啊啊再也不想吃肉了!
他要蔬菜,水果,膳食纤维,还有维生素!!
可惜他只敢在心里嚎叫,当地本就物资匮乏,顿顿吃肉已经是最高标准,他再挑剔未免也太矫情。
算了,忍忍到离开那天就好了,顾灯这样告诫自己。
却没想到第二天,章离说他要送人去镇上买工具维修太阳能热水器,问他要不要一起。
顾灯二话不说:“傻子才不去!”
顾灯在路上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要购置的东西。蔬菜、水果、牛奶、蛋糕、咖啡……还要在镇上吃一顿大餐才行!
直到他们抵达目的地,顾灯人傻了。
镇子小得要命,没有餐馆,更别提蛋糕店,咖啡店,连超市都只有一家,角落里摆着一些半死不活的蔬菜,价格贵得要死,看起来还令人毫无食欲。
章离在外面给飞机加油,耽误了一会儿时间,进来时就看到顾灯拿起一个干瘪的苹果,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章离:“这里不通公路,每周只有一趟货运。”
顾灯把干瘪的苹果放进篮里,叹了口气:“怪不得这些苹果比我还老。”
章离:“但今天是他们进货的日子。”
顾灯眼睛刷一下亮了起来!
不远处的停机坪,一架货运飞机落了地。舱门打开,一筐筐新鲜蔬果被卸载下来。除了常规肉类蔬菜水果,还有酸奶,牛奶,蛋糕,甚至还有一箱火锅底料!
顾灯难以置信:“超市还卖火锅底料?”
章离:“我找人买的。”
生肉蔬菜水果分量都很大,而且还有一箱火锅底料,他们肯定吃不完,应该是要分给全体村民。
顾灯有些好奇:“他们能吃惯火锅吗?”
章离:“可以。”
既然章离都这么说了,顾灯也不再犹豫,开开心心地把东西带回去。阿里因为外婆的事情一直闷闷不乐,不知道看见这些零食,会不会稍微开心一些。
顾灯还想用零食安慰阿里,没想到飞机落地时阿里突然跑过来,很开心地说:“叔叔,外婆认出我了!”
顾灯难以置信,也顾不上这些吃的了,立刻跟着阿里一起过去探望卡莉。他们到时卡莉已经睡着了,身体安详地在躺椅上起伏,有一种不属于任何时代的感觉。
顾灯低头看阿里,阿里倒也伤心,只是拉着顾灯去外面,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卡莉醒来的经历。
顾灯听完后终于明白,又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是因为你唱了一首歌,才唤醒了你外婆的记忆?”
“是的!”阿里表情很惊喜,“我本来只是在里面刻木雕,因为无聊嘛,就随便唱歌打发时间。当我唱到外婆自己写的一首歌时,她突然就醒来,还喊了我的名字!”
顾灯由衷地替她开心,又招呼阿里吃火锅庆祝。
他们都以为事情就此好转,却没想到当阿里再次唱歌时,卡莉却逐渐失去了反应。
顾灯看得清清楚楚,卡莉起初还对歌曲有反应,可很快就沉浸在了她熟悉的寂静里,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蜡烛逐渐走向熄灭。阿里歌声越来越急,可卡莉却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帐外的世界白得晃眼,白雪刺痛人的眼睛。阿里垂着脑袋,手里的木头人偶已经初具人形。
顾灯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头顶。
阿里这次没有哭,反而笑着告诉顾灯:“没事儿的,外婆醒来一次我就很高兴了。”
顾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又有些好奇:“你刚才为什么一直重复唱那两句?”
阿里有些沮丧地说:“因为我只记得这两句。”
顾灯:“没别的人会唱了?”
阿里摇头:“我问过妈妈,她也不会。”
顾灯:“有乐谱吗?”
阿里继续摇头:“我们找过了,但是没找到。”
顾灯沉默下来,说了声抱歉。
“没事儿,”阿里摇头,鼓起勇气说,“但我觉得外婆肯定会想起来的!”
顾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整晚都在想这件事情。第二天,他悄悄潜进卡莉房间模仿阿里小声唱歌。他虽然没抱什么希望,可几次尝试都毫无效果,难免还是有些伤心。
他试图扩写这两段音节,但手边没有乐器,总找不到灵感。
又一次从卡莉帐篷里出来,顾灯在门口遇见了章离。这个距离,章离估计已经听见了他那些不成曲调的声音,他有些尴尬:“我就想碰碰运气。”
章离递来一把旧吉他:“我找到了这个,你要试试吗?”
“哪儿来的?”顾灯很意外,伸手接过吉他。
“找村民借的,”章离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顾灯试了下,音不太准,但勉强还行,点头道:“可以,调一下弦就行。”
“行,你用吧。”章离说完转身离开。
“章离。”顾灯又喊他名字。
“还有事?”章离停下脚步,回头说。
顾灯摇头,冲他笑了一下:“谢谢你。”
有乐器后确实方便了许多,但进展还是不顺,这让顾灯逐渐有些烦躁。
章离问他:“你没想过和阿里一起写歌?”
顾灯摇头:“我怕她伤心,而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章离:“你可以先问问她。”
顾灯确实毫无进展,犹豫了一下,旁敲侧击试探着阿里。他担心勾起阿里的伤心往事,不料阿里没有任何犹豫,很干脆地答应了这件事。
他们在卡莉的房间里排练,顾灯顺着节拍扩写,阿里在旁边把控走向和细节。
“这里要开心些。”
“这里要更悲伤一点。”
“不对不对,”阿里摇头,“我记得这里应该更‘哇塞’一点。”
朱迪过来,听到这话一脸莫名:“什么叫更'哇塞'一点?”
顾灯面不改色,只是又换了种弹法:“这样?”
阿里亮起眼睛:“对对对,就是这样!”
朱迪哭笑不得,转头问章离:“你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昏暗的房间里,顾灯盘腿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吉他,正认真地听着唱歌,又随时可以配合阿里,给出许多不同的音乐和弹法。此时的顾灯一扫之前的郁闷和沮丧,神情专注,认真得几乎在发光。
“不懂,”章离目光注视着顾灯,“但我觉得很厉害。”
第24章 出海捕鲸 顾灯不否认章离对自己的吸引……
除了吃喝拉撒, 顾灯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写歌上。他和阿里熬了一天一夜,终于写完了整首歌曲。
阿里马不停蹄就要去唱给外婆听,可刚走到门口就直直倒了下去。顾灯还以为她怎么了, 没想到翻过来一看,竟然是睡着了。
顾灯抱着孩子去找朱迪, 后者和女人们在忙活捕鲸前的祭祀用品, 见顾灯抱着阿里, 擦干净手站了起来。
“怎么了?”
“太困睡着了,”顾灯托着阿里后脑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放到哪儿?”
“给我吧, ”朱迪伸手接过,“我抱她去床上睡。”
顾灯把阿里交给朱迪,打着哈欠往外走去。雪地白茫茫一片, 阳光晃得刺眼, 顾灯眯起眼睛,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撞上了一个温热的物体。
见顾灯要掉, 章离顺势搂住他的肩, 低头问:“怎么这么困?”
“昨晚通宵了,”顾灯揉了揉眼睛,叹气道,“果然是老了啊,当初我可以熬三天三夜的。”
章离:“去睡会儿吧。”
“还不能睡,”顾灯摇头, “我要听阿里唱歌。”
章离:“她醒了我叫你。”
顾灯思考了两秒,说:“好吧。”
话音刚落,他就一头栽在了章离肩膀上。
青年体温隔着布料传入身体, 章离身体有片刻僵硬,直到顾灯快要掉下去才反应过来,不太熟练地搂住了顾灯的腰。
好细,估计只有他大腿粗。这么瘦弱的身体,是怎么负重陪他徒步几十公里?
章离看着顾灯的脸,五官也很精致,睫毛浓密鼻梁高挺。长着一副娇气的外表,却有着远超常人的韧性。
章离一时几乎看入了神,直到路边有人经过才弯腰将人抱起,朝屋里走去。
白天男人们都在干活儿,眼下房间里只有顾灯自己。章离替他盖上被子,静静地坐在床边,直到有人喊他干活儿,才终于起身离去。
顾灯是被饿醒的,但他顾不上吃东西,立刻就跑过去找了阿里。阿里还在睡,直到午饭结束,才睡眼惺忪地下了床。朱迪招呼她吃完饭,然后一起去了外婆那里。
越靠近阿里就越紧张,频频回头看向朱迪和顾灯。朱迪拍了拍她肩膀:“去吧。”
顾灯抱着吉他站在门口,表情也不比阿里轻松。随着一首歌唱完,他的心脏重重沉了下去.
章离收到消息回来时,看见阿里趴在朱迪怀里哭,顾灯却不见了人影。结合双方的反应,章离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结果。
他问朱迪:“没醒过来?”
朱迪摇头:“还是老样子。”
阿里还在哭,似乎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章离又问:“顾灯呢?”
朱迪抬了抬下巴:“去海边了。”
章离道了谢,转身朝海边走去。
冬日高纬度地区的大海有一种独有的寂静,热带海域生机勃勃,极地的大海却显得苦寒而压抑。
顾灯提着破旧的吉他,一遍遍走在海边的雪地里,他看着满眼的纯白和深蓝,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他倒也没有那么伤心,毕竟那是阿里外婆,说到底也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他只是有些模糊地难受,顾灯无法准确地形容这种情绪,只是反反复复地来回散步,用运动驱散负面情绪。
海边还有积雪,水漫过的地方偶尔会结冰,顾灯喜欢听它们被踩碎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厚重的登山鞋防水防滑,让他可以轻松地继续这个游戏。当顾灯又一次踩上碎冰时,却有人从身后一把拽住他手臂,这人力气大得要命,疼得顾灯吉他都落在了雪地里。
“别过去。”章离呼吸粗重,漆黑的眼中涌现复杂的情绪。
顾灯皱眉,被疼得直吸气:“轻点儿,我疼。”
章离卸了两分力,却依旧没有放开顾灯的手臂。
顾灯皱眉:“你放手。”
章离一言不发,只是目光越来越沉。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跳海?”顾灯突然抬头盯着章离。
“没有。”
“那你先放开我。”
章离沉默地和他对视,大概四五秒后谨慎地松开了右手,但身体依旧寸步不离。
顾灯捏了捏自己被弄疼的手臂,弯腰想拿吉他,章离已经先他一步捡了起来。
顾灯看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
“我……”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说,“捕鲸队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明天就要出发了啊?原来春天已经来了吗?顾灯有些好奇,但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了吧,我不太想看到那种场面。”
章离点点头,没有劝他。
有章离在,顾灯也没心思踩碎冰了,就转身往岸边走,章离拎着吉他跟着他。
“你要去?”顾灯问。
“去。”章离说
对话结束,又陷入了安静。
他们一直在海边散步,把附近的积雪都踩得瓷瓷实实,章离才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小心翼翼:“过来时,我听到阿里哭了。”
“是啊,歌根本没用,”顾灯自嘲一笑,表情有些落寞,“也不知道当时我们怎么想的,怎么就觉得自己真能成功呢。”
“别太沮丧,”章离说,“毕竟萨满都没能让她醒来。”
顾灯:“……”
这话说得……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就是脸色有些难看。
但顾灯做这件事,目的确实没有表现出来那么纯粹。实际上,他也在用帮助阿里作借口,满足自己的创作私欲。
他嘴上说再也不写歌了,决定要放弃音乐。可一旦有任何一丝希望,又阳奉阴违地偷偷尝试。
说什么放弃音乐,其实都是骗人的,他用这套说辞欺骗别人,也试图骗过自己。
就像是那些买彩票的人,嘴上说能保本就行,可扪心自问,谁不想中500万大奖?所谓的保本,不过是一种不敢直面自身欲.望的托词。
因为害怕失败,所以就预先把自己放在了失败者的境地。这样一来,就可以为每一次微小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他选择自甘平庸,沉浸在微小的胜利中,却再也不敢触碰那高悬于顶的明月。
海边风声呜呜作响,仿佛有谁在哭泣。
顾灯抬头看向章离,他忍住了寻求慰藉的念头,只问:“还有事吗?”
章离沉默地摇头,顾灯便往前一步,从他手里拿过了吉他。
距离最近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顾灯闻到了章离身上的草药味道,是他这些天和当地人一起工作时染上的。树木和泥土的味道和冰雪混合,让人想起温带地区的针叶林,辽阔坚毅,仿佛可以容纳一切。
他当然可以再向章离讨一个拥抱安慰自己,可经过上次的拥抱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克制,没有再进一步的靠近。
顾灯从不否认章离对自己的吸引力,这些吸引来自于章离俊美的脸蛋儿,性.感的肉.体,包容的态度,还有性格带来的安全感。
他也不是没想过要用一段爱情替代成长,用性.爱治疗抑.郁。可他同样明白,这样的治疗太过表面,不恰当的肉.体接触,会毁掉一段美好的友情。他不希望以后想起章离,留下的只有模糊不清的情.欲。
章离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远处村落里传来模糊的音乐。顾灯低头拨动琴弦,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
“顾灯!”突然有人喊他名字,刚才离开的章离竟然又回来。男人胸膛起伏,喘着粗气,竟是一路跑了回来。
毫无由来的,顾灯心脏突然抽了一下,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问:“怎么了?”
“你想听因纽特人唱捕鲸歌吗?”章离一边喘气一边说,眼睛看起来比以往都要明亮,炽热。
“想,”顾灯立刻回答,“我想听。”
没想到顾灯答应得这么干脆,章离一怔,他突然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
顾灯朝他走来:“我跟你一起回去。”
章离点头,顺势接过顾灯手里的吉他。
回去路上,顾灯从章离口中了解了因纽特人捕鲸前的仪式,他们这个部族已经是比较现代化的了,大部分传统步骤都已简略,只有出发前的歌舞还保留完整。
出发前,所有捕鲸船员会围坐在海边,人们在萨满的带领下唱歌,跳舞,召唤鲸鱼,祈求鲸鱼为它的子民献出身体。
因纽特人主张万物有灵,不同部族都有类似的神话与传说。有的部族认为自己是鲸鱼的后代,也有部族认为他们祖先是北极熊、渡鸦。他们捕猎只是拿取动物的肉.体,而动物的灵魂会进入灵魂,再次回到这里。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顾灯就醒来,和捕鲸船员们一起参与了这场神秘仪式。
几十个男人围坐在空地,中间是戴面具的老者,周围船员有节奏地敲鼓,夜幕远去,古老的歌声逐渐响彻大地。
歌词很简单,音节也多重复,顾灯听了两遍就已经学会了整首曲子,但他唱不出当地人的感觉。
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周围已经全亮了。天空呈现漂亮的粉紫色,雪地闪闪发光,大海深邃静谧,冰间缝隙里散落着诱鲸的油脂和干鲑鱼。
听着耳边重复的音节,顾灯突然想起乐理学习中描述的关于音乐起源的一种猜测——音乐与祭祀、劳作口号高度关联。
那时的音乐不是自我表达,也不彰显审美体验,而是有它实际的功能和作用。
功能性……作用……
顾灯脑海中多了一些模糊的感觉,却又无法把它们整合起来。
顾灯开始抓自己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抓耳挠腮的烦躁了。就仿佛回到高中时期做卷子,明明有思路和灵感,甚至能清晰地回忆相关知识点在课本上的位置,可偏偏就是写不出答案来。
仪式在太阳彻底升起时结束,船员陆续乘舟滑入大海。
顾灯还是没能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有些丧气地离开了人群。他耳朵一直嗡嗡的,仿佛听了一个小时的洗脑神曲,哪怕刻意不去想,脑海中还是会浮现刚才的旋律。
说起来,祭祀歌曲和洗脑神曲确实有很高的相似性,重复的音型、节拍偏快、简单的歌词而且普遍押韵。只是洗脑神曲音频更高,几乎已经接近婴儿哭声。捕鲸歌则要低沉许多,在演唱时多用喉音,增加了神秘性。
顾灯问准备出发的章离:“他们这种唱法有什么含义吗?”
章离解释:“是在模仿鲸鱼的声音,传说捕鲸歌可以吸引鲸群。”
模仿鲸鱼声音,用歌声吸引鲸鱼……
顾灯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他又问:“有用吗?”
章离说:“我不确定,但有科学研究,说因纽特人的歌声和鲸鱼发音同频。”
因纽特人模仿鲸鱼声音唱歌,重要的不是歌曲本身,而是要让对方听见。
仿佛被当头棒喝,顾灯猛地睁大眼睛:“难道我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章离抬起头。
顾灯却一把抱住他,激动起来:“谢谢你,我有新想法了,出行顺利,我去找阿里了!”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章离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顾灯就松开他风一样地跑远了。
捕鲸船员陆续上船,有人远远喊他名字。
章离汇入大部队,划桨出海。
船桨有节奏地拂过水面,推动小船安静地前行。清晨的风很凉,却吹不散顾灯在他身上留下的气息。
·
阿里昨晚难过了一宿,到后半夜才累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也恹恹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她已经放弃了挣扎,磨灭七情六欲当一个无情的雕刻机器。
阿里刚雕出自己嘴巴,顾灯又来找她说:“阿里,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阿里死气沉沉地敷衍。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想那首歌应该怎么唱,而应该让外婆听,她听什么有反应,我们就把这些音节写进歌里。”
阿里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暗淡下来,要哭不哭地问:“会有用吗?”
顾灯蹲在她面前,眼睛亮得吓人:“再试试,好吗?”
阿里憋住眼泪,点了点头。
听到他们对话,朱迪也提供了新的信息。
“有一次我喊她妈妈,她也看了我一眼。虽然没有叫我名字,但我觉得她是认出我来了。”朱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只有一次,后面我再试就没用了。”
但无论如何,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顾灯和阿里来到卡莉房间,室内昏暗,卡莉坐在熟悉的寂静里。朱迪走到面前,深深地呼吸。
“外婆?你还记得那首歌吗?小时候你经常唱给我听……”朱迪唱出熟悉的音节,顾灯同步弹响吉他。
他们尝试着不同的唱腔和音律,就像是用捕鲸歌召唤鲸鱼,他们也在试图用音乐唤醒卡莉。
一次次变换音节和旋律,一切都要依据卡莉的反应做决定。顾灯从来没有写过这种歌曲,但当他看着卡莉对某一个音节做出了反应,又觉得音乐本就应该如此,被人聆听,然后产生共鸣。
顾灯还在不停地尝试,同一时间的大海却是一片寂静。
北冰洋沿岸海域,十余艘小船迅速划过海面,安静、有力地追逐着弓头鲸的身影。
虽然有些现代化的因纽特人会使用摩托艇和声呐探测器,但这个部族还在沿用传统的木舟捕猎。长老认为现代科技是作弊,这是对鲸鱼的不敬。
出海第二天,他们依旧未能发现鲸鱼身影。夜幕降临,捕鲸队员轮换着在船上休憩,有人低声谈起了自己的妻女。
男人们又询问章离是否娶妻,章离摇头,把目光投向遥远的陆地。浅紫色的月光下大海一片静谧,不知道顾灯现在在做什么事情。
第25章 双重好运 我回来了。
两天过去, 他们依旧没有取得明显的进展,顾灯睡不着觉,干脆坐在海边看月亮。
晚上天已经不黑了, 哪怕晚上12点,依旧有浅浅的光亮笼罩大地。悄无声息地, 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穿戴华丽的老者——萨满。
顾灯虽然是个唯物主义, 但独自面对萨满, 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大晚上的,也不知道对方找他干什么。
顾灯尴尬地笑了笑,对方向他递来一支骨笛。顾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老人头上围着羽毛,脸上沟壑留下风霜的痕迹,眼神却依旧漆黑明亮, 在月光下亮堂堂的。在对方鼓励的目光中, 顾灯伸手接过骨笛。
老人冲他比划起来, 顾灯试探地把骨笛放在嘴边, 看见老人满意地点了头。
直到离开海边, 顾灯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然语言不通,但老人竟然教会了他骨笛。
第二天,顾灯把这件事告诉阿里。阿里想了想,说:“他应该想让我们试一试骨笛。”
不仅如此,村里的人听说他们想用歌声唤醒卡莉, 纷纷主动献出了自己的乐器。离开时,又有人谈起出海的捕鲸队。
“不知道捕鲸队什么时候回来。”
“希望这次能有收获。”
“想吃新鲜的鲸脂。”
“鲸舌也非常美味。”
顾灯已经稍微能听懂一些日常用语,在阿里的提示下, 拼凑出了对话的意思。
还有人谈到章离,打探他是否已经结婚。又说可惜自己女儿都已成家,不然一定要把握住这个好机会。
顾灯八卦听得正起劲儿,没想到又有人说他也可以,章离虽然身强体壮充满男人味,可顾灯长得好看啊,还有才艺可以搞文化传承。
“咳咳……”顾灯顿时被吓得满脸通红,女人们不知道他能听懂,又说了一会儿才离去。
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顾灯得以喘息,缓缓吐出一口气。出海三天,不知道章离那边怎么样了,他看了眼手边的卫星电话,最终还是没有打过去.
章离盯着平静的海面,精神高度集中。
今早他们小队追到了鲸鱼,但小队长在投掷标枪时被勒伤掌心,没能抓住鲸鱼,让鲸鱼拖着长长的绳索潜入海底。现在他们分散守在冰缝裂隙里,等待鲸鱼上浮换气。
这是一场双向捕猎,猎人和猎物都必须倾注全力。
漫长的等待过去,远处海面终于出现一片水汽,是鲸鱼呼吸喷出的气体。船长集结小队,悄无声息地朝着鲸鱼划去。
章离迅速安静地滑动船桨,海风咸湿的味道,让他想起顾灯哭泣时的表情.
“呜呜呜……我不想再唱了……”阿里埋着脑袋,不停地用手背擦拭泪水。
“为什么?是累了吗?”顾灯摸了摸她脑袋,温声道,“那今晚我们先休息。”
“不是。”阿里拽住顾灯衣袖,脑袋胡乱地拱来拱去。
顾灯又重新蹲了下来,问:“那是为什么?”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阿里才抬起头,红着眼睛说:“我好累,我不想继续了。”
顾灯耐心安抚:“可我们比上次好了,外婆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才两次!碰运气都比这好!”阿里说完,又沮丧起来,“我感觉,我这辈子叫不醒外婆了……”
这样的情景重复了无数次,他们因为微小的收获而喜悦,但更多时候,要和茫茫的绝望战斗。
顾灯没再开口,安静了好几分钟才说:“那你决定要放弃了吗?”
阿里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会怪我吗?”
“不会,”顾灯摇头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阿里却不说话了,她双手环着膝盖,下巴磕在膝盖上。
“我好想曲奇,”她突然说,“我好久没有看见曲奇了。”
顾灯解下背包上的曲奇玩偶放到阿里怀里,说:“别想那么多,吃点儿东西,睡一觉,养好精神,我们明天再继续。”
阿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安静了一会儿又抬头问:“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顾灯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我们很快就要成功了。”
阿里收拾好情绪,吃完东西,抱着玩偶去找妈咪。
顾灯也歇息了,现在他已经不去想能不能成功,也不再做或许会失败的假设。他尽可能地吃饱睡好,养精蓄锐,因为明天还要继续。
顾灯闭眼睡去,梦见章离正在捕猎鲸鱼.
三天后,卡莉卧室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卡莉失神的双眼逐渐聚焦,准确地叫出了阿里的名字。然后是朱迪,妹妹,还有闻讯赶来的每一个村民,最后,卡莉目光看向了顾灯。
阿里立刻拉着顾灯衣服介绍:“这是和我一起唱歌的古德叔叔!多亏了他,我才能一直唱歌给你听!”
卡莉点头,很缓慢地说:“我在梦里,听见了你们的歌声。”
阿里“哇”一声扑进卡莉怀里,朱迪抱着母亲和女儿,也落下了泪。
一些村民也哭了,又震惊于他们真的唤醒了卡莉。没有过往经验,没有科学依据,没有巫术辅助,可他们确实唤回了丢失的灵魂——奇迹!这两个人创造奇迹!!
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
顾灯:“……”
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他默默退出了房间。
然而在顾灯离开后,讨论他的声音反而更大了,大家有理有据,说他和阿里唤醒卡莉就是证明,是他们可以沟通天地的原因!
顾灯臊得满脸通红,正要制止,前方突然有人大喊:“捕鲸队回来了!”
那人边跑边兴奋地叫着:“捕鲸队回来了!他们捕到了鲸鱼!!”
大家全部涌出房间,不约而同地向海边聚集。
深蓝的海面逐渐浮现出人影,等顾灯过来时,已经可以看见小船身后的鲸鱼。船员们背光而来,最初还只是一个个小黑影,但顾灯一眼就认出了章离。
等他完全可以看清时,才发现章离似乎似乎晒黑了不少,也瘦了一些。但眼睛比以往更加黑亮,有一种动物一样的兽性。
船员陆续抵达岸边,齐心协力把鲸鱼拉到岸上。人们温柔地抚摸着弓头鲸的身体,感谢神灵赐予他们享用美食。
章离揭下兽皮帽走向顾灯,他脚步很大,直到站在顾灯面前才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章离微微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顾灯,想到自己几天没洗澡又忍了下来,只是说:“我回来了。”
返航时的兽性从他身上褪去,章离整张脸都温柔起来,被太阳一照就闪闪发着光。
顾灯有片刻恍神,直到章离喊他名字,才终于从那种暖洋洋软乎乎的感觉中回神,又问:“还顺利吗?”
章离:“出了一点儿状况,但最终解决了。”
“那太好了,”顾灯点头,又突然弯起眼睛,有些狡黠地说,“我也有个好消息,你猜是什么?”
章离:“阿里外婆醒了?”
顾灯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这个答案实在太过简单,这些天来顾灯只忙活这一件事情,不会有第二件事能让他这么开心。
但章离还是很配合地说:“因为我很聪明。”
顾灯果然笑了起来,又有些嫌弃:“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自恋了?”
章离摇头:“因为我相信你。”
顾灯愣了愣,章离说:“那天离开前,我就觉得你们一定可以。”
顾灯其实也很难说清,这一切究竟是运气还是能力。但无论如何,结果还是比较令人满意。
不远处,朱迪正推着卡莉过来看鲸鱼。随后大家围绕鲸鱼祭祀,祭祀结束,就开始解剖鲸鱼。
有船员在叫章离,章离只得低头对顾灯说:“我先过去了。”
顾灯点点头。
朱迪听到这话,面露惊讶:“原来是他们小队捕到了鲸。”
顾灯:“你怎么知道?”
朱迪说:“刚才有人叫他过去解剖鲸鱼,这是只有猎到鲸鱼的小队才有的荣誉。”
原来是这样?
顾灯抬头看向章离,他没有动手,只是帮忙做一些递工具、搬运鲸鱼肉的辅助工作。
顾灯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或者有心疼难过的情绪。但其实并没有,或许是人们期待的情绪感染了他,也可能是大家对鲸鱼心怀尊重之情。
这种感觉有点儿像是参加杀猪宴,区别只在于杀猪宴是宰年猪,因纽特人是宰鲸鱼。
鱼鳍被划开,漆黑的鱼皮被剥下,露出乳白色的鲸脂,还有厚得像砖块儿一样的鱼肉。
鱼皮连着鲸脂被切成拇指大小的肉丁,砖块儿一样的瘦肉被规整地垒在雪地,内脏、鲸舌还在冒着热气,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除了可以食用的肉,鲸骨也被收集起来留着建造房屋和墓地。下巴骨归还大海,因为因纽特人信奉转世来生,他们只留下鲸鱼肉.体,鲸鱼灵魂在下巴骨里返回大海。
“欢迎明年再来!”
人们送走鲸鱼灵魂,然后开始分享鲸鱼肉.体。优先分给老人、小孩儿,还有参与捕猎的家庭,剩下的则会通过宴会宴请全村。
章离的份额送给了朱迪一家,连顾灯也分到了一小块儿鲸肉。顾灯看着鲸肉,一时间有些沉默。
朱迪解释章离没有家属,所以也给了关系最好的他一份。如果顾灯吃不惯,可以把肉送到今晚的宴会里。
之前顾灯吃鲸鱼肉的恶心感觉还历历在目,可此时他却摇头,笑着说:“我没有不喜欢,我想留下来。”.
哗哗哗——
热水沿着皮肤滑下,打湿章离的鼻梁、下巴、喉结,一路流到饱满的胸膛、腹肌,饱满的臀和结实的腿。
章离没有参加宴会的筹备工作,解剖完鲸鱼就回去沐浴了。
村里别的没有,但洗澡的热水倒是不缺。这里许多人家装了太阳能热水器,除了冬季偶尔会冻爆水管,其余大部分时间里,都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热水,让生活更加便利。
章离洗了三遍澡,终于洗净了那股腥臭的味道。当他关上花洒时,门外传来顾灯的声音。
“章离,你在洗澡?”
章离嗯了一声,嗓音被热水浸得湿润。
顾灯没听出区别,又说:“晚宴要开始了,朱迪让我叫你过去。”
章离没有回答,他单手撑着墙壁,未散的热气笼罩他精壮的身体。
在野外活动接近一个月,章离身体不再像刚出发时那样块垒分明,充满直白的攻击力。长时间的户外运动让他的肌肉变得紧实、优雅、克制,更加符合亚洲人含蓄的审美情趣。
但也因为一直得不到解决,某个器官越来越张狂,破坏了整体的含蓄。章离看了十几秒,没理,直接套上衣服走了出去。
第26章 怦然心动 章离的口口和顾灯的梦。
门外, 顾灯躺在摇摇椅上看搞笑视频,一边撸狗,一边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有网了?”章离一边用毛巾擦头发, 一边朝他走去。
“有!”顾灯仰着脖子,从摇摇椅上面看他, “史密斯来了, 可以连星链wifi!”
章离转身穿上抓绒衣, 冲锋衣外套。等他转过身来时,发现顾灯正仰头看他。
“你为什么要把肉给我啊?”
“什么为什么?”
“就是……”顾灯有些支吾,“朱迪说鲸鱼肉是分给家人的。”
“嗯。”
“那你……”
“我什么?”
时值傍晚,未落的太阳照得房间一片明亮, 其他人都去准备宴会了,原本永远人满为患的房间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有尘埃飞舞, 安静异常。
一半阳光照在章离脸上, 让他身上那种硬朗的雄性气息变得暖洋洋的, 就像是毛发蓬松的狮, 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顾灯和他对视半响, 终于垂下眼说:“没什么。”
“顾灯。”章离却开口。
“曲奇!”顾灯却抓起曲奇一只手,打断了章离的话,“好久不见了,来汪一个~”
“汪汪汪~!”大狗热情地冲着章离摇尾巴。
章离却没有摸曲奇脑袋,一双黑而沉的眼睛看着顾灯,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强势。
顾灯莫名有些心慌, 他起身想要离开,曲奇却想和章离玩,竟抬脚跳到了摇摇椅上。
摇摇椅被撞得向后躺倒, 顾灯脑袋也顺势后仰,脸颊几乎擦过章离的腰。清新的沐浴露混着男人的雄性气息争先恐后涌入顾灯鼻腔,明晃晃的光线里,有个东西正在膨大。
顾灯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摇摇椅还在因为惯性而摇晃,顾灯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撞了章离的腰……或者是某个更尴尬的东西。
顾灯被吓得心惊肉跳,正要翻身起来,椅子却突然停止摇晃,章离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章离此时刚洗完澡,骨节分明,青筋突出,连手指关节都泛红粉,让人想起社交平台上点赞很高的手控神图。
这双手就落在顾灯耳边,只要一动就能碰到他脸颊,或者脑袋。顾灯保持端坐,连呼吸都放轻了。
可哪怕他屏住呼吸,依旧能看见章离隆起的胸肌,突出的喉结,下颌线轮廓凌厉,还有正盯着他仿佛捕猎一般的眼睛。
顾灯喉结滚了滚,莫名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空气逐渐浓稠,有什么东西正在发酵。
就在这时,大门“砰”一声被人踢开,阿里蹦蹦跳跳走了进来:“古德叔叔,章叔叔,你们好慢,妈妈让我来叫你们!”
看见小主人过来,曲奇飞奔冲向阿里。顾灯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装模作样地整理着衣服。章离淡定地收回双手,穿上长款冲锋衣挡住身体。
阿里松开曲奇,好奇道:“古德叔叔,你的脸好红。”
“有吗?”顾灯摸了摸脸,有些气弱地反驳,“没有吧。”
阿里又看了眼章离,霎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章叔叔,你的耳朵也红了!”
“……”
“……”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转身背对阿里。
“我就知道还是得我来,”门再次被人推开,朱迪抱着两套民族服饰进来,“给你们借了两套衣服,可以换上感受一下气氛。”
顾灯和章离回头说谢谢,阿里立刻大声说出自己的发现:“妈妈,他们的脸好红,是不是发烧了?我可以把木偶借给他们治病。”
朱迪狐疑地抬起头,看了几秒后说:“应该没发烧,就是太热了。我们先出去,让他们换衣服。”
阿里相信妈妈的话,伸手招呼曲奇走了。
一大一小一狗先后离开,热闹的房间重新恢复了安静。空气呈现出一种浓稠的质地,和黄昏时蜜橙色的阳光搅在一起,散发出类似蜂蜜的甜蜜气息。
他们在这样的甜腻的空气里换上厚实的兽皮大衣,毛茸茸的帽子,雪鞋,还有民族风刺绣腰带做装饰。
抬头对视,双方都是一愣,又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走向宴会场地。
入夜后,太阳变得柔和起来,浅金色的光线笼罩着村落。村外的平地上燃起熊熊篝火,大人们穿上华丽的民族服饰烹饪鲸鱼,有小孩儿追着狗跑来跑去。
朱迪和史密斯招呼他们过去,说章离送给顾灯的那块肉被制成肉干,以便长期保存。
晚宴开始前,大家围在一起击鼓跳舞,偶尔模仿鲸鱼的叫声。歌声哀婉悲切,不太像是庆祝收获的喜悦。章离向顾灯解释,这是悼念鲸鱼,感谢鲸鱼为他们做出的牺牲。
直到悼念结束,人们才开始享用美食。气氛终于活泼起来,变成了顾灯想象中的热闹情景。
大家分食鲸鱼的各个部位,顾灯还是吃不太惯,但或许是新鲜的原因,口感比第一次吃时要好了一些。
除了鲸鱼肉还有烈酒,章离和捕鲸小队的人一起庆祝,吃了许多肉,也喝了不少酒。
顾灯和小孩儿一桌,看着孩子们开心地绕圈跑。偶尔曲奇过来,顾灯就用鱼肉喂它,又顺手摸摸它脑袋。
卡莉坐在椅子上,孩子气地拒绝鲸鱼皮,说她要吃鲸舌。而在不远处,一个婆婆吃到新鲜的鲸鱼皮,高兴得哭了起来。
整个现场都闹哄哄的,但并不吵闹,而是有一种喜庆的温暖。顾灯看着这一幕,心中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治愈。在最寒冷、最荒芜的极地,依旧有人认真地生活在这里。这种存在治愈着顾灯,让他心生勇气,可去面对更艰难的事情。
晚宴尾声,音乐声变得欢快起来,吃饱喝足的人们演奏乐器,跳着舞蹈。
阿里拉着顾灯和他一起演奏,小姑娘敲着一个小鼓,脑袋甩得比谁都猛。顾灯用吉他伴奏,磕磕绊绊地唱起了本地语。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或者随着音乐而起舞。顾灯在人群中搜寻章离,却始终不见人影,正要放弃,却发现章离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相机。
阿里率先发现镜头,冲着章离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顾灯随后加入,火光照亮他温柔的眼。他唱歌时的风采,连厚厚的皮毛衣服也掩盖不住。
人们陆续围在顾灯身边,加入了这场盛大的欢庆。唱到最后,顾灯都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了,英语、因纽特语甚至连中文都有。但是无人在意,因为大家能从他的表情里感到善意和欢乐。
顾灯唱着唱着,又忍不住有点儿想哭,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为音乐而快乐了。
唱完歌,阿里又拉他去跳舞。一轮结束,阿里兴奋得满脸通红,拉着顾灯又要跳第二轮。顾灯却停了下来,冲一旁的章离招了招手。
顾灯猜测他一定是醉了,不然怎么会对章离做出这种动作?
章离从人群中抬起头,暂时没有动作。
恰好此时更换曲目,密集的鼓点和有节奏的吼唱加入,顾灯的心脏也跟着咚咚咚地跳着。
第二个音节开始时,章离抓住顾灯的手,融入了欢乐的人群中。
不知是谁加了燃料,篝火燃得更旺了,熊熊火焰照亮鲸鱼硕大的骨头。顾灯在月光下看向章离,觉得自己的心也变成篝火,轻飘飘地飘向了半空中。
晚上十一点,宴会还未散场。极昼把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游乐场,人们在这里庆祝收获,分享快乐,和远古的神灵交流,盛宴永不落幕。
他们接连跳了好几支舞,直到顾灯发现掌心触感不对,这才抓着章离的手走到了篝火旁。顾灯已经半醉,几乎要凑到章离手心才能看清。
章离掌心有两道深深的勒痕,血迹已经干涸,只留下一些粗糙的组织。
“刚才我就想问了,”顾灯想碰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只抬头问,“你手怎么回事?”
章离:“捕鲸时被绳子勒的,现在已经不疼了。”
顾灯:“怎么不包扎?”
章离本来想说不用,结痂后过几天就好了。但话到嘴边对上顾灯担忧的眼睛,又改口道:“太忙了,没来得及。”
顾灯果然生气起来,埋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说要带他去包扎。章离乖乖跟着。
卧室里还没人回来,顾灯安排章离坐在床头,自己去包里翻急救包……急救包……
章离等了半天都没见顾灯动,过去一看,这人竟然抱着背包睡着了。青年嘴唇微张,脸颊在月光下白得发亮,嘴里还不时嘟哝着什么。章离蹲在旁边看了会儿,正要喊他顾灯就自己醒了,又开始醉醺醺地翻找医药包。
顾灯一向不收拾行李,出来玩就把所有行李一股脑塞进大包,东西又多又杂,根本找不到急救包在哪里。
就在他准备把全部东西抖出来挑选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过来。”
顾灯回头,看见章离分开双腿坐在凳子上,垂眸喊他。灯光从章离头顶洒下,让他五官有些凶悍的冷漠,和平日的温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反常。
顾灯莫名有些心跳加速,可他没有立刻过去,只是说:“我要找急救包。”
“在我这儿,”章离说,“你不是要帮我包扎手吗?”
顾灯说:“对啊。”
章离:“你过来。”
顾灯懒得站起来,直接半蹲着挪到章离跟前,仰头说:“伸手。”
章离摊开手心,顾灯却把下巴搁进他掌心,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章离顺势捏住顾灯下巴,漆黑的眼中多了一些别的情绪。
“唔……”顾灯被迫仰起头,身体被钳制,他只得困惑地眨着眼睛。
“顾灯,你喝醉了。”章离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没醉!”顾灯回答得超大声。
“怎么证明你没醉?”男人粗粝的大手摩擦着他下巴。
顾灯浑然不觉,沉默两秒后张口:“汪汪汪~”
“…………”
章离松开手,放弃了继续欺负傻孩子的想法。
顾灯浑然不觉,开开心心地打开急救包。他先是给章离伤口消毒,然后又用医用绷带缠绕。他虽然脑子有些迷糊,但这套动作还是做得很漂亮。
“好啦!”包完伤口,顾灯又拍了拍章离手背安抚受伤部位情绪。然后他装好急救包,站起来——却不料久蹲后大脑供血不足,顾灯眼前一黑,竟然直接跌坐在了章离膝盖上。
“对、对不起……”顾灯酒都被吓醒了,脸颊一热就要起身,却突然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顾灯身体一僵,抬头想看章离的表情,后者却用那只缠绕绷带的手捏住他下颌,强迫顾灯把脸转向别处。
参加晚宴的人陆续回来,顾灯呆呆盯着门口,满脑子都是我在哪儿?我碰到的是什么?章离为什么又会有这种反应?
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人的交谈声,门被人推开,章离松手,顾灯立刻站了起来,迅速拉开了距离。男人们醉醺醺地打着招呼,然后洗漱上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鼾声此起彼伏,顾灯却完全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怎么就非要帮章离包手,怎么就站不稳要去坐人家大腿?现在好了,该你尴尬了吧?
更尴尬的是他还得和章离睡在一起,挤一张小床,睡一个被窝,稍有不慎就会碰到对方的身体。虽然他们平时都尽可能不挨着,但总有意外发生。
顾灯只得尽可能往床边挪,几乎半个身子都挨着了床沿。身后,章离突然掀开被子起身,顾灯好奇地抬起头。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我出去睡。”
顾灯愣了愣:“这么冷,你能去哪儿睡?”
章离:“我有地方。”
“你有个屁。”顾灯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村子里几乎没有外来客人,建筑材料有限也不会留出客房。要不然,他也不会和章离和人家祖孙三代挤在一起了。
“睡吧,”顾灯按住章离手臂,为了让对方安心,又说,“我坐你腿上时什么都不知道。”
章离:“……”
他只得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往另一侧靠,不让身体碰着顾灯。
银色的月光铺满房间,顾灯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画面。可他本就思维发散,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在脑内演小电影。
就算不去想那件事,脑海里也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从他满岁时的露鸡婴儿照到死后要写的墓志铭,什么乱七八糟的都逃不掉。
不然还是吃安眠药算了,可起床又好冷,顾灯反复纠结,在这种纠结中,逐渐睡着了。
顾灯做了一个梦,之所以是知道是做梦,是因为他回到了一个早已出现过的场景里。
在挂满登山包的户外用品店,顾灯梦见章离正在帮他测背长。章离一只手按着他后腰,说那是髋骨最上方,可顾灯回过头,却只看见章离手指按在了他腰窝上。另一只手也不在C7椎骨上,而是绕到前方,掐住了他脖子。
男人手掌粗粝,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收紧,很快就让顾灯有了窒息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场景却突然切换到了酒店的房间里,章离将他抵在浴室镜子上,用那只缠绕绷带的手抬起他下巴说:“记住你现在的模样。”
顾灯抬起头,看见自己迷离的眼神和微张的嘴巴,章离紧挨着他后背,肌肉隆起,仿佛黑豹一样起伏。
这又是什么情况?顾灯心中一惊,身体一动就被压到镜子上,冰凉的玻璃刺激着他的身体,腰被牢牢掐住,脖子上的大手逐渐收紧。顾灯几乎快要窒息,可这在种濒临窒息的痛苦中,又伴随着一阵令人羞耻的快意。
顾灯醒来时房间里已经没人了,阳光依旧耀眼,门外传来模糊的交谈声。
他低头看了眼裤子,沉默数秒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27章 鲸骨墓地 随着旷野的风飞向高空。……
狂欢之后的清晨格外宁静, 时间不算晚,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顾灯偷偷摸摸地收拾完自己,出门时听见了一阵狗叫声。他蹲下使劲儿揉曲奇脑袋, 抬头时,看见章离正朝他走来。
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顾灯莫名有些脸热, 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
章离倒是神色自如, 伸手摸了下曲奇说:“要不要吃早饭?”
顾灯:“吃、吃吧。”
餐厅里,朱迪正在给阿里梳头,准确来说是解她那一头杂草一样的小辫子。
阿里昨天high了一夜,一头精致的小麻花辫全炸了, 树根一样盘根错节,朱迪已经和麻花辫奋斗了一早上。
阿里还困着,一边点脑袋, 一边睡眼朦胧地打招呼:“叔叔好。”
声音又低又哑, 吓了顾灯一跳。
朱迪数落:“让你昨晚多穿点儿不听, 现在感冒了。”
“我没有感冒, ”阿里一本正经地反驳, “我只是嗓子哑了。”说完她朝顾灯眨了眨眼睛,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
顾灯:“……”
他回忆起了昨晚阿里摇头晃脑的模样,还有他们一起飙过的那些高音。
“high不high?”
“high死了!”
“燃不燃?”
“燃爆了!”
“炸不炸?”
“炸翻了!”
“可惜没有电吉他!”
“我也没有架子鼓!”
“但我可以唱!”顾灯张口就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发声的,声音像极了电吉他。
阿里眼睛都直了,难以置信:“你怎么唱的?我也要唱!”
顾灯却不回答, 一边后退一边故意逗她:“还有跳音!海豚音我也会!”
他每说一句就能当场清唱,阿里简直要崇拜死了,追着顾灯满场跑:“我也要唱!教我教我!求求你了!”
然后二人一阵狼哭鬼嚎, 摇头晃脑,各种音调乱飞,直到章离加入才终止了混乱的局面。
回忆结束,顾灯默默扶额,阿里头发和嗓子变成这样有他一半的责任。他跟着坐下,帮阿里拆小辫子。
章离过去帮史密斯准备早餐,当他们把阿里拆成一只爆炸小狮子时,章离和史密斯也做好了早饭。
朱迪让阿里去叫外婆起床,阿里啪嗒啪嗒跑进去,过了一会儿出来说:“外婆还在睡觉。”
“可能是昨晚太累了,”朱迪点头,“那我们先吃,让她再睡会儿。”
阿里:“好哦,先吃饭,等离开前再和外婆道别。”
他们计划今天就返程,朱迪和史密斯都有工作,朱迪在这里呆十天已经休光了年假,而且阿里也还要上学。卡莉现在状况好转,朱迪想请她搬回城里住,这样至少有个照应。
章离也要回去继续徒步了,顾灯有了一些创作灵感,想回去找个录音棚落地。
众人一边交谈一边吃饭,不知怎么的,曲奇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还要吃吗?”阿里摸了摸它脑袋,又递给它一块鲸鱼肉,“真是拿你没办法,这是最后一块儿咯!”
曲奇盯着那块肉看了两秒,“嗷呜”一声张嘴吃掉了。
早餐热热闹闹地结束,朱迪和史密斯收拾行李,顾灯只有个登山包,决定在离开前再去趟海边。
真奇怪,在这里吃不饱睡不好,连语言也不通。可当现在真要离开,竟又有些不舍起来。
顾灯穿过小路走向海边,小路两侧的积雪在阳光下开始融化,漆黑的冻土里钻出浅绿色的嫩芽。春天就要来了啊!
不过海水还是很冰,沙滩和海里都还有大块的浮冰。顾灯一个人呆了一会儿,转身时看见章离举着相机。
顾灯问:“你要拍照?”
章离点头。
“照片能拷我一份吗?”
“可以,你给我个地址,洗出来后我寄给你。”
顾灯点点头,有些好奇地看章离拍照。这台相机是胶片机,有一个腰屏方形取景器,透过取景器看景时,有一种在美术馆看画的感觉。
或许是他看得太认真,章离问:“你想试试吗?”
“那我试试。”顾灯接过相机,又问章离怎么操作机器。
“取景器构图,按这个按钮就行了。拍完后再拨一下拨杆卷胶卷,然后再拍下一张。”
操作倒是不复杂,顾灯对着大海按下快门,只听咔嚓一声响,取景器里却空空荡荡。顾灯把拨杆往后拨,没什么真实感:“感觉怪怪的,明明拍了照片却看不见。”
章离鼓励他再拍几张,胶片没有容错率,顾灯不敢乱按快门,谨慎地挑选着拍摄画面。
这种感觉有些新奇,当他透过取景器观察世界时,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特殊滤镜,每一帧都充满了电影感。
顾灯拍了大海,浮冰,海鸟,村落……然后他取景器里出现了人影。
顾灯犹豫了两秒,便借由相机掩饰肆无忌惮地注视着章离。高画质相机捕捉下章离身体的每一个细节,被风吹起的头发、根根分明的眼睫、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皮肤纹理。
太清晰了,简直就像是在偷窥一样。
顾灯无端有些心虚,正想移开镜头,突然听见“咔嚓”一声响,他不知何时竟按下了快门键。
顾灯心跳加速,迅速移开相机,好消息是章离没有发现他刚才的慌乱。顾灯屏住呼吸,再次把镜头对准章离。
海浪声哗哗作响,可顾灯耳边却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按下快门,把章离永远留在了这一刻里。
顾灯突然理解了胶片摄影的含义,他用机器截取下独属于他们的那一秒,封存在小小的胶卷里,又在冲印后重见天日,重新体会当时悸动的心情。
顾灯舔了舔嘴唇,喉咙有些发干。他身体里烧起了一把火,烧得他掌心发烫,几乎快要握不住相机。
章离还是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他肆无忌惮地拍下章离锋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肉.欲的嘴唇。
这种类似偷拍的感觉让他神经高度紧张,同时又带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刺激。顾灯一次次拨杆,按下快门,直到拨杆再也无法拨动。
怎么回事?
顾灯还未回神,章离突然抬头,透过取景器看了过来,顾灯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这卷拍完了。”章离拿过相机说。
“啊?哦!”顾灯后知后觉地松开手,看章离取出胶卷又放了新的进去,重新把相机递给他。
顾灯:“我拍完了。”
章离点点头,收回了相机。
顾灯有些心乱,回程路上目光一直牢牢盯着章离装胶卷的口袋,直到走到村口,终于忍不住说:“我刚才拍的照片……”
章离:“我洗完后寄给你。”
顾灯商量道:“你徒步期间洗不了吧?我想先把胶卷带回去冲洗。”
章离突然停下脚步,垂眸看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顾灯还以为他要拒绝,但大约四五秒后,章离把胶卷递了过来,又说:“需要我推荐安克雷奇的冲印店吗?”
他语气太平静,仿佛丝毫不知道顾灯偷拍的举动。
顾灯松了口气,摇头:“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找就行。”
章离没再说话。
阳光融化路边的积雪,顾灯握紧胶卷跟上章离,保守住了秘密,他应该是要高兴的,毕竟他本就没打算和章离发生什么,保持距离对他们来说都好。
可不知为什么,当他看着章离远去的背影,却莫名有些伤心。
·
从海边回来,顾灯发现村里的气氛有点儿怪。许多村民围在卡莉门外,不约而同地露出凝重的表情。
顾灯挤进人群,看见阿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过来,哇滴一声扑了过来:“呜呜呜我外婆走了!”
顾灯顿住脚步,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感到了一股奇怪的难过和愤怒。是的,他感到愤怒。
说来奇怪,他又不是卡莉的亲属,可听到这个消息后,大脑却突然一片空白,以至于半响都无法行动。
怎么会这样呢?卡莉才醒来一天而已,怎么这么突兀就走了呢?
可顾灯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不过几秒愣神,他已经压下所有情绪,弯腰抱起了阿里。
朱迪急匆匆离开房间,拜托顾灯帮忙照看一下阿里,她要去请萨满主持告别仪式,史密斯留在屋内忙仪式需要的器具。
有人询问卡莉去世的经过,毕竟昨晚大家还看见她参加宴会,似乎就像一个正常人,怎么这么突然就……
“我们也很意外,”史密斯叹了口气,“早饭前阿里去看她时都还在睡觉,结果等我们离开前再去看她,才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谁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顾灯拍了拍史密斯的肩膀,说节哀顺变。
史密斯情绪还算稳定,直到和章离拥抱时,才有些哽咽地说:“还要再麻烦你几天了。”
章离用力拍他肩膀,声音沉稳有力:“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不久后,朱迪请萨满巫师进入卡莉卧室,并依据当地习俗,举行仪式送走卡莉的灵魂。顾灯和章离站在一旁,见证了仪式全程。
在萨满的安排下,卡莉亲属围绕站在床边,在鼓声中唱歌为她送行。
哀怨的歌声充斥房间,不知哪里来的风把床帘吹起,顾灯意外看见了帘后的卡莉。她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体僵硬,皮肤上开始出现暗红色斑痕。
顾灯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向章离,后者小幅度点头,显然也发现了问题。
史密斯说卡莉是在早餐后过世的,可根据尸斑出现时间推算,卡莉去世时间至少在2个小时前,那时候他们还在外面吃早饭。
可是史密斯为什么要说谎呢?而且朱迪似乎对此也没有异议。顾灯又突然想起阿里进去叫卡莉吃饭,她以为卡莉还在睡觉……其实上已经……
至此,顾灯终于明白过来。
帘子缓缓垂落,仿佛在给卡莉的人生谢幕。在亲人们的歌声中,卡莉灵魂脱离躯体,随着旷野的风飞向高空。
卡莉和她祖祖辈辈一样,死后被葬在了鲸鱼骨墓地。
葬礼在清晨举行,太阳还未升起,天空残留着一轮弯月,和浅紫色的朝霞一同照亮大地。浓稠的晨雾中,顾灯跟随人群穿过小路,来到鲸鱼骨墓地参加葬礼。
这不是顾灯第一次听说鲸鱼骨墓地,也从旁人描述中,模糊地想象过类似的场景。可当他置身其中,亲眼目睹,还是被震撼得几乎失语。
苍凉的旷野里,一米多高的鲸鱼骨密密麻麻,呈圆形排列。它们一头扎进泥土,一头指向天空,和苍茫的大地组成了一幅震撼人心的奇景。
代表卡莉的弓头鲸骨伫立在晨雾中,阿里小心翼翼地献上两朵碗状淡紫色小花,那是她挖脏十个指甲才找到的白头翁——北极地区最早绽放的花朵。
第28章 吵吵闹闹 你这一路脸拉得比驴还长。……
葬礼结束后顾灯突然病了, 浑身发烫,烧得连路都走不了。朱迪一家按原计划返回安克雷奇,章离留下照顾顾灯, 等他康复再走。
顾灯浑浑噩噩一整夜,章离也就守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顾灯退烧, 才终于靠在床边打了个盹。
顾灯这场病来势汹汹, 晚上情况一度非常危险,可神奇的是一晚上就退烧了,只是醒来后精神很差,直愣愣地看着房顶, 好半天都不眨一下眼睛。
章离伸手摸他额头,确定已经退烧后又喊他名字。直到第三声时顾灯才回神,笑着对章离说谢谢, 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章离沉默了十几秒, 又问:“想吃什么?我去做。”
顾灯:“都可以。”
这里物资稀缺, 他一向懂事, 从不提过分的要求。
章离炖了一锅生滚粥, 大米沸水下锅煮到开花,浓稠后加入新鲜肉片和香葱。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顾灯吃得很慢,但是吃得比往常都要多。
到中午时他已经能下床活动,看起来几乎和生病前没什么两样。可他总是在走神,而且不管章离问他什么, 他总是给出“好”、“可以”、“我都行”这类答复。看似很随和,但似乎又将自己置入了封闭中。
章离多少能猜到是卡莉去世的影响,或许这让顾灯想起了自己外婆, 可这无法解释顾灯对他的冷漠。
返回安克雷奇前夜,章离终于挑明,直接问顾灯要不要谈谈。
顾灯坐在窗前,微弱的光亮从窗户洒进,勾勒出他模糊的身影。他就这样安静了十几秒钟,然后才抬起头,很缓慢地说:“抱歉,我不想。”
房间陷入沉寂,谈话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逐渐失控的走向,让章离变得有些焦躁。
在章离温和的表象之下,藏着深深的控制欲。他的生活看似随机,但每一环节都有不可撼动的确定性。当事情按照他设想的那样通向终点时,他会感到成就和满足。
可偏偏顾灯无法被计划,也无法被规定,哪怕章离有无数设想,也很难做出准确解读。
他能接受顾灯把背包塞得乱七八糟,因为他可以解决这种混乱,对他来说,可以被解决的意外不叫意外。可当顾灯对他说“抱歉,我不想”时,章离却感到了一股久违的无措。
他感觉自己正被顾灯支配、掌控,就像是站在悬崖边,却把安全绳头交给了其他人。
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撤退,可无形中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拉扯他,并向他许诺当前所经历的不安、惶恐、失控、屈服、放弃自我,将带领他通往终极的幸福。
“你找好录音室了吗?”再次开口时,章离听见自己说,“录音室一般要提前预约,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不用,”顾灯却说,“我不录歌了。”
章离愣了愣:“为什么?”
“写了也没用。”
“因为卡莉去世影响了你?”
“章离,”顾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温和但非常坚决地说,“可以不谈这些吗?”
谈话再次终止,直到次日清晨,章离发现顾灯不在房间。
他在沙滩上找到了顾灯,后者一个人蹲在大海边,被风吹红了眼。章离一度以为他会想不开,可顾灯只是静静地看海,又在日出时分归来。
章离从房间里出来,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地问:“出门了?”
“嗯,”顾灯语气平静地说,“去海边散步。”
章离没再追问,又照顾顾灯吃早餐。
早餐过程异常安静,餐具碰撞的声音让气氛越发冰冷。在这几乎冰冻的安静中,顾灯吃完了早饭。
章离突然开口:“阿里让我问你怎么样了。”
顾灯起身收拾餐具,说:“我等会儿联系她。”
章离却伸手抓住他手腕,抬头看了过来。
顾灯垂眸,眼里没什么情绪:“还有事吗?”
对视半响,章离终于妥协,仿佛认输一般垂下眼眸:“阿里只是借口,是我想知道你怎么样了。”
顾灯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很快恢复平静说:“谢谢你关心,我挺好的。”
章离却不松手,固执地说:“你知道我不是指这方面。”
顾灯沉默十几秒,突然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凳子上,他问章离:“你为什么想知道?”
这次轮到章离沉默了。
顾灯又说:“你应该很习惯帮助别人吧?”
章离继续沉默着,因为他不知道顾灯这句话的意图。
“我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我确实受过你许多帮助。”顾灯自顾自地说道,“你见多识广,成熟又有风度,不仅能解决问题,还能够包容我、安慰我、理解我。我一度也很依赖、甚至是享受被你帮助,甚至连心理医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也对你说过。但是章离……”
顾灯话锋一转,突然前所未有的冷静:“我不想继续和你聊这些了。”
章离面部出现了细微的抽搐,但很快就被他控制住了,只是声音有些哑:“为什么?”
顾灯闭上眼,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却还是忍不住声音的颤抖:“因为……我不想再向你暴露自我了。”
章离猛地站了起来,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焦躁的野兽。可他又重新坐了回来,浑身肌肉紧绷,对着顾灯说:“我不是不想谈自己,我只是……”
“没事,”顾灯却笑了起来,“你不用和我说这些。”
他这番话说得体贴又温柔,章离脸色却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以章离的体格和气场,真正发怒时其实是相当可怕的。可就在顾灯以为他会生气时,章离却把全部情绪都压了下去,仿佛海底岩浆在接触到海水后又迅速冷却。
章离沉默地收拾行李,做完清洁,一手拎着一个几十公斤的登山包走到停机坪,发动了飞机。
漫长的飞行时间更是让气氛降至冰点,顾灯不想说话,戴上耳机假眠。
降落却比他想象中要快一些,顾灯打量着陌生的机场,露出茫然地表情。
“怎么停在了费尔班克斯?”按照行程,他们会一直飞到安克雷奇。
“加油。”章离扯掉手套,丢出两字。
顾灯闭上眼,没有再问。
不久后飞机再次起飞,却没有按照既定的轨迹飞行。
看着偏离的航线图,顾灯出声提醒:“章离,你是不是飞错了?”
章离直视前方,语气平静:“没有。”
顾灯:“安克雷奇在南边。”
章离:“不去安克雷奇。”
顾灯:“那去哪儿?”
章离转头看来,却没有立刻回答。从他的沉默中,顾灯感到了紧张的讯息。
飞机掠过辽阔的平原上空,在平原尽头,一片宝塔状积雨云正在生长,以一种不容逃避的态度遮蔽天空。他们靠近时这片云还在不断膨胀,仿佛生活在大气里的怪物。
飞机离云层越近,持续以3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往前飞去。窗外的气流和白云不断后退,硕大的积雨云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方式高速逼近——他们一头撞进了白云。
其实是没有感觉的,但当飞机冲进云层的时候,顾灯耳边却嗡地一响,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有人用力握住了他掌心。
飞机因为气流发出阵阵颠簸,连飞行噪音都无法掩盖顾灯心跳的剧烈。在最紧张的时候,顾灯甚至一度以为,章离要带着他一起去死。
渐渐的,这种可怕的颠簸逐渐缓解,顾灯在剧烈的心跳声中睁眼,发现他们正穿行在云层里。
飞机前方只有一片白雾,能见度为零。他理智上知道飞机靠雷达避障,可失去视野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撞到什么物体。
顾灯是真的生气了,他一下甩开章离的手,大喊出声:“章离,你不要命了吗?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突然间,在顾灯视野前方,一座陡峭的山峰劈开云层,露出锋利纯净的身影。山顶松软的积雪被风吹起,在阳光下仿佛点点碎金。
顾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好一半响才回神:“这是……”
“麦金利山,”章离说,“六年前,我大哥在这里遇难。”
阿拉斯加山脉延绵不绝,麦金利山雄伟壮阔,在冰雪覆盖的山脉中央,鲁斯冰川倾泻而下,凝固成一条气势磅礴的冰冻之河。
顾灯却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满脑子都是刚才章离说的那句话。章离大哥在这里遇难?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章离想我安慰他?
顾灯本来还在生气,可想到这里又霎时心软下来。可他终究还是有些生气,于是决定:如果章离不求他,那他也不会主动安慰章离。
飞机盘旋在山间降落,四周雪山环绕,中间是一片被雪覆盖的冰川。冰川靠山的地方有一栋山小屋,没有人生活的痕迹。麦金利山在山小屋对面拔地而起,彰显着北美第一高峰的壮丽。在刀削般陡峭的山体上,有人像蚂蚁一样缓慢移动,是登山队的身影。
阳光晃得刺眼,顾灯收回视线躲进飞机阴影里。章离从驾驶位过,顾灯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说:“我没想瞒着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章离,或许你误会了什么,”顾灯抬头看他,语气平静,“我不想打探你隐私,也无意用冷暴.力逼你妥协,你不用觉得必须要对我透露什么。而且原因我之前就解释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再把你当心理医生,继续和你聊创伤,聊原生家庭,聊理想和人生的意义。”
章离听完后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才说:“那你想聊什么?”
“不知道,”顾灯耸了耸肩,说,“大概是吃喝拉撒,爱好八卦?普通人旅行聊什么我们就聊什么。”
“行。”章离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安静了一会儿,顾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声补充:“那个……虽然我刚才说只聊普通话题,但如果你因为大哥过世感到伤心,我还是可以安慰你。”
“不用,”章离说,“我不想让你可怜我。”
这话太熟悉了,顾灯大脑都没思考,嘴巴就自己先动了:“我不是可怜你,我只是替你难过。”
章离:“…………”
顾灯自己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神奇的是他这一笑,之前那些别扭和烦躁都消失了。顾灯推了一把章离胳膊,又说:“你能不能别闹别扭了?两个成年人,搞得还没初中生痛快。”
章离:“我哪里闹别扭?”
顾灯:“你哪里没闹?你这一路脸拉得比驴还长。”
章离:“那能怪我?你自己说不想和我暴露自我,不就是不想和我继续处了?”
顾灯:“我是那个意思吗?明明是你什么都不说,就我一个人在那儿自爆。就好像我们现在面对面站着,我都快脱.光了,你还穿得严严实实,换你你能自在吗?”
章离:“……”
话赶话说到这儿,顾灯自己也有点儿尴尬了。
这比喻实在不太高明,他又打了个补丁,试图挽救:“我就是比喻,不是说真要在你面前脱光。”
“我懂。”章离淡定别过脸,就是耳朵有点儿红。
第29章 朋友关系 我不想只和你停留在朋友关系……
章离这一笑, 让顾灯感觉更尴尬了,还莫名其妙有些心跳加速。
他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后继续说:“我刚才有点儿没控制住脾气, 但我本意不想赌气或吵架,我是认真的和你讨论这个问题。真的, 如果你不习惯说自己的事也没关系, 我们就当朋友相处, 这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
章离盯着顾灯眼睛,点头:“我明白。”
顾灯点点头,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说出来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终于没有了。反正他已经表明态度, 接下来说不说都是章离的事情。
顾灯没有催促章离立刻给出答案,他戴上墨镜穿上冰爪,打算在附近转转。
章离提醒:“带上登山杖和电话, 别走太远。”
顾灯比了个ok的手势, 转身朝山脚走去。
他其实挺喜欢独自散步的, 一个人时可以什么都不想, 也不用再注意自己形象, 考虑言行举止是否得体。一个人时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当他面对这么漂亮的风景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就仿佛他短暂地拥有了整个世界。
鲁斯冰川在阳光下渗出蒂芙尼蓝,麦金利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顾灯站在山脚,吸入一口凛冽的冷空气,所有情绪都在这壮阔的风景中消散了。
顾灯歇了一会儿, 决定继续往上。当他爬得气喘吁吁时,章离打电话说要过来找他。顾灯也累了,就地坐下等人过来。
太阳晒得人头晕, 顾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有点儿想喝水。但章离已经走到半路,他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倒回去。却没想到章离过来时,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保温杯,问他要不要喝水。
顾灯当然没有拒绝。
章离拧开杯盖倒水,稀薄的热气上涌,熏得顾灯有些心跳加速。他抬头看着章离,眼睛眨也不眨。直到章离喊他名字,顾灯这才回神,仿佛掩饰什么一样低头喝水。
他把杯盖还给章离,又问:“你什么时候烧的水?”
“早上。”章离说。
那时候他们还在闹别扭呢,没想到章离还记得帮他烧热水。
完蛋了,顾灯觉得自己心脏又开始猛跳了。不至于吧?他就算对章离有好感,也不至于因为一杯热水就心跳剧烈,呼吸急促,仿佛爱得欲罢不能。
顾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在休息一会儿后心跳缓和了许多,顾灯站起来打算继续上爬。
可他刚站起来突然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章离面前。
顾灯:?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抓着登山杖想站起来,可就连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变得非常吃力。直到章离拽他手肘,才终于重新站稳。然后他半靠在章离怀里,整个人都开始眩晕。
顾灯是真被吓到了,现在已经进展到看见章离就开始晕了吗?
可他也不恋爱脑啊。
他之前也对一些人有过好感,可为了工作全都忍住了,再后来这种喜欢也淡了。他这辈子偶像包袱无比重,压根儿就没打算过要出柜,连经纪人都不知道他喜欢男人。
还是说他其实是个隐藏的超绝恋爱脑?只是之前没有察觉而已?
顾灯有点儿被打击到了,他从章离怀里站直身体,可脑袋还是晕。
章离想伸手扶他,顾灯却摇头,又说:“我感觉自己有点儿奇怪,你先让我缓缓。”
章离:“因为你高反了。”
“啊?高反?”顾灯之前压根儿没想过这茬,他打开运动手表海拔高度计一看,3421米。
“……”
竟然是因为高反,顾灯都被自己气笑了。
“你没事吧?”章离表情有些紧张,顾灯反常的表现让他有些担心。
“没事儿,”顾灯却松了口气,摆手道,“我就是没想到原来是高反,吓死我了,刚才一看你我就心跳加速,还以为自己爱上你了。”
章离看了顾灯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直到顾灯休息好说要下山,才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山下海拔只有3000出头,顾灯在这里稍微有些高反,但不至于难受到喘不过气。他爬进副驾驶,问章离什么时候回去。
章离没有回答,只问:“你还难受吗?”
顾灯感受了一下,说:“还行,不剧烈运动就好。”
章离:“那可以再待一会儿吗?”
“也行吧,”顾灯往头上扣了个棒球帽,重新戴上墨镜,“那我先睡一会儿。”
章离点头,关闭了飞机引擎,浓稠的寂静霎时爬了上来。顾灯闭眼靠着椅背,有一种置身真空的感觉。
太安静了,顾灯完全睡不着,又摘下墨镜坐了起来。也就是这时候,他发现章离正在偷看他,目光毫不掩饰,直白得令人心惊。
章离被抓包了也不慌,只是问:“你不睡了?”
顾灯摇头:“太安静了,睡不着。”
章离:“是很安静。”
顾灯:“你一个人徒步时也这么安静吗?”
“看情况,”章离说,“森林动物多,通常很热闹,草原和沙漠会安静一些,雪地如果不刮风,偶尔就会出现这样极致的宁静。”
顾灯好奇:“那你一个人不会觉得闷得慌吗?”
章离:“大部分时间不会,太久没说话也会自言自语,偶尔会唱歌。”
“唱歌?”顾灯坐直了身体,眼睛亮了一下,“我还从没听过你唱歌呢。”
章离:“你想听什么?”
“我不挑,你随便唱就行,”顾灯说,“反正别唱我的歌,那也太尴尬了。”
章离唱了一首非常大众的旅行歌曲,曾出现在各大自驾318、独库公路、西北大环线的车辆里。
章离说话音色偏低,语气也比较冷淡,但他唱歌时却出乎意料的温柔,有一种温暖厚重的感觉。似乎被他盯得不好意思,章离突然笑了一下,伸手捏住顾灯下巴,把他的脸转了个方向。
顾灯偏要看,又立刻转过了脑袋。却没想到章离还没松手,嘴唇直接碰到了章离掌心。
湿湿热热的柔软触感传来,让章离霎时一愣,停下了歌声。
“我……”顾灯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因为嘴唇还贴着章离,看起来就仿佛是在舔章离的手心。
章离掌心泛起一阵奇异的麻和痒,这种感觉顺着掌心传到四肢百骸,让他大脑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直到顾灯转开脑袋,他才终于收回手,像个闯祸后再也不敢乱动的幼儿园小朋友,把双手塞进了口袋里。
章离表情看起来冷静极了,却偷偷在口袋里蜷起手指摩挲掌心。
顾灯看见这一幕,脸轰地一下红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得说点儿什么,不然也太尴尬了。可他能说什么啊?不管说什么都尴尬死了。
“你今晚想留下吗?”章离突然问。
“什么?”顾灯难以置信,“留留……留下?”
“不、不是,”章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连忙改口,“我是问你要不要留下露营?这里晚上可以看见星星。”
“哦,原来是这样!”顾灯松了口气,“那就留一晚。”
这里有山屋不用搭帐篷,只需要把睡袋和厨具搬过去就行。
山屋风景绝佳,但条件比较艰苦,只有上下铺单人床,好在还算干净,来这里露营的人都会自觉带走垃圾。
顾灯把登山包放在空床上,看见章离站在门口,有些出神。过了十几秒章离才进屋坐在单人床上,又说:“之前和我哥来登山,就是住在这里。”
怪不得刚才章离表情不太对,顾灯拍了下他肩膀,没有继续追问。
“我……”章离试图开口,然而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继续。
“你还好吗?”顾灯有些担心,“如果你想自己呆着,我可以去外面。”
章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仰头看着顾灯。山屋窗户变成画框框住雪山,顾灯站在窗前,仿佛出现在了画里。太阳照亮他的身影,让章离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顾灯出现在暴风雪中的情景。
“不用,”章离收回视线摇头,“你让我再缓缓就行。”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仿佛在暗示自己下定决心。
可顾灯却觉得,自己的行为让章离强行撕开结痂的伤口,露出下面血淋淋的过去。
他一时间有些难受,拍了拍章离紧绷的肩膀说:“不用勉强自己,不想说也没关系,有些事确实难以启齿。我看了四年心理医生,也有很多事情说不出口。”
章离却只是摇头,把双手小臂搭在膝盖上方,十指交叠紧握,露出沉思的表情。这个姿势让他颇具压迫感,但因为眉头紧皱,又多了一些脆弱的感觉。
山屋面积很小,章离往前靠时几乎要碰到他的身体。顾灯顺势靠在长桌上,又说:“而且就算你不说,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不会吗?”章离抬头问他。
“不会啊,”顾灯摇头,目光坦坦荡荡,“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
“可是顾灯,”章离伸手抓住他手腕,浓眉下一眼睛亮得惊人,“我不想只和你停留在朋友关系。”
第30章 雪山木屋 老坛酸菜面,吃吗?
霎时间,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顾灯听见自己心脏却怦怦直跳,响得厉害。
“我……”他迟疑着开口。
“嘘,”章离却伸手抵住他嘴唇, 说,“不用立刻回答我, 你先听我说完再说。”
顾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点头说好。
“我不是不想和你谈隐私, 只是我不习惯和别人说这个。”章离垂下眼眸,闭上眼睛说,“如果不是我,我哥不会出事。”
章离告诉顾灯:“五年前, 我哥和朋友计划攀登麦金利山。他们提前半年做了准备,并计划在三周内登顶,我得知消息后决定和他们一起。但那时我刚从非洲拍摄回来, 身上有外伤。”
顾灯皱眉:“可你还是去了?”
“去了, ”章离说, “但我没能登顶。那时我错判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当时我以为外伤不会影响我登山, 却没想到在登山过程中开始发烧,我最后只得停留在三号营地。”
“我哥和他朋友继续登顶,他们在登顶过程中遭遇了暴风雪,我哥体力不支决定下撤,可我……”章离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说, “我当时睡着了,没能接到他的求救电话。”
顾灯愣了愣,又觉得不对劲:“你当时都发烧晕倒了, 你哥朋友怎么还让你救援?他们不送你哥下山?”
章离摇头:“他们不是商业登山队,只是一起登山的爱好者同盟。大家都有自己的目标,队友在登山中下撤,其余人续继登顶也很正常。”
说白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极限运动不可能百分百安全,最终能为你生命负责的只有你自己。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等我醒来看见消息已经是4个小时后,而当我和救援队一起找到他已经过了十个小时。我哥睡在帐篷里,已经没有了呼吸。”
章离不擅长诉苦,又天生长了张冷漠脸,哪怕讲到最后也没多少难过的表情。但顾灯能从他紧绷的身体中,以及比平时都要凝重的表情,察觉到他的难过情绪。
怪不得从第一次见面起,章离就给了顾灯一种亲近的感觉。因为死亡都曾带走过他们重要的人。
他对章离倾诉那些连心理医生都不知道的事,所需也是因为他冥冥中察觉,章离可以理解自己。
顾灯鼻头有些发酸,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不出来“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都能好起来的”这种话。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也不可能过去。
或许偶尔他们也可以忘记,去享受一些单纯的快乐。可每当夜深人静时,痛苦就会化为寒气上涌,一寸寸入侵他们的身体。
可那能怎么办呢?事情已经发生,没有回转的余地。语言又苍白无力,无法完全传递他的感情。
顾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曾经他假装一切都过去了,直到他在海边崩溃恸哭,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过不去。
他又想起章离给他的拥抱,还有在因纽特人村落狂欢的夜晚,阿里肉嘟嘟的脸颊,永恒闪耀的雪山……他想,或许痛苦不会完全过去,但这也并不代表人就再也无法感受幸福。
顾灯给了章离一个有力的拥抱,就像章离曾经对他做的那样。
体温和气息随着拥抱一同落下,章离身体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抱进怀里——以一个绝对弱者的姿态。
他习惯帮助他人,却从未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寻求慰藉。章离额头抵着顾灯温热胸口,浑身肌肉紧绷,却迟迟不敢伸出双手。他像是一头负隅顽抗的野兽,陷入了激烈的争斗之中。
“不是你的错,”顾灯抚摸他后脑勺,同时轻声安抚,“章离,别自责了。”
无形的寂静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垮塌。章离伸手抱住顾灯的腰,把脸埋进了顾灯的怀里。
章离这番动作又凶又急,顾灯被顶得后腰靠在桌子上,连骨头都被章离勒疼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忍着疼痛,耐心地接受着章离的情绪。
这个拥抱漫长的不可思议,这一刻顾灯心想,就算他们没有在一起,就算以后终将分别,他也会永远记得这一幕——在阿拉斯加的雪山下,他和章离曾经直面伤痛,心无芥蒂地拥抱过。
章离松开双手时,顾灯递给他一张手帕,章离却摇头说自己不用。
他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从始至终,章离都没有哭过。能在别人怀里露出脆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
每个人都有处理情绪的方式,顾灯没有多说什么。
“我只是想不明白,”章离突然又说,“他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顾灯问。
“我哥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要去攀登麦金利山。”
顾灯霎时就明白了章离在意的地方,或者说是他难过的点。他没有得到自己亲近之人的信赖。
从章离的视角来看,他早早就开始了户外活动,可当他大哥有这方面的需求时,却没有寻求他帮助,甚至压根儿没有通知他。
“你们关系不好?”顾灯只能这么猜测。
出乎意料,章离却说:“家里我们关系最好。”
顾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有些悲观地想,或许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这么做了。
人类天性渴望与人亲近,可矛盾的是,哪怕最亲密的人之间也有隔阂。夫妻、兄弟姐妹、父母、最亲密的朋友……或许,人终其一生都无法遇到可以完全共鸣的人。
就像是他对章离,哪怕确实有好感,可也有自己的顾虑和担忧,迟迟不敢往前。
顾灯还想说点儿什么,可当他情绪最复杂最浓烈的时候,恰恰是语言最匮乏的时候,经常词不达意,一开口意义就开始坍缩。
太阳逐渐西移,山屋陷入刀削一般的阴影里。顾灯坐在窗前,吹奏起了萨满送他的那支骨笛。
哀婉的笛声如水流般溢出,流淌在冰川和雪山上的这个黄昏。
结束时,章离泡了杯热茶递给他。顾灯捧着钛杯喝了一口,又听见章离问:“所以你呢,为什么不高兴?”
顾灯愣了愣,下意识摇头:“我没有不高兴啊。”
“在阿里外婆过世后你情绪就不对了,”章离说,“当时我以为你是想起自己外婆伤心,可后面却觉得不止如此。”
“我也不知道,”顾灯放下杯子,有些茫然地说,“说实话,情绪变化的原因,连我自己都很茫然。我只是有种感觉,觉得这不对劲。”
章离:“什么不对劲?”
“最开始让我有这种想法是卡莉过世,”顾灯皱眉,继续补充,“当时卡莉明明都醒了,我们全部人包括她自己都很高兴,结果第二天她就走了。萨满教信奉生命轮回,可我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人死了就是死了。”
章离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就在想,凭什么啊?凭什么它想来就来?想带走谁就带走谁?”
顾灯没有解释,但章离明白这里的“它”指的是死亡。
顾灯继续说:“而且不只是卡莉,还有我外婆,也包括你大哥的过世,这些事情让我很生气。可我找不到生气的对象,这种脾气毫无缘由,更像是无理取闹。而且我又想反正都要死的,那能不能写歌又还有什么意义?当然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么想。”
“你……”章离喉咙发紧,伸手抓住了顾灯手腕,“你别想不开。”
“你别误会,顾灯摇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虽然之前确实有过类似念头,现在偶尔也还会觉得难受,但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自杀。”
章离愣了愣,顾灯在他的目光中继续说道:“说真的,这些人的过世让我很生气,有一种自己被戏弄的感觉。虽然死了或许就能一了百了,但我偏不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这种令人讨厌的感觉干上了。而且会一直对抗下去。
从顾灯开始说这番话起时,章离眼睛就没有移开过一秒。他眼中不止是庆幸顾灯选择求生,其中还有一些别的、隐秘而复杂的情绪。
顾灯在自己歌迷身上见过类似的眼神,他们被自己的歌曲打动,产生了触动之情。这种感情也是顾灯最引以为傲、同时也最能激发他创作动力的感情。
“说起来这件事还要感谢你,”顾灯告诉章离,“是你让我明白,死亡不是和解,活着才是反抗。”
章离闭上眼,摇头:“是我要感谢你。”
顾灯笑了笑:“这种时候,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不是客气,”章离抬头看向顾灯,不掩敬意,“在我心里,你一直很厉害。”
“那我就勉为其难咯。”顾灯笑了下,伸手揉了揉章离脑袋。
章离才在村子里自己剪过头,现在头发硬得要命,软刺一样戳着顾灯掌心。毛刺扎得人有点儿疼,但顾灯却没有收手,而是顺着章离头顶摸到脸颊,又捏住章离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俯下身说:“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了,不如我们先做点儿实际的。”
章离抬起眼眸,身体有些紧绷:“什么?”
“譬如说解决我们身体的欲.望……”顾灯顺势俯下身,鼻尖几乎快要碰到章离。
“你……”章离喉结重重滚动,却还保持了理智,神情严肃地说,“高原亲热容易高反,你先忍忍。”
“你想哪里去了?”顾灯哈哈大笑,松开章离的脸说,“我是让你想想今晚我们吃什么,解决口腹之欲。”
章离:“…………”
十分钟后,章离从机舱里拿着一袋东西回到山屋,他把袋子放在顾灯面前的桌上,问:“红烧牛肉,香菇炖鸡,上汤排骨,老坛酸菜,你想吃哪个?”
前面三个高档菜名让顾灯自动忽略了最后一个的不对劲,他太馋了,也不是饿,就是疯狂想吃中餐,听章离这么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但他毕竟还要形象,故作矜持地问:“可以都要吗?毕竟放到明天就坏了吧?”
章离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排出几个塑料袋到桌上:“方便面怎么会坏?”
顾灯:“…………”
“事实证明,小气的男人要不得,”顾灯板着脸,故意用生气的语气说,“还没在一起就只给我方便面吃。”
章离思考了两秒,起身说:“不然我们回去?”
“不要,我要留下看星星。”顾灯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故意露出一副冷淡的神情。
顾灯一口气离开房间,还以为自己装得很高明。可他却没留意到玻璃反光,他背过身时掩饰不住的笑意,其实全都落进了章离眼底。
顾灯装模作样地在外面绕了一圈,盘算着章离煮好面,又一言不发地转了回去。室内亮起一盏露营灯,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把简陋的山屋变成了童话故事中的房子。
就是在这仿佛童话一样的氛围中,章离关了火,抬头对顾灯说:“老坛酸菜面,吃吗?”
“我不……”顾灯下意识反驳。
章离:“我加了火腿肠和牛肉丸。”
顾灯伸长脖子看了眼豪华泡面杯,忍住咽口水的冲动说:“既然你强烈邀请,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