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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湿发

    情报贩子虽是死了,但据周鹤亭所说,此人在与他接触前在魔界待过一段时间,或许那蛊虫就是在魔界炼制的。

    叶怀昭对他的话兴致缺缺:“我当然知道那是在魔界炼制的,我想知道是谁给他炼的。”

    周鹤亭绞尽脑汁:“呃……据说他在魔界中与几位殿下的关系都不错,或许是那几位殿下的意思?”

    叶怀昭心中一动。

    “哪几位殿下?”她问。

    于是周鹤亭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五殿下、六殿下、十一殿下、十六殿下……他和那几位年轻殿下都有过交易。”

    叶怀昭思忖着他说的这几个魔。

    魔君究竟有多少个孩子没人能说清,但在明面上,魔界只有十六位母族势力显赫的殿下。

    和修真界由坤脉决定仙首不同,魔界由前任魔君决定下任魔君,几百年来基本上都是父死子继、兄死弟承。

    曾经的五殿下和六殿下最有可能成为下任魔君,只是在五殿下山梧因为屠杀了整整一个仙门被仙首斩杀后,六殿下山槐便成为了如今最被看好的一位殿下。

    更巧合的是,周鹤亭说的这几位殿下中,叶怀昭只和这位六殿下有冲突。

    若真要从这几个魔族中挑出来一个最有可能对她下手的魔族,叶怀昭觉得山槐的嫌疑最大。

    而且前段日子中在乐寿城发生的那些事情,背后指使的魔族也是山槐。

    叶怀昭厌烦地垂了垂眼睑。

    她心情不好,旁边的周鹤亭自然也不敢招惹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回了平清城。

    此时日暮西沉,原本热热闹闹的街市上也少了许多人,不少店铺都开始打烊,纷纷收摊走人。

    叶怀昭想买的东西早就在之前就买好了,但她瞧见路过一个铺子时身后的周鹤亭不自觉地停住脚步,犹犹豫豫地看向她。

    “叶仙君,能否稍等我片刻?”周鹤亭问,“我去买个东西,马上就回来。”

    叶怀昭神色恹恹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去。

    少女站在门前没有进去,她环胸抱臂,看着那家店铺的牌匾发呆。

    其实到现在叶怀昭也没搞清楚山槐到底是怎么记恨上她的。

    想要杀她的魔族有很多,但有能力突破长风门的结界、能够派出数个踏灵境修士把她直接掳走的魔族却只有山槐这一个。

    如此强烈的恨意,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份上。

    但天地可鉴,在无忘川事情发生之前叶怀昭根本就没见过山槐,更遑论和她结仇了。

    叶怀昭其实一直很想亲自去问问山槐,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想让她死。

    她站在门外等了半晌,因为今早刚闹出了大动静,不少认识叶怀昭的修士偶尔也会驻足停留,问她在等谁,要不要去旁边酒楼先坐上一会儿。

    叶怀昭随口将那几个修士打发走,心想周鹤亭这人怎么这么墨迹,半天也没出来。

    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正要进去找他时,灵识忽地微微一动。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从酒楼中出来的那人。

    那是个穿着玄色魔族服饰的年轻男人,五官清俊桃花眼含笑,手腕腰间都佩着金饰,走动间发出清凌凌的脆响,正同旁边的好友说笑。

    他似乎对旁人的视线极为敏锐,叶怀昭只是将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那人便似有所觉地侧首,直直与她对视。

    隔着来往的人潮,叶怀昭看到了一双猩红色的眼眸。

    这是个魔族。

    四目相对,叶怀昭没有动作,而那个魔族也没有动作。

    过了片刻,魔族身边的好友像是察觉出不对劲,纳闷地问了句“看什么呢”,正欲顺着他的视线向叶怀昭的方向看过来时,魔族才收回目光。

    叶怀昭听到他漫不经心说:“没什么,只是看见一个漂亮姑娘。”

    他的好友眼睛一亮,正要去看这“漂亮姑娘”在哪,就被魔族板着肩膀半拖半拽地带走了。

    叶怀昭没将那魔族放在心上——平清城内的魔族在这段时间中多到简直与修士数量对半开,碰到一个魔族并不奇怪。

    她将视线挪回来,看到周鹤亭匆匆走了出来。

    他不好意思说:“久等了叶仙君。”

    叶怀昭无甚在意地点头,随口问他:“买什么了,花这么长时间?”

    “令仪说那家铺子新出的一件衣裙很好看,让我帮她带几件回去。”周鹤亭摸了摸脑袋,“我认不出是哪几件,就把最近新上的几件全部让人拿了过来。”

    他说完这句话了才解释说:“令仪是我妹妹。”

    叶怀昭“哦”了一声,说:“你对你妹妹还挺好的。”

    周鹤亭傻笑了两声:“我就这一个妹妹,当然要对她好些。”

    叶怀昭没吭声。

    她没有兄弟姐妹,但是她的好友桑春有很多兄弟姐妹。

    只是和周鹤亭与他妹妹相处融洽不同,桑春很讨厌她哥哥。

    当初为了不被她哥哥卖给富商做小妾,她甚至不惜从悬崖上跳下去逃生,拖着骨折的双腿、只靠双手爬到了长风门的大门。

    后来若不是她自身灵骨纯粹、修仙天赋高,说不定她哥哥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便善罢甘休。

    或许这也是她如今被人评价为“冷心冷肺”的原因之一-

    叶怀昭回到无相宫。

    她先是去自己的屋中洗漱一番,才去找了谢迟云。

    这一次她没敢直接破门而入,而是老老实实地在外面敲门,得到回应后才迈步走入屋中。

    谢迟云正站在桌案后提笔写字。

    他没有抬起头,垂着的眼睫落着一道浅浅的阴影,眉弓与鼻梁被烛光勾勒出柔和而清晰的弧度,像是山水画一角写意泼墨似的线条。

    叶怀昭不自觉地顿在原地。

    她一直没有出声,引得谢迟云微微抬起一点眼睑,浅色眼瞳注视着她挑了挑眉:“师妹?”

    叶怀昭如梦初醒地回神,抬脚走到谢迟云的身前,倒着去看他桌上铺开的纸张:“师兄在写什么?”

    谢迟云的字和他本人一样秀逸挺拔,只是每每在转折处又显出不动声色暗藏的锋芒。

    叶怀昭问这句话只是没话找话,实际低头时就已看清了谢迟云是在给叶珩写信。

    谢迟云落下最后一字,将笔搁到旁边的砚台上。

    桌案上的信笺无风自起,他将信笺叠好盖上门徽,走到窗边后,信笺直接化作一道银色的流光,穿透深沉的夜色向着南边的天空离开。

    将信笺发出去后,谢迟云转过眼去看趴在桌案上的少女,眉头轻轻一皱:“怎么湿着头发就出来了?”

    叶怀昭霸道地坐着谢迟云的椅子,两条胳膊交叠,下巴放在手臂上。

    带着些许潮气的乌黑长发披散在她的背后,少女歪着头,脸颊的软肉因为动作而微微挤在一边,几缕发丝俏皮地蹭在她的脸边。

    她的下巴在自己的胳膊上滚了滚,嘟囔说:“外面又不冷。”

    谢迟云说她:“湿着头发吹风容易头痛。”

    这道理叶怀昭当然知道。

    她只是犯懒而已。

    少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湿润的眼眸微微抬起,无辜地看着自己的师兄:“那怎么办呢,师兄?要不然你帮我把头发弄干吧。”

    她翘了翘唇角,故意说:“不要术法。”

    沐浴过后的草药香似有似无地萦绕在鼻腔,略微发苦,其中却又混着另一道淡淡的清香,像是柑橘。

    谢迟云看了她片刻,垂眼说:“好。”

    片刻后。

    叶怀昭有几分后悔说出这句话了。

    她背对着谢迟云,看不见对方的动作,但能感受到对方修长的手指缓慢划过自己的发间,绢帛将湿润的水意慢慢拭去。

    谢迟云擦拭头发的手法很好,一点也没有将她扯痛,甚至还会按摩穴位,非常熟稔。

    只是他的手指关节偶尔擦过叶怀昭敏感的脖颈与耳后,总是激起细小的战栗,让她不自觉地想要躲开。

    次数久了,谢迟云就问:“师妹冷吗?为什么在发抖?”

    叶怀昭嘴硬说:“没有,是师兄扯到我的头发了,有点痛。”

    谢迟云轻飘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那我再轻一点。”

    他这样说着,擦拭头发的动作果真更轻缓了。

    但是……

    叶怀昭越发感到坐立难安。

    擦过她后颈肌肤的手指轻如鸿毛,比之方才更加轻柔,几乎像是轻轻的触碰,或者呼吸落下的似有似无痒意。

    偏偏谢迟云还在追问:“这样的力度可不

    可以?”

    叶怀昭觉得自己的脸上发烫,故作镇静说:“可以。”

    她听到自己的身后飘来一道轻笑。

    “出去时还兴高采烈的,怎么回来就这么不高兴了?”

    他问:“遇见谁了?”

    叶怀昭巴不得他赶紧转移话题,立刻接道:“宁绥、周鹤亭。”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还有林漱雪。”

    “林前辈?”谢迟云的声音平缓,“师妹是让宁绥带着你去找她了?”

    真聪明啊,师兄。

    但是这个聪明能不能不要用在这个地方。

    叶怀昭不想让谢迟云三言两语间就猜出来自己去找林漱雪问什么,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是去问他爱慕什么样的姑娘——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正好她想起来林漱雪给自己的提示,于是叶怀昭清了清嗓子,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觉得宁绥是个好人。”

    远在无相宫另一端的宁绥打了个喷嚏。

    无妄仙尊面无表情地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宁绥揉了揉鼻子,心道又是哪个混蛋在背后念叨他。

    屋中,谢迟云手上动作变慢了。

    他不动声色:“师妹何出此言?”

    叶怀昭:“就是感觉啊,他对我很好。”

    “陪我逛街市、帮我拿东西、又亲自带我去找了林前辈。”

    她随口说了几个例子,感觉到擦拭自己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慢慢停下。

    叶怀昭抓着盖在自己头顶的绢帛,转身回头自下而上地看着谢迟云,歪歪头:“师兄?”

    谢迟云隔着绢帛压了一下她的脑袋:“师妹。”

    叶怀昭茫然地应了一声。

    她的师兄说:“下次出门,记得把他也一同叫上吧。”

    谢迟云弯了弯唇角,眼中却没什么笑意:“我也想看看无妄仙尊的唯一弟子,究竟是多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他也曾有过一瞬间的犹豫。……

    问道大会开始的那天,青冥台的仙首没来,是他的大徒弟沈玉山代表他说了几句场面话,接着便是无相宫的宫主开始讲解问道大会的规则。

    这个规则是讲给那些第一次来参加问道大会的弟子来听的,像是长风门或青冥台的弟子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在看台上各玩各的。

    被迫早起的叶怀昭打了个哈欠,坐在看台上和桑春聊天,主要是听后者说八卦。

    “看到那个白衣男修了吗?别看他长得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之前和他师妹在一起的时候脚踏两只船,脸上伤口就是事情败露后被他师妹打的。”

    “还有那个剑修,听说家里本来已经给他定了亲,结果下山历练时遇到了一个凡间女子,决定非她不娶,差点把那掌门气死。”

    “还有那个修无情道的符修,听说去年她也不幸动心,只好转修其他道派——他们无情道这些年真是人才凋零。”

    叶怀昭本来在昏昏欲睡,结果越听越精神,直到长风门的师姐让她去找谢迟云抽签时还意犹未尽。

    她去的时候有些晚,本来围在谢迟云身边的一圈人已经散了差不多。

    见叶怀昭走过来,青年直接将手中没剩几张的择签纸递给她。

    “将灵力注入后就会显示你与谁对决。”他说道。

    按照惯例,问道大会一共进行两轮。第一轮是擂台战,根据每届参与的人数多少决定每人要进行几场对决,再根据输赢平局获得的分数进行排名,最后取前十名进入第二轮。

    叶怀昭一边按照他的话向择签纸中注入灵力,一边趁着姓名没有显现出来前对谢迟云说:“师兄,你猜我会不会在第一轮时就碰到庄丹雪?”

    谢迟云微微一笑:“这要看无相宫负责反转符文的修士水平如何。”

    因为进入第二轮的人数极少,所以虽说是按照第一轮的分数排名,但基本上只有能在第一轮全胜的人才能跻身前十名、进入第二轮。

    这就给了一些投机取巧的人机会。只要用术法干涉择签纸的结果,故意挑些修为水平低于自己的人便能一直获胜。

    这个漏洞历届问道大会都存在,只是大家都有意没有修改——擂台战对那些不擅正面交锋的修士很不友好,若是这些修士有能力绕过举办问道大会的宗门干涉择签纸,他们也不介意给这些修士进入第二轮的机会。

    这些修士不仅需要与无相宫的几位仙师对决,还要与同样使用调转符咒的同派别修士对决。

    某种意义上来说,剑修符修这类修士的对决擂台在比武台上,而命修卜修的对决擂台就在择签纸上。

    叶怀昭眨了下眼睛,说:“那我猜第一轮对决时遇不到庄丹雪。”

    她松开手,看到择签纸上慢慢浮现出几个人名——的确没有庄丹雪。

    叶怀昭:“看来无相宫负责反转符文的修士水平比青冥台高。”

    上一次的问道大会便是青冥台举办,而青冥台又是出了名的不擅符文阵法之道。

    结果就是在上一届问道大会时闹出来不少本该进入第二轮的有名修士,在第一轮就提前撞上于是惨遭淘汰的情况。

    叶怀昭和别人的第一场对决还需要过段时间才开始,她和谢迟云告别后,转身重新坐回看台上。

    桑春没问叶怀昭抽签的结果,反正问了也是白问。

    这人可是放出话要拿榜首的,庄丹雪都拦不了她,若是在第一轮时就爆冷出局,那可真是要被别人笑掉大牙的。

    此时比武台上已经有弟子开始对决,每个比武台旁都有一名仙师监督,整个场地内又有无相宫的一位宫主负责压场。

    叶怀昭的目光正下方便是无妄仙尊。

    她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在发呆。

    叶怀昭看了会儿,转头戳了戳桑春:“宁绥怎么没在他师尊旁边?”

    按照那人对他师尊的殷勤劲,这种时候他竟然没守着他师尊?

    桑春本是要回答,目光忽地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她的身后,伸手指了指:“你自己问他呗。”

    “叶、怀、昭。”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同时自叶怀昭的身后传来。

    她回头,看见一身无相宫绛蓝色门服的青年站在她的跟前,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这个动作有点折磨脖子,叶怀昭干脆将自己整个转过来,面对着男人懒洋洋说:“叫我干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黑着脸的宁绥咬牙切齿问她,“你前几天回去后和你师兄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呀。”叶怀昭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你没说什么怎么他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宁绥说。

    叶怀昭:“什么眼神?”

    宁绥面无表情:“看死人的眼神。”

    两人身旁的桑春“噗嗤”一声没憋住笑,又连忙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叶怀昭干咳一声:“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你。我只是复述了一遍那天我们去干了什么,我师兄还夸你心地善良呢。”

    宁绥被她气笑了:“他乘玉仙君当着你的面夸别的男人心地善良——你是真听不懂他的话还是真心想让我死的?”

    叶怀昭敷衍地向他摆摆手:“哎呀不用担心,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喜欢我的。师兄他不会冤枉好人的。”

    你师兄不会冤枉好人,但他会给他认为夺走自己师妹注意力的男人找麻烦。

    宁绥在心中愤恨地想,正要开口说什么,就见面前的少女抬起手指了指下方比武台,提醒说:“宁绥师兄,下面可是轮到你的场次了,再不过去可就算作弃权了哦。”

    宁绥冷冷盯了她几眼,留下一句“以后出门去找周鹤亭,再来找我我就直接把你打出家门”后,转身气势汹汹地走下看台。

    叶怀昭为宁绥的下一场对手不走心地说了声抱歉。

    桑春歪着头看了她片刻:“你就是故意的吧?”

    没等叶怀昭回答,她便了然肯定:“你就是故意的。”

    前几日桑春其实和叶怀昭探讨过,谢迟云对自己这个师妹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或许对她有一点好感,

    那这个好感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她给叶怀昭提供了很多方式,既有直白询问也有让她旁敲侧击,但万万没想到叶怀昭竟然选择用宁绥去试探谢迟云。

    她说:“所以你师兄当时的反应如何?”

    她看到叶怀昭趴在看台木栏上发呆。

    片刻后,少女冷不丁说:“反应就是,他果然很讨厌季衡远。”

    桑春:“……?”

    她觉得叶怀昭的话莫名其妙。

    季衡远都死了多少天了,你试探谢迟云又和季衡远有什么关系?

    叶怀昭的双手松松搭在看台的木栏前,没解释自己的话,而是望着比武台出神。

    很久之前谢迟云和她在自己院中的花架前吵过一次。

    那天的结局叶怀昭已经没了记忆,但按照她当时的性格而言,只要谢迟云说出那句“你只是单纯厌恶我”,她绝对会和他不欢而散。

    可方才宁绥的话让她忽地记起了在这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情。

    那是在冬日,那天下着在南境极难遇见的大雪。等她练完剑从习道院走出来时,天地都已经被白茫茫的雪所覆盖。

    季衡远传音给她,说是在西翠谷中帮她煲了汤,另外有件事情想告诉她,让她记得回来。

    而她那天一如既往地没有带伞,练完剑法后通身灵力耗了大半,懒得用术法,就想这么直接走回西翠谷。

    谢迟云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撑着伞,在漫天白雪中微微抬起一点伞面,站在北林峰的朱红廊桥上叫了她一声。

    于是她被迫停下脚步,硬邦邦地回道:“师兄有何事?”

    谢迟云走过来,目光像是在她落着雪花的头发和肩头上顿了一瞬,手指动了动,却只安静地垂下眼睛看着她。

    “下着大雪,师妹这是要去何处?”

    叶怀昭瞥他一眼,想起前段日子的吵架,脸上的表情依旧不好:“西翠谷。”

    她冷淡说:“师兄不是觉得我厌恶你吗?还来管我去何处做什么?我师弟还在西翠谷等我,烦请谢师兄不要挡道。”

    说完这句话,她就想要绕过廊桥离开,但是被拦住了。

    她不想和谢迟云多说话,直接抬手掐诀准备直接瞬影。

    赤色的灵力在她的指间升起,将要成形时却被另外一只更加宽大的手掌完全包裹着,在叶怀昭骤然睁圆的眼眸中,紧紧扣住了施法的手腕。

    他做着如此霸道无理的事情,偏偏持伞的手一动不动,面色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反应的样子,只是垂着眼盯着她。

    叶怀昭被他硬生生掐住灵力,看见他的脸更是生气,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一口泄愤。

    她气急骂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是你觉得我厌恶你,如今又来拦我是什么意思?你若是想要和我打架就直说,我们习道场上见!”

    谢迟云任由她喋喋不休地骂,单手扣住她手腕的力度却是分毫不减,无论叶怀昭怎么挣扎都无法脱离。

    雪花在两人站立的廊桥上落了厚厚一层,叶怀昭骂了半天终于骂累了,心情极差地瞥了一眼从头到尾只说过一句话的谢迟云,语气不善说:“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警告说:“你要是再不放手,我可就真叫人了!”

    不知是她的警告有了效果还是别的原因,谢迟云看着她,忽地弯了弯唇角。

    这是一个浅浅的笑。

    他说:“师妹,你真的要回西翠谷吗?”

    叶怀昭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当然,衡远师弟还在等我回去。”

    谢迟云说:“先不要回去,好不好?”

    “我不回去难道要陪你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看雪吗?”叶怀昭说,“我不想和你吵,我现在也不想和你打架——别逼我和你动手,谢师兄。”

    廊桥旁古树的枝条终于不堪重负,簌簌的白雪在朔风中飘摇着落下,卷到谢迟云的衣袖上。

    他垂眼看了许久,然后在叶怀昭下一次的催促声中,缓缓松手。

    叶怀昭猛地收回自己的手,揉着手腕不善地盯着他,然后冷哼一声转身就想走,却被谢迟云再次叫住。

    她以为谢迟云又要和她吵些什么,心情不爽地回头,后者却只是将自己手中的伞递了过来。

    他在叶怀昭狐疑的眼神中,声音很轻地说:“师妹若是执意要回去,那便回去吧。记得撑伞,莫要着凉了。”

    叶怀昭看了她片刻,却没有接伞,而是转身下了廊桥,向西翠谷的方向走去。

    她本应该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离开。

    她本应该将谢迟云抛之脑后。

    可她走到半路,忽地又转过头。

    她看到谢迟云依旧站在廊桥上,安静地望着她。

    他虽是撑着伞,可朔风凌冽,雪花止不住地向他身上飘,一身白衣几乎要与周围雪地融为一体,似乎又像是即将要被风雪吞没。

    叶怀昭看了片刻,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想法,又走了回来。

    她在谢迟云的注视下,一把将他手中的伞扯了过来。

    她没好气说:“要着凉也是你着凉,自己淋着雪回去吧!”

    她抢到伞后转身就走,没再去看身后谢迟云的神色。

    也是后来叶怀昭才知道季衡远那天叫她回西翠谷,其实是下定决心要同她袒露爱慕之心。

    也是在如今、在风雪早于过去的浓浓春日,叶怀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拦住她,是否意味着永远光风霁月、永远从容不迫的乘玉仙君,也曾有过一瞬间的犹豫。

    ——犹豫自己的师妹,是否会接受来自另一人的爱意。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你就纵着她吧!

    桑春在看比武台上的宁绥对决。

    与他对决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端看年纪甚至能做宁绥的爷爷,但是对决场上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规矩,难得一次穿着无相宫门服的青年几招便把对手击飞出局。

    再向场内其余比武台上看去,对决双方年纪基本上都很大,像是叶怀昭或宁绥这样年轻的修士反倒是少数。

    这也很正常,因为问道大会不限修为只限年龄,而十几岁便突破天罡境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修士都会修炼几十年后才有了参加问道大会的把握。

    只有对自己的实力无比自信的修士,才会在自己年轻时便用掉这仅有一次的参与资格。

    而这类修士,往往也会是最后的魁首。

    几百年间好像也就只有一位修士是卡着问道大会限制年龄的边界参加,最后出乎意料地拿到魁首。

    可惜的是,在拿到魁首后没多久,他便走火入魔,最后投入魔君麾下成为魔将。

    桑春看到宁绥漫不经心地下了比武台后,直直向无妄仙尊的方向走去。

    他一面帮自己师尊将桌上散乱的书卷整理好,一面和她说着话。

    无妄仙尊似乎回答了什么,他不由得微眯起眼睛笑了一下,神情是放松的信赖。

    桑春:“……”

    她牙疼地移开目光,想要拉着叶怀昭吐槽一番,转过头时却发现旁边的少女单手支颐,在看着自己的师兄发呆。

    桑春:“…………”

    这地方没法待了。

    叶怀昭被豁然站起身的声音惊醒回神,莫名其妙看着桑春:“怎么了?到你上去

    对决的了?”

    桑春微微笑着:“不,只是忽然觉得这里的空气不适合呼吸,我要出去透透气。”

    叶怀昭“哦”了一声,没觉出她的不对,反倒积极给出建议:“听说无相宫有条裸露于地面的坤脉,坤脉入地处有一大片湖泊,那里很是幽静。”

    桑春接受了她的建议,转头就出了比武台所在的演武场,慢悠悠地向叶怀昭所说的湖泊走去。

    这几日举办问道大会,无相宫也就放开了入派的限制,除了参加问道大会的修士外,附近的百姓甚至散修也能进无相宫闲逛几番,只是不能进入内庭罢了。

    她这一路上碰到很多人,既有修士,也有灵力微薄的普通人。

    甚至她还碰到了不少带着孩子进来的父母。

    走过石阶时,她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男人站在高处,将自己的孩子托举着放到肩上,问他有没有看到内庭演武场中进行对决的仙人们。

    小孩摇摇晃晃地抓着父亲的脑袋,兴奋地对自己娘亲说:“我看到了!我看到好几条五颜六色的龙在天上飞!”

    桑春拢着袖子,瞥了一眼那所谓的“龙”——那只是术法被击碎后逸散在空中,慢慢飘向远方的灵力碎光。

    可小孩的父母却很高兴,他的娘亲说:“都说我们儿子出生时便天降异象,说不准以后就能来无相宫当仙人、学了仙法后出人头地呢!”

    小孩说:“到时候我一定让阿爹阿娘日日吃三顿饭!”

    桑春与他们擦肩而过,但在离开时却忍不住想:

    她当初是为什么选择去长风门修习仙法呢?

    叶怀昭口中所说的湖泊自树林后显出澄澈透亮的一角,桑春站在湖边,轻轻垂下眼眸。

    世间选择修仙之路的人无数。

    因为比起出身,在修炼天赋上天道似乎更加一视同仁。

    即便是清贫之家,也有出现天资卓越之人的机会;而即便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贾,家中子弟拥有修道天赋的人也有寥寥无几的可能。

    所有人都愿意去赌那一个飞黄腾达的可能,幻想成为仙人后呼风唤雨的力量和地位。

    但她当时选择修仙之路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那是她唯一能活下来的方法。

    所以即便会九死一生,她也会跳下悬崖,去赌那唯一的可能。

    –

    无相宫坤脉滋养的花林湖泊很是幽静美丽,但被勾起旧事的桑春心情却不怎么好。

    她又在湖边等了一会,还顺便给某个和父母走丢的小孩指了个路,觉得应该快到她和别人对决的场次了,才准备重新回到演武场。

    就在这时,她听到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一声清晰的怒喝:“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竟敢耍我?!”

    桑春:“?”

    她是不是撞见什么交易现场了?

    少女刚要绕出花林的脚步一顿,又无比丝滑地收了回来。

    那一声怒喝后假山中就没了声音,像是也意识到了这里人多眼杂,于是在周围落下了禁止窥视禁止窥听的术法。

    但这对一个术法能直接将堂堂乘玉仙君都拦在阵法之外的桑春而言,她只是轻轻抬手,那人落下的术法便无声无息地被她穿透了。

    她安静地屏息,听到假山后传来细微的滴水声,而后是一道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我特意支开所有人来找你拿药,你竟敢说没有带?!”

    “仙君莫要生气。”另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说,“您也知道问道大会期间无相宫对禁药的筛查有多么严格,我没有将药带在身上,这是为了你我的安全考虑。”

    禁药?

    桑春倚靠在花树旁,微微挑了挑眉。

    假山后的对话依旧在继续。

    经过药贩子的安抚,买药之人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但语气依旧很冲:“既然不能在这里给我,那你让我去哪里拿?”

    药贩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仙君啊,我们这个禁药可是最新炼制出来的。您若是用了我们的药,即便他无相宫仙尊亲自来查,我们也保准让他查不出任何问题!”

    他先是将禁药天花乱坠地吹了一番,又说:“不是我们不相信仙君,只是如果将交付地点随便放在一个地方,或许会被无相宫的那些仙师发现,到时不仅是我们,您也会面临被剥夺参赛资格的惩罚。”

    直到此时,他才图穷匕见:“您既然已经交了钱,我们自然会将药交给仙君。只是您若是想绝对万无一失、即便仙尊亲临也发现不了踪迹,您还需要再稍微交一点点灵石。”

    买药之人先是暴怒,随后像是被说动了,开始和那一环一环给他下套的药贩子讨价还价。

    桑春已经给无相宫的督查发了消息,对方暂时没有回复,她也就没有走,准备听听能不能把那药贩子的老巢挖出来。

    就在这时,湖边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嘀咕说:“奇怪,难道小春没来这里?”

    桑春:“!”

    她想都不想甩手就是一道拘灵术落到假山后,但那药贩子似乎一直警惕着外界,在叶怀昭出声的一瞬间便捏碎符咒瞬影跃出数步,眼看就要跑出花林。

    桑春对茫然站在原地的叶怀昭叫道:“拦住他!”

    叶怀昭不明所以,但还是足尖一点兔起鹘落,持剑攻向药贩子。

    剑式扬起的气流卷起地上散落的花瓣,纷扬而落时又被凌厉的剑锋尽数斩碎,风中传来清而浅淡的药香。

    药贩子与叶怀昭交手的第一瞬似乎还想将她击开,但在瞥见她这张脸后,想都不想便收势转身,拼了命地逃跑。

    叶怀昭轻挑眉,仗着自己灵力充沛,直接抬手放出一道毒雾阵法,在对方不慎吸入而晕头转地时将他轻松按在地上。

    而留在假山旁的桑春也成功把那购买禁药的修士控制在原地。

    叶怀昭拎着药贩子走来,正要开口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时,灵识中忽然感知到数人接近,随后是一道厉喝:

    “不许动!”

    沈玉山带着一群弟子匆匆赶来,他身旁的弟子瞧见假山旁边有人,立刻放出一道极其眼熟的拘灵阵困住花林中的所有人。

    ——包括叶怀昭及桑春。

    放阵的弟子一手拿着灵盘,一手举着戒律堂令牌,绷着脸说:“我们接到举报,这里有人交易违禁丹药。”

    偏偏在此时,被叶怀昭拎在手里的药贩子眼珠一转,立刻哭天喊地地叫道:“叶仙君,您不能拿了禁药后就过河拆桥啊!”

    桑春:“……”

    叶怀昭气得尾音颤抖:“你说什么?!!”

    沈玉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现场,微笑说:“叶仙君,不知您和桑仙君有没有时间随我们去无相宫的戒律堂走一趟?”

    于是,问道大会进行的第一日,叶怀昭和桑春成功把自己关进了无相宫戒律堂。

    一个时辰后。

    叶怀昭站在戒律堂前跺脚:“你刚刚就不该拦我,就该趁着刚才让我揍他几拳!”

    “还揍人呢,你差点就被沈玉山扣在戒律堂了知不知道?”桑春翻了个白眼,“他要是心思再歹毒些,直接拖延时间让你硬生生错过一会儿的对决,这样你就连第二轮选拔都参加不了,他师妹直接夺得魁首。”

    叶怀昭冷哼一声:“我师兄在这里,他敢扣我?”

    刚刚把自己师妹从戒律堂捞出来的谢迟云颔首:“若真是如此,我会亲自与沈仙君交涉。”

    至于怎么“交涉”,那就只有谢迟云和沈玉山两个人知道了。

    叶怀昭满意地转头去看无语的桑春:“你不是在散心吗?怎么还被卷进这种事情了?”

    桑春摊开手:“我怎么知道,是他们自己撞在我面前的。运气这么差,可能是天道也觉得那药贩子做得太过黑心了吧。”

    那一环套一环地圈钱方法,真亏他们能想得出来。

    谢迟云道:“每届问道大会都有弟子意图用禁药短暂提高修为获得更高名次,方才药贩交代的地点已经有人去彻查了。”

    叶怀昭心中还惦记着那药贩最后给她泼脏水的损招,闻言说:“我也要去,我要亲自把这群

    混账东西送进戒律堂!”

    此话一出,站在她对面的两个人反应截然不同。

    桑春:“你去什么去,不知道你的场次马上就要进行了吗?”

    谢迟云:“可以。”

    桑春猛地转头去看面不改色的谢迟云。

    谢迟云说:“师妹先去比武台,等结束后我带你去。”

    叶怀昭眯了眯眼,肉眼可见地被顺毛高兴了,声音轻快说:“师兄你说话算数!”

    谢迟云“嗯”了一声,率先迈开步子向演武场的方向走去:“走吧,师妹。”

    他们两个人自顾自地走了,徒留神色莫名的桑春盯着谢迟云的背影。

    你就纵着她吧。

    她恶狠狠地心想,看你师妹会不会被你纵得无法无天、蹬鼻子上脸在你身上作威作福!

    她脚步踩得极重地跟上前面两人。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纵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叶怀昭刚刚收剑入鞘,还没来得及走下高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片兴奋的叫好声,喧闹得几乎要将整个演武场掀翻。

    她抬起眼睛,向引起躁动的比武台上看了一眼。

    衣襟袖口处皆绣有金色祥云纹的少女神色沉静地收剑入鞘,隔着人群,对她轻轻挑眉。

    督学在庄丹雪的身旁宣判胜利,于是赞美的声音如潮水般翻涌,一波比一波更加声势浩荡。

    在这样的对比中,叶怀昭身周响起的鼓掌叫好声几乎被淹没。

    叶怀昭不爽地直接翻身跃下高台,对着桑春“切”了一声,嘀咕道:“幼稚。”

    桑春掀掀眼皮,客观评价:“你们两个半斤八两。”

    叶怀昭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打抱不平,便有督学站在比武台上问:“长风门桑春来了没有?”

    桑春站在台下懒散地举了下胳膊,应声后转头对叶怀昭说:“你自己和你师兄玩去吧,我要走了,不用想我。”

    她眨了下眼睛,意味深长落下一句“别被骗了还傻乎乎给人数钱”后,施施然走了。

    叶怀昭转头就找谢迟云抱怨:“她是不是把我当三岁小孩了?在这修真界谁敢骗我?”

    谢迟云在叶怀昭和桑春拌嘴时一向不会轻易表明立场,防止以后被秋后算账。

    此时他道:“或许桑师妹说的‘骗’和师妹理解的‘骗’并不是一件事。”

    叶怀昭追问:“那是什么?”

    谢迟云没说话,于是她开始瞎猜:“骗钱?骗身?骗感情?”

    谢迟云任由她嘀嘀咕咕地猜测,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唇边始终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叶怀昭猜了一会就没了兴趣,转而想起来自己方才在看台上回想起来的记忆。

    她转了转眼珠,装作不经意地向谢迟云问道:“师兄,假如你现在忽然喜欢上了一个姑娘——非常非常喜欢她,而这时也有另外一个人喜欢这个姑娘,并且那人抢先一步和这个姑娘表明心意了,你会怎么做?”

    谢迟云:“为什么这么问?”

    “哎呀,”叶怀昭说,“就是好奇啊。师兄你不是说自己没有喜欢的姑娘吗?我想知道如果你动了心会是怎么样的。”

    “师妹想让我怎么做呢?”他侧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满脸纠结的少女,缓声说,“直接将那人杀掉?”

    叶怀昭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反应过来这人是在逗她,恼怒地皱了皱眉:“……我在问你很严肃的问题,不许开玩笑!”

    她的神色凶巴巴的,但谢迟云还是牵了牵唇角,眉眼稍弯。

    在叶怀昭多次的催促声中,他才说:“要看那个姑娘会怎么选吧。”

    叶怀昭:“师兄是说,如果那个姑娘和对方在一起了,你就会默默放弃这段感情、成全他们?”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回答还挺符合谢迟云此人性格的。

    他性情温和,但却从不做什么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之事。

    若是他察觉自己没有可能,想必就会和那姑娘一刀两断吧。

    所以如果她答应了季衡远,那么是不是之后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

    但是谢迟云却出乎意料地说:“不会。”

    “若是那位姑娘拒绝了表白心意的人,那我不会多做什么。”他说,“除非那人心思并不纯粹,我会从一开始便阻止,即便这会让她厌恶我。”

    “若是她想要答应那人的请求……”

    他说到这里忽地顿住,在叶怀昭诧异的神情中,忽地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身旁的少女。

    “师妹,我不会放弃我喜欢的人。”他说,“那些阻碍的事物或许会使人等待,但无论是十年、二十年、亦或是几百年……纵使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也绝不会放弃。”

    叶怀昭一眨不眨地同他对视,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隐隐觉得谢迟云在向她暗示什么,可她的心神却完全被男人风轻云淡话语间的深沉固执所占据。

    无相宫外庭栽种的花林忽地卷起一阵轻轻的风,于是万千浮雪似的花瓣在漩流中打转,又慢慢随着水流飘向远处。

    叶怀昭想说很多,却又觉得不需要说那么多。

    她沉默地跟在谢迟云的身旁,直到两人走出了无相宫,向着那药贩供出的地点走去时,才冷不丁说:

    “师兄,还好这只是假设。”

    谢迟云眨了下眼,无声地向她询问。

    叶怀昭没有回答,却对他笑了一下,眉眼间是狡黠的粲然笑意,转身先一步蹦蹦跳跳地走了。

    还好你之前没有爱慕的姑娘。

    若是之前就有,那我可怎么让你再喜欢上我呢?-

    叶怀昭和谢迟云赶到时,平清城外的破败庙堂已经被无数探查的阵法叠加落下、一群身着无相宫绛蓝色门服的弟子在各处搜寻了。

    他们的腰间皆佩戴了戒律堂的令牌,神色严肃。

    叶怀昭随手拉了一个弟子问:“你们堂主在哪里?”

    被拉住的弟子本不想回答,但他看了看乘玉仙君这张脸,以为是无相宫找了长风门帮忙,犹豫片刻后给叶怀昭指了指庙堂。

    叶怀昭和谢迟云走进去,找到了表情很难看的戒律堂堂主。

    谢迟云没说是因为叶怀昭想来凑热闹,而是说叶掌门得知此事后极为愤怒,令他们一定要帮无相宫抓到炼制禁药的真凶,于是他和师妹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宋堂主没作他想,而且谢迟云这些年在外的名声很有说服力,很快便向他们说明了此时的情况。

    那药贩子其实并不能算是一个药贩子,他身上的确什么禁药都没有,他只是卖药之人与买药之人的桥梁,负责将取药的交易地点告知给买药的修士。

    他的上家极为谨慎,按照药贩子所说,他从未露面过,只通过灵盘向他传达每一次的取药地点,让他去拉拢那些想要投机取巧的修士。

    而当无相宫的人将他的灵盘拿去调查时,却发现与他发送消息的那端灵盘无法定位,显然是已经销毁了。

    宋堂主神色凝重:“这处庙堂是他的上家最后给出的地点,若是有痕迹残留,这里便是最有可能查出来的地方。”

    叶怀昭:“所以有吗?”

    宋堂主叹气:“有,但是极为稀薄。我带来的法器暂时无法辨认这些术法都是什么、灵力又是属于谁的。”

    那似乎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宋堂主摸出来灵盘,看样子似乎是要找无相宫搬救兵,叶怀昭的余光瞥见她联系的那人似乎是无妄仙尊。

    无妄仙尊尤擅灵力探查,且一向好说话,若是这里有人需要她帮忙,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同意。

    如果无妄仙尊来,她的徒弟宁绥想必也会跟着一道来。

    若是他们一同出现……叶怀昭不确定谢迟云会不会看出点什么。

    她可还指望着宁绥帮自己试探谢迟云呢,还不能让他的身份失去价值。

    叶怀昭当机立断道:“搜查灵力痕迹的事情,堂主不妨让我一试呢?”

    宋堂主和谢迟云同时看向说出此话的少女。

    只不过前者的眼中是没有掩饰的怀疑,而后者则是有点诧异地眯了眯眼睛。

    师妹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谢迟云心想。

    叶怀昭顶着这两道截然不同的视线,面不改色说:“宋堂主,我师尊曾经为了探查灵力痕迹特意研制过一种药粉,只要配合特定的术法一同使用,即便是踏灵境、乃至更高境界的修士留下的灵力都能被找到。”

    宋堂主知道叶怀昭的师尊是修真界大名鼎鼎的颂慈仙尊,心中的怀疑顿时消解了一半。

    但她还是不放心地问:“这药粉不会破坏术法痕迹吧?”

    叶怀昭信誓旦旦:“当然不会。”

    她转头给谢迟云使眼色:“我师兄曾经

    见过我使用这种药粉,他可以给我做担保。”

    谢迟云:“……嗯。”

    宋堂主心想,既然不会破坏术法,那让叶怀昭一试也没什么,反正失败了还能让无妄仙尊来兜底,而且乘玉仙君可是也做了担保。

    若无特殊情况,其实她也不是很想联系无妄仙尊,毕竟仙尊正值破镜边缘,稍有不慎就可能像是那位凌霄仙君一样陨落。

    于是她点了点头,问叶怀昭:“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叶怀昭作势去拿玉瓶:“不用,只需保证这庙堂中没有过多灵力混淆便可。”

    待所有人退出后,谢迟云看向旁边松了一口气的叶怀昭。

    他们没有用隔音的术法,于是男人轻声说:“探查灵力痕迹的药粉?”

    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调侃。

    叶怀昭正经说:“当然,这也算是师尊教给我的。”

    让她在无数次背着师尊干坏事时,率先从正在接近西翠谷的混杂灵力中精准找到属于她师尊的那道,才得以提前避险。

    叶怀昭没有过多废话,抬起手灵力倾泻而出。

    燃烧着火焰的赤色灵力在庙堂中升起,而后赤鸟啼鸣,向上圈出灵力流淌的屏障,将整座庙堂与外界隔离。

    屏障之内,两只赤鸟砰然一声相撞,躯体化作无数星星点点的碎光,像是燃烧着火焰的雪花般自半空中翩然坠落。

    赤色的雪花落下,除却叶怀昭和谢迟云外空无一人的庙堂中,忽地被雪花勾勒出数个人形轮廓。

    谢迟云伸出手掌,那片赤色雪花在他的手中没有融化成水,而是化作一缕浅淡的灵力轻柔划过他的掌心,最后散在空气中。

    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慢慢收回手。

    叶怀昭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她正在为自己成功施展出比之前更高一级的现形术而洋洋得意。

    “我就知道他们会用术法试图抹除自己来过这里的痕迹,”叶怀昭叉着腰,眼睛亮晶晶说,“用术法也没用,还不是被我破解了。”

    谢迟云:“师妹的现形术即便是魔气施展的术法都可拆解?”

    叶怀昭:“当然啦!”

    少女先是毫不犹豫地说了这句话,才补充说:“旁的修士只能拆解灵力术法,但我的现形术叠加我的灵识,只要不是魔君或仙首本人来此抹除痕迹,无论是修士还是魔族,没人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她眨眨眼:“难道这两个人会来这小小平清城吗?”

    谢迟云牵了牵唇角,说:“自然不会。”

    叶怀昭调出的是近一个月来此之人的记录,说话间两人面前的虚影已经变幻了许多,重重叠叠的虚影不断闪过。

    谢迟云看了片刻,忽地出声道:“等一下。”

    其实不用谢迟云出声,叶怀昭就已经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重叠的虚影中,一个双目猩红,面容如烈焰般极具侵略性的女子唇角挑着笑,直直向叶怀昭的方向看来。

    她手中的长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庙堂地面,却在下一瞬,忽地毫无征兆地向前甩去。

    虚幻的长鞭凌厉凶戾地穿过叶怀昭的心口。

    叶怀昭愣了一瞬,抬手摸了摸自己。

    ——若那并非虚影,她必死无疑。

    叶怀昭缓缓皱眉。

    “山槐为什么在这里?”

    她就是那药贩子的上家、将禁药贩卖给参与问道大会弟子的真凶吗?

    思索间,叶怀昭忽地感觉脖子传来毫无征兆的冰冷触感。

    它又轻又缓,偏偏温度极低,冷不丁接触时几乎让叶怀昭以为是一只长蛇用尾巴尖碰了一下她的脖颈,再缓慢地下滑。

    她受惊地向后退去,抬头却见谢迟云依旧保持着伸出右手的动作,无声地望着她。

    他轻轻抿着唇,没有笑,眼中是极为罕见的冰冷,在叶怀昭躲开时,他轻微地偏了一下头。

    暖调的日光透过只剩半片的窗棂斜射进来,迎着他浅色的眼瞳,几乎像是闪过了几丝猩红。

    叶怀昭骤然屏息。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游览

    叶怀昭茫然地睁圆了眼睛。

    谢迟云没有说话,她也像是被吓到一样许久也没有动作,就连呼吸都像是担心惊扰对方一般放轻了。

    一时之间,庙堂中只有风声穿过断壁残垣时划过的“呼呼”响动,几只老鼠从墙角窜过,又砰地一声撞在叶怀昭还没来得及撤下的阵法边缘。

    似是被这道声音唤回了神智,谢迟云清透的眼珠忽地细微的动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眸中的冰冷像是融水般散去了。

    叶怀昭感受到蛊虫另一端的情绪渐渐平息,才叫了一声:“师兄,你怎么了?”

    这里是她的阵法界内,根本不可能有另外的术法攻击到界内的谢迟云。

    只可能是他自己出了问题。

    叶怀昭走到他的面前,皱着眉说:“师兄,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叶怀昭近日对自己师兄其实颇有微词。

    她也不是没想抓着谢迟云和她出来闲逛交流感情,但每次去找他,这人都被一大堆事情缠身无法出去。

    真不知道他每天到底在忙什么,长风门中陪着他们一起来的堂主都没他这么忙。

    谢迟云抓住叶怀昭伸向他的手,扣住手腕的右手纹丝不动,垂着眼睛说:“还好。”

    “都这样了只是‘还好’?”叶怀昭不满地说,“我之前就想说了,师兄,南境虽是与魔界接壤,平日里经常有妖魔作乱,但还不至于那么危险。”

    “你没有必要那么频繁地下山。”叶怀昭认真说。

    她总觉得谢迟云对于扫清南境境内的妖魔有一种异样的执念。

    她受伤的那一年无法下山,清醒时偶尔会有季衡远和她聊天,而季衡远在她这里说了那么多谢迟云的坏话,却独独没有否认他对维护南境安稳和平做出的贡献。

    她甚至听说那一年中谢迟云根本就没有回山过,整整一年都在山下扫清妖魔。

    即便现在也总是频繁下山。

    ——他那“乘玉仙君”的名号在其他地方听来或许只代表着长风门的首席剑修,可在南境,这完全是一条命一条命杀出来的凶名。

    叶怀昭不知道谢迟云为什么对南境的安稳这么执着,她觉得自己亲爹应当也不是那种压榨徒弟的人,更何况经过了林漱雪的事情,他对自己徒弟的身心健康这点其实很是关注。

    这只可能是谢迟云自己想做,而他的师尊也无法阻拦。

    她挣开了谢迟云抓着他的手,隔着衣衫按在了男人的心口,听到对方措不及防的闷哼声后高高挑起了眉:“师兄,你之前的伤口还没好吧。”

    叶怀昭至今都对他满身的伤疤记忆犹新。

    那几乎像是盘亘在他身上,随着累加而不断汲取他生命力的长蛇。

    谢迟云微微垂着眼,看着少女按在自己心脏的手掌。

    他看了半晌,才像是妥协一般叹了口气,说:“师妹真聪明。”

    叶怀昭又使劲按了一下,听到男人“嘶”了一声后依旧不满:“重点是这个吗?”

    谢迟云伸手攥住她的手掌,防止师妹一个不高兴再次按下,拇指似有似无地轻抚过她的腕骨。

    他只好说:“那师妹想说什么?”

    隔着衣衫,叶怀昭似乎也能感受到自己手掌下砰砰跳动的心脏,双生蛊微妙地共鸣,牵连起她心脏的跳动。

    即便到了现在,叶怀昭其实也没有习惯这种错拍似的心跳,只要和谢迟云挨近了,就像是在和他共用一个心脏似的。

    叶怀昭说:“第二轮选拔师兄会去幻境中吗?”

    谢迟云道:“会。””

    怎么这种事情也要师兄来做。“叶怀昭嘟囔一声,在心中将自己原本的计划划掉,转而说,“师兄你应该劳逸结合。”

    谢迟云笑了一声:“师妹是在关心我吗?”

    叶怀昭张嘴就想说怎么可能?我这是在担心你像你大师姐一样过早地陨落。

    可她的话在喉咙中滚了一圈,忽然想起来自己从林漱雪那里打听到的事情。

    她心中有了一个计划。

    于是,叶怀昭清了清嗓子,义正言辞说:“我没有!你不要自作多情!”

    同时,叶怀昭在心中说:【当然。】

    谢迟云的目光微妙地落在叶怀昭身上,眼中有探究的深意。

    叶怀昭强撑着与他对视,心想谢迟云此时一定在怀疑她是不是在口是心非。

    她担心自己露出马脚,没等谢迟云回答便坏心眼地屈起手指,挠了一下他的心脏。

    她状似严肃说:“明日没有我的对决,我记着堂主也说明日没有给你安排事务——所以,明天你必须陪我出去,不许再拒绝!”

    谢迟云莫名觉得叶怀昭与之前在清风观中遇见的那只小猫很像。

    有着锋利的爪子,本想着气势汹汹地威胁别人,却在落爪的那一瞬间心软了,可又不想就此放弃,于是只好收住爪子,只用柔软的肉垫去勾着手指。

    他沉默半晌,松开攥住叶怀昭的手腕,轻声说:“好。”

    叶怀昭满意了。

    恰好在此时现行术的运转进行到尾声,叶怀昭观察了一会,发现除了山槐外庙堂中没有其他异常的情况。

    她将虚影全部收敛在术法中,打开门将其交给守在外面的宋堂主,说:“这是近一个月以来所有来过这里的人。”

    等到叶怀昭和谢迟云离开这里,有弟子感叹说:“都说青冥台的庄丹雪在这次的问道大会中最有胜算,如今看来,长风门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

    另一人说:“如果这样,岂不是长风门连续两届夺得魁首了?”

    “人家有实力,自然就能连续两届夺得魁首,”最开始出声的弟子懒散说,“若是叶怀昭也拿了魁首,你觉得同辈弟子中还有谁能比得过长风门那对师兄妹。”

    而且……

    他心想,仙首之位被青冥台掌控了几百年,也该换换人去坐了。

    叶怀昭也在问谢迟云:“师兄,你觉得魔界最近这么不安生,是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庄仙首活不久了?”

    谢迟云:“即便庄仙首无事,魔界也不会安定。”

    叶怀昭想了想,觉得也是。

    庄仙首快不行了,那魔君也快不行了呀。

    听说前段时间魔界还发生过几次叛乱,虽然被暴力镇压了,但明眼人都知道,魔君对魔界的掌控力下降了。

    否则他的女儿山槐也不会那么着急地收揽势力。

    她若是没趁着魔君还待在那个位置时积攒足够的实力,等魔君死后,她就是第一个被杀的对象。

    想到这里,叶怀昭对于山槐出现在平清城的忧虑就没有那么深了。

    反正她也只是想把那药贩子的同伙一网打尽,既然这里没人,那就让无相宫的人自己去查,这里可是他们的地盘。

    她走在谢迟云的身旁,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明日要去哪里玩。

    首先要排除平清城内,这几日谢迟云没时间理她,叶怀昭化郁闷为动力直接横扫了整条平清城街市,若非谢迟云之前给她的零花钱救济,问道大会还没结束她就要喝西北风了。

    其次排除无相宫的坤脉花林,那地方逛了好几遍,叶怀昭早就看腻了。

    她思来想起,干脆掏出灵盘给本地人宁绥发消息。

    【平清城附近有什么好玩的?】

    宁绥大概也是在盯着灵盘,很快就回:【和谁?】

    叶怀昭:【和我师兄。】

    演武场中结束对决的桑春还没来得及走下比武台,隔着老远就看到无妄仙尊身旁的青年冷笑一声,然后噼里啪啦敲字。

    叶怀昭收到宁绥的消息。

    宁绥:【璇玑湖。】

    然后他又连发数条消息,洋洋洒洒写了整整几千字来说明这璇玑湖是多么漂亮、多么适合游览赏看、尤其强调多么适合提高双方默契度和感情。

    叶怀昭等他发完了,才说:【你该不是骗我吧?】

    宁绥:【那你去问,这是不是最适合你去的地方。】

    叶怀昭还真抓了一个无相宫的弟子问了一遍。

    对方很干脆利落地点头,说:“宁师兄推荐的这个地方的确适合叶仙君游览,尤其在这个时候。”

    叶怀昭没听懂他为什么强调是在这个时候,但她又抓了几个弟子问话,得到的答案都是很适合后,她终于放心了。

    隔日,用完早膳的叶怀昭兴致冲冲地就拉着谢迟云御风到了“璇玑湖”。

    这是一处远离平清城的湖泊,水面上笼罩着一层淡色的薄雾,湖岸种满了花树,随着微风花瓣慢慢飘到翠绿色的湖面上。

    他们来的时间很早,但璇玑湖附近竟然也有一些零散的修士。

    瞧上去很正常,唯一值得怀疑的是这些修士怎么都是燃起熊熊斗志的神色?

    这和宁绥所说的“安静祥和,适合二人独处”的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

    叶怀昭狐疑之时,余光忽地瞥见一个身穿长风门门服的弟子。

    那人还挺眼熟,正是当初让叶怀昭被罚进戒律堂的凶手之一。

    北林峰弟子看见叶怀昭,他本能地想躲,却又觉得这么一躲岂不是很没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和叶怀昭打招呼:“叶师姐,你也来这里磨炼心性吗?”

    叶怀昭心里咯噔一声:“什么磨炼心性?”

    北林峰弟子道:“璇玑湖素来都有一个传闻,若是有人能在重重幻影的干扰下依旧精准走出九星飞泊,找到一位仙人前辈的虚影,就说明自己有望成仙。”

    他诧异地看着叶怀昭,犹豫说:“叶师姐不是为了拿到问道大会的魁首,所以来此磨炼心性的吗?”

    叶怀昭:“……”

    叶怀昭:“…………”

    她咬着牙,握拳将指关节捏得嘎嘣响:“宁绥这个混蛋,竟敢来骗我!”

    什么两人独处增长感情——难道一起落水互看对方狼狈样子就很暧昧吗?!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一生所求而无法如愿。……

    叶怀昭噼里啪啦不间断地对着宁绥输出了许久,最后甚至直接把他的灵盘好友删了才将心中的愤怒散去一半。

    至于剩下那一半……叶怀昭握着灵盘的手指冷笑,心想等我回去,你就死定了。

    谢迟云方才一直没有出声打断她,直到此时才问道:“师妹来这里,是无相宫的宁绥仙君建议?”

    叶怀昭想也不想:“就是这个混蛋!”

    谢迟云“嗯”了一声,接着问:“师妹看上去对这里很不满意,可是与预期有偏差?”

    当然有偏差。

    她想去的可是能够两人独处、培养感情的幽静之处,而这璇玑湖呢?她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找那劳什子的仙人前辈!

    叶怀昭愤怒地张口就想向谢迟云控诉宁绥的罪状,可对着师兄那双沉静如水的双眸,忽地意识到什么。

    不对。

    她警觉地意识到。

    如果我把宁绥的罪状说出来,那师兄不就知道我的心思了?他岂不是就会知道我想和他增长感情了?

    他万一觉得我喜欢他喜欢到不可自拔、所以费尽心思也要和他二人独处该怎么办?

    一连串的思考飞速地从叶怀昭的脑海中闪过,她看着面前面带温和微笑的男人,瞬间激起一身冷汗。

    谢迟云观察着她,看到自己师妹的眼中闪过几丝纠结,像是欲言又止,最终只谨慎说:“其实也还好。只是我原以为他会推荐些山水古境,没想到竟是留有仙家气息的幻境。”

    她在说谎。

    谢迟云极轻易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站在他面前的少女还在绞尽脑汁地为自己找补,谢迟云安静地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她在为了另一个男人,对他说谎。

    几乎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第一时间,谢迟云强行掐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难得地开口打断了叶怀昭的话:“师妹。”

    他在叶怀昭不解茫然看过来的眼神中,平静说:“既然都在这里了,那就这样吧。”

    谢迟云牵了牵唇角:“若是能

    见到仙人传承,或许也能有利于师妹破镜。”

    叶怀昭本能地觉得他应该不太高兴。

    但她又看不出来谢迟云是为什么不高兴——他看起来也不是讨厌这个地方啊?

    想了想,叶怀昭只能将其归咎于师兄也不想在放松休息时还要闯幻境。

    她再一次在心中狠狠问候了一遍该死的宁绥,嘴上说:“好吧,那就试一试。”

    总而言之——来都来了,反正没事干,那就找找仙人传承呗。

    她成功哄好了自己,终于有闲心开始打量这所谓能见到仙人传承的璇玑湖。

    叶怀昭之前其实隐约听闻平清城曾经有位大能坐地飞升过,甚至在平清城留下了自己的一缕灵识,若是有缘,还能得到仙人指点。

    只是她没想到要见到仙人虚影还需要闯过这幻境。

    她观察了一会儿璇玑湖,发现每当有人站在湖岸的礁石上时,便会有一道翠绿色的流光自湖中心处飞出,没入挑战者的眉心,而后那位挑战者便会消失在原地。

    叶怀昭猜测那人应该是被拉进了一个虚幻的空间。

    成功了会怎样暂且不知,但是就在叶怀昭观察的这一小段时间中,就有七八个修士接二连三地凭空出现在湖泊的各处,然后扑通扑通地落水。

    看样子落水时就连术法也用不了,只能苦巴巴地认命自己游上来。

    叶怀昭听到自己旁边一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修士愤愤道:“明明只差最后两宫,偏偏又失败了!”

    他的好友安慰道:“嗐,你这还是只差一步。我都尝试了三十多回了还在前五宫打转。”

    他咬牙说:“那仙人前辈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让我们见到他?幻境设置得那么难做什么?莫说是我们了,听说就连那宁仙君,闯了十几年了都没闯过!”

    天下姓“宁”的仙君千千万,但在这平清城中能被人以这种口气提起的“宁仙君”可就只有一个。

    听到这里,叶怀昭终于对这璇玑湖产生了一丝兴趣。

    她转头对谢迟云说:“师兄,你先去还是我先去?”

    谢迟云说:“我先去为师妹探路吧。”

    叶怀昭没有拒绝,看到谢迟云走到距离最近的一块礁石上,他的神色平静,单就这股云淡风轻的从容姿态就与周围修士格格不入。

    风平浪静的湖泊中央忽地飞出一缕翠绿色流光,在与男人眉心赤红朱砂痣相重叠的一瞬间,谢迟云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叶怀昭无所事事地在原地等了一刻钟,干脆问旁边正在从湖泊中向外爬的修士,这幻境中的时间与现实中的时间是否对等。

    那修士冷不丁瞧见一个漂亮姑娘蹲下身凑近,脚下一个踉跄直接重新跌进水里,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湖水。

    片刻后,他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说:“是对等的。”

    听见叶怀昭“哦”了一声后,他心中一动,说道:“姑娘是不是在等人?这璇玑湖的幻境极为困难,即便是失败,动辄也是几个时辰才能出来。”

    见叶怀昭若有所思,他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水珠,试探着问:“姑娘要不要去附近的茶楼坐一坐?正巧我在那里预定了位置,若是姑娘不嫌弃,我也可以将自己听说的过关要诀尽数告知。”

    叶怀昭有点心不在焉,她正要开口拒绝,就听“扑通”一声,岸边与她搭讪的修士重新跌进水里。

    叶怀昭:“?”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周围的人纷纷发出惊呼。

    原本平静无波的湖水忽然掀起大浪,漩涡将水中倒映的花林虚影撕扯成碎片,翠绿色的灵力几乎在众人的头顶凝聚成雨落下,一只巨大的、周身流淌着漆黑符文的龙鱼跃出水面。

    忽然出现在璇玑湖中央的白衣青年微微抬眼,而后踩着湖面,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自己师妹的面前。

    叶怀昭微微睁大眼睛:“师兄,你见到仙人传承了?”

    谢迟云:“嗯。”

    他的身上瞧上去没有任何伤口,甚至神色上也不见疲惫。

    一刻钟的时间就破开九宫幻境走出来……

    叶怀昭在心中嘀咕,果然还是乘玉仙君。

    但是谢迟云按了按眉心,似乎不是很想提起自己见到的幻境。

    他只道:“师妹,你有执念吗?”

    叶怀昭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虽然她想要的东西很多——她想要找回之前的记忆、想要超过庄丹雪成为同辈弟子的佼佼者,想要习得无象剑法、想要突破天罡境。

    但其实这都不是执念。

    因为叶怀昭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她最终能做到的。

    她似乎没有什么一生所求而无法如愿的事情。

    谢迟云看了她片刻,而后向旁让开道路。

    “忘记你想要的一切,”他说,“师妹,你会见到那仙人前辈的。”

    叶怀昭心中对那璇玑湖的幻境越发好奇。

    若说之前只是本着“来都来了”的态度,此时她是真的被这璇玑湖挑起了兴趣。

    她也没有再多问什么,而是像谢迟云那样站到湖边礁石上。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识几乎是瞬间便与璇玑湖有了联系,一缕温和却磅礴的陌生灵力自湖泊中央缓缓升起。

    在那缕灵力与她的灵识接触那刻,叶怀昭刻意没有反抗,任由自己的意识穿过湖泊、被拉进一片虚无的幻境中。

    白衣青年看着自己师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他微微侧首,和再一次从水中爬出来的陌生修士对视。

    那修士眼睁睁看着刚刚闯过九宫幻境的白衣修士问:“你方才,想邀我师妹去茶楼坐一坐?”

    他的声音十分平缓,甚至颇有礼貌,可从湖中爬出来的修士看着他那双似乎能一眼看穿人心的浅色眼眸,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他张张嘴,刚想解释,就又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灵力拉进湖中。

    隔了许久,修士哆哆嗦嗦地绕远,从湖泊另一端爬了出来。

    有认识他的人嘲讽道:“方才那姑娘是今日茶楼雅座的第几位客人啊?人家师兄还在那盯着呢就敢去撩拨,不揍你揍谁。”

    修士啐了一声,却阴沉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璇玑湖另一端。

    谢迟云久违地拿出自己的灵盘。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棱角分明的青铜器,忽地点开一个人的界面。

    【帮我查一个人。】

    那人像是时刻等候着他的联系,几乎是在谢迟云发出消息的下一刻便不停歇地说:【谁?】

    灵盘的光映在男人清浅眼瞳中,像是万年无法融化的寒冰在日光下折出冷调的光。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发送。

    【无相宫,宁绥。】

    做完这件事后,他没有将灵盘收起,而是指腹微微使力,在些微的痛感中缓缓陷入沉思。

    谢迟云知道叶怀昭的记忆在慢慢恢复。

    这是件好事,但在如今这个节点上,也不算是好事。

    他需要试探自己师妹的记忆究竟恢复到哪一部分。

    有时候他觉得叶怀昭敏锐得像是知道了一切;可有时候他又会觉得,师妹她依旧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她说“没有执念”……

    谢迟云松开握住灵盘的手指。

    他抬起眼眸,看向叶怀昭消失的位置。

    师妹的长大是与他交织而无法分离的。

    他看着她第一次艰难拿剑、看她第一次小心翼翼为他人开药方、看她第一次偷溜下山被抓、看她因为怎么拒绝师弟而苦恼……

    他参与了她十八年人生中的十二年,从五岁到十八岁,只有仅仅一年的缺席。

    在此时,他了解她,远远胜过她了解自己。

    师妹。

    谢迟云心想。

    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执念吗?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可却没有她的师兄。……

    叶怀昭转腕收剑,猩红色的血污瞬间在九宫阵图的边缘落下一长串血珠,而后缓缓消散。

    她的头顶是明明暗暗连成星河的光点,数颗流星在叶怀昭自幻境中出来那刻便向下坠落,最终没入她脚下所站立的艮宫。

    流星与脚下空间接触时,幽蓝色光芒瞬间让整个九宫阵图都亮了一瞬,而后光芒渐渐黯淡,只余八宫的位置在漆黑空间中散发着光亮。

    叶怀昭打量着阵图边缘的幽蓝色符文,挑了挑眉。

    她嘀咕一声:“好吧,算是有点意思。”

    她的脚下是九宫阵图。

    按照之前在外面听说的要诀,叶怀昭需要按照九星飞泊的顺序,依次将这幽蓝色灵力分割而出的九宫阵图的点亮。

    点亮的方式便是破掉所处九宫的幻境。

    方才的艮宫便是叶怀昭毁掉的第八宫,只要将第九宫离宫的幻境打破,她便挑战成功。

    幻境中没有时间概念,叶怀昭只能摸着自己的脉搏掐算时间。

    从她进入幻境到现在,应该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叶怀昭开始怀疑谢迟云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一刻钟的时间就成功破开九个幻境出去的——他告诫她忘记自己想要的,难道他就什么执念都没有?

    叶怀昭对此半信半疑。

    她在心中思索着如果谢迟云有执念,那执念或许是什么,一边足尖轻点,自艮宫跃到离宫。

    脚下漆黑的地面忽地被幽蓝色的符文充盈,而后光芒将叶怀昭吞没。

    再睁眼时,叶怀昭发觉自己正坐在暖融融的白藤交椅上,头顶温暖的日光穿过枝叶茂密的古树,在她的身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光隙。

    她抬起手搭在眼前遮住一点日光,微微眯起眼睛,才发觉这是又回到了西翠谷。

    熟悉的草药清香在她的鼻尖萦绕,叶怀昭吸了吸鼻子,放下手微微坐直了身子。

    这里是她师尊时闻筝的院子。

    叶怀昭从自己师尊最喜欢的那把白藤交椅上站起来,在院中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只好一面观察,一面向东云峰走去。

    她在路上遇到一个行色匆忙的弟子。

    还没等她开口,那弟子看见叶怀昭便眼睛一亮,匆匆迎了上来,张口便道:“叶掌门您怎么还在这里?各峰长老和堂主已经在议事殿候着了,就等您了!”

    叶怀昭因为这个称呼本能地一怔,而后表情古怪地问:“你叫我什么?”

    那弟子茫然说:“叶掌门。”

    叶怀昭在心中咯噔一声,接着问:“既然我是掌门,那前任掌门去哪里了?”

    弟子原本焦急的表情慢慢变得狐疑,但还是回答道:“叶仙尊也在议事殿等您……还有颂慈仙尊。”

    叶怀昭在心中松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说罢,她直接御风离开。

    这是九宫幻境的最后一宫。

    在前八宫的幻境中,叶怀昭分别经历了“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幻境以及第八宫的“虚无幻境”。

    八个幻境中有三个幻境叶怀昭如愿当上了长风门掌门,但是也有四个幻境里长风门满门被灭,更有三个幻境让叶怀昭直接失去了自己的灵力修为。

    这第九个幻境的开场看起来还不算最糟糕。

    叶怀昭心想,长风门没灭、她当上了掌门、亲爹和师尊也没死。

    所以这第九宫给她的陷阱是什么呢?

    叶怀昭漫不经心地想着,很快便来到了东云峰,轻车熟路地推开议事殿大门。

    殿中的争论声戛然而止,里面的人同时向她看来。

    众目睽睽之下,叶怀昭淡然自若地找到记忆中本应是叶珩坐的位置,然后微微抬起下巴,诧异地反问:“怎么了?继续说啊。”

    叶珩瞥她一眼。

    这个眼神在叶怀昭的理解中应该是想让她有点正形,但或许是因为在外要给掌门留点面子,她亲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该说的都说完了,该掌门来发表意见了。”

    叶怀昭哪里知道他们之前在讨论什么。

    她只好故作镇定问:“叶仙尊有什么意见吗?”

    叶珩:“魔族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之事,不仅不悔改,甚至依旧派遣魔将攻打凡间城池。既然他们这样,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的意见保持不变,应该派弟子迎战。”他声音冰冷说。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其他人也义愤填膺地表示赞同,魔族做出的血腥事件桩桩件件地被罗列,几乎变成了一个讨伐大会。

    叶怀昭没经历他们所说的事情,她的情绪还比较稳定,撑着下巴听了一会。

    在众人第二次询问她的意见时,叶怀昭眨了下眼睛,偏头去看一直没有出声的时闻筝。

    “颂慈仙尊意见如何?”她道。

    其他人的声音渐渐降低,最终像是死寂般的沉默。

    时闻筝微微掀起眼睫。

    他扫了周围一圈人,而后将目光落到首位的叶怀昭身上。

    “迎战固然重要,但此事的关键并不在那些依令行事的魔族,”他说,“若是想终止修真界和魔界的这场战争,需要从下令的魔君入手。”

    叶怀昭觉得他说的很有理。

    看样子这个幻境是以修真界和魔界彻底撕破脸为基点运转的,若是能解决战争、杀掉魔君,或许这个幻境就会崩塌破碎?

    见其他人也没有反对,叶怀昭干脆直接道:“既然这样,那我们的目标便是将魔君杀掉。”

    她当上了掌门,按照前八宫的惯性,想必山槐应该也成为了魔君。

    虽然叶怀昭无论在现实还是幻境中都没杀过山槐,但她觉得这应该不算很难。

    她一面想着山槐的成名之技,一面随口说:“那魔君如今在何处?”

    议事殿中依旧嘈杂吵闹,有人在说伤亡的数字,也有人在说如何同凡间朝廷联系,吵吵嚷嚷得如同大杂烩般让人脑袋嗡嗡作响。

    然而,一道声音依旧如同利刃般劈开所有杂音,瞬间让漫不经心的叶怀昭刹那间惊醒,而后一点一点僵直身体。

    她听到有人说:“谢迟云那厮,此时应当在乐寿城纵情享乐吧。”

    叶怀昭失手打碎了桌上的茶盏-

    直到御风在前往乐寿城的路上,叶怀昭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不,不对,她本来就是在如同梦境般的幻境。

    可这个幻境究竟想让她做什么呢?

    前七宫的幻境放大了她的七情,第八宫的幻境则让她失去了一切、重新找回了自己。

    那么这个第九宫是以她的哪种情感来搭建的?

    叶怀昭在来乐寿城之前仔仔细细地打听过这个幻境的一切。

    她依旧是个修习剑术的医修,她依旧与庄丹雪常年争斗,她在问道大会中拿到魁首、并在几年后接过叶珩的掌门之位。

    她过着与现实一般无二的人生,即便是未来的走向都没有任何偏差,她依旧是那个顺风顺水的叶怀昭,骄傲自信的叶怀昭。

    除了她没有一个叫做“谢迟云”的师兄。

    她翻遍了整个长风门,问遍了每一个弟子,所有人都在说谢迟云是弑君上位的新任魔君,说他冷情冷意、暴虐无边。

    戒律堂中没有师兄为她顶替偷溜下山的禁闭记录,她的屋中没有师兄为她买的绿松石首饰,她也从未没有为某个人的生辰,特意跨越南北跑到丹河秘境寻找礼物。

    这个幻境中存在谢迟云。

    可却没有她的师兄。

    叶怀昭出现在乐寿城的一瞬间,便立刻触发了所有警戒的阵法符咒。

    魔气铺天盖地地升起,术法尽数向她袭来。

    “长风门竟然还敢来人?”一个双目赤红的魔族扯了扯唇角,“可惜,来多少都只是……”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剑鸣声便劈开血雾,剑刃直直刺入他的咽喉。

    鲜血喷溅在少女的脸颊上,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另只手迅速掐诀。

    漆黑的魔气中突兀涌现出一股极为强大的赤色灵力,八道流淌着赤红符文的柱子在城中凭空升

    起,在刹那间勾连出一张巨大的薄红色屏障。

    屏障之内的魔族在瞬息之间被抽干魔气爆体而亡,而屏障之外,少女反手将沾满鲜血的长剑抽出。

    她冷冷说:“滚开。”

    城门在她的身后轰然一声关闭。

    本该将闯城修士斩杀在剑下的魔族在叶怀昭不记代价的自残式攻势中溃败,几乎是毫无抵抗力地被她一路杀进了城主府。

    叶怀昭身上沾满鲜血,既有她的血,也有魔族的血,持剑的手几乎被鲜血浸染得握不住。

    可即便如此,她的眼中依旧满是冰冷的执拗,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从身体四肢乃至灵识中传来的疼痛一般。

    她挥手将要斩落拦路魔族,却在刹那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气,而后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她的身后突兀响起。

    “长风门的叶仙君……竟孤身一人就敢来闯我乐寿城么?”

    她本能地旋身挥剑抵挡,却依旧没能抵挡比她整整高出一境的术法攻势,硬生生被魔气振退数步,而后被人掐着脖颈,按在墙上。

    叶怀昭被迫仰头,在乐寿城坍塌的半墙下,望见了一双猩红色的眼眸。

    眉心一点朱红的男人微微眯着眼眸,掐住她脖颈的手指收紧,似笑非笑道:“好久不见,叶仙君。”

    这是一张叶怀昭最为熟悉的脸庞。

    可也是如今她最为陌生的脸庞。

    她伸出手指,死死抓住玄衣魔君掐住她脖颈的手,断断续续地问:“为什么,好久不见?”

    魔君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

    他打量了几眼因为窒息脸上泛起不自然红晕的少女。

    停顿半晌后,他才牵了牵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

    他说:“在你看来我们或许是第一次见。”

    “不过对我来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你了,叶仙君,”玄衣魔君微微俯身,轻声说,“第一次,是十三年前。”

    “我站在乱葬岗中,曾远远地见过你一眼。”

    在叶怀昭微微放大的瞳孔中,他抬起手指,擦过少女脸上被划破的一道伤口。

    “——而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到我。”他说。

    叶怀昭终于知道这个幻境的挖取了她的何种情感。

    ——那是遗憾。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最恶毒的心愿。

    叶怀昭最讨厌谢迟云的时候,曾经许下此生最恶毒的一个心愿。

    ——她想让谢迟云在她的世界中消失。

    那年她十二岁、谢迟云十六岁。

    他学会了叶珩独创的无象剑法,而叶怀昭却连剑式都没学会,每日还在苦兮兮地辨认药草。

    那年很多人都对叶怀昭说,叶掌门要放弃你啦,你师兄以后会继承掌门之位,等你爹和你师尊死去,你就要被他逐出长风门、无家可归啦。

    叶怀昭和所有对她说这话的人打架,几乎每天都要被关进戒律堂,跪在祖师爷的画像前,偷偷用符文咒法替自己罚抄门规。

    时闻筝看不下去,特意把她亲爹拉过来,让这对父女好好谈谈。

    但十二岁的叶怀昭幼稚又死脑筋,即便日日被罚,她也怎么都不愿说对一句话就能摆平事端的亲爹说明真相。

    她只梗着脖子问他,你是不是后悔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她和叶珩吵架,和所有说她无法继承掌门之位的人吵架,竖起满身尖刺、装作毫无畏惧。

    在白日,她是那个满身骄傲的长风门大小姐,脸上从未出现过一丝一毫的软弱。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西翠谷中,在月光倾落的院中,叶怀昭会将周围落下无法被探听的阵法。

    然后,一边给自己练习剑术磨破的手掌涂药,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她不敢哭出声,担心自己的阵法造诣不高会被旁人发现,届时传遍整个长风门,让那些流言蜚语更盛。

    她咬着嘴唇,咬出血了也不在乎,任由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再顺着石缝凹陷慢慢流淌,汇入池塘。

    西翠谷院中的池塘,时常水盈盈的,倒映着夜空明月。

    后来的某一天,她去参加长风门每月的内门弟子考核。

    医修的考核在剑修之后,她刻意拖拖拉拉到了最后,才随着人潮走进习道院。

    可叶怀昭还是见到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

    她站在树下,看着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走下习道场的少年。

    日光被枝叶揉碎,细细密密的光隙落到他的肩头,熔金似的光晕淌过他轻轻抿起的薄唇,又随着下台阶的动作,而轻轻点在眉心的赤红。

    他的师尊喜爱他、他的同门崇敬他……即便是外界,也总说长风门的掌门近日收了一个了不起的徒弟,小小年纪便习得无象剑法。

    而叶怀昭环胸抱臂站在树下,脚下提着小石子,嘴巴不爽地瘪着,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被所有人眷顾的少年。

    不知是否是她眼神中的情绪过于强烈,还是谢迟云感知敏锐,少年抬首,向树下的少女看了过来。

    叶怀昭先是一惊,但很快就微抬着下巴,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她的师兄看着她,接着微微笑了一下,眼中盈满温和的笑意。

    然而叶怀昭却觉得他这个笑是优胜者对败者的挑衅。

    她气得跳脚,直接对谢迟云做了一个鬼脸,同时在心中恶毒地想:

    眼高于顶的男人,就该下台阶时踩空摔死!

    他应该就此从她的世界中消失。

    她对天道许下这个心愿。

    天道或许当真听到了她的心愿,于是在谢迟云将要走下习道场最后一阶时,被他几招打下高台的对手忽地暴起,不顾督学的呵斥持剑攻了上来。

    少年眼中的笑意散去,他行云流水地抽剑,旋身迎击。

    刀剑相撞的清脆响声掩过叶怀昭的哼笑,她最后看了一眼嘈杂的人群,转身向另一个习道院的高台上走去。

    那时的叶怀昭想要自己的心愿成真。

    后来她想,摔死还是太便宜他了,他就应该永永远远活着,每天给她端茶倒水,每天早上对她说一句夸赞的话,说她才是长风门第一。

    再后来叶怀昭又想,天道日理万机,若是实在繁忙,不帮她实现这个心愿也可以。

    时间悄然流逝,十八岁早已凭借实力让所有人闭嘴的叶怀昭本已经忘记了自己曾许下的心愿。

    可在那双充斥着杀意与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眼眸中,她忽然回想起了自己最恶毒的心愿。

    她看着自己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在窒息的朦胧虚影中,心想,这就是心愿成真的一个可能吗?

    蝴蝶在十三年前的柔和春日中翩然飞而起,轻轻飞过一个扎着双髻的女孩眼前。

    女孩追赶着蝴蝶蹦蹦跳跳。

    而在她的身后,在那幽深残败的山林墓碑中。

    少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看着她带着柔和日光,身影渐渐消失于黄昏日暮。

    叶怀昭没有在乱葬岗遇到谢迟云。

    谢迟云没有让万秋遥发现自己。

    她顺风顺水地长大,不被人质疑、不被人讥讽,她是长风门最名声赫赫的叶仙君,她拿到了问道大会的魁首,她成为掌门,被视为最有可能接任仙首之位的年轻修士。

    没有人让她嫉妒,没有人让她茫然,没有人让她畏惧。

    他们走向了另外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在被窒息的黑暗吞噬的前一刻,叶怀昭脖颈间的手掌忽地一松。

    混杂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少女撑着身后的断墙,咳得撕心裂肺。

    隔了许久,她将喉间涌出的鲜血咽下去,抬起头。

    叶怀昭黑玉般的眼眸被火光挑亮,声音嘶哑说:“怎么不杀我了?”

    玄衣魔君看着她。

    面前的女子孤身一人闯进乐寿城,凭借一把剑、用满身灵力杀进了城主府。

    她满身染血,狼狈不堪,方才接触时也已感受到灵脉中的灵力干涸。

    仅仅是一双手,便能圈出她的脖颈,让那纤细白皙的脖颈折在他的手中。

    可她却毫不畏惧。

    “你为什么来乐寿城?”玄衣魔君问道。

    叶怀昭看着他:“魔君当真不知?”

    魔君说:“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叶怀昭因为这熟悉的一句话而微微一怔。

    她眼中的情绪细微变化本不该被所有人知道。可魔君一直在紧紧盯着她的神色变化。

    他的声音平静:“你在

    想谁?”

    叶怀昭没有回答,他几乎是控制不止地向前几步,将她硬生生地抵在墙边,眼中是压抑的冰冷。

    “没想到,叶仙君竟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说,“即便在随时都有可能被杀死的如今,都有时间想其他人吗?”

    叶怀昭看着他:“你在嫉妒吗?”

    魔君眼中的怒火凝固。

    而后,他的脸上扯出一抹冷笑,正要开口时却被叶怀昭打断了:“屠杀凡间城池,这是你下的命令吗?”

    魔君深深看着她,反问道:“叶仙君以为是谁?”

    叶怀昭缓缓闭了闭眼睛。

    再睁眼时,她眼底深处的犹豫已经散去。

    她伸出手,出乎意料地勾住男人的脖颈,弯了弯眼眸:“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乐寿城?”

    她轻声说:“我是想来找你。”

    魔君顺从她的力量微微俯身,在极近的距离中打量着她精致的眉眼。

    她长大了一点,可眉眼间的轮廓与幼时那个追着蝴蝶离开,天真烂漫的女孩没有区别,依旧带着令人厌恶的干净柔和。

    她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所有挣扎?

    她知道自己的生死在他的一念之间吗?

    她对所有人都这么善良、都这么信赖、都这么轻易就敞开怀抱吗?

    这个距离甚至让少女身上的草药清香透过衣衫,掩盖住血腥味,霸道地闯入他的鼻腔。

    他撑在叶怀昭耳边的手指微微收紧,魔君垂着眼睫,在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中,压抑着,不动声色地问:“堂堂长风门掌门,来找我这个作恶多端的魔头做什么?”

    她本就不该和他如此亲近。

    但是,叶怀昭只是对他弯了弯唇角。

    她的眼中显出谢迟云见过的,只在她面对旁人时才出现的柔和笑意,带着一点狡黠。

    她勾住男人脖颈的手缓缓移开,捧着他的面颊,拇指似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唇角。

    魔君拧着眉,他本想偏头躲过,却鬼使神差般地在那手指的触碰下微微顿住,心中像被一根羽毛般似有似无地轻轻拂过。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定在了那双带着盈盈水光,充满信赖而柔和的眼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轻轻抬首,双唇贴在他的耳边,吐息湿润暧昧。

    “你不想见我吗?”她说,“师兄?”

    魔君心神一怔。

    几乎在同时,锋利的剑刃穿过男人的胸膛,噗嗤一声自后背露出一截沾着鲜血的剑尖。

    叶怀昭被掐着脖颈狠狠摔在地上,她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鲜血,在男人暴怒的眼神中却断断续续笑了起来。

    “你看,你也想见我。”

    天空被撕开一道巨大的猩红色裂口。

    赤色的火焰自裂口中汹涌地倾泻而下,幻境崩塌的碎片像是流星般飞速地陨落,城中四处响起崩塌的轰鸣。

    那是吞没天地的赤焰火瀑,太阳被赤色的灵力吞噬,银龙般的闪电轰隆响起,在赤光与银光交叠的瞬间,隐隐闪过一朵横贯长空的红莲。

    在幻境崩塌的最后一刹,叶怀昭拼尽所有力气抓住魔君的衣领,强硬地拉他弯腰,在魔君的耳旁落下一句话。

    “师兄,”她说,“如果让你消失会让你成为这样的人,那我可以勉勉强强的,接受你的存在。”

    “我想让你永远存在于我的世界。”

    整片燃烧的天空在此时凝固。

    而后,轰然倒塌。

    九宫幻境外。

    等在璇玑湖岸边的谢迟云忽地抬起头,若有所觉地看向湖泊的中央。

    风平浪静的湖水忽地沸腾。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翠绿色的湖水之下竟然开始燃烧起炽热的火焰,一波又一波的浪潮翻涌,几乎像是在水下开满了红莲。

    似有火凤的清脆啼鸣自虚空中越来越清晰,万里无云的遥远天际,忽地有雷鸣声轰隆轰隆地响起。

    谢迟云听到身边有人在惊呼:“是不是有人要破镜了?怎么招来天雷了!”

    他没有转头,只是紧紧盯着出现在璇玑湖中央的少女。

    她踩着满池燃烧着火焰的红莲,像是谢迟云方才所做的那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她微微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男人的面庞。

    谢迟云道:“恭喜师妹。”

    他说着,抬起手想要替她压制身周暴动肆虐的灵力——现在可不是突破天罡境的最佳时刻。

    可他的灵力还没来得及放出来,叶怀昭就凑近一步,手指轻盈地碰了一下他的眼睫。

    他下意识地闭眼。

    “师兄,”他听到师妹若有所思说,“我还是觉得浅色眼睛的你更好看。”

    ——浅色眼睛的我?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执念

    谢迟云微微眯了眯眼眸,不动声色地问:“师妹在幻境中见到什么了?”

    叶怀昭像是没有发觉他藏在话语之下的试探,自顾自地向他伸出手。

    她任由谢迟云帮她稳住灵力修为,嘴中嘟囔道:“见到师兄了。你一见面就和我打架,最后还掐着我的脖子把我甩飞出去。”

    她抱怨说:“真的好痛。”

    要不是最后见到仙人传承后,对方帮她把身上的伤口全部治好,叶怀昭绝对要狠狠骂魔君身份的谢迟云一顿。

    她在心中嘀咕着,忽地想起那位仙人前辈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她执念太深,恐对修炼不利,让她以后最好清心寡欲,否则极易被心魔吞噬,导致走火入魔。

    叶怀昭对此不置可否。

    只要找到了所行之道,那她就不会怀疑自己,若是坚定此路就会走火入魔,那就入魔呗,谁又说魔修不可成仙?

    叶怀昭其实不觉得魔修和其他修士有什么区别,她厌恶的从来都只是草芥人命、凶残暴虐的那类人或者魔。

    但毕竟是仙人前辈的告诫,她没有反驳,只是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

    但在即将离开九宫幻境时,她忽地心意一动,向那位只有朦胧虚影的仙人前辈问道:“前辈,您可还记得在我之前见到您的那位修士?”

    在仙人前辈回答“记得”后,叶怀昭眨了下眼睛,问道:“那您觉得他有走火入魔的可能吗?”

    沉默半晌后,仙人前辈说:

    “他的执念之深,远在我所见过的所有人之上。”

    他没有直说,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叶怀昭微微蜷缩手指。

    谢迟云在专注帮她压制灵力,垂下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层黛色的阴影,因为看不见清透冷冽的眼眸,微微下垂的眼尾甚至有股无辜的意味。

    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气打不过一处。

    他让她忘记想要的一切,让她放弃执念,结果自己还不是顶着几乎把人逼到走火入魔的执念,硬生生扛过幻境出来?

    他为什么装作若无其事?

    谢迟云对叶怀昭口中提到“谢迟云”的身份隐隐有所怀疑,正在思索着怎么套出“谢迟云”更多的消息,就见叶怀昭抬眼瞧了他一眼。

    而后,她忽地郁闷地扭过头。

    “我讨厌你,师兄。”

    谢迟云:“……?”

    在他怔愣时,叶怀昭已经凶巴巴地甩开他的手,沿着深色石子路向花林外走去。

    被留在原地的谢迟云微微蹙眉,难得一次没理解师妹为何生气。

    叶怀昭是在即将走出花林时被谢迟云拉住的。

    “抱歉,师妹。”谢迟云放轻声音,对她说。

    叶怀昭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连问都不问就道歉!”

    “那师妹为何生气?”谢迟云从善如流问。

    叶怀昭:“……”

    她憋了半天  ,最后愤愤道:“我只是不想见你,又不是多么天塌的大事,你至于去当那作恶多端的大魔头吗!”

    谢迟云:“师妹不想见我?”

    叶怀昭:“这是重点吗?!”

    眼见谢迟云启唇,叶怀昭想都不想就伸出手去捂他的嘴,恶狠狠说:“不许问为什么,不许反问我!”

    她与谢迟云挨得极近,像是幻境中那位玄衣魔君一样近。

    只是后者看向她的眼神过于复杂,既像是恨她恨得想要除之以快,又像是想要就着那个距离将她揉进血肉。

    而前者……

    白衣青年微微弯腰,让叶怀昭可以平视他,安静地任由她捂住嘴巴,只弯了弯眉眼,清透的眼中是从未改变的柔和。

    他的手指圈在叶怀昭的手腕上,大拇指擦过她的腕骨,激起她本能的颤栗。

    【师妹,你见到的只是幻境。】他在心中说着,叶怀昭几乎都能脑补他温和而慢条斯理的语气。

    【纵使真的成为魔君,我也永远不会对你动手的,师妹。】

    叶怀昭:“……”

    她的目光闪烁,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手,几步窜到一棵桃花树之后。

    叶怀昭磨了磨牙,瞪着他说:“谁让你去当魔君了?不许离开长风门,等我成为掌门后老老实实听我的命令,我说向东你就不能往西,必须好好地当你的乘玉仙君当到死!”

    谢迟云哑然失笑。

    叶怀昭气恼得直接用术法将谢迟云身旁花树的满树花瓣都摇了下来,瞪向他:“不许笑!”

    她决定了。

    叶怀昭愤愤心想,管他什么动心不动心、喜欢不喜欢,她今天就要讨厌谢迟云一天,谁来劝都不管用了!-

    按照原计划,叶怀昭是准备拉着谢迟云在外面玩够了再回无相宫的。

    但她光在璇玑湖就花费了大量精力,还被谢迟云气得一路上都没理他,哪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想要和他培养感情,一出花林就转身回了无相宫。

    叶怀昭心中还惦记着宁绥这个公报私仇的家伙,她特意去习道院找了一圈,今日督查的仙尊不是无妄仙尊,于是宁绥也没在这里。

    她出了习道院,又去内庭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宁绥的人影。

    但她找到了周鹤亭。

    少年抱着一叠文书案卷在埋头向藏书阁的方向走去,脚下刚刚迈上石阶,手上就忽地一轻。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在案卷飘散的空隙中看到了一张精致明媚的熟悉脸庞。

    “叶大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他下意识问。

    叶怀昭手指微抬,案卷顺从地向旁飘走,露出她完整的一张脸。

    “找人,”叶怀昭言简意赅说,“你知道宁绥在哪里吗?”

    周鹤亭挠了挠头,不确定地说:“宁师兄?宁师兄没有在习道院吗?那他应该在和无妄仙尊在一起处理事情。”

    叶怀昭“啧”了一声,小声嘀咕:“算他走运。”

    她没了找人的心思,藏书阁和长风门楼院在同一方向,叶怀昭干脆带着漂浮的案卷文书和周鹤亭一同走去。

    她瞥了一眼案卷上隐约露出的文字,说道:“天罗诀这么古老的咒法书,无相宫竟然也有?”

    周鹤亭与有荣焉:“叶大小姐,虽然我们无相宫的修士实力比不过青冥台或是长风门,但论起藏书可是修真界第一。”

    这句话他倒是没有夸大。

    上到青冥台长风门这类底蕴深厚的大宗门,下到只有三两弟子的小宗门,除去传授本派心法外,所有传授通识知识的课程几乎都会选用无相宫编撰的书籍。

    无相宫的仙师们或许实力并非顶尖,但著书立学的能力堪称修真界第一。

    叶怀昭冷不丁说:“你知道为什么无相宫的气运一向不太好吗?”

    周鹤亭一愣:“为什么?”

    叶怀昭:“因为每到宗门考核的时候就会有弟子在心中骂著书之人。”

    这可是来自无数宗门成百上千弟子的怨气。

    周鹤亭:“……”

    好有道理。

    叶怀昭帮他把那些案卷文书放进藏书阁的架子上,看到这一层的架子几乎空了一半,满地都是随意摆放的书册,几乎无处下脚。

    周鹤亭解释道:“这几日藏书阁在收拾旧书,准备腾出地方把禁地里面收藏的书籍放过来。”

    叶怀昭:“你们禁地里面藏书?”

    “是啊,有些书籍不太适合弟子阅读,”周鹤亭说道,“不过因为禁地里的书实在太多了,仙尊们只好挑出了不太危险的书籍放出来。”

    叶怀昭对无相宫怎么保存书籍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从藏书阁离开后便回了长风门的楼院。

    她沐浴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开始尝试着稳定自己的修为。

    叶怀昭的境界本就在长风门时有所松动,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突破。

    在璇玑湖九宫幻境中和谢迟云打架时,他最后是真的想要将她杀掉,于是在生死边缘激发出的求生欲几乎是瞬间就让叶怀昭放开了手脚倾泻出所有灵力。

    她也成功抓住了自己曾经感受到的破镜时那虚无缥缈的一丝感觉。

    叶怀昭耐下心思吐纳灵力,尝试着将灵力疏通到身体各处,开始冲击瓶颈。

    她全神贯注,就连时间的流逝都没有感觉,中间似乎有人来敲了敲她的门,问她要不要吃晚饭,叶怀昭也没有任何回答,于是外面就没了动静。

    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缓缓停下自己运转飞速运转的灵力。

    她从床上跳下来,精神奕奕得几乎能再和谢迟云再打一架。

    但没有谢迟云,她只好在原地打了一套拳法,才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去觅食。

    无相宫的膳堂过了饭点就不供应饭菜,好在无相宫安排给长风门的楼院中自带一个小厨房,叶怀昭还能给自己做点夜宵。

    她心想着随便做点面食填饱肚子就够了,刚刚迈进小厨房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灶台前。

    叶怀昭转身就想走,又被人叫住了。

    “师妹,”那人在她身后说,“饭菜不小心做多了,若是师妹不来帮忙分担一下可就要浪费了。”

    叶怀昭停住脚步。

    半晌后。

    少女坐在木桌旁,不情不愿说:“要不是为了不浪费粮食,我才不会过来。”

    谢迟云将筷子递到她的手里,顺着她的话说:“师妹果真最心善了。”

    叶怀昭拿着筷子扒拉了几口饭后,不得不承认谢迟云做饭比她好吃。

    谢迟云也在吃饭,但他吃饭时还时不时替叶怀昭夹菜。

    他夹的都是叶怀昭喜欢吃的那几道菜。

    吃饱喝足后,谢迟云将碗筷收拾干净,看着明显心情好起来的叶怀昭说:“明日对决,师妹介意留出观战名额吗?”

    叶怀昭看他一眼,不承认自己被哄好了,只哼了一声说:“只有一个,先到先得。”

    谢迟云弯了弯眼眸。

    “那我一定努力获得这个名额,”他说,“不会再让任何人抢先。”

    第50章 第五十章他可是我师兄。

    一连数日,谢迟云都如他所说的那样日日来看叶怀昭的对决。

    有时叶怀昭上台前还没在看台上看见谢迟云,等打架的间隙向看台上偶然一撇,就会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青年捕捉到目光,对她弯着眼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她本能地收回目光,不想让谢迟云以为自己是在找他——她才不在意谢迟云有没有如约来看她对决!

    可下一瞬又觉得这样像是她做贼心虚,于是强迫自己转过头,挑衅地抬起下巴看他一眼,再转头接着

    按着自己的对手狂揍。

    一般这个时候她下手的力度会稍稍重一些。

    然后收获对手幽怨的目光。

    谢迟云说到做到,他确实在叶怀昭的每一场对决时都出现在看台。

    甚至在第一轮对决结束座无虚席的那日也没例外。

    就连桑春都没在看台上抢到位置,而谢迟云不仅拿到了一个最佳视野的位置,甚至还有余裕帮桑春多占了一个座位。

    这种毅力让桑春叹为观止。

    “我师尊最近的脾气可是一点就炸,”她摇头叹气,“没有你师兄帮忙,他最近忙得饭都只吃一顿,就连我亲自给他做他都不吃。”

    叶怀昭在专心致志地点菜,头也没抬道:“难道不是因为他对你做的饭有心理阴影吗?”

    桑春:“……我说了多少遍,那只是意外。”

    当年桑春初入长风门还想着稍微伪装一下,听说师尊是北境人后,特意花了一下午做了一大桌的饭菜孝敬给师尊。

    用膳时戒律堂堂主还挺高兴的,觉得自己新收的这个小徒弟当真是收对了,狠狠夸赞了一番桑春。

    结果当天夜晚,西翠谷的大门就被惊慌失措的桑春砰砰敲开了。

    她的身后是口吐白沫的戒律堂堂主。

    第二日戒律堂堂主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桑春这个孽徒从此以后远离厨房,他不想死在自己徒弟手里。

    叶怀昭耸耸肩,懒得拆穿她的嘴硬。

    桑春不想继续谈论自己的做饭水平是好是坏,转而道:“你觉得你师兄是那种不懂得拒绝、只能被迫帮忙的人吗?”

    谢迟云虽然没来陪对决结束后的叶怀昭吃饭,但他的钱袋代替他陪伴了自己师妹。

    叶怀昭从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反正她师兄说了,今天她爱买什么买什么,爱吃什么吃什么,于是大手一挥就和桑春来了平清城中最贵的酒楼。

    叶怀昭将店小二打发走,回过头来道:“你想说什么?”

    “戒律堂可是长风门中信息情报流动最迅速的地方,再加上他自己本身所掌握的势力……”桑春撑着胳膊,对叶怀昭眨了一下眼睛,“你不觉得你师兄在图谋很危险的事情吗?”

    “有可能,”叶怀昭说道,“不过我觉得无所谓。”

    经过九宫幻境那一遭后,叶怀昭现在对谢迟云不想说的事情看得很开。

    和成为暴虐残忍的魔君相比,有点小秘密算什么?

    叶怀昭甚至觉得若是有一天自己师兄当真走火入魔成了魔修,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就是以后当不了仙首嘛,反正有她就够了。

    叶怀昭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指,于是奢侈地用灵力剥着橘子,随口说:

    “他想干什么干什么,就算是入魔又如何?他可是我的师兄,是要给我一辈子端茶倒水、一辈子剥橘子、卖一辈子命的长风门仙君。我看谁敢诋毁他,谁敢骂他我就把那人吊起来打。”

    她心满意足地将橘子塞进嘴里,还好心地给桑春递了半个过去,抬头却见她一脸一言难尽。

    叶怀昭不满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桑春麻木地将橘子塞进嘴里,味如嚼蜡。

    她缓缓的、诚恳说:“我现在相信那位宁仙君说的了。”

    ——到底是一个人教出来的师兄妹,这种“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我行我素简直如出一辙。

    前有谢迟云说自己师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他都不介意且支持;后有叶怀昭说自己师兄入魔了又怎样,反正有她罩着。

    此时此刻,桑春终于愿意承认。

    这两人还真就是双向奔赴。

    叶怀昭撕开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她无所谓宁绥这混账东西又说了什么诋毁她的话,反正等到第二轮选拔时,新仇旧恨一起算,就算他把无妄仙尊叫来都不管用。

    酒足饭饱后,两人准备走回无相宫顺便消食。

    桑春道:“无相宫没有公布会将哪个幻境作为第二轮场地,但听我师尊说,极有可能是一个水湖类的幻境——对你可能不太有利。”

    众所周知,青冥台是一个自水中建立的宗门。

    更众所周知,此次问道大会的三大夺魁热门中,庄丹雪不仅出身青冥台,五行术法中最擅长的便是水系术法。

    桑春从择签纸中抽到庄丹雪时,就知道自己注定只能一轮游。

    不过她本人对修炼其实并不热衷,来问道大会也只是想着长长见识并不追求名次,所以和庄丹雪对决时干脆完全放弃进攻,只一味防御。

    她的实力比不过庄丹雪,但若是放弃所有进攻只防御的话,一时半会庄丹雪还真无法将她击败。

    可对决是记时间的。

    这样一来庄丹雪若是想将她击败,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留手,必须拿出真才实学的东西。

    通过这个手段,她成功试探出了庄丹雪如今的真正实力。

    桑春提醒道:“我觉得她的天罡境应该是突破了。”

    叶怀昭:“我觉得你的感觉应该是对的。”

    无论是她还是庄丹雪都知道,如果想要将对方压制,就必须突破天罡境。只有突破天罡境,才能以压倒式的优势取得问道大会的魁首。

    叶怀昭需要一个漂亮的魁首之位证明自己,而庄丹雪甚至比她更加需要——她在青冥台的处境比她可糟糕多了。

    这般压力下,以庄丹雪争强好胜的性格,她若是说还没突破天罡境叶怀昭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不可能。

    “所以你怎么办?”桑春说,“我记得你应该还差一点点才能破镜。”

    叶怀昭自信满满:“不用担心,我早有计划。”

    虽然叶怀昭这人十分极爱口是心非,但在修炼上倒是从未让他人失望过。既然她这么说,桑春也就不再多问。

    她们两个从酒楼二层的雅间中走出来,刚要下楼,就听到酒楼一层传来一阵喧闹声。

    叶怀昭撑着二楼的栏杆向下看去。

    只见前堂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最中间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壮汉和一个低着头的姑娘拍着桌子吵吵嚷嚷。

    她们听了一会。

    事情经过大约是男人本来在喝酒,那姑娘路过时不慎把他桌上的酒坛子撞到了,虽然姑娘很快就掏钱让店小二重新拿了两坛酒赔偿,但男人坚持认为她就是故意找事。

    因为那姑娘是个半魔。

    男人醉醺醺的,大着舌头说:“他们魔族、都是心思歹、歹毒的人!肯定就是对我、心怀恨意!”

    有人忍不住道:“人家姑娘就只是路过而已,不过是不小心撞碎了你的酒坛,已经道过歉又多赔了你一坛酒,这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他的话得到了大部分人的附和。

    不过男人依旧喋喋不休,看起来对魔族颇有微词。

    这种喝醉酒后闹事的事情酒楼里一天都要发生好几回,并不奇怪。

    叶怀昭和桑春都没有出头的意思,反正闹大了自有无相宫处理,轮不到她们出手。

    只是在酒楼的掌柜出来调解时,两个人同时顿住脚步。

    桑春眯了眯眼睛:“他长得有些面熟。”

    叶怀昭升起几分兴趣:“我也感觉她长得有点面熟。”

    桑春转头问:“你觉得他长得像谁?”

    叶怀昭沉思:“有点像周鹤亭。”

    桑春回头去看那五官清俊桃花眼含笑,一身玄金长袍的魔族,脑门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个清晰的问号:“哪里像了?你不如说他更像宁绥。”

    两人大眼瞪小眼,鸡同鸭讲地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口中所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叶怀昭指了指那个抬起头的姑娘。

    她的年纪看上去比叶怀昭都小,杏眼琼鼻,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与之前周鹤亭之前在店铺买的裙子像是同一条。

    叶怀昭说:“我觉得她像是周鹤亭的妹妹……好像叫什么令仪。”

    她向桑春问道:“你觉得那个魔族像谁?”

    桑春沉思着:“也不能说像……我觉得他长得面熟又不面熟。”

    她想了想,做了一个比喻:“如果把你师兄那张脸换到宁绥身上,可能就有点像了。”

    叶怀昭面无表情:“别给我讲鬼故事。”

    叶怀昭本来还对她说得面熟有几分好奇,听到桑春的回答后顿时失了兴趣。

    这个魔族之前她从林漱雪那里回来时在路上见过,如今是第二次见面,她怎么就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觉得桑春的眼光有点问题。

    叶

    怀昭转过眼睛,正准备下楼帮周鹤亭的妹妹摆平事端,却发现那位魔族掌柜效率极高地已经把纠纷处理好了。

    那姑娘行事匆匆,甚至一步都没留就直接离开了酒楼,叶怀昭都没追上她。

    此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那位魔族掌柜在和店小二说着什么事情。

    他侧着脸,却像是上次那样极为敏锐地发觉了叶怀昭在看他。

    魔族转过头,那双猩红色的眼眸与叶怀昭对视。

    ……好像真的有一点眼熟。

    叶怀昭的心中陡然升起这个念头。

    可还没等她抓住那似有似无的感觉,就听魔族含笑着说:“真巧,叶仙君,又和您见面了。”

    说起话来就不像了。

    叶怀昭甩甩头,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桑春的话影响到了。

    他们魔族都是一双红色眼睛,她觉得这人眼睛熟悉应该是因为她见过很多魔族,这才产生了错觉。

    既然对方态度友善,她也礼貌地回了一句:“没想到公子竟是这酒楼的主人。”

    一个魔族能在无相宫所在的平清城开酒楼,果然极有手腕。

    叶怀昭和他聊了几句,在心中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一向不喜欢和这类人交流过多,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准备离开。

    魔族很有默契地将她和桑春送出酒楼,临走了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说:“瞧我这记性,光顾着和叶仙君聊天了,竟忘了自报家门。”

    一身玄金衣袍的年轻男人站在酒楼前,弯着猩红色的眼眸,言笑晏晏说:

    “在下桑流,是这听云楼的掌柜。久闻叶仙君大名,今日得与仙君再次相见,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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