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总督衙门被烧的案子查了一个月, 在闰三月中旬有了结果。
期间,康熙帝派遣了钦差大臣赶赴江宁查案,几乎是一天之隔, 康熙帝收到了江宁织造曹寅的密奏,也就是说,钦差大臣还没有赶到江宁,康熙帝对总督衙门纵火案已经有了一个初始的眉目。
然后, 德亨就亲眼看到,康熙帝派遣去江宁的钦差班子一个个就跟废物点心一般,东一榔头西一棒追的查来查去总查不出个具体的眉目,糊弄的既视感实在强烈,让德亨大开眼界。
其实这纵火案以及河银方面的具体情况德亨并不了解,因为这属于“兹事体大”的类型,康熙帝与大臣具体议事的时候,他得到门外站立, 一些密奏等文件他也接触不到, 以及,在宫当差五天他就可以休息五天, 离宫之后,案件进程他就跟无从知晓了。
所以,一直等结案,德亨也就只得知了公布于众的结果。
首先,前两江总督阿山抄没家产,本人流放宁古塔, 妻儿入辛者库为奴。现两江总督邵穆布降三级留用, 命重新修建总督衙门。
其次, 河道总督张鹏翮降级留用, 想法子补足所查河银亏空。
有罚,自然有奖。
大学士阿灵阿加太子少保头衔,户部尚书徐潮迁吏部尚书,侍讲学士升礼部侍郎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命运,小人物亦有小人物的悲欢,却是不为上所知了。
钦差也为这场大火定了案。是打着朱三太子旗号的一念和尚等匪类烧的总督衙门,就是为了引起百姓官民恐慌。如今一念和尚及其同伙已经伏法,贼首已除,可以结案了。
如此不痛不痒,潦草完事,通朝上下,上至皇帝,下至部院记载开支的小吏,都竭尽全力的粉饰太平,有罚有赏,罚的大快人心,赏的有理有据,大家一团和气,真是太好了。
就连不依不挠的那个,都被皇上调去吏部了,看来,皇上也不欲追究嘛。
那就更好了。
所以,皆大欢喜。
如果德亨没有听到门内皇上和太子大吵一架的话,如果德亨真的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子的话,那他也觉着是皆大欢喜的。
扬州贩卖私盐的和湖广铸造私钱的总是屡禁不绝,就好像远在地方的行商们也知道户部尚书调去了吏部一样,这贩卖私盐的和铸造私钱的,似乎一夜之间就猖狂起来了。
想着家里书房抽屉里那一袋子五十多枚私钱,德亨叹口气,人走政亡,不外如是。
虽然徐潮在户部的时候私钱也没禁了,但地方上处处受禁也是真的,如今这老虎离山,山里的猴子一下子就都蹦跶起来了。
德亨将今日皇帝批复的折本送去六部,今天是他当值的最后一天,送完折本,去到侍卫衙门签字画押,他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五天当值,五天休息,德亨觉着这班上的还是挺宽松的。
户部这边,满尚书希福纳忙的稀里哗啦的,见到德亨过来,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起身行礼。
德亨止住了他的礼,将他按坐在位子上,惊讶道:“怎么这么忙?”
希福纳叫苦连天:“老徐在的时候,都交给他就好,奴才就是个签字盖章画押的,这他一去了隔壁了,皇上又没简任新尚书来,这部里总不能群龙无首,乱了套了吧?这不,奴才就都担起来了,还别说,往常看老徐整日里溜溜达达的四处转悠,也没见他干什么,谁知一上手,事儿还真多。”
德亨将折子放他案头,笑着恭维道:“您不正是这一部之首?事儿都来找您裁决才是正常的。”
希福纳忙连连点头,不住道“是”“是”,又道:“可话又说回来了,老徐就跟这户部的定海神针似的,奴才来的头一天就想着,等奴才走了,他也未必能走,是以日常就全仰赖他,谁知道唉,谁知道,他竟是先一步比奴才走了呢。”
德亨忙纠正道:“是迁任,迁任吏部尚书,人没走,就在隔壁呢哈哈。”
这听你“走”来“走”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徐潮驾鹤西归了呢。
希福纳也笑了,嗐声道:“您瞧我,给忙糊涂了,唉,多事之秋,还是要小心谨慎呢,干吧。”
又问德亨:“皇上可有吩咐?”
德亨:“没,就让送来,都在这里了,您点点。”
要是以前,希福纳定看都不看就说“定是没错的”,然后去请德亨品茗赏字画,这才是他这个满尚书的日常工作,现在嘛,徐潮走了,总督衙门的纵火案子才过,户部上下皮子都紧实着呢,他这个满尚书也得谨慎着些,一应都弄清楚了才行。
点过折子数量,又一一打开看了内容,见并无遗漏之处,才跟德亨做了交接。
希福纳请德亨喝茶,德亨以还要去隔壁吏部,婉拒了。
一说隔壁吏部,希福纳又是一阵唏嘘,将德亨送出户部大门,看着他进了一步之遥的吏部的大门,才转身回了自家衙门。
吏部这边,满尚书马尔汉和汉尚书徐潮都在,徐潮站在吏部衙门里并无违和感,毕竟他在隔壁干了好几年,一墙之隔的吏部并不陌生。
德亨先给徐潮贺喜,吏部可是六部之首,从户部迁到吏部,谁都不能说徐潮失宠了。
徐潮笑呵呵的,与德亨一同贺喜,贺他做了御前侍卫,成了皇帝的宠臣。
马尔汉人老成精,看出德亨和徐潮之间微妙的关系,趁着有部员来回禀事情,留下徐潮招呼德亨,自己忙去了。
看着马尔汉背影离开,德亨与徐潮道:“马尚书和希尚书性子还真不一样。”
同样是满尚书,马尔汉就是真的一部之首,事事过问,事事拿主意,事事裁决。而希福纳,就是个人形图章,以前徐潮在的时候,只要是徐潮点头的,他都没意见。
这样看来,徐潮在吏部,可不比在户部自在啊。
徐潮笑道:“人的脾性不一样,处事手段自是不一样的。”
德亨看他笑呵呵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不由凑到他耳边,好奇问道:“您就没有一点意难平?”
徐潮:“什么难平?老夫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又何来意难平?”
德亨惊讶了:“我之前看你心系天下心系朝廷的样子,还以为你离了户部,报复不得施展,会心下郁结难解呢。”
徐潮捋了捋胡须,问道:“那您知道,为何吏部会排头部,被称为六部之首吗?”
德亨:“因为吏部负责简拔、考核天下官员,为朝政首要之职,担负重责,是以又被称为天官。”
徐潮点头,又自嘲道:“凭老夫一人能成什么事儿,若是能为朝廷多选拔几位良才,老夫此生无憾矣。”
德亨:
好吧,老头子志向向来高远又坚定,倒是他想多了。
从吏部离开,德亨又去了礼部,礼部汉尚书李振裕打开折子看了一眼,对部员道:“皇上圈定了十公主的封号,是为‘敦恪’两字,公主宝印和金册该准备起来了”
德亨出了礼部的大门,看天色还早,抬脚就去了礼部后面的太医院。
没见到赵香艾,他遇到了当阿浑。
当阿浑回京之后就补了钦天监的差事,钦天监算是个清水衙门,但当阿浑喜气洋洋的,整个人看着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要当阿浑自己说,他都马上奔四的人了,军队这口饭已经吃不动了,钦天监是清水衙门,但养老也足够了。
有多大本事端多大的碗,他就一普通旗人,足够了。
当阿浑替兄长当阿赖报喜:“我哥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前儿添了个闺女,喜的跟什么似的,真真是爱若珍宝了。后儿要摆宴,家里老太爷老太太太太都劝他去您府上磕头,好歹道个喜气,他非说寒碜了您,不肯去。
我也说了,您是个及其和气的阿哥,不在意这个的,又是邻居,有着老情儿在呢。
他说:就是因着是老邻居,才要更尊重一些,不能是个红的白的就去告诉您。若还是以前做邻居的时候,抬脚就到的事儿,两家都无需在意。如今您高门大户的,宰相门前七品官儿,怕进不了您的门儿就给挡回来了,他臊了脸不说,您知道了,更会徒惹您不快,倒不如不去,省了这许多的麻烦”
德亨听了这话就笑了,道:“他去老宅送帖子,定是能进去门的,都认识他,也没人会挡他。”
当阿浑赔笑道:“奴才也是这样跟他说的,他才松了口,但也只说是等进(内)城的时候当面找陶二老爷去说,要是专为这事儿再下个帖子,好像真当成个事儿一般,府上门房定会报给国公夫人知道,少不得要派人来赏赐、添礼,越发劳烦了,这本非他意”
德亨:“你现在说与我知道了,我这份礼少不得要随上了。”
当阿浑就嘿嘿的笑,道:“咱们不贪图您的赏赐,就是想跟您说说话儿,觉着亲热不是?”
德亨笑道:“以后日子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定了正日子你让你哥派个人去我老宅上说一声,到时候陶二爹会带着我的随礼一起过去贺喜。”
当阿浑立即行了个千儿礼,躬身陪送,直到德亨的身影看不到了才回了钦天监衙门。
钦天监衙门里的吏员们早就等着他了,忙问他怎么跟德公爷认识的,看人家和颜悦色的,你们定是熟的云云。
当阿浑一一回复了,认为自己甫一来钦天监,算是扎下第一个脚印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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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哦,么么哒
第 142 章
进了午门右手边, 就是内阁,德亨去内阁公署交完差,画押后, 就离开了。
接下来他有五天的休息时间。
内阁官员们对德亨还算热情,将他送出了内阁小门。
内阁的老爷们,他们有的是科举考上来的翰林院学士,有的是通过八旗满考考上来的笔贴式, 大家都算是摇笔杆子的,性子上,也就都修炼的文雅些。
当脾气上,也都清高些,轻易不会和哪个王公贵族走的太近。
尤其是御前侍卫。
他们对德亨,属实算是客气友好了。
在协和门前,德亨和白晋、利圣学两个传教士走了个对面。
利圣学从头到脚一水儿的大清官员装扮,一身石青色官袍被他穿的笔挺阔气, 一头半长头发披散在肩上, 而不是和其他清朝男人一样,扎起来。
德亨在他头发上多看了一眼, 每次见面,德亨都觉着利圣学的头发有了明显的变化,原本初认识时一头褐色的半长发,如今已经变浅,在向灰白转变,说不定再过上十年八年的, 他会有一头圣诞老人那样银白色的头发。
见到利圣学, 德亨先打招呼:“老师, 日安。”
见到德亨, 利圣学也很高兴,他热情的跟德亨道日安,然后对白晋和德亨两人道:“你们应该都认识,不用我多做介绍了。”
白晋是个五十多岁毛发浓密的法国老头儿,相比于利圣学一头灰发披散在肩头,他的头发则是全部后梳,然后在脑后编成辫子,用红绳系上。
只从背面看,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位法国传教士。
德亨点头笑道:“白先生可与帝师媲美,大名鼎鼎,我自是听说过的。”
白晋来华已经三十年了,他是被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选派的第一批六名来华耶稣会士之一,来京后,经过康熙帝的考察,他与张诚一起,接替了当时已至暮年的比利时教士南怀仁钦天监监正的职位,同时向康熙帝传授西方天文学和数学、几何学、哲学、人体解剖学等西方学科。
三十年前,康熙帝正值青壮年,是人一生中精力最丰盛头脑最灵活的年纪,可以说,康熙帝学习的西方学问基本上都是那个时候跟白晋和张诚学成的。
所以德亨客气的称他一声帝师。
德亨还知道,在康熙帝时,白晋和张诚用满文做了教案,后来他们将数学和几何学的满文讲稿整理成册,并翻译成了汉文,由康熙亲自审定作序,籍册而成了后世鼎鼎有名的《几何原本》和《数理精蕴》。
可惜,这两本书成书之后就被康熙帝束之高阁,除了皇子们在学习数学的时候被拿出来当教案之外,就不被外人所知了。
然后,皇子们除了胤禟之外,都对这个什么西洋数学不感兴趣。
德亨之所以知道的那么清楚,还被康熙允许去翻阅,是因为他能在康熙帝闲暇时,和他“切磋”解几何题玩儿。
没错,就跟弘晖的消遣爱好是研究金石古玩一样,康熙帝的消遣爱好之一就是解几何题。
德亨翻阅过这两本书册之后,深觉可惜。
他觉着,康熙帝完全可以在汉学之外专门开一门数学课,然后将之纳入科举考试,用西洋学去冲击汉学,扶植被大儒拒之门外的贫困学子或者八旗子弟去和汉儒们打擂台,动摇汉治根基,就不用担心那群儒生难以管理,防备来防备去的了。
可惜,康熙帝防止八旗子弟被汉人同化,禁止学习汉学,自己却是被同化最严重的那个。他一面说着要保护满洲传统,打压并惧怕汉学,一面又不得不用汉学来治理国家,与此同时,还看不起外来的西洋学问。
自己拿汉学当瑰宝,又要防止满俗被同化,真是矛盾又可怜极了。
白晋与张诚各有所长,白晋被康熙帝委命为特使,回到法国向太阳王路易十四复命,然后从法国带来了更多的传教士来中国,利圣学就是这个时候跟随来到东土,至今差不多也有十年了。
张诚已于康熙四十年病逝在北京,据德亨所知,白晋已经是在京资历最老的西洋传教士了。
对了,康熙帝患疟疾时,金鸡纳霜就是两人献的,为此,康熙帝特地在皇城西安门内划拉了一块地方,建了一座耶稣教堂救世主堂。
在前些年,康熙帝又命白晋带领西洋传教士们用西洋方法测绘京城附近的地图,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地图,画的怎么样了。
白晋自也是知道德亨的,利圣学不知道跟他吹过多少年了,说他有一位贵族小弟子,有多么聪明,多么喜欢西方学问。
白晋以前也远远的见到过德亨,但并未深入交谈过。
此时,就微笑道:“德公爷,日安。皇上并未赐我大学士之职,您称我为帝师,实在是太过恭维了。”
说的是汉语,非常正宗的北京话。
好吧,人家是个三十年的中国通,满清朝廷官职体制,他可能比德亨还了解。
利圣学先是恭喜道:“德亨,我听说你做了御前侍卫,你太厉害了,以后就是前程远大的大贵族了。”
德亨笑道:“你看我现在的年纪,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多亏你以前教过我数学和几何,这样我跟皇上聊天的时候,不至于无话可说。”
利圣学笑了起来,道:“能对你有帮助最好了,话说,我还没见过比你更聪明学习更快的东方贵族呢。”
白晋笑容也更大了些,道:“我那里有几何学的抄本,不过是拉丁文字的,不知道你是否感兴趣。”
德亨谦虚:“若是太过高深的话,我可能看不懂。”
白晋:“没关系,你可以来找我问,我就在耶稣教堂里。”
德亨笑眯眯:“那就先谢谢你了。”
白晋那里一定有很多欧洲原版书籍,他还真的挺感兴趣的。
利圣学看看白晋,再看看德亨,提醒道:“咱们快将地图交去内阁吧,早日交了,也能早日让皇上看到。”
德亨好奇问道:“是皇上要的京都地形图画好了吗?”
利圣学回道:“是,已经画好了,但还要皇上订正。”
德亨:“方便我一起看看吗?”
利圣学:“我没问题的,但不知道内阁的大人们会不会给你看。”
白晋就直接多了,他笑道:“你是御前侍卫,你当然可以一起看。”
利圣学:“好吧,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那就一起去内阁看吧。”
于是,德亨又入了内阁,和两位传教士一起找到今日当值的大学士张玉书和学士舒图,交上了京城堪舆图。
张玉书也很好奇这帮子西洋传教士画的舆图和汉家传统舆图有什么不同之处,于是就和舒图一起打开了这幅堪舆图。
张玉书不懂西洋地图的画法,但看上去,确实比传统的堪舆图要精细多了。
见德亨在旁一个劲儿的看个不停,眼眸里有新奇,却是不见惊讶,就笑问道:“德公爷之前见过这种西洋堪舆图?”
德亨:“头一次见。”
张玉书:“听说德公爷精于算学,想来是对这种西洋画法甚为熟稔,不做稀奇了。”
德亨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十分实诚的说了一句:“精于算学跟会画堪舆图没有直接的关系,就跟识字却读不懂孔圣经典一样的道理。”
张玉书:“受教。”
德亨已经看过了,过了稀奇的瘾,就要告辞了。
白晋留下做交接,利圣学和他一起往外走。
德亨:“老师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利圣学面色少有的严肃,他道:“德亨,我知道你年纪虽小,但你的身份地位举足轻重,在大贵族间声望很高,我想以老师的名义,拜托你一件事。”
“如果你真的已经将我当做老师的话。”
德亨十分好奇,问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儿?”
能让一个传教士这样严肃拜托的,会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呢?
利圣学:“俄罗斯与清廷约定,每三年一次通关贸易,今年正是贸易之年。”
德亨点头:“自康熙二十八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划分中俄东部边境以来,这个规定已经延续了二十年了,基本上隔两年一次贸易,从未中断过。”
利圣学:“我希望,你能减少、或者不与俄罗斯进行商业贸易。”
德亨挑眉:“为什么?这哪里是我能决定的?”
利圣学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俄罗斯沙皇信奉东正教,是邪说异端,我天主教与东正教势不两立。”
作为一个外国佬,您的成语,用的真挺不错的。
德亨深吸一口气,道:“老师,东方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国家,我们能接受天主教,就能接受东正教,就跟中土道教、西土佛教、青藏喇嘛教、满洲萨满教一样,我们兼容并蓄,并不阻止百姓信奉哪一种教义。”
利圣学:“但是”
“如果您想将东土作为两教教义的战场的话,那可能不行。您应该是知道的,我们的皇帝对教皇那一套非常不感兴趣。”
其实是很恼火。
MD那什么狗屁罗马教皇,发布了一条什么“禁止□□/祭/祖祀孔”的禁约,还派了一个叫铎罗的来给康熙帝颁布这条禁令。
当然是被康熙帝给轰走了,还下令,“自今以后,若不遵利玛窦的规矩,断不准在中国住,必须逐回。”
利玛窦自称“西儒”,他穿儒生的衣服,用筷子吃中国的饭菜,秉持儒家作风,说着流利的汉语,引用儒家经典,向中国的百姓们论证、诠释天主教教义。
从中国典籍中的“昊天玉皇上帝”引发出来的“上帝”这个词,被用来翻译为西方的至高神,就是从他开始的。
康熙帝把利玛窦对待中国文化礼仪的态度,称为“利玛窦规矩”。
康熙帝准许天主教在中国传播,是缘于他对先后来华的利玛窦、南怀仁、张诚、白晋这些传教士的认知,他们遵守中国的礼仪规矩,且在天文历法和医药科学方面做出了贡献,那他们的这个天主教,就跟西藏喇嘛教、佛教、满洲的萨满教一样的性质,都是传播福音,劝人向善。
那你传播就传播呗。
要是能让中国的老百姓信你们洋人的神,那也是你的本事。
如果你不介意中国的老百姓将关老爷、佛祖观世音菩萨、萨满大神以及你们的耶稣神放在一起信的话。
像德亨这样,什么神都信,什么寺庙都进去拜一拜的中国人可不少。
罗马教皇那个什么教令,已经干涉到中国内政了,这个教皇,还当中国的皇帝是欧洲那些皇帝女王呢,信不信你这禁约在中国一说,中国的老百姓们把你们绑柴火堆上给烧了!
这不纯纯胡闹吗。
罗马教皇特使被康熙帝轰走这件事,就发生在康熙四十四年,利圣学当然是清楚的。
后来康熙帝还打算让白晋作为特使去跟罗马教皇说明中国的国情,结果那个铎罗冥顽不灵,根本听不懂人话,康熙帝干脆下令将白晋召回,无视了那个罗马教皇。
虽然只当教皇是在放屁,但也确实是被臭着了,感官能好才怪。
利圣学对德亨的拒绝有些失望,他道:“只是帮老师一个忙也不行吗,据我所知,中国根本不缺与俄这一单贸易。”
德亨笑道:“老师,我只是做一些小生意,与俄罗斯做边贸生意的,主要是商人。”
利圣学:“但我知道,你和沈氏大商人交好,他们主要就是做边贸生意的,此次和俄罗斯做贸易,他们肯定是大宗,你可以命令沈家不跟俄罗斯人做生意。”
德亨:“不跟俄罗斯人做生意,就能给东正教以打击?”
利圣学笑了一下,道:“德亨,你可能不知道,俄罗斯的皇帝彼得,正在与瑞典打仗,是为了争夺一处海港,已经打了八年了。德亨,你这样聪明,你应该能想到,八年战争,俄罗斯的财政会有多么大的负担。”
德亨猜测道:“那么说,俄罗斯的宗教、就是那个东正教,肯定是可以左右他们朝政的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赶上来的白晋解释道:“实际上,索菲亚公主夺位失败后,年轻的彼得沙皇虽然胜出,但他并未亲政,而是由大主教若阿辛和大贵族波雅尔杜马辅政,就跟康熙初年的四大辅政大臣一样。”
原来如此,就跟清廷的党争一样,东正教廷和大贵族分庭抗礼,势均力敌啊。
如果中国这边因为天主教拒绝和俄罗斯做生意,那大贵族集团就可以打压东正教了,呵
德亨笑道:“你们的消息真是灵通,连俄罗斯的内政你们都知道。”
白晋面色如常,声音也如常,不见得意,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从来没有小看过我们的敌人。”
德亨:“但东正教并没有来中国传播他们的福音,你们完全可以无视他们。”
白晋:“天下天主教徒,理应守望相助。”
好吧,看来是你们日子过的太好了,以至于想支援同好去了。
但是:“我怎么听说,彼得皇帝,并不是个软弱的君主,他会乖乖的受你们说的那两个势力的摆布?”
白晋和利圣学暗中对视一眼,都有些惊疑不定起来,德亨似乎,是知道些什么。
但没道理啊,中国人是有多么傲慢自大,有多么目中无“人”,他们这些年可是看的清楚。
中国太富饶了,不管是大河还是高山,雪原还是沙漠,大海还是湖泊,他们都有。他们只会将自己的眼睛放在自己的国土上,他们自诩天朝上国,从来不会关注外面国家的天翻地覆。
皇帝是这样,下面的官员们也是这样,他们没有得到外国内政和战争消息的渠道,自也就无从判断外国当政者是贤良还是愚昧了。
白晋和利圣学,实在是猜不到,德亨是怎么认为彼得皇帝“不是个软弱的君主”的。
德亨是怎么知道的?
那还用说吗,和康熙大帝同时期的彼得大帝和太阳王路易十四,在三百年后被誉为三日并出,你说那个彼得皇帝是不是个软柿子?
白晋还在试探:“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如康熙皇帝这样英明神武,主宰臣民的。”
德亨点头:“也许吧,但一个能支撑八年作战还不落下风的皇帝,想来也软不到哪里去。”
“对了,你们可知道俄罗斯的特使什么时候到北京?”
白晋:“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们的商队已经从莫斯科城出发了,他们会从尼布楚,经额尔古纳堡,过额尔古纳河,走蒙古、黑龙江驿道入京。”
德亨:“他们可以直接从边境线入境吗?有没有什么手续要做的?”通关文牒啊之类的。
对“手续”这个词虽不甚理解,但放在这个语境里,白晋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晋道:“对外事宜,都是理藩院在管,您要是想知道,不如去理藩院打听一番。”
德亨:“多谢。”
白晋从另一个角度劝道:“德亨,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一句话:敌人强大了,自己就弱小了。中国和俄罗斯是邻国,如今俄罗斯正因为和瑞典的战争疲惫不堪,现在正是削弱它的好时机。如果你们为它提供资粮贸易,等它战胜了瑞典,就成了强国,一定会转过头来,将矛头指向你们。”
“好战皇帝对领土的胃口是永远满足不了的。”
德亨笑道:“看来,您很看好彼得皇帝,认为他一定会取得胜利,而不是战败了,将自己的国家拖下深渊。”
白晋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德亨这是用他现在的态度来打脸他刚才说的“并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如康熙皇帝这样英明神武,主宰臣民的”话。
好聪明机敏的孩子,就像利圣学说的:他的聪慧超越了年龄。
而且,这个孩子给足了他面子,用东方式的委婉来驳斥他的欺骗和诱导,且并不以为忤。
白晋笑道:“看来,来说服你是我做的一个错误的决定。”
德亨:“您为什么不去向皇上请求呢?”怎么想着来找他了。
白晋沉默良久,才叹道:“皇上只愿我们能老实传教,并不想我们做太多。”
德亨差点笑出声来,翻译一下康熙帝的意思:别闹幺蛾子,否则给你们好看。
估计这些天主教徒,再没遇到过如中国这样平和的国家供他们传教了。
传教那就是争夺信徒资源,你去东正教国家去传播天主教试试,不让你流三斤血别想跑掉。
跑不掉的,当然就是噶在人家的地盘了。
德亨跟两位告辞道:“抱歉,你们的请求我无能为力。”
白晋:“无妨,我和利圣学都早有准备。”
德亨点头:“那么,再见。”
白晋在德亨的背后道:“我的教堂仍旧欢迎你去参观。”
德亨回头笑了一下,道:“那就谢谢啦,有机会,我一定去。”
看着少年的背影逐渐消失,白晋叹息道:“真不能引他入教吗?”
利圣学也叹息:“我努力了好多年了,他对入教不排斥,但也没意愿。”
白晋:“不排斥就好。利圣学,幸亏他是我们的好友,如果他反对我们,我不敢想象以后会有多少麻烦。”
利圣学:“是啊,他以后一定是左右这个国家命运的人,幸好我们是好朋友”
德亨原本是打算回府的,但白晋有一句话没说错:敌人强大了,自己就弱小了。
彼得大帝之所以能被叫做大帝,就是因为在对瑞战争中,他胜利了,而且,他让俄罗斯帝国更加强大了,那么在大帝的目光看向南方的时候,在想什么?
德亨不记得之后清朝是不是还会与俄罗斯打仗,但未雨绸缪嘛,机会难得不是。
去理藩院?
现在的理藩院尚书是阿灵阿,嗐呀呀呀,说实话,德亨不大想去。
算了,不急在这一时,还是先回家吧。
在路过煤渣胡同的时候,德亨特地去胤祥府上走了一趟。
胤祥不在府,但福晋兆佳氏让他进去,亲自见了他。
德亨有些不好意思,道:“您太客气了,我只是顺路,就进来问候一下,顺便告知十三叔,礼部给十公主拟的封号,皇上定下了,是‘敦恪’两个字。”
“和硕敦恪公主,好封号。”兆佳氏笑赞,又调侃道,“你要是再大两岁,我是不会把你叫进来的,我整日在家闲着没事儿干,就想看看新鲜面孔,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我就不留你了。”
德亨忙道“不敢”,并表示,他是很愿意陪十三婶说话的。
只是,跟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婶娘,要说些什么才好呢?
说说做胭脂?
锦绣妹妹新研发了好鲜亮一胭脂,前儿拿给他一看,居然是死亡芭比粉的,一下子就将他给惊呆住了呢。
好在,兆佳氏自己会找话题,她道:“你来的正好,府上格格娘家家里送来府上一些从俄罗斯进来的小玩意儿,我知道你是不缺这些洋玩意儿的,但俄罗斯那边的不同,三年才跟咱们通关一次,许是有你看中的,我让人拿来,你也挑两样赏玩吧。”
若是没遇到白晋和利圣学之前,德亨只当十三福晋这是客气话,他寒暄几句就要告辞了,但一听是俄罗斯进来的,他就问道:“既是三年一次,俄罗斯的商队入境朝中一定会有消息的,我还没听到消息,怎么就有俄罗斯的货物入京了?”
兆佳氏笑道:“这就是你年纪小不懂了,这些个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既然要打定主意从咱们这里大赚一笔,当然要先派人打头阵了。”
德亨点头,问道:“不知府上格格娘家是哪一家?”
兆佳氏笑道:“你应该很熟的,就是富察家。”
可不是很熟嘛,他们才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的跟着皇上春围回京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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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3 章
德亨从胤祥府上离开, 立即就去了富察府上拜访。
马奇不在,富察夫人热情招待了他,叫了长孙明礼和小儿子富兴来作陪, 又遣人去隔房叫富昌、傅宁几个和德亨相熟的,务必要让德亨吃好、喝好、玩好、陪好了。
德亨客气不过她,只好任她安排,笑道:“我才从十三阿哥府上出来, 十三福晋招待了我,我还见到了富察格格,富察格格拿了好些个俄罗斯小玩意儿招待我,真真是太过客气了。”
富察夫人不疑有他,笑道:“都是些寻常的小玩意儿,不过是哄孩子玩儿的,拿来招待贵客有些浅薄了。”胤祥府上的富察格格出自长房,是富察夫人的侄女儿。
德亨:“您太客气了, 富察格格给我看的, 有寻常之物,也有珍奇之物。其中尤以一大块琥珀为最, 那颜色,又纯又正,里面的松针也都栩栩如生,更难得的是那样大的一整块,甚是罕见。”
富察夫人笑道:“你说的那个啊,拢共没几块, 一块送去了十三皇子府上, 一块送去了十二皇子府上, 剩下的还有一块在我们老头子书案上, 等他回府,带您去瞧瞧。”
十二福晋是富察夫人嫡亲的女儿。
虽然一个是侄女儿做了皇子府上的小格格,一个是亲女儿做了皇子府上的正妻,富察夫人却也做到了一碗水端平,马奇府上有了好东西,给侄女儿和亲女儿送去的都是一样的。
德亨笑道:“我也想寻摸几块上好的琥珀,您府上是有相熟的俄罗斯商人吗?可否介绍我认识?”
富察夫人笑道:“您不必着急这些,等再过几天,俄罗斯商队就会来京,他们的驻扎地俄罗斯馆就在东直门内,离咱们这片儿近的很,到时候您什么样儿的俄罗斯人都能见得着。”
德亨恭维道:“您知道的可真多。”
德亨总是围着俄罗斯人转悠,富察夫人此时也觉出味儿来了,就问仆妇道:“快去问问,老爷什么时候回府?别让贵客等急了。”
这个仆妇忙出去再探去了,另一个仆妇进来,说是十爷和大少爷来了,富察夫人忙叫进来。
十爷就是富兴,因为在家排行老十,所以叫十爷;大少爷就是明礼了。
富兴和明礼两个先给富察夫人请安,然后和德亨见礼。
德亨笑道:“我不请自来,可是打扰了。”
明礼笑道:“怎么会?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啊。”
富兴笑邀请道:“我们府上近来新进了一批玩意儿,您可有兴趣去瞧瞧去?”
富察夫人就笑道:“国公爷才从你们十三爷府上来的,给你们四姐姐的礼物他也见过了,你手里的那些,可比不上送给你们四姐姐的。”四姐姐就是富察格格。
又吩咐仆妇道:“拿了我的钥匙,去开绮明院的库,那里存的都是俄罗斯物件儿。”
德亨忙拒绝道:“您可是折煞我了,哪有客人来了要主人特地开大库的道理?”
富察夫人让仆妇去拿钥匙,对德亨笑道:“不算什么,都是历年积攒的一些俄罗斯物件儿,您见多识广,恐也看不上这些?”
德亨还要拒绝,明礼笑道:“今儿可是沾了您的光了,平时我想去祖母都不让我去的。”
富察夫人嗔笑道:“要是个什么东西都让你们见到了可怎么得了,多少好东西都不够你们兄弟霍霍的。快去吧,今儿陪好了贵客,我重重有赏。”
前些日子他们家的小子在皇上皇子面前大大的露脸,不过是一些俄罗斯货物,富察夫人都不用问马奇,她自己就能做主送给德亨。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德亨无法,只能跟着富兴和明礼去那个绮明院,明礼嘱咐二门上看门的,要是堂兄弟们来了,就让让他们去绮明院找他们去。
德亨不好意思道:“哪有客人来了还要去主家库房看的?岂不是太过失礼了。”
富兴笑而不语,明礼可就随意多了,他道:“本来就是要各府上都送一些的,不过是头批来的好东西少,就只给府上出嫁的娇客们送了一些,其余的,要等俄罗斯商队来了之后,咱们再做采买,然后再送往各府上的。”
德亨不由就奇怪了,问道:“怎么这商队还分头批二批的?他们不是一块儿来的吗?”
富兴解释道:“这些俄罗斯商队,若是要和咱们大清通商的话,需要先派遣使团来理藩院请旨。我听说,他们这次来大清做买卖的商人,超过了二百之数,但条约规定,每次俄方通商人数不得超过二百,所以这几天,使团的人上蹿下跳的走关系托说辞,就是为了能多带货物来大清买卖。”
德亨:“这些使团的人也来你们府上请托了?”
富兴道:“是也不是。我阿玛以前做过理藩院尚书,同时去喀尔喀蒙古组织会盟,所以我阿玛就在这些俄罗斯商人当中比较有名吧。但我阿玛那个人您是知道的,向来是公事公办,刚正不阿,纵使这些俄罗斯人上门拜访,我阿玛也不会为他们徇私的。”
德亨:“原来如此。”
一时到了绮明院,打开库房,德亨进去一看,除了皮毛就是各色宝石了,还有几面穿衣镜以及大小自鸣钟。
就这些?
明礼捡了一个黄金怀表给德亨看,德亨接过来,打开,见上表盖内里是个光屁股拿弓箭的西洋娃娃,不由笑了,这不是丘比特吗。
明礼以为他喜欢,就道:“这个您拿着玩儿吧。”
德亨合上盖子,还给他,道:“我不要,我家里有好几个。”
德亨是真的不缺西洋怀表,但他不热这个,从来不带身上,手里的那些,要么送人,要么放盒子里落灰。
富兴道:“这些俄罗斯货中,最好的要数皮毛和宝石,灰鼠(松鼠)皮和银鼠皮最多,貂皮次之,这些皮子拿到咱们京中能卖上高价,但若是在边界地域,十文二十文就能买一张上好的皮子,非常便宜。”
德亨摸着一张硝制的非常完美的银鼠皮,点头道:“西伯利亚产松鼠和银鼠,就跟咱们的江南产丝一样,与他们来说是常物,卖的自然就便宜了。”
富兴叹道:“您连西伯利亚都知道啊,看来是我班门弄斧了。”
德亨放下皮子,道:“只是听说过而已。”
富兴:“那也很了不起了”
正说着呢,傅宁和富昌到了,还跟来一个和明礼年纪差不多大的一个少年,德亨也认识,是傅宁的二哥,叫傅清。
傅清道:“二叔回府了,等会就来会见德公爷。”
见到满屋子的皮货,就道:“德公爷可有看上什么?我们府上也有一些极北货物。”
傅清、傅宁的阿玛李荣保现任察哈尔总管,他们府上也不缺北地珍惜货物。
德亨忙解释道:“我真不是来你们府上打秋风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傅宁笑哈哈道:“您府上库房都不够用的,还要从外面租库房,哪里会是打秋风的?”
德亨:“”
正在德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马奇终于到了。
马奇已经听自家夫人说了,德亨似乎对俄罗斯货物很感兴趣,就特地开了库房,让他自己来看了。
马奇想着最近当的差,心道,德亨哪里是对货物感兴趣,他恐怕是对人感兴趣。
马奇笑着见礼道:“德公爷,不知您来,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德亨笑道:“实在是我不请自来,您不介意就好。”
马奇:“不介意,当然不介意。这里乱糟糟的,德公爷,请前书房喝茶。”
德亨:“劳驾。”
马奇带着一众小子们来到前院大书房,分主宾坐下,仆从上完茶,马奇对自家小子们道:“你们自去玩儿去吧,我跟德公爷说说话。”
一众小子们面露遗憾不舍之色,他们现在已经明白了,德亨今日就是来找马奇谈事情的,唉,明明都已经是小伙伴了,怎么德公爷能知道的,他们就不能知道呢?
他们也很想参与大人的事情啊。
德亨爱莫能助,这里是富察家,当然要听大家长马奇的,要是在自家,德亨可以将他们留下一起听听。
等书房里只剩下马奇和德亨了,马奇开门见山道:“您来府上,可是要打听俄罗斯商贸的事情?”
德亨赧然道:“都瞒不过您。”
马奇笑了笑,道:“能说一下,您因何对这些俄罗斯人上心吗?”
德亨:“我想与俄罗斯人做买卖。”
马奇摇头道:“若是只单单做买卖的话,显王府和简王府的消息要比老朽这里灵通多了。”
俄罗斯来京商队路上,承德是一个非常大的落脚点和交易点,这些商队在来京之前,会在承德先交易一批,然后才会来京。
如今两座王府在承德的势力,马奇可不敢小觑。
德亨笑道:“不愧是老中堂,我想与俄罗斯人做买卖是其一,其二,我还想打听一下俄罗斯国家的事情。”
马奇:“比如说?”
德亨:“比如,他们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奇惊讶:“您打听这个做什么?”
德亨:“就是好奇罢了。”
德亨说好奇,马奇是信也不信。
哪个好人不打听俄罗斯有什么好东西,反倒打听人家皇帝什么样的?
马奇回答道:“这个,老夫真不清楚。不如等他们商队到了,您亲自去找他们打听?”
德亨:“您知道什么时候到?”
马奇:“再有两三天吧。”
德亨惊讶:“这么快!”
马奇笑道:“您这几日都在宫中当差,可能还没收到家中的信件,所以不知道。”
德亨点头:“我确实还没有回家。”
马奇调侃道:“您出宫不先回家,反倒先来了老夫府上,可见您对俄罗斯的皇帝是真的很好奇。”
德亨嘿嘿一笑,不做回答,反问道:“这么说,皇上对今年俄罗斯商贸事务已经有了旨意了。”
马奇点头,道:“皇上命我建一所学馆,专门供人学习俄罗斯文语。”
“噗咳咳咳”
马奇吓了一跳,忙叫人进来伺候给德亨换茶。
一番忙乱后,德亨也顾不得喝茶了,确定道:“您是说,皇上要建一所俄罗斯学馆,专门培养学习俄罗斯文语的人才?”
马奇点头,道:“是,这两日,我就忙这件事了。”
德亨好奇问道:“有人报名学习吗?”
马奇叹道:“皇上先是命我在蒙八旗中询问,结果,呵,只有7个人愿意入学,皇上无法,只好又命我在汉八旗中询问,总算凑够了六十八名,可以交差了。”
德亨:“这六十八个学生,不会是寻常人吧?”
马奇:“自不是寻常,至少也得是闲散子弟,多是监生。”
能称得上“子弟”的,都是豪门之后,监生就是国子监学生。
能成为监生,要么你是有举人功名,要么你老子是做官的,有一个或者两个入国子监读书的名额留给你,这叫荫监,要么就是捐钱弄一个入学名额。
总之,都不是寻常人。
德亨可惜道:“我知道的太晚了,要不然我定会第一个报名,唉,我就在皇上身边,怎么现在才知道呢?”
马奇笑道:“那天您被皇上训斥了一顿‘不学无术’,被罚去南书房听师傅讲书去了,所以您不知道。”
德亨梗住,那啥,那天康熙帝兴致来了,问他“忠恕违道不远”如何解。
这句话出自《中庸》,下一句是“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所以,德亨的解释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德亨自认自己解的很正确,然后康熙帝让他深解。
德亨一脸茫然的看着康熙帝,不知道这个“深解”是什么意思,让康熙帝大为扫兴。
康熙帝给他解释了一通“尽己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的道理,然后将他扔去了南书房,和皇子们一起读书去了。
这也是德亨为什么跟白晋和利圣学两个说,他年纪还小,正经做不了什么事情的原因,因为他的确还在读书的年纪。
他这个年纪不去读书,非常容易成为文盲,就是那种人家说什么话他都听不懂的彻彻底底的文盲。
比如“忠恕违道不远”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是真的不懂就是了。
德亨问马奇道:“那我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吗?”
马奇笑道:“跟皇上说一声,只要皇上同意你学,自然就来得及。”
德亨:“其实,我是想从我手下选一批人入学。”
马奇“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不如您将名单报上来,老夫挑选一番如何?”
德亨:“多谢。”
马奇:“好说。”
两人喝一回茶,德亨再问道:“皇上怎么突然要建专门学习俄罗斯文语学馆?”
马奇叹道:“俄罗斯与大清交往日繁,理藩院需要这样的人才。”
这个回答未免太过泛泛了。
德亨拧眉想了想,喃喃道:“专门精研俄罗斯语的人才”突然灵光一闪,道:“我记得,当年和俄罗斯定界,定的是东界?西界呢?是不是还没定?什么时候定?怎么定?这可是关乎到国家领土大事,不能马虎,更不能吃亏喽”
“这样的话,这个俄罗斯语就得要学起来,不,是必须要学起来,将主动权掌握在咱们自己手中才行!”
“对了,如今京畿堪舆图已经画好了,接下来就是地方上了,如果不界定了边界线,如何绘制全国地图呢?嗐呀,我这猪脑子,我怎么现在才想到”
德亨有如打了鸡血一样的激动,看着马奇的眼睛亮的惊人。
这可是见证历史啊,若是真的和俄罗斯划定边界线的话,那这条边界线,几乎就是永久性的了。
如果这条线再移动,除非发动侵略战争。
马奇被德亨给惊住了,一为他如此激动的表现,二为他的敏锐。
自己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就能猜到皇上的谋略,他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难道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时候,听皇上说了这么一两句?
马奇直觉不能够,皇上根本不会跟个毛孩子说这样的“国家大事”。
看的出来,皇上虽然很宠幸这个孩子,但也没真的要他参赞政务,更别说是军机要务,顶多就是放在眼前养眼罢了。
这样的“御前侍卫”,马奇见的多了,就看这位主儿能让皇上宠幸多久了。
德亨目光灼灼的盯着马奇,等他说话。
马奇斟酌开口:“这种事情,不好乱说的”
德亨立即道:“明白,我不会乱说的。”然后兴奋的不住搓手,跟马奇喋喋道:“跟您说实话,今儿我见到了白晋和利圣学,他们两个让我不要和俄罗斯人做生意,那怎么可能,凭什么呢?他们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说什么敌人强大了,自身就弱小了,我虽然没同意他们的提议,但他们这句话说的本没错”
“我还想着要从哪里多了解一些俄罗斯国内的事情,这机会可不就来了?皇上真正真知灼见,目光高远,未雨绸缪,积极进取,大帝之姿”
马奇听德亨数落了一堆英明神武的好词儿往皇上身上堆,然后才找机会打断他道:“您打算要怎么做呢?”
你打听人家内政,你要做什么?
德亨奇怪他这么问,理所当然道:“没做什么啊?就是打听一下,知己知彼嘛。”
德亨起身,对马奇道:“今日不虚此行,老中堂辛苦了,接下来我有五天的假期,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若是再有俄罗斯人上门,千万要替我引见一番。”
马奇:“好说。”
将德亨送出门,马奇踱步走在自家院里,问送德亨回来的儿孙道:“你们愿意学习俄罗斯语吗?你们近水楼台,不用去求人就能入学。”
富兴先道:“偏远小芥之国,做什么要学他们的语言?这不跌份儿吗。”
马奇瞥了他一眼,问明礼道:“你最好学,你愿不愿意多学一门语言?以后也可到理藩院补缺。”
明礼看了小叔富兴一眼,委婉道:“孙儿如今的课业已经很吃力了,恐没有精力分出来学习一门新的语言。”
马奇看向侄子们,富昌挠挠后脑勺,道:“您是知道的,我什么学问都学不好,以后只能做武将了。”
傅清:“我想学,就是不知道难不难。”
马奇笑道:“天下间就没有不难的学问,只要想学,就能学的会。傅宁,你呢?”
傅宁天真道:“我想和德公爷一起当差,他要是学的话,我也是要学的。”
傅宁这回答,不知道让马奇怎么说,只能说:“好学总是好的。”
马奇看着自己的儿孙,叹道:“老夫从十八岁当差,如今三十有八岁矣,从来没觉着自家儿孙有短他人之处,今日才知,差矣,远矣。”
富兴和明礼等面面相觑,觉着羞愧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您老的心儿真是高到天上去了,别说咱们家了,数遍全京城,能再找到第二个德公爷吗?
您拿咱们跟他比,您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德亨可不知道自己再一次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他从富察家出来之后,他先回了一趟自家府邸,然后又去了四贝勒府,见到弘晖第一句话就是:“我打算学习俄罗斯文语,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学?”
弘晖:“哈?”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
《中庸》:“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第 144 章
◎……◎
德亨没有说什么中俄两国边界的事情, 他只说他想知道俄罗斯国内发生的事情,毕竟,算起来, 俄罗斯算是大清的邻居了吧。至于其他的,都是一些附属国。
德亨:“这可是皇上筹办的专门学习俄罗斯语的学馆,皇上谋略深远,智谋深不可测, 特地命内阁筹办这个什么学馆,一定有他的道理。反正,我是一定要去学习的,弘晖,你要跟我一起吗?”
“一起什么?怎么不问我一声?”
德亨和弘晖闻声去看,是卓克陀达带着丫鬟们来了。
德亨忙将自己刚才的说辞和打算说了一遍,卓克陀达没有犹豫,只道:“好哇, 带我一个, 我跟你一起学。”
德亨连连惊喜道:“好啊好啊,咱们能作伴学习可是太好了, 弘晖,你学不学?”
弘晖:“你们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可能不学?我派人去问问德隆,要是不带他,他定又要说你了。”
德亨嘿嘿笑,道:“来之前, 我已经派人去问他了, 嘿嘿”
弘晖失笑, 道:“你能记得就好。说起俄罗斯, 我记得,镶黄旗有一个俄罗斯佐领?”
德亨和卓克陀达对视一眼,都面露迷茫之色,道:“我没听说过?也没在街上见到什么俄罗斯人?”
弘晖道:“还是以前哈图尔向额娘回话的时候,我在旁听见的,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哈图尔未到礼部任职之前,在四贝勒府任典仪官,冲当贝勒府长史之能,也就是说,每到俄罗斯商队来京,都是他负责府上向俄罗斯商队采购货品等事务。
弘晖努力回忆道:“我隐隐约约还记得一些,说是可以从俄罗斯佐领内找人做翻译什么的。”
卓克陀达道:“咱们做什么在这里猜度,不如去找额娘问一问。”
这是个好主意,姐弟三个去正院找四福晋,路上,德亨不由问道:“哈图尔如今还在礼部吗?”
德亨可是对哈图尔印象可谓是深刻,他是德亨第一个真正接触的胤禛府上府官,德亨对胤禛的第一印象就是从他开始的。
哈图尔是个八面玲珑处事圆滑又不失规矩的人,他是个可以让主人放心的管家。
哈图尔的事情卓克陀达知道,她笑道:“每年三节两寿,哈图尔都会带着妻儿来府上拜访,我接待过几回他的太太,听说现在已经升任礼部员外郎了。”
三年升一级,这升迁速度已经很可以了。
一时来到四福晋这里,四福晋正在吩咐菜品,依尔哈在旁边炕上和丫鬟玩穿花绳,见到姐弟三个过来,四福晋笑招手道:“你们快来,庄子上刚进上来一批今年新下来的瓜果,好吃不好吃的,新鲜是有的,德亨,就数你舌头最刁了,今儿的菜色你来安排。”
姐弟三个给四福晋行礼请安,依尔哈叫哥哥姐姐,然后张着手要德亨抱抱。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德亨了,此时一见就分外想念。
德亨掐着小妹妹的胳肢窝儿在半空中转圈圈,惹的依尔哈“咯咯咯”笑个不停,乳母丫鬟吓的乍着手跟撵老母鸡似的护着,依尔哈看见了,笑的更欢乐了。
弘晖也和小妹妹玩,但都是玩的解九连环看图画认字摇拨浪鼓这样的“文雅”游戏,哪像德亨,是真的不知道文静为何物,见到小孩子不是上天就是入地,就没他不敢玩不会玩的,但偏偏,小孩子就喜欢他这样的。
有时候弘晖也羡慕,心道我要是三四岁的年纪,恐怕也会更喜欢和大孩子这样玩吧。
弘晖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玩的不亦乐乎,笑问四福晋道:“前儿不是才进上来一批,今儿怎么又进上了?”
四福晋笑而不语,卓克陀达捡了依尔哈的一个彩色丝绦小皮球在手里一上一下的抛着玩儿,此时听弘晖一问,又见了四福晋这神色,眼珠子一转,不禁眯眼笑道:“定是额娘知道今儿德亨弟弟放假,特地提前吩咐了庄子上的奴才今儿再送新鲜的来,好哇,额娘偏心,嘻嘻嘻嘻。”
弘晖恍然大悟,笑说德亨道:“可了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额娘亲生的呢。”
德亨得意非常,故意抱着小妹妹依偎到四福晋身旁,对着一春手里的菜单指指点点,好似他和小妹妹才是四福晋的孩子一般。
端坐着的弘晖和卓克陀达,反倒衬得像是来访的客人了。
四福晋斜斜倚靠在靠背上,拿手指头点点卓克陀达和弘晖两个,笑嗔道:“他不在家的时候,我的心都放你们两个身上,你们还不知足。”
卓克陀达和弘晖都笑道:“知足,知足,咱们大度着呢,现如今他回家了,额娘尽管将心思都放他身上吧。”
“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依尔哈也笑咯咯道,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
卓克陀达笑道:“是,是,你才是咱们的小宝贝,快来姐姐这里来,姐姐跟你玩彩球好不好?”
德亨蹬下鞋子,抱着依尔哈上了炕上,看她和卓克陀达一起玩皮球,自己点了菜色:“将菠菜抄了水,和木耳、圆葱、黄瓜、粉丝一起拌个凉菜,将茄子和土豆先用油炸了,合着豆角炒个地三鲜,再要个芹菜炒五花肉,煮一盆盐水毛豆,汤品上,就用豆腐和豆芽煨一尾鲫鱼汤,我就要这些,姐姐,弘晖,你们还要添什么?”
弘晖笑道:“我有那尾鲫鱼汤就行了。”
卓克陀达笑道:“再添一个红烧肉,依尔哈近来可喜欢吃了,是不是,依尔哈?”
依尔哈笑哈哈道:“红烧肉,红烧肉”可见是真的喜欢。
德亨犹豫道:“依尔哈才三岁,给她吃红烧肉能行吗?会不会口味太腻厚了些?”
卓克陀达:“只尝尝滋味就行了,哪里能真的给她吃?”
原来如此,德亨又问四福晋:“额娘,咱们就吃这些,您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四福晋笑道:“再添个炖鸡和煨羊肉,面食除了奶饽饽再加一道油盐卷子,米食,蒸一道上等粳米和一道大黄米。其余的小菜小食的让厨房看着上吧。”
又吩咐道:“去小院儿问问,谁想吃什么,让厨房多做了,给她们送去。”
三秋笑应了,下去准备去了。
弘晖笑问德亨道:“你净点些素菜,在宫里都吃了些什么?”
德亨眉毛鼻子脸蛋都皱巴到一起去了,纵使心里有万般的吐槽,嘴上还是道:“大鱼大肉尽够的,我都觉着我吃胖了。”
弘晖凑他面前仔细观察一番,点头道:“是胖了一些,脸更圆了。”
卓克陀达喷笑,道:“我怎么瞧着瘦了?在汗玛法身边当差肯定辛苦,我听说,一个不小心还要挨骂,还要去南书房读书呢。”
啊这,这
“你们都知道了啊。”德亨不好意思了。
四福晋笑道:“你被罚去南书房读书,回头皇上就将你们阿玛给叫道跟前,问了好一通你在府上都学了些什么学问,问四爷到底有没有好好对你读书上心,以至于一篇中庸连个皮毛都没学会。”
德亨忙道:“这可不是贝勒爷的错,是先生还没讲那么深,我才读了几年书啊,要是读书这样容易,就不会有十年寒窗苦读这么一说了。”
四福晋道:“咱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但皇上说不是,那就不是,咱们做小辈儿的,只得听着。”
德亨开始担心了:“等贝勒爷回府,我不会挨训吧?”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已经开始幻疼了。
弘晖劝道:“没事儿,顶多就是挨两下,很快就过去了。”
德亨:“你还不如不安慰呢。”
卓克陀达忍笑,忙岔开话题道:“你们忘了,咱们来找嫡额娘是有事情要问的。”
四福晋好奇:“问我什么?”
德亨暂且抛开胤禛因他受连累挨骂的事儿,道:“再有两三日俄罗斯来京商队就要到了,我们想找个通俄罗斯语的。
四福晋以为德亨手下的人是要和俄罗斯人做生意,就道:“通俄罗斯语的可能不好找,你还不如找几个会说洋文的传教士便宜。”
弘晖:“我记得有一回哈图尔来跟额娘回话,说是什么找镶黄旗的俄罗斯佐领之类的,我当时就听了一耳朵,现在给忘了。”
四福晋:“你们说这个啊,你们若是想从这个俄罗斯佐领内找翻译可能要失望了。我当年也想从这个佐领内找几个翻译来着,结果哈图尔来跟我说,如今这个佐领内的俄罗斯人,基本上都不大会说俄罗斯语了。”
德亨和弘晖、卓克陀达面面相觑,都难以置信。
卓克陀达惊讶道:“这才几年,祖宗话都不会说了?”
四福晋笑道:“这有什么的,十多年就能换一代人,这个俄罗斯佐领与国同长,早就不知道换了多少代了,老人死去,年轻的不会说祖宗话不是很正常?”
又道:“那也说不准,可能有问漏的,你们都是能在外头行走的爷们儿,想知道,自己去打听打听就行了。”
德亨点头:“那明儿我们三个就去找找看。”
又说了他们姐弟三个要一起跟着马奇学习俄罗斯语的事情,四福晋看卓克陀达理所当然的样子,到底没有将反对的话说出口来。
四福晋还没有说出口的是,卓克陀达已经十五岁了,胤禛已经开始谋划如何将女儿留在京里了。
等到胤禛回府,果然没给德亨好脸色看,夫妻两个带着孩子吃了一顿安静的晚膳。
饭后,弘晖硬着头皮跟胤禛说了要学习俄罗斯语的事情。
胤禛的眼睛唰的一下就钉在德亨的身上了。
那啥,其实也没错。
胤禛耐着性子问道:“说说看,你们怎么想着要学俄罗斯文语了?”
弘晖:“学习俄罗斯语言,可以和俄罗斯人交流,了解他们国内的事情。”
胤禛:“你了解他们国内的事情做什么?”
弘晖:
我怎么知道,是德亨说想要了解的。
“俄罗斯算是咱们的邻居,知己知彼,方好应对。”
胤禛:“知己知彼,自有奴才们去做,不用你们自己去学,你见皇上自己要学了吗?见皇上下旨要皇子皇孙王公大臣们去学了吗?”
弘晖:
胤禛:“德亨,你来说。”
德亨:“奴才会欺人,主子都不愿意学习,不当回事,看不上的,奴才也不会下功夫去学的。皇上都要筹办学馆了,可见对培养会说俄语人才的重视,若硬拉上一帮人去学,估计也学不出来什么。我们要是能去学就不一样了,那些人不管是钻营也罢,讨好也罢,总要认真对待几分的。”
胤禛点头,表示了对这一条的认可,问道:“还有呢。”
德亨:“喀尔喀和准噶尔都和俄罗斯搭界,若有冲突,咱们作为宗主国,定是要调停裁决的,若是谁是谁非都弄不清楚,到时候两国交涉起来,肯定会吃亏的。”
贝加尔湖曾经是喀尔喀蒙古部族的放牧区域,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在康熙帝二十八年以索额图和佟国纲为首的大清使团和俄罗斯签订《尼布楚条约》的时候,主动放弃了,改成以尼布楚为界,这个先不说。
单说准噶尔。噶尔丹当政之时,不止一次的和俄罗斯眉来眼去,甚至还和当时的沙皇通信,想要从俄罗斯借兵借火枪火炮攻打喀尔喀和大清。
如今噶尔丹虽灭,但准噶尔地区仍旧是部族联盟制,他们跟喀尔喀蒙古一样,每年都会向大清纳贡,在康熙帝每年西巡之时,也会去朝见康熙帝,但怎么说呢,毕竟只是藩属,还是外藩,又和俄罗斯搭界,要说俄罗斯没有拉拢甚至是奴役准噶尔牧民的想法,德亨是不信的。
弘晖对德亨的这个有力说法连连点头,表示就是这样的。
准噶尔多么重要啊,要是不重要,当年汗玛法也不会两次亲征了。
胤禛看着德亨沉默了一瞬,德亨说的这个理由,过于一针见血了。
他怀疑德亨说这话,应该是在皇上面前听说或者看到了什么。
难道说,对俄罗斯,皇上是有什么新的想法了?
但胤禛没将这话问出来。
前两日,康熙帝将他叫过去,没头没尾的骂了他一顿,说他对德亨不上心,没教好读书云云,胤禛难免多想了些。
皇上学习汉学多少年了,至今都还要汉学师傅给他讲学呢,还能指望才读书三年的德亨能学成什么学问?
将他叫过去骂一顿,那就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在敲打他这个儿子:
德亨在朕面前做御前侍卫,但你要有分寸,别让个小儿打探朕身边的事儿。
朕也不会真让他知道什么大事儿,他在朕身边,除了射箭、解题给朕解闷儿,就是在南书房读书。
当时胤禛真是悚然一惊,他怀疑,皇上可能知道了他在府中盘问德亨关于河工亏空案的始末了,所以才会说这样一番话敲打他。
胤禛自认是明白了皇父的意思了,心情真不是一般的糟糕就是了。
不管是谁,挨上这样一顿敲打这样一顿骂都不会高兴的。
但德亨无意间流露出来的一些信息,也让胤禛受益匪浅也是真的。
胤禛心里千回百转,表面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还有呢。”
德亨:
还有什么?
这两条还不够吗?
见胤禛一副我不信你一定还没有将真正目的说出来的神情,德亨想了想,道:“我听传教士说,俄罗斯国内在打仗,财政早就不堪重负了,那啥,您没觉着是个好机会吗?”
胤禛开始心梗了,他轻飘飘问道:“什么好机会?”
德亨走近了两步,好像生怕密谋被人听到一般,小小声,神神秘秘道:“削弱敌人啊。”
胤禛不自主的按住了胸口,然后慢慢将心里梗住的那口气舒出来。
他到底养了个什么妖孽啊!
他才十岁吧?
就敢盘算别国内政了。
人家国家打仗关你什么事儿啊!
难道还能打到你家里来?
大清的铁骑是摆着好看的吗?
胤禛冷着脸道:“这话,我只听今天这一次,你就当没说过,以后也不要再说,听到了吗。”
德亨、连同他身边的弘晖和卓克陀达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听到了。
实际上,如果不是胤禛一而再再而三的问,德亨是一准儿不说的。
胤禛看着眼前一脸正色保证以后都不再说的三个孩子,头突然就疼痛不已,他该单独问德亨话的。
他自己生的这两个,不会被这胆大包天的小子给带歪了吧?
胤禛道:“你们学俄罗斯语的事情,等我跟皇上请旨之后再说,在我将旨意请下来之前,你们都消停些。”
“啊。”德亨有些失望。
胤禛一个眼风扫来,德亨就招了:“我们都打算好了,明天去俄罗斯佐领内问问,看有没有会说俄罗斯语的,看来是去不成了。”
胤禛:“不许去。”
德亨:“好吧。”
胤禛又去看弘晖和卓克陀达两个,两人也都应下,保证明天不去了。
从胤禛那里出来,德亨蔫蔫道:“只是学习一门语言而已,还要跟皇上请旨,为什么啊。”
国家领导人还管你学习什么小语种啊?
弘晖也不理解,但是:“应该是有什么紧要之处吧,阿玛不好跟咱们直接说?”
卓克陀达问德亨道:“若是皇上不同意咱们去学,你还学吗?”
德亨想都不想道:“当然。”
弘晖:
德亨挠挠头,道:“要是皇上不愿意,等我当差的时候,我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
总得问个原因出来吧?
弘晖叹道:‘我突然知道阿玛为什么要请旨了。’
德亨:???
弘晖:“阿玛一定知道,你学了俄罗斯语一定不会安分的,与其等到时候闹出大事情来不好收场,不如给你请个明旨,给你弄个名分?”
卓克陀达莞尔,点头,道:“我觉着也有可能是这样。”
德亨臊眉耷眼的:“你们就不能想我点好的?”
弘晖摇头:“你都想着干涉别国内政了,还要我想什么好的?”
德亨:“我就这么一说,没想来真的。夸张嘛,就是说的夸张一点,给足了好处,贝勒爷看到了好处,才能同意咱们学嘛。”
卓克陀达:“可是,我看阿玛是将你那话当真了。德亨,真看不出来,你居然对别国内政感兴趣。”
德亨看着青春洋溢的卓克陀达,突然坏笑道:“卓尔姐姐,你一定不知道,在俄罗斯现今彼得沙皇亲政之前,是他的姐姐索菲亚公主摄政。”
卓克陀达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哈?!”
德亨继续笑道:“随着彼得沙皇长大成年,索菲亚公主为了做女皇,发动了宫廷政变,想要杀死彼得”
卓克陀达眼睛瞪的溜圆:“啊!!”
弘晖忙问道:“真的假的?最后成功了吗?唉呀,定是失败了,要不然现在就是女皇当政了。”
德亨点头:“当然是真的,你们要是不信,等俄罗斯人来了,咱们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索菲亚公主是失败了,但她曾在彼得沙皇年纪还小的时候摄政也是不争的事实。”
卓克陀达眼睛亮的惊人,她抓着德亨的手臂,问道:“那索菲亚公主呢?她最后怎么样了?”
德亨:“听说是坐牢,就跟咱们宗室圈禁一样,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就不知道了。”
“只是圈禁啊没有处死”卓克陀达喃喃道。
见将两个小伙伴都给惊住了,德亨得意洋洋,叉腰道:“所以呢,你们还要一起学习俄罗斯语吗?”
“当然要学!!”卓克陀达发现自己有些太过激动了,就平息了一下心情,稍稍解释道:“知己知彼嘛,这个俄罗斯国挺有意思的”
德亨不由哈哈笑起来。
卓克陀达任他笑,心里一时翻江倒海的,一时如有一只猫爪子在挠她的心尖子一般,痒痒的。
女人主政耶,还是公主主政,不是皇后,也不是太后。
是公主!
这个公主居然还要做女皇,这难道不让人新奇吗?!
汉人这边有个武则天,以后就再没有听说过哪个女中豪杰超越男人主政了,俄罗斯有个索菲亚公主,那之前呢?
在索菲亚公主之前,还有女人做女皇吗?
是只有俄罗斯国是这样的,还是其他西洋国家也是这样的?
唉呀,她以前真是白活了,西洋玩意儿她有不少,怎么就没问过它们国家的皇帝是男是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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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5 章
一直到俄罗斯商队入京, 胤禛的那个“旨意”都没有请下来,因为康熙帝政务繁忙,且他又搬去畅春园办公去了, 并不是胤禛想见就能见到的。
而且,因为家中小儿学习一门外国语言的事情去特地觐见皇帝,说出去估计大家都会觉着胤禛疯了吧。
胤禛显然没疯,所以, 这个请旨只能暂时搁置了。
胤禛可以禁止弘晖和卓克陀达出府,但他显然是禁止不了德亨和德隆的。
东直门内大街北侧有一座罗刹庙,罗刹庙周边建了许多住房,住的就是镶黄旗的那个俄罗斯佐领人。
当然,现在基本已经被同化成大清人了,不管是从外表上还是从内里,除了有些人的眼睛和头发颜色略有不同之外,已经和蒙古人、满洲人没什么两样。
俄罗斯来京商队就停驻在罗刹庙内, 其使团则住进了位于东长安街理藩院对面的俄罗斯南馆。这里曾经是专门为蒙古和朝鲜等使团准备的馆舍, 在康熙三十三年,就成了俄罗斯使团的专属。
富察家和罗刹庙只隔了两个街口, 加上在胡同里绕路,也就两三里地吧,所以这一日,德亨和德隆约上,一起去富察家会和,然后去罗刹庙去看俄罗斯人。
在俄罗斯使团去畅春园觐见完康熙帝之前, 这个俄罗斯商队还不能在京自由活动。
德隆:“四贝勒也真是的, 只是去看看俄罗斯人而已, 用得着如临大敌, 将弘晖和卓尔给禁足了吗?”
德亨:“贝勒爷也没说要禁他们的足,是他们自己不敢出来。”弘晖和卓克陀达非常敬重自己的父亲,非必要情况下,他们两个是不会违背胤禛的意志的。
再说了,俄罗斯人又不是来了明天就走了,有德亨在,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见不到人。
而且:“他们两个如今在家叽哩哇啦的学习拉丁语呢,也没时间出来玩。”
说到这里,想着卓克陀达穿着旗袍,坐在月亮窗前,焚着梵香,捧着一本由拉丁语写在晦暗羊皮纸上的莎士比亚诗集读诗的样子,德亨就忍不住的想笑。
一种很时髦的穿越感油然而生。
德隆:“那他们今日见不到俄罗斯人,肯定很失望吧,说不定现在正在家中坐立难安,就盼着咱们什么时候回去说给他们听?”
德亨:“倒也未必,咱们今日主要是来探路的,等探好了路,说不定他们就能出来了。”
在富察府大门口和富兴、傅宁、福保顺等其他人会和,德亨他们一起来到了罗刹庙外。
在罗刹庙外,没看到什么不同。
德亨奇怪:“不是说来了小二百人?怎么回事?一个外国人都看不到?”
德隆:“咱们进去问问去。”
罗刹庙门口有守卫,不让他们进去。
德隆和德亨亮出身份也不行,守卫给出的说法是不准这些俄罗斯人“结交外官”,王公贵族也不行。
德亨和德隆面面相觑,竟然还有这么个规矩吗?
最后还是富兴亮出了富察家的身份,说明他们是来看货物的,又跟这几个看门的兵卒使了银钱,他们才放心。
德隆骂骂咧咧:“不还是进来了,有什么差别?”
德亨:“可能这个说辞他们好向上头交差吧。”
一门之隔,内里可真是不一样,入眼就是黄毛蓝眼须发浓密五官深邃的俄罗斯人,见到他们几个少年,指指点点一副万分好奇的样子。
德亨才是好奇呢,这些俄罗斯人的穿着,看在他的眼中,真正是“古风盎然”啊,跟穿汉服的什么法国人、英国人、比利时人一点都不一样。
德亨几个少年就跟入了密闭动物园一般,顿时成了被棕熊围观的猴子,德隆和傅宁几个都感觉到了不自在和局促。
只有德亨,眼睛就跟开了八百瓦的探照灯似的,挑拣比对着眼前的棕熊们哪个更强壮,那个血统更高贵。
德亨对着这些俄罗斯人,用拉丁语问道:“你们这里谁做主?”
众俄罗斯人面面相觑,德亨又改用葡萄牙语问了一遍,见无人作答,又改用法语问了一遍,正在德亨组织德语语法的时候,三个人从寺庙大殿里走了出来。
这三个人各有不同,一个是清朝官员打扮模样,一个是一身黑袍传教士打扮模样,一个是棕发、灰眼、及膝高跟长靴、紧身裤、墨绿色丝绒燕尾西装、露出蕾丝泡泡花边袖口和领口的强壮男人。
看着有三四十岁的样子,但以欧洲男人显老的规律算,他也许只有二三十岁?
毕竟他没有大肚子。
他应该是有精心打扮过,下巴上和两鬓边的胡子刮的很干净,头发也很短,露出脖颈和耳朵。
那个清朝官员先一步来到德亨等人面前,行了一个千儿礼,道:“见过德公爷。”
德亨让他起来,问道:“你是?”
“小的理藩院徕远司司务布和。”布和回道。
德亨:“我们进来看看,没打扰你办公吧?”
布和忙道:“不敢。尚书大人派遣小的来安顿这些俄罗斯人,并无甚要事。”
德亨去看那个对比过于强烈的外国男人,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这个男人一直在盯着他看。
男人对他微微鞠了躬,德亨礼貌点头回礼。
德亨收回视线,问布和:“你会说俄罗斯语?”
布和摇头:“不会。”
德亨:“那你是怎么跟他们交流的?”
布和:“他们听得懂喀尔喀蒙古语,奴才用蒙古语和他们交流。”
德亨笑道:“原来如此,我也会说几句喀尔喀蒙古语,我能和他们说话吗?”
布和:“当然。”
德亨:“那你为我们做介绍。对了,门口的守卫说不许这些俄罗斯人结交外官,我跟他们认识,算是结交外官吗?”
布和一时踟蹰,道:“这个,奴才还需向上司请示。”
德亨又和那个男人对视一眼,对布和道:“说几句话而已,等我去皇上身边当值,我会给皇上解释的。”
布和:“那是最好,奴才这就为您引见。”
布和引着德亨几人上前,用喀尔喀蒙古语和德亨介绍道:“这是俄罗斯商人伊凡,这是俄罗斯传教士罗蒙洛索夫。”
又对伊凡和罗蒙洛索夫介绍道:“这位是我大清国公德亨,是皇上宠幸的宗室。”
这个介绍可能太口语化了,伊凡仍旧是一副客气礼貌的外交表情,罗蒙洛索夫先道:“尊贵的皇室大公,愿主保佑您。”
伊凡的表情变了。他的眼睛如乌云飘散,灰霾色褪去,透出微微的蓝,“深情”的直视着德亨的眼睛,他的唇角优雅的勾起,右手抚上胸口,脊背下弯,躬腰见礼,道:“很高兴见到您,尊贵的大公阁下。”
德亨眨巴了一下眼睛,用不是很地道的喀尔喀蒙古语回道:“很高兴见到你,伊凡。我听说,贵国沙皇有一位皇子也叫伊凡?”
什么大公,清朝的国公和欧洲的大公是一个概念吗?
伊凡腰身再躬下几分,道:“在下伊凡.米哈伊洛夫,只是一位商人。”而且,那位伊凡,不是彼得陛下的皇子,是同为沙皇的兄弟,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德亨点头,道:“你叫我德亨就行了,这位是德隆,是亲王的儿子,对了,我跟你纠正一下,我只是有国公爵位,和你们国家的大公可不一样。”
伊凡同样和德隆见礼,德隆别扭的点了一下头做回礼。
伊凡和德亨道:“如蒙不弃,您可以叫我伊凡。”语气和态度都不卑不亢的。
德亨笑问道:“伊凡,你会说拉丁语吗?”
伊凡站直了身体,垂眸笑道:“在下曾经游历欧洲,会说拉丁语。”
德亨改用拉丁语道:“那太好了,我们能谈一谈吗?”
伊凡:“是在下的荣幸。”
德亨跟布和道:“我能和伊凡在庙里走一走吗?”
布和:“当然。”
德亨点头,对伊凡道:“我头一次见俄罗斯商队,你能为我介绍一下你们此次带来的货物吗?”
伊凡:“荣幸之至,您这边请”
在罗刹庙后院,停了十来辆板车和十几头骆驼,以及若干骡马。
德亨眼睛在院子里逡巡了一遍,就这些?
伊凡让几个俄罗斯仆从解开一辆车上的绳索,露出里面码的整齐的皮毛,跟德亨道:“这是西伯利亚高原上产的最好的银鼠皮,穿上它,最单薄的女士也能渡过寒冷的冬天,”又到了另一辆车,指着露出来的棕色皮毛道,“这是西伯利亚草原上的棕熊皮,只要一张铺在床上,夜里睡在上面,就有如炭火般温暖”
转了一圈,结果,不是银鼠皮就是棕熊皮,不是野狼皮就是松鼠皮,都是各种各样的皮毛。
德亨奇怪:“怎么都是皮草?你们没有其他货物了吗?”
伊凡恍然道:“是了,您一定对这些不感兴趣,我那里还有一些紧俏货,您一定感兴趣。”
德亨做出期待的表情,道:“那我拭目以待。”
伊凡让德亨稍等,他去房间里去取“紧俏货”去了。
趁人不在,德隆拉着德亨问道:“你们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呢?”
德亨用汉语在他耳边道:“这个伊凡用的一定是假名假姓,蒙古语说的也不怎么样,用他熟悉的语言交流,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德隆:“你看出来了?”
德亨:“这才说了几句话,能看出来什么?不过,他们入京,居然只带来这些货物,很奇怪啊。”
德隆刚要问哪里奇怪了,就见伊凡抱着几个盒子出来了,布和已经让仆从收拾出了露天石桌,上了香茶,请几人坐下交谈。
伊凡将盒子让仆从抱着,自己拿了最上面一个小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一块鸽子蛋大小的澄澈蓝宝石出来。
德亨拿起蓝宝石对着日光看了看,水汪汪的,品质上等,问德隆道:“我记得你匕首上镶嵌了这么一块?”
德隆从小腿上摘下一个小臂长的匕首,匕首刀鞘和把手上镶嵌了足足五颗同种品质至少和那块蓝宝石同等大小的蓝、黄、绿、红、粉色宝石。
伊凡面色一变,眼睛夸张的瞪大了,嘴唇张张合合好一会才惊叹道:“失礼了,请务必不要在心里嘲笑我的无知,竟然将这样平凡的宝石在您们面前献丑。”
德亨笑道:“你这块已经很不错了。”说罢,将蓝宝石放回盒子里。
伊凡将盒子收好,又打开另一个稍大的,打开,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金黄色透明琥珀,比德亨在富察格格那里看到的那块还要大,透明度也更好,里面杂物也更少。
德亨笑道:“我前几日在一位贵夫人那里见到了差不多品质的一块,不过,她的那个里面有漂亮的松针,你这个要更透明一些。”
伊凡表情先是沮丧了一下,复又激动起来,道:“您的品味果然非凡,私以为透明度高的琥珀固然难得,但有内容物的会更有意趣,我曾经在克里姆林宫内见到一块内容有一只斑斓蝴蝶的琥珀”
说过琥珀,伊凡又跟德亨卖力展示了钻石、珍珠、羽缎、蕾丝缎面扇、黄金饰品、怀表、玻璃镜等“紧俏货”,可惜,除了那个蕾丝缎面扇,德亨一件都没看上。
伊凡很不解,道:“这只是一柄普通的女士折扇,您为什么会看上它呢?”
德亨笑道:“这种样式的折扇我们这里没有,你还有多少,我都要了。”
伊凡:“好吧,此次商队带来的折扇,都是您的了。”
我们这里没有。
伊凡似乎知道该怎么讨好这位小大公了。
伊凡吩咐让人将所有的女士折扇都包起来,德亨失望道:“我原本以为你们这里会有很多货物,没想到就这么一些。”
伊凡:
“不瞒您说,最好的一批货,送去了贵国皇帝的别宫。”
德亨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一批货根本没有进京城,而是拐道儿去了畅春园。
但是:“你说的是最好的一批货,那还有多少批货是你们没运来这里的?”
伊凡失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道:“今年是俄中两方通关贸易年,我们商团准备了数不清的货物要运来贵国,但贵国的皇帝不准许我们带这么多的货物入镜,我们只好将超过三分之二的货物留在了尼布楚,只带了最精美的货物来了贵国京城。”
德亨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商队名字叫什么?”
伊凡:“莫斯科商队。”
德亨:“我记得,你们的国都就叫莫斯科?”
伊凡:“是的。”
德亨好奇问道:“那是一座怎么样的城市?和我们的京城一样吗?”
伊凡:“那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它有着近六百年的历史”
在伊凡嘴里,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城堡是一座神圣、光辉、不可侵犯的城堡,是俄罗斯的皇宫,是国家权利的中心,是人民的信仰
德亨疑惑:“真的吗?我怎么听说,你们的皇帝另有一座都城?叫彼得堡?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伊凡:
伊凡面上一直挂的笑容消失了一瞬,然后恢复如初,状似轻松问道:“恕我冒昧,能问一下,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我们的陛下另有都城的?”
德亨随意道:“我们京城内有很多传教士,他们有的来自法国,有的来自德国,有的来自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比利时有很多,我都数不过来。可能是什么时候听他们说的吧,我的拉丁语说的还行吧?就是他们教我的。”
屁啊,德亨是记得俄罗斯的另一座大城市圣彼得堡就是彼得大帝建的,所以叫做圣彼得,但圣彼得堡是不是都城,是什么时候的都城,现在的都城到底是不是莫斯科,德亨真不记得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诈一下这个伊凡,结果呢,嘿,这里面一定有什么。
伊凡暂且相信他的说法,道:“圣彼得堡是一座还在建设当中的城市,并不是我们的都城,我们国家的都城一直都是莫斯科。”
德亨:“哦哦,原来如此。对了,你刚才说,你曾经游历欧洲,欧洲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穿的衣裳跟你一样吗?他们吃什么?对了,你吃过我们国家的食物了吗?你吃的习惯吗”
德亨有数不清的问题问伊凡,不管德亨问什么,伊凡都能回答出来,就像是百事通一样,上到国家政治、经济、历史、地理,下到乡村景致、风俗,好似天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关键是,德亨按照自己知道的初步判断,这个伊凡,居然说的大多数都是实话。
之所以说的是大多数,是因为对各国政治这一块,德亨无从判断。
德亨和伊凡说的很投机,中途还吩咐人回国公府叫一桌席面来罗刹庙,和伊凡共进午餐。
德亨用筷子捞了一筷子面条在鎏金兰草白瓷小碗中,然后用银勺舀了一小勺西红柿鸡蛋卤子浇在面条上,放在伊凡面前,笑道:“这是我们国家一种非常美味的面食,叫做面条,不知道你能不能吃的惯。”
伊凡跟拿刀剑一样拿起滑溜溜的象牙筷子,对德亨笑道:“这是你们国家的餐具,真是别具一格。”
德亨看了眼芳冰,芳冰抿唇低下头来,那啥,开个玩笑罢了,看洋人用筷子怪可乐的。
德亨示范怎么用筷子吃面条,看伊凡如临大敌似的一本正经的一会双手一会单手握着筷子和面条作斗争,若有所思。
伊凡的筷子和面条作斗争只限于碗内,不论是面条还是西红柿鸡蛋卤子,都没有洒落出来,俄罗斯的商人个人修养都这么高的吗?
德亨放下碗筷,对伊凡笑道:“想来你吃不惯面条,不如试一试这葱花油饼味道如何。”
德亨话说完,陶牛牛和芳冰,一人捧盥小铜盆一人捧毛巾过来,德亨洗了手,用手从餐桌上小竹筐里捡了一块切的四四方方煎的两面金黄的葱油饼,用勺子从菜盘子里拨了一些炒土豆丝、豆皮丝等在油饼上,折叠,卷好,送入口中咬了一口。
伊凡认真看他动作,学着他的样子先洗手、擦手、然后卷葱油饼,送入嘴中咬了一口,眼睛顿时放光了。
咸香的油饼接触到舌尖的那一刻,刺激着味蕾急速分泌出唾液,舌头就像有了自己的主意一般自主咀嚼,越嚼越香,越嚼越香
伊凡才刚感觉到美味,手里和嘴里就已经空了,还要!
德亨看伊凡傻愣愣的捧着油饼吃,笑眯眯问道:“滋味儿如何?”
伊凡竖起了大大的拇指,赞叹道:“太美味了,简直简直我从来没吃过滋味儿这么丰富的食物。”
外国佬说话,就是善于夸张,德亨理解,所以道:“这只是很寻常的一种面饼子,再试试这个春饼,卷上烤鸭和面酱才是好吃。”
丢掉了筷子,伊凡的进餐过程就很顺当,吃的也很开心了。
德隆和傅宁他们全程都是用筷子优雅用餐,因为有德亨陪着,所以伊凡并没有觉着受到了刁难和冒犯,反倒和德亨说起了欧洲用餐方式,最后道:“等贵国皇帝允许我们自由走动了,我一定亲手准备一桌欧洲大餐请您品尝。”
德亨:“我很期待,希望不要我等太久了。”
伊凡:“一定不会太久的。”
德亨用完舒心的一餐后,几人换场地捧茶消食,德亨趁机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伊凡,你是知道的,我不会说你们国家的语言,你能教我吗?”
伊凡先是惊喜道:“当然,乐意之至。”然后又奇怪问道:“你的拉丁语已经说的很流利了,为什么还要学习俄罗斯语呢?”
筹办俄罗斯学馆已经是势在必得的事情,现在就差教习俄语的老师了,所以德亨并不介意先透露给伊凡知道,就当是作为“信息交换”的诚意好了。
德亨:“事实上,是我们的皇帝正在筹备一所学习俄罗斯语的学校,但我觉着,如果想要学习俄语的话,还是找你这样的绅士比较合适,你说呢?”
伊凡:“当然,当然,我可是俄罗斯人,说的一口正宗的俄罗斯语”
“你是说,贵国皇帝要建一所俄罗斯学校?”
德亨笑道:“是的,据我所知,学校的地址和学生都已经筹备好了,现在就差教习老师了呢。”
伊凡笑道:“相信贵国皇帝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教习老师的。”
德亨:“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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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弄混了,摄政的是索菲亚公主
第 146 章
德亨他们一直待到夜色降临, 眼见要宵禁了才从罗刹庙离开。
德亨原本没想去富察家的,但马奇就在门房等着他,所以, 在富察家门房,德亨和马奇说了几句话。
德亨先问:“您等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马奇:“听家中小子说您与俄罗斯商队中人相谈甚欢,老夫好奇您跟那个人都谈了些什么,就在门口等着了。”
中途富兴回府一趟,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他跟马奇说的吧,德亨想道。
德亨点头,道:“跟你说也防,我猜那个叫伊凡的商人身份不一般,他至少精通德语、法语等五六种语言,他有良好的教养,至少经过很好的教育,若是贵族乔装的, 来大清别有目的, 那他应该和使团一起去觐见皇上,怎么反倒窝在罗刹寺里呢?”
马奇眉头一跳, 道:“外国商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游走各国,会说好几种语言对他们来说都是正常,反倒是贵族,可能不会说别过语言。”意思就是,贵族纨绔无能, 只爱奢靡玩乐, 不爱学习。
德亨摇头, 道:“我也说不上来什么, 就是觉着这人气质不一般,对了,他长的很英俊,按照洋人的话来说,他有着阶级认可的贵族血统。”
“这只是凭心而论的话,可能不足以取信于人。”马奇犹豫道。
德亨失笑:“我为什么要取信与人,管他什么身份呢,只要他从给我我想要的消息就行了。”
马奇好奇:“那您想要的那个消息,您从他那里得到了吗?”
德亨挠了挠下巴,笑道:“至少可以将弘晖和卓尔姐姐从贝勒爷手里解救出来了。对了,你俄文教习老师找的怎么样了?”
马奇咳声道:“还没什么头绪呢,咱们京内懂俄罗斯语的几乎没有。”
德亨笑道:“伊凡已经答应我他回国之前会教我俄文了。”
马奇惊喜:“那如果”
德亨打断他的话:“没有如果。他的价值不在教习俄文上,而在他游历欧洲的经历上,你放心,我会请他介绍几个教习给你,到时候你看看合不合用吧。”
马奇高兴道:“老夫在此先行谢过了。”
德亨摆摆手,道:“无妨。我还要去贝勒府一趟,这就先走了。”
马奇起身送他:“您请便”
德亨和德隆一起回到四贝勒府,弘晖一见到他们就迎上来,惊讶道:“我以为你们今天不会来了?”
德隆笑道:“今儿钓上大鱼了,可惜你没看到。”
弘晖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德隆:“不知道。”
弘晖:“哈?”
德隆用下巴点点德亨,跟弘晖道:“他跟那个叫伊凡的,全程用拉丁语交谈,我是一句都没听懂,但光看他们交谈的神色,和那个叫伊凡的肢体动作,我也看的津津有味儿的。”
德亨先吨吨吨的给自己灌了两碗茶解渴,才长舒口气道:“我觉着俄罗斯派来的使团目的不一般,贝勒爷回府了吗?”
弘晖点头:“回了,在前院读书呢。”
德亨起身,道:“去个人叫上卓尔姐姐,咱们去给贝勒爷请安。”
弘晖:“好。”
太和斋这边,胤禛的确是在读书,见到弘晖、德亨、德隆、卓克陀达四人过来,他反射性的一阵头疼。
纯纯生理上的。
德亨一见到胤禛的脸色,先声夺人道:“阿玛,俄罗斯商队有问题,您见到他们的使团了吗?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一道惊雷劈下,胤禛果然顾不得头疼了。
他放下书本,面色凝重,挥手让下仆退下,道:“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来。”
德亨一点都不见外,自己给自己搬了个绣凳放在了离胤禛一米外的地方,坐下。
见弘晖三个都跟鹌鹑似的老实站在那里,就道:“你们也坐啊,要不然我多尴尬?”
胤禛没好气道:“你还知道尴尬?爷看你是皮子又痒了,该紧一紧让你记一记规矩了。”
老子没让你坐,你做儿子的自顾自的坐下了,这是儿子在老子面前的规矩?
德亨噘嘴,站起来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卓克陀达忙上前将茶几上的茶盏捧起来,殷勤道:“阿玛,您喝茶。”
弘晖站在另一侧,将胤禛手里的书本“抢”过来,卓克陀达将茶盏塞进胤禛手里。
胤禛:
德隆四处看了看,眼尖的从多宝阁上抽出一根戒尺,双手奉上,意思不言而喻。
弘晖、德亨、卓克陀达三双眼睛齐刷刷的射向他,一同谴责他的狗腿。
德隆嘿嘿笑道:“我在家要是不听话了,我阿玛就用这玩意儿教训我的,嘿嘿。”
胤禛气笑了,接过戒尺在手里把玩,道:“都坐吧,先说正事要紧。”
弘晖他们忙去搬了绣凳来一左一右的两两坐在胤禛边上,听德亨说话。
德亨开口道:“那个伊凡咳咳”
胤禛皱眉,将自己的茶碗给德亨要他自己喝,又吩咐苏培盛道:“上茶和点心来。”
苏培盛应了声,亲自去吩咐茶和点心,小主子们的口味各有不同,他还是亲自去更妥当一些。
德亨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正色道:“那个伊凡,不似商人,倒是更似乔装商人游历四方的贵族。”
胤禛点头,道:“这是洋人的规矩,跟传教士一样,没什么奇怪的。”胤禛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似他亲眼见过,很懂洋人似的。
德亨不赞同道:“不一样。这些贵族,有的是自愿的,游历四方增长见识,有的是受国王所托,国王给他们金钱等财务上的资助,以外交官就是使臣的身份,游走各国。这些人在别的国家游历,会将他们的眼睛看到的一景、一物、以及一些人的言行、听到的一些话、经历的一些事写成日记,然后回国交给他们的国王,如果国王觉着有价值,他们不仅会得到大笔的奖金,甚至还能从国王那里获得爵位。”
胤禛先是点评一句:“洋人就是不讲究,爵位岂是轻易许出的,”又问,“这些都是那个伊凡告诉你的?”
德亨摇头,道:“都是我从利圣学那里听来的。”
胤禛挑眉:“我记得,这几年你都在府上读书,没跟那个利圣学交往?”
德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利圣学学习拉丁语了,他都是将这些当做故事说给我听的。”
利圣学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一些问题引导以及利圣学的不得志和碎碎念就不用德亨特地说出来的。毕竟,谁能想着防备一个三四岁小孩子呢?
胤禛无言。他忘了,眼前的是个神童天才,天才学习知识就跟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轻松是不争的事实。
胤禛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那个伊凡,就是这种游历四方的人了。”
德亨点头,道:“我觉着他应该就是这样的人,但让人奇怪的是,其他使团的人都去畅春园觐见皇上去了,他反倒以商人的身份躲在罗刹庙里,您说是不是十分可疑?”
胤禛沉吟道:“要是按照你说的,他只是记录一些看到的人和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德亨着急道:“如果他有意打探我们国家的兵防和战斗特点呢?收买我们国家的官员和商人为他们做事呢?还有我们国家的纺织技术、烧瓷技术、炼铁技术、火炮技术被他们偷窃了呢?”
胤禛:
德隆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插口道:“德亨,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打探兵防还有那些什么技术应该不是一般人能懂的?”就如你将提花织染技术搁一个蠢人面前,他只以为这是一张废纸?
德亨正色道:“那俄罗斯国王会派遣一个蠢货去别国游历吗?”
胤禛坐不住了,他起身在地上来回踱步,带入自己,判断德亨说的那些可能性。
如果是他去到一个陌生的国家
不说窃取,至少他是一定会对那个国家的兵防、政治体系、经济发展等等等所有相关国运的事情感兴趣的。
如果那个伊凡真是受了他们国王的命令来到大清,却没有去觐见皇上,那他肯定就是带着另外的目的来的。
至于这个目的是什么,还需探查。
胤禛:“德亨,你将今日和那个伊凡说了什么都说给我听。”
于是,德亨开始复述今日他和伊凡的谈话。
谈话内容实在是多,更是涉及了吃穿住行建筑诗歌珠宝牲畜等方方面面,听德亨说出来,简直让胤禛叹为观止。
就跟读书一样,你学会认字写字是一回事,学会作诗写策论是另一回事,要是能跟人侃侃而谈那就更高一层。
若是你能带着问题并且和人讨论的有来有回,那就是超脱了学习,到了探寻“道”的境界了。
德亨就是这样。在和伊凡的交流中,有些问题,他明显是带着目的去问的,偏对方给出了答案还不自知。
胤禛觉着,阿灵阿可以让贤了,理藩院尚书之位合该让德亨去做。
至少德亨会说蒙古语和拉丁语,他可以和俄罗斯人自由五障碍交流,获得传教士翻译官绝对不会想到去问也不会在乎的消息。
胤禛的政治嗅觉和缜密思维是毋庸置疑的,他很快从德亨的叙述中抓住关键信息。
胤禛问道:“你说,圣彼得堡是俄罗斯皇帝新建设的城市,伊凡听你说起圣彼得堡是新都城的时候,很是激动,再三纠正?”
德亨点头,道:“我后来知道,圣彼得堡是彼得皇帝为了和瑞典国家开展,特地在军事要塞港口选址新建设的堡垒城市,彼得皇帝和瑞典开战八年且没有停止的意思,可见,彼得皇帝对这个港口势在必得。”
“我一说圣彼得堡才是他们的新都城,伊凡立即表现出激动来,他再三跟我强调,莫斯科才是俄罗斯的京都。其实他大可以像是听到笑话一样纠正我,不需要一次又一次强调的。就像我们国家的都城是北京一样,这是常识,别人说错了,咱们只需要纠正就行了,完全不用这样激动。”
胤禛:“那你以为,他是在掩饰什么呢?”
德亨笑道:“彼得皇帝有自己的计划和目标,他想迁都,但他的大臣们或者那些顽固大贵族们不这样认为,可能这个伊凡的家族和派系,就是反对皇帝迁都的吧。”
胤禛点头,笑道:“明成祖。”
德亨:“圣彼得堡是不是北京,尚需确认。”
明成祖朱棣,亲征鞑靼,从南京迁都北京,与现在的彼得大帝,八年亲征波罗的海港口,建设圣彼得堡新城,如今亦有了迁都的打算。
其中过程,何其相似。
当年清朝入关,从盛京迁往北京,也是一个意思。
都是为了更好的统治新的领土。
但彼得皇帝能不能迁都成功,圣彼得堡会不会成为北京,都还存疑,就看彼得皇帝手腕怎么样了。
如果最后彼得能迁都成功,那,他就是一个不可小觑的皇帝。
邻居是个有为之主,于大清而言,并不是个好事儿。
雅克萨之战和准噶尔之乱尚未远去呢。
如果他们的猜测都是真的,那当下,有没有文章可以做?
若是要做文章的话,要怎么做?
毕竟,俄罗斯在极北之地,到底在哪里,谁都没去过,谁都没见过
胤禛道:“既然这个伊凡不简单,那你先跟他结交着,探探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德亨点头,应道:“我已经跟他约好了,明天会带一些绸缎、首饰、香膏、香料等东西去给他看。对了,我还请他教我俄罗斯文语,他同意了。”
胤禛睨了他一眼,答应道:“既然要有所为,就不用拘泥了。”
这是同意他学习俄罗斯语的意思。
德亨求道:“让弘晖和姐姐与我一起嘛,我还是个孩子,我一个人很孤单的。”
弘晖和卓克陀达忙低下头去,他们怎么觉着,德亨说了这么一晚上的话,就是为了现在这么一个目的呢?
胤禛看看自家两个亲生的,结果只看到了两个黑漆漆的发旋,无奈道:“弘晖可以去,卓尔”
卓克陀达猛的抬起头来,眼睛灼灼的盯着胤禛,一汪秋水里面,盛满了期待和紧张。
胤禛转过眼去,不看她,继续道:“罗刹寺糟乱之地,未免冲撞了,卓尔就不要去了。”
“阿玛”卓克陀达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努力忍住哽咽,请求道:“阿玛,卓尔不怕的,卓尔也要去。”
胤禛背过身去,道:“听话,女孩子在家享福就行了,外面都有你兄弟呢。”
“阿玛”卓克陀达还要请求,德亨拉住她,对她摇头。
卓克陀达哽咽了两下,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跑了。
“姐姐!”弘晖忙追了上去安慰,太和斋这里还是交给德亨吧。
德隆手足无措的,德亨给他使了个眼色,德隆跟胤禛告辞:“我侄儿去看看卓尔去。”
等人都走了,书斋里就只剩下胤禛和德亨两个。
胤禛仍旧背着身站在那里,没动,就跟点了穴一样,僵住了。
德亨说了这么老半天,早就又累又渴了,他自己提来了茶壶给自己斟茶,然后就着案几上的几样点心吃喝裹腹。
胤禛听着喝茶咀嚼的声音心烦,叫道:“来人,掌灯!”
天早就黑了,屋子里也早就掌了灯,只是之前因为他们在屋子里说话,只堂屋里点了一只蜡烛,光火暗淡而已。
此时胤禛见屋子里昏暗暗的,心里更加烦躁,叫人进来多点几只蜡烛,让屋子更亮堂些。
胤禛重新拿起书本,只是这一次,眼睛盯在书页上,看了,又没看。
胤禛放下书本,没好气道:“你以后别勾搭着卓尔往外跑,心都给跑野了,以后还怎么嫁人。”
德亨一口点心噎在喉咙里,苏培盛忙过来给他又是喂茶又是拍背的,好不容易让他将哽住的点心咽下去,伺候顺当了。
德亨伸着脖子揉着着噎的发涩的喉咙,哀怨叹道:“阿玛,您能不能换个词儿,‘勾搭’不是这么用的。”
胤禛:“别插科打诨。卓尔跟你们不一样,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
德亨沉默。
好一会,他才道:“您对卓尔姐姐有什么打算?”
胤禛重新拿起书本,翻页,道:“我给她在京挑了几户人家,先看着,这几年给她抱病,不要见人,等找个合适的时机,我再给她请旨”
“不需要多高的爵位,让她嫁在我和她额娘眼皮子底下,就什么都有了。”
德亨:“那卓尔姐姐,她可愿意?”
胤禛扫了他一眼,无波无澜道:“父母之命,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以往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为见你年纪小,就让你们混在一起。如今勾的她心思大了,学些牝鸡司晨的本事,让她心有不甘,进而心生怨怼,最后害了自己。”
德亨:
“你们感情最要好,你去劝劝她,我做阿玛的,不会害了她。”胤禛淡淡道。
德亨:“如果,事情没有按照您的打算发展呢?”
胤禛:“你想说什么?”
德亨:“皇上不只一次赞卓尔姐姐有大将之风,也曾在朝臣们面前赞卓尔姐姐聪慧,如果我说如果啊,皇上给她指婚蒙古”
胤禛眼睛如利箭一般射向德亨,黑黝黝的眼眸在明明灭灭的灯火里,尤为渗人。
德亨继续道:“如果卓尔姐姐被指婚蒙古,那么您将她锁在府中,让她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技能都学不到,才会害了她。”
“大草原需要的是荣宪、恪靖公主那样身体强壮性情坚韧聪明智慧的女儿,而不是纤弱的闺阁女子。”
“反之,如果她成功嫁在了京中,她是您的女儿,贝勒府的大格格,有弘晖和我这样的兄弟,就算她有千般本事,万般才智,只会成为锦上添花的存在,不会成为她任何的阻碍。”
“阿玛,女子有才才是幸事,‘无才是德’那是汉人的说法,且是被曲解了的,您知道书上写的不是这个意思。”
胤禛:“世人并不像你这样通透,她既然活在世俗中,那就要遵守世俗的规矩,女人有女人的规矩,男人有男人的规矩,本就是世间至理。她性子柔顺些,日后在后宅才能得丈夫敬重,相夫教子,才能过的安顺。”
德亨没有拿西方什么女王什么公主什么女大公的那一套去和胤禛辩论,西方是西方,东方是东方,不能相比。
也没有说男人的喜好算个屁,她是大格格,为什么要去迎合男人的喜好之类的话。
没有意义。
不管别人怎么做决定,最后的路终究要卓克陀达自己去走,谁都替不了谁的人生。
德亨起身,最后说道:“阿玛,您介意我将您的打算和意思说给卓尔姐姐听吗?”
良久,胤禛点头,道:“说给她知道也好”
“劝劝她,要听话。”
德亨点头,行礼离开了。
走在贝勒府夜色中,德亨轻叹口气,问身边的陶牛牛道:“牛牛,你说卓尔姐姐是不是很可怜?”
陶牛牛:“她已经是大格格了,怎么会可怜呢?”
卓克陀达若是可怜,那那些生下来因为是女孩儿就被溺毙的女婴又算什么呢?
别说世间女子,就是世间男子,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有自己的烦恼和不如意之处。
就是九五之尊,也不是事事都顺心的。
德亨来到芳菲院,院子里静悄悄的,弘晖和德隆坐在院子台阶上咳声叹气的,见到德亨过来,弘晖问道:“阿玛改主意了吗?”
德亨摇头,问道:“姐姐怎么样了?你们怎么在外头?”
弘晖失望道:“额娘在里面安慰着呢。”
德亨和他们坐在一起,道:“弘晖,你同意姐姐学习俄语吗?”
弘晖:“当然。”
德亨:“但贝勒爷说她是女子,为了以后生活安顺,还是性子柔顺些好。”
“胡”弘晖刚想骂一句胡说八道,反应过来这话是胤禛说的,就硬生生咽了下去。
德隆奇怪:“生活安顺和性子柔顺有什么关联吗?再者,学习俄罗斯语怎么就性子不柔顺了?”
德亨叹气:“男人的固有思维吧,男人心眼子小的很,见不得女人比他聪明有才气?”
德隆:“德亨,你也是男人吧?你怎么这么说自己?”
德亨哼哼:“我还不是男人,是男孩子!”
德隆憋笑,德隆忙揉了揉了自己的腮帮子,含含糊糊道:“我以后就找一个才华超过我的媳妇儿,将府里的事都交给她打理,我只管擎等着就行了,嘿嘿。”
德亨翻白眼:“你这是找个管家婆呢?要你府上管家做什么用的?”
德隆:“那不一样。媳妇儿聪明多好,就跟我额娘似的,我阿玛成年成年的不在家,他跟我说他之所以敢离京这么长世间,还不怕府里乱了,就因为有额娘坐镇呢。”
弘晖提醒道:“咱们以后娶什么样的媳妇儿,得是汗玛法指婚吧?”
德隆:“那我先求我额娘给相看好了,再去请皇上指婚好了。”
德亨心烦意乱道:“你们说这些还太早了,现在是姐姐怎么办。”
弘晖喃喃:“阿玛不同意,额娘都没办法,还能怎么办?”
德亨:“”
德隆:“德亨,你法子最多,你说怎么办?”
德亨奇怪:“贝勒爷都定了,我能有什么法子?”
德隆“咦”了一声,不信道:“你会乖乖听话?糊弄鬼呢。”
弘晖也是用同样不信的眼神看着德亨。
德亨是大大的无语凝噎。
好吧。
德亨:“这事儿,得看姐姐的想法,咱们说什么都没用。”
弘晖:“姐姐的想法?姐姐的想法就是跟咱们一起学习俄语。”
德亨:“没这么简单”
“德亨过来了?快进来。”里面四福晋叫德亨进去。
德亨和弘晖、德隆对视一眼,都起身,进了屋子。
西屋,卓克陀达趴在炕桌上,眼睛红彤彤、湿漉漉的,还在一抽一抽的哭,四福晋坐在她旁边,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慰。
见到德亨进来,卓克陀达眼睛一亮,看着德亨,期待的听他说话。
德亨深吸一口气,先将胤禛的意思转达。
卓克陀达眼睛里的光从期待到缓缓熄灭,最后闭上眼睛,无力的趴在炕桌上,不动弹了。
四福晋心疼不已,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胤禛早就和她说过了,她也有意无意的看过胤禛给卓克陀达挑的那几家的主母和孩子了,只是还没跟卓克陀达说而已。
胤禛有提醒四福晋要收一收卓克陀达的性子,但四福晋有意拖延了。
一来是她没觉着卓克陀达这样的性子有什么不好,二来,她觉着可以先等男方挑出来之后再说,要是未来的额驸就喜欢卓尔这样的呢?
还有皇上旨意那边呢,等皇上赐婚之后再收敛也不迟啊。
要是皇上最后的旨意还是去抚蒙古,那现在不就白折腾了?
总之,四福晋和胤禛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那就是用尽全力不让女儿嫁去蒙古。
在这一条面前,所有的,什么意愿啊、理想啊都通通往后站。
德亨心里也很难受,他咬咬牙,对卓克陀达道:“姐姐,以后日子长着呢,何必急于一时。”
四福晋也叹息道:“是啊,日子过的很快的,时间长了你就会淡忘了,就不会难受了。以后你不如意的事情还多着呢,要是次次都要死要活的,还过不过日子了”
戌时宵禁,德亨看看时辰,还有时间,就和弘晖约好时间,和德隆一起回了国公府。
德隆一路沉默,德亨问他,他说:“我想到我那些嫁去蒙古的姑姑了,她们在嫁之前,是不是也和卓尔一样哭的伤心?”
德亨也沉默了。
现在的蒙古可不是三百年后有城市有公路有铁路有飞机的蒙古,现在的蒙古还是部落制度,游牧为生。也会建城定居,但建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蒙古大草原上建城,更是难上加难。
而且,只有公主才有资格建府,然后公主的奴仆和额驸的属民们围绕公主府建设居住区,最后形成一个小城市。
其实也就是一个小村落,大量牧民们还是要逐草而居。
卓克陀达是皇孙女,顶多封个郡主,和公主不能比。她不能建府,她只能住额驸的蒙古包。
以及,就算建城定居又怎么样。
环境和繁华程度能比的上京城吗?
公主嫁去蒙古,不说额驸以及额驸的家人怎么样,就单说这生活环境,公主能适应的了吗?
回到国公府,萨日格跟个小炮弹一样冲出来,保住德亨的大腿,大声质问道:“大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家,我都以为你被黄毛罗刹抓走了。”
德亨蹲下身,捧着萨日格的小脸,郑重对她道:“萨萨,日后哥哥一定不勉强你做任何选择。”
萨日格瞪着懵懂的大眼睛,听不懂她最爱的大哥哥在说什么,但看着好重要、好认真、听着好厉害的样子。
她就大大点头,也非常郑重其事道:“大哥哥最好了,我都听大哥哥的,我最喜欢大哥哥了。”
德亨笑了,亲亲她的小脸蛋,将她抱起,问道:“萨萨,你想学俄罗斯语吗?”
萨日格:“就是罗刹语吗?”
德亨点头,道:“罗刹国,也叫俄罗斯国,蒙古语读音是‘oroccia’。”
萨日格跟着读了一遍:“俄罗斯”
德亨就这么边走边教一路抱着她去了父母的院落。纳喇氏已经怀孕超过八个月了,预产期在六月份,产房现在就已经准备起来了。
她生孩子已经是老手了,所以这一胎养的按部就班得心应手,加之这个孩子很乖,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动的时候动,不闹幺蛾子,就让人更省心了。
纳喇氏精神头很好,见到德隆过来,德隆才刚弯了一个腰请安就被她托着手臂请起来,笑道:“我猜着你可能来不及回王府,就在德亨的院子里多收拾了一间房出来,专门给你住。”
德隆笑道:“您太客气了,我跟德亨挤一挤就好。”
纳喇氏笑道:“单独收拾一间出来才好,以后你来了也住着方便,就和弘晖的房间挨着,你们小哥儿仨一人一间。”
听说弘晖也有一间,德隆就不推辞了。
德亨问道:“我阿玛呢?”
纳喇氏道:“在前院和幕僚们说这次俄罗斯货的事儿呢,我不耐烦听这个,他就去前院和幕僚们说去了。”
叶勤这些年都在搞沿海外贸,和俄罗斯商队做生意还是第一次,新鲜自是有的。
德亨跟纳喇氏道:“额娘,我明儿去罗刹庙会俄罗斯商人伊凡,让萨萨跟我一起去行吗?”
纳喇氏随口道:“行啊,去玩玩儿也好,多带几个婆子跟着伺候。”
德亨:“额娘,萨萨已经四岁了,该学着认字了,我教她说俄罗斯语您觉着怎么样?”
纳喇氏笑道:“你是她兄长,你教她什么都是为她好,我没意见的。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话?”
德亨叹道:“贝勒爷不许卓尔姐姐学习说俄罗斯语,我心里怪难受的。”
纳喇氏想了想,道:“贝勒爷是真疼女儿,这是想藏着些,不想她太招眼了,被皇上嫁去蒙古呢。”
德亨不理解:“这是能藏的住的?玉牒上清清楚楚的记载着谁家有适龄女儿,不是想藏就能藏的住的吧?”
纳喇氏解释道:“这是给皇上和其他宗室们一个过得去的说法。她要是天天这里跑那里蹿还跟着洋人学说洋话,你让贝勒爷说她身子弱,说她不适合抚蒙古,别人也得信呢?”
德亨无言。
纳喇氏又笑道:“卓尔是格格,她又是个聪明的,不管嫁去哪里都能过的很好,又有你跟弘晖给她撑腰,她怕什么?她日后只有过的更好的。你这心啊,是白难受了。”
在纳喇氏看来,卓克陀达的命是极好的,出生尊贵,在闺中受父母疼爱,兄弟敬重,出嫁有娘家撑腰,而且嫁的一定是家世不差的勋贵,只是不能学那个可有可无的洋文罢了,有什么好难受的。
她此生吃的最大的苦,恐怕就是受了风寒喝的苦药汤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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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不同,金子非要发光也不是想捂就能捂住的,这一章,算是为下一个西巡大情节做一些铺垫了。以及,伊凡不是彼得啊,现在的彼得忙的很,一面要应付国内的农民起义,另一方还要和瑞典打仗,他走不开的。
第 147 章
第二日, 德亨和弘晖、德隆一起,带着小福和萨日格又来到了罗刹庙。因为他们是上午九点左右到的,到的时候, 罗刹庙门大开,许多俄罗斯商人和传教士们都走出庙门,在庙门口前的场地上拉开架势,摆上摊子了。
今日, 伊凡换了一身清朝男子常穿的蓝色印花长袍在身上,腰间扣了铜扣皮带,领口和袖口的蕾丝花边换成了真丝荷叶花边,脚上蹬着高跟皮靴,搭配上他深邃硬朗的欧洲人面孔,不伦不类同时,又有一种后现代的复古时髦感。
说实话,德亨也想西装裤配长袍, 觉着又复古又帅气, 要是能将辫子剪了留寸头就更好了。
可惜不能,唉。
伊凡在和一个商人谈生意, 身边跟着一个传教士做翻译。
摆着的摊子上几乎全部都是皮毛,没什么好看的。
伊凡见到德亨几人过来了,丢下那个商人和传教士过来和德亨热情问好。
德亨笑问道:“你们可以出门买卖了?”
伊凡笑道:“是,我们的使团已经觐见过贵国皇帝陛下,今早就从别宫回来了,我们使团拿到了贵国皇帝准许签文,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可以在京交易了, 可惜, 只有八十天。”
德亨失笑:“八十天还少啊, 你们这点子皮毛,今明两天就能卖个差不多吧?”
伊凡:“货物卖出去了,还要买进来呢,要不然,我们岂不是白来了?”
德亨点头,道:“你们要是想在京城做采买,钱少了可买不到真正的好东西。”
伊凡:“自然,我们带了很多卢布来。这两位尊贵的小姐是”
虽然今日才被允许出门,但来京路上,以及到京那一天,伊凡就没见过这个国家的“女人”,当然,这个困惑他已经解决了。他的中国通翻译告诉他,真正的女人都被男人们“珍藏”在宅院里,她们有自己的交际圈子,不是男人们能见到和参与的。
能出门抛头露面让他看到的,都是奴隶和贫苦的农民,在伊凡眼中,并不能算是“女人”。
在伊凡眼中,可以被称之为女人的,是被丝绸包裹和珠宝装点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和“gentleman”们跳舞欢笑的“lady”,或者“lady”身边的女仆也算,而不是灰头土脸干肮脏活计的奴隶女们。
这让他十分的可惜。
他以为离京之前都不会见到一个这个国家的女人了,谁知道,今日就见到了:一位衣着不凡的少女,一位更是珠光宝气的小小“lady”。
他主动忽视了几人身后跟来的四位嬷嬷和仆妇。
小福大大方方的任由伊凡眼神稍显露骨的打量,于此同时,她也将这个俄罗斯男人上下扫视,在心里做评估。
她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男人很可能是“间人”,哼。
萨日格紧紧握着哥哥的手,眼睛和嘴唇都张成了“O”字形,仰头看着这个对她来说过于高大的“罗刹鬼”。
心里不是不害怕的,嬷嬷们跟她说过,罗刹鬼最喜欢吃小孩了。
但是,她有哥哥,她不害怕!
德亨将萨日格抱起来,让她看人能舒服些。
德亨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叫萨日格。”
大公的妹妹,一位货真价实的淑女。
伊凡弯腰行礼,等着眼前的小淑女伸出手指让他亲吻。
萨日格镇定道:“免礼。”虽然这个罗刹人说的什么话她没听懂,但行礼她是看出来了,虽然他没有行跪拜礼有些太过失礼了,但没关系,眼前这个是罗刹人,不懂礼数是应该的。
德亨是不可能让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外国人亲吻妹妹的手指的,所以他笑道:“你的问好她收到了,同样跟你问好。”
伊凡又是一弯腰,道:“我的荣幸。”
直起腰,眼睛放在了小福身上。
德亨同样介绍道:“这位是我的首席侍女,小福。”
伊凡再次弯腰,不过这回是绅士的礼节性弯腰,非常明显的看得出来,与萨日格的行礼弯腰的不同之处。
所以说,从一个人的一举一动中,就能基本判断出这个人所处的社会阶层,并不是故弄玄虚的虚话。
小福低头行了一个规矩的微蹲插手礼。
伊凡看了一眼食指上带着一朵玫瑰花戒指的手,见没有伸出来的意思,只好将之在心里记下来:东方人没有吻手礼。
伊凡暂时忽略了小福,将视线重新放回萨日格身上,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萨日格今日的穿戴,在她额间勒着的粉色小米珠串成的珍珠抹额、漆黑短发上系着的宝石珠花、胸前挂着的七宝璎珞、镶嵌着美玉和有大拇指头大的珍珠小鞋子上留意了一遍,然后道:“今日不知道令妹要来,没有为她准备礼物,还请不要见怪。”
德亨客气道:“我带她来来看看稀奇,你无需太过在意。”
德亨没有跟伊凡介绍弘晖,这是他们来之前说好的。
德亨的眼睛移到那个一直等着的商人身上,这个商人见德亨看过来,立即上前,一连行了三个千儿礼,谄媚问安:“小的隆庆行朱三行给德公爷请安,德公爷吉祥。”
萨日格自认为小声的用小手捂着嘴在德亨耳边道:“这个人是隆庆斋的大掌柜。”曾经去过国公府给纳喇氏送家具,虽然只见了一回,萨日格也将他记下了。
朱三行眼睛放光,立即又是一个千儿礼拜下,再次问安道:“给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萨日格有模有样让起,道:“免礼。你今儿过来是跟罗刹人采买皮毛吗?”
德亨将萨日格放在地上,朱三行的腰身立即躬的更厉害了,几乎与土地平行,恭敬回道:“是,小的来是替隆庆行采买俄罗斯人带来的皮毛。”
萨日格点头,没再说什么。
德亨笑道:“除了买,还要卖吧?我记得隆庆行是经营木材生意的,你们要卖给他们什么货物?木材吗?俄罗斯人似乎不缺木材?”
朱三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讪讪道:“这个,这个”
德亨也不难为他,只是淡淡道:“这里是京城,你们东家应该知道,什么该买卖,什么该禁手。”
“是,是,小的一定将您的训诫转达给东家。”朱三行忙领命应下。
德亨笑道:“行了,既然是来做买卖的,我就不耽搁你们了。”
说完,就对伊凡道:“伊凡,我从我府上带了一些昨天你说的货物来,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伊凡将朱三行的卑微看在眼中,更加坚定了德亨“大公”身份的猜测。
昨日德亨跟他说了“大公”和“国公”爵位的区别,让他对清朝的爵位有了一定的了解,德亨可能没他以为的那样“大权在握”。
但他心里同样有一杆秤,并不是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的。
掌权公爵和没落公爵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点他最清楚。
要是真按照德亨自己说的自己只是一个不管事没落皇室人员,那这些见他就跪的人都是怎么回事?
从昨天到现在,伊凡所见到的,都是德亨身边的伙伴和仆从向他请示,听他命令,其他见到他的人不是跪就是鞠躬,唯独他一个,腰都没弯一下,更别说跪了。
伊凡再次确定,自己受到了幸运女神堤喀的眷顾,一来到异国京城可能就遇到了目标人物。
受到德亨的邀请,伊凡自然是无有不从,扔下正在谈的买卖和德亨进罗刹庙去了。
被扔下的朱三行:
罢了,没有这个伊凡,还有伊平、伊万呢,只是,今天的买卖还有必要谈吗?要不要回去问问东家先?
德公爷给了他警告,是不是上头要严查了?
德亨今日带来的,除了精美的珠宝首饰和外头买不到的官窑瓷器之外,最多的就是各种羊毛布。
也是外头买不到的。
德亨想用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精品掏光伊凡的钱袋子,能不能掏光,以及掏光的过程,都代表着不同的意义。
根本不需要鉴定,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些东西的价值和珍贵。
每一个看到它们的贵族都会将它们据为己有,欧洲的女王、大公和淑女们,一定会为它们疯狂!
伊凡用手掌抚摸着柔软的不可思议的雪白羊绒布,惊叹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布匹,它就像玛利亚怀里的羊羔绒毛一样圣洁,就像女神维纳斯的肌肤一样温柔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英国女王和法国国王会不惜发动一场战争得到它”
嗯,过于夸张了。
德亨笑道:“实不相瞒,就连我们国家的大商人,见到过这种布料的都不多,能够拥有它的,只有我们的皇帝和皇太后,以及受到皇帝宠幸的妃子和大臣。”
伊凡立即恭维道:“您一定是受贵国皇帝最宠幸的那一个。”
德亨笑着抿了一口茶。
伊凡:怎么,难道我猜错了?
小福笑了,她用蹩脚的拉丁语道:“我家主人不需要赏赐,就能拥有它们。”
伊凡顿时眼光大亮,身子都向前倾倒了,他热切道:“这是真的吗?您可以随意支配它吗?”
德亨看了一眼小福,小福撅撅嘴,眼睛看天,一点都没有“说错话”的自觉。
伊凡连忙道:“哦,德亨,不要这样,小福姑娘只是以您为傲而已,请一定不要责罚她。”
德亨摇头,无奈道:“她见多了这些,已经不以为意了,我真是拿她没法子。”
伊凡顿时将小福的身份再提高一层,恭维道:“习惯了花香的人会闻不到香气,这正说明了您的豪奢和慷慨。”
德亨收下这句话,然后介绍其他珍品,比如一面牡丹一面波斯猫的双面苏绣团扇,比如芬芳扑鼻的羊毛脂膏和色彩绚烂的胭脂
除了在苏绣团扇上投注了一些注意力,对其他东西,伊凡表现的有些兴致缺缺。
弘晖和德隆都能看的出来,他的心神都被那卷羊绒真丝绸缎料给吸引走了。
这种纯白色的绸缎是德亨特地要求漂洗织出来的,说实话,弘晖和德隆十分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并使用这种布料,虽然织造它的是当今最精湛最上乘的工艺和用料。
国人尚色彩,或浓艳或雅致,治丧的时候用的布料,不管是淡黄的粗麻还是月白、银白、宝蓝等衣饰都属于素色,就没有是纯白的。
你弄这种雪白雪白没有一丝花纹的布料是做什么?
不理解,十分不理解。
但现在看到伊凡火热势在必得的视线,弘晖和德隆就知道了,这世间,还真有人会喜欢这种。
而且,在俄罗斯国,这应该和他们国家的明黄、大红、石青一样是代表了“尊贵”的颜色。
德亨要求织染这种绸缎料子时候,叶勤还在织染局,儿子要什么样的布料,吩咐一声,下头人自会孝敬上来。
其实除了这种没有花纹的纯色,德亨那里还有一种同样纯白但提花暗纹更精美的锦缎,但在德亨看来,那匹提花的未必有这匹纯白的更能吸引伊凡。
因为光洁的纯白,代表了纯洁和神圣。
德亨还记得看过的电视剧,女王、皇后加冕和贵族婚礼上,女子穿的礼服,就是这种纯白色。
所以今天德亨带了这一匹。
德亨故意无视了伊凡的心不在焉,看了看天色,道:“到了用茶点的时间了,我请你去泰和茶馆用茶点如何?”
伊凡:“客随主便,您的安排一定最妥当。”
德亨点了下头,一直静立的仆妇上前,将布匹等都收起来,包袱皮收拢了绸缎,同时也将伊凡的眼睛给收拢进去了。
弘晖暗自摇头,这个伊凡被拿捏住了。
德亨带着萨日格骑马,伊凡也牵出来一匹枣红色大马来,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德亨惊艳道:“这是汗血宝马。”
伊凡笑道:“你们是叫汗血宝马吗?在我们国家,这种骏马被叫做阿哈马,是一种种类非常优良的马匹。”
德亨拍了拍自己的奔雷,道:“我的奔雷也有阿哈马的血统。”
伊凡打量着奔雷,笑赞道:“非常神俊。”
“此次我们给贵国皇帝带来的礼物当中,就有阿哈马,您去皇帝的御马厩中就能看到。”
德亨:“希望我能有幸看的到。”
在城内是不能骑快马的,德亨他们一行骑马踢踢踏踏的慢行,倒是方便了伊凡观看北京城的建筑和人文。
伊凡赞美道:“你们京城的道路真整洁,到现在为止,我没有见到一堆马粪。”
想到传说中臭气熏天的巴黎街道,和三百年后都缺少公共厕所的伦敦,不由问道:“莫斯科的街道是什么样的?”
伊凡立即道:“是繁华和充满生活气息的”
对上德亨似笑非笑的视线,又叹笑道:“好吧,嗯是有一些不方便呃的味道的,哦德亨,亲爱的,你能大发慈悲的告诉我,你们是怎么保持街道干燥整洁的吗?”
德亨哈哈笑了起来,道:“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或许我需要请教一下建设和维护这座城市的建筑师,才能给你答复。”
伊凡夸张的惊叹道:“哦,伟大的建筑师,我为他们着迷”
弘晖凑过来好奇问道:“他在说什么?”
德亨忍笑:“现在,样式雷已经成了他最钦佩的人了。”
弘晖: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同时又深深叹息,他一句都听不懂,难得德隆能忍昨天一整天,现在他心里已经开始焦躁了,这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十分不好受。
弘晖突然就与卓尔姐姐感同身受了。
众人说说笑笑中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从东城东北角来到西城中心。
期间,围着故宫转了大半个圈。
伊凡对这座古老恢弘的建筑着迷不已,眼睛久久挪不开来。
伊凡:“如果有幸能入你们的皇宫参加舞会就好了。”
德亨:“我们国家没有舞会,但有宫宴。”
伊凡立即改口道:“如果有幸能入你们的皇宫参加宫宴就好了。”
德亨:“可能很难。”
伊凡:“受到你的邀请也不行吗?”
德亨:“能在宫里举行宴会的只有皇帝,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举行宴会呢?”
伊凡立即道:“你可以向你们皇帝建议。”
德亨似笑非笑:“我为什么要做如此建议呢?话说回来,如果你们此行能有贵族领队的话,说不定我们的皇帝还真有可能特地举行一次宴会宴请欢迎呢。”
伊凡:
伊凡也笑而不语,该换了话题。
泰和茶楼这边人一如既往的热闹,西四大街上的人见到伊凡也都如常,并没有稀奇驻足观看的样子。
对这些外国人,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泰和茶楼的大掌柜亲自迎接出来,笑道:“德公爷,您稀客。”
德亨介绍道:“这位是来自俄罗斯的商人,我带他来见是一下咱们中国的茶点。”
大掌柜对伊凡微微鞠躬,然后对德亨保证道:“您瞧儿好吧,保证不给您跌份儿。”
德亨纠正道:“是不给咱们大清跌份儿。”
大掌柜笑道:“您就代表了咱们大清,不给您跌份儿,就是不给咱大清跌份儿。”
他以为德亨是奉旨办差来了。
德亨没多做解释,带着伊凡去了二楼坐下。
德亨让将茶楼里所有的茶品都上一遍,反正他们此行人多,都能吃的完。
眼花缭乱的茶果一盘一盘的上来,德亨问眼睛都看不过来的伊凡道:“伊凡,你们国家的幼童都是怎么学习拼写的?”
伊凡:“一般家庭的孩子会上教会学校学习拼写,贵族家庭都是延请家庭教师上门教学。”
德亨:“那你们是有教材吗?”
伊凡:“《圣经》,孩子们的读写教材就是《圣经》,你如果你是说学习俄罗斯语的话,我会先从读写音标开始教你的。”伊凡反应过来,解释道。
德亨用一支筷子给他戳了一个白糖糕,让他像吃糖葫芦一般拿着筷子吃,道:“好哇,我知道拉丁文音标子母有二十个,俄罗斯的音标子母有几个?”
伊凡:“俄罗斯音标子母有三十三个,分别是”
小福立即吩咐活计取了纸来,自己拿出了墨水瓶和羽毛笔,放在了桌子上。
她还记得德亨和弘晖他们的目的是跟伊凡学习俄罗斯语,想着伊凡是外国人,用不惯毛笔,就特地准备了羽毛笔和墨水。
伊凡见了纸笔,就顺手将三十三个字母写在了纸上。
接下来时间就少了许多试探和勾角,到了边吃喝边教学的轻松时间。
为了增加趣味性,伊凡教德亨他们弹舌。
直弹的满桌子口水,好在茶碗都有碗盖,没有遭殃,只是点心再不能吃了。
德亨让茶楼里的活计将这些有了口水的点心拿去散给乞丐,然后在另一桌重新再摆,好招待客人。
意外的,学弹舌学的最快的是萨日格。
萨日格将之当做了一个游戏,没一会就能用弹舌“滋”一首小调了。
德亨“滋”的腮帮子疼也没成功一次,只能揉着酸痛的腮暂时放弃。
伊凡礼貌鼓励道:“这并不难,相信您很快就能学会的。”
然后丢下德亨,耐心的教了萨日格一首短小的诗歌。
萨日格跟学的很快,让伊凡大为赞叹,不住的跟德亨道:“要是有钢琴伴奏就好了,我来之前,并未想到会邂逅一位淑女,我应该带一台钢琴来的,或者一台小提琴,小提琴更轻便一些”
德亨:
大可不必。
总的来说,今天是相处愉快的一天。
德亨将伊凡送回罗刹庙,跟他道:“我明天要去别宫,可能会有几天不在京,我希望我的兄弟们能继续带萨日格来跟你学习俄罗斯语。”
听说德亨要去别宫,伊凡爽朗笑道:“当然可以,我会继续教他们的。”
德亨突然想起了马奇,又道:“我们国家的大臣,一个叫马奇的,可能近日会来拜访,想从你们当中延请几位俄语老师,你有推荐吗?”
伊凡玩笑道:“您觉着,我可以胜任吗?”
德亨惊讶:“我以为你会不屑一顾如果是你的话,我们当然求之不得。”
伊凡笑道:“好吧,我是开玩笑的,我会在商队里询问的。”
德亨:“多谢。”
伊凡:“您太客气了。”
德亨都转身了,伊凡踟蹰道:“我不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否合适”
德亨:“不如你先说来听听?”
伊凡:“你知道的,我们虽为同一个商队,但肩负的职责不同,采买的货品不同,钱币上的分配也就不同,我是倾向于将更多的钱币用在采买贵国丝绸上面的,但若是说服他们,我需要强有力的证据”
德亨笑问道:“你的意思是?”
伊凡朝天大大“哈”了一口气,无奈道:“德亨,咱们就不要试探来试探去了吧,你今天带来那种精美的布料,难道不是打着想卖给我的主意吗?我就直说了吧,我为那美丽的布料着迷,非常着迷,恨不能用商队所有的钱财来换取那种布料,但是,我说服他们,需要样品”
德亨摇头道:“不,伊凡,我并没有想卖给你的意思。”
伊凡皱眉,德亨继续道:“我想你一定能明白,但凡是上贡的物品,都是十分罕少的,我不知道你们国家的国王是怎么样的,但我们国家的皇帝和皇太后用的布料,都是无价的。”
伊凡:“无价?”
德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定价的意思,因为独一无二,所以无价。如果是你们皇帝、或者是大贵族代表你们国家来访,我们可能会无偿赠与,代表两国的友好和和平,但是售卖给商队,是不可能的。”
伊凡:
伊凡:“能否割给我一片,好让我带回去给我们国家的皇帝展示呢?”
德亨微笑:“抱歉。”
伊凡还想再请求,小福已经过来催促了,伊凡只好放弃。
回到庙内,此次俄罗斯商团商务委员胡贾科夫和从莫斯科来的官方使团大使莱蒙托夫已经在等着他了。
胡贾科夫:“伊凡,看来你的交友进程很顺利,能说一下,那位小贵族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吗?”
伊凡笑道:“我以为你们会出现,如果你们出现,我会为你们引荐的,然后你们就会知道,他有什么吸引我的了。”
莱蒙科夫做和事佬,道:“哦老伙计,在异国他乡,我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何不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伊凡和胡贾科夫相互喷气,然后坐下来,“谈一谈”。
伊凡捧着盖碗吸一口,叹道:“东方的茶叶。”
胡贾科夫:“不错,我们此行采买的大宗货品就是茶叶,真希望能将这座城市的所有茶叶都带回西伯利亚去。”
莱蒙科夫笑道:“那是不可能的,东方的茶叶无穷无尽,而且,我们没有带这么多卢布。”
胡贾科夫:“听说东方的皇帝很慷慨,我们或许能无偿带走更多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也很不错,还有大黄。”
莱蒙科夫:“我要提醒你,活计,现在的皇帝是鞑靼人,已经不是好说话的汉人了,这位鞑靼皇帝一向对我们的贸易不感兴趣,如果我们没有大炮和火枪,能帮助牵制准噶尔,鞑靼皇帝说不定会关闭贸易关口,不再和我们通商。”
胡贾科夫叹息道:“哦,粗鲁的鞑靼人,真是该死的让人羡慕。”
伊凡突然道:“也不是所有的鞑靼人都是粗鲁的。”
胡贾科夫:“你说的是你的那位小贵族吗?”
伊凡对他言语里的轻慢没有生气,而是笑道:“胡贾科夫,不得不说,在运气上面,你不如我。那可不是什么小贵族,那是一位尊贵的‘大公’。”
莱蒙科夫:“我得提醒你,伊凡,满洲人的公爵和我们欧洲的大公爵是完全不一样的。”
伊凡:“只要是掌权,那就都一样。”
莱蒙科夫惊讶:“他看起来年纪似乎不大,你说的掌权,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其实对德亨“掌权”伊凡也不敢确定,毕竟德亨的年纪在那里摆着,但是:“他并不是一位名不副实的大公,至少很有势力,很风光,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而且,他卓尔不凡,将来一定成就远大。”
莱蒙科夫和胡贾科夫对视一眼,胡贾科夫问道:“那么,你已经发现他的价值了。”
伊凡点头,笑道:“军队和武器方面的消息还无从得知,毕竟我们才刚来,但我们有八十天的时间,我还成为了他的俄语老师,我们完全可以慢慢筹画。就在今天,我从他那里发现了一种绸缎布料,是我从未见过的。”
莱蒙科夫是知道伊凡的底细的,他惊讶道:“还有你没见过的布料?是织锦还是丝绸?或许是比以前多了一些花样。”
伊凡摇头,道:“触感和厚度不一样,我能确定,这是一种全新的布料。”
胡贾科夫突然想到什么,道:“你们等我一下。”
胡贾科夫从他的房间里拿出来一卷布料,打开,给两人展示:“是不是这种布料?”
莱蒙科夫摸了一下,“咦”了一声,道:“像是英国的泥绒,又不像,这一匹更粗糙。”
胡贾科夫补充:“也更结实,更耐磨。这是我从承德那里换来的。”
伊凡仔细把玩着手里的布料,点头又摇头道:“我没有得到样品,也无从比对纹理、材质是不是出自同一个品类,我今日见到的那一种是他们的皇帝和皇太后专用的,自然不能和这个比,但是,这两种布料表面都有绒毛。”
“而且,那种美丽的雪白色,比珍珠还要柔美,会放光。”
莱蒙科夫:“你说的我都好奇了,世间会有这样的布料?”
伊凡:“这里是东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胡贾科夫再次叹息道:“鞑靼人这该死的好运”
伊凡继续道:“我想说服他,看能不能从他手里得到一小片样品,至少弄清这种布料的纺织材料。”
胡贾科夫:“不就是蚕丝?”
伊凡摇头:“不只是蚕丝,蚕丝纺织成的布料表面可没有毫毛。”
莱蒙科夫:“那就是羊毛?”
伊凡:“不能确定,英国和法国的羊毛纺织技术已经是最好的了,都没有这种高贵的质感。”
莱蒙科夫呼噜了一下头发,嘟囔道:“那我们此行的任务又多了一项,弄清一种高贵布料的纺织材料。”
胡贾科夫:“不能买吗?我们可以花重金买上一匹,然后带回去研究。”
伊凡:“他说了,不卖。”
胡贾科夫笑了,道:“哦伙计,你单纯的就像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这世上就没有黄金敲不开的门。”
伊凡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道:“我敢用项上人头发誓,那位小大公一定不缺你这点黄金。”
胡贾科夫面色一变,就要呛口,莱蒙科夫忙道:“既然如此,他喜欢什么?我们投其所好不就行了?或者,我们从其他商人那里想法子换一些?贿赂一些官员?我看那个叫马奇的大臣就不错。”
伊凡:“你别忘了,我们语言不通,以及,并不是有钱有势就能接触到那种限制布料的,贿赂这条路可能走不通。要说喜欢,我猜,他应该喜欢新奇的、没有见过的事物,对了,我记得咱们此行带来一些国内的报纸?”
莱蒙科夫:“报纸?这不好吧,上面有我们国家发布的军事行动信息。”
伊凡不在意道:“都是过期的,就是给他知道了又能如何?我能感觉的到,他对欧洲的事情很感兴趣,说不定他会愿意用布料换报纸。”
胡贾科夫:“你不是说那种布料只有他们的皇帝和皇太后能用吗?你能从他那里换来多少?先说好,只有一小片的话,我会笑话你的哈哈哈哈哈”
伊凡用看蠢货的眼神看着胡贾科夫道:“他们的皇帝并不限制他用这种布料这也是我对他的权势有信心的依据之一我敢肯定,他秋冬的衣裳一定是用这种布料做的,你说我能从他那里给我们的皇后换够做一身衣裳的布料吗?”
莱蒙科夫忙道:“那一定是能的。”
伊凡起身,彬彬有礼道:“抱歉,今日游玩我已经很累了,这就告辞了。唉,我还要连夜备课,好教他的兄弟姊妹俄罗斯语呢,今晚可能要点灯加班了呢”
目送伊凡背影消失,胡贾科夫咬牙切齿骂道:“该死的好运!”
莱蒙科夫正色道:“我们最好能祈祷他的手段和运气够用,这种布料可能是我们此行最大的收获了。”
胡贾科夫将咒骂咽下,认同了他的说法。
如果德亨知道了伊凡他们的谈话,一定会欣喜正中下怀。
今日遇到朱三行,让德亨意识到一个可能,那就是跨国走私。
像是盐、铁、铜、粮食等战略物资,是禁止出口贸易的,但架不住有胆大商人搞走私的。
羊毛布料在欧洲并不罕见,但这几年不管是京城织染局还是承德羊毛织造局,都有在尝试将常见的丝、麻、棉、兔毛等材质与不同品质羊毛的羊毛混纺,研发出了多种除了羽缎之外诸如呢绒、防水雨衣、毡布、粗布这些更实用功能性更强的布料。
去查走私太麻烦了,不如从俄罗斯商队这个源头着手,用这种新兴布料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掏空他们的钱袋,让他们主动放弃那些违禁品走私最好。
虽然,以商人的贪婪来说,可能有些困难。
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成呢?
至少,看今天伊凡的态度,他已经占了先手了。
回到家,德亨先将今天从伊凡那里学来的三十三个俄文音标子母默写出来,不知道弘晖那里有没有记住,德亨让人去贝勒府送一份给弘晖,想到卓克陀达,德亨又写了一份,弘晖看到有两份就能明白的。
处理完一些琐事,在纳喇氏房里,德亨跟萨日格学弹舌。
萨日格:“哥哥,你将舌头抵在牙齿上,不要那么用力,对,轻轻的,留出一点空隙,来,跟我学,滋滋滋滋”
德亨:“嘶嘶嘶嘶”
萨日格:“错了,错了,是滋滋滋滋滋”
纳喇氏抱着肚子“哎哟”“哎哟”笑的不行,偏不敢放开喉咙用力笑,她怕笑的太用力孩子给笑出来了。
叶勤一回后院,见到的就是笑的直打滚的妻子,围着儿子急的团团转的女儿,和张着嘴脸红脖子粗的儿子,顿时吓了一大跳,忙问:“可是怎么了?德亨你怎么这个样子?是遭了什么罪了?”
德亨:
他的确是遭了大罪了。
萨日格急的不行,跟阿玛道:“我们在学习俄罗斯语中的弹舌发音,我学会了,哥哥怎么都学不会。一定是有哪里出错了。”
叶勤奇怪:“难道不是你哥哥太笨了,学不会吗?”
萨日格超大声:“怎么可能,哥哥才不笨呢。”
叶勤:“那怎么你学会了,他就没学会呢?”
萨日格:“所以说有哪里出错了!”
叶勤无语。
德亨捂着腮帮子泄气道:“我也觉着是有哪里弄错了,或许是我还没找到窍门?萨萨,来,你再给我演示一遍。”
萨日格来到哥哥面前,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尽量张开嘴,露出牙齿和舌头,好能让哥哥看的清楚,开始发音:
“滋滋滋滋”
叶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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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8 章
第二天凌晨三点钟, 德亨就起床洗漱,稍稍用了早餐,就成为安定门初开的第一位骑士, 出城向畅春园飞奔而去。
四月末的天气,白日已经初现夏日酷暑的威力,但在早和晚,还是温煦和宜的温度。
酣畅淋漓的奔袭到畅春园外, 也才用了大半个时辰,德亨神清气爽。
在晨曦天光中,德亨入园去和上一个班做交接。
澹宁居前头侍卫班房这边,阿尔松阿到的比德亨还早。
德亨惊讶,阿尔松阿主动道:“我从园子里来的。”
德亨“哇”了一声,赞道:“你好勤谨。”
阿尔松阿说的“从园子来”是他至少昨天就到了他们家在畅春园附近的别苑,休息一晚上,然后今早来畅春园当差。
这样为了不上班迟到提前规避风险的行为和态度, 被德亨夸赞为“勤谨。”
阿尔松阿却是当的上这一句称赞。
阿尔松阿眼睛在德亨身上一瞥一瞥的, 好像他是新认识的同事,好奇又难以启口主动交流, 而不是同当差两个月的熟人。
德亨认真听傅尔丹讲交接事情,画押领了腰牌、腰刀和钥匙之后,德亨送傅尔丹出门。
但是,傅尔丹走到门口,和德亨大眼瞪小眼,就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德亨:
“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傅尔丹欲言又止, 止言又欲的。
德亨看看从见面起就十分奇怪的阿尔松阿, 再看看更加奇怪的傅尔丹, 问道:“你们几个意思?”
“德亨, 你回来了?”是拉锡高兴的声音。
德亨和拉锡拥抱,德亨从后背揽住他的腰(身高不够,真是悲哀),拉锡则是揽着他的肩头,他们好像久别重逢的两个兄弟,满面笑容,亲热的不得了。
德亨高兴道:“我正要去找你呢,你这就来了。”
拉锡:“我好几天没见你,趁着交接班,当然要来见一面。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德亨:“俄罗斯商队不是来京了吗,我从他们那里买了好些个皮毛,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送去你家里,跟你说一声。”
拉锡高兴的满面红光的,不知道客气为何物,道:“那我就收下了,改天请你喝酒吃肉。”
德亨亦是笑道:“酒就算了,肉是一定要吃的”
拉锡更是高兴。
他这种在财物赠与之上毫无边界感的行为,与已经将汉文化“客气”“礼让”“投我木瓜报以琼瑶”当做行为准则的满蒙人格格不入,别人认为他粗鲁、不知礼数,他也不明白既然是表示友好的“赠送”,为什么还要回赠以价值更高的礼物,甚至是金银。
他要是有这金银钱,自己拿去商铺里买自己更喜欢的不就行了?
用得着从你那里“买”。
这也是拉锡不合□□友少的原因之一。
但德亨不一样,尊重且遵守各族友人的传统习惯是一种美德。拉锡本来就是不会说汉话的蒙古人,他还保留着蒙古人“热情好客”的传统,别人给他的东西他就收着,同样的,别人去他家做客,他也会将自家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
没什么不好的。
拉锡觉着他跟德亨才是真兄弟,亲的。
如假包换!
说到俄罗斯人,拉锡好心劝道:“这些来京的俄罗斯人,好多都是亡命徒,德亨,你跟他们交往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他们野蛮、粗鲁、不知礼数,我怕他们冒犯到你。”
德亨这两天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德亨大为惊讶:“亡命徒?怎么回事?”
拉锡:“他们是哥萨克人,作为护军,受雇于俄罗斯使团和商队。我曾经在喀尔喀和他们交过手,他们骑□□湛,悍不畏死,且残忍成性,屠杀部落牧民眼都不眨,不是什么好人。”
哥萨克人,那可是如雷贯耳啊!
德亨:“那你知道这些哥萨克人有多少吗?”
拉锡:“前天跟来畅春园的有三十人,在京有多少,你要是想知道,等我回京之后探查清楚再告诉你。”
德亨点头,拉着他进屋,找了纸笔,写上凭条,然后盖上自己的私人印章,交给拉锡,道:“你拿着它,去我府上支取银两。”
拉锡笑着推回,道:“用不着,他们语言不通,我去跟他们搭话,他们会给我报酬求我办事。”
一看套路就很熟的样子,恐怕以前俄罗斯商队来京时这种“外快”活儿没少接。
德亨将纸条推回去,笑道:“那你更该收下了,你出手阔绰,他们只有更相信你的。”
拉锡实在是一个不会客气的人,他接过纸条揣进怀里,笑道:“那行吧,你想知道什么,跟哥哥说,哥哥都给你搞来。”
在这之前,德亨还真没想着要从这支俄罗斯商队里得到些什么,只限于友好交往,但现在拉锡一说,他想了想,道:“一个是哥萨克人的具体人数和他们此行所携带的武器种类和数量,刀剑箭矢多少,火枪多少,除了火枪,还有什么其他火器没有”
拉锡点头,表示记住了。
德亨:“二来,他们除了皮毛、宝石这样的货物,还带了什么东西,比如说书啊有字的纸啊之类的”要是能得到他们的地图或者日记就更好了。
拉锡再次点头,表示记下了。
德亨想了想,道:“三来,里面有一个叫伊凡的商人,我觉着他身份来历可能不一般,要是能打听到他和咱们的商人具体做了些什么买卖就更好了。”
拉锡点头,见德亨不再说话,就问道:“还有吗?”
德亨:“暂时没有了,你见机行事,成与不成都无所谓的。”
拉锡笑道:“你可是小看哥哥了,这里是咱们的地盘,我要是怕他们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放心吧,都交给哥哥。”
德亨:“多谢。”
拉锡:“跟哥哥客气什么,走了。”
从来到走,拉锡眼神都没给傅尔丹和阿尔松阿一个,全程眼睛里只有德亨一个。
傅尔丹和阿尔松阿也没离开,就站在那里看德亨和拉锡说话。
两人交谈中,充斥着大量的蒙古俚语和省略用词,且话说的时而急切时而缓慢,声音时高时低,让听、说蒙古语还算流利的傅尔丹都不明所以,更别提正在学习的阿尔松阿了。
所以只能看着,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和表情中猜测他们在说什么。
德亨拉锡走了,德亨见傅尔丹还在,就问道:“您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傅尔丹面色复杂,道:“听说,这两天你跟一个俄罗斯人走的很近?”
德亨惊讶,道:“也就是昨天和前天的事儿,你在畅春园都知道了?不对,是皇上知道了?有御史弹劾我了?”
傅尔丹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不过,皇上正在筹办俄罗斯馆的事朝堂已经尽知,你这个弹劾,就被轻轻揭过去了。”
德亨:“多谢告知?”
傅尔丹一脸好奇,问道:“那个商人有什么奇特之处吗?”居然让你一连两天朝他那里跑。
德亨随口道:“我去找他学习俄罗斯语。”
傅尔丹了然,点头道:“那你是挺好学的。不过,俄罗斯毕竟是边远小国,尚未开化,他们的语言你学着玩玩就行了,还是要在咱们国家的学问上多下功夫,否则,皇上又要罚你了。”
德亨:
傅尔丹说的真是肺腑之言,且是这个时代人对外国人的普遍看法。
而欧洲人,的确是才“开化”百十年,压根不可能与泱泱华夏相比,天国上人们鄙夷他们是在是太正常了。
虽然现在的所谓“天国上人”百年之前也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就是了。
德亨:“我知道了,多谢。”
傅尔丹点头,跟阿尔松阿打招呼之后,换班离开了,接下来,他有五天假期。
现在就剩德亨和阿尔松阿了。
今天没有早朝,离他们七点上班还早,德亨去了同在一个院的茶房,里面小太监见他过来,给他上茶上炊饼。
阿尔松阿没说话,德亨也不说,小太监殷勤的问德亨:“小爷,您是用豆汁儿还是用肉粥?”
德亨:“都来一点儿。”
“好嘞。”
小太监笑眯了眼睛,麻利的从一个木桶里给他舀了满满两大碗的瘦肉粥和豆汁儿,然后又从一个小瓮里舀了一勺子杂咸菜,从一个深筐里捡出四个还带着温热的炊饼放在一个盘子里,和粥碗摆在一起。
德亨也不讲究,就站在台子边上,从腰间挂着的布袋里掏出两个咸鸭蛋,给小太监一个,自己磕了一个,扒皮,放在肉粥里,开吃。
阿尔松阿看德亨吃的香,他自己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噜叫唤起来。
阿尔松阿:“给我来两个炊饼。”
小太监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吸咸鸭蛋油呢,闻言撩了撩眼皮子,屁股动都没动一下。
德亨从盘子里捡了一个塞他手里,推了推咸菜碟子,道:“这咸菜腌的够味儿,你尝尝。”
阿尔松阿:
阿尔松阿深吸一口气,狠狠咬了一口炊饼,就着咸菜吃,最后德亨也没将那碗豆汁儿喝到嘴里,因为被阿尔松阿喝了。
德亨嘻嘻道:“豆汁儿催尿,小心当差时候跑茅厕。”
将最后一口豆汁儿咽下肚子的阿尔松阿眉头都没动一下,动一下他就输了。
阿尔松阿:“等会子我就去上茅厕,多谢你提醒。”
德亨见人家八风不动的,只好无趣的“哦”了一声。
小太监将德亨用过的碗都收拾到一个木桶里,塞进台子下头,等到了时间会有人来收。
小太监笑道:“小爷,您上次赏的裂疮膏子倍儿好用,您瞧奴才的手,已经没有裂口了,奴才老娘和奴才谢您大恩大德。”
小太监伸出来的手又粗又大,皮肤粗糙干燥,纹路粗且深,还有一些新、旧弥合的疤痕,一看就是常年干粗活的手。
手上有冻疮的,并不是开春就好了,相反,开春一直到夏季,虽然冻疮消掉了,但手指头皮肤干裂瘙痒会一直不停。
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恶性循环。
小太监和小太监的母亲深受皮肤干裂之苦,上一个班次德亨见到这个小太监的手满是口子,有的还在淌血水,就从赵香艾那里要了一大罐子羊毛脂药膏给他。
小太监用了,果然几天过去,他手上的口子已经弥合了,想来他母亲的也是。
德亨为他高兴,笑道:“好用就行,你跟你娘说,等入冬的时候就开始用,晚上睡觉前抹上,这样一冬手都不会开裂。”
小太监呵呵笑:“是,奴才已经跟她老人家说了,那么一大罐子,她老人家说能用两三年呢。”
德亨:“搁上一年药效就不好了,你跟你娘说别省着,明年还有呢。”
小太监眉开眼笑:“哎哎,都听您的”
德亨在茶房里和小太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小太监虽然被叫一声小太监,且人年纪看上去也确实不大,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但已经是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爹了。
奇怪不?
一问才知道,人家从十三四岁上就娶媳妇了,且是兼祧两房,娶了俩媳妇儿,谁也不多谁也不少,一房两个儿子传宗接代,正正好儿。
养活这样一大家子,对穷苦人家来说,可不容易。
可幸,皇上建了畅春园,需要伺候的奴才,这小太监想来想去,就干脆自宫,谋了园子内的差事,算是能养家糊口了。
嗐,都是穷给闹的,相比于卖儿卖女,还是自己来上一刀更划算。
他运气也没太差,子啊畅春园混了几年,混到了侍卫班房里茶房的差事。
小太监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王公和内阁大臣,心中自有一本账。
他都是皇上的奴才了,他怕谁啊?
眼看要到上班时间了,德亨告辞,小太监问他下晌儿想吃什么,他给留意着。
德亨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对了,要少盐、少油和少糖的,我牙疼。”
小太监笑眯了眼睛,恭维道:“您真是贵人,行嘞,奴才给您留意着。”
穷苦人家,哪里会舍得放开了肚皮吃盐、油和糖,这位主儿反着来,唯恐吃进嘴里的盐多了油多了糖多了,可不是贵人吗?
打小儿不缺的才不会想呢。
走去澹宁居的路上,德亨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再不说,到了皇上跟前可就没机会说了。”
阿尔松阿:“昨天我看到你去泰和茶楼了。”
德亨惊讶:“我没看到你。你怎么不来和我打招呼?”
阿尔松阿:“你又没看到我,我做什么要去打招呼?”
德亨:“你说话真不客气,不行,我好伤心,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阿尔松阿笑了一下,然后又抿住嘴,解释道:“我在街对面呢,怎么打招呼?”
又道:“我看你们跟那个俄罗斯人言笑晏晏的,也不好去打扰。”
德亨笑道:“那你可是吃亏了,我们在跟伊凡学习俄罗斯语呢,他教我们发音,trrr这个叫弹舌音,可难了,我学了好久才学会的。”
德亨揉了揉腮帮子,现在都觉着还在隐隐作痛。昨天他战斗了一晚上,终于找到了弹舌的技巧,学会了。
过程可真是太痛苦了。
阿尔松阿被他这一长串的“滋”声给吓了一跳,嘴唇张张合合的,才给了一句评价:“怪里怪气的,跟狼叫一般。”
德亨不服:“狼不这么叫吧?我又不是没听过狼叫?”南海子里可是养了狼群的,住帐篷时半夜他没少听狼叫唤。
“德侍卫、松阿侍卫,您来当差了?”梁九功笑着招呼道。
德亨和阿尔松阿见礼:“梁谙达。”
他跟阿尔松阿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从敬老这一方面来说,也要叫梁九功一声谙达的。
梁九功看了德亨一眼,笑道:“皇上一会子就要召见大臣了,您两位快去当差吧。”
德亨和阿尔松阿两个忙谢过梁九功提醒,从穿堂小门入了澹宁居。
康熙帝戴着眼镜,在一本一本的翻看奏折,速度很快,翻出来的那些就是一会要见的大臣要谈的政务了。
两人跪地请安。
康熙帝瞥了一眼,随意道:“来了?今儿怎么是你们两个当差?”
阿尔松阿:“回皇上,班次排到我俩了。”
康熙帝:“嘴上没毛,办事不劳,去叫赵昌来。”
魏珠应声去叫人了。
魏珠走了,梁九功那会子明显是去办事,也没跟进来,一时间,这间屋子里就只有康熙帝和德亨、阿尔松阿三个了。
德亨很想问一问,师傅赵昌来了,他们就有三个人当差了,是不是可以走一个了?
但他没问出口,好像他贪图安逸,不乐意来皇帝跟前当差似的。
康熙帝轻咳一声,德亨见阿尔松阿无动于衷,就上前端起放在一旁小案几上的茶碗,掀盖儿看一下,是残茶,碧螺春。
德亨拿着茶碗去了隔壁小间,将茶碗里的残茶倒进木桶里,见一旁的茶桌之上有紫砂壶,摸了摸,热的,颠了颠,里面有水,应是之前梁九功泡好的茶。
德亨将紫砂壶里的茶倒进茶碗里,清香四溢,茶汤清绿,正是泡的恰到好处的碧螺春。
德亨倒茶七分满,端着茶碗出来,放到康熙帝手边,道:“皇上,请用茶。”
阿尔松阿:
阿尔松阿低下头去,他来当差,家中长辈再三告诫,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千万不要多嘴多手多事儿。
皇上入口的东西,是能随意碰触的吗?
康熙帝扔下折子,接过茶碗,喝了一口,道:“梁九功的泡茶功夫越发炉火纯青了。”
德亨笑笑,没说什么,退后,站好。
阿尔松阿:
看来,长辈们的话也不尽然。
康熙帝倚着靠背喝了两口茶,歇了两息,直起腰身,德亨及时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茶碗,放到了之前的小案几上。
康熙帝继续翻看折子,德亨回到原位置站好。
康熙帝翻看着抽出来的奏折,排了一下顺序,道:“收起来吧。”
德亨碰了碰阿尔松阿的手,阿尔松阿上前,手伸向了抽出来的那几个奏折,德亨用气音轻轻“呵”了一声,阿尔松阿的手转了个方向,将那堆稍显凌乱的奏折理好,然后收在御案旁的小箱子里。
不是阿尔松阿没眼色,不机灵,实在是康熙帝这话说的太含糊,模棱两可的。
你命令下达不清楚,要别人怎么迎合伺候你?
康熙帝起身,伸出手来,道:“德亨,陪朕走走。”
德亨上前,伸出手腕让他扶着,朝屋外走去。
得了,他成大BOSS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了。
屋外太阳已经起来了,德亨问道:“皇上,要不要摆驾?”
摆驾有伞,可以遮阳。
康熙帝道:“不用,晒晒挺好。”
畅春园里树木葱郁、夏花绚烂,孔雀在草地上悠闲觅食,画眉鸟在树枝上啾啾歌唱,好一副明媚灿烂的好光景。
看着确实比压抑肃穆的紫禁城舒坦多了。
德亨眉目舒展,唇角含笑,好的心情自带气场,将身边人都给熏染了。
德亨欣赏着皇家苑林的美色,康熙帝亦是唇角含笑看着他。
身后跟着的阿尔松阿觉着德亨太过僭越了。
你陪皇帝散步,怎么自顾自的自己欣赏起来了,你将皇帝放到哪里去了?
德亨还没缺心眼到真忽视康熙帝的地步,康熙帝的视线他又不是没有察觉,他转过头来,询问道:“皇上?”
您有啥话儿,直说吧,你是皇帝,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啥,德亨不止一次想给康熙帝介绍高跟鞋了,他觉着皇帝应该很需要。
德亨个子蹿的很快,他现在就已经比康熙帝矮不了多少了。
康熙帝笑道:“朕听说,你最近交了一个俄罗斯朋友?”
德亨:“那个俄罗斯人叫伊凡,是不是朋友,还要待定。”
康熙帝:“哦?你们不是互换了珠宝,还一起去喝了茶?”
德亨平铺直述:“伊凡带来的珠宝非珍品,我没要,倒是他带来的几柄欧洲女式折扇款式新颖,我拿回去给卓尔姐姐和两个妹妹玩了。”
“我带去的珠宝他倒是很喜欢,但他没出钱,我是不会送给他的。”
“我请他去茶楼吃差点,是为了跟他学习俄罗斯语。”
康熙帝点头:“原来如此,你跟他学到俄罗斯语了?”
德亨叹气:“学了三十三个音标字母,还有弹舌音。”
康熙帝:“说来听听?”
于是,德亨给康熙帝介绍了俄罗斯的音标字母,又演示了弹舌音。
康熙帝了然:“原来这就是弹舌音,朕还以为这是他们国家的人说话习惯。”
德亨:“也是算是一种习惯吧,习惯久了,就成了风俗,这也算是他们国家的语言特点了。”
康熙帝:“你为什么想着要去学俄罗斯语呢?”
德亨看了他一眼,道:“不是您要建俄罗斯学馆?”
康熙帝:“朕建俄罗斯学馆,可没要你去学。”
德亨停了下脚,康熙帝脚步如常,他跟上,道:“我听马奇说,他学馆和学生都预备好了,就还差教习老师了,我先去考察一番,也好给他寻觅几个教习老师?”
康熙帝:“说实话。”
德亨:“”
“是实话之一。”
“那啥,皇上,我还没想好要怎么上奏呢。”
康熙帝:原来你小子是真的别有想法啊。
康熙帝只以为德亨是少年心性,对俄罗斯人好奇,加之住的近,就去看稀奇去了,让他说“实话”,只是直觉使然,这不又是在随意散步吗,就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属实是没话找话了。
实在没有想到,德亨居然有想法到了要“上奏”的地步了。
看来,是真的有想法了。
康熙帝:“咱们就当闲聊,你随意说说,朕也随意听听。”
德亨想了想,道:“我觉着,他们来京除了贸易应该另有目的,他们国家的皇帝还要求增加来京贸易人数。”
康熙帝:“是西伯利亚总督加加林要求增加贸易人数,不是他们国家的皇帝。”
德亨点头,道;“那他们增加贸易人数,不是很可疑吗?”
康熙帝:“西伯利亚贫瘠苦寒,他们要求增加贸易人数是正常的。”
德亨:“既然西伯利亚苦寒,没什么好东西,就那点子皮毛,咱们也不缺,那咱们为什么还要和他们做贸易。”
康熙帝:“咱们天朝上国要有大国的胸怀和气度,要用真诚和包容去感化他们,让他们臣服于天朝威仪。既然他们的王派遣使臣来纳贡称臣,咱们自是要以礼相待,不能慢待他们。”
德亨:
德亨捋了一下:臣服、纳贡称臣、礼、慢待
原来,在康熙帝眼中,俄罗斯国和朝鲜、琉球、暹罗一样,都是大清的附属国。
谁给你的错觉?!
你收人家做附属国,人俄罗斯知道吗?
他们承认吗?
多么可怕。
到底是因为信息不对等造成的这种认知,还是掩耳盗铃下的自我升华。
德亨不愿意相信这是“皇帝的新衣”,要不然,那百年苦痛就太悲哀了,也太可笑了。
德亨想解释一下,却发现无从说起。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一个皇帝。
毕竟他不会引经据典,高谈阔论。
他也没有证据证明俄罗斯是一个正在快速崛起的强国。
康熙帝见德亨不语,就告诫道:“你跟那个伊凡交往,莫要失了国公的身份和皇家贵胄的体面。”
德亨:“是。”
康熙帝已经散步有十五分钟了,道:“回去吧。”
德亨突然想起来,道:“皇上,我将羊绒锦给伊凡看了,伊凡是商人,他定会想方设法将这种布料弄到手,皇上,您能不能不要将这种布料赏赐给他们?”
康熙帝:“你想做什么?”
德亨:“掏干净他们的口袋。”
康熙帝无语片刻,道:“朕记得,你不缺钱?”
德亨:“好玩儿嘛。”
康熙帝斥责道:“胡闹!”
德亨:“伊凡曾经游历欧洲,我想听他说些其他国家的奇闻轶事,等我听到一些新闻,就回来说给您听怎么样?”
康熙帝:“朕身边耶稣教士很多,不缺洋新闻。”
德亨笑道:“可是,他们已经离开自己国家很多年了,且都是偏居一隅,属于一家之言,您不想听听商人是怎么看待他们眼中的世界的?”
康熙帝皱眉:“商人!欧洲那些国家都没什么规矩,他们的国王居然会委派商人来递送国书”
康熙帝摇头,十分的不以为然。
德亨:“但咱们也不能否认,商人走南闯北,是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
康熙帝似是被说服了,想了想,道:“也罢,你既能说拉丁语,又能和俄罗斯人交流,那筹办学馆的事情朕就交给你去做,去给马奇打下手吧。”
德亨惊喜,忙应下:“嗻。”
又问康熙帝:“您有什么吩咐吗?”
康熙帝看他,德亨又多加解释了一句:“比如,您想知道什么,臣帮您去打听?”
康熙帝沉吟道:“若是有精于天文、技艺、或者没听说过的医药典例的,可奏报与朕。”
看来,康熙帝对西方的认知,就仅限于以上这些了。
蛮夷、荒凉、不通教化却懂天文、会地理、有着中国人没有的医药精理
这种割裂的认知,就没有觉着自相矛盾吗?
德亨:“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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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9 章
也就陪皇帝散了个步的功夫, 德亨就得到了一个差事,虽然差事挺小,还是给议政大臣打下手, 但众王公朝臣对他这种谋差的能力还是挺赞叹的。
虽然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德亨这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御前侍卫和筹办学馆能比吗?
但人皇帝也没说,差事办完之后, 不能再回来当御前侍卫的差了?
别人的嘀嘀咕咕德亨是不知道的,他也不在乎这些,他跟师傅赵昌说了自己的差事,问师傅有什么要嘱咐他的。
赵昌:你还真挺把老子当回事儿的?
既然德亨问了,赵昌就道:“万事先报备,不要乱拿主意。”又看了德亨一眼,另外多说了一句:“去内务府、理藩院和步兵衙门走一趟,洋人在京行动, 离不开这三衙门。”
德亨点头表示知道了, 又道:“我给师傅备了一些皮毛,要送往何处呢?”
赵昌心下熨帖, 说了一个地址,德亨让人送往这处就行了。
德亨和阿尔松阿告别,问道:“你老爹在园子里还是在京?”
阿尔松阿:“在澹宁居外的衙门处,你找他?”
德亨:“是啊,俄罗斯人一切事务都归理藩院管,我去跟他打个招呼。对了, 他今天心情怎么样?”
阿尔松阿:“”
德亨:“说说嘛, 他要是心情不好, 故意为难我怎么办?”
阿尔松阿辩解:“我阿玛不是性情不定之人, 你想多了。”
德亨抱臂,斜眼看他:“哦?!”
阿尔松阿不理他,道:“等我休沐了,去找你学这个俄罗斯语,你可不能拒我于门外。”
德亨笑道:“我求之不得呢,你要问问你家亲戚和相好的小哥们儿,只要是愿意学的,我都来者不拒。”
阿尔松阿笑道:“好,我帮你问问。其实我更想学习拉丁文,这些洋人们似乎都能说拉丁文,学了能一通百通。”
德亨:“你眼光很可以啊,在欧洲,拉丁文是一种官方文字,康熙二十八年咱们跟俄罗斯签订的《尼布楚条约》就是用满、俄、拉丁文三种文字书写的,满、俄藏于己方,拉丁文传行欧洲,供各国阅览。”
阿尔松阿惊讶:“咱们两个国家签订的条约,竟然洋人国家都知道的吗?”
德亨理所当然道:“当然啊,国家外交嘛,当然要知道邻居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阿尔松阿: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他怎么觉着有哪里不对呢?
阿尔松阿意识受到冲击,觉着不应该是这样的,又见德亨这样云淡风轻就跟说“今天的天气很好啊”一样的自然,就又觉着是自己见识浅薄,大惊小怪了。
德亨突然笑道:“这你倒是提醒我了,既然都是学,不如俄罗斯文和拉丁文一起教,丰富一下学科,你说怎么样?”
阿尔松阿:“我不知道。”
德亨笑道:“那就是可以了。我现在就去找你老爹打招呼,别忘了给我介绍学生啊。”
说完,德亨就挥手走了。
阿尔松阿: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
德亨找到阿灵阿,可巧,马奇也在。
马奇已经知道德亨成了他的助手了,见到德亨,马奇起身见礼,高兴道:“有您筹办学馆,大事成矣。”
德亨双手交叉胸前比了个拒绝的手势,害怕道:“这还没开始呢,可先别戴高帽,我受不住。”
马奇被他逗的哈哈笑,道:“至少该怎么教、怎么学,已经有了章程了。”
德亨好奇:“您有章程了?”
马奇点头,道:“您怎么学,学生们就怎么学,这不章程就有了?”
德亨:感情在这等着我呢?
德亨:“对如何学习,我的确有一些想法,咱们可以相互讨论,相互印证,相互补充,集思广益,不怕这学馆办不起来。您来找尚书大人是有什么事儿吗?”
马奇:“这么学馆场地选在北馆嘛,要安置这么多学生,需要理藩院拨银支搭棚席,老夫来找尚书大人要钱要银来了。”
德亨忙道:“这可俭省不了,尚书大人您可一定要批了。”
阿灵阿:
“您来找老夫又是作何来了?”
德亨笑道:“这不那些俄罗斯人受您管吗,我领了筹办学馆的差事,以后少不得要有麻烦尚书大人之处,特来拜会。”
说罢,施施然一礼。
阿灵阿可不敢受他的礼。
知道为什么宗室子弟这么多,却少有在六部等其他部院任职的吗?
就是因为宗室子这个身份太不好搞了,你个姓爱新觉罗的在部院里做个小小笔贴式,日常遇到上官是上官给你行礼啊还是你给上官行礼啊?
这礼法上,不就乱套了吗?
德亨现在就是这样。
他虽然是领了个差事,但这个差事,没品没职的,他就是个办事儿的,要是别个,去到别处人都不搭理他的,偏他有个了不得的身份,他来给阿灵阿行礼,差点没将阿灵阿给噎死。
马奇在旁看的好笑不已,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女人和小孩儿,女人难缠,有本事的小孩儿更难缠。
德亨抱着手鞠了一躬,阿灵阿跪下给德亨磕了个头,双方算是初步达成协议了。
只是在北馆外的空地上支搭个简易教学棚子,正经花不了几个银子,都不用写批条送去户部,理藩院自己就支了。
除了理藩院这边,德亨还打算去拜访步兵衙门托合齐和镶黄旗的都统、副都统或者护军统领、参领等其中的一位。
马奇:“您这是要?”
德亨:“请他们留心这些俄罗斯人,防止他们在城中闹事,扰乱治安。”
马奇:“这些是理藩院管的,咱们只要做好学馆就行了。”
德亨摇头,道:“要是真出了事儿,理藩院会说京城安定是步兵衙门的职责,步兵衙门会说镶黄旗都统有责任处理好本旗旗务,镶黄旗都统岂不是冤枉,正经这事儿跟他没一文钱关系”
马奇明白了,笑道:“官场做事向来如此,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不事儿还没发生吗?”
德亨也笑:“这可是我接的第一份差事,我想做的尽善尽美一些。”
此次来京的俄罗斯护卫中,居然会有哥萨克人,由不得德亨不上心。
马奇就道:“那行吧,您多操心,老夫可就轻松多了。”
德亨:“您可不能做了甩手掌柜,还要您掌眼呢。”
马奇呵呵笑:“好说。老夫家中也有些闲散子弟,您要是不嫌弃,让他们给您跑个腿儿如何?”
德亨笑道:“求之不得”
德亨四处拜访了一通,马奇也没真做了甩手掌柜,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马奇是阁老,他从蒙古房里调了一个中书过来管理学馆包括维持秩序、学生管理等事务,相当于给学馆找了一个班主任。
理藩院的棚舍搭建的很快,一天之内就给搭好了。
就是几根立柱上面搭了茅草,就成了一个棚子,棚子下面放上不知道从哪个库房里搬来的木桌木板凳,一个简易的教室就搭好了。
德亨:
这么草率的吗?
常度,马奇给找来的班主任,道:“俄罗斯人在京也就两个来月,若等学馆一切筹措完备,恐俄罗斯人已经离京。”
明白了,骑驴找马才能将人和时间利用最大化,且如今四五月的天气,在屋子里学习还怕闷呢。
行吧,就这样。
但是,“得多搭建几个棚子,我这边学生不少。”德亨道。
常度一惊,马奇只跟他说学生有六十八人,没跟他说德亨这边还有学生?
常度问道:“您那里还有多少学生?”
德亨:“目前来说,约有两三百人,不过是要筛选的,不知道最后还能留下多少人呢。”
虽然但是,常度还是深吸一口气,问道:“马中堂可知晓吗?”
德亨:“自然是知道的,他家的小子也在内呢。”
常度微松了口气,多问了一句:“可报与皇上知道了?”
幸好多问了这一句。
德亨道:“皇上还不知道,我打算等初筛之后再报与皇上知道。”
常度:
“德公爷,小人建议,您还是先给皇上上个奏折,说一下比较好。”
德亨:“挺严重的吗?”
常度严肃面孔,点头:“遇事请示、上报是规矩。”
德亨想到,赵昌也曾提醒他要“万事先报备,不要乱拿主意”,原来是这个意思。
德亨很听劝,道:“今晚我就写奏上报,顺便将咱们办学的进度给汇报一下,你放心吧。”
常度更不放心了。
果然,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这就是个祖宗,得眼不错的看着。
常度耍了个心眼子,他没有立即让理藩院的人加盖棚子,而是拖了两天,等德亨跟他说皇上有了批复,准许他加人之后才着手搭棚。
这就是官场老油条了。
德亨目前还不知道,他去了罗刹庙,也就是俄罗斯北馆找到伊凡,问他可有推荐的俄文老师。
伊凡推荐了两个,一个叫基洛夫,一个叫奥夫谢,胡贾科夫也给推荐了一个,叫瓦西里。
德亨还想找个俄罗斯来的传教士,但此行传教士只有两个,一个是莱蒙罗索夫,另一个被康熙帝留在畅春园没有回来,而莱蒙罗索夫对教授俄文不感兴趣,德亨只好作罢。
老师找好了,场地搭起来了,学生也该就位了。
马奇那边的学生自有内阁侍读鄂奇尔诺木奇岱去通知,德亨这边简单,一道命令下去,三佐领内五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孩童和少年们,不分男女,就都被家长送来了。
除了这些必须送来的,有感兴趣来学的,德亨也都欢迎,反正又不要他们出钱,只要人到了就行。
除了佐领内旗民之外,国公府里以芳冰为首的芳雨、芳雪、芳露、芳菲、芳雾几个也都到了,各自带着几个小丫鬟和小小子,有些德亨看着只觉着面熟,名字却是叫不上来。
芳冰和芳雨是内侍,一个跟着德亨外出,一个留守府上,沟通内外院。
芳雪、芳露、芳菲、芳雾四个是大丫鬟。
都是四福晋和纳喇氏一起给德亨安置的。
对身边这些长辈赐下的人,德亨一向是没什么意见的。
除了德亨房里的,叶勤那边也派了孙来旺带着几个小子来,说是给德亨撑场子。
另外,二叔务尔登将长子清博和次子启昭也送来了,说是给萨日格做书童,族叔塞尔都和巴哈穆也将自家小子德云、德楞、德塞给送了来,说是给德亨做亲随。
除此以外,二婶娘家扣德氏也送来几个子弟,都是亲戚,德亨也都收下了。不过,他将三叔务尔德宜家那个才三岁的给送回去了,他这里不带奶娃娃。
再加上弘晖、德隆、月兰、萨日格、表姐哈宜呼、锦绣以及富察家的,德亨说两三百人说少了,至少三百人。
德亨也提前跟众人说好了,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三次小考两次大考五次考试中三次不合格的,要退出。
中间自愿退出的,德亨也不会强留。
德亨这边基本上算是义务教学,要不要继续学,全靠自愿。
马奇那边基本上都是二三四十岁的“通文理”的监生或者是从内阁典籍厅里面挑选的内阁司务,他们在棚子内坐着,有课桌有笔墨有书本正经学习。
德亨这边就跟赶大集似的,连草台班子都算不上,从自家自带小板凳,露天排排坐的等老师上课。
里外差别还蛮大的,但德亨一点都不在乎,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他这三百号人当中,若是有真学的好的,还缺一个草棚子一张瘸腿课桌吗?
哈图尔亲自将德亨要的油印字母表给送来,见俄罗斯北馆前场地火热景象,恭维了一句:“真是好气象。”
德亨笑道:“头一天,看着热闹罢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哈图尔笑道:“一定差不了。”
德亨:“借您吉言。”
伊凡拿着油印纸张来找德亨,问道:“哦,德亨,我的朋友,这张纸上面的文字,看着不像是用铅字印刷出来的,是你们国家的一种新的印刷技术吗?”
德亨:“算是吧,这是用油印的。”
伊凡十分不理解:“油印?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哦,我的朋友,用油怎么能印出字来呢”
德亨看着已经分发完字母表的人群,道:“伊凡,课程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可是作为今天的荣誉教师登场,我希望我们国家的学馆能有一个好的开头。一切都看你的了。”
伊凡看了看人群,讨价还价道:“德亨,我知道你的急切,但是,这种油印技术”
德亨抱臂看他,面上仍旧挂着笑容,但眼睛清亮极了,这让伊凡不能把话继续说下去。
德亨:“伊凡,你要知道,我并不是非你不可。我以为,对你来说,这是一种荣誉,是我想错了吗?”
伊凡:“好吧,你没有想错,能受到一位大公的邀请,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种荣誉。”
德亨:“那么,请。”
伊凡站上了用砖头新搭建的有着三层台阶的三尺讲台,在讲台之下,德亨请利圣学给他做满文翻译。
德亨和弘晖、萨日格他们坐在一起,听伊凡先是自我介绍,很简单的一句话,说明他是来自俄罗斯王国的商人,然后大篇幅的介绍了他们国家的彼得皇帝和纳塔丽娅皇太后、欧多克亚皇后,听的下面的学生们兴致盎然。
明显当说书的听了。
德亨也没阻止,就让他即兴发挥,放心吧,国人们不会嘲笑他,也不会将他轰下讲台的。
萨日格偷偷给德亨分瓜子儿,道:“来之前嬷嬷给我装的。”
德亨:“嬷嬷可真有先见之明,不过,先尊重一下老师吧,等回家再吃。”
萨日格将瓜子装回去,遗憾道:“好吧。”
介绍完俄罗斯的皇帝、皇太后和皇后,伊凡终于进入正题,开始带着大家认字母。
既然有讲台,黑板自也是要有的,时间紧急,只能先用白灰糊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板,然后给伊凡一个大号的毛笔,让他在上面写大字。
意外的,伊凡很快就习惯了用毛笔划拉字母,他骄傲的跟德亨说,他学过绘画,画家的软毛刷他也会用。
一个商人,有必要去学习绘画技能吗?
初步学习很简单,就是小学生课堂,伊凡画一个字母,演示读音,下面的学生跟着读。
一节课半个时辰,将三十三个字母全部学了一遍,由伊凡开课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休息一刻钟之后,上第二节课,由商队成员基洛夫带着大家重新学一遍字母读写,坐在棚子里学的就在纸上练习,坐在棚子外的,就用树枝子在地上划拉,或者用手指头在掌心划拉。很快,一上午的课就上完了。
你以为上完课就可以放学自由活动了吗?
当然不可能,德亨怎么会任由学生无所事事四处游荡?
这太不负责任了。
德亨让小福上去教算术课,学习九九歌(九九乘法表)和一百以内的算式加减法。
棚子里的“通文理”的学生们见是一个少女上去教课,立即起身离开了,也有踟蹰不定留下来的,不过非常少。
德亨才不会理他们,爱走不走,但棚子外的要是有敢走的,德亨都让人给记下来,让这些人以后的课程都不要来了。
两点之前,德亨从国公府调了人,借用北馆的厨房,摆了大锅饭给棚子外的学生们,棚子内的也有去吃的,德亨也没赶人。
一顿饭而已,德亨不会计较这些。
下午是奥谢夫和瓦西里的课,同样是教习字母发音,一人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由宋学清上去教大家打算盘,做账目。
下午五点半,放学,让大家赶在晚七点宵禁前回到家中。
课后作业就是背诵默写字母表和九九歌,家中贫困的,可以从德亨这里领纸和笔,当然,只限于棚外人。
第一天学习字母,接下来就是学习简易单词和简单的口语短句。
第三天,下午课进行小考试,第五天,下午课进行大考试。
考官就是德亨、马奇和传教士罗蒙洛索夫,若是伊凡在的话,那就加上伊凡。
德亨另外单独跟着伊凡学习,他在这上面非常用功,他记忆力强悍,加之有拉丁语和蒙古语做基础,语言学习上面突飞猛进,伊凡拿俄罗斯的报纸给德亨做教材,让德亨惊喜万分,学习更加刻苦了。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最后一个小考考试成绩出来,德亨将五次考试的考试成绩做了表格,进行统计,之后,将这近四百位学生的成绩单放在了康熙帝的案头。
纸上的表格线是用弹墨的方式横七竖八一根线一根线弹出来的,德亨已经和哈图尔说好了,看能不能和设在皇城之外的印刷司那边合作一下,先造一批表格纸出来,方便他使用。
既然能印刷竖排线的纸,当然也能印刷加上横排线的纸。
表格的最左列是排序,按照成绩最高到最低进行排名,第二列是姓名,,往右依次是1、2、3、4、5次考试成绩,最后一列是及格次数汇总,除了从左到右这种阅览方式有些别扭之外,其他数字上面,清晰对比的一目了然。
当然,个人成绩好坏也是一目了然的触目惊心就是了。
康熙帝先赞了这种四四方方的统计方式,给阿灵阿、李光地、徐潮等这些大臣们传阅,笑着调侃道:“光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马奇大力赞叹:“此法于数字比较上面十分便捷明晰,宜推行各部使用。”
康熙帝笑问道:“诸卿以为呢?”
阿灵阿将表格还给康熙帝,附议道:“奴才以为,大有可为。”
德亨稀奇的看了一眼阿灵阿,真转性了?
康熙帝去看大学士李光地,李光地现在是汉臣之首。
李光地无可无不可的:“皇上以为可用,臣附议。”
康熙帝满意点头,对马奇道:“你来负责此事。”
马奇领旨。
康熙帝看着年级第一,疑惑问道:“萨日格?是哪位才俊?”
德亨:
马奇一口口水差点呛在喉咙里,忙起身告罪,然后解释道:“萨日格,乃是德公爷胞妹,年方四岁。”
康熙帝:
满座大臣们:???!!!
你们玩儿过家家呢?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还有一章加更,可能会很晚,建议明天再看,现在要出门一趟
第 150 章
不管是俄语单词拼写, 简单的语法造句,还是口语,以及加减乘除算术和打算盘, 萨日格次次都是满分。
反观马奇“特地”找来的那些“通文理”的监生和内阁司务们,如果按照德亨那个三次不合格就退学的标准算,最后也就能留下十来个吧。
德亨这边的小孩子和少年们,则是至少能留下一半, 而且是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居多。
对比,有些过于惨烈了。
康熙帝问马奇:“你作为主考官,怎么说。”
马奇也很无奈,道:“这些人琐事缠身,于俄罗斯语学习之上,恐少有闲暇。”
康熙帝不悦的一拍桌子,冷声道:“依朕看,他们根本是未曾将朕的谕旨放在心上吧。”
康熙帝是说了全凭自愿, 但你去了, 却敷衍了事,学习怠惰是什么道理。
这个俄罗斯语学与不学, 学成什么样康熙都不在意,但这些人有别人对比着,就显得越发可恶,阳奉阴违,正触犯了他的逆鳞。
这话过重了,马奇忙跪下请罪, 道:“皇上息怒, 老臣万死。”
康熙帝:“德亨, 你怎么看。”
德亨先为马奇求情道:“臣以为, 马中堂办差勤谨,在学馆之事上亲力亲为,少有假手他人,已经做到最好了,个人学习方面,实在是跟他人无关。”
康熙帝对这话不置可否,德亨继续道:“我们都知道,少年时期乃是人一生中学习黄金期,他们专注、敏锐,记忆力惊人,学习新知识可以做到事半功倍,反观人到中年,心思庞杂,琐事加身,想要静心学习更是难上加难,且,臣曾听马中堂说过,招收学生前期,生员并不理想,后来报名参学的这些人,目的待定,恐资质也是寻常”
“且,这些人心高气傲,未曾有才也会傲物”
说到这里,德亨笑了一下,其中讽刺意味都要溢满整个大殿了,继续道:“他们能有现在的成绩,并不让人意外。”
康熙帝面色沉凝,道:“然,朕要的是能解俄罗斯来文文书的人才,不是没有读过书的娃娃。”
不管是莫斯科那边彼得皇帝、参议院,还是西伯利亚总督那边加加林,每年或者每隔一两年,会有来文送往北京,这些文书中,有一些晦涩难懂,看不懂的,理藩院会去镶黄旗那个俄罗斯佐领内招人来辨认,可随着年岁逝去,这种通俄罗斯文的老人都逝去,竟是无人能通俄罗斯文了。
这才是康熙帝要马奇筹建俄罗斯学馆的初衷,他要的是能“通文理”的饱学之士去翻译、并按照他的要求和意愿撰写俄罗斯文书返还给俄罗斯国的人才。
而不是能通读能唱歌会写俄罗斯文字却不知其何意的娃娃。
德亨自是明白康熙帝的意思,道:“皇上,除了萨萨,弘晖和德隆的成绩也很不错的,假以时日,他们定能做到您的要求。”
康熙帝听了这话,这才忍怒,开始翻看前几名中是否有他能用的人才。
还真有一个,不是弘晖,也不是德隆,而是一个叫席文毓的落第举人。
康熙帝之所以知道席文毓是个汉人落第举人,是因为德亨在席文毓名字后头打了一个括号,里面写着“汉举”这两个字做标注。
席文毓今年只有二十七岁,是康熙四十五年春闱的落榜举人。他虽然落榜了,但会试名次很靠前,落第后,碍于囊中羞涩,他没有回乡。
席文毓给家中父母妻儿去了信,就在京中谋了一个坐馆先生的差事,一边教学生一边复习,继续参加明年(康熙四十八年)的春闱。
所谓的坐馆先生,就是延请举人、进士等有功名的读书人到自己家中教导自家孩子们读书,也叫西席。
贾雨村就是林黛玉的坐馆先生。
给富裕人家做西席,是像席文毓这样的落魄书生很普遍的过度路程,至少能解决住房问题。
席文毓是德亨佐领下一户旗人家的坐馆先生,先头说了,只要是想来学习的,德亨一概不问身份、不问年纪,都欢迎来上学。
自己教的小学生都被领主给“强硬”的召去学习洋文,席文毓这个儒家弟子当然要去了解一番什么情况,一开始他也没当回事,但是吧,德亨他提供免费的午餐和笔墨纸砚。
这就很吸引席文毓了。
京城居,大不易。
满清的京城更不好混,你要是想去旗人家中坐馆,至少你得通满文,能和家长、学生交流吧?
为此,席文毓愣是靠自学和蹭学学会了读写满文。
倒不是席文毓非得在旗人家中坐馆,这不旗人给的银钱多吗?
现在他精通满汉两种文字,东家孩子科举不成,还可以去考个笔贴式嘛,对旗人来说,笔贴式也是一种晋身之道。
所以,席文毓拿到手的雇银真正不好,但架不住他开销大。
席文毓读书科考,除了生活必须,是还要买书、买笔墨纸砚、以及交际会友的。死读书、读死书,别说考进士了,就是举人都未必能考的上。
这就是科举之秘了,不足为外人道。
买书、买笔墨纸砚、交友,是需要银钱的,虽然如今京城各大书店售卖的制式新书便宜的吓人,但十文钱,那也是钱,不是白给的。
所以,席文毓虽然做了坐馆先生,但他的荷包,还是空的可怜。
如果能在这里学习“洋文”,就能白嫖一顿午餐和不限量的笔墨纸砚,为什么不呢?
而且,如果他挨得住的话,完全可以将早上那一顿省掉,中午那顿尽情的吃个饱,这样一天的饭钱就都省了。
他一个大男人,连吃带拿的能顶好几个女人和孩子的饭量,居然没有人来喝止他。
提供餐饭的德公爷简直活菩萨啊!
席文毓都想给德亨作诗一首,赞美他的品德了。
就是为了这一顿免费的餐饭,席文毓也决定这个洋文教多长时间,他就来学多长时间。
要不说人与人之间的参差有如云与泥呢,学霸就是学霸,席文毓明明只在课堂上功夫,但他的考试成绩,就是要甩出坐在棚子里认真学习的所谓监生和内阁司务们十条街去。
他的名次位于成绩单第一页中游,第九名。
席文毓这样的,正是康熙帝需要的人才。
但是,这是个汉人学子。
纯种汉人。
康熙帝犹豫了。
他根本没考虑过要汉人去学,因为汉人少有通满蒙文字的,通了俄罗斯语又能如何。
且,康熙帝不信任汉人。
马奇建议道:“皇上,席文毓通满文,臣以为可用,臣请皇上召见席文毓。”
马奇是主张满汉一体,不分你我,唯才是用的。
当年《尼布楚条约》签订,康熙帝根本就没考虑过汉人,是马奇提议,说服了康熙帝,允许在与谈判使团中加入汉臣同行,虽然最后签订的条约没有汉文,但参加这次谈判的汉臣是有书写汉文条约流传后世的。
以及在此之后,马奇又建议各部条程、文书以及圣旨、文典等,都要有汉文书,这才有了现在的满文和汉文并行的制式文表写法。
如今好不容易浪里淘沙淘到一个席文毓,马奇自是毫不犹豫的引荐给皇帝。
德亨也是很看好席文毓的,但既然有马奇举荐,他就不多事了。
马奇是知道康熙帝犹豫什么的,他拉开架势,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条理论述,就跟现场做了一篇小策论一样,以求能说服康熙帝,让他用席文毓。
听的德亨叹为观止,马奇没有参加过科考,他是在十八岁直接入仕的他老爹是大学士、户部尚书,但听人家这文学修养,真是不佩服不行啊。
席文毓去年会试文章马奇看过了,觉着没什么问题,但凡他是个旗人,早就科甲在榜,现在至少也得是个侍读学士。
马奇虽然极力举荐,但康熙帝仍旧道:“你可留意着他,等他真学出一些成绩来朕再见不迟。”
席文毓通满文这一点,勉强让康熙帝满意。
虽然没有一口答应,但也没有拒绝,马奇觉着有门儿。
康熙帝将之前马奇选的六十八人,勾选了成绩合格的,其他成绩不合格的五十多人,令全部遣返。
康熙帝对马奇道:“重新挑选治学严谨之人去学。”
马奇为难:“可否将生员范围扩散到整个国子监和翰林院?国子监的学生年龄普遍偏小,学习上许会更勤勉些。”
揆叙是翰林院掌院,国子监祭酒不在,但揆叙代为说了两院情况:“不管是翰林院还是国子监,都以汉人为多,恐有违皇上之意。”
马奇:“不管是满人还是汉人,都是我大清的臣民,有何区别。”
德亨觉着马奇这话有些“超纲”了,他不给众人开口机会,道:“皇上,这才开学不到半个月,学的内容尚且浅显,臣以为,完全不必这样着急,您何不降下谕旨训诫,再给人一次机会,再等上半个月,您再看成绩如何?”
康熙帝道:“浅显的都学不会,更何况深奥的,朕一言既出,岂有更改之理,拙落之人不可再用。马奇不分满蒙汉八旗,从入国子监读书子弟中再做选拔,翰林院那边,交给揆叙去问。两院皆以自愿为主。”
马奇和揆叙接旨:“谨遵命。”
德亨和马奇汇报完事情,还有其他大臣汇报其他的事情,两人就结伴出殿,将空间留给其他觐见的朝臣。
马奇叹道:“幸好有个席文毓。”要不然,岂不是显的他太过无能?
德亨笑道:“要不是我弄这个考试成绩排名,您的六十八人都会留下,您倒是庆幸上了?”
马奇嗤笑道:“酒囊饭袋之徒,弃了又如何?”
啧,这评价,真够犀利的。
对了,十多年前,马奇可是左都御史呢,听说他做御史的时候,可是参掉不少的尸位素餐的满汉官员。
马奇又道:“皇上对你加入算学考试并未否决,这倒是令老夫稍感意外。”
德亨无所谓道:“皇上恐怕连这个学馆都没太在意,更何况加一门算学科目。且只是带着小学生学一些九九表,打打算盘而已,又算什么算学?”
德亨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并不在意康熙帝对这个学馆的态度如何。
学馆要办成什么样得看他想办成什么样。
康熙帝已经老了,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现在谈理想谈抱负,还太早了。
德亨等的起,也愿意等。
德亨停住脚,马奇也跟着停住脚,沉吟道:“虽然有些交浅言深,但老夫总觉着,您应该还另有目的。”
德亨转了转眼珠子,笑道:“不瞒您说,我还想加一门拉丁语,毕竟拉丁语更通用一些。”
马奇头疼:“一个俄罗斯语就够难为人了,您还要加一门拉丁语,老夫恐怕下一张成绩单上,老夫推荐的人一个都不会有。”
德亨好笑道:“您拿着皇上的口谕去吓唬吓唬剩下的人,不怕他们不下功夫去学?”
马奇:
“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事儿,老夫已经很多年不做了。”
德亨玩笑道:“这哪里是鸡毛,这分明是货真价实的皇命圣旨啊。马中堂,您莫要太拘泥了。”
马奇摇头:“也罢,有您找来的那批人比着,老夫少不得要多使些手段。”
德亨:“对了,删减掉这么一批人,多出来的棚子,可否要搭建灶台,改成食堂,方便学子们用餐?”
马奇:“那这米面耗费的费用您出吗?”
德亨立即否认:“怎么可能,我只能出我的人的口粮。”
作为领主,他有义务养育他的领民,兴办教育,在这方面,德亨可是很有自觉的。
马奇犹豫:“那须得去理藩院谈”
嘴里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德亨,意思是让德亨去找阿灵阿谈。
德亨揉了揉下巴,道:“这个,等我圣见之后再说吧。”
马奇好奇:“您不是才从皇上那里出来?”怎么还要圣见?
此时马奇才发觉,德亨是故意停下脚的,他这是在等着单独面见皇帝呢。
马奇:“打扰了,老夫这就告辞了。”
德亨:“您慢走。”
德亨等了一会,见朝臣走的差不多了,给阿尔松阿递了红头牌。
红头牌代表王公大臣,绿头牌,代表外姓大臣。
阿尔松阿递了牌子,出来宣德亨进去。
康熙帝奇怪:“你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忘了说了吗?”
德亨:“臣有折本要奏。”
德亨从袖口抽出一张奏折,双手捧给了康熙帝。
康熙帝展开一看,脸色越看越凝重。
良久,康熙帝问道:“可有证实过?”
德亨道:“是拉锡亲自去探的。”
拉锡出列,跪地回禀道:“禀皇上,俄罗斯商队此行所携带火器数量和种类,以及哥萨克人的数量,奴才亲自数点后,说与德公爷的。”
康熙帝奇怪:“怎么是报与他,不是来报与朕?”
康熙帝用的这个“报”字很有含义。
拉锡神情一凛,详细解释道:“一开始,是奴才发现此次俄罗斯商队中有哥萨克人,奴才听说德公爷与俄罗斯人走的近,哥萨克人残忍成性,不通礼法,未免德公爷吃亏,奴才便提醒了他几句。德公爷想知道此行俄罗斯人商队当中有多少哥萨克人,便托了奴才去打探。臣一打探不得了,居然发现商队中,哥萨克人居然有百二十人多”
“德公爷认为俄罗斯人包藏祸心,便支给了奴才银钱,托奴才想法子去打听俄罗斯人所携带火枪数量和种类。奴才打探清楚了,想着这事儿是德公爷发起的,就告知了德公爷,请托他与奴才一起上报与皇上知道。”
是“告知”,不是“报”,这里面的差别很重要。
康熙帝点头,道:“你能发现俄罗斯人异常之处,朕记你一功。”
拉锡欣喜,叩首谢恩:“奴才谢主隆恩。”
德亨见拉锡警报解除,就道:“皇上,臣去找阿灵阿问过,俄罗斯商队报与理藩院的是携带火枪三十支,不包括手雷,仅为自保用,但拉锡查到的实际数量,却是火枪超过了三百只,手雷三十只。悬殊十倍之数,殊为可观。”
康熙帝:“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德亨:“臣提议,查抄清剿。”
康熙帝:“不可。如此大批量火枪,如果他们反抗,火枪对射起来,将会给京城带来恐慌和动乱。”
德亨:“拉锡查明,俄罗斯人此行所带火枪,与咱们的火枪大有不同,手雷更是轻巧稳定,他们居然能一路无知无觉的带来京城,实在让人惊异。”
康熙帝眼前一亮,看向拉锡。
拉锡点头,道:“奴才亲自查验过,确实大不一样。如果不是怕打草惊蛇,奴才一定顺一柄来献给皇上。”
拉锡话说的粗俗鲁莽,但意思很得康熙帝的心意。
这一批火枪和那个手雷,一定要弄到手。
但这关系到两国邦交,即便是附属国,也不能蛮横抢夺,这是康熙身为大国君主的气度。
需要从长计议。
康熙帝起身,背着手踱步,沉吟道:“去宣耿额和阿灵阿,还有富宁安来。”
耿额,现任兵部满尚书,阿灵阿,现任理藩院尚书,富宁安,上个月才从左都御史调任礼部满尚书。
六部尚书都在畅春园随驾办公,是以三位尚书大人来的很快。
康熙帝将德亨的奏折给三位尚书阅看,三位尚书有志一同的面色复杂的看向德亨。
您可真会给咱们找事儿。
人俄罗斯人虽然携带了超规武器,但人藏的好好的,明显是为了自保,并不是为了闹事儿,要是没有这一封奏折,恐怕等他们离京,咱们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呢。
现在好了,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这些朝臣们也不能当不知道了。
康熙帝的意思很明白,他要这一批武器。
怎么从俄罗斯人手里得到这批武器,你们来议一议吧。
耿额:“俄罗斯人所为无外乎财货,不如挑明厉害,从他们手中购买过来。”
富宁安:“若是他们狮子大开口,难道咱们也任由他们要价吗?”
耿额:“礼部擅长长袖善舞,如何定价,就看富尚书的手段了。”
富宁安不赞同道:“兵主杀伐,若不是耿尚书当面,臣还以为方才是掌户部的马尔汉大人所言呢。”
德亨心下暗笑,这讽刺够味儿,我喜欢。
阿灵阿道:“两位大人莫急,若是出面交涉,该是我理藩院的职责。”
耿额和富宁安都看向他,听他有何高见。
阿灵阿有什么高见,他的高见是看着德亨道:“既是德公爷上奏,德公爷可有对策吗?”
德亨:
好你个阿灵阿,刚以为你改性了,这会子又拿我顶上去了是吧。
德亨既然已经知道康熙想要“和平”拿到那批火枪和手雷了,德亨还真想出了个法子。
就是,说出来,你们不会以为我狡诈计多吧?
这跟我忠厚仁和的名声有些不符啊。
德亨:“我只想到了正面查抄,其他的就想不到了。”
阿灵阿狐疑看着德亨,心道,你都说“正面”了,可见你定还想到了一个“反面”,或者“侧面”?
思路打开了,法子就好想了。
阿灵阿道:“既要不伤两国和气,又要将这批火器袒露于眼前,利于我国去查抄,若是直接上门去揭露未免缺乏情理,若是偶然”
嘶!
阿灵阿也想到了一个“偶然”的法子,只是,手段有些“损”,这有违他“光风霁月”的阁老、中堂形象啊。
康熙帝催促道:“偶然又如何?”
阿灵阿看看耿额和富宁安,再看看低头研究脚尖的德亨,硬着头皮道:“这个偶然嘛要是偶然情况下,这批火器被我国人发现,上报朝廷,那我们就有正当理由去询问了,然后双方交涉‘协商’,问题就好办了。”
康熙帝点头,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就交给你去办了。”
阿灵阿:“奴才领旨。”
康熙帝再道:“兵部和礼部协助,记住,莫要引起争分,致使边界动荡。”
耿额和富宁安亦是领旨。
康熙帝对德亨道:“你筹办学馆之事甚是妥当,若是有什么好的提议、想法,尽可与马奇商议行事。”
德亨面露喜色,立即打蛇随棍上,道:“方才在殿外,臣与马奇商议,要给利用空下来的棚子建厨房,供学子们午餐用,因为涉及米粮支出,马奇大人犹豫,要不要去和理藩院提”
阿灵阿立即道:“皇上,学馆米粮支出乃是长久之计,理藩院恐难承担。”
康熙帝想了想,道:“既如此,就从内务府走账,德亨,你理出一个名目来,交给内大臣议定,上奏与朕。”
德亨:“是,皇上。”
事情都讲完了,德亨没有离开,眼睛不住的在耿额、阿灵阿和富宁安身上逡巡,意思很明显:
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儿要跟皇上奏报呢。
三位尚书大人:
您年纪不大,要奏报给皇帝的“国家大事”真挺多的。
三人告辞退下,康熙帝失笑问道:“说吧,还有什么事儿是要单独跟朕说的?”
德亨从腰侧的布包里掏出两个巴掌大小的一叠纸,递给康熙帝,道:“皇上,这是俄罗斯国的报纸,您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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