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街斗殴, 还不快给本官拿下!”一个穿着带补子官服,明显是领头的,吆喝着衙役去将陶牛牛和那个吴老四拿下。
德亨见这么多人不管不顾的就往前冲, 眉头皱了一下,眼疾手快的将还在场子上的那个叫六子的小孩子给捞了过来,放在自己腿边,手还按在小孩儿脑袋上, 做护卫状。
他这是顺手,却是看在了有心人眼中。
吴老四眼见官兵来了,不再恋战,虚晃一招就想逃脱。
陶牛牛本就防着他这一招呢,并没有上他这一虚招的当,反倒变掌为抓,抓住了他的肩头,猛地往后一甩, 将他甩到了冲过来的官兵堆里。
飞在半空中的吴老四腰身一扭, 轻巧落地,但可惜, 是落在了官兵的包围中,再要动,立即被几把出鞘的弯刀压住。
这些官兵人虽然草包,但开刃的刀是真的,挨上这么一下,他肉/体凡胎, 也是要流血的。
另外有几个官兵也围上了陶牛牛, 陶牛牛掏出一个令牌, 朝着衙役们亮了一下, 也不管这些衙役看不看的懂,推开一个挡道的衙役,就朝吴老四走去。
吴老四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陶牛牛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喝道:“绑起来!”
吴老四明显的听到自己膝盖“咔嚓”一声脆响,接着就是一阵剧痛传来,被五花大绑也顾不得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堂滑落,砸进干涸的泥土里,激起小小一团黄土。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老四!你这是怎么了!”
一个汉子原本还算镇定的询问声,在看到被绑起来的吴老四后,失声惊叫。
“陈捕头,我兄弟这是犯了什么事儿,要您这样往死里拿他?”这汉子对着那个领头的官兵质问的。
陈捕头视线扫过站在人群里的德亨不做停留,竖着眉毛立着眼睛,粗着嗓子大喝道:“你来问我,我问谁去?!”
质问的汉子还要再说什么,陈捕头截口道:“吴琼,你先别瞎嚷嚷,不是谁叫的响亮,谁就有理的,这么多人看着呢,事儿一问就清楚了。”
“你自己说,是在这里问,还是带去衙门里审?”
吴琼眼神阴鸷下来,陈捕头冷笑一声,喝令道:“带走!”
衙役们跟拖死狗一般拖着吴老四,都避着陶牛牛走,陈捕头上前,对陶牛牛拱手一礼,问道:“阁下是现在就跟下官去衙门,还是等传唤?”
陶牛牛道:“有什么要问的,去隆裕酒楼找我们吧。”
陈捕头:“如此,下官告退。”
陈捕头要走,德亨开口问道:“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位事主了?”
陈捕头等所有人都朝德亨看去,以为说的是他自己,结果,德亨将手底下的小孩儿推出来,问道:“他怎么办?”
所有人都静默,他们都将最开始的罪魁祸首给忘了。
吴琼上前,对德亨拱了拱手,道:“这是我家的孩子,将他交给我吧。”
德亨:“哦?怎么证明?”
吴琼:
“六子,到叔这里来。”
小孩儿抬头看了眼德亨,德亨也看着他。
小孩儿抹了把眼睛,朝吴琼走去。
吴琼牵起他的手,德亨看到小孩儿瑟缩了一下,但并未拒绝。
吴琼对德亨点点头,牵着六子就走。
德亨终究还是说了一句:“你若是想找我,直接去隆裕酒楼就行了。”不必为难一个孩子。
吴琼背对着德亨的背影顿了一下,没说什么,牵着六子离开了。
见吴琼走了,陈捕头对着人群挥了挥手,驱赶道:“散了,散了,都散了”
人群缓缓散去,嘴里还唏嘘议论着,那个叫吴琼的,是不是幕后指使之人,以及,听说今日隆裕酒楼被包了场子,这三人说是让人去隆裕酒楼,这三人是什么身份
陈捕头对德亨拱手,恭敬道:“德公爷,您若是还有兴致再逛一逛这福州汉城,下官派遣两个衙役供您差遣。”
德亨没问陈捕头怎么认识他,只是看着吴琼离开的背影,询问道:“那个吴琼是谁?”
陈捕头:“吴琼是当地一个叫青龙帮的大当家的”
青龙帮是当地一个有年头的帮派了,就跟运河有漕帮一样,海运自然也有海帮,青龙帮,就是其中一个很有势力的海帮。
前几年,青龙帮老当家的过世后,就由手下大弟子吴琼接任大当家,在吴琼的带领下,青龙帮一日红火似一日,渐渐成了当地海帮中数一数二的翘楚。
陈捕头简短的介绍了一下吴琼这个人,手段狠辣,对犯错的手下不留情面,有铁面辣手之威名。
但为人非常讲义气,对忠心的手下更是慷慨无比,对盟友也是诚信为上,这让他在江湖上的名声非常之好。
似乎就是一个寻常的江湖人,青龙帮也是一个寻常的海帮。
德亨问道:“你瞧着,今日这一出,是奔着我来的吗?”
陈捕头挠了挠后脖颈子,叹道:“下官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这个,无从判断。”
德亨笑道:“无妨,我们不打扰了。”
陈捕头忙躬身道:“您客气。”
德亨告别陈捕头,手上拎好小食篮子,继续向前走。
芳冰也不想着施舍小乞丐去了,问德亨道:“主子,是那个叫青龙帮的盯上咱们了吗?”
陶牛牛沉吟道:“未必是盯上咱们了。”他们手里还有一本“巧合”得来的账册呢。
芳冰道:“要不要派人去查一查?”
德亨:“等见到陈老太爷他们,我就跟他们说,我们明日就走,若是吴琼他们真有目的,明日登舟之前,定见分晓。”
陶牛牛也点头,建议道:“马上就正午了,要不别逛了,现在就去酒楼吧?”
德亨低头看了下自己脚下的影子,见没有一段长度,就道:“离正午还早着呢,再逛逛你们说,这街上洋人是不是不大多?”
陶牛牛叹气道:“自上次一战,洋人应该都跑的差不多了吧”
德亨想再逛一会子,陶牛牛和芳冰只得陪着,只是,这一回,他们都警觉不少,尤其注意周边行人,再不能出现陌生人都跑跟前了他们才发现的事情了。
等德亨终于迈进隆裕酒楼时候,陈实粟他们几乎全都到了,就等德亨了。
这隆裕酒楼,还兼顾客栈,供途径福州城的大豪商们暂时落脚。
德亨在福州城乱逛的事情,陈实粟他们早就得报了,包括吴琼的事情,只是不敢扰了他的兴致,只派了家下人远远跟着,并没有去搅扰。
此时见到德亨,陈实粟上前见礼,寒暄道:“公爷逛这福州城,可还尽兴?”
德亨笑道:“尽兴,尽兴”抹了把汗,道,“这福州城哪哪都好,百姓淳朴热情,吃食也很有特色,就是天儿忒热,瞧我这汗,就没停下过。”
陈实粟忙道:“更衣之所已经备好,请公爷移步。”
德亨抬着手茫然转了半圈,陈实粟躬身道:“请随老朽来。”
德亨松口气,道:“有劳。对了,我还带来一些吃食,烦请掌柜的装盘,送我桌上。”
陈实粟亲自带德亨去更衣,其他人不好跟去,就去落座等候。
到了专门给德亨备下的更衣之所,德亨一边在芳冰伺候下擦汗更衣,一边问陈实粟:“家义都跟你说了?”
陈实粟点头,道:“都说了,施家是近二三十年新兴起的大家,因为靖海侯的关系,我等都避着他们家锋芒,这让他们家行事非常霸道,不过,他们多在厦门、金门、澎湖、TW岛扎根,我们稍作避让,并不与他们起冲突。您问起施家,可是施家有冒犯到您吗?”
德亨想了想,道:“倒也不是冒犯,只是偶然遇到了一件稀罕事,芳冰,拿那册子给老太爷看看。”
芳冰将那所谓的“账册”拿出来给陈实粟看,陈实粟接过来,翻看了几页,“咦”了一声。
陶牛牛问道:“您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陈实粟沉吟道:“这似是一本加了密的账册,只是不知是以何种典籍为母本。”
德亨顿时明白,这本账册,就跟摩斯密码一样,是以某种典籍为母本,然后按照一定的规律进行编写重要数据。
若是想要解读破译,得先找到母本,然后寻到规律,重新进行解译才行。
中国人最爱文字,这种文字加密法,并不罕见,陈家就有好几套,是以,陈实粟一眼就看出来了。
“只是,这种密文,多是以诗词歌赋为寻常,将之编进艳俗话本里的,倒是少见。比如这一段,这家主母跟来家里清账的婆子算的这一笔账,应是对应的某一笔买卖,这小厮入了主母的帷帐,应是说,有外来买卖人,动了主家的根基生意”
经过陈实粟的解说,德亨大为惊叹,同时又十分的佩服编写这话本的人。
陈实粟虽然能猜出大概模样,但要说解译出具体的账册,还需细细研读比照才行。
德亨道:“这账册里面记载的内容先不着急,我奇怪的是送到我手里的目的。”
这一点,陈实粟不好发言,但是,他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今日您见到的那个吴琼,身份上有悬疑。”
德亨:“您知道些什么?”
陈实粟:“这个青龙帮,原本是待老帮主一死,就要被吞并了的,但让人奇怪的是,吴琼异军突起,不仅让青龙帮起死回生,还在短短几年内壮大至此,我等老朽便留意了一下,这个吴琼,应是跟京里某个贵人有牵扯,且和杭州那边交情匪浅。”
某个贵人?
芳冰探头悄声问道:“有多贵?”
陈实粟看了德亨一眼,又抬了抬眼皮子,向上看了一眼,才道:“因为涉及京中贵人,我等不敢再打探,且吴琼为人算仗义,我等就任其自然了。”
陈实粟抬的那一下眼皮子,让德亨三人断定,那个“贵人”,至少比德亨的国公爵位要高。
且是宗室。
这就好玩儿了。
德亨想了想,道:“我此行目的就是杭州,如果吴琼专为我而来,那你们猜,他是不是知道我这次就是去杭州的?”
陶牛牛道:“我们开出了楼船,行踪并不隐秘,且船上船工多有知道咱们的目的地的,若是被吴琼打听出来,也不足为奇。”
德亨眼睛落在了案几上那本通俗话本账册上,突然道:“吴琼会不会是奔着这账册来的?”
芳冰一捶掌心,断定道:“定是奔着这账册来的,否则他一个江湖帮派,不说避着官家走,反倒冒着被打杀的风险上赶着来,定是有不得不为的目的。”
陈实粟也觉着这话有些道理,不过,他还是多说一句:“今日这一场,老夫猜测,吴琼应该是来跟您示好的。”
德亨:“哈?”
陈实粟笑道:“一小儿顽皮,不小心冲撞了您,您不仅不以为怪,反倒平易近人,善心大发,安抚小儿,他在这个时候出来,向您道歉,向您道谢,您又是个不拘小节,对贫苦百姓都和颜悦色,更何况他这有些势力的三教九流?这一来二往,不就结交上了?”
德亨失笑:“这还真是跟戏台上演的一样了。”
陈实粟也摇头笑道:“只是,办砸了,这番苦心,他算是白费了。”
德亨冷笑道:“拿个孩子做的苦心,也就只能白费了。”
陈实粟也心下叹息,说真的,他也是才知道,德亨竟是在为那个叫六子的孩子生气。
恐怕吴琼也想不到,成也六子,败也六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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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客户号发表时间:2025-02-10 23:30:46
元宵赛诗会
佐领德亨掌旗人,小宗室里独子珍。
父辈没落家业衰,德亨年幼展奇才。
正蓝镶黄跨大步,胡同认门识王公。
摄政王位终成就,架空历史展宏图。
第 292 章
自从郑尽心投诚之后, 德亨对海上一些大势力是有了解的,不仅仅限于文书和账簿上,他作为陈家骆, 还曾和一些头脑打过交道,坐在一桌上吃过饭,喝过酒。
但事实证明,窥一斑, 并不能知全貌,现在,一个青龙帮,一个施家,却是与他以前了解到的,完全另一番面貌。
似乎是看到了全貌,等深究时候,又会发现, 云遮雾绕, 毫无头绪。
也就是说,以前, 人家只给你看到了人家想要你看到的,真正的样子,隐藏起来了。
施家看似一目了然。靖海侯后人嘛,接手了福建金门岛-澎湖列岛-TW岛海上势力,德亨途径此处,或者派人来做一些文书记录, 上岛查看, 施行关口改税等政策时候, 人家也全力配合, 一副良民的做派。
是以,德亨对施家的印象挺好,只当做和郑尽心、陈家、汪作文一流看待了。
至于青龙帮,更是四省沿海一种帮派中不起眼的存在,德亨在名单众多帮派名字中扫一眼,青龙帮更是有好几个,根本无从分辨。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你不真正的去走上一遍,去亲眼看一看,也就无从印证读的万卷书到底是何等景象了。
施家,未必真的是良民,青龙帮,也可能是隐匿江湖的混江龙。
德亨将那本账册交给陈实粟带回去破译,破译好了,再着人送去给他就行了。
这本账册是送到他手上了,他可以拿起来看一看,也可以完全看不到,扔一边去,不管了。
估计,那个吴琼,就起到让他重视这本账册的作用。
既然有所察觉,德亨也就当做不在意,看背后人还要如何出招。
德亨是坐山观虎斗的上官,下面势力争斗兴衰,自有其命数,谁沉谁浮,谁上谁下,于他而言,无有差别。
想将他拉下水,成为破局的棋子,可没那么容易。
因为有陈家义带回来的提示,陈实粟准备了厚礼,在宴会上郑重送给德亨,除了一些文玩字画等雅致之物之外,还送了一只纯金打造的半尺高的猛虎存钱罐,里面,塞的满满当当的,全是银票。
德亨十分信高兴的收下了,宴会上和陈实粟频频敬酒,谈笑风生,约好下次喝茶时间。
看的其他只带了一些文房四宝和诗作文表而来的士绅们心中大骂陈氏不将仁义,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他们也好有所准备。
宴会酒乐作伴,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多时辰就散场了,但德亨并未离开,并决定今晚就在隆裕酒楼住一晚,明日一早登船离开。
才下晌时间,天光大亮,隆裕酒楼比往日正常开业时候还要热闹几分,来往的全是士绅大族的管家、仆从,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吴琼站在角落里看着隆裕酒楼的大门,面上难掩奇怪,喃喃道:“不是说那是为青天大老爷吗?从来对士绅豪门不假辞色,难道消息有误?”
“还传他温文尔雅,最是和气呢。结果呢,吴老四的腿还不是被打断了。”一个汉子满脸戾气,不忿道。
另外一个人接口,道:“是脱臼了,没断,接上就好了。”
戾气汉子一噎,粗声道:“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狗鞑子!”
吴琼低声喝道:“住嘴!若是消息有误,那咱们就是找错人了。”
一个汉子忧虑道:“可是,账册已经送出去了,要拿回来吗?”
吴琼:“只得如此了。”
戾气汉子并不是没有脑子的人,此时就疑惑道:“楼船、随从、名号、画像上的模样儿都没有错,咱们应该没找错人吧?”
吴琼:“我说的是行事上对不上,上头说,德公爷是个光风霁月、为民除害、对上敬爱、对下仁慈、精明强干的治世能人,而不是眼前这个光天化日之下收受贿赂的狗官。”
另外汉子讷讷:“可是,咱们今早在汤子街见到的,和传言中一样啊?”
他们青龙帮早就派了人盯着满城,德亨一出满城牌坊,他们就得到消息,去跟踪他的一举一动了。
德亨和那些如他们一样的卑贱之人坐在一起说笑、吃饭,和传言中一模一样。
因为亲眼所见,有所确定,他们才实施了接下来的行动。
结果,事态发展和他们看到的一点都不一样。
这位德公爷,分明就是个狠辣酷戾的主儿,和那些鞑子官员没有什么不同。
不,有过之而不及。
他甚至连虚伪的掩饰都不做,欲废了冲撞他的吴老四。
吴琼:“或许,他是之前都是装的,眼前的才是他的本性。”
一个汉子迟疑道:“那有没有可能,眼前是装的,之前是真的?”
所有人:
戾气汉子没好气道:“我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反倒替鞑子说起话来了,你有见过哪个鞑子是好人?你被下蛊了?”
这个汉子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就是说一种可能,一种可能,没说他是好人。”
吴琼收回看向裕隆酒楼的视线,道:“都别说了,走。”
等走上大街,戾气汉子问道:“吴老四那里怎么办?兄弟们去疏通关系,姓陈的不放人。”
吴琼:“当街斗殴,无非就是打二十板子,要是走不通门路,就让他受了,回到帮派里好好养伤就行了。你们替我好好安慰他,就说等他出来了,我亲自替他摆酒洗尘。”
众汉子们相互对视一眼,都垂头丧气的应了下来。
说真的,他们是福州城的地头蛇,且近两年声名鹊起,官衙是会给他们几分面子的,不过是斗殴而已,交上罚银,当天就能出来。
他们也不缺这几两银子。
但今日吴老四得罪的是满清宗室,陈氏不敢给他们放水,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只是吴老四这趟着实冤枉,他是接了帮派的任务,属于为帮派坐牢、挨板子了。
他们现在的无能为力,算是给他们兜头泼了一盆凉水,让他们清醒了一些,他们对上的,不是一般人。
他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民不与官斗,这是祖宗传下的良言。
既心有疑虑,在说话和行动上,不免有所动摇和迟疑。
吴琼本来要安排好手今晚夜探隆裕酒楼,结果,看着一个个听闻要去德亨那里盗取物什就先卸了三分刚气的兄弟们,他就宣布道:
“今晚,我欲走一趟隆裕酒楼,拿回丢失的东西,你们谁与我一同去?”
众兄弟一惊,纷纷道:
“不可,大当家的您怎么能亲自去,若是有所闪失,帮中要怎么办?”
“不错,我们青龙帮没了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少了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您要三思啊”
吴琼气笑了,道:“怎么着,那里是龙潭虎穴不成?你们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会有事?”
“我还真就不信邪!我吴琼不是吓大的,更不是遇事就靠后的缩头乌龟,就算那里是龙潭虎穴,今晚我也要亲自去闯一闯!”
一个汉子越众而出,大声道:“大当家好生豪气,我铁鹞子愿随大当家一起,去趟一趟那鞑子的下榻之处。”
“不错,就算那鞑子是三头六臂,这里也是咱们的地盘儿,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不用怕他。”
“说的是,隆裕酒楼里也有咱们的兄弟,咱们里应外合,不怕不成事。”
“就是,算我铁手王一个!”
“还有我,还有我”
吴琼看着恢复了气血的兄弟们,心下满意几分,压了压手,让兄弟们安静下来,道:“兄弟们的好意,我吴琼心领了,只是,夜探虎狼之穴,需智取,不可人多势众,打草惊蛇。这样,铁鹞子兄弟轻身功夫好,就与我走一趟吧。”
“大当家”
吴琼:“众位兄弟的担心我能理解,但就像兄弟们说的,这里毕竟是福州城,是咱们的地盘,就算拿不回来丢失的东西,跑还是没问题的。就这样议定,都散了吧。”
吴琼这样说,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待到夜深人静,他和铁鹞子探隆裕酒楼,刚出现在墙头,就被人一脚一个,踹进了院子里。
院子登时灯火通明,吴琼就知道,他们就是那被守的兔子,如约落网了。
吴琼摔在地上,看着从墙头跳落,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提剑汉子,等走进了,看清人脸,和他手里提着的那把剑,吴琼不禁惊声道:“惊雷剑,是你!”
“惊雷剑?你这把剑的名字不是叫霜魂吗?”德亨从屋里走出来,听到吴琼的话,不由开口问道。
张大奎示意侍卫们将吴琼两人给捆绑起来,还亲自上手打了一个结寻常结吴琼这种混江湖的容易自己解开,才回答德亨的话,道:
“是叫霜魂。”
德亨:“那惊雷剑”不等张大奎再答,他就抚掌笑了起来,道:“哦我知道了,这是你在江湖上的名号,是不是?霜魂一出惊天雷,霹雳吧啦泣鬼神。惊雷剑,好生响亮,好名号!”
张大奎眉头跳动一下,道:“您可以将后一句去掉。”
什么霹雳吧啦,还不如鬼哭狼嚎呢。
德亨笑道:“押韵嘛,你也知道,我于诗词一道上欠些火候。”
您这哪里是欠火候,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吧。
陶牛牛和芳冰暗中嬉笑不已,陶牛牛还道:“‘霜魂一出惊天雷’这一句就足够了,押韵的那句就没必要了。”
德亨哼哼:“不识好人心。”
吴琼见几人完全不将他当回事,旁若无人的讨论张大奎“惊雷剑”的名号,他不敢对德亨如何,就怒声质问张大奎道:
“都说惊雷剑独来独往,这几年更是往来无踪,咱们这些江湖弟兄们都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原来是给人做狗去了。呸,让人瞧不起!”
张大奎淡声道:“比你个钻洞的野狗强。”
他没有随着德亨上岸,这一天他都在楼船上,入夜一箱箱的礼物抬上楼船,他直觉不对,就下了楼船,来贴身护卫德亨。
结果,晚上还真有事儿。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吴琼竟然还认识他。
吴琼面色大变,不是对张大奎的言语,而是对他不为言语所动的态度。
他知道张大奎的为人,虽然寡言,但是出了名的刚强。
说他为鞑子做事,他吴琼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但事实就是,张大奎不仅为鞑子做事,还是心甘情愿的态度。而且,看他和德亨他们熟稔打趣说笑的样子,也好似不是当奴为婢。
这让他都迷糊了,到底是张大奎堕落了,还是德亨,本就值得效忠?
不等吴琼再出恶言,陶牛牛先问他道:“你是想我现在就将你就地正法,还是干脆点,说明来意?”
吴琼半夜不请自来,是为盗,还是持刀而来打家劫舍的大盗,被主家就地正法是他咎由自取。
“呸!老子宁死不屈!”吴琼表现的很刚烈。
陶牛牛冷笑一声,道:“很好。”抽出一个侍卫的腰刀,携风雷之势朝他的头颅砍去。
刀锋在吴琼的脖子根处被一柄剑架住,没有砍下去。
但吴琼已经被陶牛牛这说砍就砍的架势给吓住了,瞳孔中浮现出惊恐之色,脖颈处的皮肤,更是鸡皮疙瘩密密麻麻泛滥出来,让他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的轻轻颤抖起来。
虽然很快就被他控制住,但那一瞬间的害怕,还是露出了明显行迹。
若是就这么死了,吴琼来不及害怕,自然无从表现。
但这不是没死吗,后怕也是人之本能。
陶牛牛顺着架住他刀的剑去看张大奎,张大奎对德亨道:“让我跟他聊聊。”
德亨无所谓道:“既然你们认识,他就交给你了。”又叮嘱道:“天儿不早了,再有两个时辰我们就要登船了,你可别耽搁了。”
张大奎:“是。”
德亨带着人回了屋子,侍卫也都各归各位,张大奎找了一根麻绳,将被五花大绑的吴琼和铁鹞子穿了一个绳环,系在一起,向被惊动的掌柜要了一间客房,就这么牵着两人去了客房。
这整座酒楼都被包下来了,张大奎就这么在房间里向两人问话,也不怕隔墙有耳。
若是有人偷听,那也是德亨派的人。
张大奎给了两人屁股下各放了一个圆凳,自己坐在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坐吧。”
吴琼:
一直保持安静的铁鹞子出口问道:“你真的是惊雷剑?”
吴琼讽刺道:“就是他。十年前金陵城外金陵河上,他一剑惊雷,打败了赤环刀,自此名动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年我还是一初出茅庐的少年,随先老当家的去为汪家老太爷贺寿,正好碰到那一战,这人模样儿,我在金陵岸边看的清清楚楚,当时,可是好生艳羡,好生敬仰呢,哈哈。”
“你当年二十好几,长的也显老,不算少年了。”张大奎凉凉道。
“你!”吴琼愤恨不已,还是废话道:“不成想,惊雷剑也认得我这样的无名小卒。”
张大奎:“你的确是无名小卒,但先青龙帮老当家仁义之名在外,在汪家老爷子的寿宴上,也是有一席之地的,你当年随着老当家的坐席,不免让人多打量了几眼。你若是长的普通也就罢了,看过一眼便也无人记得。可就是长得太独有特色了。
老当家说你二十有五,我当时听了,着实惊异了一下,还以为你三十有五了呢,却原来才二十几岁,是以,便将你记下了。”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忍不住,对不住哈哈啊哈哈”
铁鹞子实在没有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往,是以难以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张大奎说完这段话,亦是莞尔。
当年他初出茅庐,一剑出名,恰逢金陵城汪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听闻金陵城出了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便也给他下了帖子,邀请他去吃席。
他那个时候,还未弱冠,不懂拒绝,就别别扭扭的去了,汪家给他安排的席位还挺靠前,是以对席面上出现的人,他都能得见,也着实长了不少见识。
没想到,他当年见到的奇人异事,今天还能见到,也得道一句缘分。
吴琼却是被两人笑的面堂紫涨,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
“不过,你这脸也有一个好处,十多年过去了,你竟看着和当初一样,没甚变化。”张大奎稀奇道。
一般来说,十年过去,人都是要变老的,吴琼没有,他还和他当初看到的一般模样,就是身形壮硕了些,算是这些年他没有耽搁练功的凭证。
铁鹞子笑声道:“你也说了他长的显老了,如今他到了年纪,再显老,还能老到哪里去?难不成变成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不成?哈哈。”
张大奎点头,道:“有道理。”
“少东拉西扯的,你将我们带来此处,不会就是说些前尘往事吧?”吴琼忍怒道。
张大奎:“我的确是有话要问你。”
铁鹞子看了看两人,道:“张兄弟,您看着也不像是要为难咱们兄弟的样子,不如将咱们的绳子解了?”
张大奎摇头道:“我身负护卫之职,在他离开福州港前,我还不能将你们放了。”
铁鹞子:
张大奎继续道:“我问你们,你们是受了谁人指使,今夜前来,是作何?”
“刺杀狗鞑子!”/“找东西。”
吴琼和铁鹞子异口同声道。
吴琼和铁鹞子对视一眼,都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张大奎忽而一笑,道:“原来是找东西,不知道你们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吴琼:“那个人不是很信任你吗,怎么,你不知道?”
张大奎:“他手里的宝贝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样。”
吴琼还要搪塞,铁鹞子却是嘴快道:“就是你们在澎湖海上得到的那本册子,我们要把它拿回来。”
“铁鹞子,你胡沁什么!”吴琼怒道。
铁鹞子苦口婆心道:“老大,你还没看清楚吗,咱们被人家耍了,消息是真的,那位就是咱们要找的人。他要不是,你我还能在这里好好坐着?还让张兄弟来审咱们?”
吴琼犹自不信,道:“说不定就是陷阱,就是为了从咱们嘴里套话的。”
铁鹞子眨了眨眼,也犹疑起来。
张大奎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不管你们说不说,他都不在意,也不想沾染这些算计上身。能沾上他身的,都要有些分量。你们?不够。”
铁鹞子:“那你还问。”
张大奎:“是我自己想知道。都是江湖人,我想知道,是谁在背后图谋什么。”
吴琼:“就不能是我图谋的?”
张大奎笑了一下,道:“我说了,你不够分量。”
吴琼:
铁鹞子道:“老大,张兄弟说的没错,咱们的确没那个分量沾上人家,不如就说了吧。”
吴琼还在犹豫,张大奎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们还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考虑。”说罢,自己起身,半卧去客房内床榻上,合眼养神起来。
良久,吴琼才幽幽道:“施家圈海为禁,绝我福建海民生路,德公爷既然主张开关放海,为什么不开了施家那片海。”
张大奎睁开眼睛,道:“为什么非要去施家的地盘,舟山、上海、香港、澳门、琼州,再远一些的,福山、长崎、琉球、吕宋你们哪里不能去?”
吴琼激动道:“那不一样,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根!我们祖祖辈辈吃的就是澎湖的水,做的就是这片海的海民,我们有家有根,为什么要漂泊远洋,做孤魂野鬼!”
张大奎:“只是如此?”
吴琼:“还不够吗!”
张大奎坐起身,看着他,正色道:“如果你只是请命,那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等你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时候,你会等到你想要的那一天的。”
吴琼惊疑不定:“你什么意思?”
张大奎:“就是字面意思。”
“我很好奇,你这位兄弟之前所说的‘消息’是指什么,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铁鹞子忙道:“鄙姓铁,江湖人唤一声铁鹞子,脚上功夫还行。”
张大奎对他点点头,唤道:“铁兄弟。”
铁鹞子:“哎。”
张大奎:“铁兄弟可能为我作答?”
铁鹞子看了眼吴琼,见他沉默着,就浅浅说了一声:“这不,老规矩,动手前要先探路,这不,就从黑阁那里买了一些关于那位的消息,呵,我们买到的消息,说那位可是大大的好人,我们”
面对张大奎似笑非笑的神情,铁鹞子说不下去了。
张大奎挑眉:“因为是好人,所以你们就无所顾忌了?”
铁鹞子此时也觉着从白天到晚上这事儿做的是有些不地道了,面上就讪讪起来。
张大奎就道:“不瞒你们说,黑阁里有没有卖关于他的消息,我是能知道一些的,近些日子都静悄悄的,可见,你们不是从黑阁得的他的消息。”
黑阁之名来自于德亨的黑卡,所以,这个买卖消息的黑阁,对张大奎是大门敞开的。
当然,话不能说的这么直白明白。
铁鹞子更加惊疑不定,道:“这您在黑阁里还有门道呢?”这位手眼可够通天的。
张大奎不理他,只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看了眼外头天色,听到远处已经有鸡鸣声响起,就道:“你们若是不说真话,可就没有机会说了。”
吴琼:“真的不能掀了施家,开放TW岛?”
张大奎:“没有必要。”
吴琼喃喃重复道:“必要,必要”
继而又哭又笑道:“我们这些卑贱之人的活路,在你们眼中,竟然是‘没有必要’,哈哈哈没有必要”
铁鹞子也满脸复杂的悲怆起来。
张大奎半点不为所动,如果是以前,不明所以,他听到这话,怕是当即就提着剑朝德亨杀过去了。
但现在
德亨伏案画出这延绵海岸的每一个关口、每一个城市时候,写下每一个安排,每一个规划时候,他就在旁护卫、研墨、送茶,他亲耳听到他的三年规划,五年设想,十年蓝图
他也亲眼看到,这些年来他将这些规划付诸于实施,有些很轻易的就完成了,有些却是不敢擅动,也有些,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向前推进一点点。
吴琼所求,亦在他所谋之列,但不是现在。
“事情总是要一点一点干的”张大奎不由喃喃道。
铁鹞子竖了竖耳朵,问道:“你说什么?”
张大奎道:“我听说,青龙帮在老帮主死后本要被其他帮派瓜分了,后来怎么又起来了?”
铁鹞子:“是我们吴老大力挽狂澜”
张大奎:“这话也就骗骗那些外人,给说书先生添两句行书罢了,就不用说来哄我了。”
吴琼:“是福州港突然有了新政策,允许百姓免税出海,我带着弟兄们去海里捞海带,在海滩上晒海货,又去海运衙门做了登记,照着海运衙门里的教习师傅教的法子围海田,晒海盐,养海蜇受到了海运衙门的庇护,才得了喘息之机,壮大到今日。”
说起来,去衙门做登记纯粹是被那些欲瓜分他们的帮派们逼的。为了保住师父的青龙帮,他走投无路,乱碰乱撞之下,竟然被他撞到了一条康庄大道。
海运衙门刚开起来时候,不止福州城的帮派,其他沿海城市的海帮们都戒备的很,根本不去靠近。
反倒是他,占得了先机,之后不管是收海货、卖海盐、倒卖南洋稻谷,还是卡着免税的标准去行船,他都受到了衙门的优先照顾,这才让他一路奔跑着抢站到了高处,才有了如今让人不敢小觑的青龙帮。
但是,人都是不容易满足的,青龙帮在福州已经壮大到迈不开脚步了,他欲带领兄弟出海,最近的,就是澎湖诸岛,他的终点、也是目标,是对面的TW岛
张大奎冷笑道:“原来不是卑贱之人没有了活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吴琼:
铁鹞子嘿嘿笑了两声,道:“托那位的福,咱们如今日子好过了,咱们心里是记得的。”
外面鸡鸣声一声响似一声,狗吠声也多了起来,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张大奎看着远处天边的星斗,道:“如果你们无话可说,就在这间客房里老实待到午时,到时候会有人来给你们松绑,你们自去即可。”
说完话,他关上窗子,就要离开。
“等等。”
张大奎回首看着吴琼。
吴琼张了张嘴,道:“我们没有恶意。”
张大奎没说话,对此也不置可否。
吴琼摇了摇牙,道:“那本账本,真的很有用。”
张大奎:“哦。”
吴琼站了起来,带动的铁鹞子也不得不站起来,他俩还拴在一起呢。
吴琼上前走了两步,对张大奎恳切道:“施家已经被盯上了,除了我的青龙帮,一定还有其他帮派,或者势力在掀动波涛。”
张大奎眉头皱了一下,道:“你知道多少?”
吴琼摇了摇头,想了想,还是道:“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就像你说的,那个时候青龙帮快要被瓜分了,我本来都要认命了,我也没想着要去海运衙门,是海运衙门里的一个巡逻官特地找到我,让我去衙门试试,我去了,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张大奎:“你说的那个巡逻官叫什么名字?”
吴琼:“不知道,我只见了他一面,就是他给我出主意那一次,后来再打听,就不见他这个人了。这几年,年年都有人跟我联系,每次人都不一样,有的时候给我钱要我去哪里哪里运货,有的时候是从我这里拿钱,我给多给少,他们都不生气,好说话的很。”
铁鹞子听吴琼将这样的机密都说出来了,铁鹞子也秃噜开了,道:“我们都怀疑是那位大人物儿来跟咱们要钱呢,老大说不是,说那样菩萨心肠的人物儿,是要干大事的,怎么会看得上咱们这仨瓜俩枣。吴老大虽然这样说,但咱们心里还是不信的,哪个为官做宰的不是雁过拔毛,直到这一次,咱们又接到新的任务,来人说澎湖厅里有施家管家去对账,那管家手里有一本关键的账本,要我们去偷了来,送到那位的手上。我们才确定,一直跟我们联系的人,跟那位不是一伙儿的。”
张大奎叹息道:“你们就去了?”
铁鹞子嘻嘻笑道:“这不是,能见到真佛吗?”
“而且,那背后之人神秘的很,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违逆他。”
张大奎:“你定是对那背后之人有所猜测的。”
吴琼:“是每次接触,可以断定,都是北面的人。”
张大奎点了点头,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吴琼顿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想说的了。”
张大奎对两人颔首,推门出去了。
屋内,吴琼又拽着铁鹞子坐回了凳子上,沉默看着屋内越来越亮,影子越拉越短。
突然,铁鹞子问道:“咱们说的这些,他们会信吗?”
吴琼:“我怎么知道。”
铁鹞子:“我们受他恩惠,他于我们有活命之恩,他是一个好官。”
吴琼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哑声道:“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的。”
铁鹞子:
【作者有话说】
网友:伦熙 发表时间:2025-02-10 23:28:34[设置浏览进度]
元宵赛诗会
德亨生落寞,宗室运微茫。
幼有生财智,家凭致富强。
谋差迁上旗,领众步康庄。
终至权倾位,朝堂岁月彰 。
第 293 章
对张大奎所说的, 海运衙门当中掺了沙子,有吃里扒外的,德亨一点都不奇怪。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是衙门, 又不是他的禁卫队,也不是他的军队,是数量庞大的底层官和吏,有从京城、盛京、黑龙江等地调用的, 有从当地满城聘用的,还有从当地士绅家族中选用的。
也就是说,按照规定,海运衙门中人,必须有不少于三分之一的来自八旗,且以旗人官吏为主,汉人为辅,否则这个衙门是要被问罪的。
所以, 海上巡逻官当中, 被掺了沙子,不要太正常。
这不是德亨不得人心, 管束不严,手下衙门跟个筛子似的,任人进出。
而是八旗本身性质,决定了八旗人,不止一个主子。
每一个旗人,如果是公中佐领中旗人, 那他的主子是皇帝, 但皇帝可不会有闲工夫管你, 所以, 这个公中佐领旗人的主子,就是管束他的佐领,不管是服兵役,选任笔贴式,还是读书科考,儿女嫁娶全都逃不开佐领的直接控制。
如果是有了旗分的旗人,那这个旗人的主子,就是旗主,这个时候,旗人就有两层主子,一个是直接主子佐领,另一个,就是他和佐领共同的主子,旗主。
就说杨琳,已经官至两广总督了,他的主子仍旧是胤礻我,而不是康熙帝。
三节两寿,他不仅要向自己的佐领送礼,还要向旗主胤礻我送孝敬,而胤礻我这个旗主,也知道杨琳是块肥羊,薅起羊毛来毫无顾忌,别人也都当寻常,只是羡慕十阿哥有这样能耐的奴才,而不会去参他一本。
再说马奇,当年康熙帝为什么要特地示意马奇,在立新太子时候不要说话,投选票也没他的份儿,就是因为马奇的旗主是胤禩,马奇不能投其他皇子,让他去选,那不是给胤禩作弊,增添助力吗。虽然最后马奇也没逃脱了被裹挟就是了。
再再说胤禛和年羹尧这对主仆,自从胤禛被封亲王,年羹尧一家所在佐领被划分给雍亲王,年羹尧的主子就变作了胤禛。
一开始,估计年羹尧是不习惯的,他少年读书,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士,娶了纳兰容若的女儿为妻,官途上也是一路从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检讨、翰林院侍讲学士兼起居注官、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巡抚、总督顺顺利利的升上来,靠的全都是父兄的托举和自己的本事,跟胤禛有半毛钱关系吗?
所以,初初开始,年羹尧对胤禛那是鸟都不鸟一下,别说三节两寿礼物了,就是平时去雍亲王府拜访,都是少有。
等他任了四川巡抚,那更是“逍遥法外”了,以至于胤禛忍无可忍,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他想收服年羹尧为己用。
就在五十八年,胤禛特地手书一封让手下奴才送去四川,“训斥”年羹尧目无主上,年节没有问候,王府有喜事、大小主子生辰等更无礼奉上:
“妃母千秋大庆、阿哥完婚之喜而汝从无一字前来称贺。”
“汝父称奴才,汝兄称奴才而汝独不然者又何必称我为主!”
这一封手书,就相当于,逼迫年羹尧赶快站队。因为,在这一年,弘晖去战场了。
我不管你年羹尧是在四川还是在青海,你必须保我的儿子、你的少主,建功立业,平安顺利回京。
自此,胤禛先后动作,他以已经以老乞休的年遐龄年高为理由,令远在四川的年羹尧,将10岁以上的年家子侄全部送往京城,替年羹尧尽孝:
“自今以后,凡汝子十岁以上者,俱着令来京侍奉汝父!”
就在去年,正任安徽布政史的年希尧突然被参,京中左都御史去查证后,议年希尧革职,康熙帝允准,于是年希尧就带着家小收拾包裹,回京老实宅家里画画消遣了。
这里面的具体始末因由不做探究,结果就是:
你年羹尧要听话啊,咱们主仆两个一心做事业,我好,你也好。
康熙帝会任由胤禛这么做吗?
年遐龄是从湖广巡抚位置上退的,年希尧是安徽布政史,年羹尧更是四川巡抚,且很快因为配合大将军王胤禵在西北用兵,升任川陕总督,父子三个都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你如此安排朝廷命官和家眷,可有问过皇帝否?
哈,胤禛根本不用提前跟老爹禀报。
这是他自己的奴才,他要怎么安排,谁能说什么?他又不是没分府的娃娃了,不用事事都跟老爹报备。
所以,康熙帝对胤禛的举动,完全,没有,任何的意见。
这就是旗主的分量。
对旗人来说,旗主最大,其次,才是皇帝。
就算像年羹尧这样,你一心向皇帝,皇帝自己还要先考虑自己的旗主儿子呢,你年羹尧这个奴才要往外站。
更何况德亨这个临时上官。
如果你有一个声名赫赫的旗主,别说听话了,说不得德亨还要反过来巴结这个旗人呢?
所以,海运衙门中有为所欲为之旗人,真的,太正常不过了。
吴琼口中所说的那个和他接触的“北边人”,是自作主张养了青龙帮这个肥鱼,还是受了哪个主子的指使,就有必要查一查了。
对张大奎来说,要查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海上巡逻官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对德亨来说,他手上有旗人籍册,查起来就很容易了。
德亨他们在船上,不可能随身携带旗人籍册,但芳冰和陶牛牛对德亨手下势力都做到了了如指掌,两人头对头,一边回忆一边商量着在纸张上列出名录。
海运衙门这一批旗人,来历还真挺广泛的,上到皇子旗主,有二、三、四、五、七、九、十、十二、十三、十六、十八
嚯!这些个皇子中,除了大阿哥胤禔,几乎全齐活了。
芳冰都忍不住问德亨了:“您就这么招这些皇阿哥们稀罕啊?”
德亨看着这头一梯队的皇子们开始犯愁:“这目标也太广了吧,他们怎么送了这么多人来我这里?这可怎么锁定。”
陶牛牛指着下一梯队的名单中的一个,道:“不一定是上面这些皇子,您看这里,安王府”
芳冰:“安王府早没了。”废太子之后,没几个月,康熙帝就将安郡王府给端了,现在根本就没有安郡王一说了。
陶牛牛:“八福晋还在呢,主子还在,奴才们就散不了。说不得就是八阿哥收拢了安王府旧部?”
自从上次病鹰事件以后,八阿哥胤禩就被康熙帝差不多一撸到底,更是勒令他所分旗分的都统接管胤禩的佐领,相当于是堵死了胤禩向下命令的通道,让他无人可用,无财可揽。
胤禩维持这么大一个王府,他是要生活的,若是接手了早就被康熙帝废黜的安郡王府旧部,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德亨摇头,道:“不可能是八阿哥。”
陶牛牛:“您有证据做判断吗?”
德亨:“直觉。”
陶牛牛&芳冰:!!!
就连一直不参与讨论的张大奎都投来异样的目光,觉着这位主儿,聪明是真聪明,就是有时候吧,感情用事也是真的。
德亨理直气壮的,道:“你们别这样看着我啊,你们不懂,我跟八阿哥那可是忘年之交,我上次已经跟他明说了,让他以后不要再算计我,他答应了。”
就送病鹰那次,康熙帝发了好大的火,连着德亨一起骂,骂完,还幼稚的派遣李玉和赵昌一起,亲眼看着他去和胤禩做交割。
那次,他们可是和胤禩交割的干干净净的了。
陶牛牛不敢置信脸:“他答应了,您就信了?”
德亨:“为什么不信,他能被叫一声‘八贤王’,想来信誉是有的,且,他从始至终,也并未真的算计到我什么。他既然答应了,我就信他。”
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陶牛牛更是直接问德亨:“那您以为,驭使青龙帮的,会是谁?”
德亨挠了挠头皮,叹气道:“说不好,感觉谁都有可能,算了,这人既然有所图谋,一次出手不成,定还有下一次,等线索多了,再做判断吧。”
张大奎突然道:“青龙帮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帮派,就算现在在福州城有了一席之地,那也是一个地方上的小帮派,如青龙帮这样的帮派数不胜数,它是凭什么被看上的?”
德亨挑眉:“你有猜测了?”
张大奎:“有一种可能,青龙帮是被举荐的。”
陶牛牛和芳冰都面面相觑,反倒是德亨,若有所思。
张大奎做解说,道:“江湖帮派,为了守望相助,都是有所联系的,尤其是在某个有名望的帮主整寿时候,都会以贺寿之名,齐聚一堂,断一断公案,交换一下信息,联络联络情分,新一辈未曾谋面之人的交情,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吴琼能认出我来,就是因为十年前,我曾经参加过金陵城望首汪老太爷的七十大寿寿宴。”
芳冰恍然大悟,道:“吴琼也去了,不过,这金陵福州,差的是不是有点远?”
金陵城就是南京,也是现在的江宁,不过,在民间,老百姓还是习惯管江宁叫金陵。
张大奎道:“不算远,青龙帮是海帮,汪家是漕帮,以往因为海运低迷的缘故,凡是行船的,都是要以漕帮为首,汪家老太爷过寿,有些名望的船帮,都会去。”
芳冰说的是地理上的差距,张大奎说的则是帮派上的同根同源,果然不算远。
德亨:“你的意思是,青龙帮很可能是汪家举荐出来的?”
张大奎点头,道:“除了这一途径,我想不出,青龙帮一个福建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是因何落入有心人眼中的。”
陶牛牛沉吟道:“那么,我们此行”
“一定还会有波折。”张大奎接口道。
德亨叹气,道:“我只是去江浙打个秋风,和那里的土财主谈个合作,怎么会搅出这么多事情来。”
芳冰道:“江浙本就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先前,不管是废太子,还是后来的八贤王,都将那里当做一块宝地重点经营,还有江宁、苏州、杭州三织造,更是遍布皇上的眼线。咱们去的,本就是是非之地。”
德亨皱眉:“莫不是有谁想对付施家,拿我当枪使唤吧?”
陶牛牛:“说不准呢。谁不知道您这几年人都在海上,您还是海运总督,若是有谁想对付施家,您不正好是一把锋利的刀?更是职责所在。”
德亨轻“啧”一声,道:“那他们可是想错了,短时间内,我是不会对施家怎么着的,他们又没碍着我什么。”
人家只是不乐意福建人上TW岛罢了。
反过来说,福建人为什么一定要上TW岛啊?香港岛还荒着呢,你去香港、去澳门、去海南岛不好吗?
张大奎道:“咱们也不好眼前一抹黑的扎过去,既然涉及到江湖帮派,不如我先行一步,先去金陵探探路?”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江湖人,自然有江湖人的路子。
张大奎此去,自然是要通过江湖手段打探一些消息出来。
德亨点头,道:“你先去金陵摸摸底细也好,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杭州,估计李家等多数人,都会齐聚杭州,你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张大奎问道:“您可还有其他嘱咐?”
德亨想了想,写了一个便签交给他,道:“吴申就在江宁,你去了,若有不便之处,找他帮忙即可”
德亨的楼船沿着海岸线慢悠悠的走,走了五六日,就到了舟山群岛。
舟山群岛这一片海域可是热闹了,风帆林立,大小船只络绎不绝,不是运货,就是载客的。
来自西伯利亚和虾夷岛的商船载满了木材和煤炭,在舟山一带卸货,装载上江浙的生丝、瓷器和稻米回程。
刨除所交税银,来回一趟下来,光运费就能赚不老少。
所以,这几年,沿海一带一村一族的汉子们就合力出钱,从海运衙门或租或买一艘两艘的船,跑上一年的福山港,基本就上就能将船钱给赚回来。
剩下的,跑船所赚就是纯利润了。
如果有那有心的,开一间木材店,面向中低下层的百姓,专门贩卖从西伯利亚运来的杉木和松木,薄利多销,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树要有人砍,煤要有人挖,西伯利亚和虾夷岛是没有那么多专门做工的人的,于是楼船客运应运而生。
有那想要出海做工的苦力,买上一张便宜的船票,在天暖和的时候去虾夷岛,或者去西伯利亚干上一个夏天,赚上半年的辛苦钱,天冷了,再乘船回来南方过冬,也是一个新活法。
德亨和郑尽心的水师,保障了这条航线的安全性和合法性,不管是来往的商船和客船,都能如约到港,倒是不用怕,去了就回不来了。
人是这个地球上最坚韧、生命力最顽强的生物,只要看到一丁点活路,他们就能给蹚出一条宽阔大道出来。
这些运货的货船啊,拉客的楼船啊,都是江浙大商贾、大乡绅自家造的,或者出巨资从德亨的船厂定制的,所以,德亨才会来找他们“打秋风”。
德亨当然知道他们手里到底有多厚的底子,他自己的船派去美洲和缅甸了,手上有了粮务司和福山港运南洋粮的亏空,可不就得找他们借船借人、甚至是借粮补上吗?
德亨的楼船不是一般的显眼,他人还在考虑要不要去普陀山上拜一拜观音呢,就见到不远处一船打出了旗语,也亮出了旗帜,是琉球王国的尚氏王船。
琉球王国从明以来就是中国的藩属国,每到王位变更,都要大陆这边派遣使臣对他们的国王进行册封,到了清朝,这个规矩也没变。
在明朝和清朝开海禁之前,琉球王国是大陆海上贸易的总代理。
琉球王国是岛国,疆域狭小,没有耕地,自然产出也十分的匮乏,进贡给宗主国朝廷的贡品诸如香料、胡椒、苏木等也都是从吕宋等南洋诸岛贩卖来的。
在自然条件匮乏的情况下,自然也孕育不出诸如陶瓷、纺织等手工业,但是,琉球王国并不贫穷。
以至于日本国的萨摩藩经常去骚扰琉球王国,以期能占领这一串岛屿,垄断中国、日本、东南亚的海上贸易权。
在德亨上岛之前,琉球王国居然已经做了有几年的两藩国。
所谓的两藩国,就是琉球王国既做清朝的藩属国,接受清廷的王位册封,也做日本的藩属国,向日本人交租税。
这当然是不允许的,德亨带人在琉球诸岛上巡逻一圈,将藏匿的日本人都揪出来,丢去萨摩藩,放炮警告之后,琉球王国就只有一个宗主国了。
所以,德亨和琉球王国尚氏王族的关系很好。
尚廉开的也是楼船,和德亨的楼船同批次造的,只是看着比德亨的要小两圈。
两楼船靠近,在两船之间搭了一个梯子,尚廉就跟踩空中地板似的,飕飕几步就从自己的楼船来到德亨的楼船上。
德亨高兴问他:“你怎么来这里了?”
尚廉和德亨差不多的年纪,哈哈大笑道:“我听说你要来杭州吃席,正好我的船队要进货,就亲自来看看了。”
福州是琉球王国在华主要贸易港,可以说是尚氏的一个主要据点,德亨在福州停留,并收了当地士绅礼物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尚氏自然是先一个知道,并加急传回了琉球王国。
尚廉能知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看尚廉这个兴奋的样子,这传播效果比德亨想象的还要好。
德亨摸着下巴哈哈笑道:“估计杭州的士绅们都备好大礼等着我了。”
尚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自是肯定的。”又好奇问道:“你怎么突然变了性子了?愿意收那些大豪族的礼物,和他们同流合污了?”
尚廉汉语学的还是很不错的,日常对话沟通没问题,只是,有些词语,真不是可以随意用的。
最怕一知半解,望文生义。
德亨辞了呲牙,勉强接受了“同流合污”这个词语,非常真诚的回道:“我没钱吃饭了,来找他们借一点儿。”
尚廉大吃一惊:“真的假的,你会没钱吃饭?开玩笑的吧?”
德亨咳声叹气:“是真的。你还不知道呢,我们的皇帝,将我的兵符收走了,我还要从南洋向京畿运稻谷,没船也没粮,要是今年的稻谷不能如约运去,恐怕我就要被治罪了。”
尚廉这回的震惊比刚才夸张的惊讶可真实多了,他没纠结德亨的船和人都哪里去了,以至于要他亲自出来借船,他震惊的是:“你的军队没了?”
德亨点头,道:“嗯啊,没了。”
“你还‘嗯啊’呢,你的军队没有了!你都不担心的吗?!”尚廉受不了的大喊道。
德亨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养那一支军队有多费钱,收回去也好啊,从今往后我就不用花自己的银子养军了。”
尚廉抓了抓自己原本打理的整齐的头发,几把就将之抓成了鸡窝状,呻吟道:“你疯了,还是你傻了不对,你一定是跟我开玩笑的是不是?”
德亨还是笑道:“我没疯,也没傻,更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说,你们家船也挺多的,怎么样,要不要借我几艘,我运完粮就还给你。”
尚廉定定的看着德亨脸上的笑容,重重松了一口气,道:“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不信你就这么将手里的军队给交出去了。你要不给我一个准话,我是不会把船借给你的。”
德亨:
尚廉烦躁的在船舱里走来走去,道:“我王伯没几年好活了,我堂兄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脾气软,骨头也软,四年前你上岛,将和人给赶走了,他就怕和人来报复,不敢和和人对抗,甚至还帮着藏匿你现在跟我说,你的军队没了,那我们琉球以后怎么办?要是和人再杀回来,我们怎么抵抗?天王菩萨啊,等我堂兄上位,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德亨抽了抽嘴角,不满道:“喂,我说,说好的好兄弟呢,你怎么只想着你们家,不想着我没了军权会怎么样?我说不定会沦为阶下囚呢?”
尚廉大胆的翻了他一个白眼,道:“你就是成为穷光蛋,也不会成为阶下囚的,你不是有个做亲王的父亲,还有个做世子的兄弟吗?他们会养你的。你没了军队,我们琉球可就遭殃了,谁还会管我们呢?去找你们的朝廷出兵?不是我说,除了册封王位之外,你们的朝廷什么时候管过我们?找他们出兵,我们能不能进的了你们的兵部还是两说呢”
尚廉碎碎念个不停,德亨没好气回他一个白眼,道:“要是我们的朝廷在琉球驻军,你们会愿意?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现在就跟皇上请旨,让郑尽心在琉球岛上设衙门,驻水师,怎么样?”
尚廉被噎的脸红脖子粗的,呼呼直喘气。
让清朝的水师上岛设衙门,当然是不行的,要是那样的话,那他们琉球王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还是清朝的一个省?
德亨见他这样,也放软了语气,道:“算了算了,我不找你借船了,找你借船还得搭人情,以后还要还,我去找杭州那些人去,那些人可不用我还。还有,你才是穷光蛋呢,你们全家都是穷光蛋。”
尚廉是比刚才更加震惊的脸:
现在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吗?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胤禩的重点戏份在雍正朝,这里是在写夺嫡,但已经不是康熙朝的夺嫡了,而是雍正朝的夺嫡,大家要有一个认知,那就是,德亨已经成年了,他有资格了康熙朝这个尾声,是还有一个大戏份,但大家的目光,现在就可以放去新朝了。
另外,胤禛写给年羹尧的那几句话,选自《文献丛编》第一辑《雍亲王至年羹尧书》。
第 294 章
在尚廉看来, 像德亨这样失去了赖以立身的军队,应该焦急阴郁才对,但德亨非但没有, 反而风趣玩笑,半点不慌,尚廉只得当德亨是有所倚仗,无所畏惧了。
小伙伴不急, 他作为外人,似乎也没有急的必要了。
尚廉便提出,跟着德亨上岸,去杭州看看。
他是琉球国人,以前只允许去闽越地方行商,从德亨二次开海后,他倒是能在钱塘江之外的岛屿行商了,但仍旧不允许入钱塘。
尚廉长相上和大陆人无异, 但行为举止、礼仪姿态, 以及最大的问题口音,一看就是海外人, 他混不进内陆。
可不巧了吗,搭德亨的顺风船,一定是让进的。
德亨拒绝了。
朝廷规定,外邦人,想要入大陆,需要很繁琐的文书请示, 德亨不想擅自带尚廉去杭州最后被有心人参上一本。
德亨跟尚廉说, 让他等他的官方请帖, 等他收到朝廷给派发的朝拜行文, 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从杭州,去北京,岂不是比这样偷偷摸摸的强。
德亨的意思是明年或者今年年末,朝廷就会举办康熙帝登基六十年大典,定然要发文知会内外藩,藩邦也要派使臣参加,到时候,德亨趁机给尚廉发个请帖,他再来不就顺理成章。
尚廉只当是德亨拒绝他的借口,只好失望的同意了。
在钱塘江口,已经有官船在等候了。
德亨的船是海船,吃水深,行到此处,就不能再前行了,有搁浅的危险,于是他带人换了漕船,继续向前航行,去杭州城。
漕船也是一艘楼船,船上不止有杭州最顶层的官员士绅等,还有歌舞伎,十分的奢靡软香。
李鼎亲自来接,态度更是十分的殷勤,跟德亨介绍这是李氏族老,这是钱氏家长,这是王氏进士,这是程氏大当家,这是汪氏
总之,不是豪门士绅大户,就是行业首屈一指的商总,都是寻常百姓见都见不到的传说中人物。
这迎接阵容,很给面子了。
说实话,德亨有些受宠若惊,这规格,有些超他现在的品级了,要是胤禛亲自来还差不多。
心下奇怪,面上就十分的稳得住,看着李鼎介绍的那个姓汪的中年汉子,笑问道:“我以前听曹寅说过,江宁有一个非常有名望的大族,也姓汪,不知你这个汪,和江宁的那个汪,可有渊源呢?”
众人都笑而不语,汪贤增恭敬道:“鄙人乃是江宁汪氏本家,忝为杭州粮行商总,叩见德公爷。”
德亨笑道:“原来如此。”
江宁的汪氏做了杭州的粮行商总,真有意思。
钱塘江可不是小江,江面上除了这艘楼船和随行护卫的小船,不见其他船只。
德亨奇怪:“杭州乃是漕运之起点,怎的如此寥落?”
这
李鼎道:“贵人到访,我杭州上下老小蓬荜生辉,其他船只有感贵人富贵华仪,不敢冲撞,尽皆避让。”
德亨叹道:“原是我扰了他们。”
李鼎诚惶诚恐道:“贵人何出此言”
德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就听他说些冠冕堂皇的吹捧之语,心里并未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以及,李鼎这态度十分的不对。
过于殷勤了。
到了弯角处,有纤夫沉默拉船,让楼船转弯。
德亨静静的看着赤裸上身,身背腕粗麻绳,如老牛一般俯身拉纤的纤夫们,耳朵边琴瑟琵琶雅乐渐渐远去,眼睛里五彩缤纷的绸缎渐渐淡化,他身如升云端,看着脚下沉默的苦难。
“德公爷,德公爷”
德亨回过神来,是李鼎在唤他。
德亨:“什么事?”
李鼎见德亨神思不属的,恐是累了,就道:“已经到岸了,请您移步,随奴才去歇息。”
德亨一看,果然,楼船已经停下来了,众人都在看着他,等他行动。
德亨在李鼎的指引下下船,在码头登岸,沿着栈桥向前走,前面岸上是轿子。
上轿前,德亨眼尖的发现,堤岸青石根下似有米粒,德亨住脚,走过去,蹲身,手指头一一捏起,在掌心攒了一小把,查看,果然是米粒。
粒长饱满,是暹罗国米。
李鼎在德亨住脚,并寻着视线朝青石堤岸看去,发现米粒之后,就面色一变,等见德亨抬脚向那里走,本能要伸手开口阻止,却是有一把半开窍的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是陶牛牛。
芳冰跟上德亨护卫,陶牛牛面向李鼎和李鼎身后所有官员士绅,眼带警告。
他出刀,可不会顾忌你是什么样的身份。
德亨抛了抛手心里这已经发潮发软沾了泥泞的二三十粒暹罗国米,转过身来,看到对峙之景,不由笑道:“牛牛,不可无礼。”
陶牛牛冷哼一声,退后两步,站到了德亨身侧,只是,刀仍旧是保持半出鞘状态。
德亨向李鼎送了送手心里的米,如话家常一般问道:“这是粮运码头吗?”
李鼎打叠起笑脸,道:“这是客、货两用的码头,白天走客,夜晚行货,两不耽误。这些米粒,恐怕是搬运时,粮袋有破损,洒落的,德公爷真乃火眼金睛,这都被您看到了。”
德亨啧啧称道:“杭州真乃鱼米天堂,这样饱满的米,别说是洒落在青石板上了,就是洒落在泥水里,恐也会被人珍惜的捡拾起来,吞入腹中。不像这些,洒落在地,任由霉烂,无人问津。”
李鼎脸上皮肉跳了跳,打哈哈道:“许是夜里天黑,洒扫的没看见,给扫到夹缝中,遗漏了。”
德亨点头:“想来也是如此,可惜了了,这样的好米。”
李鼎:
德亨将这一小把米装入荷包,道:“走吧。”
李鼎问德亨欲下榻何处,德亨表示,都听李鼎的,李鼎便安排德亨入住李氏别苑,闹中取静,乃杭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园林。
一路走来,行人无不暂避,商铺关闭,不见摊贩,更遑论乞丐,青天白日之下,所见竟是静悄悄的,不闻一处喧哗,不闻一声犬吠
这是提前净街了。
等轿子停下,到了李鼎所说的别苑,德亨下轿,便见闽浙总督觉罗满保、浙江巡抚屠沂、李煦三人,已经带着杭州官员,浩浩荡荡的列驾迎接了。
觉罗满保行平礼,屠沂行臣子礼,李煦,跪拜叩头,行奴才礼。
德亨和觉罗满保寒暄:“老大人,您一向可好啊?”
觉罗满保挺着大肚子哈哈大笑,道:“好,好,都好!小德亨啊小德亨,咱们有多少年未见了?”
觉罗满保,正蓝旗第一参领第二佐领的佐领,同住牛角湾,算是一条胡同分住两头的邻居。
以前没甚交情,只在堂子、紫禁城这样祭祀、上朝的场合打过照面。
虽然不熟,但见面,天然亲切三分。
更遑论这是在外,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德亨算了算,道:“少说也得有七八年了吧。”
觉罗满保:“那可得有些年头了,瞧瞧,从风华少年,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小伙子了,走走,快里面请,老夫已经为你备下酒宴,接风洗尘。”
德亨向巡抚屠沂点头,没看李煦一眼,在觉罗满保的陪同下,去赴酒宴。
像是汪贤增这样的商总和士绅,是没有资格入正席的,只得在偏厅落座。
李鼎落后几步,向李煦禀告道:“父亲,德公爷在堤岸上捡到了几粒米。”
李煦眉头一皱:“怎么如此不小心?”
李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匆忙间,洒扫的没收拾干净,不过几粒米而已,不打紧吧?”
李煦摇头:“这位主儿可不比旁人,他是如何反应,你细细说与我听。”
李鼎从德亨说的话,说话的语气,面上的态度,以及陶牛牛和芳冰这些贴身跟随的人都详细的、不加私人感情的陈述了一遍。
李煦背着手踱步几下,道:“他这次突然来杭州,恐怕另有目的。”
跟在福州上岸暂停逗留一样,德亨给出的说法是,他要回福山,路过岸口,上岸补给,顺便游玩一番。
德亨是海运总督,杭州是浙江海关总口,也属于他管辖范围之内,他来杭州看看,算是履职尽责了。
李鼎道:“我打听了,他在福州停留,只是去市井间吃了一碗寡妇做的细面,然后就是回满城内吃席喝酒,点了当地大户陈氏一名年岁不大的小少年奏乐雅兴,那小少年在他那里流连到半夜方出,面有朝霞之色”
“禁口!”李煦喝止道。
李鼎连忙住口,以“满载珍宝而走”做结尾。
李煦道:“咱们珍宝有的是,只要他开口,就怕他要的不是珍宝。”
李鼎:“那会是什么?”
李煦:“你亲自去盯着,让汪家的粮船现在就离开。”
李鼎心头一跳:“还没装完呢,就算连夜装完了,又要运去哪里?总不能真运去山东赈灾吧?”
李煦弯着苍老的脊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李鼎,道:“只要不留在杭州,我管他运到哪里去!就算沉到运河底,也不要来报我。”
李鼎被父亲严厉的视线盯的瑟缩了下,又壮着胆子道:“八爷九爷传来话,要咱们敬着供着,听他差遣,就算让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咱们也算是他的奴才”
“糊涂!八爷”李煦被这个脑子朽木的老儿子气的直捶胸口,但道理不是一时半刻能讲的清楚的,只直接下令道:“你照我说的去做!不要问为什么,更不要做多余的,你听明白了吗?!”
李鼎心下不服,但李煦是李氏的天,虽然他已经是半个家主,但这种事情,还是要听李煦这个整家主的。
第 295 章
宴席上, 觥筹交错,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一番, 觉罗满保问德亨道:“您去了一回福州,可还好吗?”
德亨道:“福州的老少爷们都很好。”
“噗!”觉罗满保直接喷酒,直点着德亨,说他“会开玩笑”。
德亨转着酒杯, 笑道:“是真的很好,百姓淳朴,士绅和气,官员勤谨,商贾也都仁义,不避税,不欺诈,上上下下, 都很好。这都是总督大人您的功绩。”
觉罗满保将手摇成风火轮, 连连道:“老夫也都是托了你的福。百姓愿意出海就让他去,百姓不闹事, 天下就太平,我守着这总督的位子老老实实干上两年,回京颐养天年,给儿孙留下点子家产,算是我对得起祖宗了。”
觉罗满保这话说的真心实意,自来浙江和福建就是前明遗民打着朱氏的旗号反清复明的大本营, 多少起义和江湖术士扇动民众的祸事屡禁不止, 起了压, 压了再起, 起了再镇压,血流不尽。
镇压和监督这里的百姓,是每一任浙闽总督任职期间首要大事,干好了,升官发财平安离任,干不好,呵呵,回京做冷板凳额去吧。
自从德亨任了海运总督后,彻底放开关口,不禁止百姓出海,这种事情,反倒少了,今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到处风平浪净,海晏河清的,他这个闽浙总督,做的可就舒坦多了。
觉罗满保又问他:“你来杭州,只是来游玩游玩的?”
德亨:“是啊。”
觉罗满保:“你这话骗鬼去吧,从我上任以来,给你发了多少帖子,让你来杭州玩儿,我定扫榻倾家招待,你呢,每次都给我回个‘有机会’,怎么,现在机会有了?”
德亨:
觉罗满保凑近了一些,道:“咱们也算一家的,你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我定给你办的妥妥的。”
德亨无奈摇头,道:“您听说了吧,皇上收缴了我的兵符。”
觉罗满保面色凝重了一瞬,道:“听说了。”
德亨看着下面的舞姬翩翩起舞,稍有落寞道:“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我养兵的粮饷都是从海上来,朝廷一分饷都没给我。”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按朝廷规定,每一省,都是要向朝廷进贡缴税的,据我所知,你的西伯利亚省,可是一次都没交过税,皇上体谅你的难处,让你截留养兵。”
德亨笑道:“西伯利亚一年中有半年是冰冻时节,除了木材,基本没有出产,只靠卖木材,我卖到姥姥家都造不出一百只火枪来,皇上也未必不能知道。”
觉罗满保:“那你是什么意思?”
德亨看了一圈这声色犬马,道:“我离家十年之久,在外蝇营狗苟,最后竟落得个白忙活,真挺窝囊的。”
“又到了每年粮务司运南洋稻米北上时候了,我数了一下手里的铜板,竟然亏空百万之巨。福山海运衙门嗷嗷待哺,京畿八旗等着南洋稻米下锅,朝廷也等着这一批米赈灾,而我的人,被调去了西北,我的船,被洋人卡在了缅甸,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上岸看看,从哪里能打打秋风?”
这可真是,凄风苦雨中的小白菜啊,瞧这可怜的。
觉罗满保咂舌道:“你做了什么,能落下百万的亏空?”
德亨瞥他一眼,问道:“火枪好玩儿吗?”
觉罗满保哈哈大笑,赞叹道:“轻便的很,后坐力也小,打鸟那准头,真绝了。”
德亨哼笑道:“你不会以为,这些都是餐风饮露自己从石头缝里跳出来的吧?不瞒你说,这些年,我烧掉的煤,烧废的铁,都能堆满这座园子。”
觉罗满保竖起大拇指,赞道:“老叔我活了一辈子,除了咱们皇上,就佩服德公爷你!真汉子,来,干了!”
喝过一回,觉罗满保又摇头叹息道:“忙忙碌碌小十年,临了临了,倒是背了偌大的亏空,你也够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风水轮流转,想想我过去十年,真跟做梦似的。”德亨猛的干了杯中酒,觉罗满保要给他斟酒,被他格开,自己给自己斟满,道:“我也想明白了,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回京,家里总有我一口饭吃。”
觉罗满保见德亨居然借酒消愁上了,便叫来两个小幺儿,道:“快,去伺候你们爷吃菜,别光喝酒了。”
两个弱柳扶风的小幺儿娉娉婷婷的走过来,一左一右坐在德亨身侧,掐着嗓子抛着媚眼道:“爷,奴才给您斟酒。”
另一个:“爷,奴才伺候您吃菜!”
德亨:
德亨那脸色,如遭雷击就是说他这样儿的了。
演过了?
就算演过了,你也不用这样恶心我吧?!
觉罗满保还子啊跟他挤眉弄眼:“我听说了,你好这口儿,放心,在老叔这里,你尽管尽兴。”
我尽个屁的兴,我现在就诈尸给你看你信不信。
牛牛,芳冰,你们快来救我啊啊啊啊!!!
就在德亨搜肠刮肚找借口时候,李煦适时出现,说德公爷内侍来请问,主子要不要去更衣。
这是老规矩了,贵人下榻一个地方,自有贴身内侍去检查、准备主子下榻房舍,可有忌讳或者不合适的地方,可及时添减。
一入别苑,芳冰就去做这件事去了。
觉罗满保一听,忙道:“快去吧,歇息歇息再来。”又示意两个小幺儿跟着去伺候。
德亨搭着李煦的手起身离去,出了宴厅,李煦给侍候的仆从使个眼色,仆从围拢上来,三两下将两个小幺儿给挤出了德亨身后队伍中。
德亨偷眼向后一瞧,收回手,笑对李煦道:“多谢你了。”
一看就是李煦以芳冰做借口,将他给“救”了出来。
李煦忙道不敢,道:“总督大人听信了一些传言,他也是一片殷殷好心。”
德亨笑道:“你倒是不信这些个传言。”
李煦呵呵笑道:“虽然没在您跟前侍奉过,但奴才回京述职时候,也是见过您的行事为人的。您萧萧肃肃,君子如玉,不爱这些做派。”
德亨似真似假似笑非笑问道:“那你以为,我会爱些什么做派呢?”
李煦面色迟疑:“这”
德亨:“你直说就是,你也说了,我是君子,不会以言语为忤。”
李煦:“您老奴斗胆,今日迎接宾仪,可有不妥之处?”
德亨看着一步一景的庭园,淡声道:“楼船出迎、纤夫拉船、士绅拜礼、净街行路、御园大宴、总督巡抚作陪这是我一个国公能享受的吗?”
李煦立即跪倒:“老奴万死。”
得很垂眸看着他,微微弯腰,轻声问道:“你自称老奴,奉的是谁的命,做的是哪家的奴才?”
李煦抬眼看德亨一眼,又低下头,不语。
德亨就这么看着他,良久,才幽幽道:“你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自称老奴,我可否认为,你是奉我为主?”
李煦扣一个头:“是,老奴阖家,任您驱使。”
德亨冷笑:“荒唐!!”
“你起来吧,要人看到你跪我,我马上就得被押解回京,宗人府圈禁至死了。”
李煦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慢吞吞道:“您放心,这里幽静,没人会看到的。”
德亨:“说不定,漏信儿的人就是我自己呢?”
李煦:
“怎么,你不信吗?众所周知,你是皇上的奴才,莫名其妙的,就跪我面前要说效忠,我可是吓死了,自然要如实向皇上禀报,以表我清白,顺便问问皇上,你脑子怎么想的?被门夹了?还是进水了?”
李煦明显是被德亨这话给震的不轻,脸上松弛的皮肉都在微微抖动。
“呵呵,德公爷,您真会开玩笑。”
德亨短促笑了一声,道:“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有人将我玩于鼓掌之间,我子要想法子破局。我从来不受人胁迫,废太子当年不行,现在,也不行。”
李煦心惊肉跳:“没有人胁迫您。”
德亨眼利如刀看着李煦,道:“今日我被迫受了不该受的阵仗,你还跪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自称老奴,你说没有人胁迫我?”
“李煦,你是不是要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
李煦:
“说罢,是八爷,还是谁!”
李煦倒抽一口气,嘴巴张张合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八爷给他的命令是不要让德亨知道。
可是,德亨自己猜出来了,他要怎么回应?
顺水推舟认了。
还是打死不认?
“总不能是四爷吧,你们跟他可没什么交情。”德亨逼近李煦,气势全开向他压迫而去。
李煦颤颤巍巍抹了把从额头流到脸上的汗,道:“这这老奴、奴才”
李煦干脆再次跪在地上,低头冷汗道:“奴才不能说。”
德亨站直身体,了然道:“那就是八爷了。”
“起吧,这天儿真热,你也老大年纪了,要是中暑晕倒了,我可不认。走,陪我去更衣。”
李煦真的年纪挺大了,快七十了,这大太阳底下被德亨逼问又惊又吓又跪又起的,老胳膊老腿不灵便,这一下,竟是没站起来。
德亨看了下四周,除了他和李煦两个,确实没什么人,连陶牛牛都站的远远的把守,他便上前,托了李煦一把,让他能站起来。
德亨托着他手肘,还道:“你说你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拼命。”
李煦感慨万千,现在的德亨,才是他印象中人,才是范三拔口里念念叨叨的人,不由开口念道: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德亨:“呵。”
第 296 章
李煦是老狐狸, 他若是打定主意不说,就是在地上跪死,也从他口里问不出什么来, 德亨干脆就不再问他。
只要确定他今日遭受的这一切,都是他奉了八爷的命就行了。
胤禩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拉拢他,还是陷害他?
拉拢?
他要是愿意,早就被拉拢了。陷害?只要他不接受, 表现的刚正不阿,这种糖衣炮弹也陷害不了他。
这位八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想不明白的且先放一边,德亨更在意的是那一小把暹罗国的米。
德亨问李煦。
李煦说,自从可以运南洋米北上后,浙闽一些大粮商每年都会派船去南洋运米,杭州是运河的起点,南洋稻米运往杭州,就可以通过运河运往江苏、安徽、河南、山东、顺天、直入京师, 所以, 杭州有南洋米十分的正常。
至于卸货运米就更正常了,钱塘江就这么大, 杭州码头就这么多,货运码头用不过来,就在借用客运码头,也很正常。
就连江宁的汪氏怎么成了杭州的粮行行首,李煦也给了解释。
几年前,康熙帝下旨让李煦担任两淮盐运使, 弥补接驾亏空, 李煦在盐引和汪氏做了交易, 汪氏为李煦筹集亏空钱款, 李煦让出杭州粮行运营权。
粮行行首交给谁做不是做,与李煦并无差别。
只是,真的都正常、没有差别吗?
南洋的米已经多到在杭州青石板的夹缝中,都随处可见了吗?
但李煦给出的解释处处在理,表面上挑不出错处来,德亨也就暂且放下。
变故来自江宁,准确来说,是山东沂州府。
之前说了,今年上半年,陕西、山西、京畿、山东大旱,夏收已过,四地颗粒无收,胤禵想攻打准噶尔,朝廷出不了粮饷,胤禵只得另辟蹊径,夺德亨之兵粮。
四地大旱,是需要朝廷赈灾,需要官员安抚百姓,共度难关的。
朝廷发出了一系列赈灾圣旨,山东首先响应,说是山东乡绅自发捐物捐粮,朝廷体恤,截运漕粮赈灾,让我们山东百姓共沐皇恩,渡过难关。
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送上衙门损失多少,良田荒废多少,漕粮赈济了多少,剩下多少奏折和账目
有头有尾,有理有据。
张大奎先一步去江宁,他是从淮河入海口逆流行船至清河镇,原本是顺着运河南下去江宁府的,但是,他在清河镇遇到了江湖朋友,察觉苗头不对,就暂停,请老朋友喝了碗酒。
这一喝,就喝出事情来了。
这群来自山东的江湖汉子们,是自发组织了,等在清河镇迎接漕粮的。
张大奎心下一突,他跟在德亨身边,消息灵通,知道漕粮早应该运到山东赈灾去了,就算运去的是糠秕,那也是到了,这些江湖人会在山东闹事,而不是等在运河大镇,清河镇,“迎接漕粮”。
他不动声色,去当地官衙查阅了邸报,看到了山东巡抚的奏报。
邸报上说,山东灾情已解。
张大奎当然更相信江湖汉子们的话,漕粮一定出了问题。
他跟人告别,日夜赶路到江宁,使用了一些粗暴的狠手段,查到了,这批运往山东赈灾的漕粮,根本就没有出发。
在运河上打了一个卷儿,就又回了汪氏的粮仓。
张大奎一边给德亨报信,一边查粮仓地点,前脚刚查到,后脚粮仓就被洗劫了。
就是那群从山东来的江湖汉子们干的。
他们尾随着张大奎来到江宁,暗中看张大奎快速查出汪氏粮仓,然后他们夜里去开仓放粮,只一晚上,一个大粮仓十几万石粮食不翼而飞。
汪氏第一时间报了官府。
张大奎为了能快速查出漕粮原委,显露了太多的马脚,他见事不可为,立即出城,来杭州找德亨会和。
而这个时候,德亨正在杭州的茶楼里听小曲儿。
德亨跟觉罗满保说了自己的难处,觉罗满保自然要帮忙的,德亨又不是来打家劫舍的,他是来联络(搜刮)富商大贾的,他下令这些大商贾们“勉励”效忠,然后就不管了。
按照之前他跟德亨说的,“倾家”招待德亨。
财宝、美人、珍馐、美酒
应有尽有。
张大奎一到杭州城,就找到了德亨,将事情一说,德亨先赞叹道:“山东的江湖人真是聪明,跟你喝一碗酒,就能察觉端倪,武功也高强,一路尾随着你到了江宁,还能不被你发现。”
张大奎不语,德亨顿时明白,张大奎这是故作不知,或者,就是他暗示了那群江湖汉子,人家才一路“尾随”到了江宁。
而且,显然人家也是有所联络和准备,要不然,一夜之间,一座大粮仓被搬空,人、车、马,就算只用挑担挑的,也是需要组织的。
从什么地方进来,躲过什么样的看守,再从哪里离开不被人发现,再将粮食藏到哪里,都要有周全的安排。
德亨定定看着张大奎,张大奎单膝点地,低头道:“请公子责罚。”
德亨:“你做错了什么?”
张大奎抬眼,认真看着他,道:“是属下自作主张。”
德亨呲牙挠头皮。
那啥,他身边这些人,忠心是肯定的,刚毅耿直也是肯定的,此时张大奎说一句“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德亨就可顺势揭过去。
结果呢,张大奎点明了自己的错处,那就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让德亨有些难办了。
德亨道:“罚你一年月银吧。”
张大奎:“啊!”
德亨没好气道:“啊什么,还不快起来,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张大奎起身,看着德亨的眼神熠熠生辉,德亨想了想,道:“你即刻出发,秘密去山东调查灾情具体情况,从海上去,必要时候找郑尽心要帮手。记住,只调查,固定证据,不要插手。”
张大奎:“是!”
敲了敲桌面,“笃笃”声中再道:“截粮首领你知道是谁吧?将他引荐给我。”
张大奎:“好,我这就联系他,他叫杜义士。”
德亨:“不怕我将他当贼首抓了,拿去销案?”
张大奎笑道:“您不会的。”
陶牛牛在旁“哼”了一声,扭头不理他。
张大奎归陶牛牛拱拱手,好脾气的办事去了。
看张大奎三五下消失在人群里,陶牛牛不得不承认,张大奎功夫了得。
陶牛牛问道:“您要插手吗?这不是咱们分内之事。”
德亨摇头,道:“汪氏所运南洋稻米,本就受粮务司管辖,但凡涉及海运,皆听我这个海运总督的号令。你说我是不是多管闲事?”
陶牛牛并不赞同,道:“江南水本就深,咱们是来打秋风的,汪氏所为,江南这些豪族大商贾们未必不知情,咱们要是插手,对上的不只是一个汪氏,是整个江南。您真的想好了吗?”
德亨笑笑,道:“放心吧,会有人给我兜着的。”
胤禩,你不是深藏不露吗,我把江南搅一搅,看你要如何应对?
德亨看着眼前的斯文老者,有些迟疑问道:“你是杜义士?那个就是那个”德亨手掌在空中比划了半晌,说不出一个具体的词来形容。
杜义士恭敬见礼,道:“下官孝陵卫县令杜义士,见过总督大人。下官就是半夜劫粮之大盗。”
“大盗”二字一出,德亨反射性抬头看四周,见无外人,就叮嘱道:“你也无需如此直接,小心隔墙有耳。”说完,又不甚相信道:“真的是你?”
杜义士:“是下官。汪氏为富不仁,截留皇上调去山东之漕粮,罪大恶极,我等义士,既然知道了,自然要有所为”
德亨连连点头:“行了行了,知道了,不用说了,义士,义士,好一个义士!”
江宁真是卧虎藏龙,他就说不能悄无声息的一夜之间十几万石的粮食就没了,感情这是“官取”。
汪氏损失一大粮仓真不冤。
对德亨略带讽刺的语调,杜义士哑然,沉默一瞬,说实话,他今日敢来,就没打算回去。
他是顶包来的。
十几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一般这种案件,朝廷最后的判定,都是枭首恶。
他这个首恶来“自首”,搭上他这条老命,剩下的汪氏等也无可奈何。
劫走的粮食早就化整为零,入了饥馁百姓之腹,找不到了。
杜义士问起德亨叫他来意:“您召下官来,可是有何吩咐?”
德亨说出打算:“民不举,官不究。既然有不法不义之事,自然要告官举报,官衙才能调查,寻常百姓是告不了汪氏的,我就想着,劫粮的头子应该是不畏惧这些豪族的。谁曾想,你自己就是个官。”
杜义士激动道:“下官愿举告江苏巡抚吴存礼,官商勾结,贪墨枉法,收受贿赂,包庇江宁大族汪氏截留灾粮”
杜义士说了吴存礼和汪氏的一通罪证,德亨听他说完,道:“你可想好了,你这是以下告上,犯了官场大忌。”
杜义士慷慨激昂:“若是能为江宁拔出一大害,杜某就是拼上身家性命,那又如何!”
德亨其实对这样的“慷慨激昂”很不感冒,这往往意味着惨烈的结局,所以,他让杜义士先喝杯茶消消火气,他们从长计议,看看有什么好的周全法子,不用杜义士拼上身家性命,就能将汪氏拔出。
将汪氏拔出,他粮务司北上的米就有着落了。
第 297 章
畅春园澹宁居, 康熙帝在翻看奏折。
浙闽总督臣镇国将军觉罗满保谨奏:
江宁氏族汪氏截留原定运往山东沂州府之赈灾海粮十万石,原定运往山东青州府之赈灾海粮十五万石,原定运往济南府之赈灾海粮二十万石, 截留为私有孝陵卫县令杜义士及家人私告汪氏和江苏巡抚吴存礼
海运总督辅国公德亨听此骇人听闻之事,查汪氏历年运南洋稻米之账目得知汪氏伙同张氏、郑氏、王氏等私运稻米,哄抬江南粮价
海运总督辅国公德亨领二百官兵查抄郑氏、王氏私藏稻米,中遇顽抗抵赖, 海运总督辅国公德亨依律枭贼首,查抄赃银、粮账目另附折本
江苏巡抚吴存礼徇私枉法,包庇汪氏臣跪请皇上遣官详查另臣等听闻,山东沂州府出现人相食之惨祸,臣万不敢稍听不根之谈,张皇传播,跪请皇上遣官详查
江苏巡抚臣吴存礼跪奏:
海运总督辅国公德亨越权行事,定江宁之罪无旨查抄, 屠戮江南之士绅
两江总督臣长鼐跪奏:
山东巡抚臣李树德跪奏:
有江湖术士唆使暴民, 攻占官署,烧毁粮草, 掳掠乡绅
奴才李煦跪奏:
康熙帝将这些折子一一展开,折子压折子,册本摞册本,放眼看去,居然整张御案都放不下了。
山东、江南、浙闽发生这样的大事,按说他应该不悦的, 结果呢, 看到这些密密麻麻明里暗里参奏德亨的折子, 他疏而一笑。
“哈哈哈呵呵呵”
弯腰侍奉的李玉偷眼瞧着近七旬的皇帝, 真是难得,很久没见皇上笑的这么让人心肝胆颤了。
“德亨啊德亨,朕以为你脾气磨平了,夺你兵马你都无动于衷,结果,在这等着朕呢。”
“屠戮山东,掳掠江南!胆大包天!!”
“传罗布藏衮布。”
“罗布藏衮布,你亲自去裕王府传裕亲王见驾。”
领侍卫内大臣罗布藏衮布带着满腹疑虑的裕亲王保泰来到畅春园,只从康熙帝那里得到了一个旨意:
亲去江南,将德亨给朕抓回来!
保泰不敢耽搁,王府都没来得及回,带上康熙帝点给他的以乾清宫侍卫为首的宫廷禁卫,连夜出发,向江南赶去。
但实际上,保泰在山东沂州府和江苏徐州府交界的独山湖就遇到了德亨。
五六年不见,德亨已经从一个称之为漂亮的少年彻底长成一个青壮男人了,又黑又高又精壮,面庞刚毅,神情凛然,看人的眼神幽深摄人,如嗜人之猛虎,又如静谧之平湖。
一时之间,保泰都有些不敢认。
仍旧俊美,却也更加的威势逼人。
见到保泰,德亨露出笑容,道:“真是何处不相逢,不成想,竟能在这里见到你,你这是出京办差呢?”
保泰心惊的看了眼德亨身后被绑缚的衣衫褴褛神情憔悴屈辱的绫罗绸缎们,没回德亨的话,先问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德亨无所谓道:“我捉的蠹虫和硕鼠,有浙江的,有江苏的,大部分是山东的,这些算是少的了,他们不当人,我只能当畜生待他们了。”
保泰哽住,压着嗓子问道:“你预备带他们去哪里?”
德亨:“上京啊,他们虽然做畜生,但我总不能跟杀鸡宰猪一般将他们都给剁了吧。你放心,按国法,他们死一百次都够了。”
保泰:
保泰已经震惊到脑子停止思考了。
德亨:“你还没回我呢,你这是奉了皇命出京办差?要是不方便说什么差事,就当我没问。”
能让裕亲王亲自来办的,定然不是简单的差事,德亨虽然心中好奇,但也知道缄默的道理。
保泰欲哭无泪,抓住德亨的手腕,定定的看着他,嘴巴张张合合,终究还是喉咙干涩道:“皇上命我,去江南,将你抓回京去。”
德亨:
德亨眨了眨眼,笑了,道:“那咱们还真有缘分,半路就遇上了,你也不用白去江南跑一趟了,我现在就能跟你回京。”
保泰见他居然还笑,无端愤怒盖过了慌张和惧怕,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怎么敢!你不要命了!!”
德亨敛去笑容,半晌,道:“我也以为我能当看不到,但我终究还是个人,不能当做看不见。”
保泰:“说人话!”
德亨看了他身后的侍卫们一眼,见当中有自己认识的,大多数都是没见过面的小年轻,道:“既然已经遇到了,我想你们也不着急赶路,不如一起随我去沂州府看一看。”
保泰断然拒绝:“我不去,我现在就带你回京,皇上要我抓你回去。”保泰紧了紧手指,将德亨的手腕攥的更紧了些。
从刚才,保泰就抓住了德亨的手腕,就像是怕他跑了一般,抓住了就不放手了。
果然要亲自将他给“抓”回京去。
“你不亲眼去看看,回京怎么跟皇上复命?”
这话好生熟悉,依稀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
保泰突然感慨万千,道:“德亨,我不懂你。我从你小时候就没弄懂过你,你总是做出人意料的事情,但这次不一样,你是在玩火自焚。”
“皇上很生气。朝臣群情激奋,尤其是山东官员,联名具奏,要皇上给个说法。山东乃孔孟儒生之地,就算山东士绅犯了再大的错,也自有国法去裁夺,而不是让你屠戮一空,如猪狗一般牵引去京城。你一脚踩破了他们的脸面,你可想过,要皇上怎么办?”
“皇上就算想偏袒你,也是难了。”
德亨:“他们和汪氏分赃从粮务司贪墨的南洋稻谷,假托已经收到赈灾海粮,灾情得赈。为了掩盖真实的灾情,为了不让灾民出境,他们拿着我研造出来的火枪,将灾民们赶入了深山,让灾民自生自灭。灾民人相食,他们又以‘畜生不如’的罪名将他们射杀,腐尸横野,瘟疫乍起,他们再灭疫,向朝廷报功请赏。”
“环环相扣,完美闭合。他们读书的聪明劲儿,全都用在草民身上了。孔孟知道了,怕是都是要羞愧的棺材板儿盖不住了。”
“而我!他们拿着我造的武器迫害百姓,贪墨着我殚精竭虑买来赈灾、填粮仓、平粮价的海粮花天酒地,我竟是亲手喂了一窝又一窝的硕鼠出来,我羞愧的无地自容,我无颜回京见你们、见阿玛、见皇上,我以为我是在忠君事、利国事,结果呢,我就是个笑话。”
“他们让我做笑话,我就让他们全族都钉在耻辱柱上,生生世世做笑话。”
保泰听德亨语气没有起伏的说着自己是个“笑话”的话语,惊骇不已,想要质疑,却是说不出质疑的话来。
任何一个质疑都是在往德亨的脸上甩耳光,是拿锥子去戳他的心,这样质疑的话,他说不出口。
德亨突然一挑眉,反手捉住他,笑道:“走走,我带你亲眼看看去,等回了京,圣驾面前,你也好为我作证不是?”
“别别,不,不,我不去,快放开我,我不去啊啊啊啊”
不管保泰怎么挣扎抗拒都徒劳无功,德亨反扣住他的手如铁钳,任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和绵软的力道,是挣脱不开的。
保泰带来的侍卫们有欲上前帮忙的,被一个老成的侍卫拦住,道:“我等奉命办差,裕亲王并未向我们求救,我们只跟着看个究竟就行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的差事是带辅国公德亨回京。他只要跟咱们回京就行了。”
保泰被德亨带去山东沂州府,德亨定的新线路是走陆路,沂州府-兖州府-济南府-从德州登船,走运河回京。
只有走陆路才能折磨那帮子畜生不如的人。
但只闻了一鼻子烧焦的尸臭味道,看到荒野里野狗食人的场景,保泰就受不了了,先是上吐下泻,然后就是发烧说胡话,德亨无法,只得带着他走运河,快速回京。
离开五年多,再看到远处那座雄伟壮丽的城墙,德亨复杂难言。
他没有想过,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以这种身份再回京。
回到他的家。
戴罪之身。
他应该算是戴罪之身吧?
在平则门外三里河,有坏损的车驾拦住了去路,德亨看了看天色,便打算中途歇一歇,喝口水,吃点干粮,再一口作气赶去畅春园。
有人来求助,问他们当中有没有会修车轴的,德亨打眼一看,笑了,道:“郭谙达,是你啊。”
胤禩的贴身太监郭孝全给德亨行了一个千儿礼,笑道:“不成想竟是您大驾,我们家爷就在前面呢。”
德亨看了不远处据说坏了车轴的马车一眼,笑道:“我应该去给他请安。”
“唉,唉,咱们爷常说,您打小儿,就是最有礼数的。”
德亨跟侍卫头领说了一声,又跟窝在树下哼哼的保泰说了一声,去见胤禩。
再见胤禩,德亨怔了怔,胤禩,居然见了年纪了。
算一算,胤禩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理应见年纪了。
但在德亨的印象中,他还是那个斯文俊美温和,说话总是不疾不徐,笑起来也是让人如沐春风、更是意气风发的年轻阿哥。
胤禩更是上前紧走两步,眼带惊异,语气更是复杂道:“德亨,你长大了。”
德亨:“是,我长大了。”
第 298 章
两人坐在河边, 围炉煮茶,德亨洗茶、沏茶,给胤禩斟了一杯, 胤禩拿起茶碗,闻了闻,又尝了一口,不难喝, 但也绝对算不上好喝。
胤禩:“这是哪里来的茶?”
德亨:“跟山野老农换的,野茶。”
胤禩:
“你此次,所获颇丰。”
德亨语气平淡,道:“是啊,不仅攻打准噶尔的粮饷有了,赈济陕西、山西、京畿的粮也有了,都不用我再回南洋,费劲巴拉的去买什么南洋稻米了。啧啧, 三年不开张, 开张吃三年呢。”
胤禩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德亨看了他一眼, 两人就跟有了默契一样,你不开口,我是绝对不会开口的。
德亨看到胤禩头顶一根白发,道:“别动。”说着欺身上前。
胤禩本能要反抗,德亨按住了他的肩膀,轻声道:“别动, 你有一根白头发。”胤禩顿时僵硬了半边身子, 不动了。
德亨将这根白头发拔出来, 一看, 又粗又硬,就跟病变了一般,发根是白色的,发尾却是枯黄的,不等胤禩仔细看一眼自己的白头发,德亨就将它扔进了茶炉子里。
胤禩:
胤禩有些发怔,微微触摸自己的眼角脸庞,又不敢触摸的样子,喃喃道:“我老了吗?”
德亨随意道:“孩童会长大,大人自然也不会变老,这有什么。”
胤禩移开手,看着德亨,道:“是啊,你长大了,我也老了。”
德亨失笑,道:“你这话说的,怎么跟我额娘似的。”
胤禩也叹笑:“你是真狠心,这么多年,都不回京看一看纳喇夫人。”
德亨皱了下眉,没接这话。
胤禩继续道:“你要是怕回来了就走不了了,大可不必。只要你想出去,我会替你谋划,这个京城,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别人为囚徒,你可得逍遥自在。”
德亨:“您抬爱了。”
胤禩:“你还是跟以前那样,视我如同洪水猛兽。”
德亨:
胤禩:“我想我得跟你亲自说一句,我不争了。”
德亨:“哦?您认输了?”
胤禩哼声笑道:“我不争了,可不代表我认输了。”
这句话配合他说这句话时面上表情,让德亨似乎看到了以前那个年轻气盛纵横捭阖的八贤王。
德亨相信,这句话,胤禩说的是实话。
德亨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支持谁?”
胤禩也同样看着他:“你支持谁?”
德亨理所当然道:“还用说?我当然支持我四阿玛。”
胤禩嗤笑一声,说不出的吃味,道:“呵,四阿玛。你从未叫我一声八叔,更遑论阿玛,德亨,我这半生,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认为哪个地方比老四差,只有这一点,我追悔莫及。当年,我不该任由老九拿走你的东西,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德亨多么骄傲,骄傲的人,大多记仇,还执拗,认定了你不好,就永远不好。
德亨本人反不觉着什么,道:“过去的事,我早忘了,现在再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
胤禩点点头,不再说以前,说刚才说的话题,道:“我不认为你支持老四。”
德亨挑眉:你什么意思?
胤禩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近似迷惑人心的,凑近了德亨,在他耳边道:“你支持的,是弘晖。”
德亨眼睛都没眨一下,仍旧平常语气道:“您这不是废话,我四阿玛得了,不就是弘晖得了。”
胤禩坐正了身体,悠悠然然摇头晃脑道:“那不一样。”
德亨:
胤禩:“我想通了,既然事不可为,那就不为,我自己不能上,那就扶一个人上去,我做皇叔,也是一样的。”
德亨:“您看中了弘晖?”
胤禩:“不,我看中的是你,德亨。”
德亨眉头轻轻一跳,道:“天方夜谭。”
胤禩呵呵笑道:“没什么不可置信的。我听说,雍亲王府就三个儿子,一个是远嫁的卓尔,一个是弘晖,另一个就是你。如果老四真将你和卓尔、弘晖看的一样重,你就也是皇子,可以名正言顺的夺嫡。”
德亨揉了揉额角,这下是真的觉得胤禩脑子出问题了,这种瞎话都说的出来,摆事实,讲道理道:
“你未免也太一厢情愿了,你看我这个连京城都不想回的样子,你能想象到我会整日里坐在金銮大殿里批折子?我告诉你啊,我现在看到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我就想拿把刀上去都砍了,简直枉称为人。”
说到这个,胤禩也头疼:“你不是说你长大了,怎么还这么不容人,你以后,性子能不能”胤禩艰难的在空中比了个手势,道,“沉稳些?包容些?”
德亨面色臭臭的,愤愤道:“那恐怕不行,我生性跳脱,脾气暴躁,不爱听人言,不爱管束,更不爱吃亏”
“哼,在外头装的跟什么似的,什么和两广总督开玩笑,什么在福州找小公子唱曲儿,什么在杭州软香温玉,钱财一船一船的拉结果临了临了,还是忍不住是不是?”胤禩嘲笑道。
德亨面色一变,道:“如果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那就更说明,我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胤禩不成想他一碰触这个话题,德亨就炸了,只得解释道:“不是我授意的”
“李煦不是你授意的?”
“我只是授意李煦,将你当少主侍奉,本意是让你提前感受一下万人之上、天下尽在鼓掌间的心情,我可没授意李煦贪墨你的海粮。我只会让李煦把你船都装满!”
最后一句,颇有负气的意味。
德亨只得讷讷问道:“汪氏他们真不是你的人?”’
胤禩袒露一些实话:“我只收他们的孝敬,至于他们做了什么一个远在江南,一个远在京城,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这话,德亨当然是不信的,但事已至此,那些人到底是不是胤禩的人,还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都被他一锅端了,就算是,那又如何。
“反正,我你是别想了。还有,弘晖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但八爷,你我将是死敌,不死不休,黄泉亦难相容。”
胤禩握了握手里的拨火棍,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德亨冷哼一声,面色也不好看,但这话必须提前说出来,万一胤禩真为了他那个脑子进水的想头,将弘晖给害了,他到时候就是哭死,报复胤禩,又有什么用?
丑话说完,德亨也跟着说了一句软话:“弘晖跟我是一样的,咳,你要是、那啥,看中我,不如改为看中他?”
胤禩缓和了脸色,道:“这句听着,还像句话。”
德亨的话他听明白了,心下觉着棘手,他是想扶植德亨,又不是想跟德亨结仇,看来,这件事,还是得徐徐图之。
德亨现在人还年轻,还不知道时间的厉害,它能让父子起猜忌,兄弟相仇杀。
等以后
还是跟老十四那边说一声吧,莫要对弘晖起多余的念头,要是真将德亨给惹毛了,最后还不知道是哪个渔翁得利。
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话说至此,两人之间,一时沉默起来。
德亨看了看天色,道:“我要走了。”
胤禩也抬头看了下天色,突然就离愁别绪起来,叹道:“回京后,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好好说会子话。”
德亨莫名其妙他突如其来的离愁,只道:“我此次回京,定然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到时候聚散自由,有什么话,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胤禩笑笑,道:“但愿如此。”
德亨皱眉:“你”
“不要多想,”胤禩抬起了手,最后落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笑道:“皇上心里一直是非常、非常喜欢你的,比喜欢我们这些不孝子还要喜欢你只要装一下委屈,不要顶嘴,要给他台阶下,让他给朝臣们台阶下都会过去的。”
德亨心里突突的,迟迟疑疑不敢确定问道:“我此次回去,会怎么样?”
胤禩摇头:“不知道。但总之,你软和些就行了,皇上爱吃这一口儿。”
德亨:
胤禩推他走:“行了,我车也修好了,这就走了,你自己保重。”
目送胤禩车驾离开,保泰凑上来神神秘秘问道:“这位主儿,跟你说什么了?”
德亨神奇脸看他:“你头不晕了?”
保泰给他一个白眼,“嘁”了一声,道:“京城乃是龙脉所在之地,万邪不侵,我乃皇家子弟,自然受真龙庇佑,那点子晦气一靠近京城时候,就都散光了。”
德亨脸/□□:“那你还期期艾艾悲悲切切的躺马车里哼哼唧唧,就逗我好玩儿是不是?”
保泰嘿嘿笑道:“那什么,我不是想让你消停点吗,跟你说,我是真怕了你了。”
德亨:“你现在又不怕我不消停了?”
保泰:“马上就到畅春园了,我怕个锤子!”
到了畅春园,保泰抓着德亨的手腕,众目睽睽之下,“抓”着他去见康熙帝,其他侍卫持刀,将他给围在中间。
标准的押解阵仗。
这让看到德亨回来,想要搭讪的都退避三舍,不敢起多余的念头了。
在澹宁居大门口,胤祄突然蹿了出来,堵住了他们进澹宁居的路。
胤祄一双眼睛担忧的看着德亨,欲言又止。
能见到胤祄,德亨非常高兴,可谓是惊喜,笑招呼道:“十八阿哥,好久不见,这一向可好?”
胤祄:
胤祄看着德亨的眼神有千言万语,还有一丝丝的愧疚,他想说自己一切都好,不好的是你,但这话他梗在喉咙里,却是说不出来。
保泰见胤祄好像负气一样堵在门口,也不说话,就催促道:“小十八,快让开,我要带德亨去见皇上,皇上一定等急了。”
胤祄视线从德亨脸上移到保泰脸上,梗着脖子质问道:“你要把他怎么样!”
保泰“哈”了一声,自嘲道:“我能把他怎么样?临出京时,皇上给了我一副枷,让我把他‘抓’回来,你看看我,我敢给他带枷了?我只能把他这样‘抓’回来!”
保泰举了举德亨的手,示意他是真的有好好把德亨给“抓”回来。
德亨一言难尽的看着保泰,原来,这一路,他竟然是被照顾了。
“快让开,别让皇上等急了”保泰再次催促道。
“小十八,你在干什么?”
一个苍老但不失威严的声音从胤祄身后传来。
德亨愣愣的看着胤祄移开身子,露出他身后那具佝偻苍老的躯体。
“汗阿玛。”胤祄夹杂着些许忐忑唤了一声。
德亨突然就哽咽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之前打的万千腹稿,此时就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康熙帝就这么看了他一会,招了招手,慢吞吞唤道:“过来。”
德亨扑身过去,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腰,头埋在他胸腹间,放声大哭起来。
保泰也转开头,抹了把脸,他也想哭。
康熙帝抚摸着德亨已经长至脖颈之下的头发,眼睛里似乎也有泪花在闪动。
良久,德亨发泄完情绪,膝行退后一步,磕了个头,抽噎道:“皇上,我回来了。”
康熙帝点头:“好,回来就好。”
不等德亨再酝酿情绪,趁着气氛正好这会子他理智回来了来一场感人肺腑的君臣相见场面,就见康熙帝一抬手,拧住了他的耳朵,吩咐道:“来人,将这厮给朕关进澹宁居东屋圈起来,任何人不得见!!”
哈?!
第 299 章
原本听说儿子回京, 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纳喇氏,乍听儿子被圈禁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圈禁”是什么意思, 等听明白,好悬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
一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二十年前, 一春还是大丫鬟,人人都叫她姐姐,二十年后,人人都叫她大娘了。
纳喇氏握着一春的手,眼带希冀,抖索着嘴唇,期待能从她嘴里听到她想听的话来。
叶勤也从外赶了回来,上来就问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一春先是露出一个微笑, 拍了拍纳喇氏的手背, 坚定道:“没事!”
纳喇氏长长舒出一口气,又含泪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纳喇氏不知道德亨在外所为, 也没人敢告诉她,叶勤却是知道的,想再继续将妻子给糊弄过去,就听一春道:“王爷和福晋让奴婢来接您和将军去圆明园,到了,王爷自有话说。”
萨日格匆匆而来, 正好听到一春的话, 就点头道:“我去给阿玛额娘收拾行李, 咱们现在就走。”
纳喇氏叫她:“你回来, 我一早上没看到你,你去哪里了?”
萨日格留下一句“我去显王府了”,就马不停蹄的收拾行李、安排车马去了。
纳喇氏拍腿,哭道:“都是不着家的,我能指望谁!”
“额娘,您指望儿子就行了,快别哭了,仔细哭坏了身子,儿子心疼。”十三四岁的少年连忙安抚哀哀哭泣的母亲。
叶勤扶额,没好气说儿子:“不指望你什么,你别在你额娘这里拱火了,尽添麻烦。”
德三撇嘴:“就是大哥二姐整日不着家,额娘不指望我指望谁?我实话实说,怎么就拱火了。”
叶勤拿这个儿子没办法,一春却是噙着微笑道:“三爷,您的尊荣都来自大阿哥,他要是如寻常人一般日日在母跟前尽孝,也没今日了,您说是不是?”
德三冷笑道:“是,是,这座国公府都是他的,人人叫我一声三爷,也都是沾了他的荣光,我生来就吃他的,用他的,没享了一天我阿玛额娘的福!”
“你说的什么话!你这要要是让你大哥听到了,他该多伤心,谁教的你,谁教坏的你,老娘宰了他”纳喇氏先不干了,顾不得伤心担忧,逮着小儿子就是一顿拍。
德三:
就是这样!
总是这样!!
就不能有人说一句那个人的不好!!!
闹闹腾腾中,一大家子坐上马车,去了圆明园。
一见到四福晋,纳喇氏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的开始泛滥,哭道:“福晋,德亨他到底怎么了?外头传的可是真的?真的圈了?怎么怎么”说圈就圈了?
但凡圈禁的,有哪个得了好下场。
由不得纳喇氏受不住这样的惊骇和打击。
叶勤也是焦急问道:“德亨呢?他现在在哪里?”说圈了,总有个地儿吧?
四福晋非常能明白这两口子的心情,刚听到时候,她并不比纳喇氏现在的反应好多少,于是言简意赅道:“就圈在皇上的澹宁居,东屋,小隔间。”
叶勤一时耳鸣,掏了掏耳朵,问道:“哪里?”
四福晋:“是澹宁居,畅春园的澹宁居。”
叶勤和纳喇氏面面相觑,都不敢置信。
听说有圈在宗人府的,有圈在养马圈的,有圈在养蜂夹道的就没听说有圈在澹宁居的?
“德亨,真给圈了?”还是纳喇氏反应快,这回不是哭了,改为疑惑了。
四福晋这心也是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清楚的解释道:“这是皇上亲口下的谕旨,当时裕亲王、十八阿哥、领侍卫内大臣、侍卫首领、六部老尚书、侍读学士都在,亲耳听到的,皇上说的就是‘圈’,真真儿的,再错不了的。”
“啊圈在澹宁居啊。”纳喇氏无法组织言语,就只能懵懵的重复呢喃了。
四福晋见叶勤也呆呆的,就道:“王爷和十三叔就在书斋,你去见他们吧。”
一听胤禛就在圆明园,叶勤跟四福晋匆匆一礼,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
四福晋和纳喇氏在这边说话,萨日格和依尔哈在另一边偏厅说话,德三和小幺儿陶顺儿就坐在廊下台阶上,为姊妹两个守门。
依尔哈道:“我去找十六叔打听了,说是皇上特地吩咐的,小哥的用度从皇上那里出,应是难为不到的。”
萨日格确认问道:“是皇上特地向十六叔吩咐的?”
依尔哈十分确定道:“是。十六叔如今掌着内务府,皇上乍然圈了这么一个人,还是圈在澹宁居内,十六叔不知该如何安排,就去问了皇上,要给小哥什么份例。皇上就说,一应用度,都从澹宁居出。”
萨日格点点头,若有所思。
依尔哈自觉不如姐姐萨日格聪明,就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姐,你说,小哥是不是没事儿?这圈在澹宁居是几个意思?”
萨日格点头,又摇头,只道:“事儿本身很大,但若是皇上认为不是个事儿,那就不是事儿。”
依尔哈放心了,笑道:“那就行了。几年不见,也不知道小哥什么样儿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姐,姐,你想什么呢?”
萨日格回神,道:“我在想,要不要去宗人府看一看牛哥和芳冰。”
德亨圈在了澹宁居,陶牛牛和芳冰则是圈去了宗人府,一样是无旨任何人不得探望提审。
依尔哈拧了拧小眉毛,道:“昨儿阿玛亲去了宗人府一趟,我是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去了,但我知道,额娘给十二婶儿备了厚礼,就等找个机会送出去呢,姐你说这是不是好事儿?”
萨日格展颜,道:“是好事儿,说明王爷事儿办成了。”
依尔哈笑道:“那就好,都是好消息,咱们也可宽心了。”
萨日格:“但愿如此。”
圆明园书斋这边,不仅胤禛和胤祥在,胤禄也在。
自从德亨被圈禁后,就只有胤禄见过德亨。
他是带人去亲眼看着给德亨剃头的。
叶勤来,行礼,就坐在末尾静静听他们说话。
胤禄:“督察院和户部几乎倾巢而出,全都去往山东、江南查证事情真伪经过,查抄的钱粮大部分装船出海,由郑尽心和尚氏海船帮忙,从海上运往天津港,再分而运往京畿和山西、陕西、西北去,一小部分走运河,接连遭水匪祸害,离通州还大老远,就所剩无几了。”
胤禛沉声问道:“是真水匪,还是有人故意做鬼。”
胤禄摇头,道:“据说,主要是在山东段运河上遭遇的,很难说清楚,到底是灾民还是水匪,还是山东士绅的报复。”
胤祥眼冒寒光:“山东的士绅还没杀光呢?”不是说杀了百多户几千人?
胤禄摇头,叹道:“当时,可能是为了避讳,德亨带在身边的人十分有限,手里能用的更是没有多少人,山东那么大,他又能杀几个人?别人就都是死的,站在那里让他杀?这些个士绅家中,不是建造邬堡避祸,就是养家丁府卫,有这些人护着,逃窜的更多。等事情过后,又是春风吹又生。”
“如今山东、浙江朝臣和士绅弄这么大的声势出来,无非就是制造哗然,向皇上要说法罢了。”
胤祥拍桌子:“他们还想要什么说法!要德亨给他们偿命不成咳咳咳”
胤祥身体有疾,一激动不禁剧烈咳了起来。
胤禛给他递茶水,压一压,道:“偿命是不可能的,一群蠹虫而已,皇上未必不想办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宽和仁厚的名声,和江南官场的安定,一直视而不见。现在德亨做了这个坏人,皇上正好正本清源,灭了官宦士绅把持地方的威风。”
胤祥担心的仍旧是德亨:“若是山东和江南的士绅一直闹个不停,闹到无法收拾,皇上会不会顾全大局妥协?明年可是皇上登基整六十年的大事,若是皇上息事宁人,那德亨德亨会怎么样?他以后处境又会如何?是会一直圈着,还是千万不要落得我这个下场。”说着,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胤祥无法想象德亨遭遇他的遭遇的样子,那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叶勤眼前一黑,握着茶杯的手更是紧张到发白。
胤禛看了被吓住的叶勤一眼,道:“德亨不是你。退一万步讲,他就算得了你这样的下场,他也不会过成你这个样。你是心里有疾,德亨他身体上可能会得个风寒脑热的,心里一定不会有疾。你们且放心吧,那孩子心大着呢。什么样的路他都能走出来。”
又加一句:“比咱们都出息。”
胤禄也笑道:“是比咱们出息,皇上最喜欢他。”
兄弟三个对视一眼,都深深叹了口气。
皇父皇父,先是皇上,才是父亲。
弄到现在,父也不是父,子也不是子,倒是让个小辈得了巧儿了。
胤禄郑重道:“四哥,内务府那边有我,宗人府有十二哥,禁卫有衍潢,宫廷有小十八,你一定要沉住气了,就算最后德亨你也不能乱了阵脚。你好了,我们大家才能都好。”
胤禛握了握拳,应声道:“我知道,你们放心”
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都上场了,他一定要胜。
必须要坐到那个位子上,才能给兄弟和儿子们封赏有功。
第 300 章
圆明园这里在开小座谈会, 离昆明湖不远的小园也有人在相会。
张大奎扮作附近普通农人,赶着粪车来小园收粪。
衍潢恰巧巡防到此,入小园查看。
小园是德亨的别苑, 如今这里,也被封禁了。
只是,封禁的并不彻底就是了。
因为,小园并不是主人私藏的苑囿, 主人不禁无产农人工匠来此聚居,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大村落,繁华不下大城镇。
你说这大几千号人口都是小园的附庸,也没错,你要说,这些都是有田有房有私产的正经百姓,也没错?
这些人, 所缺的, 也就是一张红纸户籍罢了。
索性,衍潢也不纠结这些个细枝末节, 只封禁了小楼本身,然后将这里纳入巡防范围之内也就完事儿了。
张大奎虽然脸生,但他在这里有田有产德亨安排的实算不上流人,就当是他去外地学艺回家乡过活了。
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小园里。
在山东办完事后,德亨就将张大奎支走了, 北京城是八旗的天下, 张大奎去了处处受压制, 德亨不欲将他给陷进去。
若是陶牛牛能发配, 张大奎就只有一个死。
德亨不带张大奎,张大奎就自己来京。
似乎德亨忘了,最初,他就是受衍潢的托付,去到他身边,贴身护卫他的。
张大奎少年成名,自觉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的。
南洋炙热,东洋风情,西南高山,塞北大漠,他都要亲自走一走,亲眼瞧一瞧。
只是吧,高山他可以凭借孤绝的功夫攀登,这大漠他的霜魂剑可不能为他换来哪怕一口水。
幸好,他被当年行走大漠的衍潢给救了。
自此,他就欠了衍潢一条命。
当年,德亨请衍潢给他找一个四不牵扯有得信任的江湖人,衍潢挑来挑去,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张大奎。
张大奎是他偶然所得,符合德亨的要求。
张大奎就这么出现在了德亨身边。
现在,张大奎在此蛰伏等待,终于等到了衍潢。
张大奎只确定一件事:“他怎么样了?”
衍潢看着与印象中相同又似乎有改变的张大奎,道:“他没事儿。”
张大奎不信:“真的?那些人会放过他?”
衍潢嗤笑了一声,道:“你当那些人是个什么东西,老子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
张大奎:
“我不是来听这个的。”你吹牛吹的太过了。
衍潢挑眉:“怎么,皇上要是要他的命,你能闯大内不成?”
张大奎:“有何不可!”
衍潢:
艹个江湖人,真是无法无天。
张大奎:“你会保他的吧?”
衍潢:“当然。”
张大奎:“你是铁帽子王,我且信你一回,只要他平安无事,我的命就是你的。”
衍潢白眼他:“谁要你的命,那是我兄弟,用的着你拿命来换?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张大奎冷漠点头:“那就好。我听说宗人府每年都会招杂工,你给我作保,我去应招。”
衍潢:“怎么,你要去劫宗人府?”
张大奎:“牛兄和冰兄在里面,别人我不放心,我得亲自去看着。”
衍潢真是服了他了,道:“那两人那里用不到你,不过,有一个人身边你倒是可以去。”
张大奎:“谁?”
衍潢:“德亨的胞妹,二格格,你知道的吧?”
张大奎:“萨日格格格?”
衍潢点头:“是她。德亨京中和京畿产业,都是她在负责,如今事情有变,你去她身边帮把手吧。”
张大奎:“好,你给我安排”
半个月倏忽而过,畅春园的枫叶红了。
德亨最近每天干的最欢实的一件事,就是用细线栓了糯米团,扔出小窗外,粘飘落到他窗下附近的枫叶。
说了是圈禁在东屋,那他就一脚都不能踏出房门外,窗户也不行。原本的大玻璃窗外被钉了格子,可以开窗通风,但一只胳膊都探不出去。
李玉真的有很完美的施行康熙帝的谕旨。
德亨在屋内闲的蛋疼,每天除了按时吃饭睡觉就是听隔壁朝臣吵吵吵吵!
吵个没完。
吵的人心烦意燥,康熙帝是怎么几十年如一日的听这些人吵的,他耐着性子听了几天就受不了了。
当御前侍卫时候可以想走就走,现在被圈在这儿了,想走走不了,不得不听,那就是酷刑了。
没法子,他只得找个兴致做消遣,他怕自己给关emo了。
红彤彤的枫叶多美啊,他想拿来做书签,拿不到,那就想法子拿到喽。
粘枫叶是个技巧活儿,首先他要保持送来的糯米团足够的黏性,然后留意着天气,等风来将枫叶吹落,毕竟澹宁居前,是不兴有落叶堆积的。
风吹叶落,他就得在有小太监来打扫前将他看中的落叶给粘起来,小心拖进窗口。
一开始,不等枫叶靠近他的窗口就从粘糯米上掉落了,经过练习,他的准头、力道,和拖拽的轻重都拿捏的炉火纯青。
基本上能做到一粘一个准,还能顺利拖进窗口,被他捡拾起来。
前天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昨天天气也算不上晴朗,掉落的叶子就带着湿气,今天晴空万里,风吹过来的枫叶就很完美。
从早晌用过早膳,他就等着了。
一、二、三
嚯,今天足足有七片叶子吹过来,是今天的风太大,还是到了时节了,枫叶自己从树上脱落,被风轻轻一吹就吹了过来?
德亨掰了一小半糯米团下来,将外面的粉皮剥去,只留里面的粘囊,他用从被子里抽出的丝线一头系好粘囊,另一头系好撕的细细的布条,瞅准角度,“嗖”
粘囊带着细布条穿过不到半个巴掌大的窄格子,落在地上,精准命中一片枫叶,德亨开始轻轻扯动布条,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快,枫叶受到摩擦,会增加阻力,从粘囊上脱落。
起来了收
“嘎嘎嘎嘎”
一直扁毛乌鸦落下,扑簌簌的扇动翅膀,将吊在半空中的粘囊一口叼走,然后飞了。
德亨:!!!
“哪里来的神鸟,竟敢抢小爷的口粮!!”德亨在窗内跳脚。
一直偷眼瞧着的值班侍卫们:
“赵拙言,赵拙言,拿小爷的弹弓来,小爷要给它颜色瞧瞧!”
“你要给谁颜色瞧瞧?”
德亨眨了眨眼,努力斜眼向西面瞧,没一会,一个明黄蟠龙靴出现在视线里,德亨双手巴着窗格,委委屈屈控诉道:“现在连神鸟都欺负我,它抢了我的糕点。”
那可怜劲儿,要是能开口唱一首铁窗泪,可能更应景一些。
康熙帝弯腰,缓缓捡拾起那个被黏住又掉落在窗下的枫叶,抹了抹浮尘,递给德亨。
德亨两指伸出窗格,将之夹住,小心不碰触到窗格夹入窗内。
康熙帝问他:“早上给你布置的书背完了?”
德亨:“背完了,张院士已经考校过了。”
张院士,张廷玉,内阁学士,经筵讲官,武英殿试读卷官,《省方盛典》副总裁官,今年又授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士。
总之,是康熙帝面前得用的小红人。
德亨被圈禁在一墙之隔,每天不是嘿嘿哈哈打拳,就是咻咻咻的做俯卧撑、仰卧起坐、举着凳子撸铁等消耗自己过剩的精力和体力,他甚至自己手搓了一个弹弓出来,抠着糕点、葡萄等水果打从路过的鸟儿,实在是闹腾。
康熙帝就点了张廷玉来教德亨念书,让他消停点儿。
南边的事儿还没查完,他还得继续在他书房隔壁圈着。
跟着翰林院学士读书啊,这可是德亨的老本行了,他也乐得有大儒来教他,就按部就班的跟着学。
只是,你关了个猴儿在屋里,消停是不可能的。
这回倒是不打拳了,他改了个文雅的玩法儿。
直教人瞠目结舌。
康熙帝听到德亨说上午的书读完了,就道:“朕已经给锦绣传旨,让她带孩子回京。”
德亨屏住了呼吸。
锦绣!
这些年,德亨在外跑的日子里,在福山主持事务的不是阿尔松阿等康熙帝派驻去的官员,而是他的妻子,锦绣。
因为锦绣能担的起来,德亨才会放心的在外面浪。
德亨:“宝儿还不到两岁,还没有种痘,我我担心”
康熙帝:“朕派了太医去接,赵香艾也会跟着伺候,孩子不会有事的。”
德亨:“能不能”
康熙帝:“这是圣命。”
德亨:“好吧。”
“您派了谁去接手福山?”
康熙帝:“德隆。”
德亨:“他啊。”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他如今是圈禁状态,什么都统什么海运总督自然都不是了,需要另有人去接手,接手到什么时候,还会不会给他还回来,都是未知。
康熙帝让德隆去接手,也就是让他去给他占着位置,这是好事。
康熙帝:“德隆很快就能回京,到时候你跟他说清楚,海运不能停。”
德亨:“是。”
康熙帝点头,转身要离开,德亨在窗内大喊:“中午能吃莲藕排骨汤吗?点心我要桂花糕,我闻到有桂花开了”
一个荷包“啪”的一下摔到他的脸上,虽然隔着窗格,但德亨还是反射性后仰,并吓了一大跳。
等回过神,扭着视线向下一瞧,是一个明黄色的荷包。
嘿!
德亨追着屁股大喊:“谢皇上赏”
“滚!!”老虎虽然暮年,但仍旧是猛兽之王,这一声咆哮,够气势。
“好嘞。”
“我说,你们谁能把皇上的赏给我拾起来?”
值班侍卫们:
俺们都是聋子瞎子,没听见,没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