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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81 章

    恩科殿试, 策问四问,雍正帝求才、求策的迫切心情,呼之欲出。

    第一问:“朕惟致治之道, 必先公忠。公则无私,忠则无贰。然或面从退言,矫饰沽名,其心实不可问……何以使内外臣工, 咸怀靖共,永肩一德?”

    请考生分析官员“表面忠诚,实则营私”的根源,提出确保臣子“真心为公”的举措。

    第二问:“迩来吏治,或尚虚文而鲜实效,或习便安而忘远图……何以使官方整饬,人怀竞劝?”

    请问考生,如何革除官场“敷衍塞责、贪图安逸”的积弊, 寻求激励官员勤政的方式方法。

    第三问:“教化者, 为治之本;刑罚者,辅教之末。然今教化未孚, 而犯法者众……宜何道以迪之?”

    请考生发醒,当今世道,因何道德教化失效、犯罪频发,官员应如何协调“德治”(教化)与“法治”(刑罚)的关系。

    第四问:“生齿日繁而地不加广,赋税有常而用度无穷……何以使家给人足,俯仰有资?”

    请考生针对人口激增与田亩有限的矛盾, 提出既能家家小康, 又能收取足够赋税的具体方案。

    第一问探讨忠君为公之道, 第二问革除吏治荒怠之弊, 第三问寻求教化与刑罚之平衡,第四问解财政与民生之困局。

    第一第二问,直指吏治革新,表现了雍正帝当下最紧迫的诉求。

    考生们点灯熬蜡,奋笔疾书,在下午六点钟,结束考试,交卷离场。

    主考官收取试卷,就地封存,德亨带领侍卫们,将试卷护送至文华殿,这次殿试安保任务,他就完成了。

    接下来阅卷,文华殿守卫,交给领侍卫内大臣马武负责。

    阅卷大臣马奇、嵩祝,带领六部九卿和翰林院等阅卷官们,对所有试卷一一进行评阅。

    雍正帝亲自坐镇文华殿,有读着好的文章,会传给雍正帝阅览,初步拟定名次后,也会给雍正帝审核。

    然,雍正帝是不会干坐着等人给他递卷子的,题是他自己出的,他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作答,他自己才明白,所以,他在文华殿内四处走动,心血来潮就抽取一份试卷,自己阅读。

    众阅卷官:

    咱就说,要咱们何用!

    反正,这是雍正朝第一次科举,是恩科,雍正帝摆足了重视的态度。

    参加殿试的贡士超过200名,一天肯定是阅不完的。

    雍正帝可以随意来往,其他所有阅卷官都不能离开,直到将所有试卷都定好名次,皇帝点出一甲、二甲、三甲之后,才能走出文华殿。

    雍正帝读了一天卷子,有些头昏脑涨,他看的二三十份卷子中,有的言之有物,但总归缺了点味道,大多都是务虚空谈,堆砌辞藻,阅之乏味之作。

    雍正帝出了文华殿,顺脚去了内阁。

    内阁这边,允祥和允禩兄弟两个,再加上一个年羹尧和其他在旗阁老们,对着两份奏折品读。

    允禩边读边笑:“八旗兵丁饷银、甲米发放,在于公信力,公信力在于监察,监察在于公平、公正、公道哈哈,你们说,八旗有这个东西吗?”

    允祥无奈道:“八哥,我们的目标是做到,不是质问。”

    允禩:“呵呵,老十三,怪不得你能得皇上看重,原来是个天真无邪的性子。”

    允祥牙酸,他总觉着这位“八贤王”,性子是越来越阴阳怪气了。

    允禩问年羹尧:“亮工,你那份折子如何?”

    年羹尧总结道:“户部该头疼了。”

    允祥道:“给我看看唔,盖官舍,翻修北京城这前一个可行,后一个,难。”

    允禩拿过来仔细看过,道:“没什么难的,德亨向来能随机应变,变废为宝,在咱们看来难的,经他之手,说不得就简单了。眼见的京郊即将涌现大批量灾民,至少劳工是不缺的。至于钱粮嘛,这不佟佳氏吐出来许多嘛,足够了。”

    允祥发愁道:“明年赋税若是收不足量,这些就是救命的钱粮,不能随便动用。”

    允禩:“这就是你户部的事了。”

    允祥:

    “你们在说什么呢?”雍正帝带人进来。

    “皇上。”

    众人起身请安,允禩撇撇嘴,跟着起身。

    雍正帝摆摆手,让他们免礼,自己在中间座上坐下,将每人手里一份折子,再次问道:“你们在议什么?”

    允禩将手里的折子合上,敲打着手掌心,不语,允祥道:“是德亨上了两份新折子,咱们正在说呢。”

    “哦?德亨上新折子了?拿来跟朕看看。”雍正帝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一瞬间体现出来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语气,是惊喜的。

    年羹尧心中暗叹,到底谁说皇帝薄情的,这位皇帝,可是比别人想象中的更重情。

    只是看对谁罢了。

    允祥将自己手里那份被允禩讽刺过的关于八旗银米发放的折子递给雍正帝,雍正帝打开,认真看了起来。

    众人陪坐。

    雍正帝看完,跟允禩一个疑问:八旗,有公平、公正、公道一说吗?

    不得不说,这份奏折,跟雍正帝殿试第一、第二道策问核心重合了:表面忠诚,实则营私;敷衍塞责,贪图安逸。

    别说八旗了,就是整个朝廷,包括雍正帝自己,都不能拍着胸脯说,能做到公平、公正、公道。

    太过理想化了。

    若是真有人能做到,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积弊要除了。

    不,德亨自己应该是做到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兵丁追捧他,甚至引的他旗兵丁艳羡。

    “风气移风易俗,培养公正廉洁之风,何其艰难”雍正帝叹道。

    “哦,这里面提出,给官兵加薪,提高补贴待遇,过年过节发福利,给老、病、残、有功之家,发慰问礼金十三,你觉着可行吗?”雍正帝放下折子,问道。

    允祥道:“皇上,您漏看了一点,发福利的前提是,精简八旗,给非兵丁之家,放旗。”

    雍正帝想也不想,道:“不可能,放旗是在动摇我皇朝根基。”

    允祥:“日益繁重的八旗闲人,确实正在消耗大量国库,拖垮也只是时间问题。”

    如果不是德亨提出来,允祥也想不到这一层。只能说,德亨总是想的那么长远,如果看不到他看到的,真的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看一眼雍正帝,允祥感觉到了为难,是掩耳盗铃,还是直面可能,真的很难选。

    雍正帝还是坚持道:“八旗乃是我皇朝根基,绝对不能动摇。朕正在寻求增产增库之良策,国库丰盈了,供养八旗兵丁自不是问题。”

    雍正帝这样一说,允祥又觉着不是问题了。

    只是,真的能行吗?用一国,供养一群人?

    雍正帝放下手中折子,问道:“还有一本呢?”

    不是说有两本吗?

    允禩将手里的递给他,雍正帝看他一眼,打开看起来。

    这一本是关于修建兵丁官舍和翻修北京城的

    看不到的时候,雍正帝在等什么时候能看到,等真的能看到了的时候,雍正帝又不懂了。

    他是要革新,他是要除弊,但是,德亨这种革新法,跟全部推翻有什么区别?

    给闲散旗人放旗,只余八旗兵丁,他怎么不说,散了大清国呢?

    旗人没有了,他这个雍正帝,要做谁的皇帝!

    允禩觑着雍正帝脸色,问道:“皇上可有疑问?”

    雍正帝:疑问多了去了。

    他收起两本和建图书馆差不多厚的奏折,起身,道:“朕带回去仔细阅读,你们自便。”

    “是。”

    送走雍正帝,允禩懒懒道:“晚来天欲雪,爷先走一步,你们自便。”

    允祥:

    允祥问年羹尧道:“亮工,你认为德亨之法可行吗?”

    年羹尧:“臣不好断言。”

    允祥:“皇上面前定有奏对的,你回府后可好好想想,是附议,还是反对,总要有个说法。”

    年羹尧:“是。”

    雍正帝回了养心殿,将这两份奏折,再加上建图书馆那一份,仔细又读了一遍,还圈圈点点的批改,思考再三,让御膳房上茶上点心,然后让苏培盛亲去毓庆宫请德亨来。

    这个点儿了,就算出宫,也该回来了吧?

    德亨今日没有出宫,他也不是天天都有事儿的,他是老板,开的薪资丰厚,职场前景远大不可估量,自有大批量能干牛马为他做事。

    德亨来的很快,快到御膳房的点心刚送来,他就到了。

    德亨行礼问安,眼神一个劲儿向长桌上的点心上瞟,多到要特地摆长桌,莫不是把整个皇宫的点心都弄来了?

    这是要做什么?

    雍正帝招呼道:“过来坐。今儿个得闲,叫你来,咱们爷儿两个说说话。”

    德亨心下狐疑,在他下首找了个座位坐下,看着雍正帝,等他开口。

    得闲?

    您不是在文华殿阅卷吗?怎么就得闲了?

    雍正帝:

    雍正帝笑道:“今儿个没见到永琏?他往日里都是哪里有热闹跑去哪里玩儿,朕还以为会在文华殿看见他呢。”

    德亨道:“这几日我都拘着他在毓庆宫,不让他跑出来添乱。”

    雍正帝:“小孩子能添什么乱,你不要太拘着他,将他拘的畏首畏尾的,不是什么好事。”

    德亨:“是。”

    雍正帝指着点心桌上一盘点心,吩咐道:“将这盘子雪胖子送去给永琏,就说他这几天跟着阿玛学习辛苦了,这是朕奖赏他的,鼓励他再接再厉,勤读不怠。”

    苏培盛:“喳。”

    然后亲手将那盘雪白白胖乎乎的“雪媚娘”装进食盒里,交给一个小太监,让快送去毓庆宫给永琏小阿哥。

    德亨唇角抽了抽,他怎么记得,这是他今天让御茶膳房做的点心?

    雪媚娘不是宫廷御贡的点心,德亨想吃,需要单独点。宫中御茶膳房有多处,养心殿外就有一个,专门供皇帝的,南三所隔壁一个,专供南三所和乾清宫侍卫的。

    毓庆宫有自己的小厨房,但德亨要是想吃点新鲜的,会去南三所隔壁的大御茶膳房点,离的近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他点的量会很大。

    除了自己要的那份,还会送去南三所,给里面的小子们加餐、尝鲜。

    今天的“雪媚娘”就是,德亨苏出这道点心,自然给取了个本地名儿,叫雪胖子。

    像是皇后她们,另取了个名儿叫一包雪。因为不管外面的冰皮,还是内里的奶油,若是奶油里再掺杂一些椰子茸,所用料都是白的似雪,一包雪恰如其分。

    这雪胖子明明在东面的御茶膳房,怎么现在出现在了养心殿?

    雍正帝怎么知道他要的点心里会有雪胖子,他见到这道点心,只觉着今日御茶膳房很会做事,送去给永琏吃,那孩子一定会很高兴。

    见德亨眼睛盯着那盘雪胖子看,雍正帝呵呵一笑,吩咐苏培盛道:“再去御膳房要一盘过来。”

    苏培盛气息微喘:“喳。”

    连忙吩咐去了。

    德亨:

    您将苏培盛支使的跟个陀螺一般,到底是要说什么?

    雍正帝看着德亨,德亨看着雍正帝。

    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问。

    他怎么不谢恩?

    他到底要做什么?

    德亨清了清喉咙,主动热络闲谈问道:“皇上怎么在养心殿摆了这么多点心?”

    雍正帝:“朕打算赏去文华殿的。”

    刚吩咐回来的苏培盛脚下一个劲儿没使好,稍稍趔趄了一下,差点趴地上去。

    德亨:“原来如此。”

    心下却是更加疑惑了,赏去文华殿的,不是应该直接从御膳房装匣子吗?摆养心殿里做什么?赏赐之前您这个皇帝先闻一闻味儿?

    想到这里,德亨好笑不已,唇角忍不住要上扬,习惯性向案几伸手,欲端茶碗掩饰。

    结果,端了个空。

    案几上没茶。

    雍正帝脸顿时耷拉下来:“苏培盛,你家王爷的茶呢?”

    苏培盛心中叫苦不迭,养心殿明明那么多御用太监,您为啥子总是使唤我呐?!

    苏培盛连忙跪地请罪:“奴才该死。”

    雍正帝:“还不快去上茶!”

    苏培盛刚爬起来,大太监陈福捧着一晚盖碗茶小碎步快速移过来,放在德亨手边。

    陈福躬身回禀雍正帝道:“皇上恕罪,王爷惯喝乌龙茶,若要佐点心,浓茶更适口些,是以奴才上茶迟了。”

    浓茶佐点心,这是德亨喝茶吃点心的喜好,雍正帝自是知道的。他请德亨来养心殿吃点心,奴才张罗着给德亨上浓茶,也没错。

    怪就怪德亨来的太快了。

    雍正帝看着陈福若有所思,陈福是乾清宫老人,仅次于李玉的存在。他刚即位,乾清宫的太监不能一个都不用,好像他不喜欢老父身边伺候的老人似的。所以,就留了一个陈福在身边伺候。

    陈福应是知道怎么伺候德亨的。

    德亨笑对陈福道:“你有心了。”

    陈福微微弯腰一礼做回应。

    德亨端起茶碗,打开茶盖看了一眼,里面是颜色金黄略深的浓汤,闻一闻,陈香扑鼻,笑赞道:“好一碗功夫茶,皇上这里果然都是深藏不露之辈。”

    雍正帝这才缓和了脸色,道:“陈福去你王爷边上伺候吧。苏培盛罚一月俸禄,长长记性。”

    陈福应了一声,站去了德亨身后。

    苏培盛跪地领罚:“奴才谢皇上赏。”灰溜溜退回到角落里。

    德亨瞥了一眼满桌子点心,慢慢品茶,想着这点心味儿再闻下去,大冷天送去文华殿,该冷硬了。

    雍正帝暗暗运气:“苏培盛,将点心送去文华殿吧。”

    苏培盛:“喳。”

    快速去叫来几个小太监,手脚麻利的装盒,赶快送去文华殿,可别放这里碍眼了,唉!

    德亨唇角再次勾起来,忙用茶碗挡住了。

    他似乎知道那桌子点心是做什么的了,呵呵。

    德亨定了定神,闲话一般笑问雍正帝:“皇上可有看到我上的奏折了吗?”

    雍正帝出口的话都松快几分,道:“收到了,正想找你说说呢。”

    德亨:“皇上可有训示吗?”

    雍正帝起身,道:“你我去暖阁说。”

    养心殿东暖阁,雍正帝日常休息处。

    暖炕中间的炕几上,放着一摞折子,之前雍正帝应该在这里看奏折。

    雍正帝在自己日常坐的位置坐下,手指头点了点炕几对面,让德亨坐那里。

    德亨:

    说真的,这一副与君长谈的架势,让德亨浑身不自在。

    雍正帝就不适合走亲民路线。

    还不如在外头正正经经的君臣奏对呢。

    陈福将德亨的茶端来,放炕几上,看了眼空空的炕几,心道,这个时候,该上盘子瓜子儿花生,但看了眼雍正帝,到底没敢多言,静静站去一边候着。

    他记得先帝时候,先帝和定王奏对,李玉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

    苏培盛同样端来雍正帝的茶碗,但没放炕几上,放去了靠墙桌子上,等雍正帝需要的时候,他再捧去给他。

    这是雍正帝看奏折时候的喝茶习惯。

    雍正帝已经打开折子看了,德亨无法,只好脱靴子,盘腿坐了上去。

    我怎么就这么爱干净呢,脱鞋臭你一个跟头才好呢,哼!

    雍正帝在三个折子中选了一下,开口道:“你打算在八门外建新城?”

    德亨:“可以这么说。但我更想称之为,卫星城,或者叫镇、乡、村、营,都可,拱卫京师的意思。一开始不会太大。”

    雍正帝感兴趣了:“卫星城?这名儿有意思,奏折里没写,这是你新想的吗?仔细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说】

    殿试四道题,来自网络,特此说明。今天没有更新了

    第 382 章

    北京城城郊有城镇吗?

    有啊, 多了去了,小一点的村镇星罗棋布,大一点的, 归拢起来,有京郊十二州县之称。

    尤其是通州至朝阳门外通惠河这一段,两岸码头遍地,村落聚集, 船覆水面,骡车不断,可谓“繁华”。

    但是!

    这些京郊里面,还有许多个别称,如“乞丐群”,“破袄屯”,“酒糟营”,“流民窟”。

    说的都是旗人和逃难来的民人聚集地。

    东郊粥厂每日施粥三万份, 仍是饥民夺食, 践踏死者日数十。

    极度的富庶,与极度的贫穷, 这种极致的反差,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号称天下之师的城门内外每天都在发生的现实。

    朝廷每年拨款200万两白银供养八旗,却养出来一群乞丐,这不得不让人反思。

    归根结底,这与旗人政策有关。

    康熙帝:“八旗以骑射为本。”

    雍正帝:“旗人应专注武备。”

    为了不让八旗“弃武从文”、“弃骑射从农/工/商”, 从康熙帝到才上位的雍正帝, 不停重申:除了骑射, 八旗一概不许务其他。

    他们宁愿京郊旗人饿着肚子等粥厂施粥, 都不愿放他们自谋生路。

    京郊那么大,随便开垦一块地,种点菜,养几只鸡,至少每天有一个鸡蛋吃不是?

    不行!

    养一只鸡都是不务正业。

    京郊七成都是旗人圈地,最后,却被“典卖”给了民人,何其讽刺。

    所以,你就能明白,当德亨三不五时的给他手下的底层大兵发点这个,弄点那个,他们有多么的高兴。

    又多么的惹人嫉妒。

    看看城门外头的大头兵过的什么日子,再看看咱们过的什么日子。

    咱们没房子住,国公府给咱们建宿舍,给咱们派去小园、去王庄、去福山的任务,主子还允许咱们拖家带口的去,给路费,给口粮,给补贴。

    如果没有这劳什子的八旗制度,咱们真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所以,同样都是大头兵,你也就能明白,当受德亨益的旗人越来越多,而没有轮到他们时候,为什么大兵们会哗然到要炸营的地步。

    有时候,德亨真怕京郊那群饿狼一样的大头兵,会忍不下去,反攻回北京城内,杀了什么皇帝、王爷的,敢叫天地换新颜!

    建南海子行宫和举办盛会,德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雇佣到了用到手软的人手,这些一穷二白的旗人(偷偷跑来做工,人不举,上不究),就占了三成。

    而德亨唯一要付出的,就是一日两餐,片瓦遮身,外加一身体面的衣裳。

    比他雇佣的逃难来的民人灾民还要便宜。

    盛会结束之后,德亨曾提出来在南海子就地安顿这些旗人,被新登基的雍正帝给否决了,他让灾民回原籍,让旗人归各旗。

    就是灾民回老家继续做穷光蛋,旗人回各门外继续住乞丐窝。

    德亨深受震撼同时,又十分不理解。

    皇帝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虽然不理解,但德亨是不想看到北京城外这幅样子的,无论前生后世,北京城都是他的家,就算是为了这座城市,他也得做些什么。

    他已经建了一座小园,他可以多建几座小园,至少给穷苦人丁不限旗人和民人一个劳动创造财富的机会。

    哪怕搬砖,哪怕挑粪,至少混一口饱饭吃呢。

    德亨是相信皇帝有富强八旗的心的,但不得不说,这群关外来的野人们,从皇帝到普通旗人,都不擅经营财富。

    皇帝只会花国库里的银子,花出去了,然后还不知道银子到底花到哪里去了。

    就是举国之力,用汉人农民的心血养一群人,最后养了个寂寞出来。

    德亨不能跟雍正帝说,你养了一群瘦猪,吃肉都没几两,他只能建议,将“闲散旗人出旗”,让他们耕田也罢,经商也可,自己养活自己去。

    真的,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但雍正帝只对建设拱卫京师的“卫星城”感兴趣,他想的是在京城之外建造八旗城池,让京城更加牢固,完全没有朝安置兵丁、流民之上去想。

    雍正帝感叹道:“要按照你的想法建这些城池,花费可不少,不过,砖瓦可命流民就近垒窑烧制,木材可就近在西山砍伐,倒是能省一笔,不过,还是竭力不止啊。”

    这番奏对,德亨没多少心气儿,但他还是心平气和道:“我并不打算就地取材,所用砖瓦、木材,全部都从海上运来,经天津港至通州,最后运到京郊。”

    雍正帝皱眉:“这是什么说法?”

    德亨:“皇上,您没发现,北京城的沙尘,一年比一年盛了吗?每到冬天,北京城的上空,都弥漫着一股子消散不去的烟尘,昼如昏暮?”

    雍正帝:

    德亨:“这是因为西山的森林覆盖率在下降,已经无力阻止从西北吹来的风沙,所以北京城沙尘一年比一年大。北京城所用煤,全部从西山开采,加快了西山植被破坏,煤炭燃烧,加剧了天空的雾霭”

    雍正帝:

    德亨还在继续:“我出京之前,昆仑湖水位还能漫至堤岸,等我回京,水位已经下降了四分之一了,说明昆仑湖的水在紧缩,西山的水也在减少。畅春园从昆仑湖取水,我猜,畅春园用水,应该也受影响了。”

    雍正帝:

    “你的意思是说,都是因为西山树木砍伐之故。”

    德亨:“对。”

    雍正帝:“无稽之谈。”

    呵呵。

    德亨怎么就一点都不意外呢。

    德亨饮了一口茶,笑道:“皇上,您一定没听说过,‘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话”

    雍正帝瞪眼。

    德亨:“西山离圆明园更近,我想,如果西山真秃了,最先影响的一定会是圆明园。啊到时候圆明园黄沙埋屋,园子里珍贵的花木和富丽堂皇的宫殿、屋舍,全都毁了,您说,是不是相当于毁了一座金山银山?”

    雍正帝已经不是瞪眼那么简单了,他开始手痒,要打孩子了!

    苏培盛开始忍不住的腿肚子打转,几乎要给德亨磕一个了:爷嘞,您能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雍正帝咬着牙根道:“先帝在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跟他说话的吗?”

    德亨沉默一会,道:“我出京之前,还没有这么明显的发现,等我回京,事情又多又杂,先帝又是这事我就没提。我是想从皇上手里办成‘保护西山’这件事的,毕竟,我们是父子嘛,儿子想做事,老爹不支持一下?”

    雍正帝:

    雍正帝卷吧卷吧奏折,探手敲德亨脑门一下,发怒道:“老子准允了!”

    德亨:

    德亨眨巴眨巴眼睛,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苏培盛真跪下了,他提醒道:“王爷,快谢恩呐。”

    德亨:

    德亨挠挠后脑勺,扫了一下案几,疑惑问道:“您的茶呢?”

    苏培盛还要起身,陈福“嗖”的一下蹿到墙边,从案几上捧起雍正帝的茶盏,又“嗖”的一下送去了炕几上。

    德亨轻咳一声,双手端起茶盏,送给雍正帝,笑吟吟道:“谢汗阿玛允准之恩?”

    雍正帝定定看着他,他从登基开始,就没遇到过如此潦草的“谢恩”。

    德亨见他不接,就怏怏道:“原来是诓我的。”

    茶盏要收回,雍正帝托住了茶盏,将茶盏定在了半空中。

    雍正帝看着德亨,正色道:“德亨,我可以巡先帝老例用你,不管、不问,不插手、不质疑,一切由你做主。我将每年拨给八旗的养银给你,随你支配,图书馆也可以交给你建,但你要给我一个崭新的北京城,还有你说的卫星城。你能做到吗?”

    德亨也回望他,郑重问道:“你将养八旗的银子给我,是将八旗也交给我吗?”

    雍正帝:“不,八旗乃是根基,你所思所想,与解散八旗何异。我是皇帝,不能堵你的聪明才智。八旗没了,我大清就没了,你我都承受不住这个后果。”

    “我将八旗养银给你,是将八旗兵丁银米发放和多余供养交给你,可不是将整个八旗都给你了。”

    “你要小心每年拿八旗供养银的王公们,你从他们嘴里夺肉,他们可不会如那些穷苦兵丁一样对你感恩戴德。”

    德亨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对只能负责八旗银米发放和从他手里分散那两百万两供养银,而不是裁撤冗余八旗旗人,德亨有些失望。

    但翻新北京城和建卫星城全权由他负责,已经是出乎他预料的结果了。

    不过,德亨还有一个要求。

    “我知道,户部至少还有二分之一的欠款没有追回,能不能将这个差事交给我,我追回的欠款,不入户部,全部用于翻修北京城上。”

    雍正帝不成想德亨居然主动接下了这块硬骨头,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你确定要接?”

    德亨:“所谓的吃力不讨好,是指会得罪人,不过,做事要讲究方式方法,我会给他们选择。”

    雍正帝拿过茶盏,饮了一口,随口问道:“你给他们什么选择?”

    德亨:“要么还银子,继续住在北京内城,要么滚蛋,去还没有建成的京郊居住。”

    “咳咳”雍正帝被他这理所当然的话呛了一下,咳嗽了两下。

    接过苏培盛递过来的帕子,抹了两下嘴,雍正帝道:“他们有的是法子不听你的。”

    德亨向前凑了凑,颇有狡黠的笑道:“那就要皇上助儿臣一臂之力了。”

    雍正帝:“你要朕怎么做?”

    德亨:“停职、贬官,要不就抄家,反正这些蠹虫小辫子一抓一大把,不怕没有罪名。”

    雍正帝:

    雍正帝心里有些复杂,他还以为,他跟德亨想不到一起去,说不到一起去,原来他们也有“志同道合”的时候啊。

    刚才这一番话,就“甚合朕意”。

    雍正帝:“需要朕的时候,你说一声。”

    对雍正帝突然这么好说话,德亨有些不适应。

    他动了动屁股,问雍正帝:“皇上,您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雍正帝想了想,道:“海晏河清,安定富足。”

    德亨:

    “哦。”

    雍正帝见德亨兴致缺缺的样子,不由好奇问道:“你不想吗?”

    德亨:“假大空。”

    雍正帝:

    德亨笑问道:“皇上想不想知道我理想中的国家是什么样子的?”

    雍正帝:“愿闻其详。”

    德亨:“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走出去不让人欺负。”

    雍正帝等了一下,见德亨只说这三句,就问道:“就这些?”

    德亨反问道:“这还不够多吗?”

    “您作为皇帝,只要做到了其中一项,那就是顶顶有名的明君了。”

    雍正帝挑了挑眉,道:“第三个,‘走出去不让人欺负’应该是做到了吧。”

    德亨:“那是先帝做到的,您的武功是维持这种‘赢’的状态,赢一时简单,维持这个‘赢’的状态,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雍正帝沉思。

    德亨端起茶盏,道:“就比如,我拿起茶盏,饮一口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要是将这盏茶,拿一个时辰、一天、一个月、一年而不动、不摇,就是千难万难。”

    雍正帝看着他手里那盏茶,叹道:“就如我八旗兵丁,刚入关那时候,是何等勇壮,现在呢,唉。”

    德亨:

    “所以,贵在坚持,坚持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雍正帝深吸一口气,豪气道:“我朝有你这样的贤才,何愁不能坚持长治久安。”

    德亨:

    说真的,我一点都不感动。

    但应还是要应和一下的:“多谢皇上赏识,儿臣愧不敢当。”

    雍正帝:

    雍正帝突然道:“德亨,你是不是在怨朕。”

    德亨:“皇上何意。”

    雍正帝看着手里的茶盏,试图解释道:“朕做皇子的时候,对先帝所作所为,有很多看不懂、看不清,也认为不近人情、残酷冷酷的时候。等朕自己做了皇帝,才有体悟一二。自古以来,为君者,都被叫做孤家寡人,朕方明白,这话是有道理的。”

    “治国,唯不患寡而患不均。德亨,你高出旁人太多了,朕希望你能自省,咱们可以做让前人、后人都艳羡的君臣、父子。”

    德亨:

    德亨沉默时间太久,正当雍正帝以为他是用沉默抵抗时候,就听德亨问道:“等弘晖做了皇帝,他也会这样想我吗?”

    雍正帝一愣,将这句话正正经经的过了一遍脑子,才明白德亨在说什么。

    然,雍正帝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第一句:等弘晖做了皇帝

    雍正帝不自觉捏紧了茶盏,幽幽问道:“你就那么肯定,弘晖一定会做皇帝?”

    德亨疑惑:“他是嫡长子,有军功、得人心,他做皇帝,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雍正帝:

    德亨故意忽视雍正帝开始颤抖的手,掏出怀表看了眼时辰,惊呼道:“都这么晚了,皇上,儿臣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雍正帝:“嗯。”

    德亨起身穿靴子,站在地上,迟疑问道:“皇上,刚才您说的,都作数吧。”

    雍正帝:“都作数。”

    德亨高兴道:“谢皇上,儿臣跪安。”

    说罢,信了个标准的千儿礼,退出去了。

    在他走出养心殿十多米的时候,就听身后东暖阁“砰”的一声巨响,应该是茶盏摔碎在地砖上的声音。

    德亨脚步都没停顿一下,冷笑一声,踏着夜色回毓庆宫。

    我高出旁人太多,你不说让旁人去追,却要砍了我的脚、我的腿,让我和别人一样高。

    这是什么道理。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要以为雍正帝真的在服软,八旗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德亨一个处理不好,就会被剥皮拆骨,雍正帝就可顺势而为了,在皇权面前,雍正帝可不是个认输的人。欲取之,必先予之,他是在用八旗攻德亨。不是剧透,是给两父子定个方向,雍正帝和德亨,注定不会含情脉脉,因为两人的执政宗旨从根子上就不一样。

    另外,关于小伙伴们关心的雍正朝会不会有十三年问题,在这里统一回复一下:不会。

    大家可以猜一猜,雍正帝是因为什么猝死的,在前面章节的评论中,有个小伙伴已经说了不止一次了哦

    最后,征集一下大家意见,弘晖朝,年号是乾隆,还是换一个?

    今日更新,没有啦

    第 383 章

    雍正帝授德亨为议政王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

    领工部事, 兴建八旗官舍,翻修北京城,兴建图书馆。

    领八旗都统事, 掌八旗兵丁银米发放。

    此任命一出,整个北京城跟过年一样沸腾起来。有的人家,甚至放鞭炮庆祝,出门就拱手道贺, 一副喜气盈盈的模样。

    有的则是变了面色。

    比如说允址。说好了将图书馆交给我建,你皇帝转手又交给别人,你什么意思?

    正好恩科才结束,满京的士子们都在等皇榜,还未离京呢。

    咱们就先论上一论。

    允址不管是民间还是朝堂论辩还没开始呢,督察院一封弹劾奏表送入内阁。

    年羹尧和徐元正不敢耽搁,立即送去了雍正帝案头。

    原来,这是一封弹劾允址蓄养术士, 密谋天命的揭发奏折。

    允址府中有一术士, 名为周昌言,拒他所说, 他曾在礼斗时,受允址所托,祝愿保佑诚亲王沐帝欢心,传继大位。

    礼斗,就是礼拜北斗星君。

    在道教体系中,北斗星君和紫微星君, 都是紫微大帝之子。北斗星君, 掌北方天界, 紫薇星君, 则是主人间帝王,为紫微万星之首。

    概括一下,北斗为相,紫微为君。北斗星君为紫微星君辅佐者。

    康熙时,允址让供养在府上的道家术士,礼拜北斗星君,就是将自己比作北斗星君,辅佐紫薇星君、也就是康熙帝,处理国家政务。

    这里面有两个解释,一是允址想做良臣,二是,允址想做继任者。

    而周昌言的“传继大位”四个字,直接给允址定性了。

    允址府上还有一个文人叫陈梦雷,陈梦雷有有一个木牌,上书“天命在滋”,他曾跟人说,这是康熙五十三年礼斗之夜,风雨雷电,一声大响,从木梁上掉下来的。

    礼斗的时候掉下这么一块刻着字的木牌来,必是北斗星君有法旨,令他供奉,辅佐之意。

    辅佐的谁?

    自然是诚亲王胤祉了,难道还是雍亲王胤禛吗?

    康熙五十三年,呵,太子已经废了。

    允址之心为何,昭然若揭!

    这份集弹劾与揭发属性的奏折有头有尾,言之凿凿,没的说的,雍正帝立即派弘昇围了诚亲王府,然后捉拿周昌言和陈梦雷。

    昔年,允址揭发直郡王在王府搞巫蛊事,咒魇废太子,致使废太子允礽疯魔。现在,允址也受揭发,在自己王府内养术士和文人,礼斗祈求自己的天命。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周昌言乃是术士,术士以言惑众,惹人生厌,没人替他说话。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捉拿之后,他就什么都招了,且是顺着雍正帝想要的意思,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至于陈梦雷,他乃是康熙十九年的进士,现有著作《古今图书汇编》流传,在文人中十分的有名气。

    所以,朝中文人如张廷枢等,都在保他。

    保不保的,和德亨建图书馆没多大关系。

    陈梦雷那部六汇编、三十二典、六千一百零九部、一万卷的、约一亿六千万字的《古今图书汇编》,原本就在武英殿,早就不知道刊印了多少次了。

    文人的事情交给文人去做,德亨任命已经下来,他要走马上任,拆迁北京城了。

    没错,现在不光是拆迁正阳门内镶蓝旗的部分房舍建图书馆了,是要整个修整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内外这一片的地下水道系统。

    为什么要先修这一片呢,因为这一片有水源,依照就近而远的原则,得天独厚。

    正阳门外有正阳桥,桥下就是护城河,乃是元朝建都城时所挖,是通惠河的西段。

    元朝时,此护城河船来船往,乃是漕运的终点。

    到了本朝,这护城河有另一个名字,叫前三门河。

    前三门,就是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了。

    崇文门外最大的福源碓房,舂米所用水力,就来自前三门河。

    福源碓房,正是二十年前,德亨的大舅福顺所建,这碓房里面,还有德亨家的分红呢。

    通惠河的源头就在昌平白浮泉,汇聚西山支流,流入昆明湖,分流畅春园,主流入皇城积水潭,最后走前三门河,在城外形成通惠河。

    也就是说,前三门河,给内城、外城供水同时,周边的污水、垃圾等,也都排入此河。

    当然,工部是有每年疏浚的,毕竟是京城水源之一嘛,但怎么说呢,在前三门河失去了漕运的功能后,这条河,越发的窄而浅了。

    现在,德亨就是要趁着冬日,重新疏通、铺设这一片的下水道系统,将三门河彻底清理一遍,不说恢复往日的漕运功能,至少要建设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等疏浚完,德亨都可以想象,白堤、绿柳、石板横道、人形如织,两岸茶楼、商铺林立的热闹场面了。

    干净、整洁、雅致、奢华,会成为这里新的代名词。

    德亨亲自去拜访工部老尚书王顼龄,请他介绍一位水利、工程方面有真本事的人给他,结果,老尚书当即表示,他要重新出山,亲自操刀,疏浚三门河。

    啊这,德亨自然是千恩万谢。

    出了门之后,德亨就悄悄去找徐元正,让他帮忙也介绍几个有专业知识的能人,毕竟,老尚书年纪大了,他做总顾问就行了,爬上跑下的活计,就交给年轻人去做吧。

    今科士子当中,若是有这方面的人才,不管是中了还是落榜了,都可以聘来干活嘛。

    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德亨的任务是搞钱。

    雍正帝要一个崭新的北京城,修城的银子呢?

    雍正帝说将每年拨给八旗的二百万两白银给他,由他支配,但这是用来供养八旗兵丁的,不是让他用来修北京城的。

    就算德亨要挪用,今年的银子早就发完了,下一次发银,是明年的事情了。

    所以,德亨提出,追回的户部欠款归他,用来修北京城。

    虽然但是,朝阳门的旗民们都已经等不急了,他们要银子、银子、银子。

    所以,德亨要先去搞一大笔银子出来,好给所有人一个定心丸。

    他定亲王,跟诚亲王可是不一样的哟。

    银子嘛,简单。

    一个小型招商会在正阳门外、也就是前门大街的五聚阁悄然召开。

    五聚阁是一座环形五角、五层楼阁,木石结构,集茶楼、戏曲、商铺、票行、书肆为一体,是为五聚阁。

    因这楼有五层,总高度上不能超过紫禁城高度,楼层又不能太矮,显的逼仄压抑,向上不能,就只能向下了。

    所以,最底层,有三分之二是在地下。

    五个出入口处,为了避免雨水倒灌,延伸出一大圈高台,和五个台阶。

    地面上的人要入地下一层,会先登台阶上高台,然后从高台下台阶,入地下,也可从高台,登台阶直接入二楼。

    所以,这个高台,就成了各大戏园子的抢手地。

    这不天然的戏台子吗?

    额滴个天老爷啊!

    当初此楼一投入使用,就轰动整个北京城,引得万人空巷来此观看游玩。

    就连康熙帝,耳闻盛名,避暑回京时候,也特地绕过来,看一看这个五聚阁到底是个怎么一回事。

    看过之后,御笔一挥,亲书“五聚阁”三个大字,刻成牌匾,悬挂高楼之上。

    是不是很有牌面儿?

    这个排面儿可不是凭空出现的,是德亨用南海子行宫换来的。

    没错,五聚阁是德亨的。设计图是他画的,送去康熙帝首批,然后才开始建的。

    虽然画设计图、建设、建成、投入运营,德亨都不在京城。但这座楼,确实从头到尾,都是经的德亨的手。

    就是回京后,德亨也很少来这里。

    所以,今天他一来,就四处逛了起来。

    该说不说,很有三百年后大型购物商场的氛围啊。

    一楼是各色饭馆、酒肆、五谷粮油、守卫宿舍、值班室,二楼是金店、玉器、票号(钱庄、银行)、布庄,三楼是茶馆、棋社、书肆,四楼是客店住宿,五楼是办公室。

    此次招商会,就在三楼的茶馆举行,主要是木材行、石行、砖瓦行的行首和大老板们,加起来,拢共也就十多个人,开招商会的话,一间小茶室足够了。

    单独谈判、竞价的话,不管是去隔壁的雅间,还是去楼上的会议室,都很方便。

    二楼往上都是供有钱人的,平民百姓都聚集在一楼,大家伙儿都管之叫底楼,因为有一大半都在地下嘛。

    底楼都是吃的,不买,光进来闻一闻味儿,都觉着幸福。

    德亨将永琏驾在脖颈上,把着他的两只小腿,对一身文弱书生打扮的锦绣正色道:“跟紧了我,这里面扒手可不少。”

    锦绣摇了摇折扇,眼波流转,笑道:“我怕跟太紧了,让人误会了。”

    德亨纳闷:“有很么好误会的?”

    锦绣笑而不语,不过,听话的走近两步,斗篷压着披风,从远处看,亲密的不得了。

    讷尔特宜老远见到德亨,一时间没敢认,还是德亨看到了他,对他展开了笑颜,他才忙上前行礼问安。

    德亨忙托住他的手肘,道:“不用多礼,我们随意走走。”就是不想惹人注意的意思。

    虽然他站在人群中就是鹤立鸡群,十分的引人注意。

    讷尔特宜也不坚持,眼睛看向坐的高高的永琏,惊喜道:“这是小阿哥吧?可真俊秀啊。”

    永琏抱着阿玛的暖帽,礼貌问好:“爷爷好”

    “哎哟,您也好,您也好,”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玉珏,展示给德亨看,“这是我淘换来的羊脂玉,献给小阿哥玩儿吧。”

    德亨接过来,递给永琏,笑道:“快谢谢阿爷。”

    永琏晃了晃玉珏,乖巧道谢:“谢谢阿爷,宝宝很喜欢”

    德亨要是给讷尔特宜面子,他就得收下,不收下,那就生分,表示和讷尔特宜不熟。

    果然,讷尔特宜十分的惊喜,连声道:“您喜欢,正是这玉珏的福气呢”

    眼睛不自觉的看向了一边的锦绣,脱口赞叹道:“怨不得您看不上眼,有如此佳人相伴,其他自是都黯然失色了。”

    德亨原本笑容可掬的脸腾的一下就黑了。

    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妻子,莫说什么守孝国丧的,不能沾女色,不是还有“清俊小厮”吗?

    所以,德亨是真的没少收到清倌、角儿等礼物。

    纵使他每次都严厉重申,他不喜欢这些,送的人仍旧是络绎不绝。

    现在,讷尔特宜自认找到缘由了,有这么一位绝代佳人陪伴,德亨看不上其他人是应当的。

    看到德亨的黑脸,锦绣却是忍不住以扇遮面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悦耳柔和,听的讷尔特宜一愣,顿时明白,原是自己误会了。

    这是位女娇娘,不是兔儿爷。

    “抱歉,抱歉”

    讷尔特宜还在抱歉,王静荣挤开他,跟德亨和锦绣郑重弯腰行礼道歉:“不知王妃芳驾,我家主子冒犯之处,还望您宽恕则个。”

    讷尔特宜大惊失色,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这这是恕罪,恕罪!”

    锦绣笑道:“我们本就微服,您没认出来也不怪。”

    王静荣忙再次行礼道:“多谢您宽容大量。”

    讷尔特宜讪讪的,是再不敢胡乱开口了。

    德亨看着王静荣已经见了年纪的脸,问道:“你是静官儿?”

    王静荣举止斯文,就像是一个儒雅俊秀的读书人,应道:“是,您还记得奴才?”

    王静荣以前唱旦角,赶堂会的时候见过锦绣,所以他刚才一眼就认出来,这位身穿男装的小公子,正是定王妃。

    德亨点头,道:“古北口一折子贵妃醉酒,记忆犹新呐。”

    王静荣忙激动道:“微末之技,您折煞小人了。”这北京城的角儿太多太多了,谁还记得十几年前的静官儿呢?

    德亨问道:“这两年都没见你唱堂会?”

    王静荣道:“奴才已经不唱了,唱不动了。”

    讷尔特宜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静官儿只给他一个人唱嘻嘻。

    永琏拍着阿玛的暖帽,踢踢小腿,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讷尔特宜,天真无邪道:“阿爷,你笑的好奇怪哦”

    讷尔特宜顿时跟被掐住脖子的老公鸡一般,一声都不敢出了。

    王静荣脸堂爆红,再次行礼道歉,道:“罪过,罪过,咱们这就告退了,告退了。”说着就拉着讷尔特宜头也不回的跑了。

    狼狈而逃。

    锦绣捶着德亨的胳膊笑的直打跌,德亨终于明白锦绣之前那句“跟太紧了让人误会”是什么意思了。

    放眼四顾,见到两个一起逛街吃小食的男人就忍不住多看两眼,看完又骂自己神经质,简直了。

    “阿玛,糖炒栗子,香香甜甜的糖炒栗子”永琏闻到刚出锅的糖炒栗子,馋了。

    锦绣推着德亨向前走,忍笑催促道:“走走走,吃糖炒栗子去啦”

    德亨带着妻儿在一楼吃吃喝喝,好在,没有再遇到熟人。

    吃喝一通,看时间差不多了,德亨一家三口上了三楼,然后在三楼茶馆门口,又遇到了讷尔特宜和王静荣。

    讷尔特宜忙道:“里面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我没泄露您的行踪。”

    德亨问道:“你也是来参加招商会的?”他收到的名单上没有啊?

    讷尔特宜跟德亨使了个眼色,神秘道:“我是来听信儿的,康王府。”

    康王府,代善之后,铁帽子王,正红旗旗主。

    德亨一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了

    第 384 章

    京城大商当中, 内务府皇商来了四家,其余五家,鲁、浙、闽、粤各一代表, 最后一个,就是天津长芦王家。

    李卫改革盐政,王惠民从中出力不少,这一个名额, 是德亨特地给他留的。

    本次招商会召开的仓促,即便如此,各家来的都是在京身份最贵之人,和各商号的翘楚。虽然具体招商内容还不甚清楚,但定亲王的面子,是一定要给足的。

    其余小商号倒是想进来呢,进不来。

    来的人当中,除了各家商号老总, 就是像是讷尔特宜这样的, 被八旗王公们派来听信儿,探一手消息的。

    这么多年了, 这些高高在上的八旗王公们始终不能理解,德亨为什么总是要屈尊降贵亲自来见这些商贾,就像德亨也始终不能理解,他们明明那么想知道,想钱想的都要发疯了,却只是派一些人打听来打听去, 却不自己亲自来看一眼一样。

    只能说, 道不同, 不相为谋。

    茶馆内并不嘈杂, 具体来说,是相当清静。

    场地中央,只有一身穿月白长袍的清俊男子,一手兰花指一手描金团扇在咿咿呀呀的清唱着什么。

    周围一张张的茶桌上都坐了人,三五成群占一桌,头对头的小声说话,戏台子上的戏,纯粹是外放音乐,没谁真的去听。

    德亨抱着永琏,和锦绣一起,被讷尔特宜他们簇拥着进来,茶馆掌柜范万里忙迎了出来,一鞠躬,然后拍了拍手掌,引起茶馆内所有人注意,笑提醒道:“诸位,王爷来了。”

    所有人都起身,只做鞠躬行礼,齐声道:“小人见过定王爷。”

    主家和奴仆,无非就是腰弯的高一些低一些区别,并无一人下跪,这也是汉人见定王时候不成文规矩了。

    也不知道这规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大家都很习惯就是了。

    德亨笑道:“都免礼,坐吧。”

    范万里引着德亨中间那桌去坐,这一桌不管是桌子角还是椅子边,都包了金箔,名副其实的金座。

    其他座位都是围着这一桌呈弧状散开去,好让在座的人都能看到主桌,主桌也能看到所有人。

    德亨自然伸手护了一下,让锦绣先坐,然后自己坐下,让永琏坐自己腿上。

    德亨行动自然,却是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锦绣身上。

    茶馆里暖和,锦绣外面的大毛斗篷脱下,显露出一身的月白锦袍,那颜色和样式,看着和刚进来时在场上唱戏的清俊男人一样。

    一模一样是不可能的,锦绣所穿乃是御贡织锦,那戏子所穿,不过是寻常绸缎,单独看雅致富贵,一比,就落了下乘。

    只是,到底是撞色了,范万里心下一突,连忙示意人将那位戏子带下去,怕王妃心里不高兴。

    锦绣是谁,范万里作为范氏老人,当然是知道的。

    德亨的眼睛从来都不落在优伶、戏子等无关人等身上多一秒钟,所以他并未发现这个细节。

    不是他目中无人,而是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有人将他多看一眼的那人给他送来,徒增多少麻烦。

    何苦来哉。

    范万里知道锦绣,别人可不知道,于是就有人暗暗打听:那个和王爷做一桌,还让王爷如此抬爱的少年人,是谁?

    就像讷尔特宜一样,没有人第一眼就将锦绣认作女人。

    一来现如今是冬日,她戴着暖帽,穿着厚厚的长袍,棉靴,掩盖了她女人的身段。二来锦绣身量委实高挑,能和这个时代大多数男子比肩,甚至要高。三是锦绣态度落落大方,行止怡然自得,和寻常闺阁女子大不相同。

    所以,大家只往她是哪家贵公子上去猜。

    但能让定王如此礼遇、爱护的贵公子,会是谁呢?

    众人心中千回百转,眼睛却是不敢乱瞟的,都一本正经的坐在了自己位置上。

    德亨见人都落座,先介绍锦绣和永琏道:“这位是内子,这是犬子,我带他们出来见见世面,众位莫要见怪。”

    锦绣对众人拱拱手,笑道:“众位,有礼。”

    永琏也拜拜小手,奶声奶气道:“有礼,有礼。”

    额得个亲娘唉!

    这是王妃啊!!

    小孩儿是谁,他们猜到了,但这位真是让人没有想到。

    众人也不习惯了,从凳子上一滑就地跪下,叩首道:“小人给王妃请安,王妃万福金安。小人给小阿哥请安,小阿哥吉祥如意。”

    德亨:

    锦绣起身,抬了抬手,客气笑道:“众位无需多礼,我冒然造访,莫要扰了众位大事才好。”

    众人都道:“不敢。”

    然后起身,落座,眼观鼻鼻观心,彻底不敢乱看了。

    锦绣心下叹息,想着等会子她就离开吧,省的这些人不自在。

    德亨却是打趣道:“看来,内子比我这个正主还受你们尊敬呢。”都磕头了。

    范万里忙道:“第一次拜见王妃,应当的,应当的。”

    众人也都讪讪应和道:“是,是”

    德亨见气氛有些凝滞,就招呼道:“都别绷着了,唱曲儿的呢?继续唱啊。”

    范万里刚要找个借口,就听一旁一人道:“王爷,奴才很久没登台了,突然技痒,不知王爷有没有兴致,听奴才唱一曲。”

    是王静荣。

    刚才那个戏子为什么被遣了下去,他看到了,也心知肚明。

    讷尔特宜心下酸溜溜的,但还是帮腔道:“是,他在家也时常唱的,功夫还没落下,王爷您就赏个脸吧。”

    德亨惊喜道:“时隔多年,能再听你开嗓唱戏,是本王荣幸才是。”

    王静荣心下安定,他就知道德亨并不在乎是谁唱戏,他只是想听个动静而已,就问道:“还是贵妃醉酒吗?”

    德亨笑道:“随便你想唱什么。”

    王静荣问锦绣:“王妃想听什么?”

    锦绣笑道:“我跟他一样。”

    王静荣又问永琏:“小阿哥呢?”

    永琏坐在阿玛腿上,乖乖巧巧的,仰着小脸儿问道:“你会像孙悟空一样翻筋斗吗?”

    王静荣看着永琏神似少年德亨的脸庞一愣,这让他想起了,十几年前古北口一行,另一个唱白娘子的旦角儿。他在遥远的土尔扈特,还会翻筋斗吗?

    讷尔特宜立即道:“不行,他翻不动了。”这都多大年纪了,开口唱两嗓子还行,翻筋斗是真不行了。

    王静荣笑道:“还是能翻两个的。”

    永琏看看说不可以的讷尔特宜,再看看说可以的王静荣,点头,认真道:“这里场地小,恐也翻不开,就唱曲儿吧。”

    讷尔特宜立即一个千儿礼,笑嘻嘻道:“谢小阿哥体恤。”

    永琏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儿给他,道:“给你吃。”

    讷尔特宜捧着瓜子起身,口上还要道:“谢小阿哥赏。”

    顿时引来众多探究视线。

    王静荣去场中央开嗓唱戏,讷尔特宜就近在一桌坐下,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着王静荣清唱贵妃醉酒,好似他眼中只有一个王静荣,其他事情都跟他无关一般。

    德亨认真听了两句,觉着跟以前一样好听,就对锦绣道:“以前他正经装扮起来,真正是风华绝代一贵妃,非常漂亮。”

    锦绣也点头道:“是很漂亮,我以前经常看他唱堂会。”

    德亨挑眉:“是吗?我好像没见过。”

    锦绣笑道:“但凡哪家府上摆宴会,你从来不去的,上哪里见他去?”

    德亨笑道:“也是。”

    扫一眼场中,见众人都正襟危坐的,好像是在听老夫子讲课,而不是在听曲儿,锦绣就道:“要不我带永琏出去逛逛,你和他们说事儿。”

    德亨不乐意:“你还要给我做军师呢,怎么能中途离场?”

    锦绣:“我在,我怕他们放不开。”

    德亨笑了笑,道:“等会说起来,他们就都放的开了。”

    锦绣:“也罢。你抱着宝儿累不累,让他坐椅子上吧。”

    德亨颠了颠腿,问永琏道:“儿砸,要去坐椅子吗?”

    永琏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周围,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新鲜极了,也没注意听阿玛到底说了什么,就听到一个“吗”字,就点头道:“好哇。”

    于是就被阿玛放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行吧,阿玛额娘都在身边,宝宝不怕哦。

    五句唱词,一曲毕,迎来热烈喝彩声。

    只是,徒有热闹,没有感情。

    因为,就在王静荣开唱的时间段,众人手上都收到了一份招商项目书,上面分明列出了本次要招商的项目,所以,他们都无心听戏,都在看项目书。

    范万里感谢王静荣救场,奉上丰厚的表礼以做答谢。

    德亨对众人道:“众位,本次招商会虽然仓促,但在座的众位都是行家里首,我所需亦都是寻常之物,只是量大了些而已,便想着实在没有什么好提前准备的,就直接邀请众位来此一聚,权作商议吧。看看有谁想做,老规矩,报价低者得。”

    招商书上明确写明了,德亨需要修城、建图书馆的木料、石材、砖瓦这三项,而支付,不是白花花的银两,也不是黄金,也不是价值相当的其他抵押物,而是舂碓八旗粮米资格证书。

    简而言之,从今天开始,北京城内外碓房,要想继续营业,就要办理资格证了。

    啥意思?

    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神王菩萨,他们就知道,今天这一场,不是白来的。

    北京城商号何其多,为什么收到帖子,坐在这里的,偏偏是他们九位呢?

    现在明了了,因为,他们身家所在,就是京城最有影响力的九大碓房啊。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么多。大家还记得本文开头,介绍的京城八旗粮米舂碓和放贷之间微妙的关系吗?现在终于写到这里了,一路走来真是太不容易了。今天有点少哈

    第 385 章

    北京内外城共有多少碓房呢?

    如果连一些比较有规模的家庭小作坊都算上的话, 不下千家。

    但多数都是开在胡同口,雇上几个老乡,在自家安几个碓, 将带壳的粗米舂成细米米,然后将细米挑去街头巷尾散卖,挣两个辛苦钱的家庭小碓房。

    像在座的这九家,最大的, 至少承包了小半个内城的八旗粮米舂碓,所涉及业务,除了每到放米季,配脚拉车、加工粗米,还包括放贷、银钱冲兑、当铺、放印子钱、牙行等金融业务。

    谁说中国这片土地上没有银行的,自古以来,所谓的钱庄、当铺、牙行等,就是本地银行。

    碓房最常做的业务就是放贷, 因为通过放贷, 可以将八旗官兵套牢在碓房,成为碓房老板最牢靠的“业务伙伴”。

    那么, 八旗官兵在碓房借贷,只是因为自己奢侈、挥霍,导致生活无以为继吗?

    不尽然。

    八旗官兵随战出征、行围、出公差,是要自己准备战衣、兵器、战马、粮草的。标准的是一个甲兵,全套的战衣、腰刀、弓箭、一匹战马,和两个奴隶。

    这两个奴隶, 就是为这个甲兵处理一切琐事, 保证这个甲兵能够顺利上战场杀敌。

    所以, 一个合格的甲兵, 自己不仅要有足够的钱财给自己置换装备,还要自己养活战马,还要供养奴隶。

    最后一项,才是娶妻生子,养活家口。

    所以你就知道,朝廷为什么每年至少拨银两百万两贴补八旗兵丁。

    所以你也就能明白,如果只是吃饱肚子的话,是没有所谓穷苦兵丁一说的。

    所以,你也能理解,为什么一些八旗子弟,宁愿提笼架鸟做一个废物,也不愿意做官兵。

    是真的天生的废物、不思进取、没有建功立业的决心和毅力吗?

    是因为,他们连当兵丁最起码的资格都没有,没钱给自己置装备啊。

    穷文富武,古今通理。

    而作为一个佐领,你手下官兵配备齐全,有前锋2名,亲军2名,护军17名,拨什库6名,马兵(骁骑校)40名,步兵拨什库2名,步兵18名,铁匠2名,共89名。

    皇帝要征准噶尔了,你作为佐领,要随皇帝出征。

    你要保证你手下兵丁战马肥壮,甲衣齐全(不需要新,但要有),刀锋没有生锈,前锋军除了战马,还要有报信的烟火、弓箭、其他零碎等。铁匠至少有打铁、缝补的家伙式吧?要想马儿跑的快又稳,得要有草、豆喂养吧?埋锅灶饭,至少有粮食、有柴薪吧?

    等等等等,从哪里来。

    皇帝有补贴。

    补贴够吗?

    好,银子给你了,你从哪里去采买。

    这家贵了,那家贱了,还有那家,更加便宜两分呢

    钱总是不够花的,上战场是要死人的,该花的还是要花。钱从哪里来?

    借贷吧。

    咱们可是有铁杆庄稼的八旗兵勇,不怕还不上。

    于是,一个佐领走进了一家名叫同兴号的碓房,和同兴号签订了借钱字据:

    借钱两千五百吊。

    同众言明:钱无利息。每甲米季,给坐甲米一分满归,归完为止。另,情愿将本佐领下,应领众军米石车脚,交于同兴号配脚拉车。

    双方画押签字,然后,这个佐领就能带着两千五百吊钱,去采买所缺军需了。

    大体解释一下:

    我是一个佐领,手下有89个正经兵丁,每一个朝廷发米季,我都有资格,去将我手下89个兵丁的甲米一起领到我的家中。这是属于我手下兵丁的米,我有权利支配,所以,这也是属于我的米。

    我利用我的职务之便,在同兴号借了两千五百吊钱,用于采买军需,没有利息。

    我的还款方式是,在我领到89个兵丁的甲米后,抽出一成米给同兴号,用来还款,一直到还完为止。作为不付利息的补充条款,我在将所有甲米从粮仓领出来之后,交由同兴号车队,拉到家里去(配脚拉车)。因是粗米,需要加工成细米才能入口,所以,我将拉车和加工的工作,一起交给同兴号。报酬是,一石粗米(拉车费+加工费)2吊钱,用甲米折算付清。

    佐领所得:两千五百吊钱。

    同兴号所得:一个佐领下89个兵丁至少2-3季度的粮米拉车业务,加工业务。

    同兴号附加值:一石米,舂八斗,我得两斗;我用大斗小升,多入少出,克扣米量;好米舂完,我将陈年旧米或者发霉的米送去给该佐领,好米高价出售。

    一米三吃,同兴号在这个佐领身上,至少能扒下来三层皮。

    朝廷并不总是打仗的,出征的任务不多,但是,皇帝每年都要春围、秋狩,有时候,还要下江南,还要巡视西北,还要去盛京谒陵,还要

    康熙皇帝总是闲不住的,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路上渡过的。

    八旗兵丁,不是这次出去,就是下次出去,只要一动,银钱就哗哗的往外淌。

    皇帝老爷不准我耕种,不准我经商,不准我读书科举,只准我骑马射箭,我只有固定的银米进项,我要怎么应对随军、父母白事、儿女喜事呢?

    去碓房借贷吧。

    还不上,那就拿房子、旗地、战马、甲衣、刀箭做抵押,最后抵无可抵,成为了无房居住的穷苦兵丁。

    可以说,在座的九大碓房中,每一家都有不知道多少箱子的类似借据。

    现在,德亨说,从今天开始,开碓房需要朝廷户部办理的资格证,没有资格证的,碓房关门,一箱箱的借据,一秒成为废纸。

    九位老板、大掌柜们都呆了,就连讷尔特宜等,都顾不上其他,愣愣的不知作何反应。

    碓房老板,几乎全部都是民人,你民人在内城做这么大的买卖,说背后没人,谁信呢。

    德亨对众人微微一笑,道:“众位想必都已经明白我所求,有不同意支付条款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众人苦涩,离开,离开哪里去?

    回家关门大吉嘛?

    如果他们不想银库里存的借据变成废纸,就必须要获得这个什么资格证书。

    有掌柜就小心翼翼问道:“敢问王爷,如果我们获得这资格证书,就一切如常吗?”

    我们借出去的贷,还能收回吧?

    德亨意味非常道:“应该,如常吧?”

    众人心中咯噔一跳,应该?什么是应该?应该是什么意思?

    德亨笑解释道:“众位已经听说了,皇上命我掌八旗都统事,领八旗兵丁银米发放。这银子呢,还是照常,甲米上嘛,要按照我的法子改一改。”

    众人开始抹汗,问道:“按照王爷的意思,要怎么改呢?”

    德亨:“简单,让兵丁去所在旗都统衙门去领粮票,一月一领,领到粮票,就能去有资格证书的碓房,或者去粮铺领舂好的细米,这不简单省事多了?”

    啊这、这

    有人问道:“恕在下直言,若无粮米,有那借贷官兵,要如何还贷呢?”

    德亨笑道:“这个嘛,就不归本王管了,本王也管不着?”

    众人顿时头脑充血,眼前发晕,要发病厥过去了。

    锦绣嗔道:“你就别逗诸位老爷了,你不是带了法子来的吗?”

    众人如闻纶音,纷纷起身行礼,请求德亨莫要玩笑了,快点赐教吧。

    德亨先是哈哈笑了一回,让众人坐下,道:“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们,只是据我所知,有些碓房,十分不肖,将那官兵耍的团团转,恨不能反过来叫他大爷,以致使一些兵丁倾家荡产,无以为继。实在是盘剥太过,人神共愤了。”

    “这样吧,有意领取这资格证书的,我可以按照你们碓房的规模,将二十四旗中某些佐领的粮米交给你们舂碓,也会安排管理人员和账房先生入驻碓房,一来是给你们营生,二来是为借贷八旗官兵平账。”

    “您的意思是,由您来付清八旗借贷?”

    德亨摇了摇手指,笑道:“不是付清,是转嫁。我给你们继续开碓房的资格和舂米业务,你们将八旗债务转嫁给我。”

    “那您岂不是吃亏了?”

    这些债务,少说得有几百万两吧?

    德亨:“这些就不劳你们操心了。现在,有谁退出吗?”

    众人面面相觑,屁股就跟钉了钉子似的,没有谁动。

    德亨:“既如此,那就开始招商报价,哪一家提供木材,哪一家提供砖瓦,哪一家提供石料,有能力者,也可混搭认领。”

    众人面前都发下纸笔,写下能够提供的料材和价格,上交。

    德亨将一沓纸放在手边,用装瓜子的盘子压住,笑道:“今天就到这里,后续,我会遣专人与你们当中的某些人详谈。”

    有人战战兢兢问道:“王爷,如果我们没有中选,那这碓房,真的就开不下去了吗?”

    德亨安慰道:“别担心。你们也知道,一座图书馆,还不知道要建多少年呢,更别提我还要修整整个北京城,还要建外城,需要人和物的地方多着呢,这次没中选,说不得下次就能中选了。机会有的是。”

    这些人都苦着脸走了。

    机会有的是。

    王爷哎,您不知道一次机会错过,很可能让一家碓房消失在北京城中吗?

    这是要他们拿身家来填一个可能啊!

    讷尔特宜磨磨蹭蹭的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悄摸摸凑到德亨身边,眼睛还做贼似的扫描着周边。

    德亨好奇:“你做什么呢?”

    讷尔特宜:“我看看人都走完了没?”

    德亨好笑:“暗处定然还有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还有什么话?”

    讷尔特宜也知道暗处有很多双眼睛看着,也不偷摸了,叹气道:“你真的要替八旗兵丁还债?我可告诉你,你就是有座金山也不够还的,而且,有些兵丁不肖的很,你信不信,你今天给他们还上了,明天他们再去借,没个尽头。”

    德亨笑道:“你倒是替我着想起来,你不是来为康亲王打听消息的?说来也怪哈,你明明是正蓝旗的,怎么混到正红旗去了?”

    讷尔特宜咳声道:“还记得我有一年去山东出公差吗?”

    见德亨迟疑,讷尔特宜没好气道:“我拢共就出了那一次公差,你别说你不记得了啊。”说着眼睛还不住跟他挤弄。

    德亨顿时想起来了,那年

    嗐,都是些老黄历了。那年德亨惹了个祸,还是讷尔特宜帮忙搭救,然后讷尔特宜就被老哥额尔赫布派去山东出押送赈灾粮的公差,去了小半年,一直等过了年才回来。回来,德亨就已经是辅国公了。

    讷尔特宜彻底歇了爬他家墙头的心思。

    德亨:“怎么,你不会和山东那些开碓房的大佬们勾搭上了吧?”

    讷尔特宜讪讪:“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要不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就隔了一个渤海湾,明朝时候,山东人一年来往辽东一两次都是常有的事,这是历史有记载的早期“闯关东”。

    等到满清入关,说是旗、民分居,北京内城不允许民人进入,但最早进入内城的,就是山东人。

    为啥嘞?

    同气连枝、同脉相连啊。

    汉军旗,基本上全是山东人,你说山东老乡为什么能入内城?

    德亨跟康熙帝说,说不定咱们祖上就是山东人,康熙帝很不高兴。

    你不高兴也没法子,这满内城四处晃悠的山东人是骗不了人的。

    人以食为天,八旗入关后,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所以,山东人在内城开的第一项生意,就是开碓房。

    都说山东人赋性老实,老实的山东人就给你露一手,让你见识一下,啥叫“一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今天实在写不动,每天继续啊

    第 386 章

    讷尔特宜详细说了自己是如何在山东入了局, 又是如何在回京后,给大福号帮了几次忙,拿了几次回扣, 然后顺势入了康王府的局。

    德亨对讷尔特宜的话只信三分,剩下七分持怀疑态度。

    德亨可是还记得,当年他们家要典买铺子,手上不凑手, 想将先太后赏赐换了银钱,就是经的讷尔特宜的手。所以,讷尔特宜其实是个四九城资深二道贩子。

    且经手的全是旁人难得一见的皇家奢侈品。

    这样的人,首先一道,就是足够谨慎奸猾,趟的水深且险,他这么多年都没沉底,足够说明他的道行, 一般人根本拿不住他。

    他说帮着这些碓房牵线搭桥坑害底层兵丁德亨信, 说自己被人做局拿捏住了,他是不大相信的。

    德亨问讷尔特宜:“那你是被康王府拿捏住了, 还是被你说的这个大福号碓房给拿捏住了?”

    讷尔特宜见德亨明显不信他的样子,也不遮着藏着,将当下自家境遇说给德亨听:

    “可以说,两家都拿住了我的命脉。康王府,康王太妃是我嫂子的堂姊妹,我跟我那赖巴巴的侄儿, 能不能继承我哥的佐领职, 还要康王府出力。我混了一辈子, 没个儿子, 就得了两姑娘,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说是宗室格格,可你看我这做阿玛的熊样儿,能给她们什么前途,说不得,以后还要求到康王府。”

    “大福号就不用说了,那是我的财源,我这一家老小过日子,就指望着那个呢。”

    在德亨自己封辅国公,做了佐领之前,额尔赫布是德亨的佐领,以前他们一家多受额尔赫布的照顾,就算德亨立了府,从额尔赫布那个佐领里分了出来,三节两寿的,德亨也会派人去额尔赫布府上走动。

    需要特地说明的是,在萨日格受封公主之前,在叶勤受封国公之前,叶勤、纳喇氏、萨日格、弘旦四口的户籍,都在额尔赫布这个宗室佐领这里。

    只有德亨自己分了出来,虽然还在正蓝旗,但和额尔赫布不是同一个参领,更不是一个佐领了。

    萨日格受封公主之后,随公主之例,户籍归了镶黄旗公主属,一切事务归宗人府和理藩院管理。

    叶勤受封国公后,手里也有了自己的佐领,原先他手上的公中佐领为镶黄旗满洲,新得的佐领,是镶黄旗汉军,所以,他带着妻子、儿子的户籍,归了镶黄旗满洲宗室。

    父女两个户籍虽然同在镶黄旗,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系统。

    只有德亨,户籍一直是正蓝旗。

    他现在封了亲王,那也是正蓝旗的亲王,归属下五旗王公那一类。

    所以,对额尔赫布这个佐领,德亨知之甚深。

    德亨知道,这两年,额尔赫布身体不大好了,想将佐领之职传给独子佛保柱,但佛保住今年仅十三岁,年纪小且不说,人还羞怯,如何能管理一佐领。

    额尔赫布有事没事儿的就跟人遗憾道:“若是我儿有公爷/王爷当年两分的本事,我就是立时死了,也能瞑目的。”

    可是,别说佛保住和当年的德亨两分比了,就是一分也比不上。

    不安排好儿子,额尔赫布是不敢死的。

    就像额尔赫布阿玛去世时候,他自己年纪还小,不经事,就由额尔赫布的叔叔接管佐领,一直到到这位叔叔故去,佐领之职才又回到额尔赫布手上。

    如今佛保住年纪小,人更不经事,如果额尔赫布人不在了,那他这一支,就需要一个“叔叔”出来领佐领之职,等这个“叔叔”逝世,佐领之职才会再回到佛保住手中。

    如果佛保住能活的过这个叔叔的话。

    首选,就是讷尔特宜。

    首先,讷尔特宜是嫡出,和额尔赫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佛保住的嫡亲叔叔;其次,讷尔特宜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没儿子,拿佛保住这个侄儿更是当自己亲生的疼爱,等讷尔特宜死了,佛保住妥妥的新佐领。

    可问题是,讷尔特宜他不争气,没军功这一点最重要没正经差事,唯一出过一次公差,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人还混不吝,不可靠,没德行

    不管从哪一方面讲,他都争不过自己的庶出兄弟。

    没错,额尔赫布还有三个庶出兄弟,个个都比讷尔特宜强。

    兄弟两个都不想放弃这个佐领职,因为,额尔赫布手里还有他和务尔登合伙开的风扇铺子的股份,这是一只下金蛋的金母鸡,小二十年中,给他挣来万贯家财。

    如果佐领职外流,新佐领就可以以佛保住年弱的借口,接手风扇生意。

    相当于,额尔赫布一死,既丢了祖传的佐领职,又丢了金母鸡。

    额尔赫布真的不敢死,就是人死了,那也是不敢闭眼的。

    好在,额尔赫布有一门贵亲,他的妻子乌苏氏,和现在的康亲王太妃是堂姊妹,两姊妹感情一直很好,所以,讷尔特宜能不能继承他哥额尔赫布的佐领职,就看康王府出力多少了。

    讷尔特宜说自己被康王府拿捏,那是真情实意,实话实说。

    德亨看着讷尔特宜,讷尔特宜看着德亨,两人都没有将心里的话说出口。

    德亨想说:你们兄弟怎么不来找我帮忙?

    讷尔特宜想说:我们兄弟不敢去找你,怕情分不够,怕被搪塞,怕丢了面子最后又丢了里子。

    最后两人还是没有说话。

    德亨想的是,送情分这种事情,上赶着不好,人家没有开口,说不定是有更好的安排,我瞅着能帮一把是一把,若是不需要,那也就罢了。

    讷尔特宜想的是,你的门槛那么不好进,也向来不包揽这些事情,我就是说了也是遭拒绝的结果,算了算了,还是指望康王府吧,到底是正经亲戚呢,担是非。

    讷尔特宜只浅浅几句话,将该说的都说尽了,德亨这才信了他几分。

    德亨问道:“大福号?这家碓房没什么名气?”

    讷尔特宜:“大福号背靠康王府,之所以没有名气,是因为这家碓房,主接康王府的粮米舂碓,然后就是康王府一脉的佐领,再然后,才是向外揽票。”

    所谓揽票,就是独自一家碓房,将某一个佐领的的米石拉车、加工、出售及佐领内借贷(包括兵丁私人借贷,这个佐领内的兵丁只能在这个碓房借贷,不能去别处)等一系列业务都包揽下来。

    对碓房来说,是揽票,对讷尔特宜来说,是拉票,他是中间人。

    总之,一个佐领就是一票。

    因为有近三分之二的票属于康王府内部“府务”,所以,大福号虽然业务量不少,但对外,它的名气不大。

    而大福号的老板,就是讷尔特宜当年去山东出公差,从山东带来京的“家人”。

    这位家人,初初来京,一边和讷尔特宜好着,一边迅速摸清了北京内城的商业情况,然后走了乌苏氏的门路,专门为康王府开了一个碓房。

    然后,二十年过去,就是现在这样了。

    讷尔特宜和这位老板的关系正好反过来了,现在是讷尔特宜巴着他过日子。

    所以说他被这个大福号拿捏住了。

    讷尔特宜还在喃喃抹眼睛,感慨道:“我这辈子,看上的都是人中龙凤,都是一飞冲天的好人儿,只有小静儿,肯一心跟我过日子”

    一直在旁安安静静听着的王静荣朝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要不是看着这人是真心要过日子的,他年纪大了,想要过安生日子了,他也不跟他。

    也不知道那眼睛是怎么长的,看中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不是在这里咯了牙,就是在那里咯了牙,只有自己这个咬着喧呼,能让他入口。

    德亨对讷尔特宜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不免好奇,问他道:“大福号的老板,和康王府关系怎么样?”

    讷尔特宜看了德亨一眼,咳声道:“大概就是主公和军师的关系吧。”

    哦,爱新觉罗祖宗传下来的癖好,最爱看《三国演义》。

    讷尔特宜:“椿泰死的太突然了,他死的时候,崇安(现任康亲王)才四岁,不免让其他支的叔伯们哄骗欺负。颜路来后,给太妃出了两个主意,解了太妃的难处,太妃就让他做了崇安的先生,大福号也是那个时候开起来的。崇安对颜路不说言听计从,那也是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情分很是不一般。”

    德亨啧啧称奇,笑谈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很该将这位颜老板叫来参加我的招商会的。”

    讷尔特宜摇头道:“他根基浅,除了碓房的生意,像是木材和瓦石都不涉猎,就是将他叫来也没用。只是,以后八旗粮米都从你手里过,大福号恐怕只能舂康王府的粮米,就连王府之下佐领的米都要攥在你手里了。颜路定然要想法子的。”

    讷尔特宜问德亨:“除了给你运木石瓦料,还有没有其他法子得到你说的那个资格证书?用钱买行吗?”

    德亨笑道:“关键问题不在于这个资格证书,关键在于,粮米都在我手里,我不放粮,你就是有资格证书,没米可舂,碓房照样开不下去。”

    讷尔特宜狠狠抹了把脸,继续问道:“那怎么样,才能从你手里拿到米呢?”

    德亨:“我要派人手入驻碓房,将碓房给八旗官兵的借贷理清,商量出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偿还方法后,这家有资格证的碓房,才能继续营业。”

    讷尔特宜苦笑:“所以,您的目的,就是八旗借债这块顽疾。”

    还有,您派遣能人入驻碓房,那这家碓房的底裤不都给你瞧清楚了?

    德亨:“对。”

    讷尔特宜想了想,问道:“您能跟我说一下,您将八旗兵丁的借据拿到手里,要做什么吗?”

    德亨也没有隐瞒,道:“刮腐剔毒,整肃吏治,为皇上分忧。”

    讷尔特宜:

    讷尔特宜彻底明白了,德亨的手在民间,眼睛却是在朝堂。

    就说这内城稍微有规模的碓房,有哪一家,和仓管主事,和户部小吏没有瓜葛的?

    大福号除了背靠康王府,没有碓房敢使坏手挤兑,让大福号碓房从诸多碓房竞争中存活下来,颜路还没少去仓储和户部打点。

    就是为了能让康王府下的佐领领到的是好米,拿到的是好成色的银,因为不管是粮米还是银子,最后还是要落入颜路的口袋的。

    前儿个刚登基,皇上还要吏部彻查在各部轮转的小吏,治理书办乱象,大半年过去了,各部一点要动的意向都没有,拖拖拉拉,现在,看来要从户部开始了。

    讷尔特宜不知道的是,德亨的锚不只是落在了户部,还落在了佐领身上。

    德亨觉着,有些佐领太过凶恶,需要换一换了,有些佐领内人丁太多,需要分一分家、瘦一瘦身了,还有些佐领,吃空饷吃了太多年,需要吐一吐出来。

    总之,新朝要有新气象,活儿既然交到他的手中,不说做出多么好的成绩来,正本清源一番总是要的。

    德亨对讷尔特宜能讲的都讲了,讷尔特宜不说心里什么滋味儿,觉着德亨十分给他面儿了,至少到了康王府,他是有话说的。

    走出五聚阁,讷尔特宜哈了口气,袖了手,闷头往前走。

    王静荣跟在他身边,问他道:“你真要吊死在康王府上?”

    讷尔特宜闷声道:“之前是的,现在我心里乱的很,没个头绪的。”

    王静荣呵呵笑了两声。

    讷尔特宜:“你是不是笑话我窝囊。”

    王静荣笑道:“你窝囊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是不窝囊,也轮不到我?”

    一想到这主儿硬是搬人家隔壁跟人家做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邻居,就为了出门能看一眼,王静荣就想笑。真是有够纯情的。

    讷尔特宜:

    王静荣:“窝囊有窝囊的好处,懂得莫伸手的厉害,至少不会被人囫囵着吞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讷尔特宜:“不至于吧,至少是我引他来的北京,香火情还是有的。”

    王静荣:“定王爷跟你讲香火情,人家可未必。”

    讷尔特宜:

    他跟德亨少说十年没打过交道了,不知道现在德亨是个什么性子,是以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他也是真的没有想到,德亨是真的还念他们以前做邻居时候的香火情的。

    王静荣真看不上讷尔特宜这端着的死样儿,恨铁不成钢说他道:“我刚才看的真真儿的,王爷就等你开口呢,结果,你嘴就跟那□□似的,该叫的时候哑口了。你说你到底在端什么?难不成在人家面前,你还要端你宗室爷的架子?”

    讷尔特宜粗声道:“事儿不是这么办的,你且等着吧。”

    王静荣踢他一脚,没好气道:“行,我等着,就是不知道你大哥能不能等了。”

    讷尔特宜: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

    第 387 章

    讷尔特宜没回自家, 直接去了康亲王府。

    康亲王府,康亲王崇安和颜路早就已经在等着他了,讷尔特宜今日的差事就是去听信儿, 听完了,自然要回来说一声的。

    崇安今年只有十九岁,圆圆的脸,圆滚滚的身材, 浮肿的眼袋,苍白的嘴唇,红中带褐的脸膛,头上戴着一顶紫貂皮的暖帽,压住了外八字眉毛,让他看着多了几分端庄和威严,身上穿着狐狸毛滚边的家常棉衣,驮着背软着腰坐在圈椅里, 跟绣堆里放了个又圆又滑的倭瓜似的。

    不似十九, 倒似二十九,如果不是嘴上无毛, 说是三十九也有人信。

    活像是被狐狸精吸完了精气,就剩一身年轻的皮囊了。

    讷尔特宜心下更是别扭,看完德亨,再看这位十九岁的康亲王,讷尔特宜真心觉着,大概十九岁的是德亨吧。

    十四五岁的德亨随意坐在那里, 瞧着都比眼前的主儿像个王爷。

    崇安咋咋呼呼的, 一见到讷尔特宜, 立即将其让上座, 一叠声的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满京城都传遍了,说是定亲王要给整个八旗借债的还债?是不是真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天王老爷神王菩萨,定亲王这么有钱的吗?怪不得皇上看他不顺眼,要将他拘在宫中不让他出来,我要是有这么个有钱的儿子,我也放眼皮子底下,缺钱了就找他使”

    讷尔特宜:

    我真的要靠这货承佐领世职?

    “满京城都传遍了”这话绝对是夸张,消息传的没那么快,但看崇安的反应,就能知道,今儿这场招商会的爆炸点在哪里。而一传十,十传百,还不知道最后会传成什么样儿呢。

    若是被有心人将定王架上了神坛,再高高的摔下来

    讷尔特宜不敢想。

    见讷尔特宜只是说话,不做回应,颜路微微一笑,恰如三月春风拂人面庞,端的好和煦风光。

    二十年前颜路正是少年,他能被讷尔特宜看上,并带回京城,足见他美男子资质,二十年过去,他已近不惑之年,岁月只为他增添了沉稳、从容和智慧,不见磋磨。

    颜路一笑,惹的崇安眼睛发直,讷尔特宜确是看都没多看一眼。

    好看又怎么样,他才刚看了更好看的,哼!

    见过牡丹花,再看这老韭菜,讷尔特宜只觉着乏味又腻味。

    颜路面上很端的住,一双眼睛定定看着讷尔特宜,温声道:“定然不是这么简单的,话一定是有人故意歪传了。将军比旁人回来的都要晚,可是有多余的斩获吗?”

    讷尔特宜,爵位宗室辅国将军。

    讷尔特宜看他一眼,心道,你为人是越发的稳健了,不像旁人听风就是雨,怪不得越来越得太妃和康王看重。

    讷尔特宜道:“定王爷到底看着往日些许的情分上,留我多说了两句话。我问了,像大福号这样的,是不是花些银子,去户部办了资格证书,就能如常营业”

    颜路连忙问道:“他怎么说?”

    讷尔特宜说话骤然被打断,气儿有些不顺,但还是如实道:“他还要派人入驻碓房”

    讷尔特宜将德亨的话复述的一遍,表示事情确实没有那么简单。

    颜路沉吟一瞬,自语道:“定王所谋甚大啊。”应该不只是要整治户部吏员和碓房主勾结的毒瘤。

    崇安忙问道:“他在谋划什么?摔了咱们的饭碗吗?”

    颜路诧异的看着崇安,道:“王爷此话虽糙,确是一语中的,十分恰当。”

    这蠢王爷突然开窍了?

    崇安确是一点都没有被夸的欣喜,只烦躁道:“定王多厉害,我可是从小听到大的,他是先帝养大的,怎么可能只是整顿吏治这么简单。先帝总是看咱们这些王府不顺眼,他定然是要继承先帝遗志,继续整治咱们的。”

    “他将兵丁粮米握在手里,兵丁不都去听他的了,还怎么听王府的?我手下就剩这么两个佐领了,人都走光了,我这个王爷做着还有什么趣味?”

    崇安又跟听了天书一般茫然不解道:“定王到底是怎么说服当今答应将兵丁粮米都给他的?先生可能做到吗?”

    颜路唇角的笑僵硬了一下,道:“王爷真是高看在下,在下如何能和定王相比。”

    定王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知道,他要是能看透定王,岂不是说明他有与定王同等的本事。我要有这本事,早去朝上大展宏图了,还能在这里辅佐你吗?

    不过,“定王此举,可是甩开了参领、佐领和小拨什库等,这些都是难缠的小鬼,这些人以后没了发财的营生,他们岂能同意?”颜路琢磨道。

    崇安眼睛一亮,道:“着啊!这些人可老多不少,如果这些人闹起来,定王恐也拿他们没法子?”

    讷尔特宜提醒道:“有好些个佐领可也欠了不少债呢,若是定王真能帮他们还上,他们也许巴不得呢?”

    颜路笑道:“欠债,也是谋财的手段嘛,你别说你不知道啊?”

    知道啥叫中饱私囊不?

    我借三千吊,两千吊公用,一千吊自己留着,谁知道?

    难道我公务没完成吗?

    讷尔特宜无话可说。

    颜路对崇安谏言道:“王爷,千万不能让定王将此事做成,如果以后更改了八旗领饷米的规矩,定王高高在上,没什么影响,王府,可就只剩一个空壳了。”

    “眼看着就要进入十一月,就要领冬季粮米了,王爷,如果不能及时阻止定王,您就要少一大笔进项了。”

    崇安紧迫道:“你说的是,千万不能让他做成了,不行,我这就去顺承郡王府走一趟,叫上其他府上的人,你也跟我一起去,咱们两家王府合计合计,怎么将这事儿给搅黄了。”

    一拍桌子,怒道:“我康王府乃是礼亲王代善之后,铁帽子王中的老大哥,我看谁敢夺我康王府的佐领!”

    崇安能想到这一层,足证明这些年他跟着颜路,真没学成个草包。

    康王府和顺承郡王府都是代善之后,都属正红旗,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要出去走动,崇安第一个想到了顺承郡王锡保。

    锡保不仅是议政大臣,还是镶蓝旗都统,这事儿,他有话语权,比自己这个没差事在身的说话管用。

    颜路作为崇安的幕僚,也要一同前往。

    颜路问讷尔特宜道:“将军要一起去吗?也好和郡王爷仔细说一说今日情形。”

    讷尔特宜自然是要去的,他心下存了心眼子,于是面上就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嘴脸,摇头叹息道:“那就一起去吧,唉,这事儿,唉”

    康王府的反应只是冰山一角,其他王府也都是差不多的反应。

    但要数反应最大的,还是八旗底层兵丁。

    也不知道这消息怎么就传的这么快。

    都在相互询问确定:定王真的要给他们还债吗?

    是真的吗?

    真的要替他们都还了?

    那咱们失去的房子、旗地还能要回来吗?

    有那心眼子活泛的,都打算趁机再去碓房大借一笔出来,反正有定王替他们还债嘛。

    满城传的沸沸扬扬的,德亨对此只做淡然应对,派遣手下组成五个团队,去分别和同兴号,宝兴号,通泰号,天顺局,信诚局,德厚堂,德仁堂,惠通坊,福源碓房这九家大碓房去深谈合作。

    虽然有竞价,但毕竟这不是普通的招商,涉及到了己方和碓房方方面面的资源交换,需要综合评估,然后从中选出性价比最高的来。

    福源碓房背后是德亨的大舅福顺,福顺外任后,就招了民人大掌柜,给他打理明面上的事务,这么多年过去,福顺不在京,鲜少有知道这碓房的根底了。

    福源碓房最先出局,但碓房掌柜提出了交银子买资格证书,也同意定王府派账房入驻碓房清理八旗债务。

    德亨同意了。

    定王府和福源碓房谈判为其他没有受邀的中小型碓房们打了个样,定王并非不是不给满京城的碓房活路,只是,做生意的规矩变一变而已。

    冬季甲米就要发放了,想要照新规矩运营碓房的,现在就可以去户部交银子办理手续了。

    手续办理好了,等八旗甲米发下来,该碓房可以直接去粮仓拉米回家舂碓,舂完后,将细米就近送去八旗都统衙署,完成一次交易。

    对了,每月舂米不超过11石的散户,可以不去办理,一切如旧。

    11石,正好是一个步兵一年的甲米所得。

    此消息一出,有的碓房观望,有的碓房思量之后,打算按照福源碓房的法子,去户部交银子领牌子,等下个月,好照常做生意。

    如果下个月没有变动,就当是这资格证的银子孝敬定王了,说实话,平时他们想攀上定王都找不到机会呢,现在光明正大的交了银子,下次上王府敲敲门,应该能进门吧?

    德亨带人在西城太平桥做考察,建一座交易所,以后,八旗官兵借、还债业务将会在此办理。

    允禩看着太平桥背后的那被积雪和枯草覆盖的大坑,疑问道:“你怎么不找个好地儿?”

    德亨道:“这可是我找钦天监和礼部、工部特地算的位置,说这地儿乃是‘金’位,最是旺财。”

    能不旺吗,三百年后,这里可是最负盛名的金融一条街。

    允禩还是忧虑,问道:“如今城里兵丁可是都传遍了,沸沸扬扬的,说你给他们还债,你真能还的上吗?”

    德亨笑道:“还不上啊。哦,他们欠债我给他们还,他们怎么不上天呢?”

    允禩眼前一黑,恨声道:“哪个孙子王八传的话,爷这就找出来剥了他的皮!”

    德亨:

    允禩是真的生气了,道:“你直说你还有什么后手,没有的话,这事儿不能这么下去了,趁早了结才好。”

    德亨好奇问道:“我听说,康王府和顺承郡王府拉了一大帮的都统、佐领的要去找皇上抗议呢,康王还去显王和简王那里游说,十四爷府门前车水马龙的,宵禁都不断人,怎么,没人去找您吗?”

    允禩幽幽道:“自从我献祭了苏努,就没有宗室王公登我的门了。”

    啊这!

    德亨安慰道:“不去是好事儿,您置身事外才好,省的惹一身骚。宗学办的怎么样了?”

    允禩没甚兴致道:“也就那样,比官学稍微好一些吧。”

    八旗是有官学和义学的,让本旗子弟去学习清文和蒙古文,但谁都知道,要想学真本事,还是要在自己家请先生来教。

    官学早就形同虚设了,成了八旗子弟聚众的场所。

    “你真有把握应对吗?如果康王和顺承郡王闹到皇上那里,说不定皇上会顺势治你的罪。”允禩担心的是这个。

    德亨笑道:“建图书馆的拆迁银还没有着落呢,明儿个我要上门去追讨欠款,您要不要跟我去看看热闹?”

    允禩皱眉,他刚才说的是八旗还债问题,德亨回他户部欠款问题,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允禩:“自然去。我只要人去就行了吗?”

    德亨:“对,人去就行了。”

    允禩:“好。”

    第二日,德亨和允禩一起,来到了正红旗蒙古都统讷布泰家中。

    可巧,讷布泰正好休沐在家。

    对两位亲王亲自来访,讷布泰心下缀缀,不知是因何故。

    德亨看着这不算雅致却也花是花、草是草、雪是雪、石头是石头的宅院,笑赞叹道:“真是好景致,想来,等到春夏,定是红花绿水,怡人养身之所。”

    讷布泰:“王爷谬赞,在王爷面前,不敢言好景致。”

    德亨:“修这么一所宅子,要花不少银子吧,俸禄够吗?”

    讷布泰:

    “王爷何意?”

    转过福山石,迎面遇上一妙龄女子,身后跟了一水儿的绿衣丫鬟,手上捧着干果、点心、茶水、手帕、痰盂等日常物事,来到这待客的前院,不知道要做什么去。

    女子见到德亨一行,不见慌张,反倒盈盈下拜,口呼:“阿玛,女儿来给贵客上茶,应未怠慢?”

    嘴里说着,眼睛却是一个劲儿朝德亨瞟,竟是直接忽视了允禩。

    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德亨摸了摸下巴,对讷布泰笑道:“我见府上丫鬟许多,怎的是格格出来待客?”

    “待客”二字一出,女子脸顿时羞红了,福下的身姿也颤抖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讷布泰脸也黑了,喝道:“还不快退下!”

    女子掩面而去,身后的丫鬟也捧着托盘叮里咣啷的跟着跑了。

    讷布泰请罪,德亨摆摆手,无所谓道:“我鲜少去别家府上做客,每次去,都会‘偶遇’几个妹妹,习惯了。想来是令嫒听说过我,好奇,听说我来府上拜访,就趁机来看看,不碍的,我个大男人,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哈哈。”

    此话一出,暗处传来细细的嬉笑声,见德亨看过去,又一窝蜂的跑了,动静大的不得了。

    德亨又是一阵舒朗大笑。

    允禩都要无奈了,这么明着调戏人家府上女眷,真的好吗?不怕这个讷布泰赖上他?

    德亨无所谓啊,既然敢布这个局,就要承担后果。

    这女孩子也算是大方了,没有搞“偷袭”,他要是当做不知道,使心眼子的人还以为此计可行,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来呢。

    他今日是来收债的,不是来收芳心的,屁股一定要坐正了。

    去到待客厅,德亨欣赏着字画古玩,笑道:“从外头看,你这宅院普普通通,内里还真是大有乾坤,这吴道子的画是真迹还是赝品?”

    讷布泰:“赝品,二两银子一副,让王爷见笑了。”

    德亨:“二两银子啊,一个步兵领催的月饷银也就二两,步兵一两五分,不到二两,闲散宗室,一月也就领二两银子。都统待客厅中一副吴道子的赝品就二两,委实豪奢”

    “咳咳咳”

    “豪奢”二字一出,让正在饮茶的允禩岔了一口气,呛咳出声,府上伺候的奴仆忙上前帮着伺候。

    德亨没管允禩那边,还在继续道:“不过,这赝品画的跟真的似的,还做了古,竟只卖二两银子,着实便宜,都统买的不亏,不亏。都统是在哪一家字画店淘换的?我也去淘换两副来,就挂在我毓庆宫中,闲暇时候请皇上、瑞王、显王等去赏鉴一番,岂不是有面儿又有范儿?”

    讷布泰眉头忍不住狠狠跳动一下,道:“王爷若是看上了眼,拿走便是。”

    德亨连忙摆手,敬谢不敏道:“可别,你这可是从户部借银子淘换的,你若是送了我,那我岂不是要替你还了这户部的借银?我岂不是要亏死了?”

    讷布泰:

    他似乎猜到了德亨的来意,但又不甚明了他到底要做什么。

    是来讨户部欠银的?还是来要些孝敬就走的?

    “王爷,请这边喝茶。”讷布泰想请人入座详谈。

    德亨:“不急,这是和氏璧?这么大的和氏璧”上手敲了敲,惊讶道:“是和田玉雕的,这可做不了假,我打小儿和弘晖玩弄这些金石,眼力还是有些的,哎,这么大块的和田玉,得不少银子吧?”

    讷布泰:“这是奴才昔年征准噶尔时候,从当地采的原石,运来京中,谁知竟开出了美玉,就做了这块玉璧。”

    德亨惊叹:“原来如此,都统竟有如此好运气,我打小儿也没少开原石,开出来的都是废石,比不了,比不了。”

    “这是砚台?瞧着就不一般呐”

    在这待客厅里好好品鉴了一圈儿,德亨终于坐在了椅子上,对允禩感慨道:“看来我还是得多出来走走,随时随地长见识不是?人家随便一淘换不是珍品就是雅物,我呢,走路不掉钱就谢天谢地了。”

    允禩:“你又不用借钱过日子,看中什么直接买就行了,用得着淘换?”

    德亨:“借钱不是得还吗,要是不用还,我天天去户部借钱,就当户部是我府上搁朝廷那里的银库。用钱的时候,就去‘借’,反正借了不用还,是不是啊,讷布泰?”

    讷布泰登时就跪下了:“王爷何出此言,奴才万万不敢。”

    德亨笑吟吟道:“那就还了?从康熙五十年到康熙五十九年,你拢共从户部借银连本带息一万六千七百三十九两,今儿就给本王还上吧?”

    讷布泰:“王爷恕罪,府上家贫,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现银,还请王爷通融则个,奴才定会还上。”

    德亨一时没忍住笑了一下,倒是没跟他争论他府上是不是“家贫”,而是道:“怎么会没有现银呢?你在天顺局投的放印子钱就有五千两,每月至少八百两现银的收入,你说你没钱?八爷,您信吗?”

    允禩抬头望着屋顶,任命捧哏,道:“爷是不信的。”

    德亨:“你看,八爷都不信,我也不信。”

    德亨又拿出一沓子借据来,一一念过去:“唔,康熙四十年十一月,镶蓝旗佐领讷布泰因无钱办公在天顺局借钱7600吊康熙四十二年八月,镶蓝旗参领讷布泰因办公手乏在天顺局借钱10600吊康熙五十二年,仓场主事讷布泰,借天顺局银!1500两嚯,之前都是借钱,这次干脆借银子了,你做什么要用到1500两银子?”

    讷布泰已经冷汗涔涔,天顺局!

    天顺局的字据怎么到了定王手中?

    天顺局背叛了?

    是主动投靠了定王,还是被定王拿下了?

    允禩皱眉,冷声道:“讷布泰,定王问你话呢?”

    讷布泰咬紧了牙关,已经在考虑什么时候晕厥过去了。

    德亨却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跟允禩道:“我前两天在户部查看粮仓档案,我记得,康熙五十二年,朝阳门内四大仓发生了一起偷粮案?还经到了御前,斩首的几个还是先帝亲手御批的,当时的仓场主事是不是就是讷布泰?”

    允禩看着讷布泰,点头道:“想来是的?”

    德亨笑道:“可是奇了,这么大的案子,仓场主事不说受连累,竟是十年之间步步高升,在新朝,竟成了一旗之都统,讷布泰,你的财运和官运当真是亨通的,让本王都嫉妒了。”

    讷布泰: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

    第 388 章

    颜路说了, 借债,也是谋财,因为, 讷布泰在天顺局借的债,是不用还的。

    康熙五十年之前,讷布泰在天顺局借的债,那是真正债务, 有借,有还,当然是用他做佐领、参领时的粮米舂碓业务来还。

    通过在天顺局借债,他按时按质完成任务,然后打点都统,在一众佐领中胜出,做了参领。他手下监督着五个佐领的饷米发放,不仅能还上之前的借债, 他在天顺局借债的额度比之前高了十倍不止。

    通过借债, 他打点户部流官,在康熙五十年, 做了朝阳门内四大仓仓场主事,这个时候,不是他去找天顺局借债,是天顺局主动来找他放债了。

    也是在这一年,他在天顺局的所有借债,都无需归还, 只要在放米季, 松松手, 眨眨眼即可。

    也是在这一年, 他有了去户部借银的资格,借的银子,一部分继续打点上官,一部分拿去天顺局放印子钱(放高利贷),他的事业迎来了人生高光时刻。

    然后就在康熙五十二年,差点折戟仓场。

    是当时的正红旗贝勒满都护将他保了下来,从那以后,他就是满都护的奴才了,虽然他是镶蓝旗,但不耽误他做正红旗的奴才。

    他们镶蓝旗的旗主,简亲王雅尔江阿,一大家子,除了一个光头阿哥德隆,全都被皇上发配去了承德。

    简亲王自己尚且自顾不暇,更无力管他们这些“门人”佐领,所以,除了三节两寿送上例行节礼外,讷布泰都是去宗室贝勒满都护府上走动。

    满都护,恭亲王常宁第二子,常宁薨逝后,第二子满都护封爵贝勒,第三子海善降爵袭封郡王爵,承继恭亲王一脉大宗。

    在康亲王还年幼的年岁里,正红旗,属于康王府的锋头,没少被满都护截胡。

    在正红旗,满都护说话比海善管用,因为海善懒惰,只顾着享乐,无意旗务府务。

    据海善所说,他不乐意去领差事,是因为皇上不喜欢他们王府,要不然,同为庶出子,怎么保泰就能承袭裕亲王爵,而他就是降等袭郡王爵呢?

    选择性忘记了,常宁本身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逍遥王爷,而裕亲王福全,多次为康熙帝出生入死,人家儿子能平级袭爵,是自己用命挣来的。

    就是现在,雍正帝也更喜欢用保泰,而不是用海善。

    在满都护的护佑下,讷布泰从仓场主事,晋升仓场侍郎,然后是仓场副都统,然后是正红旗汉军副都统,然后就是新君继任后,做了正红旗蒙古都统。

    讷布泰表面功夫做的很好,雅尔江阿回京后,他时常去简王府走动,德隆上个月才封了贝勒,他不仅亲自去贝勒府帮忙迎来送往,还送上的安宅厚礼,处处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但事情只要做了,就会露出行迹。

    八月份放米季,正红旗和正白旗在仓场和户部两个地方,因为银米的成色问题起冲突,正红旗自己闹了个大没脸,是正红旗真的没人了,让仓场和户部紧着欺负吗?

    不是啊,仓场和户部分给正红旗的银子和甲米,有好的,有坏的,只是好的被讷布泰提走了,剩下的不好的,留给“无依无靠”的底层兵丁罢了。

    正红旗的佐领们敢怒不敢言,兵丁更是心里憋屈,才和正白旗呛了起来。

    说到底,就是嫉妒。为啥子正白旗的旗主领主给他们撑腰,不受人欺负,他们正红旗的兵丁不仅要受自家旗主、都统欺负,还要受外人欺负呢?

    讷布泰一上位就闹了这么一件事,副都统保德很是看不惯,还是那句话,外头都在说正红旗的蒙古人怎么怎么着,他身为副都统面上无光。

    而且,你都统吃了什么,当我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要分属下一点的吗?

    于是,一本奏折参去了内阁,然后被允祥直接送去了给雅尔江阿。

    这是你镶蓝旗的人,还是你佐领下人,你这个主子先看着办吧。

    这些年,雅尔江阿越发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了。讷布泰在他眼里是个好人,所以,这本弹劾奏折,被他遣人送去给了讷布泰。

    兜兜转转,保德的弹劾奏折回到了讷布泰手里,于是就在本月月初,保德被“缘事革职”。

    这个“事”,也是跟八旗粮米有关,正好撞雍正帝枪口上去了。

    一个讷布泰,身后牵扯出了简亲王府、贝勒府两大宗室,身前牵扯出了天顺局碓房,中间,牵扯出了四大粮仓。

    这个讷布泰,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谁说满人脑子愚钝只知道蛮干莽撞的,这不挺灵光的?

    这网络织的多密多紧实啊。

    德亨是怎么找上讷布泰,且从他第一个下手呢?

    还是从正红旗和正白旗的冲突开始。德亨向来注意自己佐领和其他旗之间的关系,非要紧处,宁愿让一步,也不会轻易起冲突的,他又不是让不起。

    所以,对这次冲突,德亨特地让人查了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查,挺寻常一事儿,也没在意,然后就是保德被革职,然后就是德亨领八旗都统事。

    保德因为一点别人都有的小“过错”就被革职,自然是不服的,于是就告到了满保那里。

    满保并没有敷衍保德,因为之前德亨命人询问过正红旗的事情,满保直觉这里面有事儿,不敢怠慢,客气接待了保德。

    然后就出事了。

    保德供出了天顺局。

    这不巧了吗,他们王爷正好要革新粮米整顿碓房呢,就从你天顺局开始吧。

    拿下天顺局废了些功夫,但最后还是拿下了,满保第一时间让人整理关于讷布泰的一切文书,原本也没想到会这么复杂,以为只是一些隐秘借据罢了。

    结果,围绕着讷布泰,越查越深,越扒越触目惊心,最后竟扯出了一桩陈年旧案来。

    这已经不是满保能处理的了的了,他报去了德亨那里。

    德亨这才知道了。

    所以说,好的领导,真不是自己本身有多少本事,而是他的手下有多少能人为他做事。

    从满保敏锐的触觉,到拿下天顺局过程,一套班子有条不紊的运作下来,终于从一团乱麻中揪出了讷布泰这条大肥鱼。

    因讷布泰背靠一座亲王府和一座贝勒府,所以德亨才亲自去讷布泰府上走一趟,要不然派手下来,还真不被讷布泰放在眼中。

    对德亨明嘲暗讽,讷布泰就当春风佛面,唾面自干的本事修炼的炉火纯青。

    他也没有再搪塞推脱,双膝跪在德亨面前,叩头认错。

    定王做事风格,讷布泰知晓,雷厉风行,对手下要求严格,对外人,更是照章办事,锋利无情。

    自己只是个小角色,既然德亨已经盯上了自己,那他就成了那粘板上的鱼,逃脱不了了,背后两个主子,也只会看定王的情面,不会保他。

    对德亨这个人,他更是深知,他和小主子德隆,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情分。

    打狗要看主人,只要他自己任凭处置,德亨一定会看德隆的面子。

    所以,他恳求道:“请王爷给奴才指一条明路,奴才感激不尽,必效死以报。”

    真是个聪明人。

    德亨就是有想办他的心,也下不去手了。

    死刑犯还能通过劳改和提高思想觉悟、充分认识到错误来改死缓呢,主动交代还能从轻或减轻处理,问题轻微的,都能免于处罚呢。

    法理无外乎人情,德亨对上的是讷布泰吗?

    他对上的是满都护和雅尔江阿。

    德亨去看允禩,允禩对他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德亨笑问道:“你也听说了,如今天顺局的八旗借债已经转到我这里来了,你连户部欠款,和天顺局这些年的借债都还给我,没问题吧?”

    讷布泰咬牙道:“没问题,奴才一定如数还完,请王爷给个期限。”

    德亨:“五天?”

    讷布泰闭了闭眼,狠声道:“三天,三天之内,奴才一定还完。”

    德亨惊讶:“户部一万六千多,天顺局一万三千多,加起来要有三万两呢,你能一下子拿出来这么多现银?”

    讷布泰苦笑道:“这宅子奴才不敢住了,请定王估算一下,能抵扣多少吧,奴才还置了些田地,也能抵消一些”

    讷布泰说了很多,德亨只是听着,也没记下来,只道:“行,三天后,我派人在户部等你还银。你起来吧,我们也要走了。”

    讷布泰忐忑问道:“王爷,奴才之事”

    德亨轻松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就是来收一下户部欠款,其他的我可不管。只是,我得提醒你一下,天顺局这边我会如实启奏给皇上,皇上那里,我就不敢打包票。”

    讷布泰焦急道:“王爷,不能少写两笔吗?”

    德亨摇头叹息,道:“你还不知道我,动辄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呢,”跟他努了努嘴,使了使眼色,小声道:“你觉着,跟着我来的这些人中,有没有皇上的人?咱们刚才说话,可没避着人?还有八爷在呢,他跟你又没什么交情,凭什么要替你隐瞒?”

    讷布泰:

    允禩:你说话能不能小点声,我们都听到了。

    还有,跟你来的人当中,根本没皇上的人。

    德亨拍了拍讷布泰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给我方便,本王自然也会给你方便,多的就别想了,啊。”

    坐上马车,允禩从厚厚的帘子缝里看被甩在身后的讷布泰,讷布泰还站在府门前吹着寒风目送他们呢。

    允禩问德亨:“你真就这么放过他了?”

    德亨:“要不然呢?”

    允禩看着他,带着些许疑惑,道:“我以为你是个铁面无私,眼里不揉沙子的人,真就这么放过他了?看的是雅尔江阿的情面,还是德隆的情面?”

    德亨笑道:“都不是。”

    德亨敲了敲马车门,马车门打开,进来一个侍卫。

    德亨吩咐道:“让人看紧了讷布泰,看他先去哪个府上。”

    侍卫:“是。”

    允禩斜眼看他。

    德亨拿出一个新的匣子来,打开,拿出里面用皮筋扎着的一沓子借据,跟允禩晃了晃,道:“接下来,咱们去工部尚书孙渣齐家中拜访。”

    孙渣齐是新近调任的工部满尚书,他原先是户部满尚书,德亨现在领工部事,以后会频繁跟他打交道。

    如果德亨对孙渣齐听之任之,装瞎充聋,那他追缴户部欠款的差事干脆不要做了。

    谁没长眼睛呢?

    你手下不让交,非让我们交,我们就不交,你能咋地!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 389 章

    讷布泰换了身衣裳, 从角门出府,牵着一匹骡子走上了大街。他穿着羊皮袄,戴着兔皮帽子, 打扮的跟寻常旗人没什么差别,走在人堆里就认不出来了。

    一开始德亨的人也没认出他来,蹲守的头儿只随意派了个人跟上去,自己继续蹲守。

    还是等第二天大清早, 蹲在贝勒府的人派人来跟他接头,他才知道,昨下晌午那个牵大青骡子的旗人,就是讷布泰。

    讷布泰牵着大青骡,一路闷头入了贝勒府角门,被带去见满都护。

    满都护见他这一身打扮,稀奇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讷布泰一脸晦气,道:“贝勒爷, 定王盯上我了。”

    满都护顿时肃了脸, 让座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讷布泰将上午的事情一说, 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查出了多少,只是户部欠银和天顺局的欠债都是准确的,还有仓场偷粮案,也说的大差不离,他没有提您,不知是没查出来, 还是顾忌您没说。”

    满都护跟允禩反应一样:“他没当场拿你?”按说这证据挺齐全的了, 可以拿人了。

    讷布泰心下一堵, 道:“他说不在其位, 不谋其政,应该是看在简王的情面吧。”

    满都护:“哦”

    讷布泰忙表忠心道:“奴才的心都在贝勒爷这里,天地可鉴,没有贝勒爷,就没有我讷布泰的今天,贝勒爷大恩大德,奴才没齿难忘。”

    满都护无所谓道:“你的忠心,我自是相信的,现在咱们疑惑的是,定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讷布泰却是反问:“定王和八爷亲自到奴才家里,就是为了追回户部欠银?奴才值得他们两位亲王爷屈尊降贵吗?”

    满都护笑笑,道:“若是其他爷,我自是会多想两道弯儿,但若是定王,还真可能就只是为了户部欠款,他向来是很平易近人的。”

    讷布泰:“”

    “爷,奴才不值得定王如此,而且,到现在还不知道,天顺局是怎么倒戈的,奴才提前没有得到丝毫信息。”讷布泰着重提醒道。

    定王是什么人,怎么会将他放在眼中。定王会亲自走一趟,只能是看破了他身后之人。

    满都护问道:“你觉着,定王如果看破了你的主子是我,会怎么做?”

    讷布泰摇头,道:“不知道。定王行事向来天马行空,无所依据,他做出什么来奴才都不奇怪。”

    满都护捋了捋胡子,沉吟半晌,道:“等。”

    讷布泰:“等?”

    满都护:“是,现在除了等,爷想不出来其他应对法子,只能看他出什么招,再行应对之策了。”

    讷布泰迟疑:“可是奴才大后天就得将银子交去户部,除了户部欠银,还有天顺局的欠债。”

    满都护:“那你就去还。”

    讷布泰急道:“贝勒爷,奴才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满都护奇怪:“你不是说了要拿宅子、田地抵吗?”

    讷布泰:!!!

    讷布泰急红了脸,他乔装来,不就是根本不想还银子,想让满都护给他撑腰,或者想法子应对过去吗?

    怎么现在成了他真还银子了?

    满都护拍了拍讷布泰的肩膀,就在上午德亨拍的同一个位置。满都护道:“别忘了,定王不管是放银还是放粮,都在都统衙门,你我都是都统,该怎么做还用爷教你?还有,你说三日还银,你还不上,他还真能拿你怎么样?呵。”

    讷布泰:

    满都护饮了口茶,想起来一般对讷布泰道:“我听康王府的人讲,说是大福号正在联络其他碓房,下月冬季放米,碓房不再接新活,你说,这满京城的碓房都不干活了,定王给八旗兵丁吃什么?带着稻壳的粗米吗?哈哈。”

    讷布泰一愣,道:“这倒是个同仇敌忾的好法子。”

    满都护摇头笑道:“定王是顺风顺水惯了,不知道这京城的水有多深。他同情穷苦兵丁,咱们就是那铁石心肠的,毫无心肝儿的?不过是顾此失彼罢了。这八旗多少佐领、多少拨什库,就指望这点子外快过日子呢,他倒好,一杆子全打倒了,他做了佛爷,咱们硬生生成了那不人不鬼的坏人了”

    德亨倒是不失望讷布泰三天之后没有还银子,他只是例行派了个人上门去催一催就算了,不交他也不着急。

    这满京城,凡是在户部借银超一万两以上的人家,德亨都亲自走了一遍,一万两以下的,他也派遣长史李向学和满保亲自去跑,能按时补欠款的,德亨什么话都不说,从户部勾账。

    搪塞和拒绝还款的,那没的说的,都记录下来,编入另册。

    可能是被年初雍正帝对待宗室的辣手和佟府灭门、安王府覆灭被吓的胆颤,有些宗室和勋贵们,能还的都还了,不能还的,也谈好分期付款,先交了一部分。

    总之,德亨五天之内,收上来近八万两白银,足够付拆迁款了。

    德亨选了个日子,在正阳门内摆了两条桌子,开始按最开始的方案发放拆迁款,德亨袖手站在一旁,看人欢天喜地的领银子,见缝插针的还跟人道:

    “要我说,你们真不用急,说不定过些日子还有更好的房子,能以一换一呢,你们太心急了”

    小年轻不敢上前跟德亨搭话,有那经了年的老头儿就笑呵呵道:“王爷大恩大德,咱们没齿难忘,只是咱们见识少,眼界短,只想尽快拿了银子过个好年,总算不用提心吊胆夜里睡不着觉了呵呵呵呵呵。”

    德亨还是笑道:“你们既然信我,何不再听我一句,再等些日子,说不得还有更好的等着你们呢?”

    这老头就摆手,道:“咱们有多大的命,享多大的福,不等啦,不等啦”

    德亨说的随意,大多数人也听的随意,但有些专门盯着他的人,就将这话传了回去。

    颜路琢磨着这话:“再等些日子,会有更好的?他是这么说的?”

    小厮:“是,奴才听的真真儿的,真是这么说的。”

    崇安问道:“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颜路:“定王怎么这么确定,再等些日子会有更好的?”

    崇安:“随口说的呗?”

    颜路摇头,道:“不会,似定王这等人,都是金口玉言,轻易不会说这样类似许诺的话,尤其是对着他要护着的底层旗人。”

    崇安焦躁道:“那又怎么样。咱们已经拉拢了多少碓房了?除了天顺局和福源碓房,其他七家都不肯站咱们这一边吗?”

    颜路也暂且放下探究德亨说的话的意思,皱眉道:“齐天泰将他们困在五聚阁四楼,四楼出入口都有兵丁把守,直到谈判完成,否则谁都不允许出四楼。他们出不来,我们的人进不去,谈何拉拢。”

    崇安怒道:“他们是傻的,他们不会闹吗?我就没听说过,那什么谈判,还不要人出门的!”

    颜路:

    这种谈判方式,他也匪夷所思,但不得不说,定王这法子用的精妙。

    为谈判过程,杜绝了多少麻烦和干扰。

    崇安:“那不是,天顺局和福源碓房不是出来了?就没从这两家打听出什么来?”

    颜路:“福源碓房本身就是定王的,嘴严实的紧。天顺局天顺局老板和大掌柜不见了,接手的也都是定王的人,剩下的掌柜和活计,没参与,都是一问三不知。”

    崇安:

    崇安跌足:“天顺局怎么就那么快被拿下了呢?不是说老板是满都护的奴才吗?满都护那边就没吱声?”

    颜路摇头:“满都护仍在观望。”

    崇安将桌子拍的“啪啪”响:“都火烧眉毛了还在观望!对了,讷尔特宜呢?他不是在定王面前有几分面子,他那里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颜路:“他在尽力打听呢”

    讷尔特宜在和齐天泰接头。

    齐天泰,山东泰安人,举人功名,年过不惑,投身在德亨门下做事已有七年,此次招商五个团队,他是总负责人。

    讷尔特宜道:“顺承郡王府和康王府,已经拉拢了二十四个中型碓房,都保证只舂本府的米,不再接新活。”

    齐天泰确定道:“他们手上有借据的佐领,也不接了吗?”

    讷尔特宜摇头,道:“不接了。”

    齐天泰点头。

    讷尔特宜这两天跑的腿都细了,他心里替德亨着急,道:“别看这些碓房规模不如那九个碓房大,舂的米可不少,没有这些碓房,定王的粮米要怎么发放?难不成,真的让兵丁们吃粗米?”

    齐天泰笑道:“您放心,王爷自有成算。”

    还是这句话!

    每次讷尔特宜想问些什么,这个姓齐的,就用“王爷自有成算”来打发他,让他有火发不出来。

    个山东佬!!

    讷尔特宜憋气道:“康王那边还在等我回话呢,你给我句话,我好回他。”

    齐天泰捋了捋胡须,道:“您就跟他说,同兴号和德厚堂,也要谈妥了,很快就能出阁了。”

    讷尔特宜:“很快是多快?”

    齐天泰:“明儿后儿吧,反正是快了。”

    讷尔特宜想了想,道:“同兴号,我记得是老钱家的?德厚堂是老李家的?钱富兴和李锈都是奸猾的人,他们这么快就谈妥了?”

    齐天泰就这么看着他,不说一句话。

    讷尔特宜扭头道:“行,行,我知道了,我明了了,我不问了,我这就跟他们说去。”

    目送讷尔特宜离开,齐天泰抽出一张白纸条,卷了细软烟丝,擦了根火柴点燃,对着楼梯口静静抽完,将烟尾巴按在墙面凹进去的灯台里,确定火星子都灭了,挥了挥还未消散的二手烟气,背着手往回走。

    这四楼走廊铺了羊毛地毯,顶头有水晶灯,就算是夜晚,也能照的这走廊亮如白昼。人在这走廊上走动,一点声响都无,就如这四楼无硝烟的战争一般。

    商场,如战场啊!

    推开一间房的门,里面激烈的争吵声停歇了一瞬,齐天泰问道:“谈的怎么样了?”

    房间里烟雾缭绕,纸页乱飞,光碎纸箱子就摆了好几个,残茶剩炙无人收拾,里面的人个个熬的眼睛通红,面带疲倦。

    对这些碓房老板来说,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酷刑。

    他们带着掌柜和活计进来之前,可没想到会出不去。

    可是,关系到身家性命,他们不能松口。

    这不是供料的问题了,这真的是会要人命的!

    他们交出去了,定王会保证他们的性命安全吗?!

    宝兴号老板孙友良哀求道:“齐爷,一宗三丈长大木200吊钱,已经是市价最低了,您出去打听打听,满京城,就没有比我这报价再低的,低于这个价,我就是拿自己身家给定王赔。”

    齐天泰又卷了一根烟,这次没点燃,只夹在指间,平淡道:“同兴号的钱老板报价120吊,你们曾经是合伙做买卖的兄弟,我说,你们这价格差的也太大了些。”

    “不可能!”孙友良拍桌子,斩钉截铁不信道。

    齐天泰摇头,道:“我是来通知你们的,不用谈了,宝兴号出局。”

    己方人都松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活动僵硬的腰身,依次排队出门。

    孙友良嚷嚷道:“不谈就不谈,正好老子也不想做这桩买卖,老子回家还开碓房,用钱买资格证,老子有的是钱。”

    齐天泰就这么夹着烟看他嚷嚷,等自己人走的差不多了,他上前两步,拍着孙友良的肩膀,道:“出去吧,回家好好睡一觉,说不定有人在等着你呢,睡好吃好养好精神,好应对那些人。”

    孙友良顿时就跟卡了脖子一般,一声都出不来了。

    别人都没出去,就他出去了?

    齐天泰说完话,就走了。

    掌柜的问孙友良:“东家,还走吗?”

    孙友良粗声道:“走,现在就走!”

    孙友良带着自己人站在二楼门口,左张右望,一个伙计匆忙跑过来,高兴喊道:“东家,您可出来了!”

    孙友良问这个伙计:“天顺局的老板怎么样了?”

    伙计顿时跟做贼似的,压着声音对孙友良道:“东家,不好了,天顺局老板不见了。”

    孙友良心顿时咯噔一跳:“不见了,什么是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伙计:“就是人不见了的意思,从他出了这五聚阁,咱就没再见到他的人,连大掌柜人都没影儿了。对了,定王正带着人挨家挨户的收缴户部欠银呢,前门内的拆迁银都给他收齐了,现在正给人发拆迁银呢,前门那边可热闹了,正好咱们就从前门走,您自个儿瞧瞧吧”

    孙友良脑子嗡嗡的,门前的那只脚怎么都迈不出去。

    户部欠银户部欠银户部欠银

    他知道定王为什么非要派驻账房进碓房了,这是要拿证据抄家的节奏啊!

    他的宝兴号经的起查吗?

    他故意咬着价格不放,就是不想定王的人入碓房,可是,他保住了那些人的借据,那些人会保他吗?

    他经的住定王这股大势吗?

    拆迁银已经发下去了,图书馆马上就会开建,给他考虑的时间不多了

    “东家,东家?咱们该走了?”伙计催促道。

    孙友良深吸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道:“还没谈完,走什么?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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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90 章

    二号谈判团队长在窗户口看着孙友良又带着人回来了, 不由问齐天泰:“老总,还要和这个孙友良继续谈吗?”

    他负责孙友良的宝兴号,谈到最后, 已经不是价格的问题,是立场问题了,双方都在较着劲儿。

    孙友良背后倒是没有哪个府,他是子承父业, 广撒网,捞大鱼,硬生生将父辈产业扩大了十倍不止,到了现在规模。对了,孙友良父祖辈是在朝阳门外做木材买卖的。

    这个时代,大家管某个行业的行首叫做商总,大家入江湖随大溜,管齐天泰叫老总, 像是孙友良他们, 就客气的管他叫一声齐总。

    齐天泰道:“先晾他一晚上,明早辰时继续谈。你们今晚也好好歇一歇, 养养精神。”

    二队长抹了把已经出油的脑门,问道:“按120谈吗?”

    其实目前来说,120已经算是低的了,北京市场上,也的确没有这个价。

    齐天泰:“按90谈。”

    回来,自然有回来的价, 怎么能跟之前相比。

    二队长辞了呲牙, 道:“要我说, 就是谈60, 他也会答应的。”

    不是都回来了嘛,该是由他们这边漫天要价了。

    齐天泰摇头,道:“按当前日照港木材入港落地的行价,60太低了。便宜没好货,未免他掺杂孬货,耽误工程,还是按90谈。注意将这一条加大加粗填进条款里,如果提供的不是按咱们的尺寸供的货,咱们有权一个子儿都不付。”

    货照收,钱不付。

    不管是从港口运入京,还是从其他地方现采伐,路上人吃马嚼等路资都是大头,他得给这些商贾留出赚钱的余地来,否则,后续会有一摊子烂事在等着他,到时候再处理,性质就变味儿了。

    二队长佩服道:“记住了。”

    还是他们老总奸诈,要不怎么是他来带着他们做事,而不是旁人呢。

    “那,同兴号那边还继续谈吗?我看钱富兴是真的想跟咱们做买卖,只是,他报价150,连120都没有。”

    之前他们老总说同兴号出120,纯纯是诈孙友良的。谈判都是隔离的,谁都不知道谁,价格自然是他们说多少是多少。

    如果那个时候孙友良答应了,那他们和宝兴号合作的大木采买价格会是120,这不孙友良没同意嘛。

    齐天泰皮笑肉不笑的动了动唇角,道:“同兴号不管出多少价,都会出局,今晚宵禁之前,就让他们走”

    这个时候,负责德厚堂谈判的五号谈判团的一个小团员匆忙过来汇报:“老总,德厚堂供给的瓦石,300制钱这个价格谈下来了。”

    100块瓦、砖,德厚堂一开始供价400文,比江南最低市价还低了100文,再运到京里来,这已经是低到底的价格了。但谈判团开口还价300文,德厚堂居然同意了。

    齐天泰将价压的这么低,就是没想和德厚堂谈成,谁知道这个李锈居然同意了。

    齐天泰问道:“可有说了我们的要求?这是要建图书馆和堤岸的,一应都是要最好、最结实的。”

    小团员:“说了,德厚堂保证会提供最好的,还说,他们之所以同意这个价,是他们堂内,有新方子,能将砖瓦烧的和原先一样好,成本至少能比原先低三成,所以,他们同意这个价。”

    二队长在旁惊叹道:“嚯,新方子都拿出来了,诚意是很足了。”

    齐天泰稳如磐石,出口的话音都没变一下,也没有迟疑一下,道:“你去回,价钱已经先一步和通泰号谈好了,剩下的就是商量供量、供时问题了。不好做反悔,只得抱憾。以后有机会再合作罢。”

    通泰号名下也有窑,就在京郊,不过规模不大,更没有新方子。

    不如德厚堂,窑都在江南,还能为王府等,提供琉璃瓦这等精品,规模大,品类齐全。

    其实瓦石在京郊现烧才是最划算的,都用不到通泰号,他们自己就能起窑烧。但他们王爷要保护西山的林木、煤矿,挡风挡沙防尘,净化京城的空气。烧窑浓烟大,只得从地方上采买了。

    李锈说德厚堂钻研出了新方子,齐天泰是信的,不过,德厚堂他另还有用处,得先让他出阁去做事,方子不方子的,只得押后了。

    小团员匆匆去回了。

    听说已经先一步和通泰号签下了,现正在谈供量问题,李锈跌足叹息,懊悔不已。他不该拖到现在的,矜持太过了。

    通泰号他知道,那是京郊的砖窑,的确可以签下比厚德堂更低的价格。

    唉,他一个江南窑厂,来京开碓房的,居然要和京郊的窑厂竞争价格,他怎么争的过?光从江南运到京城的运费就能拖死他。

    但是,他是真的想搭上定王这条船的。

    李锈和五队长相互行礼,遗憾道:“秦队长,鄙人对定王和齐总的安排没有一点意见,只是,我德厚堂竞价瓦石,未免失于公平了。您看,可还有容鄙人效力之处吗?”

    五队长秦蓉送他出门,客气笑道:“翻修北京城和建图书馆,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所需何其繁琐滂沱,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有新的招商会,能让您公平竞争呢。”

    李锈说不好秦蓉是不是在揶揄他,只得客气告辞,带着自己手下回了属于他们的房间,准备明早宵禁一结束就回内城。

    李锈没有怀疑,现在离宵禁还早着呢,为什么不让他们现在走,而是非要等明早?

    毕竟,李锈现在整个人都馊了,也饿的够呛,困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亟需在这五聚阁好好享受、休整一番。

    药浴、精油按摩、修面、御膳、贡茶、贡酒、戏曲大家

    平时拿钱都享受不到的,现在他们可以免费尽情享受,现在谁走谁是傻子。

    通泰号还在和谈判团死磕呢,不是磕价钱,是磕放弃权。

    他们不谈了,爱咋地咋地。

    定王的水太深了,他赵忠祥玩儿不起,走人总行了吧?

    不行。

    谈判团就是不放人,还说赵老板要是累了,可以先去休息一下,等休息够了,咱们再继续谈。

    赵忠祥:!!!

    赵忠祥生无可恋。

    再一次觉着自己这是入了土匪窝了。

    他真的是在和定王谈买卖吗?定王原来是这样的吗?他没听说过啊

    同兴号的钱富兴正打算再降价呢,突然听说自己出局了,不由问道:“敢问,是哪一家竞得了吗?竞价是多少?”

    三队长维持着礼貌笑道:“是宝兴号,竞价不高于100.”

    宝兴号,孙友良!

    他居然能提出100的价格,孙友良眼睛什么时候看的这么长远了?

    钱富兴家是祖传的碓房,但他年轻时看上了木材生意,候和家里是木材商的孙友良搭火一起做木材生意。后来,两家都发了财,他家多了一项木材生意,孙家则是多了一个碓房。

    两家都越做越大,不免产生了竞争,再后来,就分道扬镳了。

    钱富兴对孙友良知之甚深,直觉这里面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对,也没多留,当即就带人离开了五聚阁。

    看着钱富兴带人出了五聚阁,齐天泰问道:“去通知雅各布都统了吗?”

    侍卫回道:“已经通知了,雅都统说钱富兴那里就交给他了。”

    齐天泰点头,喃喃道:“希望能在今科士子出京前了结”

    钱富兴才在大街上走了两步路,就被人“请”走。

    讷尔特宜人还在康王府呢,钱富兴就到了。

    讷尔特宜:不是说明儿后儿吗?怎么今天就出来了一个?

    钱富兴人不算狼狈,除了脑子累一些,心理上煎熬一些,用度上面五聚阁供给十分大方。

    只是被康王府“掳掠”来,让他受到了一些惊吓。

    颜路客气寒暄道:“钱老板,别来无恙。”

    钱富兴惊疑不定看了下四周,见在座不是满人就是蒙古人,心下打鼓,定神寒暄道:“颜老板,您客气。不知您请在下来,是何意图?”

    颜路给钱富兴介绍道:“这位是康王,这位是顺承郡王,这位是右翼前锋副统领,这位是”

    讷尔特宜接口道:“我跟钱老板认识,就不用多介绍了。”

    颜路笑道:“那感情好。”

    钱富兴给在座什么亲王、郡王、副统领的磕头请安,颜路眼神闪了闪,移开了目光。

    说来也奇怪,就算是现在,颜路也看不得民人跪地,就好像这个人失去了脊梁骨一般。

    颜路出身农奴,立身有瑕,他作为讷尔特宜男宠入京,在康王府名声也不好,府上流传他和太妃、崇安有染,这一点他认,这是事实。

    他靠着康王府安居乐业,也享受了一些特权,理应习惯看到民人在旗人、尤其是满人和蒙古人面前动辄磕头,但看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忍受。

    凭什么!

    他乃孔儒之后(山东人),本可以体体面面耕读科举,有家、有友、有前途

    然而,他只是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农奴,大灾之年,和野狗抢食,和瘟疫争命,若不是遇到了讷尔特宜,他说不定还会吃人?

    还是入京之后,才接触到书纸字墨,才有了今天。

    恨吗?

    怎么能不恨!

    读书越多,知道的越多,看到的越多,就越恨。

    堂室很寂静,没人让钱富兴起来,钱富兴就只能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按说,这个时候,是颜路开口问话时候。

    颜路眼睛看向康王,并没有说话,只是自然的提醒,该您嘞。

    崇安脑袋空空,问话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得开口道:“起来吧,站着说话。”

    钱富兴颤颤巍巍起身,整个人抖抖索索的,看着就可怜的很。

    却是让顺承郡王和前锋副统领很满意,在他们眼中,民人在他们面前,就该是这样的。

    颜路温声问钱富兴:“你在五聚阁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钱富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听见自己跟这些人道:“小人欲包揽木材生意,这几天在五聚阁,就是和齐总他们谈一个合适的价格出来。”

    颜路:“你这是谈妥了,还是出局了?”

    钱富兴:“是出局了。”

    颜路:“你们是怎么谈的,仔细给我们说说。”

    钱富兴仔细说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并无隐瞒。

    颜路从钱富兴的话中抽丝剥茧,问道:“你是说,你之后,会从色布耄那里领碓房资格证书?”

    钱富兴:“是。”

    崇安皱眉:“色布耄是谁?资格证书不是去户部领吗?怎么是去这个色布耄那里领?”

    顺承郡王锡保道:“色布耄,是多尔博的孙子,如今在瑞王麾下效力。”

    一说多尔博,所有人想到的都是多尔衮。

    也是,先帝将正白旗多尔衮的佐领等给了瑞王弘晖,色布耄自然是在他手下听差遣的。

    颜路问道:“你不是出局了吗,怎么是去色布耄那里领,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去户部按规办理?”

    钱富兴道:“小人虽然出局了,但为定王效力的心是真诚的,齐总感佩小人心诚,就给了小人一张条子,拿着这张条子,就可以去散骑郎色布耄大人那里免费领资格证书,下月发粮,小人碓房可一切如常”

    锡保不耐烦道:“本王问你,色布耄在定王那里是做什么的!”

    钱富兴:“听说,定王将下月发放米粮的差事,交给了色布耄大人。”

    崇安恍然,自认很懂的道:“这就说的通了。定王就是有三头六臂,他也做不了那么多事情,自然是要有帮手的,发米这个帮手,就是色布耄了。定王用瑞王的人,也是给瑞王面子。”

    锡保冷笑道:“是光明正大的给瑞王挣人心,搂银子吧。”

    崇安:“那我们走通这个色布耄,让他将发米的事情给搞砸了,岂不是最后要乱成一锅粥?差事没办好,说不得皇上要治定王的罪了。”

    为了顾及那个蒙古前锋副统领,崇安和锡保对话用的是蒙古语,所以,这蒙古前锋副统领就道:“皇上不一定会治定王的罪,但他差事不成,对大家伙儿都好。”

    锡保:“那就这么做,谁去拉拢色布耄?”

    崇安:“我去,我们年纪相当,应该能有话说”

    钱富兴从康王府出来,回到家中,嘱咐了妻子两句,去了隔壁宅院,这宅子也是他的,充作客院和杂物房。

    院子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了,钱富兴将自己在康王府听到看到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包括锡保他们用清语、蒙古语对话。

    在内城混的,怎么能听不懂清语和蒙古语呢?

    钱富兴心中苦涩难言,为什么是他呢?

    因为,他背后没有这个府那个王爷啊,他放贷最大的客户,也只是一个参领,其他都是佐领、领催之流。

    他走的都是中低层路子,靠量取胜,八不靠,可不就被当成旗子了吗?

    第二日一早,李锈刚出五聚阁,就被接去了贝勒府满都护那里。

    说了和钱富兴差不多相同的话。

    满都护对李锈还算客气,因为李锈靠的是允我的人。

    如今允我不在京城,李锈

    唉,民人不好做,谁都可以踩一脚,所以李锈才那么迫切的想靠上德亨,不惜做赔本买卖,不惜献上方子。

    如果曹寅还在,如果李煦没有陷入添补亏空漩涡中被雍正帝勒令举家回京,李锈或许还没有那么迫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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