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珏夜里梦见第一次见沈玉姝的雪夜。
那时的沈玉姝奶声奶气,像一块软糯的糕点,脸上还带着婴儿肥。
因为迷路刚哭过,脸上带着泪痕,看到他就跑上来,黏糊地拉着他的衣角,又怂又可怜地看他:“哥哥,我迷路啦,你、能带我回宴会厅吗?”
那年是他母妃去世的第二年,浑身尖锐又冷硬。
他彼时正从梅林回来,周身带着散不去的寒气,垂着眼平直地瞧着小姑娘。
良久没说话,只冷着看她。
后来他才发觉,沈玉姝第一次见他,是怕他的。
他看了她半晌,才开了金贵的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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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珏从梦中惊醒,梦境卡在最后一转视线的时候,错过了沈玉姝的表情。
当年他似乎也没注意看。
他靠在床头缓了许久,脖颈涔涔浸出一层薄汗,额角抽着发疼。
尚珏这才发觉是发了热。
他低低呼出一口气,将病倦搁置。
那梦牵出了他的无数情绪,首当其冲的就是眷恋。
首要到他都觉得心惊。
尚珏唤了陈肆进来,让他去书肆将那支白玉萧拿来。
陈肆猜到了七八分:那是德妃娘娘的遗物。
尚珏一出声,嗓子便哑的骇人:她应该会高兴的。
陈肆便不说话了,去书肆取了白玉箫来。
一来一回一个时辰,比往日迟了一炷香。
尚珏已经服了药,但他体质特殊,吃药的效应其慢,一时也未觉有几分作用。
陈肆回来后,他亲取了两只盒子,一只装了白玉萧,又从怀中取出黄铜钥匙放进到了另一只盒子里,一并给了陈肆。
尚珏满脸倦容地摆了摆手:送去吧。
陈肆一张嘴张张合合,似是没想到连黄铜钥匙都给了去。
但他是个大老粗,听着殿下命,转去了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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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四是个晴天。
尚珏将窗推了开,从屋里正能看见院里的绿萼。
他估量了下时间,邑城那一圈疏于照看的绿萼梅,恐怕谢了干净。
这让他原就低沉不爽的情绪更闷了几分。
忽然,房门被人敲响,“殿下。”是陈肆的声音。
尚珏顺势看眼水漏,不过一个时辰。
“进。”
陈肆推门走进,手里捧着一只盒子。
是紫檀木盒。
尚珏轻微地挑了一下眉:“她收了?”
语气带着某种敲打乐不明的愉悦。
陈肆瓮声瓮气地“嗯”了声,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沈小姐说,她听闻德妃娘娘擅萧,陛下特造过一支龙凤白玉萧,想来便是这支,她不欲夺了殿下念想……”陈肆顿了一下,继道,“书肆的钥匙,她会好生收着的。”
闻言,尚珏眉梢凝了一日的霜雪消散了七|八。
龙凤白玉萧收进了东宫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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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平德帝一纸圣旨将尚珏宣去了御书房。
直到辰时才从里头出来。
化雪日比前些日冷得更凶,更遑夜里,冻得几乎挠骨头。
出来时候,尚珏脸上透着掩不住的病倦气,冷风一卷,嗓子痒起一阵低咳。
一旁小太监快步走过来替他披上大氅,低声问:“殿下,奴才送您回东宫?”
回温些许的身子让尚珏舒服几分,他推着手臂,手背朝外地拒绝,“备车,去礼部。”
小太监:“是。”
因为夜重,所以尚珏到礼部时,礼部侍郎焦宜年还未到。
他便先进了屋,唤人烫了一壶酒来,逐个逐个在纸页上对着名单。
尚珏笔尖在最后一个
名上停了又停,最后暂搁了笔,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执着酒杯往椅背上一靠。
他手腕一倾,辛辣的酒味熏上鼻尖、滚入肺腑,极好的缓解了他的脑热。
许久,尚珏揉着眉心,试图驱散围绕的混沌。
房门忽然打开,卷进朔朔寒风。
焦宜年匆匆走进行礼:“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尚珏疲倦地摆摆手:“起来吧。”
托着病体一日的连轴,饶是他也不免有些吃不消。
好一会,尚珏才复而睁开因为发热而熏出烫意的眼,声音微哑:“陛下意在三月春猎前先随百官带家眷,前往南郊祈福。”他将手指压在名单纸一角推出,“劳焦大人对一下,有何遗漏,祈福定在正月底,辛苦各位准备章程。”
焦宜年满口应下,凑过去通篇看下,在最后一个名字上停了又停,有些迟疑。
定随行名单,除却官职地位外,还有一个重点就是避开某些贵人的忌讳、龃龉,免得扯出闹得不好看。
但……
他抬眼望见尚珏薄凉的眼神,心下忽然一凛。
尚珏眼睛黑沉得骇人:“还有事?”
焦宜年接下名单,躬身行礼:“下官拎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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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正月初五,依旧是个晴天。
尚珏发热好转了几分,他备马带着陈肆上了乌南街。
原是无心的。
从东宫角门到乌南街的路,他走了十数年,最开始是德妃偷带着他从后宫某个角跑,后来德妃殁去,他便时不时自己趁着没人跑出去。
本来只想转一转,不知怎么就又到了乌南街。
直到那股熟悉的香糕味过来,尚珏才回过神。
对面就是那家关停多日的书肆。
尚珏下意识往怀中摸,去拿黄铜钥匙,摸了个空时才恍然想起——
哦,他把钥匙送给沈玉姝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不知在哪里戳到了他,让尚珏顿时染上几分愉悦,轻声笑了一下。
陈肆在一旁轻轻撇了一下唇。
简直没眼看。
尚珏似笑非笑地偏眼瞧他一眼,吓得陈肆顿时住嘴。
半晌,尚珏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问他:“以云是不是该学艺了?”
以云是三公主,年岁最小,性子乖巧,最得平德帝和尚珏喜欢。
陈肆不明所以地想了一下:“是,陛下正在物色合适的教习娘子。”
尚珏得到满意的回答,便忽的笑了,顺着自己预估的问句接问:“那你觉得沈小姐怎么样?”
把人骗进宫里,放到他的身边。
最坏也不过是他的猫不理他个三五年,尚珏对此接受极好。
反正他待沈玉姝,向来有无数的耐心。
陈肆喉间一梗:“…………殿下觉得好就行。”
第52章 第52章他二人好像很熟,熟到自……
沈策将祈福随行名单给沈玉姝看时,是正月廿二,离祈福还有三日。
她坐在书房圈椅里,指节在膝弯处微微蜷起,表情有些怔。
祈福时,三品以上官员家眷可随行,但先是要由礼部排演过,避开个别贵人的霉头。
首当其冲就是皇家。
沈玉姝与皇家有婚姻前系,即便是和离,也难免不好看。
她没想到礼部会填了她的名字,她也不觉得沈策有那么大的面子。
“……我也不清楚。”沈玉姝微拧着眉,听见她的声音说。
沈策倒是没说什么。
他身子微微后倾,靠在圈椅背上,皱着眉似乎在思索什么。
好一会,他的眉头骤然舒展了,听见他说:“……这祈福名单,听闻是太子殿下和礼部同定的。”
沈玉姝垂着的眼睛轻轻一闪,划过一点未名的情绪。
尚珏的话……倒是他能做的出的事。
她掌心覆上胸口,微滑了一下,哑然地笑了声。
确实出格,平德帝肯定对此有不满。
沈策还在继续说着:“恭王对你尚有余情,托着太子殿下替他搭个线也不意外,只是你怎么想呢,到时候如何面对恭王。”
沈玉姝抽离的情绪被拉回来几分。
她掀起一边眼看了他一眼,没反驳沈策的话,只略微弯着眼说:“你去见他不就好了,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
……
这场谈话最后不欢而散,沈玉姝提着裙摆回了芜院。
礼部的名单既已出,就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何况离祈福只剩三日,沈玉姝不欲折腾人马为细枝末节的东西捯饬。
何况……
如果撤改名单,不免要过太子的眼。
沈玉姝不想先落下风。
而且——
她轻轻捂了捂胃部。
她最近总有些隐隐的难受没胃口,没心思多折腾额外的事。
祈福在邑城往西的一间佛寺,是高祖修的,听说很灵。
但路程远,加之行者女眷众多,长队的马车走的更慢,一来一往,恐怕要半月有余。
沈玉姝收拾了要带的衣物脂粉,正月廿五那天同沈策怀氏一并乘马往宫里去。
……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人。
沈玉姝将下车,一眼就看见高处的温慧,她正扶着腰和旁边人说着话。
温慧也看见她,脸上顿时泛了喜色,招呼她让她过去。
沈玉姝弯眼笑了下,正要动,就看见温慧旁的尚珏。
尚珏大抵也看见了她,瞳孔锁着她,落在她的肩颈,唇角含着似有深意的笑,与他惯常的笑不同,像遇见合心猎物的狼匹。
沈玉姝脚步倏然顿住,只慌掩着视线,不禁还退后了一步,与温慧做了一个口型说“等会见”。
但温慧却直接跑下来了。
她还怀着孕,这一动,身后着急忙慌跟着三五个宫女太监。
沈玉姝吓了一跳,几步走上去连忙扶住了她。
“怎么不过来?”温慧混不介意地笑着拉住沈玉姝的手问。
沈玉姝如是说:“几位皇子公主都在,我过去不太好。”
温慧说她和离后想的越发多。
沈玉姝没回答这个话,转问起秋兰和玉兰的情况。
温慧道:“玉兰拿了身契回了乡,秋兰身子还没好,我就让她在府里养着,养好了再回去。”
“辛苦慧姐姐了。”沈玉姝抵着虎牙笑。
上面的尚珏早不见了身影。
沈玉姝视线从高台划过,也不觉几分失落。
想来是去忙些什么了。
她恹恹收回视线,与温慧又说了几句话,等着礼部安排马车后,便随着温慧一并上车。
一辆马车坐了四个人。
除了她和温慧之外,还有两个,一个是席雯,另一个迟迟未来。
沈玉姝没太在意,她有些恶心。
出来一劳顿,就越发明显。
温慧只当她是饿了,便拿了块糕点来给她:“路上有些远,垫垫?”
沈玉姝有些反胃,意兴阑珊地拒绝了:“不太想吃。”
她转而拿起了一颗橘子。
拨开橘子,橘皮酸涩的味道炸开,让她稍稍舒服几分。
她吃了一瓣,送了一半给温慧。
温慧笑着接过:“我怀孕之后吃什么都没胃口,橘子这些酸的倒还爱吃些。”
沈玉姝咽下橘子想了想,她也差不多。
不过她笑了一下:“酸儿辣女,慧姐姐要给殿下生个小世子了。”
二人正说着,外头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动静,大抵是空缺的那人来了。
沈玉姝微微侧过眼,没太在意。
却撞上了一双水润柔弱的眼睛,像极了何之纯。
*****
尚琢到宫里的时候,百官及家眷已经都到了,他先去见过平德帝,然后才往止马碑走。
苏进打探一圈回来,压着嗓子和他说:“殿下,沈小姐来了。”
尚琢神色微动:“去祈福?”
苏进点头:“和何大小姐一辆马车。”
尚琢先前没关注过祈福名单,不想沈玉姝居然也能在。
他原当礼部
挨着父皇,断不可能松了沈玉姝这个口,先前几次尝试将沈玉姝添上也没个准话,不想已经添上了。
他转而往家眷的方向走。
边问:“焦宜年定的?”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苏进说。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女眷止马碑不远,说话间就到了。
尚琢便止了话,找着沈玉姝的影子。
下面人密,他一时找不见,转而找了温慧,也不见影,便猜先上了马车。
“她们是哪辆车?”
“头几辆吧,具体奴才没打听到——奴才去问问?”
尚琢正要应,却看见了何之纯的身影。
正月的天,她穿着一件狐裘,雪白的,披着她乌黑的发,加之她身子瘦弱,倒是更显羸弱了。
何之纯站在一辆马车旁,不知说些什么,却久久不上去。
尚琢眉头微微皱了下,拔步往那儿去。
他只当是何之纯受了欺负。
走进了,就听见何之纯细弱的声音:“我只是担心家姐的身子,想陪着姐姐罢了,姐姐身子弱……”
她话音落下,里头就传来一道毫不留情的声音:“你不是天天装得跟病西施一样,怎么现在反倒照顾人?”
何之纯微愣了一下:“……这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难道你是装的?”
尚琢本不欲再多沾何之纯的事,毕竟他在央着沈玉姝回心转意。
他并非愚钝,知晓沈玉姝介意何之纯,便有意疏远了些。
但何之纯在他面前遭了欺负,他做不到视若无睹。
他走上前,声音淡离:“在闹什么。”
他说着,已经走到马车边下。
支摘窗撑着,透出来一股淡淡的橘子味。
尚琢抬眼对上沈玉姝那双带着细碎笑意的鹿眼。
沈玉姝笑意未变,像是只见到了无关的人。
她声音平直地打了招呼:“王爷。”
尚琢嗓间一顿。
不知他心里如何作想,他那双素日凌厉的凤眼依旧淡漠,微微颔着首,只划过一点一闪而过的情绪。
何之纯有些喜悦地开了口:“王爷您来了……”
她说完转了话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臣女想陪着嫡姐,去寺里路途远,臣女担心嫡姐身子撑不住。”
尚琢这才注意到,坐在马车里侧的何家嫡小姐何书仪。
她轻声问了礼:“见过恭王殿下……让殿下看笑话了。”
席雯撇了嘴:“一车就四个人,你要上来,谁走?”
何之纯视线从沈玉姝身上划过,复又垂下。
她嗓音像易折的春意,低低婉婉:“……我没有这个意思。”
尚琢原本是来给何之纯做主,但里面做了沈玉姝,他一时也就尴尬下来。
他不可能为了何之纯让沈玉姝受委屈,但他又已经来了,直接走更不像话。
他偏眼看苏进:“还有大一点的马车吗。”
苏进左觑一眼,右看一眼,说不清楚,便去礼部问了。
不多时便快慢赶回来:“礼部说马车紧张,修好的都派了出去,没有多余的了。”
沈玉姝问完礼后便一直没说话,专心致志地剥橘子。
尚琢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这么爱吃橘子了。
她咽下一瓣橘子,被酸的闭了闭眼,胃里的那些恶心总算缓了几分。
她开了口:“何小姐执意上来的话,那我和宁王妃走,给你腾地方可好?”
“这怎么行。”
何之纯还没说话,就被尚琢切声打断。
“有什么不行……”
“这在干什么。”一道温润含着几分凉气的声音打断了沈玉姝的话头。
她指尖微顿,敛着视线不往外头看。
下头几人纷纷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尚珏走过来,视线在尚琢身上顿了一顿:“在家眷这处做什么,像什么话?”
尚琢没吭声,安静地应下他的话。
“在闹什么。”他声音淡淡,带着点不容置喙的逼问。
何之纯稍止了柔弱作风的话,规规矩矩地把先前对尚琢的话头又说了一遍。
沈玉姝稍偏了眼。
她想:何之纯难道觉得所有男人都吃她这一套吗?
何之纯表面是平稳的。
毕竟她的由头如何也说的过去,太子殿下仁善,当也该理解她。
气氛忽然凝了几分。
尚珏一双含着山岚的眼,挂着几分寒凉,落在何之纯身上。
他声音凉薄:“礼部没有给你安排马车吗。”
何之纯顿了顿:“……安排了,但是、”
“那你在折腾什么。”尚珏敛着眼,“要孤请你?”
周遭低语的家眷纷纷住了嘴。
没人见过素日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这般模样,担心触着眉头,各自回了马车。
凝滞的气氛陡然打碎,尖锐地吓人。
沈玉姝偏看了眼,撞见尚珏眼底压极深的怒意。
她无声叹了口气:“太子殿下。”
尖锐的氛围忽然圆上环住。
尚珏抬眼,对上沈玉姝微微苍白的脸。
沈玉姝声音清淡,语气却含着几分熟稔的跳跃:“该到时辰了吧?”
她意指着出发时间,也给了一个走下的台阶。
尚珏沉默了几分,绷紧的眉梢略松了下去。
他低“嗯”了声,翻卷的尖锐就在这两三句话间陡然散了。
尚琢平白觉得,他二人很熟,熟到自己插不进去一句嘴。
他只当自己想多了。
第53章 第53章“南墙总是撞了才会回头……
临了的插曲没闹出大事,没得个结论,何之纯也就悻悻离开了。
车队照常启程。
沈玉姝沉下去的那股反胃,随着马车颠簸又升了起来。
她从未有晕车的毛病,最近也不知怎么,总是恶心的不舒服。
车里几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席雯可能是全忘了上次温慧给她的罚,答着话头比谁都快。
沈玉姝听着她们胡乱的对话,手上捂着肚子,头一点一点靠在厢壁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又是除夕夜的风雪,她站在书肆门前。
这是沈玉姝与尚珏分手以来,第八次在梦里站在这间书肆门前。
她先前从未推开这扇门,只在雪夜站到天明,等到白雪消融梦境散开。
今天大抵是又见了尚珏。
梦里的她选择推开了门。
里头的蝴蝶一层又一层卷出来,独独没见到造冬日蝴蝶的人。
有只蝴蝶说“他说你想见他,他就不来扰你的清梦了”。
沈玉姝忽然从梦中惊醒了,眼前还好似有蝴蝶的影子。
她在座位上坐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车里没有人、马车未在行,窗外已是黄昏。
估计是到了驿站修整,车里还贴心地烧了一盆炭,担心她睡在里头着凉。
沈玉姝失笑,起身扑灭炭火后先整过衣领,遮住里头坠子似的绳,才掀帘下了马车。
一股风扑上来,夹杂着雪,平白的和梦里连成一片。
沈玉姝怔了好一会,远远的看见屋檐下站着两道身影。
隔着厚厚的雪雾,沈玉姝看不真切,只隐约看见高一些的人吩咐了什么,另一人便执着什么长管似的东西走过来。
直到走近了,沈玉姝才认出是陈肆。
陈肆在她前头几尺远的距离站立,抱拳行礼:“雪天路滑,小姐仔细脚下,莫着了凉。”
他递过来一柄长伞,天青色的,勾着沈玉姝不认识的花纹。
沈玉姝盯着烟墨色的手柄怔了一会,复抬起眼去看檐下。
先前站着人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了。
沈玉姝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只接过伞,不卑不亢地说了谢。
*****
尚琢一早被平德帝
叫到了临腾出来的书房中。
里头点着不太明亮的烛火,平德帝的桌上堆着矮矮几本折子。
因为出来祈福的缘故,公务多少都推了。
尚珏也在里头。
他穿着一匹云水蓝大氅,身形颀长,烛火投下一片阴影,带着他的影子洒在桌上。
尚琢收回视线,他声调一如既往的寒凉,走进去规矩不错地行了礼。
“父皇,二哥。”
平德帝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不紧不慢地看完手上折子,批复过再将折子折叠规整后,才抬起眼,看着自己这个三儿子。
尚琢琥珀色的眼睛不闪地看着平德帝,许久才出声提醒“父皇”。
平德帝像是才回神一样,“嗯”了声,点着圈椅扶手:“朕听闻,沈家小姐也来了?”
“是。”尚琢道,“父皇您不知情么?”
平德帝并无插手尚珏手上公务的先例和意向,他一直信任这个儿子,不知怎的突然犯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错,所以他先找了尚琢。
但看起来,尚琢并不知情。
于是他转了话头。
“今日在女眷地,闹的事朕都知晓了。”他的眼睛和尚琢如出一辙,上涨的年岁并未让琥珀色质感的眼睛浑浊,反而多了毒辣的锐利。
他就这么丝毫不掩地看着尚琢,“你一个皇子,堂而皇之的到女眷里掺和别人的事,这像是皇家子孙应该做的事么。”
平德帝声音平淡。
平心而论,比起尚珏,尚琢和平德帝更像。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碰撞。
尚琢避也不避地看着他鼻梁横处。
他早猜到今日谈话与白日事脱不开干系,否则也不至于在他要去女眷处寻人的时候,忽然遣着刘全催促他来了书房。
尚琢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良久才动了唇:“看人。”
看对象是谁。
他并未打算遮掩。
平德帝轻扯了一下嘴角:“优柔寡断、拖泥带水,你倒是告诉朕,你打算做什么。”
尚琢不言。
他知晓自己在沈玉姝和何之纯中间摇摆。
他的心里像放了一把称,他站在中间,两边放着两个人,稍动了任何一步都不免影响平衡。
平德帝对自己这个儿子心里想什么一清二楚。
丽妃到底血脉上差一点,生的儿子带了妇人之仁。
他不可能容许自己的儿子和已经和离的王妃不清不楚,传出去该怎么谈论皇家这段密辛,他自问他脸上带不得光。
平德帝道:“你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平白掺和女眷间的事,今日若非太子在,你打算怎么做?”
他继道:“尚琢,你别忘了,你是已经和沈玉姝和离了的,她有什么好的让你在这犯浑。”
一旁从未说话的尚珏忽然轻掀起眼皮,弯身给平德帝沏了茶,咕咕冒着热气。
这个打岔,让平德帝一时断了与沈玉姝的话头。
他呷了口茶,沉眼看向尚琢,结束了先前的话头:“你倒是说说,朕的这个恭王,有什么高见。”
尚琢知晓,这话他不得不应了。
他轻舒了口气,浅淡的唇动了一动:“儿臣要与沈玉姝再成婚。”
闻言,尚珏挑了一下眉头,角落里侍奉的刘全都吓了一跳,拂尘险些掉地上。
“再成婚?”平德帝把他的话复述一遍,一字一句咬得深切,隐透出怒意。
“刘全,本朝可有这个先例?”
“没……并无先例。”
听见刘全的话,尚琢神色变也未变:“凡事都有第一次。”
平德帝怒骂:“混账!”
尚琢掀袍跪下:“儿臣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
“闭嘴。”平德帝额角一突一突地跳。
“太子,你可听见恭王在说什么了?”他抬眼看去尚珏。
“听见了。”尚珏淡道。
“你怎么看。”平德帝声音平稳地问。
一时间,屋内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端方站着的尚珏身上。
良久,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扯什么唇,嗓音带着点微凉:“三弟要试,便让他试试便是,南墙总是该撞了才会死心。”
第54章 第54章“听闻沈小姐宫外有一红……
这时候沈玉姝适才到临时居所外面。
她正要进去,就听里面传来一道细柔的声音
——“我来不会打扰你们吧?”
沈玉姝要进去的动作便忽的顿住了。
跟在她身侧的陈肆也听见了动静,不动声色地看了沈玉姝一眼。
沈玉姝很难形容她对何之纯的感觉。
不是讨厌,只是看到她的时候,就不免联想到尚琢。
很恰巧的,她不喜欢看见尚琢。
沈玉姝轻轻呼了一口气,偏头跟陈肆说了这一路来的第一句话:“还有空余的房间吗?”
陈肆想了一下:“有,但是没收拾,住不了人。”
沈玉姝说:“劳您遣派人收拾一下,稍微打扫就好。”
陈肆说知道了。
他正要走,大概是看见了外面下得越发大的雪,便问:“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属下可以给您安排个房间,临时住一下取暖,等收拾好了再……”
“尚珏的房间?”沈玉姝问。
陈肆张了一下嘴。
“那还是算了。”沈玉姝弯着眼笑了一下,声音脆生生的,“还是麻烦你快些收拾好了。”
沈玉姝说完挥挥手,没再迟疑地推开房门。
她打起几分精神,走进去坐在一张空床上。
温慧因着怀孕的缘故,没和她们混住,里面就只有何书仪和席雯,还有一个不请自来的何之纯。
听到动静,何之纯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不请自来,不会影响到你吧?”
沈玉姝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乱的衣服:“我说会,你就会走吗?”
何之纯笑了声没答这个话头,她坐在何书仪的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沈玉姝。
“我俩,一个月没见了?你好像没怎么变呢。”
什么都撑起的精神都遮不住的恹气。
和十一月和离那些时日的模样如出一辙。
沈玉姝对此心如明镜。
她快刀斩乱麻地和尚珏分了手,心里第一个喊着留恋。
所以她对何之纯的话无从反驳。
她揣着手,用衣服里那聊胜于无的温度暖着手,边笑着说:“你倒是变化挺大的。”
那时候何之纯大抵以为,自己坐上恭王妃的位置,就是时间问题。
不想现在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
何之纯脸色发青,咬着牙关不善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展颜一笑:“沈小姐……”
“叩叩”
“沈小姐在吗?”
外面传来宫女的声音。
沈玉姝偏着头往门口看去。
她进来的时间并不算很久,陈肆收拾的房间断不可能这么快收拾好。
……那会是谁呢?
沈玉姝这么想着,应了往门口走去,从内拉开了门,和一个小宫女对上视线。
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状的东西,紫檀木的。
不知是哪里戳到了什么点,沈玉姝的嘴边的问话忽然如丘而止。
宫女将紫檀木盒递过来:“沈小姐还未用晚膳吧,是刚做好的,给您送来。”
她没说主子的吩咐,但沈玉姝一清二楚是尚珏。
他惯爱用紫檀木。
这像是他们的某种默契,隐秘地昭示心照不宣的秘密。
是试探吗?沈玉姝想。
大抵只是给她送个饭。
“沈小姐?”宫女出声提醒。
沈玉姝回神,“啊”了声:“知道了,但是我今夜没胃口,就不吃了,劳烦你了。”
宫女愣了一下,随即教养良好地收回手,微微福身道了声叨扰,“奴婢告退。”
沈玉姝复而将门关上坐回床边。
何之纯在一旁将全程看了清楚。
她带着点兴致地问:“这是宫里的宫女吧,我好像没见过她呢。”
沈玉姝淡笑:“宫里的每个人你都见过?”
“尚琢身边的我都见过。”何之纯说。
大抵是闻到了何之纯的来者不善,席雯和何书仪低低的交谈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鼻观心地不说话。
何之纯话音落下,抬起头看着沈玉姝,声音有些脆:“外头的风言风语不作数,但是啊,我听闻,前恭王妃在外有一个……关系极好的男人,出双入对。”
她歪着脑袋笑:“真的吗?”
*****
尚珏从书房出来,不知是不是里面太热的缘故,他从衣襟缝隙里
都透着一股燥热的气。
让他无端地烦躁。
尚琢跟在他身后走出:“二皇兄那话是什么意思。”
尚珏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他比尚琢稍高一些,垂着眼看他的眼睛时,平日里温润的眼睛分外压人些。
“你觉得呢?”尚珏稍挑着眉。
他稍走近了一步,忽的抬手欺近尚琢。
尚琢绷着下颌,忌惮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
尚珏笑一声曲指挥扫掉他肩膀上适才落下的雪:“夜深了,早些回去吧。”
他说着便毫无留恋地转身走进雪夜。
陈肆在边上等了有一会,连忙走上来替他撑着伞遮住雪,临了走时,还不住地回头看眼身后的尚琢。
尚珏走在半个身位前,却像身后长了眼睛般笑了声:“怎么,孤送你过去?”
陈肆连忙摇头:“不敢不敢。”
尚珏对此未置一词,而是伸手:“手帕。”
陈肆递过去,看着尚珏将右手手指一根根擦得干净分明。
他想了一会,将何之纯在沈玉姝房间的事说了。
尚珏眉头微挑,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好一会,他随手将擦过手的手帕往旁的一扔,淡声:“那就去看看好了。”
陈肆一愣,想劝的话到嘴边,却在看见太子淡漠生冷的面色时尽数吞了下去。
他不知道在书房里发生了什么,只靠着熟悉,能猜到是恭王惹了太子生气,大抵还是与沈小姐有关。
他有些无奈,但做奴才的,对主子哪有规劝的道理。
何况太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否则……也不会冒着大不韪和沈玉姝在一块。
这么想着,他只能快步跟着尚珏往沈玉姝的房间走。
/
何之纯的话落在不大的空间里,三人听了真切。
席雯不可置信的看着沈玉姝,似是没想到她的大胆。
和离后明面上是自由身,但那毕竟是皇家,而且和离到现在不过才一月,说出去总是不好听。
沈玉姝眉间微挑:“证据呢?”
何之纯托着腮笑:“证据?放浪的证据?这说出去可不太好听吧,我说你当初怎么那么急着和离,原来是看上了外头的野男人。”
“何侍郎家的家风教养就是这样的?”
何之纯话音落下,寒凉的声线骤然打断了她还欲往下的话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55章 第55章“夫人你没有那么抗拒我……
这声音带着冷质的嘲意,和今日在止马碑前,对何之纯毫不留情下面子的人如出一辙。
何之纯脸上表情陡然一僵。
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在这时出现在这里。
这么深的夜里,太子殿下向来规矩守礼,怎么会来女眷的寝居。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沈玉姝,见到她也如似凝滞的神色。
是与她一样的意外。
何之纯心里那点荒谬的疑虑被打消了。
也是,怎么可能。何之纯心想。
事实如此,沈玉姝的确意外。
她猜想陈肆会将这事告知尚珏,却没猜到太子会为了这点细枝末节的事亲临。
房门打开,被里面烛火照亮映出外面人那张漱雪般的脸。
最先反应过来,说话的是何书仪。
她先前沉默了许久,现下却是第一站起辩白的:“见过殿下,适才只是家妹说笑玩闹,万当不得真。”
尚珏藏着山岚似的眼极轻的瞥了她一眼,凝了半分,随即转开:“说笑?”
“孤倒是不知,京中何时兴起开这样的玩笑了。”
直到这时,他话语间的冷硬,才向何家姐妹传达出一个,“他没有打算善了”的意思。
何之纯脸白了三分。
她不敢再坐着,仓皇站起辩:“臣女只是一时听闻宫外传言……”
“谁传的言?”
“……”
何之纯苍白道:“……不过平头百姓,上不得台面,恐污了殿下的耳。”
她害怕的谄媚昭然若揭,惹得沈玉姝都不禁投去了半分视线。
不过尚珏这种人,位高权重又不留余地,恐怕难得会有人不存敬畏心。
沈玉姝收回视线,听见尚珏平淡地重复:“平头百姓。”
“看来是何小姐信口胡诌了。”尚珏压着眉眼睨她,“何家倒是好教养。”
何书仪忙道:“殿下,父亲他一心为民,对家中难免疏于管教,是臣女这个长姐之过。”
“你之过?”尚珏轻笑,“辱骂处笞刑。”
“你要代她受过吗。”
这间狭窄的房间弥漫着凝滞的气氛。
何书仪只是担心族中牵连,哪至与何之纯有那般深切感情代她受刑。
而且,何书仪也未想到,尚珏会将此事上升至律法。
一旁的何之纯却是如遭雷击。
她知晓,她若被太子处了刑,以后再嫁就难了,没人会娶一个道德败坏的女子。
那她为嫁尚琢做的所有事就全白费了。
何之纯一咬牙,抖着身子朝沈玉姝猛地跪下。
她声音凄切喊泪,汪汪瞧着沈玉姝:“沈小姐……我不是故意的,还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了我吧。”
被点了名的沈玉姝这才抬起眼来,淡道:“处你刑的是太子殿下,你该求太子原谅。”
何之纯陡然一顿,正要转身,就听尚珏道:“孤不过是为沈小姐申辩,你该求的是她的原谅。”
沈玉姝:“……”
她觉察几对视线都落在她身上,骑虎难下的桎梏让她说不得一句“好”抑或者“不好”出来。
她便将视线投向尚珏。
或许她只是下意识的随便一瞥,但落在尚珏眼底,就是几分怨怼的撒娇。
尚珏喉间轻轻一滑,语气平淡:“新房间收拾好了,沈小姐现在过去吗。”
……
沈玉姝和尚珏并肩走在廊下。
她走在内侧,尚珏走在外侧,肩上不免接住一层被风卷着落进来的雪。
陈肆将二人带到新房间门口后便自觉离开了。
沈玉姝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尚珏告别。
她轻轻提了一口气,背上的蝴蝶骨抵在门上,手背在后面握着,有些躲着尚珏低垂着、目不转睛的视线:“殿下怎么还不走。”
沈玉姝开了个干瘪的话头,她不太想和尚珏说话。
她的声音有点无心把控的无趣,但停在尚珏耳朵里又是另一番味道。
尚珏和沈玉姝中间只隔了两掌宽的身位,但沈玉姝上身后倾倚着墙,实际脚的位置几乎抵足。
尚珏视线滑到二人极近的足尖,凝了一会,才转到沈玉姝苍白的唇上,再滑落到鼻尖。
他声音微哑:“担心她寻你事头。”
沈玉姝抿唇笑了下,似乎仰了点头:“殿下随便派个人来,她就不敢说话了,何至与让殿下亲临,免得沾一身腥。”
她句句尖锐,不知在跟尚珏较劲还是自己较劲。
尚珏忽的伸出手,大拇指指腹在她下唇重重碾过,把苍白的唇都滚出一层血色。
他眼皮窄薄,刻意压着看人时显凶。
此时他敛着眼皮,一瞬不眨地盯着沈玉姝,好似咬着牙:“你一定要和孤这么说话吗。”
“我是为殿下考虑。”
她一口一个殿下,几乎实在和他划干净界线,一点不沾碰到他的寸界。
但其实,尚珏以前听见她喊自己“东家”“公子”“太子”任何一个笼统称呼时,都有一股不得满足的荒谬感,更遑论如今满口“殿下”。
“为孤?”尚珏平静复述沈玉姝的话,悬在她唇角的指腹停了一瞬,忽然一转紧攥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看着自己,“夫人就这么想和我划清界线?”
沈玉姝被攥得生疼,敏感的皮肤瞬间红了一大块。
“这不好吗,难道殿下最开始不就是为了和我划清界线,忧心污了你的光风霁月?”沈玉姝心口生疼,却又在嗅到空中飘来他沉淡气味时忍不住安定心软。
这话她从始至终都未曾与尚珏说过。
沈玉姝最近莫名的敏感,将那段狭窄短促的记忆想了又想,品出这几分答案,心里忍不住的委屈。
她本不想与别人说,觉得有几分羞耻,却在今夜,对着细致、步步紧逼的尚珏,无端忍不住了,满腹委屈倾泻一个口,被她骤地打住。
她一双漂亮稚纯的鹿眼红了一片,包着一汪泪,落下来时烫坏了尚珏手背皮肤。
他手一抖,又舍不得放开她。
力气稍一松,就被沈玉姝躲
开了。
尚珏感受空落的手心,追着贴上她冰凉的脸,用指腹轻揉的擦掉她纵道泪痕。
“你在想什么。”尚珏良久哑着开口。
“我怎么舍得和你划清界限,难道不是夫人一直对我弃若敝履吗。”尚珏另一只手在沈玉姝肩膀寸尺高的地方悬了又悬,大抵是想拥她,却被他转而压下这个念头。
“我恨不得把你揣在怀里,上朝述职都带着,让你只看着我只有着我。”尚珏注视着沈玉姝闪躲的眼睛,声音顿了一下,“——你说我忧心那点名声?”
沈玉姝哑口无言。
她无端的敏感让她在清醒时也不免几分哀泣,如今像被灌了雨的干涸土地,得了满足,生出后觉的尴尬。
她知道她钻了牛角尖,觉得尚珏隐了身份接近她,是因为担心弟妹一层关系,怕被说了闲话。
尚珏的话将她的牛角尖尽数打破,让她心安的同时生出几分难堪,耳朵红了一片。
尚珏却丝毫没有在意“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的问题。
沈玉姝只听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忽的,她的耳尖被冰凉的手背贴住、降温。
沈玉姝怔着抬头看向尚珏。
“夫人,你没有你想的抗拒我。”尚珏敛着眼,陈述着他看见的事实。
沈玉姝生出几分怒气,背在后面的手一推,推开了房门,退后半步躲开了尚珏的桎梏。
“太子殿下僭越了吧。”沈玉姝咬着唇肉,微扬着头看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像一个耍赖的孩子,只字不提自己先前的失态,一股脑把责怪丢在尚珏身上。
尚珏轻笑一声,不责她。
“总算不和我客气了?”他好心情的扬着声调。
沈玉姝闻言怔了一下,意识到落进他织就的陷进里。
她咬了咬后牙,偏眼躲开他的视线,看向屋内的香漏。
几个房间摆件不一样,她找了一圈才找着角落的香漏,定睛看去已经辰末了。
沈玉姝转回眼,眼前全是尚珏被雪倒的光映出来的影子,推开的两扇门一左一右落在她身边,叫她无从所遁,只能被迫立在名为尚珏的空间里。
她轻轻敛了一下下巴:“殿下还有事吗,夜深了,我该睡了。”
这句的“殿下”,在尚珏耳朵里,无端没了先前冷硬的分割感。
他本要再追说什么,视线忽的凝在她脖间露出来的一小截黑绳上。
他愣了一瞬,话在喉间滚了一圈,咽了下去。
尚珏勾唇一笑,轻轻耸了肩,极有风度地退后一步,“当然。”
他这一动,便落在游廊中间,两人中流动了几寸风。
“我听说你今日一直在吐,后来又睡了一天,现下怎么样?”尚珏站在那,摇身一变成了一位妥帖的兄长。
沈玉姝怔了怔,没想到他说的还有事就是这个,于是她答:“没事了,应该只是着了凉。”
“那就好。”尚珏道。
“祝夫人一夜好梦。”尚珏轻倚在廊柱侧,唇角噙着笑,又喊她“夫人”,“明日启程,我叫陈肆来喊你。”
换言之,就是让她安心地睡就好。
沈玉姝轻点了一下头,看着人不缓不慢地走远,先前走来时肩上的落雪化了干净。
她的眉头微微拢起。
无从来的,那句“夫人”,让她觉得今夜仅是个开头的样子,像喧嚣的战鼓。
第56章 第56章“为夫人做的话,自然是……
不知是有事绊了脚还是替沈玉姝避嫌,尚珏第二日并未真遣了陈肆来唤她,而是东宫的一个大宫女。
宫女名唤雪青,一早替沈玉姝端了热水青盐来替她盥洗。
沈玉姝对这种的服侍有些不适,便下意识侧手挡开了雪青要伺候的手,自顾盥洗更衣毕。
雪青跟一旁许久,大抵是怕她误会,想了又想还是低低解释道:“太子殿下一早被陛下唤去了,不曾得空,便派了奴婢来伺候姑娘。”
沈玉姝对镜整理盘扣的动作陡然一顿。
即便她不去说,尚珏的名字也总是如影随形。
雪青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姑娘别怪殿下,殿下念着寻姑娘,第一就是推拒,没拒成,不知是哪儿出了事,急得很。”
沈玉姝无奈地透着镜子看她一眼:“我还什么都没说。”
这就是委婉让雪青安静的意思了。
倒也并非是对雪青有意见,只是单纯的,沈玉姝被尚珏扰得头疼,像钻进了死胡同,她找不到出路。
结果偶尔有人趴在墙沿上指着东南西北说往哪走,事实上只是在无数次提醒她“走错路”了而已。
沈玉姝凑近有些模糊的铜镜,将脖间一长段黑绳细细塞到衣襟下。
雪青视线在黑绳低一闪而过的黄铜色坠子上顿了一顿,收回视线,讷讷“哦”了一声。
得了老实的回复,沈玉姝总算得了清净,收拾过东西便领着她往马车处走去。
/
止马碑处聚了不少人。
沈玉姝没停留,确认了昨日马车的位置后就要往那走,半路却被突然冒出的人挡住。
陈肆为忽然的莽撞有些不好意思,他抓抓脑袋:“殿下让属下带姑娘去另一驾马车。”
“不去。”沈玉姝半张脸埋在大氅兔毛围领里,露出一双被风吹得红彤的鹿眼。
陈肆牙酸道:“何家两个小姐被骂了一顿,现在在一辆马车——小姐您昨日乘的马车上,陛下将宁王妃迁出到了宁王殿下马车里。”
言下之意就是,那驾马车里只有三个人,何书仪何之纯还有席雯。
陈肆又道:“殿下给小姐您腾的是新马车,临去城里买的,殿下不在里头,他在御前呢。”
几句话说得沈玉姝不去也得去了,顺带打消了她那层顾虑。
她轻轻松了口气:“那劳您带路了。”
陈肆支棱笑起:“好,小姐往这边走。”
/
车里只有沈玉姝和雪青。
没了其他人多余的打扰,沈玉姝几乎一坐下就睡着了,昏昏沉沉醒了几回也不久,转眼便接着睡了。
等被雪青唤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寺庙。
沈玉姝撑起支摘窗看去,不言寺门前的雪被僧人扫了干净。
“好晚了。”沈玉姝随口说。
雪青应声:“估摸着是晚膳时辰,姑娘去用膳吗?”
沈玉姝摆摆手。
她是真不觉得饿,算起来将近两天没吃了,闻到油腥味就恶心,索性干脆不吃好。
雪青结舌,却也不好多说,带着沈玉姝往安排好的住处去,收拾好行礼便先退下了。
雪青走之后,屋里便安静下来。
烧着炭的屋子倒不冷,沈玉姝在竹椅上坐了会,心口烧得慌,带着脸都闷热,索性便出了门。
不言寺里有一块竹林,还种着一片梅,先前沈玉姝来过便记着了。
她方向感不太好,来回走错了五六回路,才问了个小沙弥寻到了方向。
这个天气竹子都蔫了,但梅花都开着。
沈玉姝远远便闻到那一线梅花香,无端的在她鼻尖变了味道,成了绿萼香。
竹林里用竹子和麻绳编了一个秋千。
沈玉姝走过去,轻轻擦掉上面融雪积下的水后,扶着麻绳小心坐下去。
她坐了好一会,思绪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身后一阵快速的哒哒脚步声传来,像小孩的动静,拉回了沈玉姝扯远
的思绪。
她寻着动静转过头,正撞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莫约七八岁,梳着双环髻,脖上挂着璎珞锁。
沈玉姝正要问,小女孩便陡然一绊往前栽去,她手忙脚乱拽住手,往怀里一拉,才稳住两人身形。
沈玉姝吓了一跳:“你是谁家的小孩呀,你家大人呢?”
小女孩往她身后探了探头,又缩回来:“我跑太快啦,和哥哥走散啦。”
“哥哥?”沈玉姝抱着小女孩坐到自己身边,“那我带你去找哥哥,还是在这里等你哥哥找来?”
“在这里等哥哥好啦。”小女孩弯着水汪汪的眼睛笑,“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这是什么花呀?”
沈玉姝看一眼:“是红梅哦。”
她跳过小女孩前面的问话。
“红梅?”小女孩有些疑惑,“和家里长得不一样诶,姐姐你好厉害呀,认识好多花!”
“……”
大抵是小孩子总爱夸大其词,沈玉姝有些难以招架,只能不尴不尬地笑一声,扶着小女孩恐她摔着。
“哥哥是大坏蛋。”小女孩忽的撇嘴,“他挖了好多家里的花出去,家里花都没有了。”
沈玉姝忍俊不禁。
还没说什么,空旷的地里便传来一道如玉的声线:“以云,你又在乱说什么。”
沈玉姝肩颈忽的一僵。
听见来人的声音,以云一把从秋千上跳下,不满道:“哥哥你来的好慢呀。”
尚珏走到秋千边站立,挨着沈玉姝,手上握住麻绳,避免以云没轻没重冲撞了不稳的秋千。
他瞥了以云一眼,神色淡淡:“你下次再跑快一点,孤可以来得更快。”
沈玉姝扑哧一笑。
以云被气得脸红。
“哼。”以云说。
后方紧慢赶来的宫女一把跑过来抱起以云:“我的三公主,娘娘到处找您呢,您怎么突然跑到这来了?”
闻言尚珏稍偏了视线,抬起手,手心朝内,往外小幅地挥了挥:“带以云回去。”
话到这里,以云也不敢再多闹腾,偷摸冲着尚珏背影做了个鬼脸,老老实实跟着宫女回去了。
临走时还不忘说“姐姐再见。”
沈玉姝弯了眼,缩在大氅里轻轻挥挥手。
像一只乖巧的鹿。尚珏喉结轻滚。
少了以云的声音,竹林瞬间便静了下来。
沈玉姝端坐在秋千上,两手搭在腿上,轻声:“殿下怎么还不走?”
尚珏闻言,似笑非笑地挑了一下眉。
他略抵着头,从他的视线看,正好能从上往下看见沈玉姝细腻、微挺的鼻尖,却不巧地遮住了一方莹润的唇。
“夫人这么想我走?”尚珏嗓音带笑。
沈玉姝稍一蹙眉:“你别这么喊我。”
她已嫁过人妇,叫一声夫人实属当然,但尚珏总带着含糊的旖旎。
何况,那段短日的厮混,尚珏一口一个夫人地叫。于情于理,沈玉姝总不肯听他再这么喊的。
尚珏弯着眼,未置一词。
沈玉姝无奈:“你来做什么的?”
“早间食过言,总该来给夫人道歉才是。”尚珏握着麻绳,轻轻替她荡起小幅的秋千。
沈玉姝下意识抓紧绳子,紧了嗓道:“我没生气,没必要道歉。”
她脚尖点了一下地,又被荡起。
“而且,陈肆来的确不便,被人看到不好说。”沈玉姝说,“还有……今天马车的事,多谢你了……”
“你笑什么?”沈玉姝听见身后极淡的一声轻笑,不满回头。
秋千旋即停下。
尚珏没什么诚意地道:“抱歉。”
“……”
沈玉姝转头,不肯再和他说话。
坏胚子。
尚珏哑声低笑。
好一会他才正色道:“忽然来,的确有事。”
沈玉姝不着痕迹地侧了耳朵。
尚珏没揭穿,只看着好玩,他说:“听雪青说,你今天一整日都没吃饭——”
尚珏勾着食指,拉了一下秋千,让沈玉姝离他近了几寸,他略倾下身,稍稍凑近沈玉姝的耳畔:“昨日也没吃,今日也没吃,夫人不然赏脸与孤说一下,怎么练的身子?”
沈玉姝一时有些被动。
秋千被往后拉,位置就不免高了几分,沈玉姝需要用脚尖撑着地抓住。
她听着尚珏的话,莫名有种被抓包的赧然,她手扣着秋千沿边说:“没饿。”
尚珏挑起眉:“没饿?”
实际上沈玉姝那股恶心劲压根没过,时不时地涌上来,这才不愿多吃东西,但这话显然没有与尚珏多说的意义,沈玉姝便只轻“嗯”一声。
忽的,她的手腕被隔着布料攥住,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一把拽起身。
“什、”沈玉姝跌撞两下,被尚珏揽着腰扶住。
他没低头,只轻垂着眼,敛下眼皮看沈玉姝:“不饿也该吃些。”
“……现下御厨都休息了。”沈玉姝轻挣了他铁一般的手,“要不明天再……”
“当然是孤给夫人做。”尚珏骤松开沈玉姝的手,挂着一层笑,脚上退后半步,让出一个供以沈玉姝肆意呼吸的空间。
沈玉姝揉着手腕的动作忽然一怔:“你会做?”
尚珏眉头微挑:“为夫人做的话,自然是都会。”
沈玉姝这才想起来,大年初一那顿没吃完的饺子,也是尚珏不甚熟练的,一个一个包出来煮的。
她一时有些哑然。
第57章 第57章“夫人夜安”
厨房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灯。
沈玉姝搬了一张小凳子乖坐在门边,衣摆铺在地上,躲着里面的油烟。
尚珏抬手掀开锅盖,激起一大团白烟,紧慢回头快说了句:“马上就好。”说着抄过筷子将面夹进早准备好、放好作料的碗里,最后撒上一层葱花,稍在窗边吹凉了些拿到沈玉姝面前。
因为是寺庙不吃荤腥,只是一碗普通的素面。
但恰好的,未激起沈玉姝的恶心劲,反而勾出了饿意。
但尚珏不知情,他将面拌了几下,拿过一张凳子放到沈玉姝前搁着,眉眼轻轻舒展着,弯出一个极缓的弧度:“夫人赏个脸?”
他声音像安了钩子,平白勾得人心痒。
沈玉姝忽略他刻意捏的语气,白净的脸藏在大氅里,端过面道了声谢:“有劳殿下了。”
昏暗的厨房和轻小的风雪,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尚珏的心思。
他并未在意沈玉姝刻意疏离的称呼,反而好心情地笑了一下,好整以暇靠在灶台上看着沈玉姝慢条斯理地吃了大半碗。
沈玉姝搁下碗。
“不吃了?”尚珏有些诧异。
沈玉姝向来是遇见肯吃的,就尽量多吃些的习惯,今日见她面条和胃口,怎的就吃了这么一点?
何况他本挂念沈玉姝两日不怎么吃东西,刻意少做了些,担心吃坏了肠胃。
沈玉姝像只吃饱后,哪哪都迟缓的兔子,好一会才慢吞吞摇摇头:“吃饱了。”
“也好。”尚珏也不逼迫,随手将碗筷收了后往外看看天色,再偏眼看她,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一路送着沈玉姝回屋。
雪天路滑,沈玉姝走得慢,身边人隔着数尺的温度却好像如影随形一般烫着沈玉姝的脖间手心。
她未想过这条路会被无限拉长,只恨不得短点、再短点才好。
行到屋前,沈玉姝才松下一口气。
尚珏走到屋外廊下便住了脚,看她走进屋内。
直到沈玉姝关上门卡住闩,才听一道含着笑的声音从薄薄的门板传进来:“夫人夜安。”
沈玉姝捂住耳朵,囫囵爬上了床。
*****
翌日清晨,沈玉姝起身。
数丈远的桌上,摆着一方精致的食盒。
看不出木头材质,沈玉姝轻轻皱了眉,哑声唤着“雪青”。
声音传到守夜的外间。
雪青应了一声,旋即打起门帘走进来,微微福身:“姑娘可要起身?”
沈玉姝没先答了,而是问:“这食盒是你拿的?”
她是疑问的语气。
雪青摇摇头,思索一番道:“是恭王殿下送的,他说、”
“好了。”沈玉姝打住她的话头。
她有些哭笑不得,若是让尚珏知道,雪青放了尚琢的东西进来,指不定得罚什么。
沈玉姝揉了揉因为梦一夜有些发紧的额角,道:“把东西收了,以后恭王府的东西不要收。”
雪青乖顺地应好,旋即拿了铜盆青盐来伺候沈玉姝盥洗。
她紧了帕子将水拧干,道:“今日要在外殿祈福,姑娘可莫迟了。”
沈玉姝困倦地嗯了声,等换过衣服便要准备出门,却又被雪青拉住。
沈玉姝半眯的眼掀开一般,奇怪地“嗯?”了声。
雪青拉着她的衣袍:“……殿下说,让奴婢看着姑娘用膳。”
第58章 第58章平安牌
沈玉姝没辙的坐到桌边,看雪青走后,硬着吃了几口粥。
不想粥里搁了点油开胃,只一口沈玉姝便摔下勺子,攀着桌子吐了昏天暗地。
直到吐不出什么东西,胃里又空又重,胸腔沉闷的难受时,她才勉强直起身。
恰巧撞上铜镜里的脸,苍白得吓人,原本有点肉感的脸,下巴瘦得尖尖的。
沈玉姝把视线从铜镜上撕开,心里无端空空的,大抵是女子对容貌总是更在意的,她总觉得不太好看。
她在凳上坐了会缓气儿,然后趁着雪青没回来,端起把桌上的粥穿过窗沿倒到屋外,这才安心下来。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幸好雪青去替她拿衣服了,不然被她瞧见了,免不得生出大堆事端。
只是……
沈玉姝轻轻捂了一下小腹,秀气细长的眉随之皱起。
今月还不曾来月事,也不知是不是忧思过重,影响了一二。
她短暂地搁下这个忧虑,恰巧此时雪青找好大氅,捧着衣服走进来。
沈玉姝便起身迎上去,穿过大氅,温度回拢时分才舒坦一点。
雪青越过她的肩头看了眼桌上的粥,弯起圆溜的眼道:“姑娘都吃完了呢。”
沈玉姝没有说谎的习惯,一时有些臊,便囫囵应了声,看过时辰差不多了,就紧慢准备往外殿去。
/
外殿角门守着几个宫女,引路或解决偶发的纠纷。
沈玉姝礼节性地稍颔首问声好后,便准备进去,却意外被宫女揽住。
宫女生着张长脸蛋,极为陌生的面貌,她欠身道:“沈小姐请往这边走。”
沈玉姝不明所以地发出一个疑问,但宫女却没有解答的意思,“小姐来便知晓了。”
说着便带着沈玉姝往里走去。
直到越过了前殿,穿过游廊,宫女的步子依旧未停。
但……
再往前,就是平德帝正祈福的内殿了。
沈玉姝稍顿了步子,终是问出口:“我们去哪里?”
宫女道:“殿下让您去内殿祈福。”
这个殿下,是太子殿下还是恭王殿下不得而知。
沈玉姝也得不出答案。
但她自是不愿的,先前尚珏的几次优待已是有失偏颇,所幸席雯一干人不敢嚼太子的舌根,私底下也就这么过去了,没人能多说什么。
可她今日,若真随宗室去内殿祈福,那就是瞒不住的人尽皆知。
不论是尚珏的命,还是尚琢的愿,落在她身上,都不是个好名声。
她就处在风口浪尖了。
沈玉姝稍稍蹙了眉,不肯再往前走。
她道:“我不去。”
长脸宫女停下步子,转过身躬身道:“是恭王殿下的命令,沈小姐,您别为难奴婢。”
沈玉姝稍敛着下巴,抬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她,声音平直:“我不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我。”
外人若是知道,尚琢让她随皇室宗亲一同祈福,那她成什么了?
和前夫不清不楚的褒姒?
宫女有些为难地看着她。
沈玉姝犬齿一点一点咬着下唇肉,纠结着:
说到底,她们都挺为难。
沈玉姝叹了口气:“你知道太子殿下在哪吗?”
——比起尚琢,她更愿意主动去找尚珏,轻易地解决一些麻烦事。
宫女愣了一下,说:“知道。”
“你去找太子殿下身边的陈肆陈下官,就说是……我找他。”沈玉姝说。
宫女便依言去了。
不多时,陈肆便快步赶过来。
他穿着黑色短打,大步迈过来抱拳冲沈玉姝行礼:“沈小姐。”
沈玉姝有些歉疚:“实在抱歉,有劳你了。”
陈肆道:“不碍事,太子殿下很高兴。”
沈玉姝:“……”
“我没问呢。”
陈肆抓抓脑袋,然后转身对现下才喘着气小跑来的宫女道:“剩下的我处理,你与恭王说是太子殿下令就好。”
宫女松一口气。
沈小姐和恭王殿下,她是一个都不想得罪的。
沈玉姝便与陈肆离开内殿,一路绕到前院。
陈肆将她送到前院东南一个隐蔽的角门后便停下了步子。
他说:“太子殿下说,这个角门外南走一个进院,有一颗百年古梅花,祈愿很灵,小姐祈福完若是无事,可以往这走走,一直闷在房间里对身子不好。”
他说着,伸手往北指了指:“这里往前一条游廊就祈福前院了,人多眼杂,小姐您注意着安全。”
沈玉姝感激地弯了弯眼:“多谢大人。”
见状,陈肆便没有再多说,行过礼后快步往内殿赶回去。
/
苏进在角门等了许久,也未见着沈玉姝的身影,心下有些着急,正要派人去寻,就见那宫女只身快步走来。
他眉头一皱:“沈小姐呢?”
宫女支吾将太子掺和的事说清后,苏进面色有些古怪。
显然,他也想不通,太子为什么会掺和尚琢和沈玉姝的事。
但不明白归不明白,事还是要做。
他打发了宫女,躬身进了内殿,走到尚琢身边,低声耳语几句。
尚琢锋锐的眉紧紧皱下,语气有些困惑:“尚珏?”
“是,奴才也不清楚……是为什么。”苏进道。
尚琢的视线投向前方鹤立的尚珏,毫无停顿地拔步走上去。
尚珏稍分了半点视线,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两人身高有一小段差距,尚琢需要稍微抬起眼看他。
他的眉皱得颇紧:“我叫沈玉姝来祈福,你为什么不让?外殿风吹,受着凉怎么办?”
他只当是尚珏是出于兄长、替着平德帝在阻止他复合。
尚珏戏谑地抬起一边眉——他其实甚少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道:“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
尚琢皱地愣住。
尚珏看着他微怔的表情,露出一个堪称温良的讽笑:“所以,你这其实是自私。”
*****
内殿祈福结束的时候,尚珏偏看了眼,已经午初了,现在的膳堂已经做好饭,大多数人也去了膳堂。
尚珏思索了一瞬,便支开陈肆,只身往前殿走去,果不其然是空无一人。
他本要走,但鬼使神差的,尚珏想起今日他让陈肆给沈玉姝带的话——那颗古梅花。
尚珏原本离开的步子忽然掉了头,往东南角转去。
/
古梅花估摸有400年不止,远远就闻到那股子清香的花味。
尚珏走过最后一进院,步子在角门处顿住。
古梅花树上缠着错综的红绳、木牌,又掺杂着正艳的红梅,沈玉姝穿着合欢大氅,立在树下支起的木桌边。
她身段瘦极,人又稍高,比交错的红绳还窈窕姝丽,露着耳后一小片白腻的皮肤。
沈玉姝对身后的视线浑然未觉。
她一手撑着木牌角,一手替着笔,写下一串娟秀的字迹。
等最
后一个字落完,沈玉姝直起身,从旁的勾出一根红绳,自最下面的小孔穿过,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沈玉姝吐了口气,弯着眼自顾自的欣喜。
她退后一步,抬头作势准备寻一个合适的位置系上红绳,却见低矮的位置全挂满了绳,少数露出来的几个位置,也钻出一片小巧的红梅。
沈玉姝面上露出几分难色。
再高的位置她够不着,直接抛上去……万一不稳怎么办。
她无意识地缠着系带,仰着脸咬着下唇,过分的纠结。
早知道不写……
沈玉姝心里的话说到一半,忽然一股沉淡的味道,从后往前的,尽数将她整个人拥住。
味道里混杂了一些适才染上的檀木香,不难闻,倒给了点新奇的意味。
后面人比她高了不止一个头,一抬手,便轻而易举地从她手中将木牌取出,再绕过她的肩头,寻了一处偏高的枝丫,拉着系带系上去,末尾打了一个小巧的结。
尚珏含笑的声音,自沈玉姝的肩头越过,毫无阻碍地听了真切:“夫人怎么不等我来挂木牌?”
他话音落下,周遭流动的风声都像止住。
沈玉姝不自然地动了动被他发根搔住的脑袋,到底没说出哪些尖锐决绝的拒绝。
好像从驿站那次晚上后,尚珏就一改先前试探的遵从规矩。
恰巧的,沈玉姝对此无从招架。
她无从坦然接受,却也硬不下心拒绝,只能敛着眼抿着唇,露出一张柔顺漂亮的脸。
尚珏从后越过耳际,看见她颤出影的睫羽,闷笑了声,退开了一个舒适的交往距离。
沈玉姝心下松了口气,转过身,非刻意地向后靠,将手撑在写字的木桌上。
她声音带着掩饰的平常:“殿下怎么来了?”
尚珏坦然道:“猜你没好好用膳,来寻你。”
他说着又笑了下:“早膳用过了?”
沈玉姝不可避免地想到,早上被她倒掉的一碗粥,于是点点头,“嗯。”
尚珏笑:“这样啊。”
谎言被拆穿,沈玉姝有些恼,下意识就背身去。
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足够支撑一次毫无接触地转身,侧身时不可避免地会撞到。
尚珏好笑地让了一步,由着沈玉姝耍着被他惹恼的小脾气。
少顷,尚珏才哑声笑着躬身,将沈玉姝手中适才拿起来,已经被蹂躏成一团的红绳抽出来,轻飘飘放在一边。
他闷声笑着,胸腔压在沈玉姝的蝴蝶骨上传来阵阵震动,“何故拿它撒脾气,我不就在这?”
拿我撒脾气就好。
沈玉姝耳朵烫得浸血。
她偏过脸,躲开尚珏的动作,“不要。”
她平直地拒绝。
耳朵的血色上了脸,苍白的脸都多了几分气血。
沈玉姝的下巴瘦得有些伶仃。
尚珏看着,“瘦了好多。”
沈玉姝下意识摸了一下下巴。
她自己都觉得现在的她有些不好看,没了之前丰腴的康健,显得羸弱。
尚珏却是笑:“没有不好看。”
他打断沈玉姝怨念的愁意,直白地说好看,又把她挡着下巴的手握下去,说:“只是得多吃一些,太瘦了对身子不好。”
不过……
沈玉姝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饱满的胸脯。
她瘦了不少,但不晓得怎么的,胸口好像越大了。
尚珏不知道注没注意,只说:“胃口不好的毛病,我叫太医去给你瞧瞧?”
沈玉姝拒绝地极快:“不。”
她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还有点凶。
尚珏有些无奈。
不过那日在医馆,沈玉姝胃脘痛到半昏才肯看大夫时,忌讳就医的毛病就初见端倪了。
他对此没再多说,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而转看向这颗古梅花,“听说它很灵验。”
“那就好。”沈玉姝抵了一下虎牙,想想还是说,“今天早晨的事,多谢殿下了,算我欠殿下一个人情。”
尚珏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没明着答应,那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沈玉姝纠结地皱着眉,总不肯再多花些尚珏的什么。
尚珏垂眼看了下她拢起的眉心,道:“如果夫人一定要欠的话,帮我个忙可好。”
闻言,沈玉姝仰着脸瞧他,露出一截细细的脖子,等着他的下文。
“你有什么愿?”尚珏说。
“我?”沈玉姝怔了怔,“我已经许好愿了。”
“谁说只能有一个愿?”尚珏说着,已经弯身去勾木牌和毛笔,边回头瞧她,“嗯?”
沈玉姝摇摇头:“这算什么帮忙,你耍赖。”
“被发现了?”尚珏拉着声音笑,手上提笔动作却丝毫不慢地往下落笔,几笔勾出沈玉姝的名字。
沈玉姝原本是没看的,等发现他写完时,才耐不住好奇凑过去,却意外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她眨了眨眼:“我的名字?”
尚珏颔首,将木牌背过来,露出背后的印花给沈玉姝看。
“是个平安牌。”他说着,从桌上拿过先前被沈玉姝扯的皱皱巴巴的红绳,对着孔眼穿过去。
尚珏勾着木牌递到沈玉姝面前,“夫人既不肯与孤说愿望,不如替孤挂个祈愿牌吧。”
“礼尚往来。”
沈玉姝说不清她是个什么情绪。
像是漏风的箱口被某块柔软的蜀锦填上,塞满了,里头四处窜着无处逃逸的遗存,像比先前更紧着难受,又没再涌进新的风。
沈玉姝不可抑制的,视线落在尚珏的脸上,而非那块系着红绸的木牌。
她喧嚣了一月的情绪无从宣泄,化为实质抽着她的筋脉诉说想念。
她总觉得自己与尚珏好像并不相熟,尚珏轻而易举拿着任意身份靠近,只寻着他高兴或坦然。
如今她依旧这么觉得。
现在的尚珏,与先前的太子,抑或者东家,都不尽然相同。
沈玉姝忽然想到尚珏山岚一般的眼睛,像隔雾看花。
她知晓她的思念,更知晓她的顾虑,喧嚣的情绪便无声冷却。
沈玉姝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视线从尚珏的脸上滑到他手上的木牌,伸手接过,抵着虎牙笑了下,道:“好啊,但人情了了,殿下可别后悔食言喔。”
第59章 第59章“我迷路啦”
平安牌挂好后,沈玉姝便说要回屋。
一上午的奔波让她有些疲惫,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她这其实是在委婉送客的意思了。
但尚珏好像在对送她“回去”这个事上,有诡异的偏执,坚持着要送她回去。
两人沉默一路。
沈玉姝走在他半个身位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本来想说些什么,却意外瞧见了尚珏眼底倦怠的青黑。
她要说的话顿时哽在喉间。
她都忘了,尚珏作为监国,身上要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
算了。
沈玉姝无声叹口气,回过头继而往住处去,直到到了屋门外,她的步子才止住。
沈玉姝转过身看他,不太自然地轻轻抿了一下唇,口脂上染上一层薄薄的晶亮:“我到了。”
尚珏适才回神:“等一下。”
他说着,便快步离开。
沈玉姝不解其意地在门口等了一等,莫约半柱香,廊口才复而见到去而复返的人颀长人影。
尚珏手里多了一个紫檀木食盒。
没了在古梅花树下的那股撑起的精神,此时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
他走到沈玉姝前站立,提起手肘送了送,将食盒递到她面前:“膳堂的沙弥做午课了,我叫人备了饭,你吃一点,小心胃疼。”
沈玉姝接下食盒,轻“嗯”了声。
尚珏似乎是当真很忙,见她答应,便没再多留,当即几步消失在游廊尽头。
沈玉姝在原地站了一会,抬手推开了屋门,走进去复而关上。
/
沈玉姝将食盒放到桌上打开。
她已经做好了,如果有一点荤腥味,就立刻盖上扔出去的准备——
但一丁点都没有。
只是一点清粥小菜,恰好安抚了沈玉姝因为晨间呕吐,而有些酸疼的胃。
沈玉姝稍怔了一下。
早晨雪青不在,不该知道自己对荤腥犯恶心,尚珏又是何从得知的?
她想了想,没得到答案,便将这当个偶然。
沈玉姝将菜碗拿出来,最后将竹筷从筷枕上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层被竹夹隔出的夹层。
这是什么?
沈玉姝不解地歪歪脑袋,伸手将竹夹勾出,露出下面的庐山真面目。
——是一本没署名萧谱。
天底下哪有不署名的琴师,只能是尚珏自己的手笔。
沈玉姝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有些酸涨得难受。
她将萧谱拿出来,暂先搁置了还热腾的饭菜,边翻着谱,边往榻边走。
谱子装订有些粗糙,却很结实,没有活字印刷的痕迹,都是笔者一笔一画默出来的谱。
沈玉姝认识尚珏的字,那几封写给她的信,现在还在她的妆匣里躺着。
也因此,她快速且精准地识别出了尚珏的字迹。
他那么忙,是特地抽空出来给她写的谱吗?
沈玉姝咬着下唇一小块死皮,纠结地想,不知该作何回赠。
忽地,门被叩响,连带沈玉姝冒出短暂细微气泡的心思,都陡然停止。
她顺手将萧谱合上放在矮桌上,用一本书盖在上面掩住,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外头的寒气瞬间卷进来。
沈玉姝掀起眼皮,对上尚琢半垂的眼。
“用膳了吗?”尚琢手里拿着一个食盒,开门见山地问。
沈玉姝看了一眼:“用了。”
其实尚珏准备的午膳还在桌上摆着,一口没来得及动。
尚琢没多说,抬起的手又垂下去。
一张生冷的脸上,生出异样的落寞。
沈玉姝没在意,而是问:“王爷有事?”
“有。”尚琢的眼底没什么情绪,直白地说,“今天叫你来内殿的事,是本王没考虑周到。”
“本王是担心你在外面受凉,没考虑到其他……深层的问题。”
事实上,不是他的一时疏忽,而是被捧惯的人,从来不会设身处地地去思考别人的处境。
沈玉姝平静地看着他,心里没由来生出一点破坏欲。
她说:“太子殿下已经帮了臣女,王爷何故对臣女道歉。”
她说着,似乎犹然不够,又道:“只是还得劳殿下替臣女给太子殿下道谢了。”
沈玉姝向来遮掩着她与太子的事,如今搬出来压在尚琢头上,她心里没由来的爽快——
你怎么总是把自己当回事呢?
尚琢听罢哑然。
一时走也不是,立也不是。
沈玉姝问:“恭王殿下还有事?”
尚琢唇角动了动,干涩道:“没。”
沈玉姝:“那就不留恭王了,殿下慢走。”
*****
尚珏最近的确是忙。
扬州贪污一案越扯越大,皇后母家都下了水。
这桩案子原是由他牵起,自然现在也是由他主导结案。
怎么判、判到哪,都需要仔细地估量。
尚珏回到房间,坐在铺着软垫的圈椅上,疲倦地按着额角,沉沉呼出一口气。
他已经一个月不曾睡过一个整觉了。
尚珏捻了一下手指,上面还残留着平安牌微凉的温度。
他忽然想起来,和沈玉姝的第一次见面——
/
“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四年前的沈玉姝脸上带着还没褪去的婴儿肥,鹿眼缀在小圆脸上,澄澈得吓人。
尚珏适才从宫宴里周旋做戏出来,眼下极累,唇角绷得极紧,木着脸看向还没到他胸口的小女孩。
他无心再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装出一副温柔做派。
沈玉姝对他的冷淡浑然不觉,从衣兜里掏呀掏,不知掏出个什么东西,脸上一喜:“找到啦!”
她手握成拳,手背朝上伸到他面前:“哥哥伸手呀。”
尚珏敛着眼,置身事外地看着小女孩叽叽喳喳的样子,没搭理。
沈玉姝扯着他衣角拉了拉,催促道:“哥哥,你快伸手呀。”
小女孩的眼睛像汪了一块吐蕃的湖。
尚珏紧抿着唇,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敷衍地张开。
“哒”
一颗裹着普通油纸的糖落进他手心。
小女孩咕咕说:“是家里最好的厨子给我做的牛乳糖,好吃的呀,我想娘亲的时候就吃糖。”
不知哪个字,忽然地戳到尚珏,他面上愣了愣,另一只手伸出,五指张开,在小女孩的脑袋上拍了拍,朝后一撸。
权当安慰。
沈玉姝被他拍的晕乎乎。
尚珏将糖纸剥开,抬手扔进口中,牛乳的味道瞬间漫开,到底是小孩子的口味,对他来说有些太甜了。
“好吃吗?”沈玉姝期待地问。
“太甜”两个字在尚珏口中转了一圈:“嗯,好吃。”
沈玉姝如释重负地笑了,终于说出她的目的:“哥哥,我找不到回宴厅的路啦,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尚珏半垂着眼:“…………”
“行。”
他隐约记得,很多年前,也有个小姑娘哭成一团拉着他的衣角,和他说自己迷路了。
/
房门被叩响,拉回了尚珏的思绪。
他抬手将桌上的《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合上,沉声道:“进。”
进来的是宁王尚琰。
他容貌和尚珏是两个相反的风格,他生了一双桃花眼,显得风流。
尚琰腿有些跛,他走进来:“哟,打扰你了?”
但一开口就显得油滑玩世。
尚珏用力掐了一下眉心,嗓音有点哑:“没,困。”
尚琰走到桌前,一手撑在桌沿,身子微微前倾,视线在深蓝色的封面上扫过:“《张仲景伤寒杂病论》?”
他语气有些讶异,旋即一笑:“怎么想起学医了?”他边说着坐下。
尚珏笑了笑:“有人不爱看大夫,我就学学。”
“哟,看上谁家姑娘了?”尚琰不掩意外,眉头都高高挑起。
前些年皇后试图将自己侄女嫁予尚珏做太子妃,斡旋无果,最后落了水,染了疯病。
外人都说这侄女是个没福的,险些就得了这么好的如意郎君。
但别人不知道,尚琰是一清二楚其中关窍。
这落水,是他替尚珏开了方便。
尚琰原以为尚珏此生都不见得会喜欢上人。
尚珏闻言笑意深了几分,连面上那股倦怠都散了。
他身子微微后仰,一副放松的姿态:“还没个定论。”
尚琰爽朗一笑:“行啊,有定论了请我和我夫人吃饭。”
尚珏笑意不变。
温慧是沈玉姝的表姐,关系亲厚,饭是自然要请的。
他爽快应下:“这是自然。”
两人又说了几句,尚琰转说起了正事:“你今天可看见以云了?”
“祈福她没去?”
“——去是去了,露个面就跑了。”尚琰失笑,“倒是愈发无法无天了。”
“惯的。”尚珏好笑摇头,“父皇知晓了?”
“嗯,生了不小的气,让我给她寻个教习娘子,好生管管她才好。”尚琰咋舌琢磨着,“我上哪去找?我刚回京,人都认不全,而且都几个教习娘子了,她都不喜欢,难搞。”
尚珏眉梢微动,想起被他搁置数日的打算。
“沈家大姑娘,沈玉姝怎么样。”尚珏手指点着圈椅,微眯着眼挑起这个话头。
“沈玉姝?”尚琰琢磨一下,“慧儿的表妹,我倒是见过几回,人不错,只不过……她是三皇弟的王妃吧,父皇恐怕不会答应。”
若按他的想法,他自然是愿意这差事落给沈玉姝,既不算流了外人田,也轻而易举了了这桩麻烦事。
可惜其中偏生夹了个尚琢。
“是前王妃。”尚珏淡淡更正。
“好,前王妃。”
尚珏稍改了一下姿势,继续道:“这倒是好解决,以云喜欢她,父皇就不会不依。”
“这倒简单,拢个宴让父皇瞧瞧就好,不过——”尚琰神色颇为狐疑,“京中合适的女娘那么多,怎么就偏生要她?”
凭心而论,为了沈玉姝顺理成章接这差事,要拉个宴会,名声上还不一定说得过去,怎么看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尚珏唇角稍抬了一点,嗓音微跳:“大概是……以云喜欢她吧。”
他说着,抬起一双雾霭的眼微微一弯:“如何?”
教习娘子要时常出入宫中。
尚珏既已要重新收网,已经尝过肉味,又哪里
肯再让沈玉姝缩在沈府里,十天半月不见得能看见一次。
他自是要将人稳当放在身边瞧着守着的。
何况还有一个不成气候的尚琢在旁边。
尚琰视线在桌上安稳躺着的《张仲景伤寒杂病论》上划过,喉间微哽:“……行吧。”
第60章 第60章“夫人知道的吧,我根本……
不知是不是尚珏当真忙,总之自祈福日后,沈玉姝再没见过尚珏的人影,连消息都没听到。
他好像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有分寸的模样。
只有每日差人着紫檀木盒送来的膳食,彰显着尚珏无孔不入的存在。
沈玉姝再见到尚珏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初三了,第二天就要启程回京。
午间,毫无征兆的,雪青告诉她,“陛下拢了家宴,邀姑娘您一同赴宴。”
家宴与宫宴不同。
宫宴是告慰百官,家宴是亲人团聚。
前者后者,如今的沈玉姝都断不该参宴才是。
但不论沈玉姝如何不解,申末时辰,她还是稳稳当当被雪青送到了偏殿。
外面守着一个年岁偏大的太监。
沈玉姝记得他,那天在陛下跟前与尚琢和离时,就是这个他在旁候着。
好像叫……刘全?
刘全端着拂尘,面上喜气洋洋走上来,微微一欠身:“沈小姐,咱家给您带路。”
沈玉姝抿着唇,轻声道了谢。
刘全笑意不变地没有多说,带着她往屋内走。
沈玉姝走进屋,视线下意识地环一圈,在次首位顿了顿,旋即收回,跟着刘全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她轻轻颔首:“有劳公公。”
刘全笑呵呵打了个千,又吩咐宫女给沈玉姝备上牛乳茶后,便离开去了外面等来宾。
/
沈玉姝的位置有些偏,她捧着一杯牛乳茶,百无聊赖地小口小口喝着玩。
忽然的,她面前灯光暗下,投出一片阴影。
沈玉姝眉头皱了皱,嗅到一股厌恶的味道。
“你怎么在这。”尚琢微硬的声线响起,坠在沈玉姝耳边,激得后者没忍住皱皱鼻子。
沈玉姝淡声道:“陛下邀的。”
尚琢似乎是对她冷淡的态度有些不满,面色沉了又缓,正要说什么却被人打断——
“尚琢,坐回去。”尚珏称不上缓和的语气,顿时截住了尚琢还没说的话。
沈玉姝澄透的眼珠稍偏了几分,在旁投了半分视线,望见一角衣袍时又转回来,落在影绰的茶杯里。
余光里,她看见尚琢一双手紧了松,攥出一小片青筋,到底放了宽,甩袖回了座。
这一小出戏吸了厅里不少人的注意力,通通落在了沈玉姝身上。
无外乎是看着她和尚琢没断干净的藕丝。
沈玉姝忽然发觉,她能很坦然地直面这些不算好、但也不算坏的视线。
与以前和尚琢尚未和离时不同,那时她满腔委屈,只觉得自己平白做了他人谈资,如今再遇见,只坦然发觉丢人的是尚琢——
人人不敢谈论皇亲国戚又如何,桩桩不入流的事,又如何服众、拿得上台面?
沈玉姝随意对了个视线。
那人稍愣了几分,友好地点点头。
还不等她回应,一个小影子像发射的弹珠一样,射进她的怀里,“姐姐!”俏生生的声音响起,随即她的腰被人一把环住。
沈玉姝身子最近弱得很,被这么一撞,顿时眼冒金星。
她下意识地弓了一下腰,避开了腹部。
“姐姐我好想你呀。”女孩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往她怀里拱。
沈玉姝这才缓过那股晕乎劲,看清怀里的人是三公主以云。
她稍稍敲了一下女孩的头,不疼,像哄人。
沈玉姝轻声:“公主殿下怎么在这?”
以云道:“看见姐姐啦,以云想跟姐姐坐。”
她话音落下,给旁边随侍宫女急得险些哭出来。
若是陛下知道她没看好公主,到时候又是她受罚。
这边声音不小,尚珏坐在次首位听了真切。
他视线和以云撞了一下,眼睛微微弯起。
尚琰稍靠过来身子,附耳:“你教以云的?”
尚珏八风不动:“可能吗?”
尚琰:“……”
当然可能。
正说着,平德帝这才姗姗来迟。
他看着赖在沈玉姝怀里的以云,抬手免了众人的行礼,稍偏了视线与一旁的随侍宫女道:“她既喜欢,便让她在那好了。”
平德帝笑了几声:“只是劳烦沈姑娘替朕带孩子了。”
沈玉姝扶住以云身子避免她摔倒,然后站起身行礼:“以云很乖,没有劳烦的说。”
……
家宴随着平德帝的到来开席。
尚珏坐次首位,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脸颊瘦削了三分。
温慧可能因为怀孕不适,只有尚琰一人在。
沈玉姝视线收回来,指尖动了动,忽然的,以云凑过来,趴在她耳边小声悄咪咪说:“姐姐,你和我二哥是什么关系呀?”
沈玉姝心脏狂跳,几乎化为实质被她的耳朵听到。
她听见自己强装镇定、有些干涩的声音:“二哥?”
徒劳的复述反问,是沈玉姝如今贫瘠的词汇里尚且犹存的句子。
以云狡黠地撇撇嘴:“姐姐你就别骗我啦,我都知道了。”
“上次在梅花树下面,我都看见了嗷。”
沈玉姝抿了抿唇。
“而且那天晚上,其实是我二哥让我去找你的。”
以云眯着圆眼咯咯笑了两声:“他说姐姐一个人好无聊的,让我去陪你玩呀。”
“不过姐姐你好漂亮,你要和我的笨蛋二哥好好的呀。”
**
一场家宴散的时候,沈玉姝将以云送到随侍宫女手上。
以云笑容甜甜的跟她挥手,乖顺地跟宫女离开。
直到这时,沈玉姝才松下气来。
——这其实是她与尚珏的事,第一次被外人知道。
而且还是皇亲。
即便只是一个孩子,沈玉姝也紧张得缓不过气来。
她在廊下站了一会,直到冷风将她身上的冷汗吹干,她才恍然地回过神来,准备离开。
正要抬步,身后一道尖细的声音传过来:“沈小姐留步。”
沈玉姝心脏不可抑制的空了一拍。
她恍若惊弓之鸟,瞧瞧瑟缩了一下。
回过头,发觉是刘全。
刘全欠身:“姑娘,陛下请您过去。”
沈玉姝那口气骤然吊在喉间,“……好。”
/
沈玉姝走进书房,先是看见立在承柱旁的尚珏。
后者肩线平直,鹤立在稍显暗的书房里,半现的影子无端拉出生冷的情绪。
沈玉姝收回视线,走上前去福身道:“臣女见过陛下、太子殿下。”
平德帝略略颔首:“起来吧。”
他扬扬下巴,刘全搬了凳上来。
沈玉姝敛眸坐下。
平德帝道:“以云那孩子平日里和个混世魔王似的,倒是少见她这么喜欢一个人。”
沈玉姝紧张一路的情绪骤然松掉。
她笑容松快了几分:“公主殿下性子好,单纯活泼,臣女也挺喜欢的。”
平德帝笑着摆摆手:“得了,她已经吓跑……第几个教习娘子来着?”
尚珏似乎是笑了一下:“第五个。”
“哦,第五个了。”平德帝说到这,头疼欲裂,“朕是管不住了,以前宁王和太子还能压着点,现在比太子小时候还难管。”
尚珏小时候很难管?
沈玉姝有点想象不到那个模样。
但平德帝没有在这个事情上多做停留,而是唤人奉了茶,笑说:“一不小心扯远了。”
他转回了话头,“今天朕叫你来,就是问一问,你愿
不愿意来做以云的教习娘子。”
沈玉姝稍抿了一下唇,她思绪有些顿,隔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臣女愚钝,恐怕教不好公主。”
“何必谦虚。”平德帝道,“你的书艺好,朕都知晓,年年皇后都夸赞你献艺的琴技,而且——以云喜欢你,你若是能管着以云就够,之外的教习,你尽力而为就好。”
沈玉姝眼尾一跳,忍不住偏眼看了下置身事外的尚珏。
她对什么是教习娘子一清二楚,和公主同住,几乎是住在宫中。
那全然是尚珏的地盘。
倏然的。
尚珏如有所感的回了头,勾起一边唇,眼底带着细碎的光,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去。
沈玉姝噎了一下。
平德帝等了一会,没得到答案,又道:“沈姑娘?”
沈玉姝回神,嗓音微乱:“嗯……陛下恐怕不行。”
平德帝眉头紧紧皱起,显然是没料到她会拒绝,“为什么,朕希望你能好好考虑再回复朕。”
“臣女并不会教**殿下聪颖,臣女担心教坏了她,况且……”沈玉姝抿了一下唇,眼睫一垂,纤长的睫毛被烛火投下一片阴影在眼下,“公主殿下当真找不到教习了?”
说到这里,平德帝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各种人都试了,谁都能被她气走,调皮恶作剧也就算了,有一个,以云从头到尾都没去见过。”
他轻轻叹了口气:“朕是没辙了,也不知道幼时乖巧的小家伙怎么这么皮,上月翻墙偷爬出宫,给她母妃险些气病。”
沈玉姝结舌。
她对以云印象其实很不错,她没办法对一个让长辈束手无策的小姑娘袖手旁观。
即便她知道,这件事离不开可能礼离不开尚珏的手笔。
沈玉姝咬着下唇,纠结一会,道:“……好吧,臣女尽力。”
/
书房出来时,已经有些晚了,平德帝兴致极好地拉着沈玉姝安排了一下以云的学业规划。
沈玉姝心里装着事,有一搭没一搭应,等到她离开时,平德帝又将尚珏留了下,独留她一人出去。
沈玉姝裹着大氅,孤立在廊下回角。
她半张脸埋在大氅里,露出一双被冻得发红的眼,身后月光托得她整个人有些发空的白。
不知站了多久,书房门再次被复而打开。
一道颀长的人影从转来这边。
沈玉姝抬起眼,欺身向前几步,忽的一把攥住来人的手,拉着扯到另一条无人的游廊处按住。
她的衣摆被风吹的打卷。
沈玉姝扬起一张被吹得发白的脸,咬着牙,声音脆生:“是你吧,尚珏。”
沈玉姝的身高只到尚珏的肩膀,后者需要低着头看他。
尚珏眼睛褪去那层伪装出的皮后,实际冷硬得很,眼皮微垂时难免显得置身事外。
事情败露,尚珏丝毫没有一点亏心。
他笑得过分坦荡,甚至伸手卷起了沈玉姝一绺滑到胸口的头发。
他笑:“夫人知道的吧,我根本就离不开你。”
沈玉姝哑然失声。
尚珏的坦荡,让她心里最底下的喜欢无所遁形。
她忽然知道为什么今天在家宴上,她对那些打量、好奇的眼神视若无睹了。
尚珏太坦荡了,喜欢和欲望都从不掩饰,连带着从前胆小的她,都多了几分泰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