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寒冬, 京城近郊也是繁忙一片,官道上各式马匹车辆并肩前驱,马蹄下扬起一阵干燥的沙尘,冷风卷着尘土穿梭过包裹严实的人群, 直冻得马夫将脑袋缩回袄领之中。
“奶奶的, 够他娘冷的。”
马夫讪讪地在地面空打一鞭, 他倚在货箱上愣神,随后探出头去往队伍尽头张望。
“茶汤,暖呼呼的茶汤!”
人多的地方便有生意,货郎肩挑着捂了厚被的担子穿梭在车队之间,三个铜板两碗热茶, 虽说比平常的茶水贵些,用的也不是什么好茶, 可耐不住天冷, 不少马夫还是愿意来一碗热茶暖身的。
“伙计,你来!”刚刚还烦躁的马夫眼前一亮,喊那卖茶的货郎过来:“给我来两碗茶!”
“好嘞客官!”货郎应声过来,摇晃的担子搁在地上,掀开捂茶的厚被打出两碗茶来, 那茶罐下煨着热炭,腾腾冒着热气。
马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畅快的叹了口气。
“再给我装一壶, 这天寒地冻的,还没进京先冻死人了。”
骂骂咧咧地取出壶来,马夫拧开壶口甩了甩,倒出一小把冰碴来,又掏了十个铜板一并塞给那货郎。
这算是大生意了, 货郎喜笑颜开地接过壶来,边打着热茶边与马夫搭话:“老板这是从哪来啊?”
“什么老板,做点小买卖,往南去的山林子里头当猎户的。”
马夫接过茶壶来,铜制的水壶热的烫手,他往怀里一塞,与那货郎又闲谈几句:“前头这是怎么了,半天也不挪动。”
“老兄,这半月你没进过京吧?”旁边车队的跟班抻头过来买茶,顺势搭话聊上几句打发时间。
“不知最近这些当官的发哪门子疯,查起货来没个完,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些货里头藏了什么黄金白银,搜着了就能发大财似的。”
“原本就堵,眼下半天都挪不出一里去,咱们这些靠着骡马运货混饭吃的人,只能干着急咯。”
那跟班不是善茬,尝了一口茶水呸了一声,不满地嚷嚷起来:“你这什么破茶!还要三文钱,当别人没尝过好茶叶?”
“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卖茶的货郎与跟班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围观的人愈来愈多,马夫也不凑热闹,缩着手往自己的马车靠去。
这个面貌普通的马夫一晃一晃回到货箱边上,掏出怀中热乎的铜壶,左右无人注意,他一推货箱暗板,将铜壶塞进早等在那儿的手中。
货箱中传来小声的窸窣响动,似乎是有人拧开壶口,咕咚咕咚灌了几气,这才有功夫回话。
一个年轻的声音低低传出:“娘的,你们王府真不拿人当人。”
“喝你的,少出声。”马夫笑骂一句,继续依靠在那货箱上,一寸一寸地向城门挪去。
王爷提前打点,进城实在费不了多少功夫。
城墙内是另一副光景,沿街多了不少吃食杂货,人来人往也多是衣着得体的,驴马拉拖着各式货箱在石板路上穿梭,京中繁茂可见一斑。
城门近处有幢三层楼高的客栈,石柱白墙,四扇八开的红漆门敞开,小二搭着汗巾向屋内引客,客栈位置极好,刚进了城想要休息的,无论客商侠客,还是书生闲人,多会来此处歇脚。
刚刚吃茶的马夫打头领着一队人马挤在熙熙攘攘的百姓中,他们一如寻常入京卖货的生意人那般,不是懒懒靠在货箱上,便是探头探脑好奇张望,瞧不出什么异常。
“伙计,我们来送山货!”
前头引客的小二被喊住,回头望向这一行风尘仆仆的货队,知道大抵是给客栈供货的猎户,他指了指后院门:“你们从那儿进,我去前头喊掌柜!”
“咱们这都是山里打的野货,稀罕的很。”
马夫搭着赶来的掌柜肩膀,憨声笑着介绍自家山货,几个随行车夫撬开货箱,掌柜客套着向里瞧了一眼,便见一个头发蓬乱,浑身污糟的男人正依靠在箱壁上。
箱缝里泻进来的光映亮了他的眼,棕色眸仁中凶光尽显,掌柜还当自己瞧见了什么野兽,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被车夫稳稳地掐住了手臂。
那掌柜演不下去,四下又没有旁人,对着那马夫咬牙切齿道:“老兄,你们也不必这么吓我呀。”
“你胆子也忒小。”
马夫咧嘴笑笑,拧了掌柜肉乎乎的胳膊一把:“你这活儿不错,吃的肚满肠肥的,又胖了。”
“少来。”掌柜白了他一眼,招呼后厨小厮过来卸货,几口箱子囫囵搬进了库房,待到结过了账再拆开清点。
“他伤的不轻,你记得安排个靠谱的来瞧。”
马夫小声叮嘱一句,随后拥着那掌柜往前厅去,边讨好地搓着手,边扬声道:“咱们这都是山里进的野货,刚打了收来,新鲜的很,您给咱们提提价!”
“小本营生,我瞧着有几件野货寻常的很,你那个价可不成。”
两人彼此游说着往账房方向去,这场面太过和谐,厅堂中几束狐疑的目光霎时少了一半。
卸完了货,几个小厮便开始拆箱清点,最边角的箱子拆开,小厮正要记账,却见里头空空如也,连根野货的毛都没见。
“诶?怪了,谁搬了个空箱进来,快给人搬回去,不然还要讹咱们一笔。”
搬货的小厮脸上闪过一丝怀疑,伸头正要仔细看看,旁边便挤过两个小厮,飞快地搬着那箱子出去了。
“搁在这儿就成了。”
搬空箱的小厮掸掸衣裳上的灰,正要抱怨两句,再一转头,却不见随他一同搬箱的另一人了。
提前备好的小厮衣裳十分宽大,臧六江穿着倒是正好,只是那头蓬乱的头发实在惹眼,臧六江不敢冒险从那人多眼杂的前厅穿过,索性寻了个僻静角落,直待到傍晚天黑,才三两下爬上屋檐,几个纵身飞跃到了最高一层。
这个时辰,没人注意到高高的客栈屋檐上,有个人影一闪进了窗。
天际黑沉,还有零星的散客在前厅喝酒耍钱,京城的客栈多是不闭店的,有人留店也是情理之中。
“小二!起来做生意了!”
一锭银子扔在柜台上,听声,竟是个伶俐的丫头,她左右绑着两个缳圈辫子,用红绳仔细地对称绑好,个头不高,气势却足,让人猜想是不是谁家千金犯了脾气,怄着气偷偷跑出来了。
毕竟平民百姓家里十来岁的姑娘,大抵是不会深更半夜跑到这喝酒客栈里的,何况这一左一右还跟着两个跟班,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小二不敢怠慢,殷勤地搓着手:“小姐打尖还是住店?”
“给我们小姐开间卧房!”
那小姑娘没出声,旁边的跟班倒是气势汹汹,他身上背着背篓,一看便是三人中卖力气的那一个,脾气也冲,对着小二直瞪眼。
“阿牛!”小姑娘竖起眉毛,小二还当她是看不过自家下人如此装腔作势,却听她开口道:“喊我女侠!”
得,八成真是谁家千金怀揣武侠梦,偷跑出来追梦江湖了。
这样的客人都是得罪不起的,若是出了什么闪失,等人家本家找上门来,怕是店都要砸了。
小二连忙收起银子,带一行三人往楼上去,前厅中看热闹的人都收回视线,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并不在意。
“小姐 啊不,女侠,这就是咱们客栈最好的房了。”
小二颇有眼力,识时务地改了口,引得那姑娘扬起下巴来。
“阿马。”她一使眼色,阿牛身旁的另个跟班便掏出一串铜板来扔给小二。
“我们女侠赏你的,女侠觉浅,你警醒着些,别让旁的下人上楼来扰了我们女侠。”
“自然自然!”
阿马趾高气扬地嘱咐,小二见势如此,更笃信了刚刚的猜测,千恩万谢地收了钱便往楼下去。
屋门一合,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散去,待屋外没了动静,便点了烛火向里屋而去。
臧六江狼狈地瘫坐在房间一角,他眼下有些青紫,嘴唇也是干燥发黑,最要命的是,他身下蔓延开一片污血,赫然是从他捂着的侧腹流出的。
明明是重伤,可屋里进了人,他仍是凶戾地望了过来,那双眸子吞没了烛火微弱的光线,吓得阿牛阿马停住了脚。
小姑娘却不怕,几步上前检查起臧六江的伤势,伸手去掰他捂着侧腹的手掌。
见臧六江仍是警觉地瞪着她,小姑娘扬起脸来,浑然不怕他的模样:“我姓温,受王爷所托,来给你医病的。”
臧六江还是有些怀疑,野兽般粗声粗气地喘着,他实在难受,只能挪开手让这个姓温的小大夫替他疗伤。
“阿牛。”
温大夫举着烛火大致瞧了臧六江的伤,吩咐阿牛:“把他上衣扒了,扔到床上去。阿马,你去楼下提几壶热水来,别让人跟上,就说是我要洗澡。”
两人应声动作起来,温大夫便去阿牛搁下的背篓里取出几卷捆好的布包,逐一展开,什么银针刀刃缝线银剪,知道的是疗伤工具,不知道的,还当要给臧六江上刑。
床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响,阿牛正要伸手去脱臧六江的衣裳,却被他给挡开了。
阿牛当臧六江不领情,正要呵斥他两句,便见臧六江自己解了衣衫,郑重地包好裹在怀中的什么东西,塞到了自己躺着的被褥之下。
“你倒小心。”
温大夫看了一眼臧六江,见他躺在床上痛地大口喘气,侧腹刀口随着他胸膛起伏一股一股地涌出血来,知道不能耽搁,两道眉紧蹙着,让阿牛给臧六江的口中塞一枚药丸。
“这是 什么?”
臧六江疼地咬牙,却不肯吞那枚药丸,含混地想问个明白。
“提纯过的麻沸散,不把你麻晕过去,你较着的这口劲能把全身的血都挤出去。”
温大夫懒得与臧六江废话,对阿牛招了招手,他便上前掐着臧六江的喉咙硬是灌了碗水,那枚药丸也顺理成章地进了臧六江肚里。
“放心。”
温大夫见臧六江还是不肯合眼,硬挺着精神,只得出声安抚:“你拿来的东西,我们绝对不碰,本女侠说话算话。”
“还女侠 ”臧六江到底年纪不大,被她一本正经地模样逗笑,松了劲儿便觉得天旋地转,一歪脑袋晕死过去。
“谁稀罕似的。”
见臧六江彻底晕了过去,阿牛沉不住气,出声申诉这个戒备心十足的病人:“若不是王爷吩咐,咱们哪会给这起子土匪治病。”
“阿牛。”温大夫板起脸来:“你若再说这些个除了医病之外的话,也别跟着我了。”
“属下失言。”阿牛只是嘴坏,性子还是纯善的,温大夫心里清楚便不再看他,阿马也提了热水回来,她专注在手下的臧六江身上。
臧六江的伤有些时日了,除去侧腹上的刀伤,还有不少踩踏磕碰,应是被捅倒在地后,被马或人踩伤的。
那刀伤极深,却精准地避开了脏器,王爷为了这出诈死的戏码,真是破费了一番苦心。
“阿牛,给我递刀过来。”伤处不净,温大夫还得先清理创口才行,阿牛递上工具,却在昏暗的烛光下瞧见臧六江的手掌紧攥。
“这是什么?”
阿马也瞧见了,有些疑惑地看了过去,这浑身破破烂烂的人手中,竟紧握着一根竹签。
那签子光溜溜的,瞧不出是干什么用的,三人也只是好奇一瞬,便接着给臧六江处理起伤来。
大抵,是什么不为人知的软肋吧。
第42章
视野里是无边无际的黑, 臧六江木头一样地躺着,连手指头动一下都会牵拉着全身作痛。
臧六江从不知道自己这副身子,还会有如此无力的时候,四肢百骸似乎有虫在蛀, 骨肉被掏了个干净, 只剩下一层空空的使不上力的皮。
臧六江只在小时候挨饿时有过这种感觉。
他都忘了自己那时叫什么, 反正不叫臧六江。可能是八岁,那时他是有爹娘的,家住在有很大很大片田野的村里,地多,土却不肥沃, 种出的庄稼也刚够家里几口人填饱肚子。
那一年,村子里招了灾, 大雨接连下了几个月, 原本长庄稼的田被水全然湮没了,原本就长得不好的庄稼烂在了水里,颗粒无收。
家里没有存粮,从野菜吃到野草,从野草吃到树皮, 雨停了,冬天也快到了,家里的几口人熬成了三口。
爹娘知道这个村里不能再待, 外头的大水淹死了不少,也饿死了不少,雨停了,水便会托着那些腐烂的尸体在村里飘荡,久了是要出瘟疫的。
打定了主意, 爹娘便带着他往北去了。
逃荒便是如此的,颠簸着到了一个村子,干巴巴惨兮兮地混两天日子,若是本村人不肯接济,再颠簸着去下一个村子。
可那时兵荒马乱,哪有人敢接济旁人,今儿你接济了别人一口饭,明儿你可能就吃不上饭。
这口饭,还是留给自己吃最保险。
爹娘开始后悔离开了家,说家里可能都退了水,那些原本贫瘠的土地可能早已沤满了肥,土地肥沃,长了大片的庄稼。
可那些沤成了肥的不就是死人吗?臧六江没敢说。
那个娘开始整日整日地掩面哭泣,那个爹总是暴躁地拄着拐在夜里徘徊,他,他倒是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不是闭着眼睡觉,便是睁着眼望天。
娘说想回家,抱着他问他想不想回去。
可走了这么远,若是再吃一遍同样的苦 回到那被水泡了的家乡去,却发现梦里的大片庄稼只是幻影,地里只有沤的发臭的烂泥,那可真就要没命了。
他不敢回,脑袋摇像大风吹着的穗子,被逼问急了便哭起来,他娘也跟着痛哭,一拳一拳捶他的后背。
咚、咚、咚。
他干瘪的胸膛里回响着娘的捶打,捶得他心肝肺肠都跟着响起不安的战栗。
第二天,落脚的破庙里便只剩了他一个。
春风吹绿了路边的野草,吹化了塘里的寒冰,吹得干涸的河床里又见了湿润,水流细细而来,浸透了臧六江的八岁,带走了他的爹娘。
小小的臧六江在破庙里哭了又哭,可再也不会有虚弱的拳头捶在他的背上,胸膛中,却还是有那阵阵的响。
咚、咚、咚。
声音太响,震耳欲聋,臧六江终于在床上睁开了眼。
“哎!醒了!”
臧六江还没分辨出眼前的床帐是什么花样,便听耳边一声兴奋的高喝,一个矮壮男人出现在视野,伸手去扒他的眼皮。
臧六江下意识要躲,顿觉得浑身都疼的厉害,像是被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把你给拼上,你可莫要再动了。”
温大夫搡开一惊一乍的阿牛,伸手在臧六江的腕子上探了一把,人醒了便好,醒了便能吃饭长肉,离好不远了。
温大夫的装束很不寻常,见了她,臧六江便想起差点没了命的那天晚上,他龇牙咧嘴地支起头来往身下看去,四肢躯干上密实地圈绑着麻布绷带,有些地方还上了夹板,还敷了各色药材,与血混在一起花花绿绿的惨不忍睹。
“多谢 ”臧六江开口想要道谢,却发现嗓子干的说不出话来,像只剪了舌头的鹦鹉,怪叫了两声。
“喝碗水吧。”臧六江昏睡了两天,水米未进,阿马一早便料想到他会如此,忙递上备好的茶碗。
臧六江连忙忍着痛接过来,咕咚咕咚地连灌几碗。
这客栈本就用的好茶,臧六江又渴水渴的厉害,乍然喝到这茶水,只觉得如同玉液琼浆,甘美异常。
“咳咳!”臧六江喝呛了这才停下,瘫回床上松了劲儿,这才咂摸着全身的疼回想自己是如何到这儿来的。
那日,朱有德来了牢里,不知为何他瞧着屋里扎堆的人惊诧不已,接着便气急败坏地提人,说要押他与刚刚相认的舅哥去知府受审。
他自然知道朱有德肚子里憋着坏水,按提前的谋划,他是该走这一趟,可舅哥却是突然出现的变数,余淮水心思细腻,若他哥哥就出了事,他怕是又要难过了。
臧六江私下里暗示舅哥快些低个头服个软,交些银子出去,说不准朱有德便松口放他离开。
舅哥与朱有德又没什么深仇大恨,没道理会揪着不放。
可没成想这舅哥长得跟余淮水不像,脾气却是如出一辙的大,听朱有德竟要押他去受审,当即便在牢房里痛骂朱有德是狗官,要去京城状告他。
这下真是惹毛了朱有德,都顾不上臧六江,先在小厮的鬼哭狼嚎里押走了舅哥,扣在笼车里锁了半天,说要压一压他的气焰。
硬骨头劝不得,何况臧六江也清楚舅哥不待见他,劝了怕是起反效果,只能瞧着傅明在笼车里从暴跳如雷到颓萎安静。
朱有德这才惺惺作态地站出来,绕着傅明的笼车转了两圈,冠冕堂皇道:
“本官乃朝廷命官,王法昭昭,岂容你在这儿胡搅蛮缠?”
“本官宅心仁厚,你出言不逊,本官也不罚你,可眼下你与这匪首沆瀣一气,本官怀疑你居心不良,押你与那臧六江一同去知府受审,到时水落石出,一同发落!”
若是按照傅明原本的脾气,必会大骂两句狗官,可他被锁在只能半蹲的笼车里实在难受,也只好咽下这口气,拿朱有德的话当耳旁风。
朱有德这才作罢,提了臧六江出来,一并扣进笼车,往知府府衙去了。
囚车吱嘎吱嘎的响,两辆并肩前驱的笼车前是朱有德的马车,二十余人的衙役分列左右,身披甲胄手拿长枪,个个都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瞧瞧。”朱有德摇头晃脑,得意地打量着从知府调遣而来的衙役:“知府大人还是器重本官的。”
可当一行暗卫从山林中吊索而下时,朱有德才发现这知府似乎也不怎么器重他。
原本齐整的队伍顷刻便被冲散了,暗卫意图不在屠戮,耍着花架势与衙役打的有来有回,有想逃的衙役见劫车的似乎也不是多么厉害,又回过头来加入了混战。
朱有德怕死,催着马车快些离开,并不敢在这乱斗一团的地方逗留。
冲在人群之中,齐一一刀劈开了臧六江的囚车,刚亮出他那把片刀要给臧六江一刀时,却见臧六江眼皮子抽筋似的朝他猛眨眼,身影一闪躲开了他的刀。
心里惊叹一瞬臧六江的身手之快,齐一挥刀劈向臧六江,与他假斗起来,语气却是相当不善。
“干什么?事到如今你要反悔?”
“后哪门子悔,后头那车里是余淮水他哥哥,你替我带他回去。”
臧六江举起手镣来硬接了齐一一刀,他若不嘱咐这一句,怕是傅明要死在这里。
“行。”齐一长刀一横,正要硬砍,眼前的臧六江却又躲了他的刀,囫囵一翻倒在地上两眼一闭,咬牙道:“你来。”
“余氏天天看你这副德行真是难为他了,忍着!”
被连避两回,齐一心有怨怼相当干脆,怕臧六江又躲,抬脚踩住了他的胸口,刀锋竖立一刀直捅臧六江下腹,臧六江发出痛呼,硬是攥住了齐一的脚。
“你懂个 屁!回去别吓唬他!”
“嘴真硬,好了!”
正事办完,齐一高喝一声,一刀了结了身旁一名衙役,不再束手束脚的暗卫亮起白刃,几息间便砍倒大半。
“他们杀了囚犯!他们不是来劫车的!”
“快,快逃!他们是来灭口的!”
衙役再不敢多留,惊慌失措地拔足四散,向着周围的山林逃去,暗卫假意追逐,有意地放走一批。
事发太过突然,混乱间傅明地被齐一揪出了笼车,他还当这群人是来劫车救人的,却见臧六江已经倒在地上没了动静了。
“你们!你们杀了他?!你们不是来救他的吗?”
傅明手上戴着镣无法反抗,见身强体壮的臧六江都死在了他们刀下,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不由得手脚都有些哆嗦。
“别废话。”
齐一拿来麻袋兜头套了傅明,喊来两人将尖叫乱蹬的傅明塞上马车,回身去料理现场。
“你是真想杀了我 ”
凑近了便听见臧六江倒在地上龇牙咧嘴,还不忘控诉齐一下手太重,齐一并不搭理,挥手让暗卫抬来一具死尸放倒在臧六江的身旁。
那尸体还是新鲜的,腰腹上同一位置破了个开口,正汩汩地冒着血水。
几个暗卫不用吩咐,上前去扒臧六江的衣裳与死尸调换,拆发冠的暗卫捏着他发间的竹签瞧了瞧,觉得无用便要插在尸体头上,却被臧六江叫住了。
“把那东西给我。”
臧六江嘴上还算有礼,脸上却不是很好看,有些怒意,比挨了一刀还生气。
暗卫瞧了一眼齐一,见他点头,便把竹签塞回了臧六江的手中。
“你们县衙老爷还替你找了个替身出去作恶,对你真是情深义重啊。”
齐一调侃着,一脚踩在那死尸脸上,他鞋底镶了铁,几下那尸体便面目全非了,可几个暗卫头对着头看了半晌,总觉得还是有些差距,齐一便亮出刀来,一刀劈在那死尸的脖子上。
臧六江躺在那儿,咫尺远的地方血水飞溅,只觉得那些踩踏和刀刃仿佛是落在了自己身上,隐约还能听见齐一乐出了声来。
不就是时不常害得暗卫处加班赶工吗,太记仇。
臧六江想着,齐一回身拎着个人头凑到了他的眼前。
“如何?”
七分像自己的脑袋血肉模糊,血珠带着血丝滴落在身上,皮肉碎裂惨不忍睹。臧六江与人头后的齐一对视一眼,勉强龇牙笑了笑:“挺好。”
第43章
“这山也太大, 你当时怎么下来的?”
傅明打着马鞭,用袖子揩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
刚刚他们屁股后头的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应当是有什么野兽在尾随, 不过见他们人多, 似乎没敢上前。
“哼。”翠翠眉毛扬了起来, 她颇为得意地一掸缰绳,□□的枣红马匹便脚步轻快地甩起尾巴:“本姑娘自小就长在这山里,自然知道怎么下山安全。”
“那伙子衙役在前头搜寨,看门的人少了,他们就把我们锁在一间大屋里看着不许外出, 那可是我们山头,屋顶上头哪片瓦松了我都知道, 大伙把我举上了梁, 我便翻出来了!”
她嘴上说的轻松得意,可余淮水却明白不会这样轻巧,他抖了抖缰绳催着大黑追上翠翠,担忧地上下打量她。
“还是太莽撞,怎的让你出来涉险, 寨子里那些男人呢,林大头也不拦着?”
“缝子太小,林大头又钻不出来 哎呀, 这不是没事嘛!”
翠翠展开双臂让余淮水瞧她完好的身体,青涩的脸上肆意地笑着。
寨子里的人总是这般豪放不羁,翠翠如此,臧六江也是如此。
又想起了臧六江,余淮水嘴角的笑意不由得淡了两分, 他自知不该沉浸在这份悲痛里,他难过,总会引得傅明与翠翠也跟着忧心。
可心里那份酸涩又蛮不讲理地爬了上来,余淮水抬手搓了把脸,又用力拍了两把额头,向林子前方望去。
那边隐约可见寨子的高顶,他们离寨门已经不远,再往前些,估计就要碰上围寨的衙役了。
“淮水,咱们 ”
“低声!”傅明突然一声低喝,虽说他武艺称不上高,可也比余淮水两人要强上许多,三人顿时警觉,一同拉停了马。
树林间掩映着烧尽的小堆篝火,应当是有人扎营。
“是衙役?”傅明翻身下马,凑到余淮水身边小声询问。
“不清楚,我从后山下来的,没瞧见山前的情况。”
余淮水下了马,轻拍大黑,大黑便乖顺的趴伏在地遮掩自己的身形,有他做例,傅明与翠翠的马也依葫芦画瓢地跪趴下来。
“嚯,这马 ”傅明惊叹一声,伸手摸了一把大黑的脖颈,心里暗叹这深山野林里竟会有这般灵性的马。
“不像是衙役。”翠翠蹙着眉头仔细张望,虽说她也不认得那些衙役的面孔,可这十几日观察下来,衙役好歹是配了着装服侍的,不该是眼下这吊儿郎当的模样。
“ !”
余淮水正疑惑,目光扫过那人堆儿里,忽地伸出去来用力攥住了身旁两人的手里,脸上瞬间变了颜色:“是西山上的土匪。”
翠翠心里一惊连忙蹲下,傅明虽然不明白什么西山东山的,可见他们两人这样反应,也清楚不是什么好事,连忙跟着躲进林中。
“什么西山东山的,你们不就是土匪吗?”
几人挪的远了些,傅明终于忍不住发问,在他眼里,土匪本该一家亲,怎么还搞得剑拔弩张?
“土匪土匪,你当土匪就全是坏人?”
翠翠终于有些恼了,斜眼横了傅明一眼,看着像要咬人,傅明知道自己是没过脑子又说错了话,老实地道了声抱歉。
傅明并不知道这其中缘由,余淮水也不怪他,两三句说清了西寨与府衙的勾结以及往日做过的坏事。
“这王八蛋 ”傅明气的骂了一声,忿忿地望了一眼山寨的方向:“西山的来这儿做什么?他们与你们寨子不对付,总不会是来帮你们的。”
翠翠脸上露出一丝惶恐,若傅明的猜测是真,府衙放任西山的土匪进了山寨,那会发生什么她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我爹娘 还有王妹妹她们 ”
见翠翠慌了神,余淮水连忙捏了捏她的手臂安抚:
“别怕,我刚刚看了他们烧过的那些柴灰,都是新鲜的,他们应当扎营在外头没有进去,咱们进去报信还来得及。”
“好,好 ”翠翠忙不迭地点头,摸着心口让自己镇定下来别误了事。
“眼下,你们听我说 ”
冬日风冷,风刮过草草扎好的帐篷发出猎猎的响动,几个受不了风冷的土匪聚在火边取暖,骂骂咧咧地传递着装了劣酒的酒壶取暖。
“妈的,那衙役头子装腔作势给谁看,还死活守着门不让咱们进去,他到底哪头的!”
“人家是从知府衙门来的,哪听咱们的话,等咱们老爷回来吩咐一声,咱们还不是想进就进?”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自视清高的样子,还骂我们是歹人,他当他是什么好东西!”
“话说回来,咱们县衙老爷去哪了?我听说他押着臧六江往知府衙门去了,也不知到了没。”
“二爷都不知道,咱们就更不清楚了,不过这话小声些,二爷正在气头上呢 ”
营地正中一顶两丈宽的营帐中,朱权有正相当脸色不虞地盯着对面战战兢兢的师爷。
“我表哥还没回信?”他手中酒杯咚地一声砸在桌面,溅出一片酒水:“你干什么吃的!”
“我,我 ”师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平日里虽说朱有德也总是暴躁易怒,可他也只是借势欺人,这朱权有喜怒无常,若一句话说得不对他心意,怕是他要暴起杀人的。
“老爷走时也没吩咐什么,这县衙去知府的路程也就不过一日,不知为何老爷就是没什么动静 ”
师爷抬手擦了擦额头,营帐中没生炉火,他却吓出了一头虚汗。
“我们遣人去找,老爷也推说有事,其余的也不许我们多问 ”
“废物!”
朱权有骂道,竟抬手一把掀了桌面,桌上酒菜哗啦一声扬了满地,他那双久无神色的双眸充了血,十分骇人。
“你们找了个什么东西来看门!?那个什么狗屁王为,他还敢骂我歹人?!说没有表哥亲口吩咐他便一步不让,他算什么东西!!”
师爷吓得不敢抬头,不知这朱权有怎么了,像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伤了脑子,许久没见,他愈发疯癫了。
“二爷,您消消气 ”
一旁的三儿不忍直视,连忙想要上前安抚,还不等他劝完,朱权有便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这巴掌用了十成力,一下就打的他脸颊高高鼓起。
“你还敢过来,我要你去抓那个臭娘们,他人呢!?人呢!?”
朱权有的咆哮震耳欲聋,三儿捂着脸垂着头,目光里划过一丝阴狠,随后又怯懦地回道:“二爷,咱们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衣裳也只知道个大概,怎么找啊 ”
“滚!都给我滚!!滚!!!”
师爷与三儿不敢再留,连忙抬腿向外奔去,逃出了营帐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二爷这是怎么了,平日里脾气也没这么 古怪啊。”
“哎 ”三儿心里也不忿,眼下也不想替朱权有遮掩,他不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报复地开了口:“还能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女人?”
“女人?”师爷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去,朱权有好色他是清楚的,即便是求而不得,也不该怪异至此啊。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三儿领着师爷向远处边走边说道:“听赶马的说,那日二爷下山买书,在书肆里遇上了一个姑娘,搭了几句话。”
“咱们二爷你也清楚,好色的很,动手去摸人家姑娘,被人家 一脚正中。”
师爷倒吸一口凉气。
“你瞧二爷那副模样也该猜到一二了,二爷他养是养了 看着没什么毛病,不过 就再也没亲近过姑娘。”
三儿也没敢说的太过直白,讳莫如深地看了师爷一眼。
这朱权有,似乎是无法重振雄风了。
“这 ”师爷是从宫里出来的,自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一时有些哑然。
不过,这就难怪朱权有会如此疯癫了。
两人说完了闲话,三儿正欲邀师爷回他那儿喝些酒压压惊,便听营帐外传来几声惊呼,不过片刻便乱了起来。
“怎么回事?”三儿掀了营帐帘向外看去,却见这些跟来的土匪都惊慌失措地向外逃。
“着火了!咱们后头的营帐着了!”
“着了?!”
原本,他们是打算趁着臧六江不在,一举冲进东寨将那伙子人屠戮殆尽,也没料想会有王为这号子人阻拦。
来的人不少,来回声势浩大,也不想太过惹眼,便在这山寨外头扎了营等县衙老爷回来。
没成想朱有德还没等来了,倒把大火给等来了。
“营房烧了就去灭火!你们跑什么!”
“扑不灭!”被三儿拦住的土匪脸上尽是黑灰,显然是试图扑过火的:
“也不知是从哪来的邪风,那火扑了又燃,咱们营帐又是粗布的,一烧就烧起一片了!”
朱权有也听出外头声音嘈杂有些不对,脸色阴沉地出来望向后头火光冲天的营帐。
这火烧的蹊跷,他知道营帐都是粗布木头临时搭的,特意吩咐过不许带火进帐子中,平日里这些个土匪对他唯命是从,自然是不敢的。
刚刚又听说那营帐的火扑不灭,应是有人在山口有风的地方点了火,是特意奔着烧营来的。
“别动!!谁在那儿!!”
人堆里突然响起一阵喊声,朱权有回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着差服的人正骑在马上,他埋着头显得十分慌张,听有人喊他,便一打马鞭向东寨的方向去了。
“狗娘养的!!是衙役!!”
有人认出了那人的装束来,气恼地大骂起来,他们白日里刚与衙役起了冲突,眼下正在气头上,土匪里又多是脾气暴戾的人,听及此处,已经有不少人抄起家伙向东寨方向追去。
“二爷!”
三儿也有些气恼,见朱权有出来连忙迎了上来:“那狗衙役欺人太甚!咱去讨个公道!”
朱权有看着陆续而出的土匪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可他总觉得有些怪异,虽说那王为不肯他们进寨,可他识的师爷的脸,做出这半夜偷袭的事有何用处?
“三儿,你差几个人,跟着我去后头瞧瞧。”
第44章
“淮水, 我把后头那些破帐子全点了!”
夜色中亮起一片火光,粗布草草搭成的营帐太不禁烧,叫山谷中呼啸而来的山风一吹,很快便连成了一条火蛇。
翠翠从营帐一段钻出头来, 脸上带着些做坏事的兴奋, 扔开手里的火种, 颇为得意地拍了拍两手的炭灰。
余淮水也从营帐那端钻了出来,听翠翠声音不小,他连忙比手势要她小声些,听着前头动静,余淮水紧了紧背在背上的包袱, 带着翠翠往林子中躲去。
“你哥哥还真能偷到差服?我还当他是个草包呢。”
翠翠与傅明不对付,这时还不忘挖苦他两句, 前头动静闹得这样大, 本应是不该有人折身回后头的林子的,两人都有些松了弦,直了身子,交谈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二哥人还是挺好的,就是嘴笨, 翠翠你也别误会他。 ”余淮水无奈,傅家兄弟只是不会说话,可人品端正, 也没有平常有钱公子喝花酒赌闲钱的恶习,找着空子,余淮水便替自己哥哥找补。
说着话,余淮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那里还微微作疼, 隐约让他有些不安。
翠翠只是打趣,也不是当真的,她心里松快了,脸上也露出笑容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自然 ”
咻地一声,紧接着林中一声树木炸响,身边传来树干爆裂的噼啪声,那声音来源离二人太近,登时将翠翠吓停了脚。
“跑!别停!”转瞬间,余淮水便意识到了危险,他慌忙地一拉翠翠,在林中狂奔起来,天黑,他又有些识不得路,没过两步便被翠翠跃到前头,拉着他一路向林子深处奔去。
“别跑!奶奶的还真他娘的有人放火!”
“追!别让他们跑了!”
后头有骂声追来,窸窸窣窣,听见有人拨开灌丛跟在后头,嘴上还不住地骂着要他们赶紧停下。
翠翠快的像一匹小马,拽地余淮水有些跟不上,她跑着,也不敢回头去看,只慌里慌张地不停地连问:“谁啊,谁啊!是不是土匪啊!”余淮水却没法回她,他已经连气都不顺了。
风声破林而来,带着两道火光打在了周遭的枝丫之上,是有人向前放了火箭,要逼停他们二人。
这条满是松林的山谷风大,又恰是冬季,两道火舌舔过易燃的松针,瞬间便燃起一人高的火墙来,如恶鬼挡路,拦住了二人。
翠翠不敢硬闯前头燃起火焰的松林,她撤了几步,拽着余淮水便要向旁绕路。
余淮水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全,眼下隐隐地有些作痛,他愤恨地一捶膝盖,便听到后头传来一道声音。
“是他!把他活捉带过来!!”
出声的正是那日替朱权有赶车的马夫,他见过余淮水,还因没有抓住他而受了罚,刚刚火光照亮了前头的两人,他一眼辨认出来余淮水的那张脸。
“二爷!是那个臭娘们!!”
朱权有原是不紧不慢地追在后头,听马夫这样一说,动作瞬间快了起来,拔开挡在前头的两人,也只看到余淮水略,有踉跄继续向前逃去的背影。
“抓住他!!有赏!有赏!!”
朱权有急地跳脚,抢过旁边打手的弓向着余淮水的后背胡乱放了两箭,可他压根不会开弓,两道箭飞出两丈远便落在了灌丛之中。
后头的叫喊声愈加大了,余淮水不敢回头,心口在咚咚狂跳,他料想身后一定是有人认出了他,那骂声中意有所指,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淮水,别泄力,快跑啊!”
翠翠明显有些拽不动他,余淮水看着瘦弱,可到底是个男人,骨架也更大些,体力不济拉着便更费力了。
猛地,余淮水松开了拉着翠翠的手。
“跑,你快跑!”余淮水声音有些哆嗦,显然也是怕的,翠翠哪里肯,扑上前去夺他的手要他一起走:“淮水!!那是土匪!是土匪啊!!”
翠翠吓得泪水都落下来了,身在山寨,她耳濡目染了不少西寨做过的坏事,一个大姑娘落在他们手里,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我是男人!!刘翠翠你走啊!!”
余淮水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他猛地一抽腰带,三两下扒开了自己的里衣,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自己没在撒谎。
平坦的胸口暴露在翠翠被泪水浸透的视线之下,的的确确是做不得假的。
“翠翠,翠翠你去找我二哥,你拿着他快走!”后头的声音近了,余淮水隐约觉得自己腿上似乎有些湿漉,大概是动作太大,腿上的伤口撕裂开,渗出了血。
翠翠惶惶地看着余淮水的那张脸,怀中被他塞进一个东西,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沉,有些臭,是余淮水一直背着的那个东西。
“淮水”她还要再说,又有两道箭影急速袭来,几乎擦着两人身边飞进了林中。
“走!走!!”
两声怒喝彻底喊醒了翠翠,她知道不能再停,转身向着林子那端拔足狂奔,没了余淮水的牵绊,她跑的实在是快,转瞬便消失在了林子深处。
“跑了一个!先把剩下那个抓过来!!”
余淮水实在跑不动了,趴在地上不住地粗声喘息,他嘴里泛上一阵腥甜,应是刚刚的喊声太大,扯破了他原本就没好利索的喉咙。
余淮水朝着地上吐了口混着血的涎水,他实在太累了,背上也空了,似乎魂魄也跟着飞走了。
后头的人很快追了上来,余淮水只埋着脑袋不做声,可他不做声,追来的人却粗暴地将他拽了起来。
马夫扳起余淮水的脸来,映着火光端详了一样,瘦了些,也脏了些,可还是能瞧出的确是那日的那张脸。
“是他,二爷!”
没人再去追赶翠翠,这场追逐只要抓到了这二爷心心念念的人,便已经宣告胜利了。
朱权有匆匆拨开了人群,不知是他太过激动还是身子太虚,他的头上脸上甚至脖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整个仿佛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水鬼,看着十分吓人。
朱权有一把掐住了余淮水的脸,那力道大的像是要捏碎他的下巴,疼的余淮水不住地皱起眉来,他梗着脖子不肯动,可到底拗不过朱权有,还是被他扭着脖子看清了脸。
“对”朱权有心跳不停,连眼仁都在兴奋地战栗:“就是他,就是他!!”
接着他一把揪住了余淮水的衣领,暴力地拖着他向一旁的树丛而去,朱权有的手下跟着他久了,自然知道他是意欲何为,有好事的起了哄,有良心不安的,装模作样的叹息起来。
“咳!”余淮水心底也腾升起一股火来,他被拖在地上,手便在泥土里胡乱地抓着,摸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牢牢地攥在了手里。
“你真他妈让我好找啊!”朱权有歇斯底里,将余淮水狠狠摔在了地上,朝着他干瘪的身上狠踹了两脚,见余淮水吃痛蜷缩,他便张狂地笑了起来。
“臭娘们还不是落在我的手里?你这臭表|子你知道你害得我多惨吗!!”
他失心疯一般朝着余淮水发癫,余淮水却始终缩成一团不做声,不哭也不闹,与往日那些被他迫害的姑娘都不一样。
“吓傻了?说话啊!!”
朱权有攥住了余淮水的手臂,硬是将他的身子扳直压在了地上,余淮水凉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仿佛烫人一般激怒了神经兮兮的朱权有。
可这瞬间,朱权有仿佛尝得了灵丹妙药,他激动地一探下身,竟发现自己隐隐有了反应,望着身下面露鄙夷的余淮水,他恨不得扒皮抽筋,将他吞进肚里。
“你不好好看看吗?”
余淮水突然出了声,他的声音也不哆嗦了,仿佛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疯癫的暴徒,而是个什么发|情的猪狗,让他升不起惧意。
看看?看什么?
朱权有瞬间有些迟疑,余淮水的反应太过反常,让他有些摸不准情况。
他低头,看见了余淮水松垮的衣领。
“谁动你了,妈的,我他妈早吩咐过不许越过我第一个动手来,爷替你做主,你告诉我,我回去剁了他的手脚。”
朱权有还当余淮水是被吓怕了要服软,一时有些受用,得意地伸手过去去撩他的衣襟,平常那些姑娘在此刻大多会哭闹,可余淮水,只是盯着他瞧。
被那目光盯得久了,朱权有有些发毛,他甚至有瞬间以为自己抓的不是个人,是个山林里化成了人形的孤魂野鬼。
可他还是掀开了余淮水的衣襟,平平坦坦,真相呼之欲出。
余淮水不是女人,也不是什么精怪,他这般冷淡鄙夷地瞧着他,只因为他是个男人。
“你是你是个男人!?”
朱权有瞪大了眼,他不敢置信,猜想是余淮水没有身子想要蒙混,转头还想去解余淮水的腰带。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余淮水两手攥紧,握着那块石头扬起了手臂,他身子如一道拉满的圆弓,一股狠力猛地砸在了朱权有的头上。
“对,这可真是个惊喜对不对!!”
“啊!!”朱权有惨叫起来,一股鲜血喷涌而下,余淮水用了十足的力道,就是奔着砸死他去的。
人在绝境中总有无限的力量,余淮水欺身而上,将朱权有狠狠地压在地上,两手紧握那棱角分明的石头,朝着朱权有狠而快地砸下。
可他到底只是读了十几年的书,外头又守着人,朱权有惨叫的第一声便有人发觉不对,匆匆地拨开草丛向里走来。
余淮水只砸了几下,便被几个循声而来的土匪暴力地踹翻在地,周围乱做一团,有拳头落在身上,也有匆匆喊二爷的。
四周的火势逐渐大了,余淮水实在疲乏地厉害,合眼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若他死在了这儿,臧六江会不会来接他去地府安家。
第45章
臧六江醒来已经有个几天, 那姓温的小姑娘见他性命便提前离开,留下来阿牛阿马替他煎药疗伤固本强身。
臧六江自小身强体壮皮糙肉厚,几副药下去,一身的皮外伤便好了个七七八八, 人也有精神了。
暗卫所差人来看过, 带了一封王爷亲封的密信, 臧六江收下不回,反倒堵着那暗卫打探庄里消息。
可那暗卫假人似的,任臧六江如何套话,他也只木着脸,将“请您快些, 王爷还在等回信。”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你等着。”
臧六江龇了龇牙,知道有些个暗卫榆木脑袋的很, 问也问不出什么, 索性大手一挥书信两封,让那暗卫拿去回王爷的话。
密信刚一过手,暗卫便头也不回地往外去,阿牛狐疑地替他开门,眼见着那暗卫离开, 这才合上门板。
倒不是他多么知礼和善,只是这暗卫愣头愣脑的,总觉得不替他把门打开, 八成会破门而出。
“阿牛,我想解手!”
暗卫一走,臧六江便使唤起阿牛来,他毫不见外,见阿牛脸上露出凶相, 还笑嘻嘻地招手要他赶紧过来。
“你看你,本来就长得凶,脾气还这么大,什么时候才能讨到媳妇?”
臧六江搭着阿牛肩膀起了身,还不忘拍拍他的手臂调侃他,那话题拐着拐着,便要往家室上去。
“关你什么事,你就找得着?”
阿牛横了臧六江一眼,虽说这人瞧着身高体壮,似乎样貌也不错,可这行事作风草莽的很,不像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哪个踏实过日子的会弄这样一身伤,岂不让妻儿牵挂?
瞥了下臧六江有些瘸的腿,阿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怎么找不着。”
臧六江咧开嘴,露出一个不太正经的笑:“我这模样气度,自然是有媳妇儿的。”
“你?”
阿牛狐疑,搀着臧六江往里间去,那边搁了便桶,臧六江不能见人,身上又不方便,只得在屋里解决。
“找的也是土匪吧?”
臧六江一摆手,眉梢也抬高了,很骄傲的模样:“我媳妇儿正经的读书清流,一目十行,那书背的,比我上房都顺溜。”
“我们一见钟情,恩爱的很,你这样的肯定不懂。”
“谁不懂!我在药肆里,也有过相好的!”阿牛好面子不肯服输,嘴硬起来。
“药肆,你还是个大夫?瞧着可不像。”
臧六江还是不肯饶过他:“我看你跟着那个姓温的小姑娘,定是倾慕人家吧?要我说,还是算了,人家姑娘能寻个更好的。”
“那是我师傅!你胡诌什么!”
阿牛气的跳脚,若不是温大夫离开前叮嘱过要好好照料这匪人,阿牛现在真想松手任臧六江摔个人仰马翻。
“那么小?我不信,我还听她说是王爷请她来的,你们才是胡诌吧。”
“你这人,我们救你你还胡咧咧!我师傅治过王爷暗疾,医术是王爷亲肯的!这遭若不是王爷吩咐,我们才不来救你这破落身子!”
臧六江脸上仍是不恭敬的笑,像是在拱火:“那你师傅岂不是对王爷有恩?怪病很棘手吧。”
“这话这话可不敢胡说,我们也只是 ”
阿牛突然支吾起来,那可是皇亲国戚,若说错一句半句,会给药肆惹来祸事的。
“是王爷赏识我们药肆罢了。”后头突然传出一声断喝,阿牛回头看去,是阿马正面色不善的站在后头紧盯着他们二人。
“阿牛,过来。”
“哎?阿马,你不是拿饭菜去了吗?”
阿牛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身旁的臧六江反倒从善如流地松了手,转而拍拍阿牛后背,脸上笑得和善。
“他喊你你就去吧,也不能让你看着我解手,我媳妇儿还没瞧过呢。”
“谁稀罕看似的!”
阿牛像只炸了毛的公鸡,立刻撒腿向阿马冲去,两人并肩出了门,只余臧六江一人在屋。
门板一合,臧六江脸上的笑意霎时淡了。
“你这傻子,什么都往外说!”拐下长廊,阿马看四下无人,立刻呵斥起阿牛来。
“怎么骂人,我说什么了!”阿牛不服,梗着脖子回嘴。
“我再不拦着,你连你家里几口人都告诉他了!”阿马恨铁不成钢,用手去揪阿牛厚实的肚皮:“警觉着点,真当他只是个土匪?”
阿牛闷声沉脸地想了半晌,又咂摸咂摸臧六江的话,似乎还真是这回事。
“他倒挺狡猾,亏我还处处帮他。”
阿牛正懊恼,两人便迎面上撞见个头戴斗笠的男人,今日落雪,他这副装扮也不突兀,只是头上的斗笠略大,错身而过时,剐蹭到了阿牛的脸。
“哎哟,看着点啊 ”阿牛摸了一把脸,也不知这斗笠是什么草编的,这一下竟破了皮,他有些烦躁地皱起眉来。
那男人停了脚,连忙向阿牛拱手道歉:“真是对不住,这外头风雪大,我急着回屋换衣裳,没顾得上看路,小哥莫要怪罪。”
人家态度如此恭顺,阿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手:“也是我没注意,吹了风雪容易得风寒,赶紧回去吧。”
阿马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与那斗笠男人点了头算是问了好。
三人又彼此客套一番,这才在楼梯拐角分别。
阿牛阿马怕那些个殷勤的小厮上门打扰,再瞧见养病的臧六江,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特意要了房门钥匙,只臧六江一人在屋时必然是会锁上的。
两人还在计较着臧六江的套话,全然没有发现身上的房门钥匙已然不翼而飞。
解了手,屋里的臧六江一身轻松地挪回床边,仰躺在被褥之上。
这客栈在京城也排的上名号,用的都是上好的绒褥,底下又垫了厚实的棉,松软暖和,叫人一躺下便昏昏沉沉地犯起困来。
只是搂着余淮水睡了月余,床上空空荡荡的,臧六江睡不踏实。
房门发出一声轻响,臧六江没动,支着腿仰卧在被褥中,像是睡沉了,徐徐的冷风刮过床帐,他却依旧合着眼,连气息都平稳下来。
屋里静的只有床脚炭盆燃烧时的噼啪爆响,仿佛刚刚的门板轻响只是错觉。
空气中像是有无数蛛网挂连,织出一片无事的假象,在某个炭火爆开迸溅火星的瞬间,燃起一片熊熊火焰。
臧六江猛然伸腿勾起那铜架上的炭盆,高腿一扬,亮着火光的铜盆轰然砸在床边一立着的人影后身,炭火纷飞,铺了满地满床。
臧六江弯身一避,利落地翻滚下床,鞋底碾过散落的炭火带起点点火星,一声刀鸣,床边悬挂的一柄长刀出鞘,被臧六江攥着发出冷冷寒光垂在身侧。
事发突然,床边那人影却反应极快,炭火扑来却只烧了他后背衣裳,声音大雨点小,仅留下一片黑灰。
“哟。”臧六江目光上下一巡,心里有了个大概,一咧白牙带着些狠劲儿地开了口:“现在的毛贼上门偷盗,都打扮的这么正经?”
头戴斗笠的男人沉着脸,他手中是一把倒握的短刃匕首,那是一个能够发力捅人的姿势,他哪是什么毛贼,分明是来取臧六江性命的。
“求财还是劫色?”臧六江手腕轻转,手中长刀反出一刀冷光,缓慢地滑过对面男人阴沉的面皮:“事先告诉你,劫色不行,我有家室。”
“这个关头,你还有心思打趣儿?”当啷一声响,匕首被掷在地上,斗笠男人从后腰抽出两把长刀,露出一个阴狠的笑。
“有人要你的命,脖子伸来我给你个痛快。”
满地的炭火受了凉,冷却成了一地黑灰,两人不动声色地挪了脚,鞋底发出一片炭石摩擦的伸吟。
“不久前也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臧六江甩了甩有些旧伤作痛的手臂,脸上却始终没有一丝怯意,他像一匹落了单的狼王,越是险越要疯。
“可惜,他们留在山上喂狼了。”
“我总觉得不对。”
阿牛端着两大食盘的饭菜走在前头,臧六江胃口大,这些光是他一人吃了都不够。
听阿马开口,阿牛有些疑惑地回头去看:“你还在想刚刚套话的事?我以后少说话就是了,你也太能啰嗦了”
“不是那事。”
阿马抱着一箩热气腾腾的馒头,却知觉一股寒意爬上了身:“刚刚那人说自己在外头吹了风雪,可他那斗笠干燥挺实,都能划破你的脸,不像是落过雪。”
“你与他擦身而过时,可见他身上有雪水?”
“没有。”阿牛蹙起眉头来,他也察觉到一丝异样,可单凭一身干燥的衣裳,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
“也许是他在大堂烘干了,人家只说要回去换衣裳,又没说”话到此处,阿牛突然也变了脸色。
他们来客栈时,三层还有零星的客人,可后来他们寻了个小姐刁蛮的借口,是将这整层三楼包了的。
但刚刚他们与那男人在二楼撞上,他却没有拐进二楼客房,直直地往三楼去了。
“不对,阿马!要出事!”
两人顾不上手中饭菜,一步三阶地向楼上冲去,眼下是冬日,客栈没有开窗通风的规矩,上了三楼,阿牛阿马便闻到了一丝药肆里时常相伴的气味——血腥味。
“完了,完了阿马”
阿牛吓得面如土色,他们的那间客房房门大敞,里头安安静静,八成真是如猜想的那般,那斗笠男人摸进了房,把臧六江那匪人给宰了。
“咱们是不是又闯祸了 ”
“说,说不准还有一口气,咱们去看看。”
阿马也是吓得不轻,可他到底比阿牛要冷静些,伸手过去捏了一把阿牛的手臂,率先向门前走去。
“阿马,别去,那杀人的万一还没走可怎么”
“哎!”
门里突然探出一人的脑袋来,阿马离得近,三魂七魄都被吓得飞走了一半,脚一软便跌在地上,阿牛也被吓得大叫一声,后襟瞬间就被冷汗打了个净湿。
臧六江脸上挂着一丝飞溅的血,他抬手一揩又下意识去摸自己耳边的那只金圈,摸空了才想起那金圈现在在另个人的人头上戴着,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
“你俩会医病吗,进来给他瞧瞧,腿还能不能接上。”
第46章
看清了门前站着的人, 阿牛阿马这才心惊胆战地进了屋,屋内狼藉一片,桌椅翻倒,满地炭灰, 那床帐都被砍断了一半, 绵软的纱帐沾了血, 狼狈地落在地上。
臧六江支开窗棂,让屋里的血腥气散出去些,又瞧了瞧外头刮着的风雪,这才回头去看怔楞原地的阿牛阿马。
“我暂时给他敷了炭灰止血,那东西就在他右手边, 你们试试给他接上。”臧六江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在斗笠男人身旁蹲下,招了招手, 示意两人过来。
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斗笠男人正倒在地上, 他口中伸吟不停,一边小腿自膝盖之下截断,断端平整,一眼便知是使了利刃遭巨力截断的,一挥而就, 伤口才会如此平滑。
阿牛瞥了一眼被随意抛在地上,沾满了血水的长刀,那刀竟从尾端断开, 摇摇欲坠地挂在刀柄上,看得他喉咙有些发紧。
如此可怖的力道,实在让人望之生畏。
这是臧六江要那来送信的暗卫留下的一把刀,他们真是有眼无珠,竟看不出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阿马脸上仍是锅底一般的黑, 似乎也有些忌惮臧六江这意料之外的武艺,平稳心绪半晌,这才一言不发地上前去,仔细查看起斗笠男人的伤势。
“接得上吗?”
瞧着蹲在一侧随着他一同查看的臧六江,阿马忍不住有些埋怨地开了口。
“我们又不是大罗神仙下凡,这腿都下来了,哪还能接上?”
这人还好意思这么期盼的看着他,好像他不是断了别人腿的真凶,而是个关心伤患的家眷。
“那便止血吧。”
臧六江似乎也没抱什么期望,对阿马怨怼的眼神置若罔闻,他撂下句话便扭过脸,朝那出气多进气少的斗笠男人咧牙笑道:
“可莫要死了,还有好些话要与你好好聊聊呢。”
城郊之外,一匹烈马载着暗卫疾驰,漆黑的夜色中爆出一串铁蹄落地的声音,在乡路上炸响而过,从林中惊出一片飞鸟。
突然的,马蹄声停了,寂静的夜里只剩下鸟雀的喑哑怪叫,可它们并未飞远,只是围绕在一片树丛之间,仿佛正等待着什么。
白日里刚与臧六江见过面的暗卫拉停了马,他翻身而下走到一棵树旁,由怀中掏出两封折信,犹豫片刻,先打开了臧六江写的最久的那一封。
为了写这封信,臧六江足足磨蹭了一个时辰,还托阿马出去买了东西,贼兮兮地,像是见不得人。
这般慎重,应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纸封拆开,映眼是一张火红的折纸,暗卫心下疑惑,将那折了三折的信纸取出展开,借着月光,看起上头的字来。
入目是臧六江的名讳,其后是八字生辰,笔法粗放豪迈,一眼便知他的张扬性子,后头接着一行,写着余淮水三个字,可生辰是空着的,应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接着便是规整的字体,是红纸原本就印着的。
“伏以,天赐良缘,望之亲启,敬呈庚帖,以缔姻盟,愿两姓联姻,一堂缔 ”
一声清脆的响,树杈上正关注暗卫鸟雀发出一阵啼鸣,这牙酸的东西暗卫都没有胆量看完,他合上帖子,痛苦地闭了闭眼。
要命的关头,臧六江竟还惦记着家里新过门的媳妇儿,这是搞了张求亲庚帖填了名儿要他送回去。
当这暗地里的内应,竟还要替人做送帖的媒人。
树冠上的鸦雀发出聒噪的鸣叫,仿佛是在催促暗卫动作快些,暗卫皱眉嘀咕了一句:“别吵。”接着,他又启了第二封密信。
应着昏暗的光亮,暗卫看清了上头的排排文字,与从前得到的消息相差不大,再过三日,臧六江便要进宫面圣,届时王爷会差人接他入宫,以备不虞。
再三确认知晓了内容,暗卫抬手抵在唇间,一声短促的哨声唤来一只鸦雀,树冠间飞下一只黑色大鸟,转了几圈落在他的肩头,一双豆大的眸子紧盯着暗卫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苍白面孔。
他从鸦雀脚腕绑缚的竹筒中抽出一卷指节长的信纸,手指一搓,捻展开,其上左右各写了二字。
左有变,右照旧。
暗卫慢慢地长呼口气,腹腔中温暖的气息冲入寒夜,化为一团冰冷的白雾。
听着耳边聒噪不停的鸟鸣,他撕下了有变二字,将写着照旧的半边信纸卷好,塞回了鸦雀的脚腕竹筒之中。
冷风刮过寂静而又漆黑的林中,带来一阵沙沙的响动,许久没有声息的夜空中,一片黑云般的鸦雀腾飞而起,向着京城方向接连飞去。
暗卫看着那片鸦雀离开,这才从怀包摸出两张纸封,将拆过的信重又包好。
暗卫所包揽了大部分的王府消息往来,为防外人伪造,负责消息传递的暗卫都会随身备好具有特殊标志的信纸,折信的方式也是暗卫所独有,一旦折好只能撕开取信,且会伤及信纸本身,是一种直接却又有效的保密方式。
可这招也只能防住想要窥视信件内容的外人,一旦暗卫所内部出现叛贼,这一方式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取信的暗卫从客栈离开时并未封信,臧六江又不是王府的人,自然不知其中关窍,不但没有起疑,还傻呵呵地放走了他。
翻身上马,暗卫又想起那张肉麻的求亲庚帖,酸溜溜的倒胃口,让人忍不住地缩脖子,他有些不屑地一打缰绳,催着跨|下烈马重新踏上回庄的乡路。
日光透过破碎的窗棱落在余淮水苍白的脸上,他睁眼时,入目是一片陌生的黄土夯地,身边杂乱脏污,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干净场所,地面冰凉,自己是被人撇在了某间破屋地上。
动了动手指,余淮水发觉自己的双臂正被草绳牢牢地绑缚在背后,应是不过血了,明明自己勾了手,却木木地没什么反应。
余淮水想要转头去看看别处,可脖颈稍一扭动,他的耳朵里便一声嗡鸣,滋滋啦啦地疼地厉害,钝痛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脊髓爬上大脑,让他痛的胃里翻搅,想要吐些什么出来。
也多亏身上疼了,余淮水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死,这其实有些出乎意料,他还当按朱权有的性子,自己再一睁眼该被牛头马面押着去地府报道才是。
屋里没有旁人,这算是狂风骤雨前最后的宁静。
余淮水拧巴着翻身仰躺在地,他累的厉害,颓颓然地偏了脑袋,平淡的目光扫过这脏乱的破屋,却发觉这屋里有一丝异样。
仔细看这满屋狼藉,破碎的鲜艳衣料中混合着发臭长毛的饭菜,隐约还有干涸的血迹,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揭示着过去的冤屈。
风声扑在破碎的纸窗上,惨白的日光被窗棂撕地粉碎,卷着风渗进屋里来,发出鬼泣般的呜咽。
余淮水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想,这屋里,可能被囚禁过很多人,更准确的说,是很多女人。
不敢细想,余淮水心底里对西寨这伙子土匪的厌恶更甚,那朱有德勾结这样一帮土匪残害百姓,实在是罪大恶极。
“你这娘们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要不是看在三儿的份上”
“你瞪什么眼,三儿迁就你我们可不迁就,什么货色还端着架子哎哟!你还要咬人!?”
“哎!别动手别动手,咱们二爷还是喜欢她的”
“快把门打开!真他娘的不安生!”
屋外突然一片嘈杂,几个人吵着骂着朝这间屋子过来,外头哗啦哗啦,是铁链摩擦的声响,一把大锁叩落,门板被嘭地一声撞开了。
余淮水连忙蜷起身子合了眼,缩在地上佯装仍未苏醒的模样。
“别碰我!!”
一个女人的骂声响了起来,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应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屋里叮当一片响,有骂人的有劝架的,将她押来的土匪没讨到什么便宜,正憋着火气无处发泄,回身便瞧见了缩在地上的余淮水。
“这小子在这儿躺着呢?”
那男人的声音近了,一道阴影停在余淮水的跟前,随后,便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腹之上。
这一脚突然,余淮水没有防备,只得紧紧地咬着后牙,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那土匪摆明了要泄愤,这一脚没有丝毫余地,踹的他翻出几圈,摔在了墙根底下。
“哎!别下死手,二爷还没醒呢,咱们随意处置了小心受罚。”
那个劝架的声音也离近了些,他嘴上说着软话,下手却很重,一把揪起了余淮水的衣襟将他拖了出来,重又摆在了地上。
脸被捏着摆了三摆,余淮水的脑袋被撇开,随后便听见那人不屑地嗤笑:“也不是什么漂亮美人啊,一个男人,还能让咱们二爷着了道?”
“你懂什么?我可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官儿就好这一口,管这个叫什么龙阳君?”
“啧啧,京城也就罢了,寨子里头还能玩的这么花三儿认出他是那臧六江的相好,说两人还共乘一马游街呢,那叫一个亲近。”
“呵!瞧不出来啊,那假正经的还是个走后门儿的,那会儿他因为我赌钱就把我赶出来了,他这癖好,不比咱们耍点小钱腌臜多了?”
周遭响起一阵哄笑声,余淮水不醒,几个男人也没有兴致对一个状如木头的人动手,又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荤话,便陆续地出了屋,铁链声响,是门又被上了锁。
屋内又恢复了开始的安静,风声逐渐大了,尖锐的风哨中慢慢夹杂起女人的低低哭声,她似乎是缩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即便余淮水没有睁眼,他也能察觉到一束幽怨却可怜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别装了,他们走了。”
许久,女人的哭声终于停了,她观察了余淮水这样久,自然能发觉余淮水是在假扮昏迷,虽说这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身上的疼痛让他的身子止不住地哆嗦颤动,这是生理反应,瞒不过去的。
余淮水自知暴露,也没有装下去的理由,只得睁开双眼,探究地望向女人的方向。
那是个很清秀的姑娘,本该是花一般二十几岁的年纪,可她的脸色却很灰败,两眼哭的红肿,细眉紧蹙,眉心有一道极深的印记,应是长久苦闷,紧皱眉头生成的川字纹。
她脸上干净,手臂上却是点点瘢痕,像是有人生生拧出来的,一眼便知,在这土匪窝子里过的不好。
余淮水的目光刚刚下挪,便匆匆地移开,那姑娘身上的衣裳也是凌乱的,遭遇过了什么,不言而喻。
“你是谁,我从未见过你。”
心里怀着戒备,丫儿清了清哭哑的嗓子,率先打破了屋里的安静,偷偷地,她打量起倒伏在地的余淮水。
余淮水生的羸弱又白净,不像是这个土匪窝子里的新土匪犯了错被拘在这儿的,反倒像是被绑来的。
“我”余淮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月余发生的事太多太杂,从头讲起难免又揭起伤疤,他实在不想回顾:“我是被绑来的。”
“刚刚他们说,你与臧六江是相好?”丫儿不明白余淮水怎的就突然颓靡了下来,还是自顾自地刨根问底。
“是。”余淮水痛快地点了头,他这般坦然,倒让丫儿有些无所适从。
两个男人也能互生情愫吗?丫儿都忘了自己的伤心事,有些愣愣地望着余淮水出神。
她不回话,换余淮水疑惑地抬头望来。
“那你应当是个好人他们东寨,是个好地方。”丫儿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昧,急忙地夸赞一句。
不过这倒也不是她有意恭维,山下的百姓不清楚真相,这西寨里的人却是个个儿心知肚明,那东寨的的确确,是好人窝子。
余淮水自然能听出丫儿话语中的少许向往,眼里的疑惑被不忍替代。
土匪窝里受委屈的姑娘,实在是让人可怜。
“你也是被土匪绑来的?”余淮水斟酌着,问出了话。
“我?”丫儿回了神,听余淮水这样问,凄凄然地笑了:“我不是,我是被我哥哥送来的。”
此话一出,余淮水倒吸一口凉气。
把一个姑娘送到土匪手里,这哥哥是怎样的恶毒心肠。
“我也不是这庄子里的人,我家,原本住在南边”
丫儿似乎并不避讳自己的过往,应是很久没有同人好好说过话了,余淮水还没有发问,丫儿便自顾地想了下去。
她家应当是往南去的,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也会下雪,却不及这庄子里的大,她没出世前有两个姐姐,踩着肩膀排下来,才多了一个哥哥。
这该是他们家最大的喜事,家里终于添了一个男丁,娘那会儿因为怀孕不停而塌下来的腰杆子估计都直了些,在村里也抬得起头来,爹也高兴,与娘商议好再也不生一子半女,要他娘好好地歇歇。
可天不遂人愿,娘在一个初春季节里怀上了她。
对于这个家,丫儿这个孩子来的太不应该,为了拼一个男娃娃,爹都快把地里的养分榨干了,苦哈哈地从土里拧出每一粒粮食,娘也带着几个姐姐做起了纳鞋底缝衣裳的活计,勉勉强强才能填饱家里五口人的肚子。
这个时候再添一口人,对于这本就贫寒的家境只会雪上加霜,他爹要她娘找村子里的接生婆,想要将肚子里的丫儿打了去,可接生婆说她娘的岁数太大,这打胎药喝下去,只怕是会丢了命。
她娘不敢了,只得回了家对着她爹哭诉,初春还冷着的风中,他爹坐在屋门前抽了一杆又一杆焊烟,夜里答应让她娘把丫儿生下来。
于是在冬日她降生的前半月,她十二岁的大姐姐悄无声息地嫁了人。
丫儿自然不知道他爹从稳婆手里接过她时是个什么反应,大概是没什么表情的,只是家里去了的姑娘又被补上,似乎没什么差别。
没人知道大姐姐嫁去了哪儿,二姐姐也更加的沉默寡言,与爹娘与她与三哥哥都不亲近,远远地,犹如避着什么蛇蝎。
自然而然地,丫儿便与三哥哥要好些,年龄相近的孩子总是能玩到一起去,她随着三儿漫山遍野地跑啊疯啊,在某天回家时,她十一岁的二姐姐也不见了。
她那年八岁,看着爹脸上的皱纹都平展了,恍恍惚惚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很怕,怕到那天夜里的炖肉她都吃的不香了,被他娘唠叨着挑拣着放进了三儿的碗里。
可是她的三哥哥与她最要好,三哥哥一定会保护她的。
她小小的岁数瞒不住心事,将这些烦忧一股脑地告诉了三哥哥。
那时三儿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不会让他的丫儿妹妹也这样无声无息地嫁了人,他要她能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能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
家里人少了,肚子便能吃的饱了,她长到了十一岁,也没听说爹娘要给她找什么人家。
真好。她那时想。若是爹娘执意要她嫁一个不认识的人,她便收拾包袱一跑了之。
可那天真的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压根就跑不了。
那是个村子里的屠户,油水吃得多,人也长得肥硕,三层肚腩堆在棉袄下,看见她时,笑得露出了一颗镶了金的牙。
丫儿吓坏了,死活都不肯应这门亲,她才刚刚十四岁,怎的能许配给这三十出头的丑屠户。
三儿也不肯,真的履行起他的承诺,与他爹他娘大吵起来,爹娘咆哮声中说着什么‘聘金’‘彩礼’,三儿都听不见一般地回绝,像一匹凶狼,恶狠狠地护着丫儿。
三哥哥像是她的盖世英雄,说服不了父母的丫儿收拾包袱跟着三哥哥走时,还是这样想。
两个半大的丫头小子趁着夜色,逃离了村子。
可他们在外漂泊着,才知道世间险恶,两个孩子几乎快要活不下去,他们找了个临近的庄子,去客栈里当小二,去货郎里当苦力,去扛货去背菜,想尽了法子活下去。
可零零碎碎的钱加起来,才刚刚够吃饱肚子,两个人睡在客栈的后厨里,像是两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惨兮兮地相依偎。
终于,三儿来与她商量能不能回家里去,当年那个护着她的三哥哥已经被劳力磨平了棱角,面对着她时,有些心虚的颓废。
丫儿明白,三哥哥是太累了,回了家便有了地,好说也能吃上饭了,比现在的饥一顿饱一顿要强得多。
想来那屠户应当早就娶了别人,她现在回去,也不会再与那胖子有什么瓜葛。
想到这儿,丫儿便同意了回家。
庄子离他们家也就半天的车马时间,两个人忐忑地拎着行囊和攒下的小笔银子回了村,却发现他们家的房屋瓦舍,早已落满了灰。
“你们两个死娃娃!跑到哪里去了哟!!”
邻家的阿婆见了他们,冲上来悲切地喊:“你两个一走!你娘就疯咯!落着大雨跑出去,跌进河里给卷走了!”
“你爹自己熬了半年,后头是在你家梁上自己吊死的!”
“两个不孝的死娃娃哟!”
带着乡音的骂声如同凿子般,一下下敲在两人破碎的心上。
她与三哥哥默不作声地在老屋前站了许久,又默不作声地进了屋,默不作声地收拾了前屋后院,默不作声地龟缩在了这个逃离又回归的家。
三儿扛起了锄头,去地里刨活路,丫儿也拿起了针线,做起了与她娘一般地活计,生活与几年前的日子复又重合,仿佛一个悲剧的轮回。
她当熬一熬,熬久了,日子便会好了,可渐渐地,她发现三哥哥越来越不对劲。
白日里,他还是如往常那般扛着锄头出门,可回来时,却偶尔兴奋地如同中了状元,偶尔又失魂落魄,眼瞧着是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丫儿不敢多想,只得拼命地纳起针线活来,想要多换个几文钱来安一安心。
可钱罐子却一天比一天地空了下去,终于在那天夜里,一切的不安找到了根源,全然爆发了。
“丫儿丫儿!!”
已经是深夜,守着大门睡着的丫儿终于被晚归的三儿给叫醒了,可那三哥哥却是满脸的惊惧,攥着她的手湿漉漉的,满是冷汗。
“咱们跑吧!我输了赌馆好多钱,咱们快跑吧!”
丫儿慌张地收拾了几件东西,便被三儿紧拽着出了屋门,两个人在漆黑的夜色里踉跄跌撞地跑,她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声音哆嗦着问她已然面目全非的三哥哥。
“哥,咱们去哪啊?!”
三儿没有回头,扔下一句:“咱们去投匪!”
其后的事情不言而喻,逃跑,投匪,以妹献媚,说要保护丫儿一辈子的三儿,亲手将她送进了肮脏的禽兽口中。
余淮水沉默半晌,重重地叹息。
“你不求我解开你的绳子?”
丫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很快便从这些乱遭的情绪抽离出来,她似乎不想在他人面前示弱,用不在乎遮掩着自己的难堪过往。
“还是别了我没什么牵挂,放了我,只会害了你。”余淮水讪讪地摇摇头,不想再给丫儿本就狼藉的生活增添苦恼。
“你这男人,真是没有骨气。”
见余淮水畏畏缩缩,丫儿嗤笑:“你不是与那臧六江情投意合吗?不想着回去见他?”
“他死了。”余淮水口气轻轻地,像是哄人:“我也死了,才能再见到他。”
屋里又一次安静了,丫儿有些惊讶于余淮水的颓丧,又有些可怜他的境遇,复杂的情绪彼此交织,汇成了一片愤怒。
“男人死了就死了!”
丫儿叫嚷起来:“男人死了,你就不活了?!”
她这一声骂的突然,吓了余淮水一跳。
丫儿见过太多寻死觅活的人,长久地劝慰无果后,便是怒其不争。
“你给我起来!”丫儿才不管余淮水愿不愿意,上手将他翻了个身,埋头去解绑缚着余淮水的绳扣,绳子一扔,见他还是怔愣,她索性伸出手来,硬是拖着余淮水起身。
余淮水被绑地太久使不上力,这一站便要歪倒,见丫儿去搀他,慌忙地避开倚在墙上。
看着眼前这个比翠翠还要脾气火爆的姑娘,余淮水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惭愧。
“还愣着?”丫儿见余淮水怔愣着,当他还在伤春悲秋,她对待男人不比对待姑娘温柔,竟挽起袖子露出巴掌,不轻不重地在余淮水脸上啪地打了一个响亮。
使了三分力,泛起了微微的疼,丫儿盯着余淮水,又问道:“活不活,问你话呢!”
余淮水的鼻子又泛起酸来,他的眼睛莹莹见了亮光,涌上一抹泪:“活。”
丫儿终于松了口气,在这暗无天日的寨子里,她最常做的,便是劝慰这些自己都不想留住性命的人。
这也是她能劝慰自己莫要寻死的唯一方式了。
留住命好歹还有希望,若是没了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余淮水泪窝子太浅,边活动着僵硬的手臂,边轻轻地抽着鼻子,他知觉气氛有些尴尬,便打听起外头的情况来。
“我听刚刚那个土匪说,朱权有还没醒?”
丫儿扬起嘴角,有些痛苦地笑:“对,死了才好。”
余淮水也是这样想的,有些惋惜地交代了那日夜里发生的事。
得知是余淮水一石头开了朱权有的脑袋,丫儿可惜地直拍手,埋怨余淮水下手太轻,没一下除了这个祸害。
“要活也不能说的太轻巧”余淮水的血液通畅了,脑子也跟着清醒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咱们得想想法子,怎么才能出得去”
丫儿打量着余淮水的细胳膊细腿,有些不大放心:“你若是家里有些底气,还是要家里人来赎你吧,虽说臧六那人没了,你应当还是有别的家人,不然还是安分等着吧。”
“不要以身犯险了,这寨子里头养着狼,若是有不听话的,会被扔进狼圈里去的。”
“狼?”余淮水心头一跳,望向说话的丫儿:“寨子里怎么会养狼?”
“”丫儿似乎有些不愿提起,想了片刻这才开口道:“三儿他在寨子里头养狼,他曾与我说过,朱权有那人要他把狼养的疯癫些,每隔十日八日,便用笼子装着,去东寨那片山里放一批。”
余淮水想起臧六江曾说过的话,原本从未有过狼的山林子里突然有了狼群,他还当是从别的林子里逃过来的,没成想,源头竟是这西寨。
为了让东寨的日子难过些,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你那个哥哥说,他负责养狼?”余淮水垂着眼细细地思索,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踹的生疼的小腹,忍着隐约不适,继续问道:“那些狼,不伤他吗?”
“你这样一说”开了话头,丫儿也暂时搁置了对三儿的厌恶,随着余淮水的话回忆说道:“似乎,那些狼从不咬他,他开笼子进去时,那些狼都躲得远远的。”
“是被打怕了吗?”余淮水又问。
“不是。”丫儿脑袋摇地像拨浪鼓,笃定道:“寨子里旁的土匪也会去训狼,手臂粗的棍子打下去,那些狼都不怕,反倒更疯了。”
那便是有别的东西,让这些狼害怕那叫三儿的人
余淮水摸索着头脑中的想法,有些探究地开了口:“丫儿,若是我的法子激进些你愿意随我离开这儿吗?”
丫儿的眼神仿佛看怪物一般,不假思索:“我自然是千万般愿意的,可是激进你能如何激进?”
理顺清脑海中的一根线,余淮水终于问道:“有件事,我想麻烦你去做。”
丫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看着余淮水满脸严肃,她也平白多了些紧张:“你说”
见她答应,余淮水压低了声音:“你原始愿意,便”
暗卫从京城回到王爷暂住的庄中府邸,足足换了三匹好马,奔波了一日一夜,在隔日四更才到了府邸门外,齐一早早地便候在了门前,夜色之中,他手中的红灯有些渗人的耀眼。
马蹄哒哒响声踏过了青石板路,冷风席卷,刮起马上之人保暖的披风,暗卫翻身下马,从怀兜里掏出两封叠好的密信。
“齐五。”齐一唤了暗卫一声。
“怎么掌灯?”
风尘仆仆的齐五瞥了眼齐一手中的火红灯笼,暗卫所一如名号,隐秘无息,平常夜里接应从不会点灯,因此齐一此举,让他有些意外。
“小四爷离府了,王爷睡不安稳,不想见光。”
齐一并不接信,低垂着眼睫将目光落在齐五手中的折信上,他语气轻松,听着像在打趣:“我还当那土匪不识字呢,他没有为难你?”
“他要走了我一把刀。”齐五脸上没什么表情,明明是还算稚嫩的一张脸,却平白有些老气。
“齐五,你年纪小,该多笑笑的。”齐一开口算是安抚,回身开了府邸大门,掌灯向院内而去:“走吧,王爷在等。”
从前也有过亲自呈信给王爷的经历,齐五不疑有他,将马交给一旁候着的小厮,跟进了漆黑的院中,随着齐一手中灯光缓步向前。
“臧六江眼下如何?”已是深夜,长廊中空无一人,齐一手中的灯火摇曳,照亮了两人脚下的一小片路。
“没死,拉着我问他那新娶进门的媳妇儿,我不清楚,也就没回他。”
齐五盯着齐一脚下的光亮向前走,闷声闷气地:“那人瞧着愚笨的很,王爷怎的看重他?”
“王爷自有他的道理。”齐一不予置评,拐过长廊进了内院,一队侍卫守在院前,齐五卸了兵刃又查了身,这才随着齐一进了屋内。
案前正坐着一人,王爷脸上仍挂着那半幅金色面具,应是处理公务累了,他坐姿有些懒散,撑着脑袋缓慢地扫视案上的公务。
“王爷,信回来了。”齐一唤了一声,王爷没有动作,一旁的齐五连忙上前复命,双手奉上两封折信。
见王爷点头,齐一接过折信裁切开来,规矩地在案上铺平。
“这是?”半晌,王爷疑惑地捏起一张红纸,齐五抬头看去,又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王爷,咳,这是求亲庚帖,臧六江写的。”齐一自然认得这是什么,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齐五。
“这混帐!”王爷怒急,一拳捶在桌案之上,桌上的烛台应声翻倒,滚出一圈,停在齐五的身前:“本王快马加鞭,就为了看他这乱七八糟的东西?!”
齐五事不关己,只低低地垂着脑袋听命,可眼前的蜡烛实在碍眼,他出手拾起了那根燃了小半的火烛。
“齐五。”看着红纸的王爷突然开了口:“你瞧着,并不惊讶?”
齐五心里咯噔一声,悄声放下了手中火烛,面上却仍是没有变化:“属下不敢惊讶,属下一切只听从王爷吩咐。”
王爷瞧着另外一封信纸上几道隐密的红色手印,目光逐渐森然起来。
“齐一。”王爷审视的目光落在齐五身上,他抬手吩咐道:“看看他的手。”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像是抽尽了所有水分,变得干燥又危险,齐一侧身来到齐五跟前,接过他举起的双手查验。
臧六江这封庚帖用的便是普通的民间红纸,染色粗粝,有买不起口脂的姑娘想要染红双唇,便会买些这样的红纸,裁成小片在唇间一抿,便会留下一片红色。
若是齐五手上见了红,这罪名可就是实打实地定了。
“王爷,没有。”齐一回了话。
齐五的双手干干净净,的确是没有半分染了色的模样。
乖顺地趴伏在地的齐五心底冷笑,他长在民间,自然知道这些红纸会染色,回庄子前他便找了条未结冰的溪流,在里头将两手认认真真地搓洗一番,如此小心,当然会没有痕迹。
“齐五。”王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无尽的威压:“你当真没有?”
“属下没有。”
屋里再没了动静,齐五还当此事便算了结,后头忽地一阵巨力袭来,他下意识地回身抵挡,却被身后的齐一一把拧住双手手腕,左右一挣,只听嘎地响了两声,他的两边胳膊便软软地垂了下来,眼见是被卸了关节。
“齐一”齐五目眦欲裂,并未觉得自己露出马脚,他被齐一两手反绑捆在了地上,还挣扎着抬头去逼视一旁的齐一。
“你没有。”王爷还是懒懒地,似乎眼前捉到的并不是叛主的逆贼,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阿猫阿狗。
“那你两袖上的金粉,是从何而来?”
薄薄的红纸被抛落下来,随着纸张的缓慢飘零,点点细碎的金粉四散在深灰的地板上,烛火映照下,那金粉熠熠生辉。
齐五突然想到了门前齐一打着的那盏红灯,原来从那时,他们便已经怀疑了。
“王爷!属下没有!”齐五还想垂死挣扎,王爷却没了闲心再听,侍从入了内室,将挣扎不停的齐五搬了出去。
吵嚷声歇了,王爷连日里紧绷的脸色也松快了些,心里头放松了,他便展开那红纸看了起来,至于那另一封假信,被返回身的齐一拿去焚净了。
“天赐良缘,望之亲启”王爷的嘴里咀嚼着这几行字,有些不屑地笑出声来:“他还挺当真的。”
望着红纸最后一行模仿印刷的小字,王爷嘴角的笑多了两分真。
暗卫,抓之。
思虑片刻,王爷问向一旁的齐一:“余氏那队人回乡了吗?”
齐一有些犹豫,斟酌着开了口:“车马队出了庄子一路沿商道向南,派去的人手撤了一半,一直远远地跟着,盯着人回信说,没什么异常。”
王爷听着,心里却有些奇怪的怀疑,余淮水那日的那副模样,不像是会这般认命离开的性子,总觉得,他还会闹些事端出来。
“让他们看紧些,被发现也无妨,必要时,去近前仔细看看。”
第47章
临近傍晚, 西寨大院里的篝火又生了起来,柴火垒的少,火也只是蔫蔫地烧着。
院里的聚集的土匪比往日要多上许多,平日里爱喝酒耍钱的那些土匪也没了兴致, 三三两两地扎着堆, 彼此低声交谈。
叫人把脑袋开了瓢的朱权有还没醒, 昨日夜里点火烧营帐的那小子下手又快又狠,若不是他们及时拉开了人,只怕朱权有已经死在山上了。
西山上的土匪与衙役起了冲突,真刀真枪地打起来伤了不少人,跟在县衙老爷身边的那个师爷被吓惨了, 躲在屋里喝安神药,惶惶地不敢出门。
没了师爷, 又没了朱权有, 西山上的土匪更联系不上县衙老爷,这伙子脾气暴躁的土匪没了主心骨,心思不安。
三儿领着个白胡子大夫从朱权有的屋里出来,那大夫看着他两侧面目不善的土匪战战兢兢,有些不敢言语。
“大夫, 有什么话您直说就是了。”
三儿看出他的害怕,可这治病哪能遮遮掩掩的,只得让左右的土匪散开些, 又安抚两句,那老大夫这才愿意开口。
“这这小友底子虚,平时也不加以克制,脉象虚浮,本就该好好调养着, 静静地养个一年半载,眼下这头部又遭重创,瘀血阻滞,醒不来也是情理之中啊”
“老先生。”三儿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咱们二爷家里有势力,这要是出了事,我们真是吃罪不起啊”
说着,三儿便伸手给老大夫递银子,强硬地塞在他的手中,嘴上相当恳切:“您再想想办法,多少银子我们都拿得出来。”
老大夫手里拖着被硬塞的银子,只觉得这小小一块重若千斤,这土匪窝窝里的钱哪是那么好赚的,若是治不好,只怕自己也得折在这儿。
“哎容老夫回去,好好斟酌一番,开两副药来”瞧着院子里乌泱泱的土匪,老大夫只得应下,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虚汗。
两人又虚与委蛇地客套一番,三儿这才差了几个土匪送老大夫离开。
暗地里,他又叮嘱看紧些,别让这老东西拿了银子举家逃了。
屋里没了旁人,三儿回了屋,忧心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朱权有。
他倒不是担心朱权有这个疯子,只是若没了朱权有,那朱有德八成会视西寨为弃子,说不准会做出什么来,还是得另做打算才是
正想着,外头一阵嘈杂声响起,三儿听见动静赶忙出去,院子里是两伙子土匪正在对骂,污言秽语漫天乱飞,推推搡搡眼见便要动起手来。
“三儿,咱们不拦着吗?”
与三儿亲近的土匪凑上前小声问着,平日里三儿与朱权有要亲近些,眼下朱权有还不知死活,出了事只得问问他的意思。
“用不着。”三儿的眼底露出一丝凶光:“让他们打,等打出胜负来,就把赢的拖去打一顿板子,拴在寨子门口,让他们警醒着点。”
“还有,最近把账房和库房看的紧些,这伙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要不了多久就分了心了。”
“行。”那土匪还是听他吩咐的,瞧了一看愈发焦躁的人群,闷声沉脸地下去了。
三儿烦得很,正想着要不要索性去那师爷屋里恐吓他两句,要他赶紧想个法子联系上朱有德,便瞧见院子后头,几个土匪正带着个女人朝这边过来。
“丫儿!?”三儿有些惊讶,连忙上前去将自己妹妹拽到身后,脸色铁青地问那几个土匪:“我不是要你们把她锁屋里去吗?怎么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那几个土匪见他护着丫儿,心底嗤笑他的惺惺作态,嘴上说得倒是好听:“你妹妹说屋里那个男人疯了,她心里头害怕,要找你。”
“男人?”三儿脸色更不好了,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丫儿:“你们把她关哪儿了?”
“我们还当你想要罚她呢,自然是关在后头那几间破屋子里了。”
几个土匪脸上不着调,说的话也暧昧,三儿不想与他们起冲突,瞪了他们几眼便拉着丫儿离开。
“嗤,装模作样的。”那几个土匪也不敢招惹三儿,翻着白眼偷着骂几句,勾肩搭背地向反方向走去。
三儿也顾不得去找师爷,拉着丫儿匆匆回了自己屋里,他睡得是大通铺,眼下屋里没人,正好说话。
“你没事吧?”三儿看着丫儿有些凌乱的衣服,有些心虚地问她。
“没什么事。”丫儿努力平复着心绪,垂着脑袋不看他:“他们没干什么。”
其实这话没什么信服力,三儿却移开了话头,他脸上有些忐忑,似乎又有了些当年做哥哥时候的模样:“他们说你找我,屋里那个人怎么了?”
“”丫儿沉默半晌,忽地抬手抹了一把泪,带着哭腔与委屈说道。
“我实在害怕那男人让我绑他解开绳子,我看他可怜,便解了。”
“可他问我这儿是哪,我跟他说是西寨土匪窝里,他便突然地撒起癔症来,又哭又笑的,还抓地上的烂饭吃太吓人了”
三儿许久没见丫儿这样哭了,上一次这样哭,还是刚来寨子那会儿,自那以后便只会硬邦邦地与他说话了。
三儿看着心疼,伸手去揽丫儿的身子,想要搂着她哄一哄,却被丫儿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三儿知道丫儿心里还是怪他,也不强求,心里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你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长得白净,看着斯斯文文的?”
“对,是挺文弱的。”丫儿佯装思索,脸上又露出恐惧的神色,踌躇半晌,像是认了命般开了口。
“三哥哥,我实在是太累了你从前说得对,为了前程才能过的好些,我现在想听你的话了”
三儿心底里的那些猜疑,在听到这句三哥哥时一扫而空,他有些兴奋地去扳丫儿肩膀:“你又愿意叫我哥哥了!?”
见丫儿脸上露出吃痛的模样,三儿赶忙松了手,可依然亢奋。
“妹妹你明白我的心思就好,那朱权有虽说人品没那么出众,可他家里有钱,哪怕你给他做小,也比咱们在外头种地强啊。”
丫儿默默攥紧了拳头,面上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是啊,只要有钱”
“可现在朱权有不醒,就算你转了性子,咱们也没法从他那儿再得到些什么好处”
三儿摸索着下巴,偷偷瞄了一眼丫儿的肚子,小声嘀咕:“若是你怀上他的孩子就好了”
丫儿只觉得恶心,头脑一阵晕眩,紧紧地绞着手指,这才勉强自己站在原地。
“三哥哥,”丫儿打定了主意要离开,谨记着余淮水教过她的话,一字一咬地说给三儿听。
“咱们兄妹好久没一起说过话了,今天晚上,寻个空档吃些饭吧。”
破屋里传来一阵打砸的声响,有人扑在本就老旧破碎的木门上拼命摇晃,外头锁着的铁链当啷当啷响个不停,似乎惊扰了屋里人的情绪,换来一阵尖锐的喊叫。
“大胆!你们都大胆!我是朝廷亲封的状元!!你们怎么敢关本状元!!”
余淮水的喊叫声传出老远,西寨里的土匪个个都认得他这张脸,看热闹似的围了不少人。
“哎!你喊什么!”
有土匪喝了一声,屋里的余淮水便浑身一抖,像是叫香头杵了屁股的猫,更癫狂地叫喊起来:“我是状元!!我要做大官,大官!!”
“什么狗屁大官!这小子吓疯了?”
“还状元呢!你是状元,老子就是皇上!”
围聚着的土匪堆里发出一阵哄笑,或不善或嘲弄的目光投射进老屋纸窗内,打量着里头战战兢兢的余淮水。
“怕不是装的吧?咱们拖出来看看?”
有看热闹的土匪心生怀疑,也是看热闹拱火,撺掇着要打开房门放余淮水出来。
“别了,这要是出来发了疯,咱们还得想法子把他绑回去。”
被他撺掇的那个土匪没什么兴趣,这砸了二爷的小子肯定得交给二爷发落,还是好生锁着,别等二爷没了发泄的人,再罚到他们头上。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起哄声里霎时少了些提议开门的,可这伙子土匪心坏,便想出别的法子作弄余淮水。
一块石头砸在门框上,上头的泥土飞溅,飞了余淮水满脸。
余淮水吓得缩了回去,一双眼睛神经兮兮地望着外头那扔石头的人。
“大官儿!”那土匪喊了一句:“臧六江那厮是不是你男人啊!”
一阵哄笑声里,余淮水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子酸劲儿又爬上了他的鼻腔,这回他却不用再忍了。
“是”
余淮水梗着脖子,他想扮地更疯些,眼泪却拼了命地落下来,顷刻爬了他满脸,泪水涌了上来,余淮水有些崩溃地趴在地上,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他哭的仿佛是他心口上剜掉的一块肉,每一声悲泣都疼他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栗。
“他是我男人你们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有稍有良心的土匪看不下去,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余下的嘲弄声一浪高过一浪,这种悲切的戏码是这帮坏了心的土匪最喜欢的,余淮水的哭声实在是他们作恶最好的褒奖。
又有人捡地上的碎石泥块往门里扔,叮当一阵,原本脏乱的屋里更脏了。
哭声突然停了,余淮水踉跄着爬起身来扑在门上,他一双眼睛哭的通红,有些像索命的鬼,那眼神带着刃儿般划过在场每人的脸,恶狠狠地,疯癫癫地。
“我是大官”这是假的。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这是真的。
第48章
“来, 妹妹你尝尝这个。”
丫儿的妥协,让三儿今日格外高兴,甚至暂且将朱权有仍在昏迷的事都忘在脑后,差人去山下找了家客栈, 打包了些好吃的饭食回来。
丫儿坐在他对面, 许是许久没有吃过这样香的饭菜了, 她筷子不停,极快地向嘴里塞着饭食。
她这副模样让三儿想起小时候来,离家出走那段时日经常挨饿,在客栈后厨打地铺时,偶尔会有上一桌客人撤下来的饭菜, 他跟丫儿就会趁着夜里掌柜不在偷吃一些,那时候丫儿也是如现在这般, 拼了命地填饱肚子。
他这般想着, 心底里的惭愧更甚,可是他不想认,他觉得他给丫儿找了条还算好的路,连带着给他自己也解了困境。
是丫儿自己不肯,脾气这样犟才惹得朱权有折磨她, 怎么会是自己的错。
可三儿知道自己说了丫儿又要生气,只得闷声喝酒,颇为复杂地看着对面被蹉跎得失去了洒脱自得的妹妹。
胃里塞得鼓鼓囊囊, 丫儿还是不舍得停下筷子,慢慢地往嘴里塞着炒菜里的肉丝。
“妹妹。”三儿酒量一般又心烦,几杯下去就有些醉了,伸着手想去拽对面的丫儿:“咱们家,可就剩了咱们两个了。”
丫儿这回没有避开, 被三儿拉着手,她脸上的表情却更冷了。
三儿没有发现丫儿的冷漠,还是拉着她不断嘀咕些过去的往事,有他的,有丫儿的,也有爹娘的。
丫儿听厌了,开口打断了他的这些虚情假意:“三哥哥,我不想伺候朱权有了,我想跟着你做活计。”
三儿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乍然听她这样一说,有些回不过神来:“不伺候了那你还能做什么”
“我想跟着你养狼。”
丫儿借着给三儿倒酒甩开他的手,劣酒倒得满满的,推过去晃悠着洒了一片,丫儿拽出抹布来擦手,狠狠地擦了好几遍。
“那那不成。”
三儿一听这话,醉意熏熏地埋下了头,嘴里嘀咕着:“那些狼可凶,不能让你去,让它们咬一口半条胳膊就没了”
“可是我瞧着它们从不咬你啊。”
丫儿扔了手里的抹布,一双眸子里闪烁着忌恨的光亮,三儿只觉丫儿在看他,抬了头,她便弯着眼睛笑笑,遮掩住自己的情绪。
“要是那朱权有死了,咱们也不必留在这寨子里头,三哥哥你会养狼,出去做个生意糊口不比在这里强?我跟你学会了以后也能帮衬你。”
三儿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态度如此柔和的丫儿,可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丫儿给朱权有当过女人,若是朱权有死了,没名没分也没得靠山,不跟着他这个哥哥还能跟着谁呢?
“也是个主意”三儿想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转着杯子思考往后的后路。
“前头忙着,不如咱们去偷几个狼崽子出来,等以后养大了,狼生狼崽子,还愁没饭吃吗?”
丫儿知道三儿心思深沉,拐弯抹角地哄着他,看他喝干净了酒,连忙又倒上一杯。
还多亏三儿喝了酒,咂摸来咂摸去,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还是你要聪明些,那些狼苗子都是朱有德送来的,若不是我去喂养,早死绝了”
想到此处,三儿一拍桌子,嚯地起了身,踉跄着就往外去。
“哥哥,你上哪去?”丫儿还当是自己的心思暴露了,连忙喊了三儿一句,起身跟着他往外去。
“哥哥带你去掏狼崽子去!”
三儿酒意上了头,做事也愈发冲动起来,拉着丫儿便要出门,这也正中了丫儿下怀,她连忙搀住了三儿,跟着他往外走。
院里没什么动静,冬日的二更天愈发寒冷,即便院里生了篝火也没人愿意出来挨冻,朱权有又不是什么得人心的货色,眼下这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鬼影都没有,三儿与丫儿半拉半拽的,往后院里去。
院子后头黑漆漆的,两人高的整根木头围出好大一块地,上头还用荆棘扎了顶,生怕有狼发了性子跳出来。
离得越近,越是能嗅到来自野兽的腥臭气味,臭里混杂着隐约的血腥味,丫儿忍不住打了个干哕,忍不住开口发问:“三哥哥这也太臭了吧。”
“平日里都喂的活物,可不是臭吗别嫌脏,这些可都是值钱货。”
三儿边晃悠边推开丫儿,踉跄着往一旁的架子上去,他的动静有些大,惊动了院里的狼,几对绿莹莹的眼睛盯了过来,见是活人,个个儿发出尖锐的狼嚎扑在栅栏上。
丫儿吓得缩了缩头,三儿也被惊着了,高声骂了一句,从架子上摸出一个挺大的陶罐,他扯开上头的封布,又抓出一把灰黑的粉来,扬手往自己身上擦。
“这帮子死畜生,还喂不熟你们了?!”
三儿嘴上虽然这样骂着,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帮狼苗子自打出生开始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动辄就是打骂挨饿,几十匹狼时常只能瓜分几只活鸡,日日都饿的两眼绿光,吃不饱又饿不死,折磨得像惊弓之鸟,疯的厉害。
那粉在空气中飘散开来,立刻便有狼甩着脑袋避开,栅栏边上虎视眈眈的野兽瞬间少了大半。
丫儿心里觉得惊奇,凑近了去看三儿手上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啊哥哥,怎么这样厉害?”
“这是哥哥的秘方。”三儿有些不愿意透露,可想到自己的确是亏欠丫儿太多,又找补起来。
“是山上找的苦草打的粉,又放了不少腌臜东西,狼鼻子灵,不愿意闻这个。”
其实不止是因为这个缘由,三儿从前折磨狼崽子时,时常便在身上抹这个粉末,久而久之,即便是狼长大了,闻到这个气味也会从心底里生出惧意来,轻易便不会攻击他。
丫儿听的一知半解,三儿已经将罐子搁了回去,他的酒醒了一半,身子也没那么晃荡,有些谨慎地开了栅栏门往里去,借着月光,往狼窝后头摸索。
丫儿见他的身影消失,连忙跑到架子边上翻出那只装着粉末的陶罐,罐子太大,她不敢全部拿走,只得低头从裙子上撕下一片布,抓了两大把药粉包了起来,藏在自己的腰带底下,用裙子遮好。
藏好了药粉,丫儿又跑去抓了两把雪,将手擦得干干净净的,一点破绽也没留下。
三儿进去摸索了一阵,抱出几只狗那么大的狼崽子,半大的小狼梗着脖子叫,一看便知道被吓得不轻。
“两公两母,够咱们发家了。”
三儿没有察觉异样,还沉浸在兴奋当中,他哄孩子一般将狼崽子递到丫儿跟前,要她抱一抱:“这么大的狼跟狗没区别,你摸摸。”
丫儿心头一哽,夜色之中,她复杂的目光落在三儿酒意未消的脸上,有瞬间回忆起了他儿时的好。
三哥哥。丫儿在心里头偷偷地念叨。你这么就成了这幅样子呢。
一声狼嚎自身后的栅栏中响起,以此为引,躁动不安的狼群逐一停留原地,仰头对着漆黑夜空上唯一的圆月,凄厉地高声长嚎,惊地近边林中跃起一片飞鸟,扑棱棱地落下一地羽毛。
京城客栈,正是四周摊贩赶着破晓之前布置摊位的时候,一辆平常又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客栈后院外,马夫头戴斗笠,低着脑袋埋着脸,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天光昏沉,阿牛阿马搀扶着一道黑影从客栈中缓步而出,两个药肆的大夫有些吃力,臂弯之间的人走的也踉跄,像是受了严重的伤,还没全然好个利索。
阿牛阿马将那人妥善地塞进马车之中,长松口气,与那马夫交谈几句。
周遭摊贩都行色匆匆,并未有人察觉这客栈后门的马车有什么异常。
交代罢了,马夫扬鞭打马,马车便吱嘎吱嘎地调转方向,向着京城中心方向而去。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箭鸣,不知何处飞出一支暗箭极快地破风而出,那力道极大,竟破开了马车窗棱,带着木板残渣凶狠地射入其中。
摊贩中爆发出一串惊叫,接着,又是几道利箭急射而来,马车轿厢根本无法抵挡,箭海之下顷刻便被扎漏如筛子一般,就连轿厢之前的轿夫都未能幸免,只跑出几步便被一箭穿心,倒地不起。
轿厢下渗漏出丝丝的血水,在地面缓缓汇成一滩,木板碎屑满地,不敢相信其中的人会是何等惨状。
一旁漆黑的甬道之中闪出几道人影,领头的黑布蒙面,谨慎地靠到轿厢近前,他抽出腰间的一把长刃挑开轿帘,里头飘散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除此之外再没了动静。
“拉走,去给大人复命。”那人对着身后几人吩咐,眼底滑过一丝得意。
马车被拖离摊贩视野,惊魂未定的百姓无不摇头叹息,只怕又是哪些世家大族惹了祸事,遭人派杀手灭口了。
“等等!”支离破碎的马车停在某处昏黑人少的甬道,几个手下掀开轿帘进去检查臧六江的尸身,打手一摸,竟觉得有些不对。
这尸身竟少了一条小腿。
手下几人心知不妙,掀开轿帘让日光透了进来,眼前这人哪是臧六江,那张脸分明就是前几日了无音讯的同僚。
“大人。”手下面色阴沉地跳出轿厢给那蒙面人回话:“咱们被摆了一道,里头的是老七,前几日接了消息,咱们派他去会会那臧六江,还当他是跑了,没成想是给人做了替死鬼了。”
“真是废物!”蒙面人恨恨地咬着牙,挥手喝道:“收拾干净,走!”
“别怪咱家啰嗦,您这个身份,本是见不得皇上的,王爷器重,给您这个机会,您也得珍惜”
领路的太监偷眼打量跟在身后的臧六江,听说这人是外头的山寨匪人,是得了宁王赏识,这才得了机会面圣,只是不知这匪人是做了什么,有这样大的功劳,就连皇上也愿意一见。
臧六江步伐还有些不稳,不过他有意端着,不仔细分辨倒也看不出端倪,自那日暗卫走后接到王爷回信,臧六江便知道不能再留在这人员混杂的客栈中,所以提前知会,较计划提前一日入了宫。
此处不愧为皇宫,臧六江随着领路太监过了午门,两侧高高耸立青石红墙,御道两侧垂下的屋脊之上雕有麒麟石兽。
宫里进了外人,随行而过的太监宫女微微侧目打量,可他们也不敢停留,脚步匆匆地各行其事。
步行至御书房院前,领路太监将臧六江交于侍卫搜身检验,里头有皇上的贴身太监也用不着他去费心,领路太监待臧六江进去,刚回了身,便与一位宫女撞在一起。
“哎哟!吓死咱家了,小心着点啊。”那太监拍着胸口,上下打量来人,立刻换了嘴脸:“是玉绢姑娘啊,可小心着,别碰坏了身子。”
“林公公。”跟前衣着不俗的宫女缓缓施了一礼,目光落在进院的臧六江背影之上。
“您这是带了什么人进来啊,皇上应了午时在我们娘娘宫中用膳,娘娘担心菜凉了不新鲜,要我过来问问。”
“皇上忙着要紧事呢。”
玉绢服侍的荣妃正得圣心,是万般得罪不起的,林公公老脸笑成一团,话也说的圆滑漂亮:“姑娘让娘娘放宽了心,皇上记挂着娘娘,待忙完政务,自然会去见娘娘的。”
玉绢知道近前的人口风紧,打听多了会起疑,只得还礼告辞,背过身去,还算俏丽的笑容荡然无存,面色阴沉地往荣妃宫中去了。
第49章
玉绢一路无话, 匆匆穿过承祥宫精致的景观内院。
推开殿门,暖香萦绕,三层高的雕花铜炭笼支在正厅之内,殿内装饰无不奢华, 玉绢埋头悄声地走进里屋, 对着正侧卧软榻之上的女人行礼:“娘娘。”
“回来了?”帐纱之后, 榻上的女人懒懒掀开眼帘,丝毫没有什么玉绢口中正在等待皇上的模样。
“奴婢去问过了,前头的林公公说皇上正在处理政务,有些不得空。”
玉绢小心翼翼地答话,偷眼观察荣妃脸上是什么表情, 见她面露不悦,连忙低头, 继续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禀报。
“林公公领了位陌生男子, 交到御前侍卫处查身,皇上要见的应当就是那人。”
“可曾瞧清楚那人长相?”荣妃的目光冷冷的,刮得玉绢遍体生寒。
“奴婢不曾瞧见。”玉绢两肩微微战栗,殿中燃着的暖炭烘得她后襟都湿了一片。
“奴婢去时,那男人已经随侍卫离开, 奴婢只瞧见那男人生的高壮,扎了一把及腰的马尾其余的,便没有了。”
“无用。”荣妃横了玉绢一眼, 起身下榻,塌边一名宫女立刻上前搀扶,玉绢也不敢怠慢,连忙取来绒罩给荣妃披上。
“娘娘,别气坏了身子, 龙胎要紧啊。”
那贴身搀扶的宫女小声劝慰着,荣妃抬手,轻轻抚摸自己还算平坦的小腹,脸上的表情依旧凝重。
“金缎,你找个时候出去问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荣妃搭着金缎的手,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铁青。
“是。”金缎躬身,给跪在堂下的玉绢使了个眼神,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御书房内生了极多熏过香的红罗炭,臧六江仅仅只是被侍卫领着靠近殿宇门前,便有扑面的暖意袭来。
厚重的门扉吱呀轻启,近前伺候的太监总管悄声迎来,他与臧六江的眼神微触,随后侧身,给他让开了一条进屋的路。
沉香袅袅,臧六江垂首踏入房内,入目是连排的一丈高经史全集,身后房门一声沉闷的响,是首领太监屏退一众闲杂人等,回手合门跟入殿内,臧六江侧目望向里屋,随后下跪行礼。
“草民臧六江,叩见皇上。”
臧六江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抬起,随着首领太监急匆匆而归的身影,偷眼一看高处书案后端坐着的当今圣上。
皇帝正值中年,亲生的宁王与他有五分像,应是政事劳累,即便是面容舒缓时眉心也依旧微蹙,却无损他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
臧六江行礼,皇帝却并不回他起身,沉重而又探究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后脑之上,重若千斤,压的臧六江脑后生风。
“宁王吩咐事态匆忙,不愿皇上挂心,遣草民将所见所谓如实禀报。”臧六江无法,上头是皇帝老子不能冒犯,只得搬出王爷的名号,又一次开了口。
说罢,臧六江从怀中掏出几卷有些潦草的书本,双手呈上。
皇帝下巴一扬,首领太监立刻接过臧六江手中书本,递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掀开一页,只瞧了一眼,便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是认为这国事,还不够朕劳心吗?”
“草民不敢。”臧六江头仍是埋的很低,极为恭顺的模样。
“你不敢。”皇帝拍了拍案上的书本,口气森冷:“那这鬼画符,是朕看错了眼?”
“皇上恕罪。”臧六江叩首:“草民乡野村夫,并不识字,脑子又愚笨,只得以此拙法记录贼人贩卖私盐的罪状,并非草民有意,实属无奈之举。”
“愚笨。”皇帝冷笑着重复着这两个字,宁王是他的血脉,又长在皇城之中天子眼下,自然是清楚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脾性的,若臧六江真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是断断不会被宁王所用。
臧六江此举,只是为了确保能够在进京面圣之前,消息不被旁人甚至宁王提前打探,进而失去价值,遭人灭口罢了。
皇帝心里清楚,臧六江也知道皇帝心里清楚,作为王室幕僚犹如高空走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的完全。
“如此,你便一一禀来。”
半晌,皇帝将那书本扔在案上,由总领太监交还到臧六江手上,臧六江的行为逾矩让皇帝心中略感不快,可目光中的轻蔑却减轻许多。
为自己所用的聪明人,谁都喜欢。
“起来回话吧。”
臧六江偷偷松了口气,终于将心咽回了肚子里。
西寨的天又黑了,院里的篝火烧的颓靡,没人顾得上添柴,小簇火焰舔着仍未烧尽的木头,只照的亮周围一圈空空的地面。
自朱权有昏迷已经过了三日,寨子里人心惶惶,原本还能因利而聚的土匪都打起了坏主意,若不是三儿提早吩咐下去看紧库房,估计早就闹起来了。
三儿搬去了丫儿的屋子里住,当年朱权有为了给自己行方便,特意拨了一间草屋给丫儿独居,那屋子离土匪的连排大屋又远,正是个藏狼崽子的好地方。
三儿不赌钱,似乎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他在地上铺了被褥,专心地养活起几只狼崽子来。
丫儿也还是十来岁的姑娘,见那几个呜呜嘤嘤的毛团子实在可爱,便跟着三儿一同照顾。
一时间,竟有些诡异的家和静谧。
“三儿!!”屋外突然嘈杂起来,正给狼崽子喂肉糜的三儿连忙端起食盆,打着手势要丫儿赶紧将几只满地乱爬狼崽抱回后屋。
丫儿自然知道几只狼崽子见不得人,她匆匆躲好,三儿这才拉开屋门,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个面露惊色的土匪,他知道这是丫儿的住处,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二爷醒了!你快去看看吧!”
“醒了?”三儿一时间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怔愣许久,连忙回问:“怎么醒的?”
“咱们请的那老大夫今儿过来扎针,几针下去,二爷就给疼醒了!”
土匪瞪着眼,脸上仍是不可置信,他与三儿关系不错,回想起朱权有的状况连忙叮嘱:“二爷一醒就嚷嚷着头疼,在屋里骂人,你若是去了,小心些。”
三儿慌慌得点头应下,门板一关,脑中思绪乱飞。
三儿欠朱权有好大一笔银子,甚至还被朱权有捏着那件事的把柄,这朱权有醒了,他们离寨的事儿也算是黄了,眼下,只得又回到从前的日子了吗?
“三哥哥?”丫儿躲在屋后,并没听见来人与三儿说的话,她有些不安地迈步出来,瞧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怎么了,出什么要紧事儿了?”
三儿紧盯着丫儿,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目光中的贪婪与怯懦一闪而过,换上一副笑脸:“快,是好事,刚刚有人来告诉我,说朱权有那头出事了,咱们去看看。”
三儿知道丫儿恨朱权有恨得厉害,不这样骗她,她必然是不会去的。
“出事?”丫儿眼前一亮:“他咽气儿了?”
“不清楚。”三儿不敢看她,低着脑袋去开门:“可瞧着是挺急的,咱们快去吧。”
几日的静谧生活让丫儿有些放松了警觉,她也的确如三儿猜测那般,恨不得将朱权有碎尸万段,如今听说这畜生出了事,怎么都得去看看。
两人藏好狼崽,一前一后出了屋。
前几日空荡荡的西寨大院里此时挤满了人,心思不同的土匪聚在院中,大抵都是听说朱权有醒了问询赶来的。
三儿一路拽着丫儿,似乎是怕她丢了,又像是怕她逃了,一路无话,走到了朱权有的门前。
丫儿再被恨意蒙蔽,此时也察觉出不对来,她听着屋里动静既没有哭声,又没有闹声,反倒——像是有人在含糊不清地咒骂,以及旁人低三下四的哄声。
“三,三哥哥”丫儿身子僵地像块石头,硬是拽着三儿不肯再向前挪动:“我,我不去看了”
三儿回过头来,脸上那些个做人哥哥的柔和早已荡然无存,只冷脸瞪着丫儿:“丫儿,听哥哥的,咱们得活命!”
“我不去!”丫儿头发都要竖立起来,用力地拧动手腕想从三儿手中挣脱:“三哥哥!我们不是说好要离寨吗,我不去!”
她动静闹得大了,惹得旁侧的土匪望了过来,三儿气地咬牙,也不管丫儿肯不肯,硬拖着她来到朱权有门前,猛地一推,将丫儿推进了屋内。
屋内正站着几个平日里攀附朱权有最厉害的土匪,师爷也坐在旁边哄着暴躁不安的朱权有,见一个姑娘撞进了门,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二爷。”三儿搓着手进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丫儿惦记您,非要来看看您呢。”
丫儿平日里胆子是大,可朱权有就仿佛是她的心魔,只听到那人的名字,便觉得从四肢百骸翻上一阵冷意,冻着她瑟瑟发抖。
“看看我?”床上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仅仅三天,朱权有就瘦了一大圈,他本就不是多么精神的面貌,如今眼眶深陷,两腮干瘪,一副活死人的模样。
“丫儿,你过来”
朱权有唤她,丫儿却不敢动弹,她低低地埋着头,盯着地面的两眼不住震颤。
“去啊。”三儿比她还要着急,凑到丫儿身后搡了她一把。
丫儿跌出两步,直愣愣地走到朱权有床前,她不敢不动,怕朱权有作出更大的疯事来。
“”她嘴唇哆嗦地厉害,目光落在床沿上,硬是不看朱权有一眼:“二二爷”
“你也当我要死了是不是?”朱权有的声音像是淬了毒,一句话便药得丫儿喘不上气来。
“是不是!”
朱权有虚弱至此实在无处发泄,如同往日折磨她那般,伸手摸进了丫儿的衣裙之中,捏住了一块肉狠狠地拧。
丫儿疼地两膝一软,也怕被旁人瞧见,连忙跪在地上恳切地求饶,泪珠扑簌簌落了满脸,除了惊惧,再没了其他。
“二爷!二爷我不敢呀二爷!”
师爷与其他土匪在场也是面露尴尬,那姑娘吓得又是哭又是叩头,平日里受了多少折磨,实在可见一斑。
丫儿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是担心朱权有,三儿背地里骂她不争气,见势不好,连忙开口。
“二爷,您也别忧心,丫儿是吓坏了,若是您想要撒气,砸了您的那小子就在后院绑着,要杀要剐,您吩咐。”
第50章
门板震颤, 屋外人声嘈杂,缩在墙角的余淮水睁开了眼,几日没有睡好。
他的眼中爬满了血丝 ,身上的衣料也脏兮兮的, 头发蓬乱, 瞧着真与个街头痴儿没什么分别。
一阵哗啦哗啦的响, 铁链落在地上,锁头打开,一队土匪鱼贯而入,目光不善地打量着蜷在墙根下的余淮水。
余淮水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已经几天了,土匪从刚开始的围观逗弄到现在的嫌恶忽视, 若不是朱权有命令,他们也不愿意来招惹一个疯子。
“起来。”领头的土匪不愿意上手, 踢了一脚扔在地上的馒头, 那是前一日送来的饭,被余淮水半吃半扔得满地都是。
馒头咕噜噜地滚到跟前,余淮水仿佛饿了三天,一把抓起那脏兮兮的馒头就往嘴里塞,边吃着, 边用警觉的目光环视众人,那副眼珠乱颤的模样,让人心里发毛。
“妈的真他娘的吓人”
领头的土匪讪讪地退了一步, 过来带余淮水是他为了巴结朱权有主动揽下的,他们体格也不是多么健壮,若是这小子真发起疯来,光凭他们怕是没法制住。
“起来!”他壮起胆子,朝着余淮水呵斥一句:“别装听不着, 跟我们出去一趟!”
他这突然的一声惊着了随他而来的土匪,同样,也给了余淮水更疯的机会。
“喊我出去?”余淮水从地上一跃而起,伸着黑漆漆的手便去抓土匪手臂,那土匪自然不愿意,被余淮水一路追着往门外去。
“是不是皇上要封我做大官!?”余淮水一拍巴掌,痴痴地笑了起来。
“别耽误了,咱们一块儿上去给他绑了”
“是啊,再怎么疯也是个臭读书的,还能翻了天不成”
几个土匪不敢轻易上前,堵在屋门口小声谋划,余淮水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几人的心思。
他不能被绑了去见人,无法动弹便如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是打开始扮疯便打算避免的。
“他好像没动静了。”土匪堆里还没商量出由谁去绑余淮水,便见那原本还痴颠的人兀自安静下来,直愣愣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草民参见皇上,草民参见”余淮水嘀咕起来,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对着几个摸不着头脑的土匪不断行礼。
这副模样虽说还是吓人,可较刚刚也好很多了,土匪试着哄吓余淮水,要他跟着他们离开,余淮水也只是懵懵的,脚步踉跄地跟在他们身后。
拐过了茅草屋便进了大院,院里的土匪仍未散去,见几个人引着余淮水过来,立刻便围作一团看起了热闹。
人多了,那揽活的土匪胆子也大了,为了做戏给朱权有看,他壮了壮胆子,回身一把揪住余淮水脏兮兮的衣领,拽着他进了朱权有的屋门。
“二爷,我把人带来了!”
土匪本就嫌脏,刚进了屋便将余淮水向前一推,只听咕噔一声响,余淮水脚下不稳,在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
朱权有正被师爷搀着喂饭,见土匪带着个脏臭得如叫花子一般的人进来,立刻倒了胃口。
“妈的,带了个什么东西进来,快弄出去!”
“二爷,这是在山上坎了您的那个王八羔子!”
那土匪邀功似的一拽余淮水的衣裳,提着他扬起脸来:
“还当他是个多有骨气的,叫我们绑来,当晚就给吓疯了!”
余淮水的目光扫过朱权有的脸,落在了跪在一旁的丫儿身上。
丫儿抖若筛糠,脸上哭的狼狈,可身上似乎没见着伤,应当没有挨打,只是被吓得。
余淮水揪起的心稍稍安稳了些,又将目光挪回朱权有的脸上。
“疯了?”朱权有果然来了兴致,即使刚刚醒来使不上力,还是执拗地爬下了床,被师爷搀扶着踱步到余淮水跟前。
那张脸脏的厉害,不知抹了什么,灰白灰白的,离得近了味道更是难闻,朱权有掩着鼻子却不后退,眼里露出痛快的光。
“还记得我吗?”朱权有踢了踢余淮水撑地的手掌。
他原是打算直接把这小子千刀万剐活着喂狼的,可这原本装腔作势的人被活活吓疯了,朱权有反倒没那么着急杀人泄愤了。
原本木直的余淮水突然动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朱权有的手臂。
“公公!”众目睽睽,余淮水喊出了那个朱权有最不爱听的词:“公公!我要见皇上!皇上在哪!?”
寨子里无人不知朱权有的雄风不起了,人人都避讳着触这个霉头,没想到这小子真是疯到如此了,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喊朱权有公公,这下是非死不可了。
几个上赶着巴结朱权有的土匪慌忙地退到一边,生怕会被波及,就连一早知情的丫儿也忍不住缩着脑袋退到墙根,怯怯地望着这个方向。
“你喊我什么!?”朱权有先是被余淮水吓到,接着,便是滔天的怒意。
“公公!有狼!有狼追我!”余淮水猛地一扑,一把掐住了朱权有的脖颈:“有狼!别吃我!!”
余淮水虽说不是多么健壮,可朱权有昏迷了三天,这突然的暴起轻易便将朱权有扑翻在地,余淮水手臂勒住朱权有的脖颈,似乎想要至他于死地,却暗地松了几分力气。
“傻愣着干什么!”
三儿最先反应过来,怒喝一声慌忙地冲了上去,几个土匪也连忙上前,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这才将朱权有从余淮水的手下抢了出来。
“二爷,二爷您没事吧?”
三儿吓得脸色惨白,伸手去替咳喘干哕不停的朱权有拍背顺气。
可朱权有正在气头上,三儿一靠过来便高高地扬起巴掌,狠狠给了三儿两个耳光。
“妈的,废物!都他娘的是废物!!”朱权有扯着嗓子怒吼,踉跄着爬起身来,冲到被摁翻在地的余淮水跟前,对着他便是狠狠两脚。
他还不解气,想起余淮水刚刚那副疯样,指着地上挣扎不停的余淮水道。
“好,好怕狼是不是?把他给我拖去狼圈!!找几匹最凶的狼来,给我撕碎了!!”
管着狼圈的三儿不敢不从,连忙应声,几个土匪也赶忙架起余淮水,在一片嘈杂声中向屋外跑去。
屋里只剩下丫儿一个,她瞧着满地狼藉,只觉得心惊肉跳,余淮水这法子实在是惊险,若不是刚刚被拖出门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她还真当余淮水是被逼疯了。
眼下事态真的与余淮水计划的那般进行着,丫儿不敢拖他的后腿,恨恨地捶了两把自己仍旧发软的双腿,爬起身来,趁着夜色向寨门方向摸索而去。
黑夜中的山道上,齐一得了王爷口谕,带着一队人马上了东山方向。
县衙与知府派遣而来的衙役仍围着山寨,他们在这儿空等县衙老爷的命令,前不久又与朱权有那伙子土匪起了冲突,眼下正是戒备的时候,见齐一一行人策马而来,下意识便拔刀相向。
“什么人!”衙役如同惊弓之鸟,惊慌的目光在齐一队伍之间穿梭。
“宁王有令!”齐一提起缰绳拉停胯|下马匹,睥睨马下衙役。
“朱有德勾结知府党羽,罔顾王法,倒卖私盐,草菅百姓,恶行累累,其下差役即刻押回,若敢反抗者,杀!”
刀光乍现,齐一所带的暗卫小队人数虽少,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厉角色,原本因为人数占优的衙役,霎时气焰全无,慌张地彼此张望。
“宁王腰牌在此,谁还不从。”
混迹在人群中的王为壮着胆子上前,极为谦卑地行了一礼,接过齐一亮出的那枚腰牌。
玉底镶金,龙纹图样,其下一颗硕大的东珠,的确是亲王规格,王为瞧着其上那雕刻而出的“宁”字,只觉的背后涔涔泌出冷汗。
王爷与知府之间该听谁的,实在不必多想。
留下暗卫扣押衙役,齐一策马向寨内而去,他不是第一遭来这山寨,上次来还是一派静谧祥和,眼下处处屋门大敞,院中狼藉破落,除了风声再没了其他声响。
齐一不住蹙眉。难道是他们动作太晚,这山寨里的土匪百姓已经遭了毒手?
“哎!!”突然地,齐一听见一声大喝,他转过头去,只见傅明从一间破屋后露出头来,他脸上很疲惫,应是在偷眼观察,是认出了齐一的脸了这才出了声。
齐一却比他更惊讶:“你这么在这儿!?”
暗卫明明派了人紧盯着他们回乡,前头传了消息回来,分明是没跟丢的。
“你是不是那什么王爷的侍卫!?”
傅明却不回他,飞速地奔了过来,一张原本还算俊朗的脸上满是胡渣,两眼通红疲态尽显:“快,淮水被抓了!你们救救他啊!!”
不必多言,齐一立刻明白了他话中含义,八成是这几人用了什么法子瞒过了暗卫耳目,偷着跑回这山寨了。
“你们!”齐一气地咬牙,这是暗卫处的失职,王爷知道,又不知道要怎么责罚。
可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齐一一把揪起傅明衣领,手臂一挥拎鸡崽子似的将他拎上了马。
把人扛货一般打横搁在马背上,随后扬起缰绳“去!”的一声,胯|下烈马便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傅明只来得及留下一声惨叫,两人眨眼间便冲出了寨门。
暗卫策马实在暴力,傅明被从马上薅下来地时候感觉自己肋骨都断了几根,趴在地上不断地吐出酸水。
齐一连姑娘都不怜惜,更何况这五大三粗的傅明,硬是不等他吐完,便拽着人往王府里冲去。
傅明知道这是要找王爷,也不敢太过狼狈以至于失了礼数,慌忙地扯着袖子擦嘴,待进了那熟悉的王府院落,傅明已经将自己那副邋遢模样收拾好一二了。
“在这儿等着!”
齐一得先去里头向王爷复命,他狠狠横了傅明一眼,也不管他是个什么反应便将他撇在院里,一步几阶地进了王爷屋中。
齐一这样着急并非担心余淮水的安危,只是臧六江那人太过难缠,他又把余淮水当眼珠子那般疼爱,若是余淮水有个三长两短,臧六江得给暗卫处寻不少的麻烦。
“王爷,属下无能,出”齐一的声音卡在嗓子里。
屋里王爷的书案对面,臧六江正大咧咧地坐在那里。
“哎,你来得正好。”臧六江还不明真相,朝齐一伸出手来。
“我的那张庚帖呢?过两日等我养好了伤,我要带着那东西去中原找我媳妇儿。”
齐一头皮发麻,身后,突然传来傅明的叫声。
“哎!!”等不及跟上来的傅明偷眼瞧见了里头的臧六江,大声喊道:“闹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