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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夜风卷过山林, 圆月逐渐被厚实的云层包裹,天际愈发灰暗起来,簌簌的白雪从云层间飘落,随着山风飘散四处。

    窗户明纸上的烛火晃得厉害, 明明屋门窗户都关的紧紧的, 屋里的人却像是怕被人听见什么似得, 悄悄地,连喘息都憋的又长又缓。

    臧六江护着那胆怯的红烛,怕惊住了它那不大的火苗,暖和而又粗糙的掌心拢着,小心谨慎。

    蜡烛是余淮水买来的, 能不能为臧六江所用,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臧六江先斩后奏, 将来之不易的红烛攥在手里, 抬这才头去看余淮水的脸色。

    不过也没瞧见脸色,余淮水仰面朝天,不知是生气了还是如何,两手掩着脸,从指缝里喘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气来, 他露出的两边耳廓红的厉害,几乎要赶上被臧六江强夺来的红烛了。

    “生气了?”

    臧六江哄着,心思不安地捏着手里那根上好的红烛, 分出一只手来,安抚着去晃余淮水的膝盖。

    傅家精心养出来的蜡烛,品质好,颜色漂亮,摸着也顺滑, 蜡油被掌心的温度融化,湿漉漉滑溜溜地沾了满手。

    臧六江舍不得擦,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叫余淮水在手臂上踹了一脚。

    臧六江不生气,反倒在心里蔫坏地想。

    这是催促他吹蜡烛呢,蜡烛干烧,蜡水滚滚,多浪费啊。

    臧六江想着低下头,对着那火焰逐渐旺盛起来的蜡烛,轻轻地吹了口气。

    那口气仿佛是吹在了余淮水僵硬的脊梁上,原本硬的像石头一般的人,立刻软软地融化在了摇曳的烛火之下。

    “别闹了。”

    余淮水短促地喊了一声,掩着脸的手微微撤开,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来偷看吹拂火焰的臧六江。

    他少有这样急迫的时候,见臧六江有心使坏,又放轻了声音,怕人听见一般:“你快些”

    臧六江的心都酥了,可他好不容易抢来这样好的蜡烛,怎么舍得轻易还人,烛光下的两眼熠熠生辉,臧六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张嘴,将烛火吞进了嘴中。

    脆弱的火焰哪里受得了那样湿润柔软的环境,只瞬间,便灭在了臧六江的舌面上。

    余淮水精心藏着的蜡烛竟这样不争气,他觉得丢脸,一把抢回那灭了的红烛,翻身卷起被子,蚕蛹结茧一般将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媳妇儿。”

    舌面不疼,臧六江喉头一滚,空出嘴来哄人,他像只吃了腥的猫,餍足地眯缝起两眼,往余淮水拉紧的被子里钻:“怎么了,大不了我赔你一根蜡烛就是了。”

    余淮水知道这是他不着调,恼羞成怒,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了臧六江的耳朵,拧地他发出阵阵求饶。

    终归是臧六江占到了便宜,见余淮水不肯出来,臧六江也不急,将被子卷进自己怀里,两手一环,紧紧地抱着。

    床褥暖和而又舒适,暖的臧六江又想动手动脚。

    “对了。”余淮水突然出了声,从被子里探出一颗乱糟糟的脑袋来:“那坟,咱们得去扒了,不吉利。”

    臧六江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在山上还有个坟呢,那死人脑袋的主人生前打着他的名头作恶,临了的结局竟是做了他的替死身。

    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好。”臧六江其实并不在意,抽个闲暇时候差几个人,把那坟给扒了就是,可余淮水想去,只要不离了自己眼,想去便去吧。

    见余淮水愿意露脸,臧六江知道他这是过了气头,趁着余淮水不防拆了被子,两人一道滚进暖呼呼的绒褥里,睡到了天明。

    前日夜里做了那档子事,耗干了体力的余淮水竟睡了个好觉,隔日醒来也是神清气爽,两眼清明,瞧着紧抱着他不肯松手的臧六江,也觉得他分外可人了些。

    天色尚早,今儿还要去山上,余淮水不想空着肚子,收拾着穿了衣裳,想去后厨找厨娘要些饭食。

    前脚他刚一出门,后脚臧六江便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翻身而起,看见身侧空了的床褥,臧六江毫不犹豫地下床穿鞋追了出去。

    “你怎么出来了?”余淮水正捂着衣裳感叹北方夜里落雪的规模之大,只一夜,就在地上积了脚腕高,手被人猛地拉住,他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竟见臧六江连袄子都没穿,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臧六江想问余淮水去哪,可又怕自己太过执拗吓到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就这么僵住了。

    余淮水并未察觉臧六江有些异常的神色,着急地推着他往屋里回,生怕本就受了伤的臧六江又染了风寒,病上加病,好的更慢了。

    “你是铁打的身子?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光着出去?”

    推着人回了屋,余淮水上下一摸,发现臧六江身上这件只是件薄薄的单衣,心里有些生气,开口便要训他。

    “我当你把我吃干抹净就要走了。”臧六江埋头往余淮水的身上靠,嘴上闷闷地,像是在撒娇。

    “胡扯。”余淮水习惯了他的不着调,推着依靠在自己身上的臧六江,颇有些无奈道:“你这么愈发粘人了?”

    小别胜新婚是有道理的。瞧着埋头不起的臧六江,余淮水心道。可能过段时日就好了。

    臧六江不置可否,嘻嘻笑着起身去套上两层袄,这才拉着余淮水又一次出了门。

    远远地一阵香气扑面,寨子里有了肉,厨房连夜赶了一批包子出来,两人来得巧,正赶上包子出锅,厨娘用草纸包了几个塞给两人,要他们吃个最新鲜的。

    怀里揣着热乎乎地包子,余淮水也不觉得这天气有多冷了,那坟立着总是块心事,两人干脆一人一把锄头,走着便往山路上去了。

    “臧六江”的坟离得不远,在进寨山路必经的一片坡上,寨子里的人选地时用了心,那坟的前头毫无遮挡,一片开阔,远远地能望见山寨方向。

    可里头埋着的不是臧六江,那便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寻到地方,臧六江将肩上的两把锄头往地上一扔,蹲在自己的坟前,抬手拂开石碑上的落雪。

    这到底是刨坟,余淮水不觉得忌讳,臧六江却替他觉得忌讳,为防脏了余淮水的手,臧六江吓唬他说挪坟也有很多讲究,一个不小心便会邪祟缠身,还是让他这个寨子里有经验的人来动手最好。

    余淮水将信将疑,被臧六江安置在一旁啃包子,可当他瞧见臧六江手段粗暴地将那脑袋一锄头刨出泥土,连土带肉飞出老远时,这才确信刚刚都是臧六江胡诌。

    总不能让这么个脑袋暴尸荒野,吓着满山乱跑的孩子就不好了,臧六江就地刨了个坑,算是让脑袋的主人入土为安了。

    “老兄,冤有头债有主。”

    臧六江其实也不怎么信鬼神之说,他蹲下,将人头耳朵上的那只金圈摘了下来塞进怀兜,埋着土,低声对那还未烂完的脑袋道:

    “你若是觉得自己死的冤枉了,尽管托梦来找我。”

    “可千千万万,别去找旁边那个。”臧六江咬着牙,有些狠狠地:“不然等我下了地府,照样能剁了你的脑袋。”

    不知是不是魂魄未走,那人头似乎更颓烂了些,无声无息地被土掩埋了。

    “你说什么呢?”看到刚刚那副场景,余淮水也没心思吃包子了,他见臧六江嘀嘀咕咕地对着那人头说话,好奇地开口问道。

    “我给他念往生咒呢。”臧六江一扬锄头上的土,龇牙推着余淮水往寨里回:“要他早登极乐,投胎做人。”

    平了自己的坟,臧六江将那空空的石碑盖在地上,寨子里没人识字,碑上自然也没有刻他的名字,这无名无姓的碑就与块平常石板没什么分别,扔了便扔了。

    做完了事,两人啃着包子下了山,正偷偷摸摸地说着体己话,远远地,竟瞧见有一人马正往山上来,离他们也不过百米远。

    臧六江警觉起来,正要将余淮水藏在自己身后,身旁的人却先一步动了。

    “阿旺!你们怎么来这儿了?”

    余淮水有些惊讶地喊出了那人名字,他自然认得来人,那匹马上正是傅明贴身的小厮,自小随着他们一同长大的,当时傅明与他们野逃要换衣裳,第一个扒的就是他。

    那时阿旺与几个小厮换了他们的衣裳躲在马车里,时不常地出来露个面,这才瞒过了那些暗地里跟着的眼线,可过了这么多时日,他们应该已经回了中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三少爷!!”

    头一次上土匪山的阿旺惊心胆战,还当是撞见了土匪,钱都摸出来了打算换个活命,没想到见拦下自己的竟是许久不见的余淮水,当即嚎哭着跳下马来。

    “三少爷!!出事了!出事了!”他的哭声震天响,惊飞林边的一片鸟兽。

    “怎么了?你好好说!”余淮水心里咯噔一声,还当是傅家出了事,连忙急急地迎上去。

    “老爷夫人,老爷夫人都知道了,说什么都要来一趟!”阿旺眼瞧着就要往余淮水身上扑,臧六江眼疾手快,一把就把人接住了。

    “啊,啊多谢 ”阿旺脚下发软,倒着谢抬起头来,却瞧见臧六江那张笑眯眯的脸。

    “啊呀!有土匪!!”阿旺见了鬼似的嚎起来,一路的奔波加上惊吓,竟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两人无法,又不能把人扔在山上不管,拉了马过来,将人拖回了山寨,敲响了还没起床的傅明房门。

    “就是如此,二哥。”余淮水将遇见阿旺的经过讲了一通,就阿旺说的,傅家二老怕是要来这庄子一趟了。

    “咱们 咱们要不先回家吧?老爷夫人肯定生气了。”余淮水还没改过称呼来,有些忐忑地看着傅明。

    傅老爷傅夫人虽说疼惜孩子,可犯了错也是真的打,就连余淮水都逃不过。

    “ ”被余淮水寄予厚望的傅明阴沉着一张脸,想了半晌,朝余淮水招招手:“有没有纸笔,给我拿些来。”

    臧六江手脚快,立刻取了回来,三个人头对着头,看傅明有何妙计。

    “淮水已救,现已在庄里安置,受伤不能上路,望大哥来此一见 ”

    余淮水念着,茫然地抬起头来:“二哥,你怎么要叫大哥来?”

    他还当傅明是要书信一封,去恳求傅家二老别跑这一趟呢。

    “还能为什么?”傅明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这打不能光让我挨啊。”

    第62章

    傅明不缺银子, 差人找了信客快马加鞭地去京城里送信,只等把傅聪诓来,三人一道受罚。

    阿旺一路策马,不分昼夜, 从中原赶到了此处, 为的就是提前给傅明通个气。

    心系主子的阿旺昏昏沉沉地做起梦来, 梦中傅老爷手持着钢尺,对着他们少爷便是一顿狠打。

    为着他们看管不力,又罚了两个月的月钱。

    傅夫人心疼少爷忧思过度,又挑剔他们服侍的不好,又罚了一个月的月钱

    罚钱, 罚钱

    “啊啊!!”

    阿旺痛苦地大叫一声,惊地桌边傅明洒了满身的热茶。

    “二哥!”

    余淮水慌忙地起身便要替他去擦, 那壶茶是新煮的, 还烫的厉害呢。

    “媳妇儿别动,我来!”

    臧六江眼疾手快,一把拦下余淮水,扯着袖子给傅明擦起湿漉漉的衣襟。

    傅明瞪他,臧六江便呲着牙装瞧不见, 横竖是不会让余淮水上手。

    “用得着你替我擦?”

    傅明咬牙切齿,知道臧六江是装模作样,在余淮水跟前卖乖罢了, 那胸口被他擦得脏兮兮的,上头还带着臧六江从山上带下来的坟头土呢。

    “你醒啦?”

    过来看热闹的翠翠丫儿凑在床前,见阿旺醒了,打量这个被臧六江捡回来的小厮,衣裳料子都是好的, 只是风尘仆仆看着很狼狈。

    傅家对下人都这么好,家境可见一斑。

    阿旺醒了左右瞧瞧,一眼便寻到了自家少爷,顾不上围在床边的两个姑娘,哀嚎着便扑下了床。

    “少爷,少爷啊!!!”

    瞧见活生生的傅明,阿旺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阿旺是少爷的下人,少爷吩咐他不敢不听,可当面对盛怒的傅老爷时,阿旺只能本着一仆难侍两主的原则,毫不犹豫地将傅明给卖了个干干净净。

    当小厮说余淮水被土匪绑走时,傅夫人便叫了一嗓子昏过去了。

    一家子忙作一团,请大夫的请大夫,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不容易救醒了傅夫人,阿旺又一句:

    “二少爷也跟三少爷回土匪窝了”

    犹如一计闷棍,直接击晕了傅老爷。

    这下傅家真是忙翻了天,傅老爷喝了几天的参汤,这才头脑清明了些,也有了精神动怒,大手一挥,要举家来庄子里寻亲。

    阿旺一行人因看管不力,被扣押在了傅家,可阿旺哪里待得住,傅明回去勇闯土匪窝生死未卜,若是出了个好歹,他们这些个下人仆从得被活活打死。

    阿旺想着,还不如逃出去提前寻寻傅明,要是真有什么噩耗,他就一脖子吊死,随着少爷去了拉倒。

    多亏多亏,少爷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瞧着磕头叩天叩感谢老天垂爱的阿旺,臧六江偷偷问余淮水,这小厮是不是晕倒时摔坏了头,发癔症了?

    傅明与阿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知道他的脾性,对着阿旺,他少爷做派十足,上去便在阿旺屁股上来了一脚。

    “别拜了,老爹什么时候来?”

    阿旺立刻转了个方向,讨好地随着傅明回桌案边坐下。

    “老爷与夫人坐了马车来,动作应该慢些,大概要有个三日才到。”

    “三日。”傅明摸摸下巴,合计着日子足够将傅聪骗来。

    “老爹带家法了吗?”

    傅家的家法原本是根半人长的竹板戒尺,后头用了两次,傅老爷觉得竹板易坏,给换了空心的铁尺。

    即便是空心的,也有两三斤的重量,一顿家法下去,能打的傅聪傅明下不来床。

    傅老爷也因此练的两臂健壮,打起马球虎虎生风。

    “带了。”阿旺心里忐忑:“竹板的铁板的都带了。”

    这下连余淮水都有些心慌,傅聪傅明皮糙肉厚,体格也壮,铁板是傅老爷专门打傅聪傅明的。

    而余淮水要纤弱些,铁戒尺打傅明可能嗷嗷叫两天就过去了,拿来打余淮水,怕是一尺子下去骨头都断了,傅老爷细心,那竹板是专门用来打他的。

    孩子哪有不淘气的时候,打是该打,怕也是真怕。

    “家法?”

    臧六江蹙起眉头来,臧强小时候也没少打他,就连这几个哥哥对他动起手来也是毫不手软,他不怕打,却怕余淮水挨打。

    “少爷,要不咱们跑吧。”

    就连余淮水都逃不过这次家法,可见傅老爷是动了真气,阿旺越想越是害怕,撺掇着傅明干脆一跑了之。

    “跑得了和尚你跑得了庙?”

    傅明瞪眼:“从前也不是没跑过,那次就是听了你的鬼话,老爹差点把我活活打死。”

    余淮水偷偷地瞥了一眼身侧的臧六江,没敢吭声。

    阿旺并不清楚余淮水找了个土匪私定终身这回事,眼下傅家应当只是为了他们以身犯险寻来的。

    没人会想到这后头藏着更大的惊吓呢。

    傅明显然也想到了余淮水与臧六江的事,这可真真是非同一般,老爹会如何教训余淮水还不清楚,只是若换了他们兄弟两个有龙阳之好,那得是被拖出去老虎凳辣椒水,打烂了再沉河的程度了。

    傅明虽说也不同意这两人的事,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余淮水赴死,他眼珠一转,一个坏点子上了心头。

    若是要一个人开窗他却不许,那便在开窗前把屋顶子给掀了,这样,那人便八成愿意开窗了。

    接了消息的傅聪大喜过望,淮水虽说受了些伤,可好歹是留住了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劳什子的科举放一放,先将余淮水带来京城好好将养两年再说。

    傅聪等不及,当日夜里便启程往信中庄子的方向去了。

    他还特意包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想要带余淮水回京好好地治一治病。

    可当马夫将车子赶上山时,傅聪却有些犹豫了,这高大的寨门,排排的兵刃,怎么瞧,都不像是个平常的村子

    反倒,像个土匪寨子?

    “别上前了,咱们走。”

    傅聪心怕有诈,不敢上前,正要吩咐马夫将马车调头时,便听后头传来一声呼唤:“大哥!!”

    傅聪应声看去,傅明带着几个人,正兴高采烈地往这边过来。

    见了熟人,傅聪这才放下下心来,欢欢喜喜地下了马车,映着面与傅明撞了个满怀:“二弟!!”

    两人熟络地聊着,傅聪也不忘在人堆里圈巡,余淮水没来,应当是伤的不轻。

    “咱们三弟呢?这儿是哪啊?”

    傅聪不疑有他,只当是余淮水病的起不来床了,心里着急起来,催促着傅明带他去看。

    傅明煞有介事地板起脸来,也不答话,引着傅聪往院里去。

    远远地,傅聪便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余淮水竟裹着个被子,孤零零地站在雪堆里,那身子单薄地像一张纸,无端端便让人觉得心疼。

    “这!”傅聪立刻瞪大了两眼,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傅明,心中怒火顿起: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不管管!”

    说着,他便脱下自己的袄子来,想要过去招呼余淮水快些进屋。

    “大哥别急!”

    傅明憋着笑,一把拦住火急火燎的傅聪,脸上是十分的凝重。

    “你先瞧着便是。”

    傅聪心中疑惑,正要再问,便见雪地中的余淮水动了,他佝偻着身子,嘴里不知是在絮絮地念叨什么,歪着头,一张白漆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痴楞的模样。

    “淮水这是怎么了?”

    傅聪看的心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余淮水的样子很不对劲。

    “救回来就时常这个模样。”

    傅明重重地叹了口气。

    “找大夫来瞧过了,说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好法子,只能慢慢地养。”

    “那也不能在这儿冻着,怎么也得回屋里他拿了个什么?”

    好端端的弟弟被抢去了,救回来却变成这般痴傻的模样,傅聪心如刀割,正欲上前,又一次被傅明拦下了。

    眼见着,余淮水从被子里掏出个什么,厚厚的一张褥子里包着圆溜溜的东西,被他很疼惜地搂在怀里,似乎哄人一般轻微地摇晃着。

    “大哥。”傅明脸上满是凝重:“我与你说,你别吓着。”

    “你赶紧说啊!”傅聪性子急,见不得别人卖关子,连声催道。

    “淮水怀里,那是个人头。”

    傅明瞪着眼,像是在讲恐怖故事。

    “我夜里偷偷解开看过,那头都烂了,没眼看。”

    “人头!?”

    傅聪吓得张大了嘴,他瞧着是高壮些,可胆子不大,这样一听,看着余淮水的表情是变了又变。

    “他从哪弄来的人头?”

    “他说那是他爱人,说那脑袋与他说话。”

    傅明惋惜地摇摇头。

    “我们一抢,他就发了疯,还打人,我们怕伤着他,这才由着他抱着。”

    傅聪心里突突直跳,朝傅明摆了摆手,慢慢地向余淮水方向过去。

    余淮水眼见着傅聪过来,有些紧张,抱着南瓜的手紧了紧,他这副模样看在傅聪的眼里,却像是有些神经质地戒备。

    “淮水。”

    傅聪不敢上前,隔了几米远跟余淮水说话,声音小心又柔和。

    “我是大哥。”

    “大哥?”余淮水嗫嚅着,恍惚地瞧着眼前的傅聪。

    “对。”傅聪连忙点头,慢慢地上前,想要将余淮水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别怕,大哥带你回家去”

    “回家。”余淮水像是挨香杵了屁股,忽然有了精神:“回家!!”

    傅聪被他吓了一跳,正想抽回手,余淮水已经猛地扬起了手里圆溜溜的东西,又跳又叫。

    “回家,回家!咱们成亲!我跟你成亲!”

    远远的臧六江看在眼里,嫉妒起那个南瓜来。

    跟南瓜成什么亲,要成也该与他成。

    “该你去了。”傅明见势,连忙朝远处的臧六江招手,院子那头的臧六江得令,立刻翻身出来,大步向着余淮水的方向走去。

    他给余淮水穿的厚实,还裹着被子,可还是心疼他站在那儿吹冷风,刚一过去,便将状若疯癫的余淮水往怀中一搂,温声哄道:

    “莫怕莫怕,我在这儿呢。”

    臧六江那张脸傅聪自然认得,见他过来立刻戒备,可见他竟与余淮水如此亲近,且余淮水靠在他的怀中,即乖巧又安静,眼瞧着是平静下来了,脸上不善的神色逐渐被哀伤替代。

    “淮水很聪明的怎么就”

    见余淮水是个这样的反应,傅聪也顾不上计较臧六江为何在此,眼底含泪,不平地擦了一把,似是在替余淮水觉得委屈。

    “他年纪才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啊。”

    余淮水心里听着不是滋味,将埋在臧六江怀中的脑袋埋的更深。

    “你是他哥哥?”

    臧六江回头看了一眼傅聪,表现得相当沉稳。

    “淮水如此,也有我去救的太晚的责任。”

    “你?”

    傅聪打量眼前的男人,面容俊秀,身高肩阔,一瞧便知是山上长成的好青年,不像是初见时的那副草莽做派。

    “我姓臧,叫六江。”

    臧六江揽着余淮水单薄的后腰,开口道:“我会对他负责的,你便放心吧。”

    第63章

    “什, 什么?”傅聪一时瞠目结舌,没明白这土匪是个什么意思。

    上次与臧六江见面还是在山道上,这人带着土匪将余淮水给劫走了,他们还为此报了官。

    怎么才过了月余, 这罪魁祸首就已经抱着自家三弟, 在自己跟前言之凿凿地说什么负责了?

    傅聪脑袋转不过弯来, 回头去看傅明,却见他已经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哎,说早了!”

    傅明说着,接过一旁翠翠递来的一卷子纸,两手一抖展开, 颇为专业道:

    “你该说‘淮水遇难,失了神智, 我不在他总是这样, 所以我离不得身。’这样才能显出你的重要来,懂吗?”

    原本还一脸正气的臧六江立刻像只委屈的大狗,往余淮水的肩窝里一扎,仿佛寻到了靠山一般跟傅明顶嘴:

    “舅哥,你那词儿跟画本子似的, 谁信啊”

    一旁的翠翠这次却不站在臧六江那边,颇为感动地擦了擦眼角泪水,十分向往地看着傅明手上的那张草纸:“我信”

    将怀里的南瓜塞给臧六江, 余淮水丧气地长叹口气,十分无奈:

    “我都说了,这个法子行不通,都这个岁数了,谁还信英雄救美的这一套”

    他略一停顿, 补充道:“除了翠翠。”

    眼见着没人搭理自己,傅聪一把夺过傅明手中的草纸来,上头杂七杂八地凑了一个余淮水遭劫神志不清,臧六江救人不离不弃,最后两方携手生活的爱情故事。

    故事?还是爱情故事?!

    傅聪劈手抢过臧六江怀中的布包,三两下拆开一看,里头是个人脑袋大的澄黄南瓜,还被人用毛笔画了个笑脸,与傅聪对上眼,有些荒唐的好笑。

    “”傅聪又不是个傻的,立刻明白自己是叫人耍了,他手上拎着那个南瓜,怒极反笑,很无奈的模样:“哈哈你们”

    余淮水还当他没那么生气,想上前去解释一番,与傅聪一胎所出的傅明却察觉不妙,鬼鬼祟祟地向外挪去。

    “大哥哎呀!”

    傅聪是真生了气了,就连一直疼爱的余淮水都没放过,领过领子来对着屁股就是一脚。

    余淮水吃痛蹦开,傅聪便扬起南瓜来,对着已经溜出几米的傅明狠狠一掷,那南瓜飞射而出,差之几厘便要砸在傅明的头上了。

    “媳妇儿!”臧六江见余淮水捂着屁股摔倒在地,扑上去要替他揉一揉。

    可人这样多的场合余淮水哪里肯让他揉摸,连忙摆手要他别管自己。

    “少爷!”阿旺一声哀嚎,想要去替自家少爷挡一挡,被傅明扯了个踉跄,大声骂道:“跑啊,别挡我路!”

    南瓜哗啦一声在地上摔得稀烂,翠翠痛心疾首地叫道:“我的南瓜!”那南瓜是翠翠从家里偷出来的,若是被翠翠奶奶发现了,少不得一顿数落。

    院里吵的吵叫的叫,缠斗半晌,最终以傅明挨了两个巴掌结束。

    夜里,一桌人喝着热乎乎的南瓜粥,解释起闹这一通的缘由。

    “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傅聪嚼着小菜,颇有些咬牙切齿道:

    “跟着你一天福没享着,净他娘的挨揍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大哥。”

    肿着一边脸的傅明喝着阿旺盛来的热粥,呸呸吐了两口里头的沙子,毫不在意:

    “我这也是为了爹娘好,他们年岁不小了,前不久还忙着要给淮水议亲,想给家里填个媳妇儿,结果乍然多了个女婿,还不给活活吓出病来?”

    说着,兄弟俩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余淮水跟臧六江,真真是老妈子一般地哄着。

    余淮水不爱吃的东西太多,粥饭,菜肉,鱼虾,挑着捡着也就是那几种,在傅家时余淮水抹不开面子说不爱吃,可也是吃的又少又精,傅家也不能逼着他,吃的整个人瘦条条的,只好时不时地做些阿胶燕窝来给余淮水补一补。

    可臧六江不管那个,明明是吃饭,桌上点心桃酥,香茶牛乳,只要是余淮水开口喜欢吃的,一定足足地补上,有那余淮水不愿意吃的,也烦着缠着喂一口,吃习惯了也就愿意吃了。

    傅聪傅明瞧着,只觉得牙酸的厉害,撇过头去不看,也没人再说什么反对的话了。

    可傅聪也不打算轻轻地放过臧六江。

    “你与我出来。”

    吃过了饭,傅聪喊上傅明,朝着臧六江招手,一前一后出了屋,脸上是少有的郑重之色。

    余淮水不放心想要跟着,臧六江却不许,只拍了拍他的手,要他放心便是。

    外头的天已经全然黑了,冬日里挂着冷风,吹得三人衣摆猎猎作响,大有一副悲壮之感。

    出了门,三人一路去了侧屋,门板合上,傅聪傅明便一左一右,将臧六江架到了书案前坐好。

    “你且告诉我。”

    傅聪强忍着怒气,一拍桌面,问道:

    “淮水后那脖子上,是你这个畜生啃的?”

    那的确是臧六江啃得,淮水时常因为体力差些早睡,臧六江躺在他的身边,难免就想要动些歪心思,在余淮水看得见的地方留痕迹要挨骂,臧六江便在余淮水的后脖颈下了嘴。

    “”臧六江木木地摇头,一副得了便宜却不说的模样。

    “你说,我不生气。”傅聪好脾气地笑着,的确不见生气模样。

    “是我。”臧六江腼腆地一笑,猛一弯身,躲过了傅聪迎面而来的拳头。

    “你这王八羔子,还敢躲!?”

    傅聪大骂一声,与初见臧六江时的傅明别无二致:

    “你别以为在淮水面前做小伏低,我家就能轻易认了你们的事!”

    “大哥,大哥别动气啊。”

    傅明已经被这对野鸳鸯磋磨了半个月了,比傅聪要冷静地多,怕傅聪真动了手伤了臧六江,平白的又要惹淮水生气。

    傅家好好养了二十几年的小儿子,叫一个过路的土匪给劫走了,只过了一个月便手拉着手说两人情投意合打算过日子,任谁也没法轻易地认了。

    傅聪咬了半天牙,勉强平息了心中怒火这才开口问道:“你家里几口人?”

    “七口,我五个哥哥,加上头一个老爹。”

    “有多少田产?”

    “除了这个山头,我在山下有几间铺面几块好田,京中也有几处房产,都是我自个儿挣得,以后不分家,衣食无忧不成问题。”

    “喝花酒耍钱抽烟,你占不占?”

    “不占,我家里管得严,兄弟几个都是本分的,绝不碰那些。”

    这真是答得天衣无缝,傅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细算这个条件,倘若余淮水真跟了他,也不会吃苦。

    “那孩子呢?”

    傅聪脸色依旧不好,问出最要紧的话来:

    “你们俩总有老的那一天,你若纳了外室开枝散叶,我们家也说不得你什么,可若是你为了外室苛待了淮水,我们傅家绝不答应。”

    “我臧六江对天发誓。”

    臧六江郑重地竖起三根手指:

    “我若纳了外室,有了外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至于孩子,若是淮水喜欢,我便去抱一个回来,灾年里孤孩不少,我自己便是,若淮水不打算要孩子,我有的是银子,足够颐养天年。”

    傅聪傅明皆是一愣,没想到臧六江会发这般毒誓,几人都是男人,虽说傅聪傅明也未成家,可也不敢保自己今后会一家一世一双人。

    臧六江如此坦荡,倒让傅聪的心里生出一丝质疑。

    傅聪看了看臧六江的衣摆下,讳莫如深:“你有暗疾?”

    臧六江没明白他的意思,还当傅聪是在问自己体格如何,低头瞧瞧两臂,想到自己身上还有旧伤,便也不打算隐瞒:“还好,有些伤,治治便好了。”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傅明只得打断:“大哥,咱们问的再详细也没用,老爹老娘那边八成不认啊。”

    是了,傅家老爷夫人真是疼爱余淮水,一朝悉心照顾的养子成了断袖,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老爷夫人若是不答应,我就去求。”

    面对人家爹娘,臧六江实在没有什么好法子,傅明那歪主意眼瞧着就不行,陪着余淮水热闹热闹也就罢了,真要去蒙去骗,臧六江也是不肯的。

    眼下的确没有什么法子,瞒得过一时也瞒不了一时。

    对完了家世,人家两个又情投意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傅聪傅明到底是心疼余淮水的,想起还有老爹老娘那一关,便更硬不下心来反对了。

    三个人抓耳挠腮了一阵,只得就地散了伙,各自回了房了。

    “他们难为你没有?”

    刚进门,余淮水便迎了上来,左右瞧瞧臧六江的脸,见上头没伤,又有些紧张道:“那你打他们了吗?”

    余淮水清楚臧六江的身手,刚刚傅聪傅明那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他真是怕他们逼急了臧六江,做出些什么事来。

    “我怎么敢呀。”

    臧六江嘻嘻笑着,去拉余淮水的手往怀里塞,这一塞才发觉,那只从死人耳朵上薅下来的金圈还藏在怀兜里呢。

    见臧六江毫不在意地想要去涮两把水重新戴上,余淮水连忙阻止,说是死人戴过了不吉利。

    臧六江自小戴到大了,还有些舍不得,不过余淮水不许,他便随手搁在了桌上不再管它。

    两人又嬉闹了一阵,余淮水借口想要热水洗漱,将臧六江支了出去,待人一走,他便拿过那只耳圈揣进了怀兜里,装作无事发生。

    正当他想着隔日要去山下找个金铺去给臧六江新打只金圈时,傅家人却比阿旺估算的日子,先到了。

    第64章

    “是在这儿吗?”

    傅老爷面色不善, 打量街市上热闹往来的乡民。

    他不是什么难以相处的富商,平日里也广施善缘,施粥赈灾,资助学子, 在中原都是响当当的好名声。

    只是爱屋及乌也恨屋及乌, 自己的儿子在这儿遭了难, 连带着便对整个庄子都没什么好印象。

    “据那些跟着二少爷的下人说,就是这儿。”

    管家跟在马车边,一脸的恳切。

    “咱们眼下怎么办呀老爷?”

    据回去的小厮说,这地方的县衙老爷是个贪官,当时着实为难了一番自家少爷, 眼下来土匪寨子里寻人,不能靠官, 实在是举步维艰。

    “哼!”

    傅老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冷哼一声,重重地拍了一把马车窗棱。

    “我还不信,这么大的庄子,连个能做主的都没有!”

    傅明已经受了县衙的磋磨,他们即便去求, 也少不了被一番为难,还不如另辟新法,找个官更大的做主。

    “你们都散下去好好问问, 有没有旁的大官能好好的压那县衙一头,咱们这一趟带足了银两,不怕劝不动他们。”

    “是。”下人四散而出,只稍一打听,便急急地回来禀报。

    “老爷。”

    那带回消息来的小厮面露喜色, 指着一个方向道。

    “乡民说,在这庄子里住着个王爷,虽然平日里从不露面,但比那县衙指定是大上许多。”

    “王爷?”

    傅老爷的脸色沉了沉,他们一介草民,充其量也只是多有些银子罢了,去求见王爷,怕不是易事。

    “老爷。”

    坐在一旁的傅夫人开了口,这一路上她的眼泪便没有停过,两只眼睛哭的红肿,珠圆玉润的脸上也憔悴许多,看的傅老爷不住地揪心,见她颤巍巍地伸手过来,连忙搀扶。

    “咱们两个孩子,呜呜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傅夫人关心则乱,实在不想再等,紧紧地拉着傅老爷哭道。

    “我知道求动王爷的机会不大,怎么我们也得试一试呀。”

    是了,虽说皇亲国戚不是他们一般草民能见得,可天子仁厚,求上一求说不定会心生怜悯,管一管他们的“小事”。

    傅老爷满脸凝重地点了头,挥手让马车调转方向,向乡民指出的王府方向去了。

    “余淮水?”被通报小厮喊来的齐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狐疑地上下打量起门前的老夫老妻。

    “正是。”

    傅老爷有些紧张地拱拱手,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我家小儿途径贵地遭难,被那山上的匪人给劫去了,我家二儿去搭救,也是音信全无,劳烦小友替我们通传一声,差个人手,给我们讨个公道啊”

    “”齐一人精极了,眼珠一转,立刻便明白了几人关系,他还惦记着因臧六江被罚去的食饷呢,想着何时去报复一二,也好出一口气,转眼间这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哪有那么麻烦。”

    齐一挂上和煦的笑意,虚情假意的模样刺伤了一旁王府小厮的双目。

    “山上土匪不足为惧,我带人陪你们跑一趟就是了。”

    “这这可最好不过了。”

    傅老爷大喜过望,连忙躬身行礼。

    “若我家两个儿子能平安归来,我傅家定好好回报小友。”

    “不必不必。”齐一笑的越发灿烂,一握腰间佩刀,回头对小厮吩咐道:“去列人马,随傅老爷上山!”

    车队很快上了山,随行不可谓不壮观,暗卫处本有日训,为了看这个热闹,特意休沐一日,整队的暗卫人马并列寨前,比出任务到的还齐。

    齐一摆开了架势,高声喝道:“来啊,把你们头子喊出来!”

    守寨的小土匪认得齐一,可见来人如此之多也不敢耽搁,立刻回身进寨寻臧六江去了。

    “老爷。”

    傅夫人有些害怕,他们的马车躲在齐一人马之后,瞧着那高门匪寨,心里哆嗦。

    “咱们儿子”

    “不会有事的。”

    傅老爷安抚着拍了拍傅夫人的手臂,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也跟着忐忑,目光沉沉地看着寨门。

    “咱们儿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把命丢在这里的。”

    屋里的臧六江正怄着气,手上花生剥地哗啦响,很不高兴的模样。

    余淮水为了迎傅家夫妇,说要去山下采买,打算多备些点心礼物,好留给夫妇俩一个好印象。

    原本臧六江是要跟着去的,可傅聪傅明左右一横,就是不许他跟着,余淮水也缩在后头不吱声,最后索性给他拿了一簸箕炒花生过来,要他剥好搓皮,说要做花生糖,哄着他搭把手。

    什么搭把手,就是要把他甩开罢了。

    冒火的臧六江将手里花生搓的满天飞,外头的小土匪便来报信了。

    “大大大,大当家!”

    小土匪跑地气喘吁吁,扯着嗓子嚎道。

    “ 王府里头那个白脸子侍卫来了!带着一队人马在寨前叫嚣,喊着要您出去!”

    臧六江知道他说的是齐一,眼下心里不爽,不如出去跟齐一闹一闹,把心里这股邪火给撒了。

    想到此处,臧六江一咧白牙,抄起塌边的苗刀,大步流星地向外去。

    “齐一你这王八羔子,在我寨前叫唤什么!”

    对阵不能矮了气势,臧六江跨着大黑堵在寨前,身后一队土匪列队,瞧着也是气势十足。

    “好你个狗土匪!”

    齐一见他如此配合,心里更是大喜,一挥手中马鞭,在地上打出一计空响。

    “强抢人家家的儿子,还敢叫嚣,还不把余淮水给交出来!”

    “什么?”

    齐一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胡闹的时候,暗卫处与土匪寨子时常因的各种小事对骂叫阵,多是因为互相闹事克扣银钱,乍然听到余淮水的名字,打了臧六江一个措手不及。

    “胡咧咧些什么,闹便闹,你提他作甚!”

    臧六江还当齐一是另辟新法,拿余淮水当乐子,心里不快,脸上也带了几分不悦,提起缰绳带的大黑一声长嘶,气焰骤起。

    “不交?”

    齐一不管那个,他铁了心今日就是来拱火的,嘴上也越来越不客气。

    “你扣着他,是要对人家儿子欲行不轨!?”

    “关你屁事!”

    臧六江有些压不住火气,一挥苗刀正指齐一。

    “要打便打!用不着你在这里乱嚼舌头!”

    “欺人太甚!”

    傅家两个儿子都是随了傅老爷的脾气,傅老爷眼里揉不得沙子,听至此已是压不住火气,也不顾傅夫人的阻拦,弯身下了马车,在管家的搀扶下向前走去,高声骂道:

    “你这无耻匪人!”

    见齐一人马后突然出现一个陌生面孔,臧六江有些狐疑地停了叫骂。

    那男人已入中年,两鬓长须,一瞧便不是暗卫处的人,齐一带这么一队人来这里作甚。

    “你是”臧六江心感不妙。

    “你扣留我家两个儿子,还敢与王府中人叫嚣,目无王法,无法无天,实在是天理难容!!”

    傅夫人放心不下,急忙忙追下马车,见傅老爷气到大声闷咳,大叫着老爷扑上前去,用力地替傅老爷拍胸顺气。

    臧六江一听,霎时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扔了手中苗刀翻身下马,急急地便要往傅家夫妇的方向去。

    “你别过来!”

    傅夫人胆子不大,见臧六江面色沉沉地过来,还当是土匪头子发作了要伤人,连声惊叫,扶着傅老爷往后退去。

    可怜父母心,傅夫人虽害怕,可还是记挂着自家的两个苦命儿子,实在忍受不住,哭道。

    “您只当是可怜可怜我们,我两个儿子都是好孩子,长到这般大实在是不易。”

    “我家带了足足的银两来,您就当做个生意,把儿子还给我们吧!!”

    她哭的悲切,身子软着,便要给臧六江跪下。

    臧六江吓得魂儿都要飞走了,他两腿骤然蹬地,离弓之箭一般飞身而出,一把便扑跪在傅夫人的跟前,脑袋埋在地上恨不得钻到地里去,伏小做低到了极点。

    “别别别,千万跪不得啊”

    这一跪若是受了,臧六江都不知该如何处事了。

    齐一乐地哈哈大笑,用力拍着自己大腿,美地快从马上跌下来了。

    臧六江扑的近,抬手狠撞了一把齐一胯|下大马的肚皮,那马吃痛,惊鸣一声,齐一又没有防备,一甩便被甩在了地上,重重地摔了个屁墩儿。

    寨门前闹成了一片,乘着驴拉板车的余淮水和傅聪傅明老远便瞧见了,只是乌泱泱的人墙挡着,几人也瞧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车夫没敢上前,远远地停下,几人不敢耽搁,匆忙往前去,靠近了,才发现这都是熟悉面孔。

    “少爷?!”

    躲在最后的傅家下人见到三人,先是一惊,其后便是扑天的狂喜,叫嚷着“老爷夫人!”便推搡三人向前而去。

    余淮水被推挤到了近前,这才瞧见臧六江竟跪倒在傅家夫妇跟前,脸上尽是心虚与惶恐,看的他心里一紧,大跨步便往前冲去。

    “老爷,夫人!少爷都在这儿呢!!”

    管家听见后头的声音回过头去,脸上立刻露出高兴的神色。

    见余淮水匆匆过来,管家想要迎上去关怀几句,不想余淮水从他旁边飞身而过,一撩衣袍,直直地跪在了土匪旁边。

    “淮水?!”

    傅夫人正沉浸在臧六江这一跪的惊讶中,见旁边又跪一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余淮水,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孩子,你在这儿!”

    “老”

    余淮水张口欲喊老爷夫人,称呼到了嘴边打了个转,又急急地变成了。

    “爹,娘!”

    傅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还当是余淮水受了太多蹉跎与他们更亲近了,哭着叫着好孩子便要去扶他。

    不成想余淮水硬着身子不肯起来,一个头磕在地上,张口道。

    “淮水不孝,还请爹娘,别难为他!”

    众人哗然。

    土匪堆里炸了窝,纷纷议论着,刚刚那傅夫人嘴中的念叨的儿子,难道是说的嫂夫人?

    傅家家仆也惊叫一片,原本余淮水在傅家做书童时便老实本分,做了养子更是勤谨恭敬,半分都没有懈怠过,今儿怎么突然变了性子,维护起这土匪了。

    “好,好孩子,这是怎么了?”

    傅夫人一时惊讶,脑子也转不过弯来,回头看向身后跟来的两人,愈发吃惊。

    “老大?你这么也在这儿?”

    追来的傅聪傅明十足的心虚,纷纷别开脸,不动声色地往自家老爹老娘身后靠了靠,以备不时之需。

    “爹,娘。”

    余淮水也有些哆嗦,咬了咬牙,拉起身旁臧六江的手,恳切道:“淮水不孝,已经与他,成亲了!”

    山风刮过,寨门之前寂静一片,随后傅夫人两眼一翻,连呜咽都没出一声,便晕死过去了。

    第65章

    傅夫人晕的突然, 就连齐一都有些手足无措,他只是想借势给臧六江添堵,可没想害了人家爹娘。

    傅聪到底是大哥,在一片哭喊声里打横抱起了傅夫人, 迈步便往院里冲, 傅明心里慌慌地跟着傅老爷, 被自家老爹回头一瞪,吓得满襟都是冷汗。

    “晚点再收拾你!”

    傅老爷怎会看不出端倪,狠狠点了一把傅明,随后便匆匆地吩咐跟着的下人,去庄子说找几个靠谱的大夫来。

    余淮水满心愧疚, 跪在地上不肯起身,一张小脸上落满了泪水, 臧六江看的心疼, 哄着他去看看傅夫人情况,回头给齐一递了个眼神。

    齐一闯了祸,自然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立刻掏了腰牌让手下回王府,把那最好的大夫给接来。

    王府中随侍的大夫都是太医亲带, 也有乡野寻来的妙手神医,自然比庄上的大夫要好上许多。

    余淮水哭的情难自抑,他自小便懂事, 头一次惹傅夫人生气便把人活活气晕了,心中惭愧,他便跪在傅夫人的床边不肯起身,身子单薄又瘦削,看的人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臧六江心中焦急可也无法, 只得陪着他跪。

    傅老爷看过床上傅夫人的状况,知道她是受了惊吓,一时惊悸这才晕了过去,勉强松了口气,这才回头望向屋中几人。

    人家家事,寨中的乡民土匪都不敢打扰,翠翠与林大头将人都拦的远远的,有些担忧地看着那紧闭的屋门。

    “什么时候的事。”

    傅老爷圆圆的脸上平时总是随和的笑,骤然严肃,让屋里几个小辈都喘不上气来。

    “爹,淮水他”

    傅明受不住,往傅老爷的腿边一跪,想要替余淮水说说情,被傅老爷厉声打断了。

    “我在问他们,你插什么嘴。”

    声如洪钟,实实在在地生了大气了。

    “是我的错。”

    臧六江先余淮水开了口,他虽跪着长辈,可腰背仍是笔直的,像一棵狂风吹捶下的松柏,想为余淮水稍微挡去些许风雨。

    “是我不由分说地劫了他,才闹出今日这许许多多的事端来,一切错事的开端皆是我造成的,您要打要罚,我全受着,绝没有怨言。”

    “打你?”

    傅老爷上下打量了一眼臧六江,衣着粗犷,头发也是极厚的一把扎着,发冠之内还钗着根竹签。

    那脑袋低垂着看不清面目,却两肩宽厚,双臂有力,一瞧便知是草莽出身,实实在在算不得什么清流人家。

    “我打不得别人家的儿子,自有你老子教训你。”

    “你是这山上的土匪?”

    傅老爷面色沉沉,不屑地冷哼。

    “老爷,他不是坏的,他们寨子从不做坏事,对山下也一直是帮衬着”

    余淮水情急,知道傅老爷看不上这些草寇,连忙想要替臧六江辩驳,被傅老爷看了一眼,声音又逐渐地小了。

    “匪便是匪。”

    傅老爷声音低沉,像一下下敲响警钟般开了口。

    “淮水要科考,要入仕,他有本事,不能拘泥在这小小的地方。”

    “我,我断断不会懈怠了学业的,定会好好地学,明年考不上,我就再过三年,我”

    余淮水情急,泪水又翻涌上来,傅家对他有养恩,他是千万般不愿让傅家对他失望的,可看看身边的臧六江,泪水便颗颗滚落而下。

    “淮水。”

    傅老爷对这个旧友遗孤一向是宽容的,看着他那三分熟悉的面容,长叹口气。

    “匪就是匪,你说他好,我信,天家信吗?”

    “莫说他是个男人,就算是个女匪揣了你的孩子,沾了匪,就不行。”

    “可”

    余淮水转头看了一眼臧六江,急急道:

    “他家里那个五哥也是在朝做官的,只是暗地里来往,瞒着便”

    “那是欺君!”傅老爷断言道:“傅家只是富户,给不了你仕途上的助益,若你被有心之人发现勾结草寇,告到天家眼前,你连个帮衬都没有,只会落得个潦倒下场。”

    “且你问他,他那五哥入朝为官后,可还与他们再有往来?”

    余淮水浑身一震,的的确确,再没人提起过那五哥,就连臧六江都是含含糊糊,只提过寥寥几次罢了。

    臧六江也垂着脑袋不置一词,想来傅老爷说的那些,也是真的了。

    傅老爷想起余氏全家来,有时那罪状都不必为真,有心可诛,天家眼里容不得半分沙子,余家便是如此蒙冤,全家葬送了。

    “淮水。”

    床上突然传来傅夫人虚弱的声音,屋里几人连忙看去,在傅老爷的搀扶下,面容憔悴的傅夫人坐起身。

    “夫人”

    被呼唤的余淮水连忙直起身来,膝行到了塌边,满脸满眼全是泪水。

    “好孩子”

    傅夫人心疼的紧了,伸出手来抚摸余淮水瘦了些的脸庞。

    “老爷话说的重了些,我们也,不愿苛责你”

    她说着,两眼一眨,浑浑地淌下泪来。

    “可你本该是有个好前程的好孩子,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闻者流泪,余淮水苦读诗书十余载,一丝一毫也不曾懈怠,就连十来岁发高热起不得身,躺在床上也是抱着书看个不停,桩桩件件看在傅家人的眼中,怎么会不明白余淮水的用心。

    他也是有骨气的,想要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的,万般不该被那可能的隐患给绊了脚。

    舟车劳顿,傅夫人又刚刚醒来,傅老爷把心思转到了她的身上,余淮水哭的伤心,他们也是乍然得了这个消息,彼此都要有个冷静思考的时间。

    傅老爷挥挥手,示意屋里的人都出去,只单独叫了傅聪过来,要他去找厨房要碗补气的汤药来,给傅夫人喝些。

    臧六江扶着余淮水出了屋门,外头冷风扑面,余淮水脸上还挂着泪水,臧六江怕他受了凉,连忙替他擦去满脸泪痕,歉疚道:“是我的错,要你受了这样的苛责”

    余淮水只将湿漉漉的脸埋进臧六江的怀中,他怀里温暖而炙热,隔去了所有的冷风。

    “再等等”余淮水低低地嗫嚅:“再让我想想法子”

    傅明也是被赶出来的,他望着天边逐渐昏黑的天际,再回头看看苦命依偎的两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寨子里的气氛很压抑,一是因的白日门前大闹的那一通,二是因的

    “翠翠。”

    几个姑娘探头探脑,叫出了灶房里正忙碌的翠翠,她们平日里都是凑在一起缝衣裳的,关系熟络也不拐弯抹角,开口便问道。

    “咱们嫂夫人,真是个男的?”

    翠翠一是哽住了,那时西寨人追逐他们,她是亲眼看过余淮水的身子的,千真万确是个男人。

    可翠翠不知道余淮水是不是还想隐瞒,只得含糊不清地回她们:“我不清楚啊我瞧着不像”

    “可是,”

    几个姑娘交头接耳着,没瞧出翠翠的窘迫来,仍是议论着。

    “今天那家人来咱们这儿要人的时候,说的可是两个儿子呀。”

    “仔细想想,咱们嫂夫人那个样貌英气的很,嗓子也粗,上次打架那会儿也很厉害,说不准真是呢”

    “说不准要的是嫂夫人那两个哥哥呀,翠翠,你与嫂夫人走得近,没瞧出些什么吗?”

    被姑娘们簇拥着,翠翠有些手足无措,后头一双小手猛地插来,王家妹妹娇声喝到。

    “干什么呢!天都擦黑了,咱们灶火还没烧旺呢!饿死人啦!”

    王家妹妹活泼,人缘也极好,几个姑娘立刻转移了视线打趣起她来:

    “你家里今儿不做饭食啊?跑到这儿来讨饭吃了!”

    “瞧你吃的,这肚皮愈发圆了,你过年裁的新衣裳还穿的上吗?”

    “哎,王妹妹,你说你瞧着嫂夫人像男子吗,我越想越觉得是呢。”

    王家妹妹朝翠翠挤了挤眼,两手一环,颇有气势:“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咱们跟嫂夫人过日子,管他是男是女,大当家喜欢不就成了!”

    “也是呀。”

    领头来的姑娘拍手:“他们都成了亲,入了洞房的,肯定都知道了,大当家喜欢,那八成还是姑娘?”

    “也不一定吧,咱们大当家从前就没对小姑娘示好过,也没见他对谁有心,说不准,就是断袖呢?”

    “天呐”

    她们还是议论着,翠翠被王家妹妹挤回灶房啪一声关了门,隔去了外头的吵闹。

    冷风仍是刮着,越近了年关,天便越是冷了下去,傅老爷听着屋外野兽咆哮般的风,长叹口气,终是起身开了屋门。

    门外,去而复返的臧六江笔直地站着,浓眉之下一双眼眸黑亮,的确是俊朗的一张脸,傅老爷看着,也清楚些余淮水中意他的原因。

    臧六江已经站了许久了,他提了参汤过来,也敲过屋门,是傅老爷不给他开想要他知难而退,外头的风这样大,只要不是傻的,吃了闭门羹也该知道离开。

    可臧六江就那么站着,他没再敲门,只是守在外面,终是换来了傅老爷的不忍心。

    “进来吧。”傅老爷口气仍是严肃的,臧六江也不拖沓,矮身进了屋。

    “参汤凉了,过会儿温了再喝。”

    臧六江开口,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两碗微微结了冰碴的汤,架在铜炉上煨着,他面上看着无事,那手却冻得微微有些哆嗦,一切都看在了傅老爷的眼里。

    “坐。”伸手不打笑脸人,傅老爷无法,只得让他坐下。

    他拿臧六江当外人,自是不能去为难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礼貌而又疏远。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臧六江还没开口,傅老爷便先一步打断了他,他圆圆的脸上也是疲态尽显,可依旧不落威严。

    “淮水有他自己的命,你若是为了他好,就该撒了手。”

    “我对他是真心的。”

    臧六江手心里泌出一层汗来,他紧张,眼前的人是余淮水的家人,他没法拿出平日里那蛮横的气魄来。

    “真心。”傅老爷重复这两个字,傅家生意很大,弯弯绕绕见得多了,乍然听见如此天真的两个字,不由得想笑。

    “你既是真心,便遣散了这些土匪,回了清白身吧。”傅老爷开了口。

    “淮水托孤在我家里,我便不能对不起他的爹娘,他中意你,非你不行,你若是能散了匪寨随我回中原,踏踏实实地做一份工,我咬咬牙也就认了。”

    傅老爷的目光落在臧六江的脸上,霍然见他起了身,扑通便跪在了地上。

    “不成。”臧六江跪着,腰仍是笔直,开口道:“我老爹托付了我,我不能遣了他们。”

    第66章

    臧六江不应, 傅老爷也没有与他交谈的心思。

    他没有追问臧六江不肯遣人的缘由,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也不能逼迫臧六江非放弃这山寨不可。

    趁着傅夫人还没醒,傅老爷将臧六江婉言拒了回去。

    山上下了大雪, 冷风卷得山林簌簌, 漫天枯叶飞旋, 没了西寨的手脚,东寨林子里的狼逐渐被清理干净,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寨子里沉重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便又一次欢快起来。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备起年货, 乡民往来都带着喜气,下山采买的人一茬接着一茬。

    臧六江给寨子里贴了不少银钱, 有了钱, 大家便更能采制好的东西,很快便将傅家人到来所带来的那点麻烦抛之脑后。

    傅明还是没能逃了一顿打,多亏有了傅聪看管弟弟不善的罪名在,两人分摊,都少挨了些板子, 可还是打的两人起不来身,在床上嗷嗷叫了几天。

    余淮水没能挨上这顿打,也许是因为傅老爷被勾起了伤心事, 他每每瞧见余淮水,心里便泛上一丝歉疚,总觉得是自己没有管好愧对旧友,这才让余淮水走了一条事端颇多的路,更别提狠下心来去教训他了。

    可对余淮水来说, 他宁愿挨几板子,也不愿傅老爷与傅夫人时常看着他唉声叹气,那滋味比打他还难受。

    余淮水心里郁结,愈发的颓然了,总是蔫蔫的,臧六江看在心里急得不行,想找个机会圈上两句,可傅老爷不愿意见他,他只得转头去寻了傅聪。

    趴在床上的傅聪看着这个让自己挨了打的罪魁祸首,磨了磨牙。

    “我好歹也算你长辈。你不关心关心我?”

    在屋里另张铺子上趴着的傅明跟着附和。

    “就是,求人办事你就空着手来?”

    他比傅聪挨得打多多了,傅聪还勉强能起身走动,他可是连动弹都费劲了。

    臧六江摸了摸怀兜,掏出一瓶药来。

    那塞子还打开过,是前不久余淮水看书不小心割伤了手用来涂的,现在剩了大半瓶,被臧六江恭敬地递到傅聪眼前。

    “大舅哥,你便帮我去劝劝吧。”

    臧六江口气郑重了许多,让傅聪也收敛了些玩闹的神色。

    “淮水本来就吃的不好,底子弱,心情不好他便一心扑在书本上,最近连粥都只吃个小半碗。”

    “你们也瞧见了,他倔地厉害我劝不动,不如你们劝劝傅老爷傅夫人,先缓缓,要他也能好好地过个年”

    臧六江是如何疼爱余淮水的,傅聪傅明也看在眼里,余淮水连臧六江的话都不听,便更不会听他们的。

    可眼下,傅聪傅明也有要问臧六江的话。

    两人对了个眼神,还是由傅聪开了口:“我听我老爹说,你不肯遣散了土匪?”

    “你这又不是真的土匪山寨,何必苦苦坚持?”

    臧六江一时哑然,他有不能对他们说出口的缘由,只得僵僵地闭上了嘴。

    “罢了。”

    傅明见臧六江不说原本要急,傅聪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傅聪是大哥,虽有时候会暴躁,也不够机敏,可总是能沉得住气。

    “我替你去说一声,老爹老娘疼淮水,大概是能成,可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是个法子”

    “若能解决便解决,解决不得,你们便罢了吧。”

    臧六江的拳头霎时攥紧了,腰背笔直,很倔强的一个背影。

    傅聪看他的模样,知道他这是不肯,只得叹气往外去。

    到底是只有十九岁,半大小子。

    臧六江明白,傅老爹说的是对的,他已经在皇帝面前露了眼,一个土匪,被王爷用了一次沾染上的政务,皇帝本就对他有些疑心,若从此销声匿迹还好说,可若是余淮水走了仕途,上了朝堂,他与余淮水的那些交际便成了居心不良的勾结。

    这比傅老爹所担忧的通匪要严重太多,疑心生暗鬼,猜忌的种子一旦埋下便是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无论引线多长藏得多么隐蔽,总有炸响的那一天。

    可他不愿意与余淮水分开,他们两个好容易摸索到了幸福的边缘,怎么肯轻易就撒了手。

    他不愿断了余淮水的路,同样,他也清楚余淮水不会主动去断了他的路。

    臧六江心里隐隐地有个法子,他想去赌上一赌。

    转眼,齐一被臧六江喊来了茶楼,他从下山的大夫那儿打探过傅夫人的情况,知道没什么大碍,面对臧六江时也就没了拘谨,只当是两人扯平了,又恢复成了往日那副腔调。

    “什么事?”齐一坐在茶桌对面,捏着几两一块的点心大口吃到,算是弥补自己的食饷。

    “你替我去找个人。”臧六江寻到了茶楼,对着齐一,他单刀直入。

    “谁?”齐一疑惑,臧六江这会儿该是焦头烂额怎么解决自己岳父岳母的时候,怎么还有心思找别人?

    “臧强,我老爹,你告诉他我有事寻他,要他回山一趟。”

    臧六江撂下了话便要走,后头的齐一满头雾水,正要追问,便见臧六江指着他吃过的那几分点心,要茶楼小二给他再包上几份,带回去给余淮水吃。

    “我上哪给你寻去!”

    臧六江要走,齐一却不许他走,江湖茫茫然,找一个老头堪比大海捞针。

    “我有个猜测。”

    臧六江瞧着小二匆匆去后厨的背影道:“你去军中找找。”

    “什么?”齐一当自己听错了,还要再问,臧六江已经接过小二递来的食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去军中找?”坐在案上的王爷听到齐一如此禀报,饶是他也不由得愣住。

    他从未见过臧强,只知是个心眼子颇好的老土匪,年纪怎么也将近五十,即便是募兵也募不到他的头上去,怎么臧六江就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臧六江找齐一寻人,自然就没有隐瞒王爷的意思,这话是故意说给王爷听的,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军中的事不是随意打探的,臧六江如此,是想借王爷的势。

    “你去寻寻吧。”王爷展开一本新的折信,随意道:“用本王的名头去。”

    “是。”齐一领了令,行礼出门。

    傅聪说到做到,答应了臧六江,即刻便把事情办了,去自家老爹跟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余淮水的颓然说了个明白。

    傅老爷与傅夫人也知道气氛太僵,将余淮水箍地要死要活,他们有心缓解,可又不想松口,只得借了傅聪递来的台阶,将余淮水叫了来。

    余淮水仍是歉疚拘谨的,他自小便是如此,面对傅家老爷夫人,总是有些生分,十几年才被捂暖了些,乍然任性又让他回到了原样。

    “老爷,夫人。”他挪到桌前,掀了衣袍就要跪下,被傅夫人连忙搀住了。

    “跪什么跪,这寨子里太冷了,地气冰的厉害,伤了膝盖怎么办,快坐下。”

    傅夫人恢复了精神,寨子里补药补得及时,她脸上的疲累模样也消散了不少,又有了精力担忧余淮水。

    傅老爷却不想那么快露出笑脸,被傅夫人瞪了几次,脸上也不减严肃。

    “你瞧你,平白地瞪孩子做什么,淮水吃了多些苦啊”

    傅夫人说着,又掉下眼泪来,傅老爷与余淮水连忙出声安抚,气氛却因此缓和了些。

    “哎”傅老爷长口气,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余淮水。

    临出门时,余淮水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模样,虽说已经二十出头,可被他们保护的极好,骤然经历了这样多的事,竟将那点子稚气都磨尽了,显出些文人骨气的底子来,与他那个老爹一模一样。

    想到余老爹,傅老爷的口气也好上不少,劝慰道。

    “淮水,这事暂且便就缓了吧,快过年了,咱们好好过个年,先不想这些。”

    是了,傅聪傅明挨了打,把知道的那些经历都倒了出来,那些事听在傅老爷的耳朵里,只觉得心惊胆战,愈发的明白余淮水吃了多少苦。

    总不能逼得太紧,让余淮水在外头受了磋磨,回了家还要被他们逼迫。

    “是啊好孩子。”

    傅夫人也是这个心思,她上手摸着余淮水细细的臂膀,只觉得心疼。

    “你懂事,不与我们说那些事我们也心疼你,你只当我们没来这一趟,好好地把年过了。”

    “那科举你若累了,咱们也不去了。”

    “我要去。”

    果然。

    傅老爷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他其实有些担心,怕余淮水沉溺在了感情中,将自己的前路偏了,十几年的辛苦化为乌有,太不值当。

    还好,余淮水没有那般头脑不清。

    “老爷,夫人”

    “还管我们叫地那么生分?”

    傅夫人不想听余淮水说些什么歉疚什么对不起,连忙打断了他的话,珠圆玉润的脸上又露出和煦的笑来。

    “我在寨门前都听见了,你喊我们爹娘呢。”

    余淮水几日以来郁结的眉头终于松了,露出了笑脸来。

    “爹,娘”他开了口:“再让我好好想想”

    隔日大早,匆匆而来的傅家老爷夫人便领着一众下人走了,没带走余淮水,也没带走傅聪傅明,像是从未来过这一遭。

    看看身边的余淮水,臧六江稍微放了放心,他实在太怕余淮水会跟着傅家人回了中原,傅家人若是铁了心要带人走,按余淮水的性子,是会跟着去的。

    到时候他跟着也不是,不跟着 只怕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日子了。

    还好,余淮水暂时选了他,即便可能是勉强留下的,也是留在他的身边了。

    臧六江从未如此害怕不被选择,他无法想象再也见不着余淮水会是怎样的日子,他没什么挂心的依傍,唯有余淮水,算是拴住他的那根绳。

    臧六江正要带余淮水回屋去,就见一旁的林大头鬼鬼祟祟地朝他挤眼,见臧六江看来,连忙招手要他过来。

    “怎么?”臧六江不解,却还是暂且将余淮水交给了傅聪傅明,去林大头的跟前问个究竟。

    “大当家,山上没了狼,我们出去巡山的时候找到了这个。”

    这些时日寨子里的气氛很不好,林大头有所察觉,做事也愈加小心起来,所以在找到了这厚厚的两包书本时,他没有咋咋呼呼地去邀功,而是偷偷拿来告诉了臧六江。

    若是有用,让大当家拿去哄嫂夫人高兴也是好的。

    臧六江低头看了看林大头手上的东西,脏兮兮的两大包,赫然是余淮水在山上丢的那两大包书本。

    “是在狼窝里捡着的,那狼窝里空了,弟兄几个进去看了一眼就找着了。”

    林大头说着,却见臧六江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由得担忧道。

    “大当家,你这么了?”

    臧六江想起了拜堂的那一夜,余淮水说,找到了书,就要走。

    即便臧六江明白余淮水现在应是真心对他的,大抵是不会那样走了,可他心里还是骤然的慌了。

    他不敢,不敢把这东西就这么给了余淮水。

    若是缺了科考的书本,他便用全力去给他搜别的,请几个好的先生来都不成问题,只这两包书,像是一个该死的把柄,让臧六江生出惧意来。

    “林大头。”臧六江伸手,将林大头手中的书往下压了压。

    冷风卷过寨门之前,余淮水早已不在原地,臧六江却依旧压低了声音:“你去,把这两包东西藏起来。”

    第67章

    “藏”

    林大头一时哑然, 他瞠目瞧着臧六江,一张胖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来。

    “这,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他急了,拎着想往灶房去:“我去烧了!”

    臧六江自然不能让他真去烧了, 他也只是想拖延一二, 寻个合适的时机再交给余淮水。

    见林大头那副仓皇的模样, 臧六江怕他太过惹眼惹了疑心,只得从他手里抢过那些书来。

    “大头,寻着了这些的事别往外说,去告诉瞧见的那几个,把嘴巴闭严实点, 知道了吗?”

    臧六江脸上尽是严肃,吓得林大头脸蛋子愈发惨白。

    “好, 好。”

    林大头忙不迭地点头, 犹嫌不够,还在自己嘴前一拉,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大头虽说粗笨了些,可一向最听臧六江吩咐的,见他如此反应, 臧六江也放下心来,拎着书往寨内去。

    书藏在哪里是个问题,藏在卧房太不保险, 塞在别人屋里,又总担心脏了丢了,臧六江左思右想,打开了书房的大门。

    余淮水这会儿正在傅聪傅明那儿,送走了傅家老爹, 他们也有体己话要说,臧六江拎着书,将那些个书本从布包里拆开,裹了草纸,与臧强的那些闲书调换位置。

    灯下黑,臧六江知道余淮水在书房里的时候最用心了,他分不出别的心思来看闲书,藏在这儿反倒是最稳妥的。

    可臧六江的心里满是忧虑,他觉得自己瞒了余淮水,像是在饭碗里混了一颗毒药,稍有不慎就会吃入腹中中毒身亡。

    再等等。臧六江在心里劝慰自己。等过了年就告诉他

    傅聪傅明没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按兄弟俩说的,面子千斤重,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脸面。

    他们的伤没好全,若是要跟着回中原去,就得一路撅着|屁股坐马车,他们受不住,不愿跟着回去,索性留了几个下人在寨子里伺候,等伤好了再回。

    反正今年本就是要分开过年的,在京城还是在这庄子里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归根到底,他们是想陪余淮水过个年。

    傅家夫妇明白他们的心思,也就成全了。

    臧六江藏好了书便回卧房去,正巧撞上了一道回来的余淮水。

    余淮水看着心情好了些,傅家夫妇走了,他心里的愧疚也少了,瞧见臧六江那张略有憔悴的脸,心里也跟着心疼。

    “过来。”天色不晚,寨院里还有旁人,余淮水扯了一把臧六江,拉着他进了屋门。

    “这几天委屈你了。”

    余淮水伸出两手捧起臧六江的脸,哄孩子一般地轻声细语。

    “你别放在心上,傅家人都很好的,我再想想法子,他们总会松口的。”

    的确,抛去情分不谈,傅家有傅聪傅明两个儿子开枝散叶,又用不着余淮水去传宗接代,如此现状,只是关心。

    “我知道。”

    傅家夫妇来了后,余淮水许久不曾这样亲近他了,臧六江久旱逢甘霖,他合着余淮水的手掌,亲昵地蹭着那微凉的掌心。

    “我只是怕你不好受”

    “别惦记了,我给你买了好东西。”

    臧六江磨蹭着就要往人身上拱,余淮水舍不得推开他,又不能迁就着他白日宣|淫,只得连忙岔开话题,从怀兜里掏出一只布包来。

    里头的东西被红色绒布包裹着,红绳扎出一只圆圈的形状来,上头印了小章,臧六江认得,那是庄子上金铺的印章。

    红绳拆开,一只掌心大的金圈躺在红色绒布之中,那圈比臧六江原本的那只大些,只是余淮水怕坠痛了臧六江的耳朵,特意要金匠将耳圈拉的细长,格外不同的是,那耳圈底端连排镶了三颗亮目的红色宝石,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

    “原本的那只别戴了,我找金铺老板看过,你那只是黄铜镀金的,带多了耳朵疼。”

    余淮水拿起那只金圈掂了掂,又凑在臧六江的耳朵边上比划了两下,露出满足的模样来:“挺好。”

    臧六江哪里收过别人送他的首饰,那只金圈也是算命的老头说他命里缺金,他又不爱戴什么容易丢的金戒指,退而求其次才戴的耳圈。

    原本戴不戴都成的东西,叫余淮水这么一送,便是要戴一辈子了。

    臧六江涨的脸通红,用那双修长的眉眼去看余淮水,随后,就是带着坏意的笑。

    “媳妇儿替我戴。”

    他仰起脸来,将脑袋递到余淮水的跟前去,合着眼,不像是在等余淮水给他戴耳圈,反倒像是在等情郎的一个吻。

    余淮水自然愿意给臧六江戴,他也是头一遭给人戴耳圈,捏着臧六江柔软的耳垂,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那耳垂圆圆的,指腹那么大,捏在手指里,软软弹弹,莫名的让人生出使坏的心思。

    臧六江觉得痒,夹着脖子躲他,可余淮水那冰凉的手指却得寸进尺似的往他耳后探,一把摸过去,痒得臧六江浑身骨头都快酥了。

    一时情迷,臧六江一把搂过余淮水的后腰来,手臂托臀,将他抱离了地面。

    “怎么了媳妇儿?”臧六江摇晃他,语调又酸又滑:“舍不得赏我?”

    臧六江这副不着调的模样余淮水太熟悉不过,再纠缠下去怕是要做些更刺激的,还是赶紧给他戴上为妙。

    臧六江的耳洞太久没用有些甬堵,耳针穿过那软软耳垂上的孔洞,引得臧六江眉角一抖。

    “疼了?”余淮水捏揉着臧六江的耳垂,不只是在替他纾解疼痛,还是趁机把玩。

    还没捏够,余淮水的眼前便是天旋地转,身子骤然一仰,再一睁眼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臧六江饿狼扑食一般将余淮水扑倒在床,今儿出了太阳,被褥被拿出去晒过,这样一扑,便激起一阵阳光的暖意来。

    金圈在臧六江的耳边摇曳,三颗扎眼的红色宝石折射出熠熠光辉,映的余淮水满眼都是星光。

    目光一偏,便是那张英气的脸,少年脸上挂着肆意张扬的笑,垂眼问他:“好看吗?”

    余淮水胸腔中擂鼓阵阵,一颗心像是灌满了蜜糖,他笑着点头接住臧六江垂首落下的吻,含糊不清道:“好看。”

    送走了傅家夫妇,头等大事便是过年,寨子里人多,住的又近,每年都能热闹好久,需要准备的东西自然不少,这回余淮水留在寨子里过年,臧六江便更看重了。

    大当家要带嫂夫人下山采买,这个消息不知被哪个大嘴巴给漏了出来,臧六江原本期盼的甜蜜双人游,硬是被强塞了几个人进去。

    臧六江跨在大黑背上,冷风席卷,他的身前空空荡荡,原本幻想中两人相依相偎的场景彻底破灭了,臧六江不甘心地斜眼看去,大黑身侧,是一辆并行的长板驴车。

    原本应该被他搂在怀里的自家媳妇儿,现在被傅聪傅明夹在座位中间,他们应当是在聊什么高兴的事,余淮水小小的脸蛋上尽是笑意,没有半分想他的模样。

    傅聪傅明是舅哥,臧六江不敢不答应他们随行,他的目光又一转,望向板车另一端缩在一起的几个姑娘。

    翠翠与王家妹妹一左一右夹着丫儿,青涩的脸上都是下山逛街市的欣喜,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臧六江心里清楚不能单独放这几个姑娘下山,虽说庄子里太平,可也是有坏人的,若年前让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遇见什么坏事,真是悔都来不及了,她们跟着,臧六江也是肯得。

    于是,臧六江愤恨的目光便落在了跟随而来的几个小土匪身上。

    有手有脚,跟着他们蹭什么板车?他发下去的银子难道还不够再包一辆?

    瞧瞧,他们还敢偷着打量余淮水呢,能有旁的心思,肯定是平日里操练练得少了。

    臧六江磨磨牙,心里冒坏水。

    几个小土匪原本还高兴自己蹭了板车又省了铜板,可背后冷飕飕的,他们总觉得要有坏事发生。

    臧六江这趟下山要置办的东西太多,几人先一步去了布庄,逢年过节总要裁两身新衣裳,讨个好意头才行。

    傅聪傅明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从前都是在家等裁缝上门量尺,只等做了衣裳送进府里挑选便是,亲自来布庄还是头一回。

    两个人打量这外头高悬的布料,只觉得粗糙的很,头对着头商议这料子是万万不能拿去给余淮水穿的,若是臧六江敢拿这破料子敷衍淮水,他们便替自家弟弟重拳出击。

    翠翠与王家妹妹家里早就给置办好了新衣裳,原本看看热闹就想走的,可瞧着身穿灰扑扑棉袄的丫儿,两个小姑娘又挪不动脚了。

    一身新衣裳可不便宜,翠翠与王家妹妹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掏了掏兜,一人凑了两个铜板,又从傅明手里“借”了几个散钱,在布庄摆的散摊上买了十多个红艳的头花。

    数量恰恰好,与从西山逃出来的姑娘数量对得上。

    几个姑娘哭哭笑笑地走了,被“借”了钱的傅明不恼反笑,回头看向自己大哥,脸上那点子成熟瞬间退散,又变回了弟弟模样。

    “长大了。”

    傅聪点头,亦是很满意傅明的做法,心情好了,精神便放松了。

    精神放松了,一转身,跟在后头的余淮水便不见了。

    傅聪傅明:?我那么大一个三弟去哪了?

    另一头的臧六江喜滋滋地攥着余淮水的手,两人偷偷跟着引路的小厮往布庄内院去。

    臧六江自然不舍得用平常布料敷衍余淮水,外头悬挂的布料保暖御寒也是足够的,大都供着平头百姓,虽说粗糙些,可价格便宜,若是想穿的更好,便得去内院里挑。

    内院焚了暖香,熏得人毛孔都张开了,引路的小厮恰好就是上回接待他们的那一个,见余淮水身上恰好穿着他们布庄出去的衣裳,不住地夸口称赞。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漂亮客人身边那个高壮客人,似乎目光有些不善了。

    小厮人精的很,立刻改口,大夸两人实在是般配,感情深厚,裁衣裳的眼光又好。

    再看看那高壮客人,嘿,脸上早就笑开了花了。

    琳琅满目的布料高悬,庄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这儿裁衣裳,临近年关,人着实不少,人挤着人,让臧六江又多了些揩油的机会。

    挨了两巴掌,臧六江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比划了两身衣裳,又给余淮水划了些好料子,让小厮按最时兴的样式去做几身,这才与余淮水脸贴着脸嘀咕道。

    “咱们用不用去喊舅哥,给他们也做两身衣裳?”

    臧六江甩开众人偷偷拉了余淮水出来,自是不想又回去与他们汇合,这样说,只是卖乖给余淮水看罢了。

    余淮水哪能不知道臧六江是什么心思,调侃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他伸手一勾臧六江耳边那只金圈,小声道:“咱们跑吧,我哥他们会护好翠翠她们的。”

    第68章

    布庄闲人冗杂, 还不等傅聪傅明寻到余淮水的下落,前头便冒出个笑眯眯的小厮,堵在两人的跟前。

    “二位在找人吧?”

    小厮说话时,傅明刚好掀起布料往桌下瞧, 知道的是他在找人 ,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逮什么野猫。

    小厮看在眼里, 心想难怪那两位要偷跑,带着这么两个头脑不清的长辈,也的确辛苦。

    “前头有二位客人,要我给公子们带句话。”

    小厮攥着袖子里的赏钱,笑的格外真诚:“说麻烦二位照顾好姑娘, 他们先走一步。”

    一听,傅聪跳起来便要骂人, 被还要些傅明赶忙拦下了。

    “淮水怎么就跟着他跑了, 我想不通,我实在想不通”

    傅聪痛心疾首,想起小时候余淮水乖乖喊他大哥的模样,怎么转眼间就与个满肚子坏水的狡猾土匪双宿双飞了。

    傅明蹲在自家大哥旁边拍着肩膀安慰,脸上跟着难受, 心里却在暗喜。

    果然大哥来了就是不一样,从前是他一人遭磋磨,眼下有傅聪一起, 他心里是好受多了。

    有了这回,傅聪傅明也不强跟着野鸳鸯下山了,反正总要被甩开,还不如开始就不跟着,眼不见心不烦。

    臧六江去京城受的赏实在不少, 连带着余淮水下了几趟山,次次都是满载而归。

    不光是一溜的新衣,鞭炮火烛,红纸花灯,点心糖果,样样都是包了百十份,按着家户送了去。

    甚至在山下寻了屠户,现宰了几只肥猪,等年前送上山去,好好地过个年。

    余淮水还是头一次准备年节用具,从前他的傅家插不上手,傅家也用不着他来出力,眼下掺和进来,才知觉竟是这样的热闹忙碌。

    余淮水忙的晕头转向,忙得他在某日清晨被臧六江拉出被窝换新衣裳,才清楚今儿竟就是除夕了。

    “快起来,媳妇儿。”

    转头见余淮水又缩回了被子里,犯起赖床的老毛病来,臧六江只得搁下手里的衣裳,哄着把人拎下了床。

    给蔫蔫的余淮水灌上两口热茶,又帮着洗漱干净,臧六江这才抖开新衣裳,美滋滋地在余淮水身前比划。

    不愧是布庄都说的好料子,这羊羔绒线织的料子厚实又暖和,手摸上去软绵绵的,又用茜草染了红,密密地织了一层暗花底纹,衣领的松石盘扣上是一圈白色兔绒,用金线锁了边,实打实的金贵。

    臧六江越看越喜欢,高高兴兴地替余淮水换上,又扎了个漂亮地发髻,扶着人起来转了一圈。

    嗯,更喜欢了。

    余淮水本就修长些,虽说不是多么高大,可他生的眉目俊秀,谁还在乎高不高大这回事?

    穿的艳色些更能衬出余淮水的面皮白皙,他怕冷,小巧的下巴湮没在白色兔绒里,看的臧六江心里痒痒的。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余淮水也醒了瞌睡,望望外头大亮的天色,这才抬眼去看立在一旁的臧六江。

    臧六江作息一向是好的,除去喝醉了酒的两回,几乎次次都醒在辰时,此时他早已穿戴齐整,正站在桌边扎起自己的一头长发。

    臧六江的头发极为浓厚,虽说好好梳理过了,可瞧着还是蓬乱的一堆,再扎上那竹签子,怎么瞧都有些不伦不类。

    更何况臧六江今日也是好好打扮过的,和余淮水相同料子的袄夹,下头是一条黑布料子的宽裤,被红色的腰带扎出一把硬实的腰,引得余淮水偷偷瞧了好几眼。

    余淮水看的太出神,被臧六江逮了个正着,今儿两人都打扮的好看,心痒难耐胡闹了一阵便要往床上滚,接着,外头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起床!!”

    傅明大咧咧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傅聪也不拦着,反倒帮腔喊着再不把门打开就撞门进去。

    不出两息,脸上顶着个圆圆牙印的臧六江就开了门,一本正经地拉着两位坏了好事的舅哥往院子里去。

    脸红脖子粗的余淮水整理好衣裳,推门出来,便被满院的食物香味扑了满面。

    寨院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几口大锅架在正中,里头要么热乎乎地煮着鸡鸭,要么滚油炸着炸物,香味满院,不少穿着新衣裳的孩子成群结伴,这口锅前讨块肉,那口锅前要点糕,其乐融融。

    东寨里过年总是如此,晌午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夜里再各回各家的小家团圆。

    对于一直长在傅家的余淮水来这也太过新奇了,他一时愣在原地,还是被捧着炸肉的翠翠塞了一口肉,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样?”

    翠翠竹蓖上的炸肉是新出锅的,还腾腾冒着热气,入口便是酥脆,接着便是肉的香气,吃的余淮水不断点头,只是太烫了让他空不出嘴来夸上一句。

    “翠翠姐!翠翠姐姐我也要!”

    “给点!给点!”

    孩童犹如豺狼,瞧见翠翠正端着一蓖炸肉立刻便围拢上来,没到腰高的孩子围在腿边叽叽喳喳地讨肉吃,有那不乖的,还要伸着沾了油水的手去拉两人的新衣裳。

    “哎!”翠翠哪舍得自己的新衣裳,连忙将蓖帘塞进一旁的余淮水手中,将那些油腻腻的小手引到了他那边,留下一句“跟嫂夫人要吧!”便飞快地遁走了。

    孩子还是有些怕这个嫂夫人的,认识的翠翠姐跑了,他们也不敢太造次,可还是抵不过炸肉的诱惑,个个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余淮水。

    “空手套炸肉?谁家的小孩这么不懂事?”

    后头伸过一只手,将余淮水手里的竹蓖接了过去,再一挡,余淮水便被赶来的臧六江藏在了身后。

    臧六江气势很足,长得也高大,孩子们却不怕他,反倒又一次沸腾起来,叫着喊着跟臧六江要吃的。

    “来,一人说句好听的,不光给肉吃,晚上还给发糖!”

    臧六江山大王一般一挥手,孩子堆里立刻响起一片抱怨声,可为了炸肉,还是抓脸挠腮着挤出几句吉祥话来。

    臧六江也不是为了为难孩子,从“年年有余”到“大当家真好看”只要张了嘴了,便都有肉吃。

    只不过那个说“早生贵子”的小胖娃吃的最多,几个娃娃一合计,明白大当家喜欢听什么,很快便把肉分了个一干二净。

    “你们寨子里的孩子还会打劫呢。”

    刚被劫了一圈铜板的傅聪傅明总算瞧见了余淮水,凑上前来:“刚刚那边的姑娘说山下有热闹瞧,一会儿咱们一道去吧?”

    傅聪傅明头一次在外过年,为了给傅家长长脸,穿的实在称得上雍容华贵,那衣料样式,一瞧便不是凡品,就连脖颈腕子上都是金锁金链,闪的人烟花缭乱的。

    就连一旁的阿旺都跟着沾了光,那衣裳也是新裁的,衬得人都精神不少。

    “是呀,咱们一道去吧。”

    后头响起欢快的声音,王家妹妹推着丫儿凑了过来,脸上嘻嘻笑着,两人已经是很熟络了。

    丫儿老家不在庄子里,这里也没人认得她,她自然也愿意多出去走走,几个人一合计,定了下午的时候便一起下了山。

    新来的县官为了讨好王爷,新年里特意找了舞狮舞龙锣鼓队来游街,原本还因为没有县官而死气沉沉的庄子里很快又恢复了生机,借着这个热闹摆起了夜市。

    冬日的天黑的格外早些,几人下了山,天便已经昏沉了下来,街市上亮起花灯又点了红灯,煞是一派好风光。

    傅聪傅明也跟着下了山,只不过今儿是除夕,两人打算这对野鸳鸯自由,只是叮嘱了余淮水两句注意安全,便轻易地放过了两人,跟着翠翠丫儿一行人看舞狮的热闹去了。

    没了旁人打扰,两人便更放得开了,叩着手沿街市走了一圈,只要余淮水多瞧上两眼的东西,臧六江便一并买了拎在手上,买好玩的高兴,买好吃的便更高兴。

    两人正浓情蜜意地说着悄悄话,眼前便突兀地撞进一个人来,两人往左他便往左,两人往右他便往右,横竖是不肯让开。

    臧六江心里疑惑,谁会不长眼地来招惹他呢,抬头一瞧,竟是张相当熟悉的脸。

    “我们公子请你们过去一趟。”

    齐二偷偷看了一眼两人交握地双手,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道。

    齐二口中的公子哪还会有旁人,余淮水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瞧见街边的茶摊上正端坐着两人。

    一人身着暗花绒布的黑衣,脸上依旧是覆着面具,只不过今日为了外出,遮了张平常的印花面具,后面那双细长的眉眼没有看他们这边,反倒定定地落在茶摊另一人的身上。

    “四哥?”余淮水惊讶道。

    那人身形纤长,一套夹绒长衫,说书人一般的打扮,不是臧远还会是谁。

    因的是夜里,臧远的那双眼睛睁地又圆又大,映出点点街边灯火的亮光,他笑着朝余淮水招招手,待两人走近,却是吃枪药了一般对臧六江发了难。

    “我还真当你死了,好小子,骗到我头上来了?”

    臧远捏着茶杯的手鼓起青筋,应当真是生了气。

    “不是我要骗的,都是他”

    臧六江正要狡辩,便见坐在臧远旁边的王爷偏过头来,朝他递了一个眼色。

    臧六江立刻了然。

    难怪要专门叫他们过来,怕是臧远生了大气,现在连王爷都不肯搭理了吧。

    可惜了,若是没得罪余淮水,臧六江可能还会替王爷辩解两句,眼下余淮水都不喜欢王爷了

    那他就只能夫唱夫随了。

    第69章

    “都是他, 都是这位公子不许我说的。”

    臧六江往余淮水的肩头一靠,像是没了骨头一般,相当甜蜜地依偎给满脸铁青的王爷看。

    立在一旁的齐二眼观鼻鼻观心,心里腹诽原来平日里齐一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难怪这次没有跟来, 怕是早想到会有这样一幕。

    臧远仍是笑着, 也不接话,余淮水却能从他毫无变化的脸上看出几分不屑来。

    这不屑不是对着臧六江,是直指身旁盯着他看的某人。

    “臧六江。”王爷瞥了一眼身旁的臧远,又扭过头来,用眼神警告不顺着他心意的臧六江别再胡乱说话。

    臧六江不管那个, 头一撇就要拉着余淮水离开,被他搅浑了水的王爷怎么肯轻易放他走, 朝一旁的齐二挥手, 将两人又一次拦下了。

    余淮水没能刹住,差点与齐二撞成一团,被臧六江扶着踉跄几步,这才站稳了脚。

    “做什么?”

    臧六江将余淮水往身后一挡,前跨一步横在齐二眼前。

    他脸上还是挂着笑的, 眼里却是凶光尽显,咧着一口白森森的牙,似乎是在笑, 也像是发作前的警告。

    “好好过个年吧?”

    齐二后颈一紧,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快几分,从怀兜里掏出两只沉甸甸的红包来,颇为恭敬地递到臧六江眼前。

    “压岁钱。”王爷在后头开了口:“本我听民间有这个说法。”

    王爷其实算不得他们长辈,不过送到嘴里的红包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臧六江瞬间换了嘴脸,笑眯眯地接过那沉沉的红包,连看都不看就塞进了余淮水的手中。

    “误会,都是误会。”

    拿人手短,臧六江也不是翻脸不认人的,钱进了口袋,立刻便转身回去替王爷说话。

    “都是我们商议好的,哪有什么瞒不瞒藏不藏的?”

    余淮水心知有些事还是不听为好,他立在臧六江的身后并未入座,而是装作贪财模样,张开红包往里瞧。

    他原本只想做做样子,没想到只一看,就惊地瞪大了两眼。

    那是一卷厚厚的银票。

    后背一凉,余淮水又不由得后退一步站的更远了些。

    在王爷的眼里这几句解释竟值这样多的钱,如此,余淮水便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索性转头向外而去,站在不远处的桥边看起随水漂泊的花灯来。

    如今的平静来之不易,余淮水不愿再以身犯险,唯有谨慎珍之重之。

    听了一通臧六江的解释,臧远虽还是不信,可也愿意搭理王爷,之前拿他当透明,现在便是半透明了。

    这已经好上很多了,臧六江与王爷对了个眼神,知道该是自己离场的时候,便寻了个机会起身告辞,美滋滋地找余淮水去了。

    臧远也不挽留臧六江,反倒利落地起身向街市另端走去。

    王爷换了性子,从前他还会装模作样地坐上一会儿再跟上,今儿却前后脚地跟着臧远起身,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街市里人头攒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乌泱泱地跟出一片侍从暗卫。

    臧六江左右瞧瞧,原本余淮水站着的地方已经没了人影,他心里担忧,巡视一圈不见人便往桥下探头看去,生怕低头一看便见余淮水漂在河里。

    还真如臧六江猜想,余淮水就在桥下,不过不是漂着,他正凑在个花灯摊子前瞧花灯,身边围着几个人,仔细一看,竟是傅聪傅明和几个姑娘。

    傅聪正挑出几只花灯来,察觉一束目光扎人,抬头看去,便见臧六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方向。

    把余淮水一个人扔在街上还敢瞪他?傅聪抱起膀子来毫不客气,开口便刺。

    “呵,大忙人啊。”

    臧六江翻身下桥,刚与余淮水对上眼,立刻便换上一副乖顺腻人的模样,三两下挤开傅聪傅明,与余淮水凑在一起瞧摊上的花灯。

    这些花灯多是船型,也有荷花形状只是更贵些,用细竹条扎好糊了纸,里头燃着一只小小的蜡烛,夜光之下显得整只花灯玲珑剔透,说不尽的漂亮。

    “摊主说可以许愿。”

    余淮水凑在臧六江的耳边小声说着,他的眼睛亮亮的,手上还捏着摊主递来的两条红纸。

    “除夕夜里许愿,可灵了!”

    那摊主吆喝着,将两盏荷花灯递给余淮水,再看看傅聪傅明手边,足足买了十余只花灯,想必是有不少愿望等着成真呢。

    “等着淮水!”

    傅明抄起笔来,拍着胸脯道:“二哥给你写个榜上有名!”

    “嘘!闭上你的嘴!”正写着同样愿望的傅聪立刻瞪起眼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娘的这咋整,我都说了”

    傅明一惊,连忙住了嘴,可他心里担心,两手合十对着老天作揖道歉,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换了张新条子写了道心想事成,这才塞进了花灯里。

    傅聪傅明的吵闹声传进了余淮水的耳朵里,他满脸都是笑意,脸上浮现出幸福的温情。

    上一次与傅聪傅明这般玩闹还是在十来岁,那会儿傅聪傅明也是这样,嚷嚷着要给余淮水许个大愿,在庙里对着神像邦邦磕了几个响头。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许愿的心太诚,余淮水就在那年考上了贡士。

    后来傅老爷还举家去庙里还愿,光香火钱便捐了几百两,烧了百十盏的长明灯。

    笑着,余淮水攥起笔,在红纸上留下一行颇为端正的字:

    祷求家室和,岁岁皆如意,万事尽顺遂。

    他偷偷瞧了一眼手边的臧六江,那人也正盯着红纸想的认真。

    不知是不是也顾忌着给人看了便不灵了的说法,臧六江见余淮水看他,还警惕地捂上纸,扭身转到一边去了。

    小孩子气。

    余淮水心里腹诽,却低头看了看纸上的空余,又补上一句。

    愿绾同心,与君长伴。

    写罢了,余淮水这才将那红纸郑重地折了三道塞进花灯,还没来得及偷看臧六江写了什么,便被翠翠丫儿喊走了代笔。

    没办法,她们实在不识得字,希望老天能够体谅她们,免了这被人瞧见了就不灵的规矩吧。

    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笑闹声,臧六江确保没人躲在自己身旁偷看,这才放心地打开红纸,心满意足地看着上头凤舞龙飞的三个字。

    余淮水。

    他所想所愿,只是余淮水这个人罢了。

    几只花灯并排放了出去,随着和缓的水浪慢慢汇入灯流之中,点点灯火聚集一片,将那河道映成了天上的星河,似乎真的飘然于天际,驮载着祈愿向天而去。

    锣鼓队伴着舞龙逐渐近了,人流随之而来,锣鼓乐声掺杂着人声,直响的众人捂上了耳朵,灯火耀眼,却没人舍得移开目光,眼睛里的点点光亮随着舞龙起伏跳跃。

    翠翠几人趴在桥柱上看热闹,气氛欢庆至此,就连一向蔫蔫的丫儿都忍不住随着鼓点叫起好来。

    只是这般的幸福总容易勾出委屈来,丫儿喊着喊着便扯起袖子擦了擦眼,憋着嘴咽起泪来。

    一只热乎乎的手握住了她,身旁的翠翠轻轻攥着她的手臂,又引来了王家妹妹,三人相依偎着,无人言语。

    四周人多,余淮水上了桥便被臧六江护在怀里,他胸腔之中的心脏随着热闹的鼓点鼓胀起来,攥着臧六江的手心里也是一片湿热,显然,他也被这热闹给点燃了。

    臧六江看着他因兴奋而火红一片的脸蛋,实在没忍住,低头轻蹭他柔软的发鬓。

    人流涌动,没人有功夫关注旁人,余淮水侧过头来,两道暧昧又缠绵的目光便撞在一起。

    远远的天际上响起一阵长鸣,一颗火球直升天际,片刻地隐入黑暗,随后便爆出大团的烟火。

    一时,锣鼓乐声齐鸣,人流却停滞不动,皆是仰头瞧着那烟花一朵接着一朵。

    烟花炸亮的轰鸣声里,臧六江轻轻念了一句余淮水的名字。

    他刚刚虔诚写在红纸上的愿望听到了他的呼唤,回过头来,目光相接,两片柔软的唇也微微一触,似乎烟火一般,在臧六江的心底炸出一片光明。

    爱意澎湃,臧六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颗心脏像是被余淮水攥在了手中,他喜他便喜,他悲他便悲。

    直至烟火结束,臧六江痴楞的目光还是落在余淮水的侧脸上,还是傅明看不过去撞了他一把,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走吧大情种?”

    瞧着余淮水那张红到滴血的脸蛋,傅聪傅明一边一个架起臧六江来,颇为咬牙切齿:“咱们该回去了。”

    寨子里给留了吃食,鸡鸭鱼肉样样都有。

    只不过他们在山下吃了不少零嘴,眼下也没有肚子吃旁的,为了吉利一人扒了一碗饺子,随后便各自回屋守岁去了。

    屋里暖洋洋的,余淮水累得厉害,甩开两只鞋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魂魄都要高兴的飞走了。

    不过魂魄还没离体,便被欺身而上的臧六江一并压回了床上。

    腰贴着腰胯顶着胯,十足肉麻的一个姿势。

    “做什么?”余淮水低头瞧着臧六江,那张英气的脸上摆出个期盼的模样,两道细长的眉眼眯着,像是要做坏事的表情。

    余淮水没忍住,动手去勾他耳边那只金圈,亮红的宝石折射出熠熠光亮,衬得臧六江眉宇里竟带着点妩媚的邪气。

    很勾人。

    余淮水的喉咙动了动,抬头便迎上了臧六江的双唇。

    唇面厮磨,舌尖点火,两人相拥还嫌不够,手掌在衣料间寸寸抚摸,很快,那白日里还觉得好看的衣裳便成了累赘,七零八落地飞出了床帘。

    情难自制,燥乱的心脏疯狂地催促两人,再近些,再近些。

    近到骨肉相融,近到水液缠身。

    只有如此,才能勉强搔停心底这不知何处去的爱意。

    第70章

    日子飞快过去, 转眼便到了二月底,年节里山上又落了雪,雪层似棉被,将整座寨子掩藏在了昏沉的困顿中。

    春发秋困夏打盹, 睡不醒的冬三月, 精力再旺盛的人从除夕闹到初五也得乏累上一阵子。

    不止余淮水犯起懒来, 就连一向喜欢热闹的傅聪傅明也龟缩在屋里,连着几天都没有寻余淮水出门。

    余淮水也不想出门,自打与臧六江进了屋就几乎再也没出来过。

    两人除夕夜里开了荤,毛头小子血气方刚,胡做一通竟抻的余淮水伤了腰, 原本他就乏累,这下更是起不来身了, 整个人都蔫蔫的。

    臧六江反倒精神颇好, 余淮水不爱动弹,他便差人买了红花油回来,日日地给余淮水揉腰捶腿,说是要将那些筋都抻开,以后便不会这样轻易地伤着了。

    余淮水想告诉他光按腰没用, 比起腰上的那点疼,屁|股才是最要紧的。

    草绳穿绣针,实在不是蛮力可破的事。

    可余淮水脸皮薄, 到底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屁|股太疼这回事,只得在被臧六江揉腰的空挡里托林大头下山给他买点子伤药回来,偷偷摸摸地替自己擦了。

    寨里讲究一个老理,除夕夜里的炮竹纸屑不能扫的太早,扫了便将福气扫走了, 来年会颇为不顺。

    因此平日里干净整齐的寨院里满满当当尽是炮竹红纸,偶尔有的乡民出入,也是踩着那些红纸出门进屋,院子里的火药烟味久久不散,年味也没有退去。

    年味未散,却有人要离开山寨了。

    寨门前列了两顶蒙了罩棚的长板马车,西寨里逃出来的十几个姑娘竟等不及开春,借着开年后的复工赶去傅家。

    余淮水说到做到,傅家划给自己的铺子里有几家织坊,复工后正是忙的时候,将这十几个姑娘送去,采桑养蚕也好,织布做衣也罢,总是能够过活的。

    最重要的是,中原没人会认得她们,没人再去揭她们的伤疤,余淮水给她们供了一条路,也盼着她们那些过往,可能会在逐渐流逝的时日里稍有抚平。

    “真的不等开春再走吗?”

    丫儿十分忧心,她扒着罩棚马车向里张望,虽说余淮水给她们买了炭,这一路上炭盆总是不灭的,可到底是冬日,若是老天不垂怜路上遇上什么刮风下雪,肯定是要吃一番苦头的。

    “不等了。”

    趴在马车边的桂兰摇摇头,青涩的脸上是个很坚定的模样。

    “咱们也不会那些活计,再不去怕是要给小少爷添麻烦了。”

    丫儿回头瞧瞧她们口中的小少爷,余淮水正站在阿旺跟前,嘴里叮嘱着什么。

    “聘镖师也不能大意,最好聘些有家有女的跟着,轻易也别让姑娘们出来,防备着些”

    余淮水说着,从袖兜里摸出一块银子递给阿旺,脸上很认真。

    “阿旺,我们也是自小长大的,我信你,多多用些心,将她们好好送到中原去。”

    一块银子交到手里,阿旺实在受宠若惊,他明白这除了路上费用,其他的便都是赏他的,实实在在是一笔大赏。

    “三少爷,您放心吧!”

    阿旺拍着胸脯,他家里有个妹妹,平日里也时时挂在嘴上,这整车的姑娘与他妹妹都差不多大,他怎么会不用心。

    “阿旺,好好干!事成了我回去给你说个亲!”

    傅明大咧咧地一拍阿旺肩膀,他知道阿旺在傅家里有个喜欢的姑娘,嘴里一提,阿旺就已经红了脸,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攥着桂兰,丫儿眼里涌上泪来,四周的傅家下人都开始忙着封车,应当是要趁着天亮赶紧赶路,想早些回到中原,可丫儿舍不得松手。

    中原离这里太远了,她们又不是多么富贵的人家,只怕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都忘了吧。”

    丫儿紧紧捏了捏桂兰的手,她没提什么事,大家却都心知肚明。

    “全都忘了,咱们重新活一回。”

    桂兰眼圈红成一片,憋着嘴忍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车队前头传出一片嘈杂声,余淮水几人回头看去,竟见两个小姑娘抱着包袱爬上了山。

    明明还是冬日,这两个十一二岁的姑娘却穿的相当单薄,衣裳上都带着灰,显然是徒步上山的,她们脸上带着怯意,探着脑袋往车队里打量。

    “是寨子里的孩子?”余淮水有些疑惑,低声问立在一旁的臧六江。

    “不是。”臧六江也蹙起眉头,寨子里的孩子不会拮据到这个地步,虽说不是穿金戴银,可吃饱穿暖总是不成问题的。

    瞧那两个孩子鞋子都是破的,且都脸生,应当是从山下寻来的。

    “哎!”一旁的傅明瞪起眼来,高呼一声:“这不是那个桂什么姑娘家里的妹妹吗!”

    是了,他当时替桂兰出头还匆匆瞥过这两个姑娘一眼,那姑娘脸上的愁色太深,要他记得牢牢地。

    “还真是!”翠翠也惊呼起来,动静一大,连带着车里的姑娘也都探出头来,目露惊讶地看着那两个娃娃:“桂兰,你妹妹来了!!”

    “妹妹?”

    桂兰听见了,连忙跳下了车,罩棚罩着,她瞧不见前头的状况,这下来一看,还真是她那两个妹妹。

    见她们穿的这样单薄,桂兰心疼地小跑过去,一边一个拥在怀里,担忧地追问:“你们怎么来了?啊?家里出事了?”

    她虽说铁了心要离开家,可还是心疼自己这几个妹妹,见她们竟这样找来,心里吓得要命。

    “大姐姐!”两个小孩瞧见桂兰面露喜色,拖着都漏了底的鞋子扑在桂兰怀里。

    “大姐姐!娘说,娘说要把桂叶嫁出去!!”

    那个头发短短的姑娘刚扑到桂兰身上便再也忍不住眼泪,嚎啕着哭了起来。

    “要嫁给庄子里那个臭瘸子!”

    桂兰顿时变了脸色,她认得她们口中的瘸子,那瘸子原本是个好的,他家里爹娘也是好人品,攒下了一点家底。

    可那瘸子不知随了谁,从根上就是个烂货,抽烟喝酒耍钱一样不落,家里父母管不住,撒了手让他出去疯,结果输了赌馆一大笔银子,叫人打断了腿才给放回来的。

    更别说那瘸子都三十好几了,桂兰一想到她那个娘竟要把自己妹妹嫁给那么一个东西,不由得血都凉了。

    一旁那个扎辫子的姑娘便是桂叶,她脸上红一道白一道,不知是哭的还是被打的。

    “大姐姐,”桂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抓着桂兰衣裳不松手:“你带我俩走吧,我俩给你一道走!”

    她们实在是看清楚了,娘和她们那个哥哥是铁了心要吸干净她们的骨肉,就连桂兰都不放过,何况是她们呢。

    桂兰脸上变了几种颜色,她将自己两个妹妹紧紧地揽在怀里,咬咬牙,竟回头跪在余淮水的跟前。

    “小少爷!”

    桂兰脸上簌簌落下泪水来。

    “我知道您心好,总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您,我两个妹妹年纪小些,可能活计做的不好,我这个姐姐替她们担着,只要您允了,我日不休夜不休地替您干活!”

    说着她还要叩头,余淮水赶忙朝翠翠挥手,将桂兰给拦下了。

    “怕是你看不起我家里产业吧?”

    眼见着翠翠将桂兰拉起身来,傅明与傅聪对了个眼神开了口。

    “我傅家家大业大,就算白白养你们几个,也只当给淮水科考积福了。”

    他嘴上说地混不吝的,脸上却全是笑意。

    余淮水也跟着笑,挥挥手道:“去吧,上车去吧。”

    桂兰泪如雨下,千恩万谢地拥着自己的两个妹妹上了马车。

    “快走吧。”余淮水回身对阿旺道:“低调些,安全些。”

    马车队动了,向踏着晨光向南而去,一路光明。

    年味随着日子推移逐渐散去,余淮水也回过味来,过了除夕便是元宵,掰着指头数日子,距离殿试的三月十五竟只有短短一月了。

    这数字实在太可怕了,考前焦虑的余淮水又一次住在了书房里。

    想起书房里藏着的那些东西,臧六江如坐针毡,哪里还敢躲在屋子里春困秋乏的,日日陪着余淮水在书房里看书。

    余淮水看四书五经,臧六江就拆闲书来看,可他心不在焉坐不住,索性便支了一道能瞧见屋里的小窗,在院里耍起了枪来。

    臧六江生的好,武艺又高,那红缨长枪凌空而起,长缨翻飞,在院外一挑便带起一道破空之声,枪影重重行云流水,刚猛又不失灵巧,更衬得臧六江身量端正,铁血俊俏。

    外头的动静闹得余淮水静不下心来,他拿着一卷子书佯装踱步思考,慢慢地便凑到了支开的窗前。

    还没等余淮水抬头看上一眼,外头舞枪的阵阵破风便停了,伸头一看,臧六江正倚在窗下,眯眼坏笑地看他。

    屋下有屋阶,臧六江的脑袋恰好便露在窗棂边上,与余淮水凑得极近,几乎脸对着脸。

    “大爷。”臧六江不着调地开了口,一挑手中的红墙长枪挽了个花:“给个赏钱吧?”

    “我还没瞧见呢,给什么赏钱?”余淮水板起脸来,伸着书卷去敲臧六江脑袋:“你这是讹诈。”

    “怎么能叫讹诈。”臧六江伸手逮过余淮水的腕子,脸凑近了去咬他粉红的手指关节:“您高兴了就赏我,不高兴了就罚我,您开口,我照办。”

    “油嘴滑舌。”余淮水手痒痒的,伸手去拽臧六江的衣襟,探出窗棂在臧六江的嘴上亲了一口。

    这便是赏了。臧六江美滋滋的。

    正等他想再甜言蜜语几句,想再哄着余淮水多赏他点东西的时候,余淮水却笑眯眯地一拍他的脸颊。

    “你太吵了,回屋去吧,明天也不用来了。”随后窗棂一抬,嘎达一声在臧六江跟前合上了。

    臧六江瞬间垮了脸,这便是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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