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

    第71章

    寨子里依旧是那般平和, 考前焦虑的不止余淮水,还有做了长辈的傅聪傅明。

    他们两个原是打算过了年便带余淮水去京城的,虽说这庄子离京城也没那么远,可也怕去的太晚在路上出了什么差子, 耽误了考试又要等上一轮, 他们可舍不得余淮水又苦苦地啃书三年。

    可看着余淮水跟臧六江出双入对的模样, 傅聪傅明又怕自己捏地太紧反倒让余淮水生出逆反的心思来,三推两推便又过了一周。

    寨子里太闲,傅聪傅明都与几个住得近的小土匪混熟了,借着年关不忙耍了几天牌,结果遭乡民举报, 叫臧六江带着人一锅端了。

    “耍牌有什么好,耍多了就想加码了, 耍上钱这辈子都完了。”

    臧六江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蔫头耷脑的小土匪, 又回头搓着手,满脸讨好地与自己两个大舅哥商议。

    “牌玩多了可不好,玩多了心气儿就变了,舅哥意志坚定总不会出差错的,我手底下这些个混帐好的不学, 学坏最快,他们坏了寨子里就不安生了,淮水念书也会被打扰的, 你看这”

    原本还梗着脖子掐着花牌不肯松手的傅聪傅明,听到臧六江说这话立刻没收了一桌纸牌,尽数将牌扔进了燃着红炭的火盆里。

    瞧着那熊熊燃烧的炭盆,傅聪傅明还是不放心,那几个小土匪原是顺眼极了, 现在左右看着都是刺头模样。

    越瞧越是心惊,傅聪傅明一拍手,打算去山下请两个先生回来,要把这土匪窝子改成私塾。

    霎时,土匪堆作人鸟兽散,这个年纪的毛头小子正是野了心的时候,哪里愿意看什么书学什么习,一屋人转眼就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小哑巴眼巴巴地立在原地。

    “哟,你这小子怎么不跑?”

    小哑巴过了年便十一了,该是贪玩的年纪,见他不走,傅明一挑眉梢,有意去逗弄这个只见过一两面的娃娃。

    小哑巴呜呜啊啊一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挺忐忑地攥着手,用乞求的目光去瞄臧六江。

    “怎么回事?”傅聪傅明并不清楚小哑巴的身世,见他如此,自然也能猜到一二,下意识便蹙起眉头来。

    灾荒年里的哑巴孤孩,该是要吃多少苦头?

    “带回来时就这样。”臧六江摇摇头,也说不出个究竟。

    山上的孤孩不少,大多来历不明,有巡山捡来的,也有山下送来的,大多是些病孩子,灾年里乡民本就不富裕,孩子有了病治不起,便送到山里自生自灭了。

    这些病孩子也没有多少活下来的,捡回寨子后病死的不少,剩了活下来了也就寥寥几个,小哑巴算一个,黎傲也算一个。

    瞧着小哑巴,傅明总觉得他有两分余淮水儿时的模样,一样瘦弱,一样的硬骨头。

    “成啊。”傅聪还在思量,傅明却已经拍板应下:“既然是想要读书认字,那便从淮水的书童做起吧?”

    小哑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像个上了水的活虾子似的不停拱手抱拳,生怕傅明收回刚刚说过的话。

    小哑巴愿意,余淮水自然也是应下的,他来山寨时小哑巴还给他牵过马,平日也瞧得出是个安静谨慎的性子,读书识字虽不比漫山遍野疯跑疯玩快活,可总是多了一条活路。

    “记好了。”臧六江将小哑巴带到书房跟前,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不要扰嫂夫人读书,有什么不会的便出来问我。”

    小哑巴点头如小鸡啄米。

    “你可瞧好了门,除非淮水开口,不然谁来都不许进,你得好好地守着。”

    傅明也在一旁教他:“做得好了,我送你去私塾里头念书,做不好,我就找人揍你屁|股,懂了没?”

    小哑巴屁|股一紧,点头如饿鸡啄米。

    “吓唬他做什么。”傅聪抱着膀子叹气,人家从进了门到现在连吱都没吱一声,反倒是臧六江和傅明两个一惊一乍的,引得屋里的余淮水都出来看了。

    “小哑巴。”余淮水喊了一声,招招手:“进来。”

    小哑巴恨不得长出尾巴来甩两下,立刻不再搭理喋喋不休的大当家和傅二哥,滋溜一下钻进房去了。

    “”臧六江磨了磨牙,望着小哑巴那迫不及待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像是引狼入室了。

    傅聪傅明见小哑巴进了屋,转身便往外去,臧六江舍不得就这么走了,回头看看,竟见余淮水还没离开窗边,见他回头便招了招手,偷偷摸摸地瞥着自家哥哥的背影,是叫他小心过来。

    臧六江已经长出尾巴来了,立刻凑到窗边,倾身过去,便是一个一触即逝的亲吻。

    “好了。”余淮水怕被小哑巴瞧见,大半个身子都撑在窗外,脸上带着些情难自抑的留恋:“你去吧。”

    臧六江忙不迭地点头,回身下屋阶还被绊了一跤,踉跄了几步这才站稳,嘻嘻笑着跑开了。

    小哑巴清楚嫂夫人现在是紧要的关头,进了书房也不吵闹,缩在一旁瞧着余淮水是如何写字的。

    余淮水也不急于教他,摸了两支毛笔要他自己去草纸上写写画画,多接触些书房里的安静,进了私塾便不会那么拘束了。

    外头的傅聪傅明没能走成,还没等出院,便被满架子的长枪短刃给勾走了。

    他们不爱读书,时常便泡在武馆里,花架式还是学了些的,乍然瞧见这些东西便手痒的狠,问过了臧六江便取下几柄兵刃来比划。

    这兵刃真是好,乌木薄片红长缨,怎么瞧都是精品,傅聪傅明心痒难耐,脱了外衫便在院外摆起了架势要过上两招。

    “别吧舅哥。”

    臧六江心惊胆战,一边一个地拦着:“这都是开了刃见过血的,我去给你们拿些没开的,也别伤着”

    “瞧不起人是不是?”

    傅明像只上了劲的斗鸡,雄赳赳气昂昂,一扬手中长刀,差点削掉臧六江半边头发:“用不着,就这个!”

    “没错,练把式哪有不受伤的,臧六江你让开。”

    傅聪也手攥红缨长枪,与傅明分立而战,应是从前也如此斗过好些遍了。

    臧六江想想,也觉得自家舅哥总不至于没轻没重到那个地步,非要搞个手足相残的场面不可。

    于是他便后撤几步,远远地瞧着了。

    傅明满意地仰起头,与傅聪拉开距离高喝一声,举刀便向傅聪劈去。

    傅聪武艺好些,侧身一躲长枪斜刺而出,铁器相撞发出叮当一声,硬是将傅明的刀刃顶开几分。

    傅明性子急些,刀锋猛下贴着枪杆斜削,原本以他经验只会刮下一层毛屑,不想竟斜切入木,硬是劈下一片木条。

    “好刀!”傅明两眼精亮,他血气翻涌,似是感受不到兵刃威胁,竟就着架势便往傅聪侧下而去。

    锵锵!两声刀鸣,傅聪枪杆一横横扫傅明腰身,傅明一惊回刀去挡,枪尖顶过刃背,一阵嗡鸣,震得两人虎口生疼。

    臧六江不清楚两人身手如何,乍看还以为两人是打的有来有回,心里也放松不少。

    不想就在这时,傅明脚下一歪,重心不稳向前猛去,傅聪吓了一跳,腕子一挥便急收长枪,想要避开傅明。

    可还是太迟,就着这个力道这个速度,傅明这一枪扎实了八成就是个残废,说时迟那时快,臧六江猛抽一枪,明明是笔直的枪身却如长蛇一弯,猛地便袭刺到了傅聪手中枪杆之上。

    那枪尖大力一弹,避开臂膀筋脉,险险地擦过傅明臂膀,霎时便刮开一层皮肉,血水倾泻而下。

    傅聪吓得脸都青了,连忙伸手去接傅明,胸膛之中都快停跳了,看着傅明衣衫被血水染红,脑袋里是一片空白。

    “怎么了?”

    外头的动静这样大,就连一院之外的余淮水都听见了,连外衫都没披一件就匆匆地推门出来,见傅明竟满胳膊的血,顿时慌张地疾步过来。

    “擦伤。”臧六江受过的伤多些,扳过傅明的胳膊来看了一眼,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这血只是看着吓人,伤了些皮肉,养好了就没事了。

    “是啊大哥。”

    傅明也从惊吓里回过神来,虽说心悸于刚刚的危险,可傅聪两只颤抖的手臂反倒更让他忧心:“养好了就没事了,你看,这都不疼。”

    说着,傅明还要抬起胳膊来展示一二,被几人连忙压住了手。

    “我去取些药来,伤口不深敷了药便好了。”

    余淮水脚程慢,傅明受了伤,傅聪又是这副担忧的模样,只得臧六江去跑一趟,他脱下自己的褂袍披在余淮水身上,匆匆便离开了。

    “怎么非要比划两下?”

    余淮水看着傅聪的脸色,知道他往心里去了,与傅明对了个眼神,想要宽慰自己这个看似粗糙实则细腻的大哥一二:“是要背着我去参加武林大会?”

    “淮水你有所不知。”

    傅明煞有介事,一摆手道。

    “这寨子里太闷了,不许喝酒也不许耍牌,比在家里管的都严,不比划两下,我们这老胳膊老腿都要生锈了。”

    说着,他还用好的那只胳膊去顶傅聪,拎着他的胳膊左甩右甩:“让我听听生锈了没?”

    “别闹了。”被两个弟弟一打岔,傅聪虽说眉头还是紧皱着,可脸上还是带了笑意,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人一闲就会生事,还是找些别的事做吧”

    别的事?

    余淮水回头瞧了瞧书房,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臧六江的那些闲书,那时他说,这些便是他的了,如今拿来给傅聪傅明解闷应该也不打紧。

    “那小子还认字呢?”

    傅明听罢余淮水的提议也有了兴趣,捂着伤便往书房里闯,脸上兴致盎然:“我倒要看看他都看些什么。”

    余淮水哪能让满手是血的傅明去拿书,搬过凳子来要傅明坐好,与傅聪一道去架子前拆书。

    为了臧六江和他老爹的颜面,即便是挑闲书也得挑些体面的,余淮水连拆几本都不太满意。

    瞧瞧,《江湖俏寡妇》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书,这个不行。

    这本《风流公子夜》更不行了,若是带坏了自己两个哥哥可怎么好。

    这本《粗鲁土匪和他的掌中小书生》这更不行了,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余淮水烦心地拆开下一本,不是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这本包的格外严实些,翻开书页,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脸。

    是了,这个才是好书,文武并用,出治之全德,有保治之全功

    余淮水的嘴角慢慢平了。

    这不是他的书吗?

    第72章

    余淮水蹙起眉头, 动手撕开封着书封的草纸,封面一排端正的字,赫然是他的名字,的的确确就是他丢在山上的书。

    这些都临行前那些私塾先生整理给他的, 他都通读过了, 断然是不会认错的。

    “瞧什么呢?”

    傅聪连拆了几本, 发现多是些不三不四的书,偷偷卷了两本藏在衣服里,回身便见余淮水面色不是太好地看着手里的书。

    难道是臧六江那厮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被发现了?

    傅聪猜测着便往余淮水的手里看,还没等他瞧清楚上头的字,余淮水已经将书重又合上了。

    “没什么, 不是什么好书。”

    攥着这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书,余淮水强壮镇定, 他的神色很不对劲, 可傅聪当是余淮水在生臧六江的气,便没再提起那书的事。

    他还生怕被波及,硬是批判了两句这些闲书太不正经。

    臧六江匆匆回了院子,偌大的院子已经空了,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听见屋里传来傅明的笑声,他心里一惊,连忙几步上了屋阶进了屋门, 迎面便撞上了余淮水的目光。

    “回来了?”

    傅明被火急火燎的臧六江吓了一跳,还当他是着急自己的伤势,难得有了几分笑模样,伸手去接臧六江手中的药瓶。

    余淮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挪开,臧六江一眼便瞧见了后头拆了几本书的架子, 他脸色变了一瞬,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将药瓶递给傅聪,要他去替傅明上药。

    屋里的温度几乎降到了冰点,就连傅明那般神经大条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

    傅明偷偷对着傅聪瞪眼咧嘴表示疑惑,而后者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出去吃个饭?”

    傅明敷上了药又用纱布绑了两圈止住了血,想着自己是个伤员,淮水生气也得给自己两分薄面,便搓手劝到。

    “你饿吗?”余淮水回头看向凑在自己身旁的臧六江,脸上是个让人发寒的笑脸。

    “不饿。”臧六江立刻摇头,像只犯了错的大狗,夹着尾巴立在一边。

    “他说不饿。”

    余淮水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放,少有地没顾全礼仪,回身往书架前去:“你们把小哑巴带走,我有话问他。”

    臧六江肯定是触了自家三弟的霉头了,傅聪傅明可没打算跟臧六江同甘共苦,立刻把小哑巴往胳膊下一夹,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了。

    余淮水把书扔在桌上的动作可不轻,臧六江自然看的真真的,心知是自己暴露了,思忖着便想去拉余淮水的手,想探探他的心情。

    猛地,余淮水的手便挥开了,用那双平静无波的漆黑双眸定定地看着臧六江,倒映出他有些苍白的脸。

    “你不信我。”余淮水开了口。

    “没有!”臧六江心脏都停跳了,连忙伸手去抓余淮水的手,像是要借此将他牢牢留在手心。

    余淮水地目光如同刻刀入木,盯地臧六江皮肉生疼。

    余淮水心里恍然了,他说臧六江怎会突然寻了那样多的殿试对策状元卷来给他,那些东西页页值千金,轻易是得不到的,臧六江怕是又去跟那王爷托了关系,这才得了那些。

    臧六江这样做,既是心急他的考期将近,更是为了弥补藏起这些书籍。

    臧六江不想要他走。

    “我 我只是害怕 ”

    臧六江掌心里潮热一片,紧张地他指尖都在颤抖:“我现在不能跟你去京城,我只是想要你在寨子里多待两天 ”

    “我不会一直留在山寨里的。”余淮水淡淡地开了口。

    他不是臧六江的掌中雀,即便寨子里的生活恬静无比,他也不想留在这臧六江一手创造的安稳乡里。

    “我知道 ”臧六江自然清楚余淮水的志向所在,可真当余淮水亲口说出时,他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颤。

    “我 ”臧六江捏着余淮水的手,那个一直盘绕在他脑海中的想法终是忍不住了。

    “我 我有个法子。”

    臧六江怕余淮水误会了他的用意,拉着掌心里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我在皇帝跟前立了功,他说过要赏我 ”

    臧六江的目光烁烁似乎是在乞求余淮水给些回应:“我去求他给你个官职,离这儿也不必太远,你也不用苦哈哈地去考什么科举了 ”

    余淮水的目光骤然便冷了。

    可臧六江没敢抬头,自然也没有发现余淮水的神情全然变了。

    他有些异想天开地想着,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一个官职,世人该是都喜欢的。

    “臧六江”

    “并且若是我去开口求了,皇帝老子也就一并知道咱们两个有关了,疑心也会小些,也不用咱们谨小慎微地”

    “臧六江!”

    余淮水霍然拔高了音量,切断了臧六江的妄想。

    “我苦读诗书十几载,不是为了你来替我讨官的。”

    且不论那是臧六江用命去换来的功劳,理应臧六江自己去谋些利益。

    就论天子帝王的疑心怎么会小呢,若他去替自己求了个官职,只怕是一辈子都要在帝王猜忌里过活,他的那些抱负那些希冀,全都泯然了。

    “”臧六江看着余淮水那张脸,心中积压许久的不安骤然便压制不住了。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泪珠从臧六江的眼眶中跌落下来,他伸手扳住了余淮水的臂膀,手臂战栗。

    “是我错了,我不该去跟王爷做什么交易,不该去皇帝跟前露脸”

    在与余淮水拜堂成亲后,臧六江也想过不再去以身犯险,从前他无牵无挂,一条命横出去只想活个洒脱痛快,可当他想抽身时,却发现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宁王阴晴不定,这一日还与他称兄道弟,谁知下一日会如何?

    真与傅老爷说的那般,余淮水只要与他瓜葛着,就不得安生。

    “你当真要与我分开吗,为什么我给你的你就不要?”

    臧六江的声音愈发大了,他有些失控,攥着余淮水臂膀的两手都失了分寸,疼地余淮水蹙起了眉头。

    “你苦读不就是为的当官吗,自己考的与我给你的有什么不一样!”

    臧六江自小长在山上,要什么都是靠自己去抢去争,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一直是他的生存之道,乍然与余淮水那文人风骨撞在一起,头一次对王爷口中的“文人酸气”产生了不满的情绪。

    “你挣来的就是好的,我挣来的就那么入不得眼吗?!”

    “臧六江!”

    余淮水的火气也攀升到了顶点,他虽说素日里都是温和的性子,可骨子里的傲气半分不少,他自己能挣来的东西,绝不会要别人指摘。

    “放手!”

    余淮水不想与他再多费口舌,抬手狠狠搡了一把臧六江,将人推开了几寸:“用不着你来管我!!”

    臧六江被推地后退半步,余淮水甩手要走他自然不肯,快走两步堵在门前

    “不许走!!”

    臧六江的声音震得余淮水心头一颤,他仿佛一头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露出一口獠牙。

    “说不清楚,我们都别出去!”

    猛地,余淮水的脚步停下了,看着眼前几乎与门一般高的臧六江,他突然认清了一个事实。

    倘若臧六江真想将他扣在这山寨里,想将他一辈子牢牢地捏在手心里,简直易如反掌。

    余淮水看着臧六江,头一次地产生了惧意。

    “你拿我当什么?”

    臧六江并未发觉余淮水的害怕,他明明是更迫人的那一个,却又一次哽咽着落下了泪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吗?”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也不与我讲,我心里忐忑地要命,你若是一去不回了我怎么办”

    “别哭了。”

    眼前的余淮水忽然便温柔了,他如同在安抚一头受了重伤的巨狼,谨慎而又温和。

    余淮水刚刚的怒火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本气恼的目光霎时便平静了下来 ,伸手过去,细细地抚摸臧六江满是泪痕的脸。

    余淮水手上的动作是柔和的,脸上却带着些对未驯化完全的爱人的试探。

    “是我太着急了,你不信我藏我的书,我心里很难过”

    外头的天有些阴沉,冷风刮过窗棱,吹得桌上的书页哗哗乱响,桌边的那柄红烛受了惊,呼地便被风给掐灭了。

    余淮水的五指轻缓地摸过熟悉的面孔,臧六江粘滞的爱意与惧意交织,催得余淮水生出了逃离的意识。

    “我们再想想法子,好吗”

    轻柔的吻落在脸上,臧六江那颗因为畏惧抛弃而失控的心脏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又一次从嗜血的野兽褪回听话的家犬,将脸埋在余淮水的脖颈间,喷洒出一片热气。

    是夜,被余淮水摁翻在床的臧六江有些茫然。

    明明白日里他们才大吵了一架,现在还有些矛盾没有解开,按理来说,余淮水该没有那个心思才对。

    可瞧着余淮水跨|在身上,自己动手脱解衣带时,臧六江也实在是把持不住。

    难道这就是别人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吗?

    余淮水略带湿润的亲吻落在臧六江的鬓角,一路啄磨到了耳侧。

    那圆钝的齿尖一如身体主人那般规矩,在臧六江的脖颈上不痛不痒地咬出个圆圆的咬痕。

    臧六江以为这就够了,不想余淮水却突然加重了力道,一阵刺痛袭来,那原本只是粉红的齿痕被余淮水生生地咬出血来。

    “媳妇儿 ”这点疼对臧六江不痛不痒,反倒让他更有兴致,伸手去摸余淮水撑在身上的两手。

    “别动。”余淮水抬起头来,不知是不是沾了血,他原本浅淡的唇色有些鲜红,看的人心里发痒。

    臧六江如同定了身,倒不是他多么听话,只是余淮水的手攥住了不得不让他听话的地方。

    “媳妇儿 ”

    情难自制,余淮水的手又软又嫩,只是几下,臧六江便全然交代了。

    他当该进行下一步了,可余淮水却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仍是手腕上下,逼着臧六江又一次精神起来。

    臧六江不明白这是什么惩罚,被磋磨地抓心挠肝,后劲不足时,余淮水甚至愿意亲口帮他。

    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饶是体壮如臧六江,在第五次偃旗息鼓后也有些脑袋晕晕,急急地伸手去拽余淮水的衣袖。

    “媳妇儿,太累了 ”

    “你不行了吗,臧六江?”

    余淮水被水|液打|湿的手指圈着他,带足了勾人的邪气。

    用那张乖巧的脸做这种事,就是石头也得激动地颤三颤,更何况是臧六江了。

    “哪有不行,我只是口渴了 ”臧六江讪讪地闭了嘴,见床头摆着一只酒壶,伸手便抓了过来。

    一壶甜甜的桂花酒酿,实在是满载各种美好的回忆,让臧六江生不出半点惊觉。

    几口酒水下肚,臧六江那原本因为乏力而模糊的视线忽然扭动起来,带着些暧昧的粉红,让他看不清余淮水的脸。

    “媳妇儿 ”

    原本有些疲累的他又被余淮水攥紧了,这回不是手指,而且更加紧致的接触。

    酒中的蒙汗药起了作用,臧六江分不清是天地在旋转,还是床板在震颤,只觉得铺天盖地,全是余淮水那绵绵的情意。

    身|下的臧六江终于沉沉地合了眼,原本还起伏上下的余淮水停了动作,他腰杆笔直,似乎感受不到撕裂般的痛楚。

    “睡吧臧六江。”余淮水低下头来,留下一个不舍的亲吻:“等我考完了,我们再想那些。”

    第73章

    已是午夜, 这郊外的客栈里没有一个闲人,被从睡梦中吵醒的小二打着呵欠,强打精神引着三位半夜前来住宿的客人往二楼客房去。

    “外头下起雪来了,多亏三位运气好, 能找着咱们这儿。”

    小二瞥了一眼三人肩头的残雪, 加快了脚步, 先一步开了客房门板。

    “贵客先歇歇,我去给您烧壶水来。”

    傅聪答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小二出去,小二也巴不得赶紧应付完回去睡觉,低头哈腰地说了两句好话, 便合上门出去烧水了。

    屋里没了旁人,傅明赶忙上前去替余淮水掸身上的雪水, 屋里刚刚搁了炭还没有暖和, 若是余淮水穿湿衣裳太久,怕是要染风寒了。

    “怎么回事淮水你怎么”

    “天也晚了。”

    傅明的话还没问完,傅聪便先一步打断了他,吹了一路风雪他也有些狼狈,可对着余淮水, 他脸上还是挂着和煦的笑。

    “先不提这个,好好歇一晚吧。”

    “对,对!大哥打鼾声音太大了, 我们再出去包一间房,淮水你过会儿喝些热水好好睡一觉。”

    傅明自然清楚傅聪的意思,连忙收了声,将炭盆往余淮水的脚下挪了挪,跟着脸色阴沉的傅聪往屋外去。

    “妈的, 肯定是那王八羔子干什么了,当时就该狠狠心,直接把他俩拆开。”

    拐过了客栈走廊,傅明终于是没有忍住,小声骂了一句。

    “总好过现在这样”

    前头的傅聪不接话,黑沉着脸一路往客栈后院里去,那边有一座茅草马厩,里头空荡荡的,只拴着他们三人来时带来的三匹马。

    大黑立在马槽前,也不去吃草,只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气势汹汹过来的傅聪。

    “哎,哎!大哥!”

    傅明蒙头蒙脑地跟着傅聪进了马厩,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夜骑回山,连忙伸手去拉傅聪。

    “淮水说了,不许咱们去问的!!”

    对,是下山时余淮水亲口说的。

    那还是没有落雪的前半夜,傅聪傅明白日里耍了几下把式,身上累了精神却好得很,熄了烛火窝在被窝里侃大天。

    “我说你技艺真是退步了,等淮水考完了,咱俩再去武馆里泡两天去。”

    “嘿!要不是地不平,你能伤着我?咱俩从小到大,胜负五五开!”

    “少来也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让着你呢。”

    傅聪那头沉默了片刻,忽地问了一句:“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什么动静?”

    傅明骤然紧张了,把漏在被子外烤火的两脚缩回被子里,瞪着两只眼去看傅聪的方向。

    屋里没了烛火黑成一片,傅明两眼睁得再大,也看不清对面同样缩在被窝里傅聪是个什么神情。

    “哪有什么动静,你别吓唬人啊”

    傅明自小就怕鬼,小时候从家仆那儿听了个茅厕鬼抓脚的故事,吓得他连着一个月都不敢夜里进茅厕。

    越想越觉得是自家大哥吓唬自己,傅明死鸭子嘴硬。

    “有动静又怎么了,就是有那个冤死的女鬼,让她来找我,我给她做主伸冤去啊!谁在外头!”

    傅聪到底胆子大些,确定是外面传来的动静,立刻穿鞋下床,径直向门板走去。

    外面的人应当也听见了傅明的怪叫,原本只是犹豫地踱步,这下也慌张地敲起门来,声音小小的,透着些不安。

    “淮水?”被傅明攥着后襟衣裳,傅聪还是打开了门,自他听见敲门声就知道来人是谁,这一看,立在门前的果然就是余淮水。

    “淮水?这是怎么了,快进来。”

    傅明见找来的不是女鬼,顿时大松口气,换上笑模样伸手要去拉余淮水进屋。

    可余淮水没动,他紧了紧自己背上那几卷书,抬头看着傅聪傅明。

    月光有些朦胧,照映在余淮水的后背,让他的前身隐在了黑暗中,看不清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大哥,二哥。”余淮水开了口:“我们现在就动身去京城吧。”

    “现在?”傅明惊讶地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午时了,还是这样冷的冬日,淮水怎么突然这样心急了?

    “淮水,怎么突然就要走?”

    傅明怕余淮水多想,连忙找补:“你答应去京城哥哥肯定愿意,不过是不是太仓促了点,你的书什么的都没收拾呢,咱们也不急在一时”

    傅明还当是余淮水的考前焦虑发作了,挤到前头拉着他还想安抚一二。

    “磨蹭什么。”

    傅聪一脚踹开傅明,将自家的榆木脑袋二弟挤开,朝着一脸愤怒的傅明挤眼道:“没听见吗,淮水说现在就走。”

    傅聪如此,傅明即刻便明白了,立刻回身抓了两件厚实衣裳,连行囊都没带,塞了两把银子又揣了几张银票,急火火地跟着往外去。

    傅聪傅明一向如此,余淮水说要做什么,他们便帮着做什么,先做后问,有事也一起担着。

    三人从马厩里顺了三匹马,趁着夜色把大黑也牵了出来,大黑懵头懵脑地跟着余淮水,直到已经下了一半山,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夜逃?

    原本还步伐轻快的大黑立刻刹住了蹄,回头往山上看去。

    余淮水自然明白大黑的心思,他知道大黑一向是忠心的,若是执意要回山寨里去他也阻拦不了,只是他拉大黑出来有自己的私心,不想轻易便放了他回去。

    “大黑。”余淮水轻轻顺着大黑油亮的鬃毛,盼望着他也能听懂自己的话:“你只当是代他送送我吧。”

    听不懂。

    大黑瞪着一双晶亮的大眼,却愿意迈开蹄子继续向前走。

    可这个人还挺温和的,驮着便驮着吧。

    大黑就这样被拐骗到了客栈马厩,他低头看了看马槽里的干草,再抬头看看跟前叽里呱啦吵个不停的两人,只觉得这些两脚人实在是麻烦,今天跑到这儿,明天跑到那儿,来来回回的,还不是要他背着?

    有功夫对着彼此叫唤,还不如多吃两口干草,填饱肚子才好呸,这马槽里怎么有烂草,他想回山了

    余淮水用过一次蒙汗药,对药量的把控也有些经验,一壶酒水下去,臧六江生生睡到了天大亮。

    他身上盖了厚实的被褥,床边的酒壶杯盏也都被收拾干净了,床头放着几件叠好的衣裳,臧六江看了一眼,知道那是余淮水在除夕那夜弄脏了的衣裳。

    这衣裳原本洗好了挂在火盆前烘着的,应当是余淮水给取了下来叠好的。

    臧六江揉了揉自己还在胀痛的太阳穴,他忘了昨夜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好累好累,分不清是泄力太多还是怎么,只记得天旋地转,后来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难道真是自己精力不济了?可自己才十九,怎么就

    臧六江正思索自己是不是真有隐疾,便听见外面一阵吵嚷声,有人慌慌张张地爬上屋阶,用力拍了拍门板,在外头焦急道:“大,大当家,您起了吗?”

    自打朱有德伏法,山寨里的人已经少有这样冒失的时候了,臧六江蹙起眉头,起身披了一件外衣打开大门,看着那脸色不好的小土匪道:“怎么了,好好说话。”

    这小土匪刚上山不久,见了臧六江还是心里发怵,可也不敢隐瞒,指着马厩方向。

    “早上喂马的说,您,您总骑的那匹马,好像不见了”

    “不见了?”

    臧六江心里疑惑,大黑虽说野性难驯,可一向是听话的,即便马厩的栅栏拦不住他,他也一直安分地缩在里头,从没捣乱做坏过,更别说偷跑出去了。

    大黑不听旁人的话,除了他,便只有余淮水能把大黑带出去了。

    想到这里,臧六江脸上的表情松了松,余淮水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将大黑暂且带走了。

    “没事,应当是你们嫂夫人带走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

    小土匪擦了擦满头冷汗,见臧六江并未动怒,心里也放心了,拍着胸脯道:“的确的确,马厩里少了三匹马,应当是嫂夫人和傅家那两兄弟下山去了。”

    “他们骑马走的?”臧六江突然一停,心里觉得有些不对。

    从前傅聪傅明不是没有带余淮水下山过,可大多时候是为了采买,基本都是包了马车来回,生怕余淮水见风。

    看着地上一夜堆积的雪层,现在是个挺冷的温度。

    傅聪傅明,会带着余淮水骑马下山?

    臧六江越想越是不对,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梁四散开来,让他的指尖不由颤了两颤。

    “你去告诉林大头,让他带一队人去山下找找。”

    臧六江说罢,头也不回地往书房去了,那小土匪还想追问找谁,臧六江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他只得挠挠脑袋,将这个含糊的消息带给了林大头。

    书房的门板轰然大开,气喘吁吁的臧六江踏进书房,环视一圈,只瞧见小哑巴缩在书案边上,正一脸惶恐地看向这个方向。

    “他人呢?”

    明明是极冷的冬日,一滴汗水却从臧六江的鬓角滑落而下,融进了他的前襟,惹得他更加烦躁。

    “啊,阿巴”

    小哑巴头一次见如此失控的臧六江,他一早到了书房,想着多看看书认认字,等嫂夫人来了再学学用笔,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愤怒的大当家。

    臧六江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为难小哑巴,他急匆匆地进了书房,这屋子就这样大,除了书架再没有藏身的地方,一眼便知余淮水不会藏在这里。

    “妈的,他去哪了”

    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臧六江胸膛之中慌乱作响,也顾不上后头的小哑巴,迈步便往灶房去。

    翠翠与丫儿坐在屋阶上择菜,正聊得高兴,臧六江已经风一般的卷了过来,他带着一股燥热的风,立在两个姑娘跟前,莫名让人生出些惧意。

    “咋,咋了大当家”丫儿吓了一跳不敢吭声,翠翠也惊讶,手里的干菜都掉了一地。

    “你们看见余淮水了吗?”

    臧六江这幅慌张的模样实在少见,他的目光慌乱地往灶房里钻,似乎是想窥见那个身影。

    “没瞧见啊傅大哥傅二哥也不在,他们是不是下山去了?”

    翠翠捡着地上的菜,随口道:“我一早去送吃食他们就不在,应当早就下山去了吧?大概快回来了。”

    早就下山了?

    臧六江不等翠翠再说些什么,匆匆赶到寨门跟前,只见那雪还没被土匪打扫,一路平平荡荡,半个马蹄印都没有。

    他们不是清晨下的山,是趁着夜色,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余淮水走了!

    第74章

    隔日是个晴天, 傅明与傅聪吵了一夜,终于是压下了火气,暂且消了回头找臧六江算账的念头。

    这从寨子拉出来的马,除去大黑, 其余的两匹也都精壮, 脚程很快, 再加上没有其他行囊累赘,原本马车要走上一日一夜的行程,仅花了一个白日便到了城关。

    傅聪发觉不对,这城关下戍守的人数比他离京时要翻了一番,且个个严阵以待, 一看便知是京城发生了什么事端。

    “临考了来京的人太多,上头紧张些也是可能的。”

    傅明一向不拘小节, 安抚了两句自己哥弟, 便提起缰绳,催着马向城门而去。

    三人轻装上路,连行囊都没有,被守卫盘问两句来京缘由,知道余淮水是进京备考的贡士, 很快便被恭恭敬敬地放进了城。

    过了年,读书人的头等大事便是候考,京城里的来往的人大多都是读书人, 有家里富裕的,车马相伴,奴仆跟随,俨然将“家底殷实”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也有寒门学子,两件旧棉袄卷着书便进京赶考, 瘦巴巴的一把骨头,估计连饱饭都很少吃上。

    可即便阶级分明至此,也少有仗着家世为非作歹的,就连京里的商家也都是和蔼可亲,接济起贫苦书生来毫不吝啬。

    毕竟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寒门学子,今日忍饥挨饿,明日就飞华腾达了呢?

    保险些总不会出错的。

    已经临近傍晚,余淮水一行人的进城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很快便被接了消息的傅家家丁给迎去了暂住的府邸。

    傅家家里没有在朝为官的,生意路不如别人平坦,可耐不住在中原颇有家业,这特意备下来给余淮水备考的府邸漂亮又精致,选的地段远离市井,又靠近书院,是傅聪傅明亲自进京挑的好地方。

    当然,也有些私心,两条街外便有武馆,说是有大师教授秘法武功,傅聪傅明只等余淮水考完,便要去亲眼瞧瞧那绝世神功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哟我的大少爷啊,怎么来的这么急?”

    管家看着三人薄薄的衣衫,不由地在心里捏了把汗:“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要责怪老奴照顾不周啊。”

    三人进京还赶上了大雪,别说马车,就连厚实衣裳都没裹两件,吹了一路冷风,若有哪个少爷病倒了,真是吃罪不起。

    “是这个道理,你去找两个靠谱的大夫,熬些补气补身的来,给淮水好好吃些。”

    傅明打了个哆嗦,看看余淮水疲惫的脸色,心里嘀咕还是太急,又暗戳戳骂了臧六江两句,便催他快些回去休息。

    “好好,老奴这就去对了。”

    管家正要吩咐下去,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匆匆回头叮嘱几人。

    “近几日城中归了一支兵马,老奴吩咐人去打听过了,说是有将军回京复命,本该和咱们平头百姓没什么关系的,只是眼下还是三少爷考功名最要紧,少爷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咱们手底下的去做,还是少外出吧。”

    “兵马?”傅明来了兴趣:“打听出是哪个将军了吗?从哪回来的?”

    “不清楚是哪位将军,据说是从东南回来的,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二少爷,您可千万别出去乱闯,老奴求您了”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个屁!”齐二摸了一把自己被一拳揍到肿起的脸颊,恨不得踹这被捆倒在地的臧六江一脚。

    “都说了王爷在里头会客,你不要命了,直接就往里头闯?”

    暗卫处的小暗卫横七竖八地躺了一院,刚刚臧六江往院里楞闯,虽说平日齐一老大总叮嘱他们别和这土匪头子起冲突,说他看着人模人样,其实疯的厉害。

    可他们人多,总不至于怕形单影只的臧六江吧?

    于是几个小暗卫还是壮起胆子上前阻挠,只刚一交手,他们就在地上躺着了。

    “冷静没有?”臧远双眉紧皱,多亏他清晨起了一卦,料到臧六江会来闯王府,提前带了齐二一行人来王府门前堵他,否则这怒火连天的臧六江就这么冲进王府,还不定要闯出多大的祸来。

    臧六江两腮咬的死紧,一双眼睛都有些赤红了,他瞪着臧远,似乎是厉鬼上身认不得人,从胸腔里泵出一股一股的邪火。

    “疯崽子,跟我耍横?”

    臧远最瞧不得别人跟自己作对,瞧了一眼被臧六江吓到一边的宝环,挥手喊来一名小厮:“去,打盆凉水过来,给我泼醒这王八羔子!”

    都用不着小厮,齐二最先动作,他三两步到了院中水井跟前,打了满满一提井水,提到了臧远跟前。

    “泼!”臧远一对细眉倒竖,显然也是气急了,应声,冰凉的井水便兜头而下,臧六江避无可避,瞬间就被浇了个净湿。

    臧六江一头糟乱的头发立刻塌了一半,如果说刚刚的他只是像厉鬼缠身,如今便是真的厉鬼现世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绷得死紧,像是要随时暴起伤人。

    “这是王府,不是你的山头!”

    臧远气的恨不得上前抽臧六江两个耳光,他也不顾小厮阻拦,几步过去扯开臧六江腰间苗刀,猛地一掷,那刀便在小院地砖上丁零当啷滚出老远。

    臧六江是怒极昏头了,连兵刃都没卸,若是如此进了内院,真是足够要命了。

    臧六江沉着脸,他仰起头来看着立在一旁的臧远,嗓音喑哑道:“他走了我得要王爷准我去京城”

    臧六江替王爷办事,将私盐往来的罪证递到了圣上眼前,虽说是立了大功一件,可他山匪草寇出身,知道了这样大的一件皇家秘闻,难保圣上不会生了灭口的心思。

    王爷告诫臧六江别再在京城生事,他虽贵为亲王,又是最得圣上青眼的皇子,可若是一朝引起圣上疑心,那也只会是祸事一件。

    他不想这样空等着,想要去寻余淮水,便只得去求王爷帮帮他。

    臧六江终于冷静下来,臧远也暗暗松了口气,他瞥了一眼因臧六江挣扎太过而勒进皮肉的麻绳,蹲下身来沉声道:“淮水只是走了,又不是一去不回,你何必非要去这一趟?”

    “他要抛下我!”臧六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混沌的目光落在臧远的脸上,却似乎是透过他平淡的目光望向八岁孤身一身所在的破庙之中。

    八岁孩童哭泣的声音久久回荡,荡开了隐藏臧六江所有不安情绪的封尘,逼得他无法冷静。

    “他什么都没说,连一个字都没留下!谁都没看见他走了,他怎么就这么走了?!”

    臧六江瞪着一双不安的双眼,用那对颤巍巍的瞳仁望着臧远:“他不要我了”

    臧远实在是头疼,难怪傅家人不肯松口,若臧远是余淮水的亲眷,权衡之下,也会觉得臧六江像一个不安分的隐患,是披着正常人皮囊的野兽罢了。

    “你这样会耽误淮水的。”揉了揉自己皱到发疼的眉心,臧远瞧了一眼院门方向:“罢了,正好你也来了,也不必我们再去山上跑一趟。”

    臧六江一时没有明白他是何意,还不等追问,便见一队侍卫列队进了院门,分列而立,一身暗黑绒花棉袍的王爷负手进来,缓步向这个方向走近。

    “真是闹了好大的动静。”宁王瞥了一眼被捆倒在地浑身湿透的臧六江,带着调侃的笑意回头望向身后随之而来的那人:“你说是吗,臧老将军。”

    臧六江应声望去,一时也惊地寻回了神智,因为站在那儿一身戎装的人不是臧永强,还会是谁。

    “这王八羔子!”臧永强脸上并不见不悦,王爷这隐约的责问他置若罔闻,反倒像个田间训斥自己不懂事儿子的老头,语气嗔怪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跑到这儿耍浑来了!”

    “老爹!你唔唔!”

    臧六江正要说话,臧远收到自家老爹递来的眼神,立刻抽出一块帕子,囫囵堵住了臧六江的后话。

    “呵呵。”王爷扯起嘴角,轻轻地刮了臧远一眼,又回头看向霎时老实下来的臧六江,意有所指地问起齐二来:“你说,怎么回事。”

    齐二跪地复命,他是暗卫处的人自然没有丝毫隐瞒,将臧六江企图闯进王爷内院的事实一五一十地汇报而来。

    那几个躺在地上的小暗卫见王爷来了,连忙忍着身上的剧痛爬起身来,他们在王爷跟前露脸的机会可不多,此时也想表现一下,便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已经安静的臧六江重又摁倒在地。

    “臧老将军。”王爷丝毫没有怒气,只是用调侃的目光看向臧永强:“您有些教子无方啊”

    这个下马威臧永强是不得不接了,他挠了挠自己花白的发髻,半跪行礼:“是老臣教得不好,臣请罚他五十大棍,借王爷的福,让他好好涨涨教训。”

    “不必了。”

    王爷撇开头,嘴角的笑意愈发真了,似乎看到臧六江吃瘪就已经能让他身心愉悦:“臧老将军应是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们了,东南战事辛苦,您还是早日归家休息吧。”

    “多谢王爷体恤。”

    臧永强领命起身,带着笑上前去拉狼狈倒地的臧六江,他一手顺势搭上按住臧六江脑袋的暗卫肩膀,似乎是借力,五指却骤然收紧,疼的那小暗卫猛地缩手,从臧六江的身上飞快滚开了。

    有了王爷首肯,臧永强一行人很快便出了王府回了山寨,原本还担忧大当家下山不归的山寨众人见到许久未见的老寨主,欢庆一片,仿佛看不到一旁浑身狼狈的臧六江一般。

    臧六江老实地跟着臧永强,眼瞧着自家老爹熟络地问过一众乡民,又问过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土匪,好好地聊了许久,这才在老土匪的一把年华泪下带着臧六江向书房而去。

    书房的门还是大开着,臧六江冲地太猛,连门都没有合上,此时屋里冷若冰窖,摆在桌上的书也被风刮的胡乱翻卷。

    “你还拆上我的书了!”臧永强背着手,望着那被拆过几本书的书架,冷哼道:“怎么,兵法不够你看,想学些更要命的了?”

    “儿子不敢 ”臧永强对臧六江有养恩,他不敢造次,只得乖乖低头认骂。

    “你都耍浑到皇帝跟前去了,还有你不敢的!?”

    臧永强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喝,吓得立在屋门外的臧远都哆嗦了一下,暗暗地缩了缩头。

    “儿子随爹。”臧六江声音沉沉道:“您不也一样,提着脑袋,替两代君王效力吗?”

    第75章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前一夜落过大雪, 虽说现在温度不高,却是个太阳高照的艳阳天。

    臧永强回山实在是件大好事,乡民土匪都是受过这老匪首帮衬的,原本过完年就收拾起来的锅灶又重新搬回了院中, 乡民忙碌着要做一桌大席替臧永强接风洗尘。

    别说好菜好饭, 就是那堆在雪里准备慢慢吃的猪肉都给刨了出来, 可见乡民高兴了。

    外头一片欢庆吆喝,杯盘碗盏叮当作响,书房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跟着上山回寨的臧远站在门外,并没有进屋的打算。

    他原是想跟着进屋的, 可感受了一下屋里气氛,总觉得过会儿会跟着一道挨骂, 还不如站在外头吹冷风呢。

    臧远偷偷瞟了一眼屋内, 臧永强身上的阴魂愈发多了,只看了一眼,就让他缩回了头不敢再看。

    屋外的热闹更衬得屋里安静迫人,臧永强立在书案后,翻着上头铺开的几本书。

    他虽是武将, 可也认得这是名臣奏议,是殿试要用的书,上头的字端正沉稳, 一看便知并非臧六江能写得出的。

    应是有旁人,熟络地用着这座书房。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寨里来了个大人物。”

    臧永强这并非调侃,能走到殿试那一步的已非池中物,离一步登天只差分毫, 实在担得起大人物三个字。

    “你是如何结识这种人的,别扯些什么偶然路过的胡话,这书房应是被用过一段时间了。”

    臧永强说着,用那双锐利的鹰眼注视着臧六江的脸。

    臧六江近些年与山下那王爷走的颇近,莫非是那王爷想要扶持个朝中势力,偷偷藏在山寨里要臧六江替他养着?

    若是如此,那便让人心生惧

    “我与书的主人成亲了。”

    臧永强:?

    胆儿可真大啊。藏在屋门外的臧远不由得感叹一句,此刻他少有的对自己这个混账弟弟生出了些许佩服,遂离那屋门又远一步。

    臧永强想说些什么,可张开嘴,又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成亲?

    臧六江和谁?

    大明如今允许有女官了吗?

    还不等臧永强思索出个头绪,眼前的臧六江已经矮身跪在了书案前,他腰杆自小便是笔直的,像插在地上的一杆枪。

    “儿子不孝,已经与男人成亲了。”

    “”臧永强瞠目,半晌,一巴掌拍地满桌笔飞纸震,一把胡子都要立起来了:“胡闹!!你和男人成哪门子鬼亲?!”

    “我没有胡闹!”臧六江梗着脖子:“我是真心的!”

    “你这混账东西,你这是要断子绝孙的!”臧永强正欲骂些更难听的,突然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个状况。

    虽说他不好男色,可也终身未娶,收了这六个孤孩当儿子,打根本来说,与臧六江也没什么分别。

    “你是真心的,那人家呢!”臧永强不想就这么松了口,仍是黑沉着一张脸。

    若真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现在应当是在下头与臧六江一道跪着才对。

    要不是那人胆小怕事,就是人家已经离开山寨了。

    “他去京城了 ”

    臧六江脑袋低低的,刚刚还梗着脖子顶嘴,如今就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了。

    “哼!”臧永强又不是傻的,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八成是人家要去科考,一脚把他这土匪儿子给踹了。

    他口气也缓和了些,想来也是臧六江一时糊涂,便开口道:“如此也好,收了你那心思,再找一”

    “我不找。”臧六江生硬地开了口,顶着臧永强惊讶的目光,他弯腰伏地邦邦邦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儿子不孝,不能再替您守着这寨子了。”

    臧永强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并未接话,只是沉脸望着臧六江。

    “这山寨传到了我的手中,一些风难免便要吹进我的耳朵。”

    臧六江又重回了那腰杆笔直的模样,道出他窥出的猜想。

    “这山寨既不打家劫舍,又不危害百姓,我那时不明白,为何您还要占着土匪这样的恶名,岂不是白白被乡民诟病。”

    “十年前,您带着一队人来到这个山头占山立寨,做过唯一的坏事,怕就是搜刮了一波米面草药。”

    “那时朝堂动乱,前朝那位与当今圣上势不两立,劳民伤财,死了一批又一批的军民。”

    “若我猜想是真 前朝将士兵卒为保性命,隐姓埋名于深林山寨,也并非妄想。”

    臧六江抬起头来,对上臧永强愈发冰冷的双眼,那目光迫人,如刀刃入骨,让人生寒,臧远立在门外,虽说并未瞧见臧永强脸上的神情,可也似有所感,出了满襟的冷汗。

    “那一年倭寇犯乱,您说要下山游历,自后半年未归,可随后便是东南鏖战,沿海倭寇被退,那时,您才回了一趟。”

    “您说要我替您守着山寨,儿子那时胸无大志,只当这山寨便是全部的天下,是让我漂萍有所依靠的地方,不缺吃穿,快意极了。”

    “可是爹,他将我的魂都带走了,我不能守在这儿,他不在这里,这里便只是一潭死水,我留不下了。”

    臧六江又一次叩头,几乎将脑门镶进地里:“我不能再当这不清不白的土匪草芥了,我想堂堂正正地立在他的身边。”

    “不当土匪。”臧永强并未对臧六江的猜测做出任何回应,越过那个可怖的猜测,便已是回答。

    臧永强冷哼一声,俯视跪倒在地的臧六江:“那你想做什么?”

    “他有他的仕途,我不是那块料,学不得那些,只得求您再托我一把。”

    臧六江声音闷闷地,却很坚决:“我不怕战死沙场,求您带我去吧。”

    “战场不是你儿女情长的地方!”

    臧永强愈发严厉,他全然褪去了为人父母的皮囊,那两朝为将的杀伐魄力让人生畏。

    “你要上战场,不为报家国不为成忠烈,只为你那一己私心!”

    臧六江抿着唇,的确,他心无大志,如今如此只是为了余淮水罢了,他想要跟上余淮水的步伐,想要洗白了自身,只能如此。

    “我会是一把好用的刀!”

    臧六江脊背终于塌了,撑着地的两手攥地很紧:“他想守着这天下百姓,我自会跟随!”

    屋外的臧远将一切都听在耳朵里,他望着大好的艳阳天,却是脊背生寒。

    臧六江的爱慕执着又偏私,实在是让人望之生畏。

    百姓,社稷,苍生,他守护这些,只是因为余淮水也想守护这些罢了。

    “刀?”

    臧永强上下打量起臧六江来,臧六江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自然知道自己这第六个儿子是块练武的好料。

    只是,臧六江虽说看着勤谨懂事,可总是有些执拗,做起事来有些不顾后果的冲动。

    臧六江甚至有些不通人性,会做出只顺自己本心的疯事来。

    他那时怕臧六江大了闯出祸来,便一直要他照顾一寨乡民,臧六江也一如他所期盼的那样,长成了一个好首领。

    可一匹狼被磋磨地再像狗,也始终是一匹狼。

    不过,这匹狼有了软肋

    “好!”臧永强忽地抬高了音调:“你要当刀,我便给你个机会!”

    “三日后,你随我回东南军营!”

    趴伏在书案上的余淮水蓦然睁了眼,他身上盖着一层软绒厚实的毛毯,腿下还摆着一只铜炭盆,烘地他周身暖呼呼的。

    “淮水,你醒啦?”一旁的屋帘掀开了,进门的人十分小心,并未带进一丝冷风,十足的细心。

    余淮水迷迷糊糊地,正欲抬手抻开一身疲累的筋,忽地便回过神来。

    这是一道女声,进屋的人并非傅聪傅明。

    “小坛?”余淮水霍地起了身,惊讶地看着立在书案边上的姑娘。

    半年未见,小坛长高了不少,她脸上挂着笑,可眉心却有着极深的纹,应是因为余淮水被土匪绑走的事愁苦颇深。

    傅聪傅明送她进来时提前叮嘱过了的,要她千万别提土匪那回事。

    小坛忐忑地进了屋,便见余淮水正趴在桌上打盹,于是给他披了毯子又挪了炭盆,这才跑出去继续给自己加油鼓劲。

    大少爷二少爷不许她提山寨的事,定是因为淮水在山上受了不少苦,她心里越想越难过,便蹲在外头抹起眼泪来。

    原本想着哭过了便不会再哭了,可瞧着余淮水那张脸,她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淮水淮水你受苦了!!”

    小坛到底是年纪小,她实在憋不住了,嚎啕一嗓子便哭了出来。

    蹲在外头听动静的傅聪傅明见状连忙掀了帘子进来,一边一个想把哭躺下了的小坛拖出去。

    “哎!你真是,不是说好了忍着点吗”

    “别哭了!本少爷给你加夜宵还不成吗,淮水好好的,别嚎了!”

    余淮水哭笑不得,连忙阻止自己这两个哥哥,若是小坛这么哭着被两个少爷架出去,外头还不定要传成什么样子呢。

    “行了,她才多大,哪里憋的住啊,哭完就好了。”

    余淮水都这样说了,傅聪傅明自然不能继续拖人,三个少爷便守着这个小丫鬟哭,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小坛便不好意思地闭嘴了。

    “不哭了?”

    小坛自小伺候余淮水,余淮水是清楚她脾性的,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她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过来,知道这就是好了。

    “快擦擦吧,鼻涕都出来了。”

    傅明嘴坏,一句话臊了小坛一个大红脸,这下便更没有哭的心思了。

    “我在山上没吃苦。”余淮水笑着,用手一托自己腮边:“还吃胖了些。”

    “土土匪绑人还给吃好的?”小坛打着哭嗝,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鼻子。

    “是啊。”余淮水的笑淡了两分:“他待我也很好的。”

    这个话题可不能继续下去,要勾起淮水的伤心事来的,傅聪傅明换了个眼神,由傅明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小坛!送你过来也不是为了哭哭啼啼的!”

    “对。”傅聪跟着接话:“你自小伺候淮水,这个关头更不能出了差错,等淮水考中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坛瞪大了眼,瞬间便将那些哭哭啼啼扔在了脑后,她腰杆一直,很夸张地攥起拳来:“好!”

    屋里一阵笑声,余淮水亦是将那些情情爱爱暂且搁置了。

    他迷晕臧六江夜逃,为的便是安心候考,若这个时候再去拘泥那些情爱往事,才真是本末倒置了。

    “小坛。”余淮水拍了拍脸,将跟前的书又翻了开:“去给我沏壶新茶来,今天还有的忙呢。”

    第76章

    臧永强在寨中住了几日, 连带着许久不肯回山的臧远也回了寨子。

    这几日真是热闹的如过年一般,好吃的饭食零嘴一茬接着一茬,吃的臧永强腰都粗了两分。

    “臧老哥 ”

    今儿进来送饭的不是平日的翠翠,是个长久住在寨中的老土匪, 自打臧六江记事起他便住在山寨里, 猜想, 应当是跟着臧永强来这山中隐姓埋名的前朝兵卒了。

    他两鬓花白,已经不再是跟着臧永强来这山里的壮年了,他对着臧永强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臧六江。

    “无妨。”臧永强摆摆手,打消他的顾虑:“这小子过段时候跟我回东南, 有话直说就是。”

    “行,行。”老土匪搓搓手, 拘谨地开了口:“您这一趟去了这么久 可是战事困顿啊?”

    老土匪从前也是跟着臧永强征战沙场的, 虽说他已过了去报国的年纪,可瞧着臧永强这一趟趟的出山,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您当时也说,要跟咱们一道偷着活留着命,眼下 哎 ”

    前朝覆灭, 刀兵四起,他们是前朝的兵卒,被追剿的如丧家之犬, 只能四处躲藏逃窜。

    那时候的臧永强带着他们逃到山上,费劲了法子才冒充土匪留住了性命。

    那些兵只顾着剿灭逃兵,对土匪却是网开一面,只是在山下打听一二便离开了。

    追兵不再纠缠,他们以为是自己藏的好, 安安生生地过起了日子。

    可当皇帝的召旨被王爷送到了眼前,臧永强这才明白当年也许并非自己藏的太好。

    “臧老将军不必害怕。”那时的王爷也只十五六岁,却已是心思深沉的稳重模样:“圣上惜才。”

    才之,惟己所用。

    唯一的路,便是为他犬马。

    臧永强无法,只得瞒着所有人上京。

    果然如他所想,东南沿海战事吃紧,建国八年,倭寇趁乱与内臣勾结,私相授受倒卖私盐,内臣的钱袋子鼓了,对倭寇侵占东南领土的行为也睁一眼闭一眼。

    朝堂之内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今圣上不能一举剿灭内贼,只得从外另谋助力。

    臧永强这个由他私心留下的前朝良将,便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如此看来,臧六江为王爷所用,牵扯进这些事中,也并非偶然。

    三日时间眨眼过,臧六江要随着臧永强离开的消息随风吹遍了山寨。

    乡民并不清楚臧永强究竟在做什么,还当臧六江要跟着老寨主出去游玩,张罗着要给他们收拾细软。

    老土匪们却是清楚的,臧六江这是要跟着臧永强上战场。

    臧六江八岁来到山寨,是在老土匪们的照顾下长大的,几乎与自己的儿子一般,听到这一消息,心中都不是滋味。

    战事无常,也许前一日还是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好兄弟,下一日便是被黄沙覆盖的烂肉了。

    可即便他们不舍,也没有起阻拦的心思,这条路是人家自己选的,且臧六江身手了得,只要能保住性命,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如此想想,老土匪也释然了。

    山寨不能没人照看,被抓壮丁的臧远被留在了山寨里,引得王爷时不时便往山上来,连着给寨里添了不少吃穿用物,乡民的日子竟过得比在臧六江在时还要舒坦。

    如此,臧六江走了的那点忧伤转眼便烟消云散了。

    大黑不在,臧六江也舍不得带他上战场,借了匹随队的军马,跟着臧永强往庄外去。

    臧永强的随军怕引得乡民恐慌,没敢跟着进庄子,远远地选了块平地驻扎。

    臧六江鞭马过去,见这是支七八人的小队,应当都是臧永强的亲信,见到他这个生面孔,都是一愣。

    “这是我的小儿子。”臧永强勒马,脸上并不带什么托人照顾的笑模样,很严肃的一努嘴:“跟着我去东南长长见识。”

    “哎哟,将军少爷,自然是好啊。”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最先接话,他从篝火边起身,竟要来替臧六江牵马。

    臧六江虽说粗野,可也知道没有长辈给小辈牵马的道理,连忙翻身下马,连连摆手说不必不必。

    由此,中年人借此探知臧六江并非无礼纨绔,眼中顿时少了些虚情假意,上下打量起臧六江来。

    跟前的青年人极为壮实,个子高大两臂有力,腰间侧绑一把虎头苗刀,十分利落的一个小子。

    “不错不错!是个热血汉子!臧将军家的儿子不会差的!”

    中年人满意地捏捏臧六江手臂,嗯,肌肉紧绷,不是个空空的花架子。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臧永强挥挥手,打断了中年人的夸赞:“老李,去列队,咱们这就出发。”

    老李应声,立刻吩咐下去,七八人的小队动作迅速,拆营帐灭篝火,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便整齐列队,几匹军马驮人驮物,乖顺的列在队伍之中。

    “你去小峰旁边跟着去。”臧永强一指队中,那边是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兵卒,被臧永强点到,都是后背一紧。

    臧六江自然没有不从的,立刻驱马列队,随着臧永强一声令下,向东南方向而去。

    “小峰哥,你哪里人啊?”

    山路前不久落过雪,被太阳晒过后,在山路上结了一层冰,马队不敢太快,队伍缓慢地沿路前行。

    臧六江是观察过的,臧永强并不实施苛令,行军路上他们也是能够小声交谈的,这才开口向身边这人询问。

    “ 小地方的人,你应当没听过。”

    那叫被臧永强叫做小峰的男人脸上勉强笑了笑,打了个马虎眼,并不打算告诉臧六江。

    他身后的那个小兵更耿直,一打马缰破有些阴阳怪气道:“自然了,人家是少爷,哪用知道咱们这样事,陈峰!莫和他说了!”

    臧六江回头去看,那说话的小子两道厚眉一张宽脸,用头巾扎着头发,说过了坏话还要瞪眼,像是故意要和臧六江作对。

    “桩子!”陈峰心眼比桩子这个憨货要活得多,立刻回头喝住了他,又转头看向臧六江。

    “他人憨,不会说话,不是故意针对你。”

    这还不是故意针对?

    臧六江又瞥了一眼桩子,后头随行的几个兵卒也都面色古怪,貌似不太待见臧六江的样子。

    臧六江笑笑,也未言语回话,只是回头策马,再没有开口的意思。

    兵与兵之间的道理不是用嘴来讲的,臧六江在待一个时机,亲自打开他们的脑袋将道理塞进去。

    东南距离太远,要快些回去只得坐船,他们运气不好,船家今儿有货在船上载不了马,他们只得沿着河滩生火将就一夜,等隔日起个大早再上船。

    打了河水煮干粮,臧永强那边有几个老兵围着,不时有笑声传来,臧六江这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几个年轻的兵卒彼此递着眼神,就是不愿意开口说话。

    这是在给他下马威。

    臧六江心知肚明,托着下巴扫视一圈,忽地起身,连干粮都没动便向营帐方向去了。

    “哎哟,小少爷是怎么了?”

    老李早就发现了这边的异样,他也没有阻止,只是悄悄地观察着,见臧六江回营帐去了,怕臧永强脸上挂不住,连忙出声责怪。

    “你们干什么呢!莫要欺负人家!”

    “欺负他?”桩子最看不起这些被大人物塞进队伍里混军功的少爷,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草包,他们拿命拼来的功劳白白给他人添了嫁衣,他怎么能不生气。

    “我们可没有,是他自己要走的。”

    “就是 只是不跟他聊什么,他就甩脸子走人,这也就是看在咱们将军份儿上,换一个我早跟他动手了。”

    “瞧着是膀大腰圆的,有什么用?上了战场又不是在武场练把式,要我说,将军你还是劝劝他吧,别在战场上吓破了胆,还得我们去救他 ”

    年轻的小兵卒群情激愤,将平日里对那些战功少爷的恶意都加之在了臧六江身上。

    老李偷偷看了一眼臧永强的表情,他像是没听见,仍是掰着馍馍往自己嘴里塞。

    将军当没听见,老李也就没听见,笑着去拿架在火上的咸肉汤,要臧永强喝一口顺顺馍。

    没人拦着,小兵卒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更热闹了,刚刚还怕臧六江听见压低了声音,眼下是装也不装了,有意地叫骂起来。

    陈峰觉得不好,可也不能苛责自己的同僚,只得脸色郁郁地坐在一边不吱声。

    反正这事是臧老将军理亏,就算要他们领军棍也不会记在帐上,只是皮肉一阵疼罢了,横竖不吃亏。

    就在他们骂的起劲时,臧六江拎着一个脑袋大的草纸包回来了。

    小兵们立刻噤了声,又开始彼此递着眼神。

    刚刚的骂声臧六江都听在耳朵里,他却置若罔闻,将那纸包往地上一搁,三两下拆了麻绳,随着一阵香气扑面,一大块卤肉露了出来。

    兵营中少见荤腥,何况是这样大的一块肉,小兵们闻到肉香两眼发直,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咬上一口。

    “家里带的。”臧六江笑着,便四周扫了一圈:“我也吃不完,搁着怕坏了,大家一起吃吧?”

    刚刚才骂过了人家,眼下人家却请自己吃肉,可这赤裸裸的贿赂却让几个小兵脸色更加不好。

    大少爷自然吃得起肉,不像他们,在战场上和着水吃沙子。

    不过这可是肉啊 过年都吃不上几回的肉啊

    几个小兵咽着口水,互相看着彼此,都不愿做这第一个松口的人。

    “那就谢谢小少爷咯!”

    一旁伸过一只手来,一把便撕下一块肉来,老李满手油光,笑呵呵地将肉带回自己那边,兄弟几个一分,畅快地就馍吃了。

    “吃啊。”臧六江瞧着那肉,脸上还是笑着,善良而又和煦。

    “那便多谢了 ”陈峰忍不住,试探着伸手撕下一块肉来,他见臧六江并未有什么反应,便将肉塞进了嘴中。

    卤肉已经凉了,可还是极香的,一块肉塞进嘴里化开一片咸香的肉汁,引得他口舌生津,连忙将馍囫囵塞进口中,就着肉咽了下去。

    这样吃肉太香不过了,几个小兵终于忍不住了,纷纷伸手想要去撕一块肉。

    几只手落在肉卤肉上,却听耳边蹭的一声刀鸣,一把长刀带着一道寒光竖劈而下,一声树木爆裂的脆声随着肉汁飞溅的闷响,吓得几人大叫一声,脸色铁青地看着插过卤肉钉在木头底板上的长刀。

    臧六江望向一人,脸上仍是带着笑,开了口:“花把势。”

    他又转向另一人:“膀大腰圆。”

    再转向旁边那人:“吓破了胆。”

    最后他看向了桩子,两道细长的眸露出小半黑仁,在火光下幽幽发着寒光。

    “一句话,一场比试,比试过了,才许吃肉。”

    “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嚼着肉的老李看向一旁的臧永强,他仍是没听见的模样,撕着肉,吃着馍。

    老李偷偷地一耸肩膀,人家分明没在怕的,就更用不着他来操心了。

    “什么破肉,我也不惜的吃 ”有小兵被臧六江突然拔刀的架势吓到了,可仍是嘴硬,想要收回手去吃自己的干粮。

    臧六江骤然出手,一把捏住了那小兵想要收回的手腕,在小兵的吃痛尖叫里硬拽着他有些歪扭的手摁回了卤肉上。

    “肉怕坏了,今儿,必须吃。”

    第77章

    现场安静了一瞬, 再榆木疙瘩的人也该清楚臧六江意欲何为,长刀落下的寒气还留在手指上,一时没人敢开口回话。

    桩子好面子,被臧六江盯着心里发虚, 可又不愿轻易丢了面子, 他上下打量一眼臧六江, 又偷眼看看臧永强,见两人都没什么反应,这才咬牙开口道:

    “你有刀,我们又不使兵刃,凭什么和你打?”

    “刀?”臧六江摊开自己空空的掌心, 无辜道:“刀在肉上,今儿这刀只切肉, 不切人。”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 桩子再不应就没彻底丢面子,他看了一圈四周畏畏缩缩的人,皆是眼色阴沉地盯着他看,见桩子目光投来便努努嘴,叫他别丢份的意思。

    这群乌龟王八蛋, 摆明了要叫他当出头鸟,等着他去试试臧六江的深浅。

    这会儿缩了头可是双份儿的丢人,桩子硬着头皮站了身, 嘴上还嘀咕着骂道:

    “不就是比试,难道我怕你不 ”

    桩子口中的狠话还未尽,臧六江便猛一扫腿,桩子没有防备,被他一击正中膝窝, 两腿霎时没了力气,身子一仰便翻倒在地。

    屁股摔得生疼,桩子一张方脸涨得通红,捂着屁股怒骂。

    “你他娘的怎么偷袭!”

    “此言差矣。”臧六江摇摇脑袋,学着余淮水常有的酸溜溜模样道:“战场上只谈生死,不谈偷袭。”

    臧六江连起身都不曾便放倒了一人,一圈小兵脸上都不好看,臧六江仿若未闻,伸手一把抬起刀来。

    桩子脸上变了颜色,还当臧六江是想借势杀人立立威,这种情况在那些混乱的军营里也时有发生。

    虽说臧永强治下不曾有过,难保不会为了他的小儿子开这个先河。

    “哎 你干什么 ”

    桩子正欲出声制止,却见臧六江手起刀落,钝响一声切下好大一块肉来,用刀尖挑了递给桩子。

    “说好的,一块肉。”

    这肉吃得像挨嘴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臧六江又扬了扬刀尖,那块肉便在桩子的眼前起伏跳跃,馋的桩子眼睛都直了。

    一把抢过肉塞进嘴里,桩子瓮声瓮气地,像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奶奶的,再来!”

    “不成。”臧六江一挥长刀,仿佛厨子挥着饭勺:“下一位还要吃肉呢。”

    这算给了桩子一个台阶下,气氛骤然便缓和多了,旁侧比桩子要壮上许多的大汉摩拳擦掌,第一个跳了起来。

    “小子!跟我试试!”

    这男人是武馆出身,自小便舞刀弄枪的,家里营养给的足,甚至比臧六江还高出小半脑袋来,是家长落难才为了军饷当了兵,一堵墙似的横在臧六江跟前,倒是魄力十足。

    只是这份魄力只持续了两个来回,一回出拳被臧六江卸了膀子,一回出腿被臧六江踢了膝窝。

    臧六江出手又快又狠,直捣人的痛处,虽说卸了关节还能装回去,可那瞬间的钝痛已经疼的男人失声叫了出来,腿窝一酸便应声倒下了。

    那男人倒是懂得,抬手嘎巴两声就给肩膀复原了,只是揉了揉腿窝,脸挺臭地朝臧六江一伸手:“我不打了,给我肉。”

    的确,这若是在战场上,光恢复关节这瞬间就够他死两个来回了,这还是他有意防备着的,却还是不抵臧六江的速度之快。

    这一场是他输了。

    这汉子爽快,臧六江咧牙一笑,两边犬牙像头狼般喜悦的獠牙:“肉好说,名字?”

    “叫我老熊。”老熊是刚刚讨伐臧六江时骂他花架子的那一个,叫人家卸了膀子,便将那点偏见都囫囵吞回了肚子里,露出笑模样来:“小子好身手!”

    一块肉塞进干粮馍馍里,老熊边咬边往回走,踹了一脚自己身边那人,满嘴嚼饭地含糊道:“别等了,赶紧上去挨揍吧?”

    “滚你的!”被老熊踹了的男人与他关系不错,一翻身爬起来去夺老熊手里的馍。

    这是老熊挨了打换回来的,自然不肯给他,两人跑着跳着绕了一圈,没抢出个结果来,那人便拿着馍,憨憨笑着到了臧六江跟前。

    “好说好商量,刚刚我跟着骂了两句别的少爷,可没说弟弟你啊,明儿还得赶路,省去步骤,算我输。”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倒喝彩的起哄声,这圈小兵年纪不大,正是爱闹的年纪。

    “苟哥!!泄气啊!!”

    “老苟!和他对两拳啊!”

    老苟姓苟,不过仗着年纪大些,别人也得管他叫一声苟哥,老苟这个腌臜人的名字也就只有老熊敢叫。

    “诶!”老苟一瞪眼,对着一旁闹得最大声的小兵道:“被摘了膀子你给我安上?骂了人家,人家还给你肉吃,你就知足吧!”

    这话说的实在有道理,老熊已经算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了,在臧六江手下也不过两个来回。

    若说桩子那回可能是他大意导致,那老熊就足够证明臧六江的确是有真本事。

    老苟这一认输,便将刚刚的剑拔弩张全然化为了乌有,之后再会上来的也没人愿意真刀真枪地和臧六江打,毕竟还要赶路,谁也不想身上不痛快。

    臧六江的脸上晦暗不明,似乎,是还想与人动手比试的模样,两人就这样僵持片刻,臧六江才笑开了切下一块肉来递给了老苟。

    这便没什么意思了,臧六江心里清楚,臧永强的随军不是随便就能当的,这些人肯定有些身手。

    可人家不愿意和臧六江动手,硬逼也只会是人家认输的结果,反正效果已经达到,臧六江也不再把这那块卤肉,将整块肉送了出去。

    老李嚼着肉馍馍,两眼笑成两条弯弯的缝,对臧永强竖起拇指来:“将军,教子有方啊。”

    臧永强不言语,不过老李看着他松懈下来的眉心,明白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兵片子就是这样,看不顺眼打一架便好得跟拜把子兄弟似的,何况还吃了肉,那关系便更好了,隔日登船有说有笑的,再不见之前那副搞孤立的模样。

    尤其是桩子老熊那伙人,仿佛挨了臧六江两下打便生出了无数的好感,甚至上船时还替臧六江搬了行囊。

    “六江老弟。”老熊搬着东西,偷偷上下打量臧六江:“别怪老哥多嘴,你个男娃戴什么耳环?打仗小心叫人剐了耳朵。”

    终于有人问起自己的耳环,臧六江扬起两道眉毛,也没人问他,自己就说了起来。

    “这是我媳妇儿给我打的,纯金的,瞧瞧上头这宝石,精品中的精品。”

    “媳妇儿?”老熊瞪起眼来:“你才多大?就成亲了?”

    臧六江露出个腼腆的笑来,嘴里却十足的张扬:“是啊,我们都生米煮成熟饭了。”

    老熊:?

    老熊:谁问你了?

    看着臧六江与旁人谈笑风生,臧永强心里那根弦松了松。

    臧六江刚接过大当家的担子时,手段之血腥让臧永强这样的沙场老手都有些不适。

    那时寨子里人员冗杂,有良善逃难的灾民,也有日子过不下去的市侩,良莠不齐的人品,很容易便风吹野火般将坏性子散到整个寨子里。

    那时臧永强刚被召到京城,特意书信一封告诫才十五岁出头的臧六江不要服软,要手腕够硬才能服众。

    臧六江手腕的确够硬,书信到手,一批坏心不改的烂人当夜便血洒寨门。

    臧六江够狠,哪里犯事剁哪里,因偷盗赌钱抢劫剁去了手指脚趾的不下二十人,再犯再剁,直到手掌秃秃再做不得乱为止。

    有强抢民女的,照例,该剁哪里剁哪里,剁下来的腌臜东西一包塞进烂人怀里,一道都赶下山去。

    如此血腥的铁腕铁拳,难免惹人记恨,便在那段时日里,妄图杀掉臧六江取而代之的人不计其数,臧六江手下的亡魂也愈发多了。

    后来臧六江觉得厌烦,甚至有一段时日直接开始杀人,不走剁手指的弯弯绕了。

    林大头那时还不亲近臧六江,虽说那些人可恨,可也有些罪不至死,他看着日日沐浴鲜血的新当家觉得心惊,托人去山下找了先生,书信一封要臧永强回来看看。

    那一回臧永强便明白了,臧六江看着随和,可他的性子里缺了些为人的人性,像一匹什么都不忌惮的疯狼,他的獠牙越尖厉,对旁人便越危险。

    自那以后,臧永强便开始搜罗各式兵书,一并拿回去要臧六江看,还加了林大头这么一个副手来时时看着臧六江别再随性做事。

    心沉静,性情自养。

    这样生生磨了几年,臧六江似乎是改了,不再随意伤人杀人,可只有臧永强清楚,臧六江会不计后果只计痛快地掺和进一些事中。

    王爷的事是,皇帝的事也是。

    可那样的臧六江如今却因为那个书生参了军,还压抑着性子与人交好。

    成了臧六江的软肋,也成了捆着臧六江的缰绳。

    这艘船直去东南,载马的船沉而重,他们要在船上宿个两夜才能到岸。

    只是这沿路,是分毫的好风光也无。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一道海线分割开水天,似乎世间万物一片平坦,而回过头来却是人间炼狱。

    臧六江从未见过海,这一路借着天光,便能瞧见一路的沉船碎木,甚至偶尔有浮尸飘过,借着水波挡在船前。

    那船家也只是看了一眼,用长竹竿挑开便继续赶路,显然是已经见多了。

    臧永强与臧六江在船头坐了一天,看着岸边毫无生机的破村残屋,漂在水中、搁浅岸边的尸首,两人一路无话,只将一切尽收眼底。

    “生死,了了而已。”

    臧永强开了口,他的胡须被海风吹的有些凌乱,可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海岸以后的破败村屋上,似乎是想将这些惨剧牢牢记在心里:“为兵为将,不能只存私心。”

    “爹明白,你儿时吃了太多的苦,做事做人,总有存了私心不妥当的地方。”

    “可爹想要你明白,这天下百姓,你若想守,就得了无私心。”

    “他们不是你建功立业的垫脚石,明白吗?”

    臧六江脸上沉沉的,望着那烟云笼罩似在悲泣的荒村,缓缓地点了点头。

    余淮水为何要守护的天下,此刻在臧六江的眼前找到了答案。

    “别转了。”傅聪被在屋里来回打转的傅明绕的头晕,揉了揉自己生疼的脑袋,他伸出脚来,在傅明必经路上绊了他一个踉跄。

    “又不是你去考,你跟着这么着急有什么用?”

    傅明瞪起眼来,竖着四根手指,差点戳到傅聪脸上去:“四日,还有四日!我怎么能不急!”

    “还有,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嘴角都生大疮了,喝你的败火茶吧!”

    傅聪讪讪地抿了一口热茶,朝一旁的小坛道:“你去,让那个配药的老头配点不苦的茶来。”

    小坛张嘴,一把嗓子砂纸似的叫了两声:“不成啊少爷,我嗓子说不了话了 ”

    “你这又怎么了,这家里上下都跟着着急病倒一大片了,还有没有人正常些 ”

    傅聪被小坛这动静吓了一跳,将整壶败火茶赏了她,看看四下没了旁人,这才跟傅明继续道:“前几日我与你说送礼的那件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送礼?”傅明愣了一瞬,连忙点头:“自然办了!我找人给宫里那些洒扫的小太监塞了银子,把肯定把沿路扫的干干净净!”

    “不是这个!”

    “哦哦!对!还有,我还找了几个嘴甜的,打算要他们经过淮水的时候夸两句,要他宽宽心!”

    “蠢啊!”傅聪一拍巴掌,正欲怒骂,却被自己扯破了嘴角,连忙捂嘴闷闷道:“我是要你贿赂 考官,懂吗,考官!”

    “ ”傅明瞪大了眼,指指自己,半晌才疑惑道:“贿赂考官?我?”

    “大哥,殿试的考官是皇上,贿赂皇上,不成吧?”

    第78章

    “我不同意!”

    入夜, 沙滩上的军营中燃起了点点灯火,巡逻放哨的兵队在夜色中圈巡,不远处,兽皮抻开支出的一顶营帐内传出了一声暴喝。

    一向好脾气的老李没了笑容, 与坐在帅案后的臧永强对瞪。

    底下一圈跟着臧永强的副手也都面色无虞, 有些甚至面露诧异, 不敢相信刚刚臧永强的话。

    “你老糊涂了你!你儿子前脚刚到,你要他去杀老倭?!”

    臧永强一张本就刚直的面孔板着,丝毫没有玩闹的意思,他偏头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臧六江,似有所指。

    “他自己说他要去, 我不急,你急什么?”

    “你他娘的!”

    老李看了一眼臧六江, 前几天还觉得这小子是块材料, 身手利索脾气也爽利,不想却是这么个急功近利的。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想要儿子建功立业,没他妈有人拦着你,大不了多堆两个功就是了, 这事儿不成,太危险!”

    “本就是要安排人去的,不是他去, 也会是别人去。”

    臧永强从臧六江的脸上探不到一丝怯意,便将目光全然落到了暴跳如雷的老李身上。

    “那是你儿子,你也舍得 ”

    “我的儿子是儿子。”臧永强一挥手,打断了老李:“别人的儿子也是儿子!莫再说了!”

    老李抿起嘴,又把目光看向一旁的臧六江。

    臧六江腰杆笔直, 一袭黑衣衬得他肩宽腰硬,他的右手始终搭着那把虎头苗刀,见老李看他,便偏过头来望向了老李。

    他耳边那只金圈随着动作摇晃,在烛火照应下折射出一道刺眼的金光,那烁烁的宝石红色阴差阳错地映在他的瞳仁里,像极了一只盯上猎物的野兽。

    老李一愣,不知是否是他多想,照他长久为人处世的经验来说,臧六江似乎在警告他莫要再多管闲事。

    “李叔。”

    臧六江眼中的凶光一闪而过,转瞬便换作了笑容:“不必担心。”

    臧六江替王爷卖过命的事只有臧永强知道,他也清楚臧六江是有货真价实真本事的,所以臧六江开了口,他便应下了。

    不过 老李的担忧也是正常的。

    他们已经在东南沿海与倭寇鏖战许久,虽说倭寇已从海岸之内退了出去,可一直浮船在远海,且近日由海外汇聚而来的倭船愈发多了,似乎是在囤积兵力。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臧永强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也曾白日驱船试图强攻,可次次都被倭寇打落海中,折损了不少兵卒。

    倭寇不肯走,他们便不能退,从京中来的诏书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关切,又字字逼迫他们快些取得战果。

    夜袭这个法子,便是臧永强不得已提出来的。

    一支几人小队趁着夜色登船,一举诛杀那倭寇头领。

    头领不在,倭寇必将大乱,那时再集中兵力围剿残余,事半功倍。

    可这支先行的小队该派谁前去便成了问题。

    要悄无声息地登船,又要有足够的本事击杀那倭寇头领,如此情形下几乎就是送死,任谁上了倭船,怕是难有下来的命。

    而臧六江刚刚开口便是:“我带人去。”

    任谁听了都觉得是无稽之谈,像一个毛头小子为了急功近利说的胡话。

    偏偏臧永强答应了。

    父子俩像是定下了夜宵吃什么一般,就这么拍了板。

    “我也不同意。”一旁一个挺壮实的男人开了口,他生了一把极为浓厚卷曲的络腮胡,同为卷曲的长发披肩,再配上他圆厚的体格,像一只坐在案后的黑熊。

    “夜袭不是说去就能去的,他丢不丢命是一回事,拖不拖累人又是另一回事。”

    “若因为他出了什么差错,赔了我们派去的精兵,谁来担这个责任?”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王亲贵族塞了个草包儿子进来混军功,上了战场却要吓破了胆,害得折了几个好兵去救他。

    大胡子问谁来担责,摆明了便不信任臧六江。

    “老倭在的那艘船上有百十号的人,我们从未登船突袭过,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要带人一间一间的看,一间一间的杀!”

    屋里悄无声息,谁都清楚,世人难为。

    “杀人。”

    对大胡子的诘问,臧永强并未回应,盯着臧六江问道:“你行吗?”

    臧六江的身影始终未动,说他急功近利也好,说他不知轻重也罢,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想法子能走到余淮水身旁。

    在臧六江眼中,这不叫危险,叫良机。

    “ ”臧六江微微扬起头来,那金圈摇曳,张扬到了极点。

    他开口,吐出两个字。

    “自然。”

    小船趁着夜色驶离滩涂,海上没有虫鸣没有鸟叫,除了海浪没有一丝声音。

    为了悄无声息地靠近倭船,小船摸黑前行,一船六人无人作声,黑夜吞没了他们的身形,臧六江连近在咫尺的同僚都看不到,只能看见那倭船上点着的小小灯火。

    近到船边,随行一人掏出两圈船索,一只铁质钩爪拴在船索一端,他甩开臂膀狠甩两番猛然一掷,呛啷一声,钩爪便挂在了隐在黑暗中的船栏上。

    那男人紧张地长舒口气,他已经尽量小心了,可钩爪那两声还是吓得他满头是汗。

    “成了。”男人扥了扥船索,确定牢靠,这才回头看向了黑夜中的同僚,小声道:“该你们去了。”

    臧六江一把抄过缰绳,喝停了众人:“你们不必去了,我一人就够了。”

    的确,臧六江单打独斗惯了,与旁人一同杀敌,让他觉得放不开手脚。

    按理来说,他的这份提议应是相当诱人的,不用拼命,还能领了军功,何乐而不为呢?

    可夜色里,却传出了几声不行。

    “妈的,不成! 俺要给俺妹俺爹俺娘报仇!”

    “小声些 来就是为了多杀两个倭狗,哪有这会儿缩头的道理? ”

    “走,怕个屁,死在战场上家里给老子单开一页家谱,死得值!”

    “少爷你别挡着,要走就快走,我们这趟,就是为了报仇雪恨!”

    臧六江心头震动,黑沉的夜色下他的眸仁逐渐张大。

    冥冥之中,臧永强那句“他们不是你建功立业的垫脚石”似乎得以验证。

    “好。”臧六江一挽船索,跃身踏上船身借力,向上飞速攀登而去。

    一行六个人,除去守船的那个小子,全都上了船。

    虽说人人都是一腔报仇的热血,可身陷敌营还是让人情难自禁的害怕的,几人粗声喘息着,就近摸上一道门板。

    “一会儿开了门,小六你先 ”

    “我先。”臧六江压低了声音,却在这几道哆哆嗦嗦的声音里显得分外沉稳。

    “你哎,行 那你先 ”这会儿计较先后实在没有必要,说话的那人轻轻推开门板,门轴发出轻微的一声吱嘎响动,里屋的鼾声传了出来。

    “好 哎!”

    还不等这几人做好准备,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丝毫不受黑夜阻碍,直扑床褥而去。

    他没有动腰间的那把长刀,手中倒握一把匕首,一道寒光亮过,一声直刺肉中的钝响,同屋倭寇惊醒欲叫,被臧六江一把直叩喉管,咔嗒一声脆响,再没了生息。

    屋外的几个同僚只能瞧见屋内寒光飞闪,除去血液飞溅声音,便只剩下人死前喉管中的呼呼声。

    几息过后,臧六江一把擦亮了屋内的油灯。

    他脸上挂了一丝飞溅的血,一袭黑衣有些湿润,不知是登船时沾了海水,还是刚刚杀敌时迸溅的血水。

    幽暗的灯火中他站在满是喷溅血水的屋内,对着屋外的几人招手,气声道:“进来看看,是不是老倭头领。”

    这场面有点吓人。几个同行的小兵都犹豫了一瞬,这才踏步进了屋。

    翻过还没死绝的尸首,几人纷纷摇头。

    想来也是,怎么会那么巧,第一间房便杀到倭寇头领呢。

    “ 替我擦刀。”

    臧六江毫不犹豫,将手中浸满血水的匕首往旁边一人手中一塞,错身而过时,拔出了他腰间一把尖锥。

    “走,下一间。”

    几人不敢停留,连忙快步追上了前头那人,有脚程慢的落在后头灭灯,趁机看了一眼屋中场景。

    够狠,够惨。

    灭灯那人心中咚咚直跳,既觉得痛快,又觉得害怕。

    今儿他们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如今,说不定也有一线生机。

    海上很无聊,从屋里出来交替夜哨的倭寇小贼打着呵欠,除了他手里的这支火把,身侧一丈远就是黑鸦鸦的一片,实在乏味。

    耳边涛涛海浪声仿若哄睡的儿歌,让小贼的眼皮愈发重了。

    今儿是个浪头重的夜,应当更不会有明军来犯才对。

    小贼正想着一会儿到了守夜的位置偷懒,小睡一觉,便见远处替哨那人正歪倒在船栏边上,脑袋低垂着,像是睡得正熟。

    “真是蠢货,快起来!”

    小贼嘀咕着倭语,往那偷懒的人身边走去。

    好不容易抓到了同级的错漏,他要好好发挥取笑一番。

    “喂!起来!不然我明日告诉首领!”

    小贼举着火把,只能看到那人低垂脑袋露出的后脑勺。

    骂了两句见那人并不回应,倭寇小贼有些恼怒了,骂着倭语脏话蹲下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个巴掌。

    “哎!起来!”

    一巴掌下去,那人应声倒地,身子软软的,没有一丝生机。

    小贼的身体骤然僵住,目光顺着那人歪倒的身体缓缓看去。

    那张脸极度惊恐扭曲,两眼欲裂,嘴巴张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

    他的脖颈上,一个对穿的血洞正向外汩汩涌出血液。

    死的不能再死了。

    “啊 啊!”

    小贼被吓得瘫倒在地,等他意识到是出了大事,背后已经一刀袭来。

    “倭狗!给爷爷受死!”

    第79章

    裹着血腥味的海风在甲板上翻涌, 倭寇小贼只觉得自己脖颈一凉,接着,一道巨力砸在他的头顶,瞬间便头昏眼花, 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他正面对着那比自己早死一步的同党, 冒着热气的鲜血从他的天灵盖上涌出, 与那尸体已经冷了一地的黑血融汇在一处。

    他想要喊,袭击他的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铁杵重重地落了下来,喊叫声被硬生生地砸回了肚子里,锤击的闷响伴着血水的飞溅, 该是一场让人觉得心惊动魄的虐杀才对。

    可没人觉得害怕,立在臧六江旁边的人咬牙切齿, 狠狠地呸了一声:“妈的, 要不是时间紧,都不该给这些倭狗痛快”

    那疯了一般锤击倭寇尸体的男人被旁边的同伴拉住了,动作太大声音太响,即便这里是远离船厢的夹板,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人泄气地垂下胳膊, 似乎是在对旁人解释,又似乎是在慰藉跟随而来的亡灵:“这个倭狗我盯了几天了,就是他就是他把她”

    他嘀嘀咕咕的嗫嚅被夜风卷碎了, 没人听到他的后话,大家却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那倭寇首领八成在二楼船厢里。”

    臧六江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道路,沿路的屋门都被打开了,他们一一杀了过来,却未见那倭寇首领。

    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 臧六江思忖片刻,开了口:“你们是随我上楼,还是留在这里清理残余?”

    这是他头一次邀请人合作,话到了嘴边,有些干巴巴的。

    不过这个关头也没人计较这些,这几人都是战场老手,可能不及臧六江身手矫健,可说起作战经验比臧六江要丰富的多。

    “留两三个人,在一楼看着,有出来的倭狗格杀勿论,小诚你跟着少爷去二楼,别拖后腿。”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开了口,很快便将五人划成了两队。

    的确,就这一路臧六江的身手来看,他们在底下守着反倒是最保险最安全的。

    让小诚跟着臧六江去二楼,一是因为小诚机灵,二来,也是因为他亲眼见过那倭寇头领。

    海上的风冷的吓人,刮过脸颊时,甚至会让人怀疑自己的脸是不是被剐破了口,风风入刀刃,让人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

    小诚跟在臧六江的身后,慢慢踏上通往二楼船厢的阶梯,木板因为受潮有些腐朽,传出小声的吱嘎响声,多亏了夜里浪大,这点声响被湮没在了涛涛海浪声中,无人发现。

    “小诚。”

    两人一路上了二楼,一眼望去,是几间较之一楼更大的厢房,里头竟还隐隐地透着亮光,似乎屋里的人还没有睡着。

    他们乘着小船过来时,看到的大概就是这点灯光了。

    “下去找他们去,把一楼守好,你别跟着去了。”

    臧六江一眼便瞧出这几间屋子是被打通了合做一间,如此待遇,除了那倭寇头领还会有谁,可这屋里亮着灯,也不清楚屋里有几人,无法趁着夜色偷袭,接下来怕是一场硬仗。

    “”小诚紧张地满头是汗,可还是不甘地瞪着那亮着光亮的屋门,半响才咬着牙点头道:“好。”

    小诚一家都死在了倭寇头领手下,可他知道大局为重,也只地回身向楼下而去。

    看着小诚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臧六江一握苗刀,一道寒光在船厢上缓缓闪过,月光下虎头苗刀折射出刺眼的寒芒,船身木板在愈发汹涌的海浪下发出吱呀晃动的响声,伴着远处传来的呜咽海浪,臧六江动了。

    他没有悄无声息地靠近厢房门板,手腕一震,长刀直刺而去,照着一道并未透出亮光的门板之后一记猛劈,那木板霎时破开一道大口,躲在其后的人纵身一退,险险躲过了臧六江的刀刃。

    “妈的,该死的大明人!”

    那倭寇头领一声怒骂,他手持一把宽刃大刀,身上并未穿什么衣裳,只下头一条黑色宽裤,似乎是刚从床上起来,摸到了门前想要偷袭臧六江。

    “狗叫什么,听不懂!”

    臧六江不给他再骂的机会,长刀一回,一声刀刃震鸣,对着那倭寇头领白花花的肚皮大力劈去。

    那倭寇头领使着倭语叽里咕噜地骂了些什么,挥起刀来,狠劈向身旁的门柱,那门柱竟是金属浇筑的,霎时响起一片刺耳的铛铛响声,传出好远,惊起一群栖息在桅杆上的海鸟。

    屋内传来一片惊叫,臧六江眉头皱起,这倭寇头领竟还在屋里留了个女人,细细听去都叫喊着听不懂的倭语,应当不是被强行掳来的大明女子。

    那倭寇头领心知自己轻敌,敲柱报信后一挥手中倭刀,将手臂上的痛麻挥散些许,竟操起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话,朝着臧六江问道。

    “你是谁!”

    臧六江可没打算与他闲谈,刀影飞去,倭寇头领只得举刀迎战,屋内火光倾泻而出,刀锋碰撞的嗡鸣一声接着一声。

    “王八蛋,人都哪去了!”

    通信过后,预想而来的倭寇救兵并没有来,那倭寇头领被臧六江一脚踹翻在船栏边上,他举刀挡下一记狠劈,对着大骂两声。

    二楼船厢尽头匆匆拐出几个倭寇,他们是这倭寇头领的亲信,溜须拍马伺候的头领高兴这才得了机会住在二楼,眼下一见臧六江已将倭寇头领劈翻在地,连忙上前相助。

    “人呢,人都他妈哪去了!!”

    一楼没人上来,那倭寇头领似乎愤怒到了极点,他的几个手下扑来乱砍一通,倒是将臧六江逼退两步,得了机会让他被手下从鬼门关前拖了出来。

    苗刀与倭刀锵锵相撞,火星迸溅,这赶来的亲信也有几个有真本事的,船厢长廊狭小,臧六江的长刀施展不开,看着竟像是落了下风。

    “杀了他,杀了他!”

    倭寇头领的咆哮声里,几|把短刃倭刀险险滑过臧六江的脸前,臧六江旋身错步,猛一抬刀,刀背撞开眼前的短刀避开要害,反手削向对方肋下。

    那倭寇手下还当自己要立功了,急迫地上前与臧六江缠斗,却不想长刀侧袭而来,凉意猛入皮肉之间,接着便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臧六江一抹脸上血水,将那倭寇踹下船栏,轰隆一声,那还没死透的倭寇掉落在甲板上,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扑杀。

    倭寇头领扒着船栏向下看去,见几人正团团围剿那掉落下去的倭寇,显然是随眼前这男人一同来的。

    “你,你杀我也没有用!!”

    看着眼前的手下被挨个劈倒,那倭寇头领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他挥起倭刀来,竟不惧臧六江的刀刃,攻势愈发猛烈。

    倭刀带着破空之声,发了疯一般地不断袭向臧六江要害,这样不要命的打法,臧六江可不愿与他缠斗,紧退两步,向那亮光的厢房内退去。

    “妈的,妈的!你赶紧去死!赶紧死!”

    不知那倭寇头领怎么了,圆滚的身子如筛糠便哆嗦起来,他举着倭刀不停挥舞,身子如同一具提线木偶,向臧六江跌跌撞撞地扑来。

    他那滚圆的肚皮上已经被臧六江破了一个大洞,随着他的动作,一团不知是内脏还是肠子的东西掉落出来,按理来说,应是痛的不能动弹了才对。

    臧六江正觉得诧异,耳后忽地一阵凉风袭来,他躲闪不及,身子一翻避开,只觉得耳廓凉凉,一摸,竟是一手鲜血。

    臧六江心中猛地一惊,接着向自己的耳垂摸去,那里是汩汩滴落的鲜血,耳环已经不翼而飞了。

    “你们大明男人,也戴这种小玩意儿?”

    一道女声传来,一个齐肩长发的女人从臧六江身后的屋柱后绕了出来。

    她半手都是鲜血,手中握着那只从臧六江耳朵上硬剐下来的金圈,一张脸上盈盈带着笑意,看着面若寒霜的臧六江。

    “头,头儿”

    那圆滚的男人体力不济,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他七孔流血,紧紧捂着肚皮上的破洞。

    他的手掌下竟冒出一丝一缕正在扭动的东西,刚刚从他身体里掉出来的竟不是他的内脏,而是一团活虫。

    “废物。”那女人白了地上的男人一眼,又笑着看回臧六江:“他是废物,你可不是”

    女人抬手抛起金圈,又接在手中细细把玩,对着烛光看着那熠熠生辉的宝石。

    “真好看。”她咧嘴,露出一口有些发黑的牙齿:“这玩意儿,我收下了。”

    “”臧六江一刀而去,脚下竟一个踉跄,莫名觉得这船舱内竟无法维持平衡,出去的一刀竟被女人轻松避开了。

    “性子怎么这么急?”那女人款款后退,竟不是迈步,而是平移,让人如见鬼魅:“不与昭儿玩玩儿吗?”

    臧六江脸上阴晴不定,瞥了一眼地面骤然变招,他一甩腰间尖锥,满臂直甩对着女人的脸如长蛇直探而去,那昭儿脸色微变,急撤半步,耳边长发却被尖锥擦过,霎时便少了一片。

    “哎呀!”昭儿惊叫一声,竟不管臧六江挥来的长刀,弯腰去捡自己的头发:“人家的宝贝!”

    一刀又歪,这一下闪的臧六江脚腕生疼,竟像是冥冥之中有人攥着他的手脚,要他无法刺中那怪异的女人。

    鲜血在脸边汇聚,顺着臧六江的耳垂脸颊滴落,看着那只被昭儿捏在手里的金圈,臧六江只觉得脑海之中如有炸雷,逼得他无法冷静。

    “还我!”臧六江攥紧了刀,盯着昭儿的眼神似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这么生气?”臧六江的长刀又一次劈开,昭儿漫不经心地避开,似乎不是在与他拼命,而是在与他嬉闹,如此关头竟笑开了花:“是你小情人送你的吧?”

    她突然动作,一手捏着手掌长的银刃,鬼魅般逼近到了臧六江的近前,凉意一停,落在了咽喉之上。

    “你是我在大明见过最俊俏的男人了。”昭儿一摆腰肢,露出渴望的目光:“随我走吧?荣华富贵,要什么便有什么”

    她的声音似有魔力,刚刚被她捡起的几缕黑丝顺着她的刀刃向臧六江脖颈缓缓而去。

    臧六江没有动,似乎真的被脖颈前的银刃挟持住了,昭儿眼中的笑意更甚,只要那黑丝缠到臧六江的身上,那也只得与躺在地上的那死尸一样,对她唯命是从。

    臧六江却在此刻骤然发力,他全然不顾咽喉处的刀锋,抬手一顶,那缠着黑丝的银刃便飞转出去,他毫不迟疑,一刀直劈昭儿捏着金环的右手。

    他看出这屋子不对劲,这女人更不对劲,只得露出破绽要女人往他这边来,如此才能破了她的诡计。

    昭儿显然没料到会有人避开她的蛊虫,慌忙撤手可已经迟了,苗刀极为锋利,一刀而来霎时斩断了她的一边手臂,那捏着金圈的手掉落在地,臧六江一脚踢开昭儿弯身去捡,便见那手臂竟在地上自己挪动,且速度奇快,一避便躲开了他的手。

    “我的手!!”

    昭儿尖锐的嘶吼声响彻屋内,臧六江顾不得她,拔腿欲追,却发现自己的两脚动弹不得,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地面竟涌起一层蠕虫,紧紧地包缠着他的脚面。

    “妈的,这什么东西”

    即便是臧六江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场景,他欲再去抓那手臂,却见那手已被满地蠕虫送到了昭儿的身前。

    满脸狰狞的女人没有捡起自己的手,从断臂手中捡过那只金圈,随后,承托这断臂的蠕虫便迫不及待地将断臂吞没了,顷刻间便不见了手臂身影。

    “你要这东西是吧”

    昭儿一口黑牙紧紧地咬着,猛一甩手,竟将金圈扔进了虫堆之中:“想都别想!”

    眼见金圈被虫子湮没,臧六江的手臂哆嗦个不停,他本就无法好好压抑自己,情急之下,竟拔起腿来要去虫堆里捡那金圈。

    “少爷!!不成啊!!”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爆喝,臧六江被惊了一跳,在那蠕虫缠上他手指的瞬间甩开了手。

    指腹上,赫然已经有了一个血洞。

    “妈呀!这一地都是什么啊!”

    “这是虫子?!”

    屋外,将一楼倭寇剿灭干净的几人冲上了二楼,上来便见满地的蠕虫,瞬间便被吓得头皮发麻。

    可当他们看见臧六江竟要动手去虫子堆里捡东西时,才是真被这小少爷的疯劲儿给吓到了。

    什么金圈圈那么值钱,若是被虫子爬到了身上怕是整只手都会被吃个干净。

    “他妈的,别他妈捡了,回去让你媳妇儿给你打他妈的十个八个!!捡个屁啊!!”

    从老熊那儿听过金圈故事的男人扒着船栏,死命地喊道:“杀了她!回去找你媳妇儿!!”

    第80章

    喊声过后, 众人这才惊觉这些白花花的蠕虫是从何而来。

    这船舱内铺设的地毯竟不是什么羊毛编织,而是由这些虫子抱团铺了满地,此时正被那女人用不知名的方式驱动着,诡异而又可怖。

    “是你是你!!”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尖叫, 众人应声望去, 竟是刚刚随着臧六江上楼的小诚。

    他原本因看见倭寇头领尸首的欣喜已经荡然无存了, 那张久被悲苦纠缠的脸上此时全然被震惊所代替。

    他瞪眼瞧着的,正是那站立在蠕虫之中的昭儿。

    断了一手的昭儿应声望去,看见了小诚,她脸上的疼痛扭曲瞬间被喜悦代替,竟咧开嘴角, 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小诚哥哥。”

    两人竟互相认得,众人一时变了神色, 惊疑的目光在两人之中游移。

    一人与小诚相熟根本压不住脾气, 一把攥住小诚的衣领,怒声逼问道:“小诚,这怎么回事!”

    小诚被他拽地一晃,仰起头来,脸上一丝一毫的血色也无, 死人一般的惨白。

    “两两月前俺家在沿海救下了她。”

    小诚声音愈发颤抖,似乎要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俺家,给她吃穿用度, 还帮她医病”

    “后来倭寇进村只有俺挨了一刀躺在地上捡了一条命”

    “俺妹妹她们全死了,她她当时被倭寇抢走了,俺亲眼看到的”

    “你怎么会在在这儿你你”

    小诚颤栗的眸仁扫视一眼屋内听她催使的蠕虫,那句“你是被逼的吗”怎么也问不出口。

    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怎么也不像一个毫无准备, 被突然掳来的人会有的。

    盯着已经两腿发软站立不稳的小诚,昭儿脸上的笑容更甚,似乎颇为享受他的痛苦。

    “我啊”她抬手,像是抚摸喜爱的宠物那般,轻轻抚摸满墙的蠕虫:“我本来就会在这儿,这儿,是我的船。”

    “谢谢你家让我暂住,你阿妹做的小菜很好吃。”

    大颗的泪水从小诚眼眶跌落下来,他的双腿终究是失去了力气,狼狈地跌倒在地,引狼入室这只在话本中出现的荒诞故事,血淋淋地落在了他的家里。

    满屋蠕虫沙沙作响,似乎魔鬼在讥笑,屋外几人的拳头捏地咯吱作响,瞪着血红的眼,紧盯那笑容越发灿烂的女人。

    臧六江低头瞧了一眼,她那从小臂齐齐断裂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一层密实的蠕虫圈堵住了她的伤口,只从厚实的虫中渗漏出血珠。

    整座船舱被蠕虫摩擦的沙沙声充斥,金圈早已被厚实的湮没不见了,臧六江挥刀欲去,却察觉自己腿上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那名叫昭儿的女人回过头来,随她挑衅的目光看去,那花白的蠕虫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臧六江的靴鞋,在他的裤腿上钻出无数米粒大小的小洞,蠕虫两端皆是倒刺口盘,牢牢地吸附在了臧六江的小腿与地板之上。

    臧六江心头一惊,抬腿猛拽,那数十条蠕虫便被抻出尺长,硬是没有轻易脱落的迹象。

    蠕虫身体蛄蛹耸动,臧六江被啃噬的皮肉生疼,他挥刀而下,三分力才断了大片蠕虫。

    此地不能久待,臧六江两脚一蹬,激起一片虫浪,挥刀向那女人而去。

    少了一只手,那叫昭儿的女人似乎无法全然驱动蠕虫,她刚刚鬼魅般的动作迟缓许多,那承托着她的虫浪无法再生奇效。

    虽说蠕虫的纠缠还能阻滞臧六江的脚步,可昭儿本身武艺不高,只听刀刃叮当碰撞两个回合,她便落了下风。

    臧六江一刀掀飞脚前虫海,给自己辟出一片净地来,随后刀身一横,猛然便抹向昭儿脖颈。

    突兀,一抹亮色闯入视线,臧六江定睛看去,昭儿手中正攥着她那把银刃,可那刀尖对着的不是臧六江,而是她自己。

    “杀我?做梦!”

    还不等臧六江反应,昭儿手中的银刃直插刀而下,对着自己肋骨之间生生捅了下去。

    大股鲜血从她的胸口喷溅而出,臧六江心知不妙,侧身一闪避开了那喷薄而出的血雾。

    血水四溅,四周原本只是沙沙蠕动的虫海如水滴落入了油锅,乍然暴动起来。

    虫海汇聚涌起一道虫墙直扑昭儿倒下的身体,花白的蠕虫团团包裹着她血淋淋的肉身,竟是想要拖她离开。

    臧六江挥刀欲上,腿上的疼痛愈发剧烈,他一刀破开自己的裤腿,百十计的蠕虫掉落而出,皮肉上已是血肉模糊。

    跟随而来的兵卒不是傻的,有眼尖的发现了怪异,连忙向着臧六江大喝道:“咱们重伤她已经够本了,少爷,咱们走!”

    那女人一刀剜心,人八成是活不了了,如此作为定是要拉着他们陪葬,若是再不走,只怕真要折在这里了。

    可臧六江总觉得昭儿如此并非求死,隐隐地总有种直觉,若此刻无法杀了那诡异的女人,她便能苟活下来。

    密实的虫浪将昭儿拖向船舱之中,臧六江腿上、手上尽是鲜血,听着外头几人焦急的呼喊,臧六江一挥刀上的蠕虫残骸,转身向屋门而去。

    那些蠕虫并不追逐臧六江,昭儿的心头血似乎给它们开了神智,只是环绕着它们不知死活的主人。

    “不能让她走!!”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带着哭意的怒吼,众人浑身一震,下一秒,便见刚刚还瘫软在地的小诚飞扑进了屋子,像是一只失去了理智的困兽,一头扎进了虫海之中。

    事发突然,众人伸手去拽时都没有拦着,十几岁少年那干瘦的身子转瞬便消失不见,只能听见那不甘心的怒嚎。

    “你赔命!!你给俺爹娘俺妹妹赔命!!”

    “小诚!!”

    听着屋内的惨叫与怒吼,众人只觉得心惊肉跳,明明船舱之外是呼啸的海风,几人硬是惊出一身冷汗。

    留在船下看守小船的人听到这阵撕心裂肺的叫声,攥着船索的手紧了又紧,他不由得两手合十,揪心地祈祷着:“妈祖娘娘保佑,妈祖娘娘保佑”

    臧六江与小诚相识不过一夜,他甚至记不起那叫小诚的男孩长什么样子,可听着虫海中逐渐颓弱下去的喊叫声,臧六江咬咬牙,回身踏着一地虫骸又向屋内冲去。

    汹涌的蠕虫猛扑而来将两人团团包围,臧六江挥刀劈开一片虫浪,硬是从层叠的虫尸中扯出一只干瘦的手臂来。

    那手臂上密密麻麻尽是虫洞,汩汩向外流着血水,手臂的主人似乎还不甘心,被臧六江拽着还要挣扎,不断挥舞着手中匕首,发出悲嚎一般的哭声。

    “不成,不成!!俺不走!!”

    臧六江一把扔了刀,两手一叩小诚的臂膀,硬是将他从虫海中拖了出来,少年脸上簌簌地落下血水来,不知那通红的眼中是否在落泪,浑然搅着不甘与愤怒,即便如此,也无法在虫海之中找到那个身影。

    “放开!!”

    “他妈的,闭嘴!!”

    任凭小诚如何挣扎,臧六江都沉着脸不肯松手,生生将他向外拖去,屋外的几人回过神来,连忙壮起胆子迈步进屋,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已经血人一般的小诚抬了出去。

    虫子摩擦的沙沙声逐渐褪去,十五岁的少年痛哭起来,众人皆是不忍,不甘的目光向房内看去。

    “别昏了头。”

    臧六江伸手,力道不轻地在小诚那满是血水的脸上抹了一把,将泪水血水全然抹去,露出他那双被泪水浸透的漆黑双眸:“你爹娘妹妹,还得有人给他们烧纸呢。”

    却在此时,身后褪去的虫声又一次沙沙响起,众人一惊回头看去,地上、墙上、天花板上,密实的虫海不知是何缘由竟调转方向,如浪潮翻涌,向他们扑来!

    海上的风愈发大了,那近看几丈高的倭寇大船在岸边瞧着只有指腹大,风浪渐起,黑暗中只能瞧见那模糊的船身随着海浪起伏摇晃,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已经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了,没人敢出声猜测一下这已经超过时间的小队是个什么下场。

    老李低低地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身旁不发一言的臧永强。

    臧老将军已经年老,早不是上阵杀敌的岁数了,转而投入这背后的指挥与谋划,为官为将,挥挥手便可能定了人的生死,沙场之上,为了那不可知能不能摘取的成果赴死牺牲再平常不过,只是无论经过多少次的生死诀别,还是难免心痛。

    何况,还是自己的亲人。

    “哼”

    看着了无动静的海面,大胡子从鼻子中冷哼一声,他似乎是在嘲讽,可那眉宇间也尽是不忍。

    “赶明儿,派人去海上捞捞吧,说不准还有个全尸。”

    “拉我干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几人推拽着大胡子离开了,已是深夜,海风刮在脸上生疼,老李朝一旁的部下使了个眼色,拿来一身兽皮大氅。

    “将军。”老李声音低低地,想要替臧永强披得暖和些:“这些事,咱们不都见多了吗?”

    臧永强仍是一言不发,只是那大氅递过来时摆了摆手,向着大海的方向远远地望着。

    忽然,黑暗的天际爆开了一抹火光,那火焰如同太阳,瞬间照亮了海面。

    “着火了!”列队的老熊发出一声惊叫,他身旁的老苟有些慌张地对上他的视线,船舱起火,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不知是福还是祸。

    夜风呼啸,催的那船舱之上的火舌一丈高,不知是什么东西,被火焰舔舐后迸溅出大片的火星,远远地,仿佛那处爆燃着烟火,看的人心惊肉跳。

    “将军”老李摸不准情况,只得转头去看臧永强。

    有了动静总比悄无声息好,只是远处那高亮的火焰引得四周倭寇小船起锚航动,似乎是要向那正中的大船聚拢。

    “传令下去,燃灯,警戒。”

    黑暗之中臧永强发号施令,他似乎没有分毫的情绪变化,眉头始终拧着,不等看到臧六江一行人归来便不会松开。

    海上闹成一片,失去了中心大船的倭寇船队没了主心骨,确认那主船火势无法太大救人后,竟调转方向向远处而去。

    “倭狗走了!!”军中嘈杂起来,原本因为一队同僚未归的沉痛氛围被喜悦冲散大半。

    “去!派人策马沿岸跟着,他们若是靠岸,立刻传信回来,格杀勿论!”

    倭寇离开,臧永强面上仍是没有分毫喜色,只是沉声继续吩咐。

    老李接令,一队人马立刻分列而出,沿着海岸策马追去。

    军营戒备,无一人松懈,海上那座燃烧着的巨船划分开了两军阵营,只那处是耀眼的火光,短暂的欢呼过后,四周又一次死一般的肃静。

    “难道真的回不来了”

    桩子方正的脸上一片灰白,他的目光不甘心地在海上圈巡,想要在那漆黑的海面上寻到一丝生机。

    那臧六江不是身手了得么,怎么能就这么死在了倭狗手下呢?

    桩子鼻子发酸,他觉得是自己盯着吹风的海面太久才会眼里有泪,用力地搓了两把眼眶,桩子再次抬头看去,竟在昏黑的海上看到了一抹异色。

    “哎,哎!!”

    涛涛海浪中有破浪声传来,背对火光,一艘小船载着几个狼狈的身影从黑暗中游移而出,桩子甚至顾不得列队的军令,几乎蹦起来欢呼:“他们!是他们回来了!!”
图片
新书推荐: [综英美]毛茸茸也可以是魅魔 恋与克苏鲁 炮灰渣A遇上痴女影后反派 婚前贪欢 开局地下大通铺 每天都在努力赚钱离婚 喂!你克制一点啊! 婚后念想 作精受联姻后 穿成无惨后拿下了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