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

    第91章  她忽然产生了某种异变。

    “没事, 没事。”

    女孩看着实在可怜,她惊慌失措,连连道歉, 白皙的面孔吓得苍白,眼圈因为含了泪晕开一片粉意,可怜得仿佛被风雨摧折吹打的桃枝白梨,潘丽萱本来就不气她, 看她吓成这样, 心都软了。

    “这有什么?我拿纸擦一下就行了,你别怕,啊。”

    潘丽萱要纸,季朝映立刻从房间里找过来递给她, 但那一壶茶水的颜色和丙烯似的,怎么擦也擦不掉,看得季朝映眼圈更红了:“……这可怎么办, 这样也出不门呀, 我这里有衣服,潘姐, 你换一下吧……”

    她可怜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满眼都是愧疚的神情, 让人觉得如果拒绝了她,她恐怕会一直想着,一直到晚上都会辗转反侧。

    这副模样看得潘丽萱又无奈,又心软:“没事没事, 哭什么呀, 多大点事……你的衣服我能穿吗?会不会不太合适?”

    季朝映连忙擦擦眼泪,又急又慌地道:“我……我也有宽松一点的衣服的, 潘姐你稍等一等,我现在去找找看。”

    她立刻提着也被泼湿了一些的裙子,钻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给潘丽萱换的衣服,自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季朝映的衣装虽然大多是裙子,但她出门在外为了方便,也带了几身裤装。

    这会儿季朝映给潘丽萱挑出来的,便是一身很素的浅色卫衣,并一条放量很宽松的棉制阔腿裤。

    季朝映在卧室里停留了几分钟,又确认了一遍卧室房门的门锁不能将门锁死,便拿起一身衣服,问潘丽萱这一身能不能穿。

    “看着也行,可以的。”

    潘丽萱提着裤腰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她虽然个子不高,但也有一米七三,季朝映的裤子有些短,但腰身是松紧的,不影响她穿:“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条裙子呢,还在想,我这个年纪了,穿小女孩的裙子不像样。”

    季朝映摇摇头:“如果是裙子的话,潘姐还要回店里,恐怕不太方便……我这里有小型的洗衣机,要不你把衣服换下来,我一起洗掉吧?”

    潘丽萱忍不住笑了,连肿胀的眼睛都睁得更开,她抬了一下手,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放了下去。

    她道:“没事,我回家里洗也是一样的,等到明天过来,就把你的衣服也一起带过来。”

    季朝映便点头应下,推着她进了卧室换衣服。

    大概过了一分钟,她又将门压开一条缝隙,探进脸来,把之前收在客厅的编织袋送进来:“忘了这个……潘姐换下来的衣服,可以放在这里的。”

    季朝映把袋子放到地上,她的时间掐得刚刚好,潘丽萱刚要换上衣,天气热,她里面只穿了胸衣,下意识转过身来时,那腰腹上,正竖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与那些蛛网一般,消散不去的妊娠纹。

    季朝映的视线一扫而过,她不等潘丽萱回答,就又把门合上。

    潘丽萱生过孩子。

    生育在身体上留下的烙印是永恒的,即便是产后恢复得好的女人,也难免在身体上留下不可抹去的印痕。

    季朝映想,她大概……猜到潘丽萱为什么会一直容忍她的丈夫了。

    这个人为制造的小意外,更拉进了季朝映和潘丽萱的关系。

    当第二天早上,潘丽萱把季朝映的衣服还回来时,还和季朝映开玩笑,说她难怪要包餐呢,她带回去的衣服放洗衣机里滚了三回才开始掉色,也幸好哪壶茶水撒了,这要是给人喝到肚子里去,恐怕要请救护车来呢。

    季朝映便祥装恼怒:“……样子可能坏了点,但味道可能不错呢!”

    她打开自己新泡的茶,诡异的深绿色液体在茶壶里晃荡着,散发出浓浓的抹茶味儿。

    为表自己做的东西真的可以入口,季朝映给自己倒了一杯绿水,刚刚喝下第一口,便忍不住皱起了脸。

    潘丽萱也试着尝了一点,险些没直接喷出来:“……你,你怎么把芥末倒进去了?”

    季朝映辣得眼圈通红:“粉末都是绿的……我没注意嘛。”

    潘丽萱又好气又好笑,“之前还是开玩笑,现在看啊,我是真怕你会把自己送到急诊科,到时候给人一说,你是吃了自己做的东西吃坏了,看别人笑不笑你。”

    季朝映嘟嘟囔囔:“……怎么能这么说!”

    很不服气的样子。

    从这一天起,季朝映不再让潘丽萱顿顿上门送餐,一天有两回,她是要去潘丽萱的门店里去吃的。

    潘丽萱一开始还有点拦着她,怕她再和男人起冲突,会吃亏,但也是恰好,那男人又犯了事,赌钱的时候被逮到了,进了局子里,这下潘丽萱便不再做拦,几天下来,脸上的笑意都多了不少。

    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能聊起来的话题自然也多了许多,季朝映自然而然地提到了自己的妈妈,聊起母亲的厨艺。

    她坐在距离出餐口最近的桌子那儿,撑着脸看潘丽萱忙活:“潘姐的手艺真的好棒,我之前在家里的时候,妈妈一直都不爱做面食的,说是揉面太累啦,如果我想吃,她就直接带我去下馆子……等到什么时候她过来了,我一定把她带到你这儿来,让我妈也尝尝你的手艺!”

    潘丽萱便很欢快地笑起来,因为店里现在没有别人,她没有带口罩,笑起来的时候,即便是依旧有些肿胀的眼睛,也拦不住那股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快活:“那到时候我一定拿出看家本事,让你妈妈好好点评点评。”

    愈发熟悉之后,她的性格一改之前的沉默,嘴巴不听,竟然写出几分话痨来,也不知道之前的日子里,这脾性到底是怎么被人按下去的。

    季朝映垂了垂眼,很快又起了新话题:“说起来,潘姐现在有孩子吗?”

    潘丽萱的动作顿时一顿。

    她脸上的笑意飞快淡去,但紧接着,又意识到这种情绪不该被无辜的不知情者所承受,于是又勉强拉起笑意:“……有个姑娘,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只是忽然想到了。”

    季朝映仿佛什么也没看出来,捧着脸,神情万分憧憬:“有潘姐这样的妈妈,她一定很有口福……说到这个,她是住宿吗?我好像一直没见过她呢。”

    潘丽萱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勉强起来,她僵硬地牵动唇角,但眉目间的郁色却无法掩盖:“她啊……她在我老家……”

    潘丽萱声音发飘,含混不清:“……在我老家上学呢,现在也该小学了……小孩子,没什么好聊的,我们换个话题吧。”

    也该小学了?

    季朝映捕捉到了她话语中含混的用词,明明是母亲,但潘丽萱似乎并不是很清楚女儿的近况,那逃避的姿态十分明显。

    季朝映本该配合的。

    但是她没有。

    她就像是看不出潘丽萱的焦虑、沉郁似的,满脸都是灿烂得有些刺人的笑意:“可是我想听。”

    潘丽萱有些焦躁,她飞快地抿了一下嘴巴,又很快松开,肿胀的眼皮下,有些黯淡的眼珠本能地瞥了一眼一边咕噜咕噜地冒着蒸汽的汤锅,又很快收回:“……没什么好说的,小孩子……”

    她糊弄着,想要把话题移开,但不等她再找出一个话头,季朝映便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我想听。”

    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话语,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进入了循环,潘丽萱不由得感知到某种轻微的怪异感,她怔怔抬头,便见到女孩的笑意依旧,憧憬烂漫,像采摘了阳光制作的蜜糖,有种让人心慌的天真感觉。

    “……”

    潘丽萱的心跳漏了一拍。

    “为什么不说呢?”

    季朝映将语气放缓。

    她的神情没有变化,但语调中却带出某种压迫感,这种神情与语调不统一的差异感,透出一股无法说明的古怪意味,潘丽萱在面团上揉按的动作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她仿佛在这一刻进入了某种怪异的空间,面前熟悉的,友善的小姑娘,在这个瞬间发生了某种异变,仿佛有怪物披上她的皮囊,前来窥伺她潜藏于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没什么可说的……”

    潘丽萱只觉得呼吸在发窒,似乎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喘息:“朝朝……”

    潘丽萱本想说,我们换个话题,别聊这个了。

    但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双过于黑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实在是太黑了。

    不掺杂一丝一毫的颜色,浓郁得仿佛两点浓墨。

    女孩的眼型本是很圆润的。

    是一双线条圆钝,毫无攻击性的杏眼。

    但当这双本该可爱可怜的眼睛里,落进了一对过于乌沉的瞳仁时,它便忽然忽地生出了一点怪异的非人感。

    于是潘丽萱的喉咙仿佛被堵住,那句话怎么也再提不出,她下意识地发起抖来,连声音都开始颤:“……我不知道啊。”

    她艰涩地挤出一声,嘴唇抖动着,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却又怎么都做不到。

    潘丽萱喃喃道:“我把她生下来没几天……就ῳ*Ɩ 出来闯荡了,也快八年了,我连她的面儿都没见过……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八年时间,居然连面都没见过?

    季朝映蹙起眉头,脸上带出些同情与不忍。

    她轻声问:“那你怎么……不回去看看她呢?”

    潘丽萱的脸色便变得惨白。

    她整个人都开始抖动,那幅度大得她面前的木案板都开始一起抖,季朝映坐在那里,盯着她,又将自己的问题问了一遍。

    她轻声道:“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她呢?”

    是不能吗?

    是不想吗?

    潘丽萱张了张嘴,她艰难地发出一声气音,却没有回答季朝映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她:“……你,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这个“他”,潘丽萱没有明说是谁,但季朝映却心领神会。

    她耐心地回答:“我不知道。”

    季朝映又问:“我该知道吗?”

    “……”

    潘丽萱张着嘴,仿佛是要说出来些什么,却又一句话也挤不出来,她仿佛忽然变成了一个哑巴,在这一刻失了声。

    但她还是说了。

    潘丽萱缓慢地、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她道:“……他也姓潘。”

    那个男人。

    她的丈夫。

    他也姓潘。

    她和他是同姓?

    季朝映皱了皱眉,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抬眼看向潘丽萱,正和她毫无神彩的瞳孔对上视线,直到此刻,季朝映才发觉,潘丽萱和那肥头大耳的男人,竟在眉目间有几分肖似。

    潘丽萱低声道:“他叫潘林山。”

    “……他是我表哥。”

    第92章  这可是件大喜事啊!

    潘丽萱并不是自愿结的昏。

    她是南方人, 家乡宗族氛围浓重,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她本该长成一个友爱弟弟孝顺父母, 对男友温柔以待,在二十五岁之前结婚,然后一边工作一边生出一个儿子的贤惠女人。

    但很可惜。

    潘丽萱并不是。

    现代的是信息社会,即便有人为制造的网络高墙, 但国家的另一端所发生的事情依旧会在潘丽萱面前展现, 她可以看到那些与母亲姊妹紧紧联结的周省女人,那些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和她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同性。

    于是她开始叛逆。

    她剪掉了留了很多年的长发,大逆不道地把头发剪得短到耳边。

    她在大腹便便的父亲对她大肆评判时掀翻桌面, 大声喊叫,让他面上无光。

    于是潘丽萱成了附近又一个被网络毒害的叛逆女儿。

    但与其她的叛逆者不同,潘丽萱虽然叛逆, 却分外恋家, 她将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辛劳看在眼里,满心都想将母亲接走, 让母亲也过上好日子。

    但很可惜。

    “……她不爱我。”

    潘丽萱说出这句话时,惨白的面上, 居然挤出了一抹笑意。

    她的脸颊抽搐着,即便到了这种时刻,想起母亲的背叛,潘丽萱仍旧觉得不可承受, 她既想尖声大笑, 又想抱头痛哭,更想拿着刀和这可耻、可恶, 令人厌恶的女人同归于尽。

    潘丽萱的母亲不爱她。

    季朝映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皱起了眉头。

    潘丽萱的声音很麻木:“我一直想劝她和我走,但她说……”

    “我放不下你爸。”

    潘丽萱的母亲这样对她说,这样拒绝了她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劝说、邀请,和哀求:“你爸离了我怎么活,萱萱,你都二十多了,也该懂事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彼时的潘丽萱痛苦又不解:“妈,你才五十多岁,太姥姥活了九十八岁,你还有很多年可以过啊……你难道还准备给他洗起码三十年的碗吗?!”

    但这话毫无作用。

    母亲像个机器人,对外界的世界的毫无向往之情,她在自己的脖子上焊上一道锁链,锁链的那一头绑在自己的男人身上,于是她就这样成为了他的奴隶,她将用自己的一生去托举他、服侍他、包容他。

    母亲说:“你这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他可是你爸,我不管他谁还能管他……”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潘丽萱没有放弃过。

    她的母亲。

    她温柔的,会在小时候给她梳头的母亲。

    她的母亲。

    她温柔的,几十年如一日地为她辛劳的母亲。

    她的母亲。

    她温柔的……

    背叛了她,只说这都是为了她好的母亲。

    母亲的脖子上拴着的锁链在她的丈夫手里。

    但潘丽萱只看到了母亲的枷锁,却没有看到自己身上其实也焊接了一条锁链,而那条的锁链,从肚脐中延伸,以血缘做维系,被自己的母亲,牢牢握在手中。

    这条锁链锁住了二十岁的潘丽萱,让她只能无奈地固守在母亲身侧,她满心都只剩下对母亲的拯救欲,只想将赋予了自己生命的女人拉出火坑。

    以至于她忘记了。

    她自己也在火坑中。

    “日子记不清了。”

    潘丽萱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来,字词仿佛成了锋利的刀,一下又一下地割过她的喉咙。

    “那天是我另一个表哥的……结昏的日子。”

    那一天,是潘家的大孙子的喜日。

    潘丽萱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宴席,身边的男人抽着烟喝着酒,吹着牛皮唾沫横飞,身边的女人抓紧时间问每一个年轻后辈有没有男友,像老鸨一般将年轻的同性打包送给另一个男人。

    在纷乱的人声里,潘丽萱看着那个会成为自己表嫂的年轻女人,看着她提着不方便,但却很华美的大裙摆,带着精致的妆容,和每一个男长辈喝酒、陪笑,听对方吐沫横飞的训诫,被开着下流的扒灰玩笑。

    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成了傀儡。

    傀儡们身上挂着一根根丝线,每个人都长着同样的面孔,它们在那些丝线的操控下,永恒地走着完全一致的人生道路,然后做出完全一致的喜怒哀乐的神色。

    而在所有的傀儡中,只有潘丽萱是清醒的。

    于是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

    两杯。

    三杯。

    她喝醉了。

    她不该喝醉的。

    她忘了自己身处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地狱。

    她以为那是自己的家。

    她以为这是妈妈的家,是姥姥的家,于是她毫无防备地在大脑发晕的时候走进了后院的客房,然后在衣服被往上推起的时候醒来。

    潘丽萱尖叫。

    潘丽萱怒骂。

    潘丽萱反抗。

    但她喝的酒实在是太多了。

    她本不该喝那么多的酒的。

    潘丽萱大声尖叫:“妈!妈!”

    潘丽萱大声求救:“妈!妈!”

    她看到窗前有人被她吸引过来,那是一张一张的脸,有男人,有女人,它们从窗户后面窥视她,它们窃窃私语。

    母亲似乎被她喊动了。

    她原本呆若木鸡,仿佛一架傀儡人,终于被女儿的呼救声喊动了被封印在傀儡躯体里的灵魂,她终于反应了过来,反应过来女儿遭遇了什么,于是她看向那门的方向,从那一张张人脸中退开。

    然后被拉住。

    “她背叛了我。”

    潘丽萱看着几乎要像是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女鬼了。

    她粗重地喘息着,手里的面团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捏得稀烂,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抖动,季朝映几乎要觉得她要尖叫出来了。

    ……就像是那一晚一样。

    但是潘丽萱并没有尖叫。

    她只是裂开了嘴,嘴角几乎要撕裂开一样,裂到耳边。

    那张脸上浮现出的,是一种极致的荒谬。

    “……她居然对我说……这是为我好。”

    嗡嗡嗡。

    季朝映的脑海中,是系统愤怒的骂声。

    “她说,现在事情也发生了,正好也让我尝尝男人的好,以后我就能像个正常女人一样,收心结昏了。”

    潘丽萱实在忍不住了,她哈哈大笑,像个小丑一样,嘴角裂到耳边,她用力地拍打着木案板,发出刺耳的,砰砰的响声。

    她笑得打跌,笑得几乎站不稳,笑意从季朝映的脸上消失了,她起身去扶她,但潘丽萱却没有去握住她的手。

    这个中年女人只是疯狂大笑,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小店铺里回荡着,她笑得直冒眼泪,像是疯了,但这个疯子的神智似乎又很清醒,她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竟然还能记得与季朝映说话。

    疯子说:“谢谢,不用了。”

    她从身后拖出一把椅子来,抖着手坐下,然后发现出餐口的隔墙太高了,这样她就看不到女孩的脸,于是她又把椅子推开,直接把木案板推下台面,自己坐到了台面上。

    这下她可以看到女孩的脸了。

    不知道为什么,潘丽萱还是觉得好笑,真心实意的好笑,这张在几分钟前还显得诡异怪诞的脸,现在却白得像张纸一样,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在这一刻多出了不属于怪物的人气。

    那是愤怒的火光。

    潘丽萱觉得自己有点发晕,像是喝醉了酒,又回到了那一晚,她用力抹了一下自己梳得整齐的头发,瞬间从一个癫狂的疯子,恢复成了一个理智的女人。

    她说:“那一晚,我怀孕了。”

    潘丽萱彼时并没有发现自己怀孕。

    她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愤怒、怨恨、痛苦,都被面前那假装若无其事,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母亲牵动了,她可以不在意所有人,被伤害了她可以报复,被指责了她可以骂回声去,但她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母亲的背叛。

    为什么?

    为什么不救她?

    为什么?

    为什么背叛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潘丽萱几乎要剖开自己的肚腹,让这个给了她生命,用躯体滋养出她的肉身的女人看清楚,看清楚自己到底有多恨她,她一声一声地质问,歇斯底里地尖叫,她拿着刀要冲出去,然后被拦住。

    那段日子已经变得遥远,潘丽萱一心只想着质问,报仇,以至于她都没发现自己已经几个月都没来过月经,当她的肚子开始外凸时,那个不该存在的婴儿甚至已经有四个月半……要五个月了。

    “我本来是想打胎的。”

    潘丽萱擦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然后看了一眼手心是否留下了痕迹,发觉那上面没有粘上粉底后,她才反应过来,这几天里,脸上的淤青在消退,已经不需要粉底来盖了。

    “……可惜没能去打掉。”

    导致她怀孕的罪魁祸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所有的亲戚都开始上门来看她,当看到状若疯狂的潘丽萱时,这些虚伪的人露出廉价的同情神色,但那同情很快便被更真切喜色所掩盖。

    他们慢慢地褪下人皮,成为一架架木头傀儡,一张张完全一致的脸上,展露出欢欣喜悦的神情。

    它们挤挤挨挨地包围了潘丽萱,包围了这个肚子凸起,头发散乱的年轻女人,它们的眼睛弯成勾,嘴巴裂开缝。

    它们说:“哎呦,都怀孕啦,看看这肚子尖的,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

    它们说:“孩子都有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萱萱呀,以后好好和林山过日子。”

    它们说:“你出去看看,但凡哪个女人打过胎,那她这辈子都没人要喽,一辈子都要毁了……”

    它们说:“结昏吧,萱萱。”

    这是大喜事,结了昏,给孩子上户口喽——

    第93章  她是她的女儿。

    潘丽萱就这样结昏了。

    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围困在她身边, 用身上悬挂着的傀儡丝线牢牢地绑住她,潘林山的妈——潘丽萱的舅妈也来了,她喜气洋洋, 对待潘丽萱堪称无微不至,哪怕潘丽萱把枕头丢到她的脸上,她也依旧赔着笑脸。

    因为潘丽萱的肚子好尖。

    她怀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大孙子。

    所有人都没有想过近亲繁殖会有的后遗症,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将罪犯和受害者撮合会有的结果, 潘丽萱甚至没有去过产检, 傀儡们用代代相传的怀孕经验来照看她,怕她去了医院之后,会想办法逃跑打胎。

    就这样,潘丽萱结昏了。

    她领了结昏证件。

    “太可笑了。”

    潘丽萱摇着头, 她是真的感觉好笑,这一切都太好笑了:“……你知道吗,我甚至没有出过门, 他们只是拿了我的户口本和身份证, 我就被动结昏了。”

    甚至不需要她本人到场。

    在梁省谈法制简直是在讲笑话,法学界和警员里遗留了大量男人, 即便现在新入职的女警员、女法官越来越多,一时半会儿, 也挡不住这些几十年混下来的“老资历”。

    他们只拿工资不办事,时不时就有人因为求助无门,只能将之投诉曝光,才能得到问题的解决。

    像潘丽萱这样, 人不到场就被动结昏的, 说出去实在太过普通,在宗族文化盛行的地界, 所有人都有熟人。

    熟人,好办事。

    潘丽萱结了昏,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劝她:

    “看开点,以后好好过日子。”

    “孩子都要生了,为了孩子着想,也要好好过。”

    潘丽萱一边复述着傀儡们口中永远不变的永恒的话语,一边忍不住笑起来,她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看向季朝映时,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她没有再提自己的母亲,那个背叛了她的,可恶可恨的母亲:“其实我这几年偶尔也想过,她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她应该和你很不一样。”

    是的。

    潘丽萱会回想自己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生产的那一天,婴儿大声哭泣,那噩梦一般的日子里,潘丽萱唯一的幸运,就是她在孕期一直“发疯”,以至于她几乎每天都有极大的运动量……于是进入手术室没有半个小时,她就生完了。

    是个女儿。

    除了潘丽萱自己,所有人都很失望。

    “我其实想过很多种办法。”

    潘丽萱笑了一下,那笑容太过复杂,似哭似笑,“虽然我一直被关着……但是那段时间,我一直想要自己掉胎,那时候我就该想到的,肚子里是个小姑娘。”

    彼时的潘丽萱,真的想了很多办法。

    不论是站到床上摔下来,还是用肚子去撞桌子的尖角,这些常规孕妇遇到一次就足以致命的情况,在她身上却完全起不到效果。

    这个孩子的生命力异常顽强。

    而男孩,是不可能拥有这种程度的生命力的。

    “我那时候真的很恨她……其实现在也在恨。”

    潘丽萱这样说:“我以前也想过生育,但是是要去周省,找个女人,或者买精什么的,我准备在周省落户,自己生个女儿,然后给她所有最好的。”

    但潘丽萱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曾经万分期盼的女儿,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到来的。

    所有人都不期盼她的降临,因为她是个女孩。

    潘丽萱也不期盼她的降临,因为这并不是她自己想生育的女儿。

    “那时候,他们都觉得,我连孩子都生了,就该认命了,所以也没有再对我严防死守。”

    那时候,潘丽萱身边的傀儡人们,虽然格外失望,但却也松了口气。

    孩子生下来,女人就跑不了了。

    孩子是一把锁,一道绳,牢牢的锁在女人的脚上,拴在女人的脖子上,让她只能被禁锢在那方寸大的一小点地方里,未来的人生也被刻下基调。

    没有人想过潘丽萱会跑。

    她身上的钱甚至不到两百块,孩子刚刚生下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睡着,甚至看不出她有没有什么缺陷,也并没有和母亲相处过多少时间,在生理激素的控制里,在情感中的仇恨最浓烈的那一段时间里,潘丽萱从单人床上翻身下来,借口要去一趟洗手间。

    然后一去不回。

    她拿着自己的手机和身份证,穿着病号服,拖着刚刚生产完的身体逃离了家乡,她不再为母亲所拘束,将女儿如母亲一般抛下,她从痛苦中走出一条路,奔向了自己的新人生。

    嗡嗡嗡。

    系统的情绪分外激动,发出激烈的电流音,但季朝映看着潘丽萱,看着她苍白的,无法控制住表情的脸,问出了一个问题。

    她说:“……你和她联系上了吗?”

    如果故事真如潘丽萱所说的这样,那她本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她在回想起那个不该到来的,象征着罪孽的女儿时,脸上的神情并不是全然的仇恨,而是夹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甚至连如今的处境,也很可能是因为女儿正被人挟持在手中。

    所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潘丽萱笑了。

    她说:“……你猜对了。”

    潘丽萱打拼了好几年的时间,终于租下了这里的一间铺面,她的人生本该向着阳光的方向继续走去……本该是这样的。

    但事情的发展却不会一直由着人的期盼祈祷而进行,在某一日,潘丽萱正在后厨忙碌时,出餐口端饭的人却瞪大了眼睛。

    那是个男人。

    他惊异不已,频频探头看去,但是当时的潘丽萱实在是太忙了,她看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一时却想不出对方到处来自哪里,她毫无防备。

    于是噩梦就此到来。

    或许也并不是噩梦,只是潘丽萱终于撕开了虚假的梦境,重新回到了黑色的现实之中。

    那个男人,是潘丽萱的同乡。

    他知道了潘丽萱的存在,就意味着其他人也知道了,过了大概一两周,直到潘林山找上门来,潘丽萱才猛地反应过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潘林山是跟着那个面熟的男人一起来的,那男人自觉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帮兄弟找回了跑了好几年的老婆,天啊,他简直是个再难得不过的大善人!

    那个下午,是在工作日。

    潘丽萱现在还记得这一点,是因为那天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彼时她的小饭馆子还很有人气,只有在工作日里,店里才没什么人。

    那天,就是个工作日。

    那男人熟门熟路地关上门,然后开始颠三倒四地劝说些恶心话:都是夫妻,就算闹了矛盾也不用逃家嘛,一夜夫妻百日恩……就算潘丽萱心里有气,也该想想孩子……

    潘丽萱那时本来已经准备报警了,她以前也报过警,想要警员逮捕潘林山,但很可惜,那时来的警员是个男人。

    大腹便便,满脸油光,是那种最典型的,被曾经的降分录取政策选入的男垃圾。

    于是潘丽萱的挣扎毫无效果。

    以至于潘林山居然还能出现在她面前,而不是被判处了二十年,蹲在监狱里。

    她本该报警的。

    但是潘丽萱愣住了。

    那男人吐沫横飞:“……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孩子想想啊……小丫头天天灰头土脸的,饭都吃不上一口,瘦瘦巴巴一点女孩样也没有,哎呦,都六岁了,连幼儿园都上不了……”

    那时的潘丽萱,脑海里有雷声在轰鸣。

    她一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不然也不会为了把母亲从火坑里拉出来,导致自己遭遇了那样的噩梦。

    潘丽萱以为自己本该是仇恨女儿的,她可以摆脱激素的控制,在刚刚生下女儿不久,在对她的母爱最强烈的时候丢弃她逃走,自然不该对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有太多的感情。

    直到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不该出现的,但却生命力顽强的女儿,生活得很不好。

    她本能地质问。

    于是这反应让两个男人意识到了什么。

    本来只顾着在店里四处打量,垂涎不已的潘林山,终于在这一刻反应过来,他几乎是立刻在自己脸上甩了两个耳光,然后掏出手机,舔着脸给潘丽萱看那个黑黑瘦瘦的,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的……女儿。

    “我本来该想到的。”

    潘丽萱痛苦地抱住了头,她的情绪重新变得不稳定,她崩溃不已:“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为什么没想到。

    她为什么没想到,这个女儿,会是下一个她?

    她为什么没想到。

    她为什么没想到,这个女儿,这个不被所有人期待的女儿,孤身一人落入火坑里时,会遭遇些什么?

    潘丽萱不爱她的女儿。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女儿。

    潘丽萱不爱她的女儿。

    如果这个女儿,不是这么像她的话。

    潘丽萱生下的孩子,几乎和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的“父亲”给她拍下的照片里,她正被一群小男孩压在沙地里,愤怒地挣扎。

    那黑黑瘦瘦的小孩子的眼睛像极了潘丽萱自己,那双眼瞳里盛装的,是燃烧的怒火,亮得惊人。

    而潘林山甚至还在向她邀功。

    这个恶心的,可恶的男人,不满又自鸣得意地说:“这个丫头片子太凶了,给人家孩子打的,牙都掉了,那钱还是我赔的呢,她也该得有个妈啊,丽萱,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贪婪地,几乎两眼放光地看着这一初铺面:“也该到城里来,好好报个学校上了,你说是不是?”

    “丽萱啊。”

    潘林山说:“她也是你的丫头啊。”

    第94章  你杀过羊吗?

    “她叫潘青柏。”

    潘丽萱的语气中带着点说不出的嘲讽:“这个名字, 他们想了很久,结果他们没想到……我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儿。”

    于是那个女孩儿, 就这么“沾了光”,得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名字。

    “或许也是为了安抚我。”

    潘丽萱冷笑了一下:“他们把孩子抱过来的时候,给我说了她的名字……还说让我知足,其他人家的女儿, 这么可能起这种男孩名。”

    潘丽萱的经历从未被掩盖过, 所有人都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什么,所有人都在劝说她放下,或表现的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只有在这个时候,潘丽萱才可以窥见这群人那抹不去的心虚, 他们自以为自己给了她天大的尊荣,一个女孩,叫个佳佳慧慧就已经很好了, 而潘丽萱的女儿呢?青柏, 这么好的名字,一个女孩儿能这么叫, 真是天大的福气了!

    但可惜的是,这些所谓的“福气”都是虚假的, 在潘丽萱逃走之后,她的女儿便重新坠落回了泥潭里,她没有人管束,和其他男孩打架, 甚至因为潘林山一家的苛待, 连饭也吃不好,长到六岁了, 也只有黑黑瘦瘦的一小个。

    在那一刻,潘丽萱忽然意识到了她是谁。

    她是她的女儿。

    潘青柏,是她潘丽萱的女儿。

    被积压了数年的母爱在此刻爆发,潘青柏并没有让潘丽萱回想起曾经的屈辱,只激发了她无穷无尽的愤怒,如果潘青柏真是个男孩,她才要恨他,无穷无尽地恨他。

    但她不是。

    她是她的女儿,是另一个,小小的潘丽萱。

    潘丽萱挥舞着菜刀,把两个男人赶了出去,她不在意潘林山惨叫的声音,也不在意那个面熟的男人大骂她是疯女人的声音,她关上门,在两个男人的谩骂中打了一辆车,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乡。

    但结局并不如她所愿。

    她的故土,迎来了拆迁潮。

    所有人都搬走了。

    潘丽萱和曾经的家里的所有人都断绝了联系,她站在那崭新的大楼面前,一时间头晕目眩。

    “我有试过去找……她。”

    潘丽萱闭上了眼睛,她不受控制地喘息,因为激烈的情绪甚至有些窒息,季朝映沉默地看着她,她没有再试图去搀扶住这个被母亲背叛的女儿,又失去了女儿的母亲,只是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把杯子放在了台面上。

    季朝映知道,这个“她”,不是指潘青柏。

    而是指……潘丽萱的母亲。

    潘丽萱伸手抓住了那一杯水,和她竭力维持平静的面色不同,她的手却在止不住地颤抖,让杯子里的水晃出来,打湿了她身上的围裙。

    但潘丽萱还是勉强把水送到了嘴边,吞了一口水,用这种方式压下自己的情绪。

    她说:“我给她打了电话。”

    那是时隔几年后,潘丽萱第一次联系她的母亲,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反复崩溃数次,才把那个熟悉的号码从黑名单里拖了出来。

    “太可笑了。”

    潘丽萱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她想挤出一个笑,但却笑得比哭更难看:“……我居然没能拨通。”

    几年前的潘丽萱,做足了心理准备,终于拨打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她一次又一次地拨打那个电话,但耳边传来的消息,始终是同一句。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是报复吧。

    一定是报复吧。

    彼时的潘丽萱看着手机界面,脸色惨白。

    是她抛下了她的女儿。

    大概这就是报复,报复她……再也没办法把女儿找回来。

    在出发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潘丽萱曾反复思考过自己见到女儿之后要和她说些什么,但不论女儿的反应到底是什么样的,她都下定了决心要带走她。

    就算潘青柏怨恨她也好。

    她要带走她,那地狱已经让潘丽萱吃过一回苦头,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再经历这一切。

    但那时,所有的设想都变成了一纸空谈,唯一能让潘丽萱联络到女儿的……

    居然是造成了这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

    潘林山。

    “……又过了一个月,我才又看到了他。”

    潘丽萱抖着手,把杯子里剩下的所有水都喝光,又去摸自己的头发:“……他知道我女儿在哪。”

    之后的事情,便不必赘述。

    潘林山拿到了潘丽萱的把柄,他之前被潘丽萱用菜刀伤到了手臂,只觉得阳刚尊严狠狠受损,如今他发现那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能控制住潘丽萱,自然也就开始报复。

    一开始的潘丽萱,其实并不是现在这样逆来顺受的模样,她甚至能压着潘林山打,直到……

    直到潘林山见自己现在打不过她,给她看了小女孩被抽得伤痕累累的手臂。

    那条被血缘制成的绳索,又一次捆住了潘丽萱,她甚至无法挣扎,一旦挣扎反抗,那些没有落在她身上的伤害,就会被加诸于现在毫无反抗能力的女儿身上。

    不能反抗。

    不可反抗。

    于是几年来,潘丽萱的人生重新向深渊滑落,那曾经被她丢弃,现在又被她找回的女儿成了落在潘林山一家人手中的最好的人质……她完全可以想象的出来,现在还是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子的女儿,到底会在他们手中遭遇什么。

    会受伤吗?

    不止如此。

    会被虐待吗?

    也不止如此。

    在梁省,在她的家乡……因为遭遇意外而导致死亡的小女孩,太多,太多了。

    潘丽萱只是比较幸运的那个,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能如此幸运吗?

    她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她。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去看她吗?”

    潘丽萱惨笑了起来:“这就是原因,我把她弄丢了……我把她……丢掉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

    季朝映看着她,漆黑的瞳孔中有情绪翻涌,而在这一刻,系统心有灵犀般与她同屏共振。

    系统急声说:“我可以帮她!”

    季朝映道:“我可以帮你。”

    潘丽萱愣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

    她已经隐隐约约若有所悟,透过女孩堪称柔弱的外表,隐约窥见了几分恐怖的轮廓。

    她的理智知道自己本该质疑。

    但潘丽萱停顿片刻,却只问出了一句话:“……我要付出什么?”

    季朝映垂了垂眼,道:“以后的包餐,可以吗?”

    潘丽萱怔住了,她道:“……只要这个?”

    季朝映平静地重复:“只要这个。”

    她回过头,看向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停顿了片刻,才收回视线,道:“我很抱歉。”

    她很难得地,对潘丽萱生出了几分歉意,季朝映曾想过潘丽萱受制于人的原因,真实的理由也与她所想的并不相差几分。

    但这背后隐藏的痛苦,实在太多……太多了。

    她低声说:“……对不起。”

    潘丽萱这下没忍住,忽然笑出了声来,这下子,女孩身上那层古怪诡秘的气质终于彻底淡去了,她本该恐惧的,但在此刻,潘丽萱却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笑。

    ……还是个小姑娘啊。

    季朝映被笑得有点着恼,但看潘丽萱现在的模样,却又怎么都生不起气来,她轻轻拧着眉头,看向了潘丽萱身后的大冰箱,忽然道:“你的酱肉做得很好,是吗?”

    潘丽萱的笑意顿住。

    她回过头去,看向了那巨大的,本该被食材装得满满当当的大冰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啊。”

    她的酱肉,做得很好。

    季朝映便微微笑了。

    她的笑容重归甜美,她问道:“你以前,杀过羊吗?”

    潘丽萱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没有,不过以前每年过年,鸡都是我杀的。”

    “那就没关系了。”

    季朝映微微笑道:“杀羊和杀鸡,区别不大的。”

    潘丽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匆匆擦了一把脸,急促道:“但是青青……”

    “你会知道青青在哪儿的。”

    季朝映微微一笑:“我保证。”

    现在,她的行程要忙起来了。

    所以现在的小麻烦,也是时候该去解决了。

    季朝映起身,看了一眼被丢到地上,变得脏兮兮的面团,道:“我可能要失联几天,等到我回来,会告诉你要怎么做的。”

    “还有——”

    季朝映指了指墙角的监控,轻声道:“它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坏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是吗?”

    “……”

    潘丽萱缓缓看向那闪烁着红点的监控,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

    她道:“今天,我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季朝映笑了。

    她向潘丽萱告辞,在系统激昂的电流音里走出了店铺,然后扫视周围的建筑物。

    “需要系统为您查询监控吗?”

    系统意识到宿主似乎要做什么大事,立刻兴奋自荐。

    “谢谢统统,不过不用了。”

    季朝映看向附近的一道拐角处,她道:“已经找到她了。”

    她毫不犹豫地向那儿走去,而在这段时日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人竟然也没有丝毫遮掩,那人就站在拐角处约摸四五米的地方,双手插兜,个子很高。

    啪。

    那人吹出一个泡泡,但泡泡还没吹上多大,便破裂开来,发出一声细响。

    “终于发现我了啊。”

    那人发出略带含混的声音,那嗓音很沙哑,仿佛嗓子受ῳ*Ɩ 到过损伤。

    季朝映轻轻挑了挑眉,先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发觉这里没有太多遮蔽物,才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的打算。

    她道:“找我有什么事?”

    她这话问得似乎很出乎那人的意料,那人偏了偏脸,露出兜帽下单薄的嘴唇,“不问问我是谁吗,季小姐?”

    第95章  做凶手还是做同伴?

    季朝映注视着自己面前的女人。

    她个子很高, 穿着兜帽卫衣和工装裤,脚上的中筒靴一看就知道很好擦洗,只需要一张卫生纸, 看可以轻易地将溅落在上面的所有痕迹都处理。

    这是一个很苍白的女人。

    她仿佛常年不见阳光,兜帽下的面孔苍白无比,连嘴唇都不见几分血色,那双浅色的琥珀色眼瞳, 在盯着季朝映的时候, 便仿佛一头雌狮盯上了她的猎物。

    她沾过血。

    季朝映非常确信这一点。

    她轻轻眯了眯眼,看着女人一直插在裤兜里的双手,确定了她对自己没有多少敌意。

    起码现在没有。

    于是说话也变得干脆起来:“虽然不认识你,但你好像很熟悉我的样子, 是吗?”

    这话实在利落,叫女人忍不住勾了勾嘴唇,她伸手拉下兜帽, 季朝映的视线在她戴了皮手套的双手上一扫, 又落回她的脸上。

    女人的脸色极其苍白,透着一点冷色, 像是刚刚被推出冰柜的尸体,即便她在微笑, 神情中也透不出丝毫暖气:“是啊。”

    “季朝映,女,大学毕业,刚刚二十岁, 刚刚搬来本市……身边就一连发生了三起命案, 不——应该说是四起命案。”

    女人偏了偏脸,像蟒蛇晃动了一下头部, 刚刚落到耳尖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荡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

    这样的发型,季朝映曾经见过。

    ……在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学校里住校的小女生们会留这样的发型。

    有点类似于锅盖头,但又比锅盖头好看不少,不是简单的一刀推,刚刚垂到耳朵附近的头发会被打薄,越下越薄,而再往下的头发则会被推成寸发,清爽又凉快。

    而伴随着时间过去,人们的审美逐渐提高,类似的发型已经鲜少出现,小学生们更是因为家庭教育和社会文化的原因开始两极分化,有恨不得连一点毛寸都不留,直接理成光头的小姑娘,也有喜欢把头发留长一些,每天请妈妈为自己扎小辫的小女孩。

    有点问题。

    季朝映想。

    但她面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所以?”

    完全没有掩盖的意思。

    “所以。”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季朝映面前:“我们很欣赏你这样的人才,我叫安知,代表我的机构过来招揽你,希望你可以加入我们,成为和我们一起奋斗的同伴。”

    她的态度意外的诚恳,让那苍白的面孔上都多出几分人气,季朝映两指接过名片,手指按在凹凸不平的刻印文字上,触感清晰。

    名片用黑色做底,漆黑的颜色上是凸出的烫银文字,是安知的就职机构,以及她的姓名与联系方式。

    但让季朝映有些意外的是——面前这位明显沾过血,并且极有可能沾过不少次的女人,居然就职于一家慈善机构——第七慈善基金会。

    她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那几个文字上摩挲了一下,耳边便立刻传来了系统软软的,棉花糖一般甜蜜的声音。

    系统兴冲冲地为宿主报喜:“系统查询了一下这家机构,是很有名气的私立慈善机构呢!在网络上风评很好的,一直都在赞助不少贫困儿童完成从高中甚至到大学的学业,她可真是个好人啊。”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季朝映都没忍住笑了一下,安知见她的神情有了变化,有些惊异地挑起眉毛:“季小姐这是在笑什么?”

    “没什么。”

    季朝映是在笑系统居然能把面前的人和好人联系到一起,但想想自己,一时间似乎又没办法对系统的眼光做出什么评价。

    她带着笑意把名片收到口袋里,道:“只是觉得很有缘分,最近我恰巧注意过安小姐就职的这家慈善机构,你们做得可都是好事呢,帮助贫困儿童上学,还一直帮到大学毕业……”

    “这可真是太难得了,是不是?”

    这样的资助法子——完全可以培养出一批对机构忠心耿耿的自己人呢。

    她的反应有些出乎了安知的预料,她所在就职第七慈善基金会虽然因为长久的经营很具口碑,但寻常人却是很难关注到这方面的——更不要说进而关注到基金会内部一直在进行的慈善帮扶活动。

    这让安知不由得对面前的人生出了几分慎重。

    第七慈善基金会表面上是个难得良心的慈善机构,帮扶项目包括但不限于女童资助、动物保护,在网络上口碑极好,但背地里,却是白夜组织的资产之一。

    面前的女孩既然对基金会有着些许了解,安知便不由得开始思考她是否已经知道了更多——比如,基金会到底隶属于哪个势力。

    至于季朝映所说的“巧合”,安知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巧合,只有精密的算计和仔细的布局,前段时日追踪她时,安知只觉得女孩实在有些名不副实——除了最开始的那一日,她似乎对自己有所察觉之外,剩下的时间里,女孩都一直在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仿佛曾经表现出的敏锐感知,只是安知自己臆想出的一场幻梦。

    但这几日的推断,却在季朝映主动找上门——甚至表现出了几分对于慈善基金会的了解之后,被安知全盘推翻!

    这是个让她很有些出乎预料,也让她察觉到了某种天赋的新人。

    安知盯着女孩斟酌片刻,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吐出泡泡糖,又把它用纸巾包好塞回口袋。

    然后她直接开口:“既然季小姐对我们这么了解,那其它的话我也不再多说了。”

    安知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张名片,白色打底,黑色文字,与之前递交出去的名片是完全相反的对照设计:“我是白夜的审核员,前段时间,组织内部的一位成员为我引荐了一个预备新人,叫韩磊。”

    她偏了偏头,道:“他死在你手里。”

    短短几句话,系统已经被震得嗡嗡的发出电流音,她在季朝映脑海中大惊失色:“她是坏人!”

    系统还记得宿主在和那个叫韩磊的坏蛋玩游戏的时候,韩磊吐露出来的消息,此刻她立刻将面前的人与韩磊曾经说过的白夜组织对上号,震撼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怎么有人会表面上做着慈善,背地里招募坏蛋啊!

    季朝映一边娴熟地在脑海中安慰系统,一边轻轻蹙眉,仿佛被冤枉了一般,露出几分可怜来:“话可不能乱说,我可没有动手。”

    安知哼笑了一声,“当然——和她们走得近,就是有这种顾虑……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

    季朝映神色不动,系统却有些不安,她在宿主脑海中小声反驳,可惜这些辩白却只有季朝映一个人能听见。

    系统的辩解对象只能见到季朝映毫无所动地站在那儿,完全没有接过名片的意思,于是她干脆上前一步,将白色名片送进季朝映的口袋里。

    安知压低声音:“季小姐,我们都很欣赏你。”

    “你或许还不太清楚白夜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白夜内部的部分规则,当我们的成员被外来者干掉之后,白夜有资格对凶手进行通缉。”

    她轻轻笑道:“要么,凶手可以代替受害者,加入白夜……要么,我们就只能为了同伴复仇,让她们得到应有的处罚了。”

    “啊,听起来好凶。”

    季朝映声音怯怯:“我好怕啊。”

    但她嘴上说着怕,面上的笑意却在这一刻变得更深。

    “季小姐有什么可怕的呢?”

    安知微微一笑,她退后一步,回到了安全的社交距离:“他的死,已经足够让你为白夜交上一份入场券了,只要你点头,通缉你的敌人,就会变成你的朋友……”

    “那么,季小姐的选择是什么呢?”

    是加入,还是拒绝?

    是成为同伴,还是成为凶手?

    季朝映抬起眼来。

    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安知交给她的两张名片,然后在安知的注视下,把它们丢到了地上。

    “很抱歉。”

    季朝映平静道:“我对慈善工作没有什么兴趣。”

    白夜组织的性质如何,已经分外明了,如果季朝映身上没有系统,那她或许还会进去找找乐子,但现在有了搭档,季朝映就该考虑系统的态度,不能只靠着自己的喜好来行事。

    再说了……

    季朝映微微抬起眼。

    如果白夜组织里的人都是韩磊那种货色,被白夜列为“凶手”通缉,岂不是会有源源不断的积分进账?

    季朝映看向面前的女人,对方已经眯起了眼睛,身体下意识地前倾,衣物的掩盖下,季朝映看不到她身上绷紧的肌肉,但却能察觉到那股微妙的,一触即发的气氛。

    那是狩猎者盯紧猎物,伺机捕杀的前奏。

    系统意识到了气氛的变化,安静下来不再说出一句话,但她的情绪起伏依旧催动了嗡嗡的电流音,在季朝映的脑海中仿佛背景乐一般卡着点。

    她退后一步。

    安知倾身上前!

    女人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几乎掠出一道残影,季朝映往旁边一闪,安知便在瞬间跟上,她目标明确,双手直冲季朝映的太阳穴,一击不成被季朝映躲开,又一把去拽她的头发!

    近身战斗,长发无疑是个天大的弱点,季朝映眼神微冷,在剧烈的嗡嗡声响中一个下腰,双手撑地从安知身侧闪躲开来,安知又要继续上前,却没发觉短短的几次过招间,两人已经退行到了拐角处,季朝映一个闪身,忽然落下泪来,大声哭叫。

    “救命啊!有人要杀我!”

    第96章  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啊。

    这一声实在是出乎了安知的所有意料。

    她几乎是瞬间停止了脚步, 没有追出拐角路口,而附近则传出了关心的人声。

    一个中年妇女拉开了商店玻璃门:“哪儿哪儿?谁在喊呀?”

    穿着运动吊带的寸头女人从楼上探出头:“我叫了保安了,你别怕!”

    还有熟悉的声音喊出了季朝映的姓名,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了?人呢?”

    这儿本来就是居民区,虽然现在正在工作、上学的时间,却也有不少放了暑假的大学生、待业青年、自由职业者和一些正在休假, 或是已经退休的中老年人依旧留在家里。

    离得最近的商店、面店里已经出了人过来查看, 离得近的居民楼里也被季朝映这一声叫出许多脑袋来探出窗外,也幸好这里是偏路口,诸多目光一时间看不到这里来,如果刚刚安知追了出去, 就会直接暴露在众多目光之中!

    “……”

    安知大受震撼的同时,双手颤抖:厚!颜!无!耻!

    灰色世界里存在铁律,掠食者们对守护羊羔的警员有天然的不屑, 为对方起了很多蔑称:走狗、警犬、条子、黑制服, 与这些牧羊犬关系贴近会被所有人唾弃,而那些被称之为猎物、羔羊一类的软弱名称的普通人, 则更不在掠食者们的亲近名单上。

    季朝映如今梨花带雨,哭叫着向懦弱羊羔们求助的举动, 让安知一时间被震得都有点脑子发懵,她眼睁睁看着可以和自己过手的强者“跌倒”在地,瑟瑟发抖,仿佛因为惊吓没有了一分力气, 脑子都停转了好几秒钟。

    ……她、她、她!

    她怎么能这样?!

    安知遵循着灰色世界的守则, 季朝映却没有一份包袱,潘丽萱被她的声音引出来搀扶她, 季朝映一边擦拭泪水,一边透过眼角余光看到安知终于反应了过来,双手一探就翻上了墙,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墙壁的另一头。

    “怎么了这是?”

    潘丽萱又惊又急,扶着季朝映从地上起来,一时间都险些忘了,女孩之前才在自己面前表现过不同寻常的一面。

    季朝映只是哽咽,仿佛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对面的商店阿姨也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皱着眉问:“遇到什么啦,是见到什么混混了?”

    商店阿姨一边问,一边还噼里啪啦地在手机上报着警,季朝映只摇头,然后就被潘丽萱和商店阿姨一左一右地架住,搀回了潘丽萱的小饭馆子里。

    她捂着胸口,仿佛惊魂未定,附近已经零零散散过来了十来人,有的给她倒水,有的坐在她旁边握紧她的手,在一系列的动作间,季朝映发现潘丽萱在不知不觉间被女人们排斥出了她附近的包围圈。

    ……也是。

    现在能过来的女人,都算是潘丽萱的邻居、熟人,房东赵姨之前也提醒过季朝映,叫她离潘丽萱远些,想来潘丽萱的名声,在附近的人这里应该是极差劲的。

    现在的年代,一个女人如果是在不可选择的情况下受了害,自然没有人会去谴责她,但起码在周围人眼中,潘丽萱却不算是没得选择的。

    她干活勤快,又有手艺,做点什么都有出路,却硬生生把自己和一个死鬼男人绑在一起,简直称得上一句自甘下贱。

    于是便很难让人去同情她。

    季朝映垂着眼,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潘丽萱此前的表现,固然有被季朝映震慑到的缘由在,但现在见了她的处境,季朝映却也能意识到,那些倾诉,恐怕也是她一直想和身边的熟人们诉说辩白,却一直没办法说出口的话。

    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她并不是那种自甘下贱的,沉迷于出演苦情戏,糟践自己的女人。

    季朝映抬起眼,泪水珠子似地从脸上滚下来,她哽咽着开口:“潘姐……”

    她忽然止不住地抽泣起来:“……潘姐,呜……”

    女人们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又因为季朝映目标明确,或明或暗地看向潘丽萱,潘丽萱有些局促,但季朝映一直叫她,她便只能略带僵硬地凑近。

    然后有人给她让开了一个身位。

    是商店阿姨。

    比潘丽萱年纪还大一些的中年妇女有些不适地撇撇嘴,但到底是让出了空挡,潘丽萱身体僵硬,连视线都不敢乱看,只挪到季朝映身边,被她一把抱住。

    气氛在这个瞬间变得很尴尬。

    但正惊魂未定的女孩自然感觉不到这一点,季朝映身形颤抖,连声音发抖,她的哭声隔着潘丽萱的衣服透出来,闷闷的。

    她哽咽着,哭泣着,紧紧抱住潘丽萱的腰,不管是谁都能看得出那份依赖来:“谢谢潘姐……潘姐……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真的谢谢你……潘姐……”

    她吓得双手不住地发抖,连声音都因为哭腔而变得含混,但那句“又救了我一次”一出口,身边的围着的人便都忍不住看向潘丽萱,有的瞥一眼,有的暗戳戳地用眼角余光去看,眼神却都是同样的复杂。

    只有还坐在季朝映身边的大学生,因为一直在外地读书不知道附近的官司,有点惊讶地看向潘丽萱,带着一点敬佩,却又格外担忧:“等等……今天碰到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吗?是不是有疯子追你啊,那群男的……”

    大学生骂了一句脏话,似乎是因为她误解了不存在的人,惊惶的女孩发着抖把脸转了过来,她一只手紧紧握住潘丽萱的,摇头道:“不……不是……”

    哭过几声,她的情绪似乎终于稳定了下来,季朝映面色苍白,眼圈通红,她长得清秀,现在看起来实在是可怜极了:“是之前……之前我和朋友惹到了那个收银员……”

    她抬眼看向一旁的柜台,又很快收回视线:“我本来以为会出事的……多亏了潘姐,把他拦住了,还为我受了伤……”

    说到这里,她又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抬眼看向一旁的商店阿姨:“也谢谢阿姨,真的很谢谢你们……”

    她说着说着,又哽咽了起来,像一块挤不干的海绵:“太、太恐怖了……有人一直跟踪我……”

    短短几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却很大,但还不等这些热心的普通人具体消化,季朝映就再度抽泣了起来,恐惧之色毫不掩盖,便将人想要继续追问她的念头压了下去,只剩下一个想法在脑内盘旋。

    ……为了保护她,潘丽萱被她那个死鬼老公给打了?

    有人偷偷瞥向潘丽萱脸上还没有完全消退的淤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明明潘丽萱以前也都好好的,可自从她那个死鬼老公来了之后,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忽然就成了一个任打任骂的贤惠好女人,她们是看不起这种软骨头的,但……

    但潘丽萱,似乎也没她们以为的那么……自甘堕落,唯夫是从。

    那尴尬的气氛有微弱的消退,作为被女人们隐隐约约排斥在外的人,潘丽萱是最能感受到氛围变化的那个,她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女孩所说的那样……可是……可是。

    被季朝映死死攥紧的手掌,又冰又痛。

    可是,如果有的选,哪个正常女人,会希望自己被身边的所有女人排斥在外,被当做异类看待呢?

    于是潘丽萱沉默着。

    和曾经的这几年一样,沉默得像一尊雕像。

    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再那样让人难以承受,而是转变成了某种让人眼眶发热的,含义微妙的复杂视线。

    当警员们匆匆赶到时,当季朝映被一道潘丽萱有些熟悉的身影带进警车,前去供述笔录的时候,有警员擦着汗问:“你们都是目击者吗?能不能来两个人做一下证明?”

    然后,本来藏在人群身后的潘丽萱,就忽然被推了一把。

    把她推到了警员面前。

    有人干咳了一声,有点别扭,故作自然地开口:“她……她是第一个到那个小姑娘身边去的。”

    也有人还记得潘丽萱那个死鬼老公到底什么样,立刻找补:“不过她开着店——”

    如果跟着警员去作证,那会不会……回家的时候再被打一顿?

    “……”

    潘丽萱有些鼻酸,她甚至不敢去看身边的这些,曾经很熟悉,甚至有几个可以称得上一句朋友的女人们,她张了张嘴,没有浪费季朝映嘴动为她创造的机会:“……我能去的,店暂时关一天,也不碍事。”

    于是所有人都隐隐约约地松了口气。

    她们又挑了一个人,是第二个赶到季朝映身边的商店阿姨,然后目送两人一起上了警车,去警局里做证明,大学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铺面,忍不住感慨了一声:“现在可真是越来越乱了……我快放假的那会儿就听我妈说小区里有人杀人了,结果这才刚回来几天啊,就又有人出事了。”

    “……”

    她身边的,年纪更大点的女人们有些尴尬,空气安静了几秒,有人怕她尴尬,附和道:“是啊,这几天出事的频率也确实频繁了点……我记得还有个小伙子干了什么坏事,死在外头了呢。”

    “小伙子?”

    大学生冷嘶一声,格外嫌弃:“又是男的……说起来,阿姨你们有人看见了那个跟踪狂没啊?这事是不是要发通缉啊?”

    这话一问,诸位热心市民顿时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是哦,要是通缉的话会有那个画像,直接往业主群里发一下,以后不就能把他逮住了吗?!”

    “那谁看见了没啊?”

    “没吧……潘,咳,潘丽萱不是第一个过去的吗,要看见的话……应该也是她看见了吧。”

    第97章  你也享受着这一切。

    笔录很快便结束了。

    安知显然很有经验, 她一路都是避开摄像头行走,有时候避无可避,也只是留下一道戴着兜帽的模糊人影, 让人不但无法看清楚她的面孔,甚至因为她的衣着宽松,连性别都无法确定。

    再加上季朝映请求系统解决了附近的监控,警员们更是一无所获, 唯一的成果, 便是来自于潘丽萱勉强瞥见的一道背影。

    但她也只能说出安知大致的衣装颜色,再多的信息,就一概不知了。

    而季朝映呢?

    她还等着那位安小姐的通缉,怎么会现在就供出她的面貌?

    于是警员们在季朝映口中得到的信息, 也只是那人穿着灰色卫衣,和黑色的工装裤,引诱她进入拐角小路后, 便忽然动手, 作势要用刀捅她。

    查来查去,怎么也查不出结果, 又因为季朝映现在在诸多警员眼中还是“失忆”状态,她们也不敢对季朝映多加刺激, 把人留在警局空忙到晚上十一点钟,才觉得这样不行,将季朝映和两位作证者送回住处。

    送季朝映回来的人是陈拾意。

    她也是之前出警的警员领头人,听见了报案地点, 陈拾意就觉得不对, 等到赶去一看,果然, 受害者又是季朝映。

    她们左查右查查不出什么来,又因为潘丽萱的口供,知道那个跟踪者确实存在,于是商量过后又额外派了警员,在季朝映不知道的情况下跟在她附近保证她的安全,陈拾意先把潘丽萱和商店阿姨送了回去,才带着季朝映一路回到她的租房门口,暗下决心,得加快和房东沟通的进程。

    如果能住在季朝映隔壁,起码在晚间她可以保证她的安全。

    “我真的没什么事。”

    陈拾意的神经太过紧绷,到了这会儿,反倒是季朝映反过来开始安抚她,“再说了……今天下午的事情,肯定也吓到她了,现在一定不会再出事了。”

    话是这么说,但陈拾意的心情依旧沉重,她跟着季朝映进了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恨不得今天就直接和季朝映住在一起,但季朝映忙忙碌碌烧水泡茶,完全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

    她将桌面上的纸杯挪开,取了新的一次性纸杯,给陈拾意倒满加糖的红茶水,“要不要尝尝?味道还不错的。”

    那些在潘丽萱面前做得颜色奇怪的茶水,都是季朝映故意为之,实际上,她制做饮品的能力不说有多么优秀,却也能取代全职奶茶店店员。

    茶水正烫,却很甜香,陈拾意皱着眉端起纸杯吹了几口,到底顾忌着温度没敢直接喝,看季朝映似乎已经恢复如常,放下心来的同时,又生出另一种忧虑。

    ……她的情绪,现在已经能恢复得这样快了吗?

    陈拾意还记得自己和女孩初见时的场景,那地狱一般的猩红房间中,浓重的血腥气笼罩着她,女孩被吓得颤动不已,神智都变得不太清醒,一直到之后几天,她的情况才慢慢缓和下来,却也一直如同受了惊的兔子,遇到任何一点异动,都惶惶地缩成一团,不敢把头探出来。

    但现在,这个前段时间还因为一点异响惶恐不安的女孩,现在却能在遭遇了袭击不过几个小时之后,就恢复平常的模样……

    她的精神状态……

    陈拾意担忧不已,但又不能将自己的忧虑说出来,滚烫的茶水即便是隔着一层纸杯,依旧能让陈拾意觉得手指被烫的发痛。

    “……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就给我打电话。”

    报警电话有转接过程,如果是在危急情况,很可能会导致季朝映错过求救时机:“我今晚在这一带巡逻,手机会一直开着,遇到危险了不要自己出去,明白吗?”

    她苦口婆心,怎么也没办法安心让季朝映一个人独处,季朝映只当做自己看不出来,连连点头:“我都知道的……我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呀。”

    但三岁小孩也知道不可以给别人留门!

    陈拾意从同事口中知道过季朝映的黑历史,听她完全对自己的安全意识没有半点数,又心梗又无奈,又不能把人逮住再说她一顿,心累之下,又接到局里的加急通知,只能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反正记得,要是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就给我打电话。”

    季朝映点头点的像小鸡啄米,她送走陈拾意,前一秒还笑容满面,下一秒就面无表情。

    系统被宿主忽然的变化吓得一惊:“……怎么了吗?”

    季朝映没有回应,她环顾四周,视线扫过玄关、客厅,没有看到什么不该存在的痕迹,但是……

    季朝映回到餐桌旁,拿起了那只被摆在桌面上的纸杯。

    里面盛着半杯水。

    季朝映不会把食物或饮品用剩下,在可选择的时候,也不会去喝白水,便比如陈拾意刚刚进来的时候,季朝映便是烧了一壶红茶招待她。

    有人入侵了。

    并且……

    季朝映缓缓放下纸杯:特意为她留下了记号。

    所以这个人,会是谁呢?

    “警惕性真差。”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带着沙哑质感的女声,季朝映站在餐桌旁,一边安抚脑海中受到了惊吓的系统,一边端起了之前推给陈拾意的那杯红茶,浅浅沾了沾嘴唇:“你也是,不怕我现在又开始叫救命吗?”

    “那恐怕也来不及,你的邻居都被你送走了,我进来的时候,也特地关了窗,就算你叫,也没有多少人能听得到。”

    安知轻笑了一声,从季朝映身后的位置转到了她面前,端起了另外一杯红茶,吹了几口,喝了下去。

    虽然凉了一会儿,但茶水依旧有些烫,安知眯了眯眼睛,称赞道:“手艺不错。”

    季朝映看着她,冷不丁道:“我下了毒。”

    “……”

    安知手一抖,险些没把纸杯丢出去,她冷笑一声,道:“别开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我在里面能听得到你们的动静,这是你新煮的茶水,哪来的毒?”

    季朝映瞥了她一眼,在安知狐疑的注视下,慢慢地嘬了一口杯子里的红茶,然后将纸杯上印有图案的那一面转给她:“谁说毒是下在水里?”

    在安知惊异不定的视线里,季朝映再次拿起那只被安知摆出来的纸杯,垂眼查看着那上面的印花。

    和季朝映用过的那只纸杯一样,上面都印了黄色的花朵印记。

    “这是我的一些防范手段。”

    季朝映平静地把被安知摆出来的那只纸杯放到自己的纸杯旁,在安知犹疑的视线中,展现出上面的图案:“毕竟这里的门锁,可锁不住一些有特殊技能的人,为了防止家里在什么时候进来些我不欢迎的客人,我就备了一些纸杯。”

    她抬起眼来,那双杏眼中的瞳仁乌黑得映照不出一点光,仿佛浓稠的夜色落在了她的双瞳中。

    那双乌黑的眼瞳,盛装着安知愈发苍白的面孔,女孩面上带起灿烂的笑意,语调却是种怪异的平静。

    “安小姐现在是不是觉得舌头有些发痛?”

    女孩的声音本该是甜蜜而柔软的,然而此刻,其中却透出一股诡异的邪性。

    仿佛被没有情感的机器控制了声带,又像是某种怪物窃笑着褪下人皮,露出了真实的自我。

    那幽幽的声音钻进耳廓,仿佛被带着黏腻液体的触手所寄生,让安知生出一股古怪的凉意。

    “伴随的还有心跳加速、胸口发闷、双手无力……”

    她的声音中仿佛透出窃窃的讥笑,又仿佛带着某种隐秘的幸灾乐祸,怪物的视线缓缓下移,带动着安知也在同时落下目光……

    这才发觉自己端着纸杯的手居然在轻轻颤抖,带动着纸杯里棕褐色的红茶,泛起了一阵一阵的涟漪。

    她说的是真的……

    她说的居然是真的?!

    安知猛地把纸杯放在桌子上,只觉得喉咙里都在发干:“你给我下了什么?!”

    这是什么样的疯子,才会在自己家里,自己也会用到东西上下毒?

    不,不对,甚至还不止如此……她取出纸杯,是用来招待那条牧羊犬,这个疯子的真正目标——是那个警员!

    “不要激动。”

    怪物的笑容愈发灿烂,她的声音中终于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情绪,那是毫不掩饰的愉悦:“我把毒抹在了杯子内部,现在,你的情绪越激动,药效就发散得越快……”

    “为了你自己的生命着想,也要冷静下来啊,是不是?”

    她笑得越是灿烂,安知就越是无法冷静,女人伸手就想去拉住怪物的领口,但对方却轻松躲开,口中仍旧在叙述着她身上的症状,仿佛曾经无数次运用过这种毒药。

    “现在是不是觉得面部的皮肤开始发烫了?”

    “哎呀……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是吗?”

    她低低地笑着,浓郁的恶意毫无掩饰,让安知品读出彻骨的寒冷,更为自己的一丝心软生出十二万分的自我厌弃。

    ……是的。

    胸口发闷、呼吸发窒,脸上的皮肤因为窒息而开始发烫,心脏在以异常的频率高速跳动,双手更是在止不住地颤抖……连胃里都开始刺痛痉挛,这种种反应,都在告诉安知,她真的中毒了。

    而且恐怕还是剧毒!

    只是一次扑击,就让毒效作用的速度增加了恐怕不止一倍,安知再怎么都没料到自己居然会阴沟翻船,她扶着桌子,咬牙切齿的同时,又深感无力。

    ……是她太轻敌了。

    想到家里那个生育下了自己的女人,安知为自己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居然还在想她而萌发出一股浓烈的悲哀:“……你到底用了什么?”

    “……”

    季朝映沉默下来,她慢慢地端起杯子,把那一杯红茶都喝干,恢复了平常的神情作态:“紧张。”

    “紧张?”

    安知迅速在自己的脑海中搜刮着类似的毒素,“这是你自己调配出来的毒素吗……不对。”

    她猛地反应过来,心跳加速、胸口发闷、呼吸困难、面部皮肤温度上升……这他爹的不是人类在紧张的时候本来就会产生的生理反应吗?

    她被骗了!

    安知脸上涌起一阵潮红,她看向季ῳ*Ɩ 朝映,一时又窒又惊,既想扑上去扭打,又觉得自己现在攻击,仿佛是恼羞成怒一般,落了下成,反倒显得气虚:“……你!”

    “你什么你?”

    季朝映轻轻挑眉,道:“你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进了我的房子,只是一点小小的反击,难道这都不行?”

    她们相处得仿佛什么老朋友,任谁过来都看不出来,这才是双方正式的第二次碰面。

    安知脸色又青又红,恼怒的同时又有些惊叹……她刚刚是真的被女孩骗到了,甚至于一直到现在,也依旧疑神疑鬼:“……那为什么,我的舌头——”

    为什么我的舌头,却现在还在疼痛?

    那句“紧张”,真的不是什么死亡前的安抚剂吗?

    这是吓过头了。

    季朝映哼笑了一下,那张清秀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种与她的风格完全不符的小小恶意,让她看起来像个伪装不好天使模样的小恶魔:“刚刚煮好的红茶,你也敢直接往嘴里喝,喝就喝吧,居然还敢硬吞,舌头疼都是轻的,再烫一点,直接给你烫出水泡来。”

    安知:“……”

    她尴尬地沉默了。

    喝茶的时候,她确实没有注意茶水的热气还太盛,都吞到嘴里了,再吐出来实在影响形象,只能眯着眼睛硬吞下去。

    她没料到,女孩居然连这一点都看得分明,并且就着这点细节满嘴胡扯……

    一想到这里,安知又忍不住有些恼怒,但与恼意同时生出的,却是一股惊艳和赞叹。

    这种程度的随机应变,的确……非常难得。

    甚至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样,只是新人之间的难得。

    而是……比老辣的狩猎者,更有胜之的优秀。

    “……加入我们吧。”

    安知轻叹一声,这一次,她是真情实意地对女孩递出了邀请:“只要你愿意加入,我立刻以私人的身份为你申请代号,有了代号,即便是在组织内部,你也拥有了一定的权利。”

    她抬眼环视四周,又许以物质引诱:“我可以做主,让你进入基金会领取职务,你也不用去工作,这份职务,也只是给组织一个给你发基本工资的借口。”

    “只要你开口,每个月三万、五万,都可以,到时候你也能搬离这里……”

    安知看向季朝映,恳切道:“加入我们,你也享受着这一切……”

    “不是吗?”

    第98章  一切都如此简单。

    季朝映没有回复。

    她就像是听不到安知讲话一样, 只是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先是把一次性纸杯丢到了垃圾桶里,又打开橱柜做掩饰, 在系统商城里兑换了两份包装好的小份蛋糕。

    季朝映提着蛋糕向安知颔首示意:“吃吗?”

    “……谢谢,来点。”

    安知一时想不通女孩为什么要在存放碗筷的橱柜里放上这一类一看就很昂贵的食物,但想想季朝映刚刚才借着红茶摆了自己一道,又觉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还挺合理的……于是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接受了。

    蛋糕的味道很不错。

    里面不知道放置了什么水果, 奶油的甜腻被很好的中和, 小料与奶油覆盖下的面包松软可口,带着一点轻微的酸,但这点酸味并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只为蛋糕的口感增添了更加丰富的层次。

    安知意识到, 自己已经进入了季朝映的节奏,但之前的“紧张毒素”,已经足以让她隐约意识到……

    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女孩绝对不是新手。

    安知垂眼细思, 那种压迫力, 绝对不是一个只做了四次狩猎的新手可以拥有的,自己接收到的资料并没有包含女孩在来到本市之前的人生轨迹, 但想必……

    她应该很早就开始狩猎了才对。

    “我很好奇。”

    静默间,季朝映提出了一个问题。

    她戳着面前的果粒, 把果粒与奶油想混合,让奶油带上浅淡的红色:“我刚刚才报复过你,你就不怕我给你的东西真的掺了料?”

    安知轻哼一声:“……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如果女孩真的要对她下手,在之前她被骇住的时候就是最佳时机, 既然她在那个时候都没有动自己, 就不会再把之前玩过的把戏再用第二遍。

    当然,更重要的是……

    安知没有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恶意。

    她缓缓地, 长出了一口气,一时间竟然感觉到了几分好笑,以往都是希冀进入组织的候选人对她战战兢兢,而现在……

    安知抬起眼。

    她却觉得,现在,是季朝映在对她——对组织进行考察。

    “很聪明。”

    季朝映评价。

    她偏了偏头,询问道:“我很好奇,你似乎对我没什么恶意。”

    ——这也是季朝映只对她做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的真正原因。

    安知能感觉到季朝映没有对她生出恶意,而与之相对的,季朝映也能意识到对方对自己似乎总是“手下留情”。

    按照安知的说法,在她解决了身为组织预备成员的韩磊之后,就只会面临两种选择:加入组织,亦或者被组织“通缉”。

    季朝映猜想,这种“通缉”,既是白夜所做出的对旁人的威慑手段,也是一种凝聚成员人心的表态,更是——一种吸纳优秀血液的筛选机制。

    如果安知要对她实行“通缉”,那安知就不该在潜伏进她的住处之后,制造出痕迹来和她“打招呼”,更不该在她被那个小招呼吸引去注意力的时候……在她背后发出声音来。

    安知有很多进攻的机会。

    但她都没有用。

    在之前的安知眼里,自己应该还算不上是什么难缠的对手才对,所以……她为什么要一直留情呢?

    季朝映仿佛不经意般,扫过安知的齐耳短发,把浅红色的奶油送入了口中。

    她道:“我们见过?”

    我们以前见过?

    所以你才会“怜悯”我?

    这是一种委婉的询问,季朝映发出了信号,安知也成功将其接收,她犹豫了一下,才缓缓摇头。

    “在我收到你的资料之前,我们没有见过面。”

    安知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太希望你会死在我手上。”

    “嗯?”

    季朝映发出一声气音,示意安知继续讲述。

    “我在组织的位置比较特殊。”

    安知平静地开口:“我是‘审核员’,负责筛选审核进入组织内部的正式成员,有时候,也会协助组织处理一些叛徒。”

    季朝映听出了她的特殊之处:“你很受信任。”

    安知与她对视,那双漆黑的眼瞳中,带着仿佛预料到了一切的笑意:“……是的,我很受信任。”

    安知觉得季朝映应当已经猜测出了一部分,但又不明白她到底猜出了多少,于是干脆问出口:“你知道了多少?”

    季朝映便笑起来。

    她问:“你受过第七慈善基金会的资助……我想,是在小学或者初中的时候……是吗?”

    到了初高中,大多数女孩便不会再选择留这样的齐耳短发,所以意外大概要发生得更早。

    季朝映猜对了。

    安知开口:“是在小学六年级。”

    准确的来说,是在小学六年级下半学年。

    “那时候,我家里出了意外。”

    安知的面色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仿佛想笑,但脸上的肌肉却又是僵硬的,完全笑不出来,最后凝固成了似笑非笑的,面具一般的姿态:“我没有了监护人,亲戚们都不愿意抚养我……然后,那个时候,基金会忽然出现,选中了我。”

    那时候,安知刚刚十二岁。

    警员们在她身边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紧绷的氛围,带着其她人家家里散发出的饭菜香气,和止不住的,从每一户房门后传出的窃窃私语。

    陪在十二岁的小安知身边的,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女警员,她用自己的大衣紧紧裹住了小安知,口中一刻不停地安抚着她。

    其实不用安抚。

    只是死人了而已。

    而且……

    小安知抬起眼,看向那跟在另一位警员身边的,那生育了自己的,脸色灰败的母亲。

    她们都说,母亲杀了父亲。

    她那不工作的,酗酒的,一事无成的只会为这个家庭招来灾难和厄运的父亲。

    这本是一件好事,只有这些不在那个家庭蛀虫身边生活的人,才会觉得这样一个垃圾的死问题很大。

    安知的平静,被认作是受了过大的刺激而导致的麻木,她被带回了警局,暂时由那个年轻的女警员照料生活。

    她的两位直系亲属一个死了一个入狱,两边的亲戚又都因为性别原因不愿接手,把她踢来踢去,到了最后,安母的判决下来,安知就不能再留在警局里,七拐八拐,最后居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她。

    彼时的法条还没有完善到如今这样的程度,安知的情况特殊,导致她既没有亲属代为抚养,又没有办法进入孤儿院,最后出面将她带离这种窘境的,就是第七慈善基金会。

    基金会接手了安知,将安知带到了由基金会出资建立的学校里,免去她的所有学杂费,包括一些生活用品的支出,与个人娱乐上的需求。

    让人觉得好笑的是,在抚养安知这件事上,基金会做得比比她的家庭更好,安知不但拥有了自己的私人房间——单人宿舍,更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手机、零食、干净的衣服以及……

    性教育。

    她甚至在十五岁的那一年得到了一只被基金会女性工作人员下发的小玩具,并且得到了它的详细的使用说明手册,在抚养孩子这方面,基金会做得非常出彩,她们甚至愿意出资让安知去咨询心理医生,负担她所制造的昂贵的医疗费用。

    “她们对你确实很好。”

    季朝映听着安知成长中的每一个细节,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安知能得到这样的信任,确实是有原因的,她甚至可以说是基金会的孩子——也就是,白夜亲自抚养出来的孩子。

    “是啊。”

    安知笑了笑,神色间带着柔软的眷恋:“……基金会是我的家。”

    “基金会其实资助了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但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坐到我这个位置。”

    就像是现在的预备成员如果要加入组织需要通过考验那样,组织抚养大的孩子们也需要通过考验,才能得到组织真正的信任。

    但是,安知没有迎来考验。

    因为在考验之前,她就接触到了这个家庭中……黑暗的一面。

    “当时我大概十六七岁吧。”

    安知脸上的神情称得上怀念,她丝毫没有负面情绪地提起了自己曾经的经历:“负责我的阿姨也是组织的成员,她的身份定位和我相近,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能力下降得很厉害。”

    六十岁的阿姨,不再像是壮年的自己那样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以至于在执行一次通缉任务时,不但失了手,还被对方捅了一刀。

    在任务中受伤,是不能去医院的。

    医生可以看出创伤为何而来,如果存在疑点,就会联系警方。

    于是阿姨只能回到基金会。

    在那个雨夜,安知从宿舍中出来,拿着水杯去楼下找饮料机。

    然后,她看到了扶着墙壁往里挪动,脚下蔓延出一条血水的负责人阿姨。

    “我把她扶到了她的房间里。”

    安知的口吻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快乐,她说:“然后,我从她的外套里,找到了那个任务目标的信息。”

    负责人失血过多,几乎昏迷,安知帮她找来了基金会的另一位负责人,然后在她们不注意的时候,带着摸出来的,原本属于阿姨的手机,走进了雨夜里。

    她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回到了家里。

    带着她的荣耀和勋章,以及她守护了这个家庭,以及家庭中的亲人的证明。

    “阿姨的手机里,有协助她的黑客一直在注意那个叛徒的目标地点。”

    安知笑着说:“我打车去了目标地点,然后。”

    噗嗤。

    路过,抬手。

    擦肩而过时,将从基金会中带出的水果刀捅进对方的胸口。

    一切,如此平静。

    第99章  你准备怎么帮我呢?

    安知证明了自己。

    用一个叛徒的死亡。

    她并不如何擅长善后, 只是把那人的尸身丢进了附近的垃圾桶,彼时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匆匆赶去为她处理后续,而被安知帮着完成了任务的阿姨, 则狂热而心情复杂地注视着她。

    “她们很重视我。”

    在灰色世界,女人便是强者的代名词。

    她们不像男人,因为精神的缺陷而情绪不稳,易燥易怒, 一不留神就会被动踏入这片区域, 选择迈入这片世界的女人,天生便存在着另外的一些特质,她们更冷静,更细心, 更有技巧,更有耐心。

    像狼群中为首的雌狼,也像独居于山岭之间的虎豹。

    而她们也如同独立行走在外的猛兽一般, 天然地会联结成盟友族群。

    而盟友, 是不会互相厮杀的。

    彼时的安知,是尚未长成的猛兽, 她处在蜕变的生长期,却已经显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这种天赋不在于她的体能和体术,而在于……她的冷静。

    她收割一条性命,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自然。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特质,是别人再如何学习也做不到的。

    “不管你信不信。”

    安知把面前的蛋糕搅得乱糟糟, 她道:“……我不想与你为敌。”

    灰色世界的女人数量并不多, 但几乎每一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名号,说灰色世界的中上层狩猎者都是女人也不为过。

    而能力不足又处于中下层的男人们, 难免会对看似“少数”的上位者生出一些贪婪的妄想,他们垂涎着强者的位置,紧紧注视着她们的每一分动作,一旦雌兽们分裂开来,就会像是嗅闻到了血腥气味的苍蝇一般,一拥而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安知本能地排斥狩猎同类。

    “在我看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我的同伴。”

    她诚恳道:“我不想对你动手。”

    而且——

    安知皱起眉,眉目间透出烦躁感:“……如果你拒绝了我,那么不但我要对你动手,如果失败,还会有额外的人员接下这个任务。”

    她声音很沉:“他们,就不会像我这样好打发了。”

    安知诚恳无比,季朝映却仍旧没有表态,她垂着眼睛,慢慢地刮着蛋糕上的奶油,忽然问道:“你以前对我这样的人动过手吗?”

    ——你以前,杀过女人吗?

    安知敏锐地窥见了女孩藏在话语中的疑问,她笑了起来,带着一点矜持的傲慢。

    “没有。”

    她道:“我们,不背叛。”

    作为审核员,安知的职责在于审核新人,处决叛徒,那些像女孩一样,会直接对新人动手的人,其实大半都是为的证明自己,进入组织,安知当然不会和她们产生太多冲突。

    而叛徒——

    好巧不巧,女人中没有叛徒。

    或许是因为天然的基因遗传物质,又或许是因为她们拥有着某种共识,在加入组织的那一刻,她们便不会违背组织的守则,又因为组织对成员亲友列出了禁区白名单,更不会有人选择叛离。

    会被安知清理处决的叛徒,永远只有那些不稳定因素的代名词,天然的自私自利者——男人。

    或许是因为天然的基因缺陷,被法律筛选过一层的男人,会比寻常男人更加焦躁、暴动、贪婪、不稳定,他们或被某些势力用利益引诱,或是侵吞了组织的资源还被发现……

    “这是人员筛选的一环。”

    安知轻声道:“只有废物才会被清理,我们……可从来都不在废物的名单里。”

    灰色世界里的女人并不具备多高的道德感,但——

    她们即便做坏事,也不会被别人发现。

    “加入我们吧。”

    安知再一次邀请,她道:“这对你来说只有好处,不是吗?最起码……有了钱,你就不用住在这种地方。”

    季朝映轻轻挑眉,她抬起眼来,询问道:“你应该也发现了,我和你们最讨厌的黑制服们关系还不错。”

    “你说,如果我忽然得到了那么多钱……她们,会不会对我起疑心呢?”

    “她们要是顺着我这条线,一路查进基金会——这算不算引狼入室啊?”

    她似乎在真情实感地苦恼,秀气的细眉忧愁地皱紧,抬眼看人时,线条柔和的杏眼便显得无辜又可怜,几乎透出湿漉漉的潮气来。

    绕是安知已经知道了她并不简单,现在却仍旧诚实地被晃了一下眼睛,如果要换个定力弱一些的人来,恐怕现在已经要开始安慰她了!

    但安知没有,安知很专业。

    她绷紧了脸,在桌子底下掐了下有些发痒的手指,才道:“当然不算。”

    但这的确是个隐患。

    安知暗示道:“只要让她们查不下去……就会对你没有任何影响。”

    查不下去?

    那是要用到什么手段,才能让她们查不下去?

    如果要在基金会挂职,季朝映便还是要留在这里的,在她已经在警局挂号的情况下,远离那些黑制服便成了不可能。

    那么,可以动用的手段自然就是——

    让一直关注她的部分警员,彻底失去注视她的能力。

    季朝映不由得带起几分笑意,柔软又灿烂:“但那好像……很困难呢。”

    “如果你加入。”

    安知与她对视,肯定了季朝映的某些猜想:“……我们会帮你,而且,这也会成为……”

    “你更进一步的基石。”

    制造出一场意外,将那些关注她的警犬一网打尽,便不用再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斩草除根的手段,又会成为进入组织后的一份功勋,帮助她在组织内取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利。

    季朝映的笑意不由得更加灿烂,她将面前的蛋糕推到一旁,提议道:“那不如从送我回来的那只开始?”

    她提到陈拾意,向安知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太讨厌了,最近居然想着搬到我隔壁,我还要怎么出门嘛。”

    “如果你想的话。”

    安知谨慎地表态,她盯着女孩愈发灿烂的笑意,某种从经验中磨砺而出的危险本能让她嗅闻到了气息的变化:“……我会帮你。”

    季朝映伸出手来,托住下巴,期待地睁大了眼睛,“那你准备怎么帮我?”

    她笑意愈深:“总该有些付出,我才能确定,我的选择值不值得吧。”

    “……”

    安知不由得沉默,背后有轻微的寒意,是本能在向她预警。

    “说呀。”

    季朝映轻声催促:“你不会是在骗我吧,嘴上说着会帮我,现在却连一只都解决不了?”

    安知停顿了片刻,她谨慎地,仔细地打量面前人的神情,却只能在女孩的脸上看出孩童一般纯稚的天真,那双深色的瞳孔在灯光的映照下,透出满溢的期待来。

    她的神情无辜又甜美,仿佛透明的蜜糖,寻不见一点暗色。

    她撒娇一般催促:“快说嘛。”

    是错觉吗?

    安知闭了闭眼,本就低哑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更加艰涩。

    她道:“……我们可以设定一个计划。”

    哗啦——

    夏季的天气变化无常,陈拾意几乎是前脚刚刚走进旅馆,天幕后脚便乌云密布,撒下倾盆大雨。

    陈拾意在老板犹豫不决的注目礼中掏出了身份证,办理了入住手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觉得不好点外卖,干脆又花钱买了两包泡面,还试图租下老板的小电锅。

    “租就不用了。”

    老板把手里的瓜子皮一丢,把正在煮鸡蛋的小电锅拔下来:“用完洗干净送回来就行。”

    老板捞出两颗蛋,剩下一颗当送给陈拾意的赠品,陈拾意谢过她,拿着小电锅上了楼。

    她把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又看了一眼手机里的消息,还在看监控的同事们虽然依旧没有什么成果,却也根据那片区域的摄像头分布,推断出了那人可能会路过的行进路线。

    想到那个跟踪者,陈拾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她苦大仇深地洗了洗小电锅,煮上泡面,这才走进了淋浴间,冲了个战斗澡。

    哗啦——

    “既然她自己越了线,那我们就可以设立陷阱,用那条线……缠住她的脖子。”

    叮咚。

    战斗澡冲到一半,手机上弹出了电量不足的标识,陈拾意甩了甩手上的水,解锁屏幕看了一眼。

    手机用了一整天,现在只剩下百分之二十的电。

    在外边住宿的想法纯属偶尔,陈拾意今天休息,不用巡逻,纯粹是担心女孩的情况,才在附近找了家旅馆就近住下,既然想法是偶然,当然不可能带充电器和充电宝。

    陈拾意皱起眉头,手机一旦电量红线,耗电速度就会比正常的时候快上许多,今天情况特殊,必须得保持通话,万一半夜电量耗尽,可就麻烦了。

    她匆匆关掉淋浴,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套好衣服去楼下问老板借充电器。

    “哎呦。”

    老板拿着陈拾意的手机,稀奇地看来看去:“没看出来,这还是高科技嘛。”

    她翻了翻抽屉里的充电器,无奈地一摊手:“我这儿是小旅馆,价格便宜,没人会用这么贵的牌子……没备下这种接头的,你要不现在上外卖上买一根?”

    手机太贵,充电线就没办法用通用的,陈拾意有些懊恼地皱起眉头,她看了一眼门外的大雨,不抱希望地问:“有无线充电器吗?”

    这话可把老板逗笑了,她吐掉瓜子皮,拍拍手:“哎呦我的大小姐,都说是小旅馆了嘛,连线头都没有,哪里会备那玩意?”

    陈拾意抿紧了嘴唇。

    “我之前在里面,听到你们说的话了,既然她这么担心你……如果她以为你遇到了危险,应该会来得很快吧?”

    第100章  你杀掉了你爸爸?

    “用我自己设个局?”

    “用你自己设个局。”

    安知看向窗户的方向, 早在潜入时,她就拉上了房子里的每一处窗帘,但即便窗户被遮住, 她依旧可以透过帘布和玻璃,听到窗外的风雨声。

    大雨会将整座城市都清洗干净。

    今晚,正是个适合动手的好日子。

    “何姐,今晚是谁在这片巡逻来着?”

    “对……我充电线没带上, 她们出发了吗?”

    “已经走了?那行……嗯, 我知道……我过会儿等等也可以……”

    陈拾意挂了电话,拧开了一瓶放在床头的矿泉水。

    她不经意地想起了季朝映给她倒的那杯红茶,茶水实在太烫了,她没喝得下去, 但闻起来真的很香,应该比矿泉水好喝不少。

    小电锅里的泡面咕嘟嘟地煮沸,带着泥土气息的风从窗外吹拂进来, 为陈拾意掠走了几丝烦躁。

    她起身拔掉了小电锅的插头, 用筷子试了一下面的软烂程度,确定可以入口, 便吹着气开始狼吞虎咽。

    老板友情赠送的白煮蛋吸饱了汤汁的香气,陈拾意怕烫, 用筷子把蛋戳开,把蛋黄戳散拌进汤里,再用蛋清盛着送入口中。

    食物的摄入,让陈拾意一直绷紧的神经慢慢松缓下来, 她从下午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 现在胃里有了垫底的,才后知后觉地觉出饥饿来。

    说起来……今天一下午, 季朝映好像也没吃什么东西。

    陈拾意怕耗电太快,就没看手机,只是一边吃东西,一边琢磨事儿。

    也不知道她有什么零食没有?

    好像每次见她带点吃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糖果,连大块一点的巧克力都不怎么见。

    陈拾意抬眼看了看窗外,这样的天气……实在是很不方便。

    “如果你怕留下痕迹,我可以帮你。”

    “这附近就有一片废弃的危楼,我们可以到那边去,不管是失足坠楼还是其它办法,都容易操作,也方便后续的痕迹清理。”

    “不过今天的雨这么大……动作快的话,连清理工作都不用。”

    叮咚。

    小电锅里的汤面见底的同时,陈拾意的手机弹出了一条消息。

    是同事发来的短信。

    陈拾意打开手机,屏幕上方的电量已经掉到百分之十四。

    锁定了几条怀疑的路线之后,她们终于找到了一些成果,在一处摄像头里捕捉到了季朝映叙述过的身形。

    兜帽上衣工装裤,灰黑色的配色穿搭,这道身影在摄像头下一闪而过,因为服装宽松,打扮中性,连性别都无法区分。

    同事提醒她看社交软件的时候不忘抱怨,她们刚刚抽空去吃了晚餐,把监控交给一个男实习生查看,结果回来的时候,却看到那个男生正抱着手机打游戏,真是不靠谱。

    陈拾意看着这一条,没忍住笑了一声,她安慰了一下同事,才点开了下方一起发送过来的视频。

    视频只有一分多钟,看得出来是好几个摄像头剪辑在一起的,那道身影的主人显然十分老练,大多数时候都是背对、侧对着摄像头行走,甚至一直都戴着兜帽,借助宽大的兜帽隐藏了自己的面孔。

    陈拾意的动作不由得停顿下来,她把小电锅推到一边,放大每一帧画面仔细查看,终于明白过来,是哪个地方让自己感觉到了违和感。

    这人的手要么就是插在衣兜里,要么就是藏在袖子里,陈拾意把视频看了两遍,都没看见这人在行动时,像正常人那样正常摆动双手。

    为什么一直把手藏起来?

    是习惯性动作?

    还是因为……手上有什么标记?

    陈拾意皱起眉,将视频的画面截图放大,去看那道人影将双手插进兜里的动作。

    短暂的两秒钟,却已经足够传递出许多信息。

    是黑色的。

    那宽大的衣袖下,透出一点模糊的痕迹,黑色和灰色的交界线非常模糊,但却存在。

    陈拾意将这个发现发给同事,让对方注意一下这人是不是戴着手套,这可能是个线索。

    同事秒回了一个OK的手势表情,又不忘记分给她一条新消息。

    “那个人不是可能是那个跟踪狂吗?”

    陈拾意点开同事发来的语音消息,带着一点疲惫的年轻女声就从电话听筒中传了出来:“我们就特地调了那附近的摄像头上的监控,按照下午的时间点往后看。”

    在捕捉到可能是那个跟踪者的身影之后,她们就盯紧了那条路线上的摄像头,开始跳到当时的案发时间往后推,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人换了路线,总之,她们没在看到那人折返的声音。

    陈拾意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秒。

    那不知为何而来的烦躁情绪重新在她的体内发酵,让陈拾意用力咬了一口手指指节才勉强恢复了平静,她询问道:“其它几条路线呢?”

    同事道:“也看了,但暂时都没什么发现,不排除她有另外的逃跑路线……但就现在看来,那人可能还在那一片守着。”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可能,一般情况下,他们要是犯事被发现,肯定第一时间就跑了嘛。”

    陈拾意有些焦躁地解开了一颗扣子,那股火气一直在体内闷着,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各种不舒服:“我知道了,麻烦你了,明天请你吃饭。”

    叮咚。

    手机提示再次弹了出来,或许是因为那段视频,电量再一次下滑,来到了百分之十。

    巡逻的同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

    陈拾意忍着火气,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情绪,她皱着眉头把小电锅洗干净,给老板送了回去,又盯着往下掉了百分之二的电量做了两个俯卧撑。

    不行。

    得联系一下她。

    但如果她说了……又把人吓着了该怎么办?

    陈拾意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怎么样,我的诚意足够吗?”

    沙哑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干涩,安知定定盯着面前笑容灿烂的女孩,那种无法忽略的,仿佛身边的物质在畸变的怪异感,让她如坐针毡。

    “很足够。”

    季朝映轻声应下。

    但只是应下。

    她没有表现出加入的意向,更没有任何交付而出的承诺,季朝映双手交握,她笑意盈盈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从她过分苍白的面庞,再到那刚刚垂落在耳朵顶端的短发。

    她忽然开口,就像是此前的那个小玩笑。

    季朝映说:“你杀了你爸爸?”

    系统在脑海中发出惊疑的询问,对面的女人则本能地皱起了眉头,话题跳转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她的本能快过了大脑,那双形状细长的眼睛里浮现出了清晰的不悦与敌意,却又在下一秒反应过来,还没完全形成的阴沉表情凝固在了半路上。

    看起来有点好笑。

    于是季朝映也真的笑了。

    她垂下眼来,叉起一块蛋糕送入口中,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轻快的愉悦:“啊呀。”

    “猜对了呢。”

    “让我猜猜。”

    季朝映含着蛋糕,声音变得有些含混,如果不听她说话的内容,这幅模样甚至透着一股天然懵懂的可爱:“你妈妈替你顶罪了,是不是?”

    ……遭了。

    安知终于意识到了自从她开口之后,就一直存在的异常之处到底在哪里。

    仿佛被泥沼吞没的猎物,当她还沉浸在那生长在树丛间的美味浆果时,身体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下陷。

    等到猎物终于反应过来情况的异常,却已经失去了挣脱的能力,她所做的任何挣扎的手段,都只会让自己更快速地沉陷下去。

    安知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对面的女孩笑得无辜又甜蜜,仿佛自己说出口的话,不是她在外人面前掩盖了十几年的,除了自己和那个生育下她的女人之外,连警员都并不清楚的秘密。

    这让她格外不适,甚至从胃里翻涌出强烈的呕吐感。

    安知开始试图挣脱出季朝映的谈话节奏,她语速很快:“是我在哪里冒犯到了你?如果是的话——”

    “让我猜猜,你爸爸对你做了什么?”

    挣脱的尝试,就这样被女孩轻飘飘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溃了。

    “……”

    安知有些发窒,仿佛喉咙被人掐住,口中吐不出一个字。

    她怎么会知道?

    是用了什么手段潜入了警局的系统吗?是黑客?

    不对,这是个秘密,除了ῳ*Ɩ 她之外,只有那个女人知道的秘密!

    她背叛了她吗?

    又一次?

    “表情好明显。”

    季朝映看着她僵硬的,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的面孔,好心地提她解答疑问:“之前谈到基金会的时候,你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啊。”

    “不是吗?”

    仿佛时间定格一般,一直保留在小学时期的发型。

    早已经说明了,那桩发生在她童年时刻的意外,到底为她留下了多深的印痕。

    “之前,说到你爸爸的时候。”

    季朝映轻声道:“你看起来……真的很痛快呢。”

    之前。

    当安知说到,别人都觉得她的妈妈杀了爸爸的时候。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她的脸上,带着轻快的,愉悦的……本能而发的笑意。

    只有在提到了她的母亲时,那笑意才有了短暂的凝固。

    “基金会应该也发现了什么,是吗?”

    季朝映笑着问她:“还是说……只是单纯地觉得,目睹了妈妈杀夫的孩子,可能会有天赋?”

    她仔细地打量着安知面上的神情,明了了对方没有说出口的,但却已经表现在了行动中的答案。

    “啊……”

    季朝映轻声道:“原来,她们也没发现啊。”
图片
新书推荐: [综英美]我女朋友不可能毁灭世界 从逃妾到开国女帝 [西游]哪吒善良,但素质不详 龙傲天救赎美强惨后 小满的人间 兄长过来 心机美人上位后,玉郎他自我攻略了 和假嫂子疯狂互演 大宋第一女皇 [综历史]我有皇位要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