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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向日葵花海静静地摇曳着。

    从更高的视角来看, 向日葵花田中的动向其实格外显眼。

    金黄的,带着更深更浓的橙橘色的向日葵随着风的吹拂而微微晃动着,只有两处地方的向日葵不规律地左右摇晃, 甚至会在大幅度的摆动后被折断,勾勒出清晰的行动路线。

    但是正在向日葵花田中行走的人,是感觉不到这一点的。

    瘦削女人谨慎地在田地里前进,密集的绿色枝干遮挡住了她的大部分视线, 但在残留出的间隙中, 她仍旧可以窥见自己此行的目标。

    她死死盯着她们,不断评判着可以动手的时机:这里地处偏僻,但是距离主干道有些近了,现在她只有一个人, 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制服三人,就不可避免地会漏掉一两个。

    逃走的人不可能不报警,虽然她带了信号屏蔽器, 但是作用的距离并不大, 只要她们跑得远一些就能重新联络外界,一旦这次行动被外人发现不是“意外”, 那么任务就可以说是失败了一半,而万一逃走的人跑到主干道上, 正巧遇到了路过的行人……那么就算她干掉了这一次的主要目标,她们能得到的报酬也绝对要大打折扣。

    瘦削女人舔了舔嘴唇,在目标左手边的小女孩——她的主要目标的大女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头回头四处打量的时候停止动作, 拉远了距离。

    她要选中一个最好下手的对象, 一个最好下手的时机……

    瘦削女人这样想着,耐心地蛰伏着, 任由田地里的淤泥钻进她的鞋子里,哪怕皮肤被向日葵的绒毛刺得又痛又痒也不去在意,她像一头野兽,耐心,谨慎,而残忍,丝毫没有自己即将剥夺同类生命的怜悯与不忍。

    但在不知不觉间,氛围改变了。

    瘦削女人说不上这种变化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就像是照片底部渗透出的一层阴影,电影中从某一刻开始转为冷色调的场景,几乎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海表面明亮而灿烂,但当人深入其中时,美丽且硕大的花盘和深绿色的叶片就会遮蔽天空和阳光,只剩下某种和晴朗的天气不符的阴冷在阳光无法笼罩的影子里蔓延。

    ……不对劲。

    瘦削女人忽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突兀地停止了动作,头一次把目光从自己的目标身上挪开,转而向四周打量起来。

    入目的只有层叠竖立的笔直枝干 ,和在花盘与叶片的遮蔽下,显得格外晦暗的,带着幽绿感的沉闷色调。

    像是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不对劲。

    那是一种从生与死之间磨砺出来的直觉,是在同类凄惨的哀嚎、含混的呜咽,以及那带着仇恨和鲜血的诅咒中得到的能力,就像是背对着树丛吃草的羚羊会察觉背后渗出的带着浓郁焦躁感的危险,那是饥饿的捕食者在垂涎。

    是谁?

    是谁在垂涎她?

    瘦削女人没有在周围寻觅见异常,心底的弦反而愈发紧绷,一层冷汗从额头上渗了出来,让被向日葵绒毛刺得通红的皮肤变得更痒。

    她开始犹豫起要不要按照计划进行下去。

    瘦削女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了。

    她其实对这些事情并不是特别感兴趣,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是有些刺激感的,鲜血从绽开的皮肉间流淌出来,手中的人或哀求或怨恨的话语都让她拥有了某种“握住”了什么的踏实感,那是她在曾经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仿佛一直被吊在树上等待收割的腊肉掉到地上,长出血和皮活了过来,伴随着复生的,是难以描述的喜悦和巨大的几近飘忽的幸福感。

    但很快,这种轻飘飘的幸福就消失了。

    像是被融化的棉花糖,只落下一点幻觉一样的甜蜜,那些仿佛有所不同,但基调其实完全一致的重复的尖叫怒骂、哀求诅咒,都让她觉得枯燥起来,甚至于觉得厌烦,让她心底空落落的,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那个黑洞洞的小房子里。

    可是没关系。

    只要她做好柳林交给她的事,他就会对她露出温柔的笑意,然后放软了声音夸赞她,他甚至会伸手让她过来,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再说一句:“做的很好,阿宁。”

    这是何等珍贵的待遇。

    每当这时候,阿宁就会露出笑容,她笑起来其实不好看——她的上嘴唇太薄了,笑起来的时候,挡不住上牙膛,嘴唇也总是很干燥,一笑就裂开很多口子,让人很不喜欢。

    阿宁知道自己不该笑,但她太高兴了,总是抑制不住,于是只能低下头去,让乱蓬蓬的头发挡住自己的脸。

    但这样珍贵的时间总是只有一点点。

    柳林总是很忙碌,他和阿宁不一样,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阿宁没怎么读过书,连手机都不怎么会用,像只从苞米地里钻出来的老鼠,灰扑扑的,浑身上下都沾满尘土。

    但柳林不一样。

    他的皮肤白皙干净,手上几乎没有茧子,细细长长的,格外漂亮,那双大大的眼睛同样美丽,看起人来总是又透又软,叫人头脑发晕。

    他总能穿的很干净,很出挑,很好看,不管是什么高科技的东西都能玩得很转。

    他还很会笑,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亮晶晶的,让阿宁总想盯着他看,一直看。

    他还会交际,他身边的人大概能分三类,一种是阿宁见不到的类型,她只能在柳林打电话的时候,才能从手机听筒里听见一点声音,一种她们的同类,柳林有时候会带着阿宁去见人,大家一起聊点零零散散的话题,阿宁大多数时候插不上话,但是能听懂,但她也不太明白,血浆淋一地的场景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收拾起来麻烦死了,还有一种……还有一种……

    就是和阿宁一样的人。

    有的很漂亮,和柳林一样,看起来就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会,但总是做不了多久就会想跑,这时候,阿宁就会想办法把她们处理掉。

    有的和阿宁一样,总是带着一种灰扑扑的气质,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这样的人总能在阿宁身边待很久,也有的会被柳林带出去,带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而这一次出来,阿宁带着身边的年轻女孩,就是前一种。

    她和她的前辈们一样,总是不听话,也吃不了太多苦,如果这一次过来,她带着的人是更熟悉的同伴,那么她们或许还有机会完成这一单。

    要走吗?

    阿宁犹豫了。

    针刺一般的危机感如芒在背,但任务失败的后果又是她不想见到的,柳林其实不常和她联络……在这一次见面之前……她们都有三个多月没有见过了。

    她很想他。

    如果任务失败,这个时间肯定又会被拉长,长到阿宁无法接受的程度。

    要走吗?

    阿宁迟疑不决,她开始躁动起来,反复回头看视角之外的地方有没有潜藏起什么,有时候是背后的一缕风,有时候是侧方传来的叶片摩擦的“簌簌”声。

    不知不觉间,在向日葵枝干间出现的目标慢慢走远,阿宁想要跟上去,但某种本能又在阻拦着她。

    簌簌——

    叶片互相蹭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里变得分外明显,阿宁犹豫片刻,抬头看了一眼目标逐渐模糊的背影,掏出了手机。

    ……她要联系一下她的同伴。

    那个年轻女孩很不听话,但是很有力气,有了同伴,她就有快速完成目标,然后立刻逃走的底气,但如果没有联系到对方……

    “……”

    阿宁有些生涩的调出页面,通过默记下来的数字按通了号码,她看了一眼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目标的背影,蹲了下来,将手机的声音调低,听着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声音。

    很快,电话就被接通了。

    “你还在吗?”

    阿宁压低声音询问。

    “……”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似乎是有人声,阿宁把音量调的太低了。

    她心头一跳,隐约间察觉到了什么,但仍旧抱有希望,沉默着调高声音。

    这一次她听到了,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声音。

    “我在。”

    那声音透过手机传来,变得有些模糊,似乎柔和了不少。

    紧接着,那边的人问:“怎么了?要动手了吗?”

    这一次,声音变得大了一些,那边的人似乎在行走,声音中带着一点簌簌的响动。

    “……”

    不大对劲。

    阿宁这么想着。

    就像是海鲜锅里忽然出现了没有切过的鱿鱼触须,日常生活中忽然出现了某种异常,那种微弱的怪异感在身边萦绕着,但遭遇异常的人,却又无法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有某种直觉会告知她: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

    有哪里不对劲!

    电话那头的声音仍旧在继续:“是需要我吗?”

    “要我帮忙吗?”

    “你在哪里?”

    “还在原地?”

    “我现在过去。”

    “我们会合吧,好不好?”

    不对,不对!

    阿宁和年轻女孩相处的时间不久,但却对对方有些骄横的性格了解颇深,对面的语调太温和了,年轻的女孩绝不会这么说话!

    阿宁挂断电话,毫不犹豫。

    但那个声音却仍旧在说话。

    “为什么要挂断电话?”

    “这样不就听不见我的声音了吗?”

    “……我看到你了。”

    簌簌,簌簌。

    叶片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大,从背后的位置接近她。

    阿宁猛地起身,甚至没有往背后看一眼,拔腿就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

    簌簌、簌簌。

    叶片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快,伴随着一起到来的,还有浅浅的,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的笑声。

    “跑什么呀?”

    那个人笑着说。

    “抓到你了。”

    阿宁脑后一麻,钝钝的疼痛感攀爬而上,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被浓郁的黑暗吞噬。

    她失去了意识。

    第182章  她得不到柳哥的爱了。

    阿宁陷入了梦境。

    她在梦境中无止境地奔跑着, 身边总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花果甜香,伴随着向日葵的气味,几乎要让人错觉这是个美梦。

    跑, 跑,跑!

    往前奔跑,往前逃!

    她一刻也不停歇,无穷无尽的向日葵从身边擦过, 带来针扎一般的刺痛, 一股没来由的寒冷侵袭而上,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牙齿不住地打着战,发出“咯咯”的响声, 模糊间,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又轻又缓, 格外温柔……

    他含混不清地诉说些什么, 听不清,总是听不清, 但在其中脉脉流淌的情意,却让阿宁忍不住想起她第一次和他亲近时, 对方那柔软的,湿润的眼睛。

    阿宁开始从梦中惊醒。

    就像是溺在深海中的人有意识地上浮,那无边无际将人淹没的向日葵慢慢地出现在她脚下,从外界来的感知变得清晰, 冰凉又坚硬的地面带走了她的体温, 身上毫不留情的拘束也一直在发疼,阿宁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 耳朵先一步清醒过来:

    “……我还以为你会先去找她……”

    是那个熟悉的,柔软的,追逐在她身后的女人的声音。

    “怎么会?”

    这个声音就十分熟悉了,他说:“说好了要把她送给你,不是吗?出尔反尔可不是我的做法……”

    “……”

    阿宁打了一个寒颤,猛地从那点轻飘飘的恍惚中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从脑后传来的疼痛感让她的视力变得有些模糊,看起东西来会映出重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

    这双鞋似乎在之前淌满了泥,在不久前才擦拭过,但动作粗糙,在鞋面上留下了清晰的布料拉过的痕迹,那些仍旧没有干去的泥水就像是在白纸上留下痕迹的画笔,除去了淤泥覆盖的鞋子露出灰粉色的底色,格外熟悉。

    阿宁和一张同样熟悉的脸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张年轻,稚嫩,于她而言非常漂亮的脸。

    脸庞的主人总会用眼睛不服气地斜瞥着她,饱满的嘴唇会刻意向一个方向撇去,阿宁看着总感觉她是嘴巴抽抽了,心里觉得很惋惜,在不久之前,她们才发生了一起争执,阿宁不喜欢她总是不听话,如果她能没耍脾气离开,或许她们现在已经在处理尸体的路上了。

    ……或许吗?

    阿宁想要喘气,但嘴巴却被封住,她环视四周,发觉这里恐怕是类似于谷仓的场地,墙、地,都是粗糙的水泥表面,整个空间大得出奇,离她不远处停靠着一辆收割机,似乎是很久没用过了,上面覆盖了一层灰尘,显得空荡荡的。

    门的位置离得很远,上面挂了锁,想逃就要先拿到钥匙。

    “哎……她醒了。”

    这时候,和她对上视线的年轻女孩犹豫着发出了声音。

    她面前的女人狼狈地倒在地上,像一条蚕蛹一般,被捆得严严实实,连两根大拇指都被单独绑了起来,防止她逃脱。

    女人脸色蜡黄,嘴唇干燥,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眼白中爬满血丝,看起人来时,让人莫名地觉得很不舒服。

    年轻女孩现在就很不舒服。

    理智上,她明白柳林把她们的同伴出卖了,但情感上,她又十分惊喜柳林选择保下的人居然是她——她讨厌这个女人,这个所谓的宁宁姐,她又干又老又丑,但为什么离柳哥最近的人是她,她们所有人里能领头的人是她?!这不合理!

    年轻女孩因为愱恨而产生了快乐,但却又没有她所想的那样快乐,将她本该有的欢欣雀跃取而代之的,是慌乱、茫然,以及……以及……

    恐惧。

    为什么?她想,为什么要出卖宁宁姐?

    她不喜欢宁宁姐,她看起来又干又瘦,又老又丑,一点也不像是讨男人喜欢的样子,但偏偏每一次柳哥过来的时候,和他接触最多的人都是她。

    但是……但是……

    年轻女孩强绷着冷淡的脸色,带着一点不安想:但是宁宁姐……据说陪在柳哥身边都几年了……

    难道就为了这么一个漂亮女人……柳哥就要把她丢掉吗?!

    她小心地,谨慎地,不安地瞥着眼睛,用眼角余光去窥探两个相谈甚欢的年轻人,柳哥仍旧俊秀,他有一双下垂的狗狗眼,笑起来的时候显得真诚又柔软,而在他身边站着的女孩,看起来似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但又很是不同。

    年轻女孩还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一切。

    她不认同宁宁姐的所作所为——什么要小心行事,她们是谁啊,她们可是混黑的!是杀手!冷血无情一击毙命!

    哪有杀手下到人家瓜子田里淌着泥水搞跟踪的,到时候弄上满脚泥,不是到处都留下痕迹了吗?

    宁宁姐根本不懂杀人!

    但她很懂。

    年轻女孩这样想。

    从小学开始,她就开始看鬼片了,长到初中的时候,家里的电脑更是随便用随便看,连限制级的血浆片都看得津津有味,还能一边看一边吃卤大肠。

    她不一样。

    她是特殊的。

    年轻女孩这样想。

    宁宁姐又老又干,连手机都不怎么会用,连短视频都不怎么刷,连鬼故事都没怎么看过——她懂什么,她懂个屁呀!

    她就是仗着来的时间长,一直留在柳哥身边,占着茅厕不拉屎,占着位置不撒手!

    她才不要这样,她和这种老女人可不一样,她要在刚刚到来的时候就做出一番事业,震惊柳哥,成为离他最近的女人!

    在脑海中开始畅想的年轻女孩,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决定了,她要现在这几个人周围布置好信号屏蔽器,到时候她冲上去对准那个当妈的就是一下,再一拳打到她女儿,一脚踹飞那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的小丫头,左右开弓一人捅一刀,然后就地挖个坑埋掉她们……神不知鬼不觉,谁能发现不对劲?

    就算之后尸体被发现,她们两个游客,人都走了,那群条子又能发现什么?

    年轻女孩想的美滋滋的,脑海中已经出现了自己穿上性感的黑色紧身裙,穿上高跟鞋,走在柳哥身边,在他温柔的注视下,踮起脚尖……不对,她现在都一米七九了,穿上高跟鞋都得一米八五过头,柳哥好像没有那么高……总之,她要勇敢地亲吻上去,然后对他表白。

    她要成为柳哥身边最亲近的、最特殊的女人!

    但还不等年轻女孩将信号屏蔽器放下,还不等她掏出刀来,像个冷酷的杀手那样一刀一个,就有人伸手抚上了她的肩膀。

    悄无声息,毫无预警。

    年轻女孩吓得一个哆嗦,险些叫出声来,下意识就伸手摸向了包里的刀想要反击,但还不等她抓住武器,就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巴。

    恰到好处的力道带动着她被动后靠,身体接触到带着热度的胸膛,那张熟悉的,并不完美,但分外俊秀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然后他笑着说:“果然是你。”

    砰砰砰,砰砰砰。

    在那一刻,年轻女孩觉得自己见证了爱情。

    除了几个月前爸爸毫不留情地抽过来的耳光,她几乎没有和异性这样亲密的接触过。

    年轻女孩不受控制地红了脸,她感到了眩晕,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缺氧,仿佛灵魂脱离了躯体,让她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的,让她的心底充满了立刻要去为柳哥做些什么,以证明自己的强烈冲动。

    但这种冲动在十分钟后就飞快地消弭了。

    因为年轻女孩在自己暗恋的心上人身边看到了另一个同性。

    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近,长发乌黑、皮肤白皙,笑着看过来的时候,会让人忍不住心软的清丽女孩。

    很难形容年轻女孩在看到对方时,第一时间从心中蹦出的念头。

    她看着面前年龄相近的女孩,在那一刻甚至陷入了呆滞之中。

    她输掉了。

    年轻女孩下意识地想。

    她又懊恼,又慌乱,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她看着对方脚上干干净净的小皮鞋,看着对方随风飘扬的长裙子,再低头看看自己被该死的向日葵刮得通红的,热烘烘地流着汗的皮肤,和在田地里淌过一遭后,裹满泥巴的双脚,一时间满身的血都冲上脑门,直叫她觉得羞愧欲死。

    对方太漂亮了。

    年轻女孩几乎是本能地将对方与自己做对比:

    那双眼睛清澈而圆润,看起人来水盈盈的,睫毛长而卷翘,连眼皮的褶子都显得恰到好处,但她自己呢——哪怕只是单眼皮也好,偏偏她一只眼睛单、一只眼睛双,硬生生凑了一对大小眼,眼白也不清澈干净,还因为这几天熬夜蹲点有点发黄。

    对方的身段也格外纤细娇小,米色的风衣敞开,白色的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在腰部收紧,自然展露出的身形线条让人下意识地勾勒出其下的形体,那一定是纤瘦的、单薄的,像百合花枝一般纤细伶仃惹人爱怜的,而她自己呢——她才十九岁,就已经一米七九了,而且还在长!个子高也就算了,最近跟着宁宁姐东跑西跑,吃得还多,体重又加了足足五斤!!!

    这要怎么比?

    这要怎么能比?

    年轻女孩头晕目眩,连耳边温柔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她甚至觉得对方不能被称之为漂亮——那样就显得有些太浅薄了,作为走在潮流最前端的时尚达人,老师眼里最看不惯的早熟女学生,年轻女孩很有一套自己的审美体系,她本能地用苛刻的眼光从对方身上审视过去,却又在下一秒遗憾地发现对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那样恰到好处,连长长的头发都呈现出碳木一般的乌黑质感。

    像是春日里吹来的第一缕风,晨起时捉到的第一滴露,像是初绽的白梨,南方的落雪,让人在发现的第一个瞬间就被引去所有注意力。

    她输了。

    年轻女孩绝望地想,她可能得不到柳哥的爱了。

    第183章  她的故事很短。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年轻女孩一直陷在这种恍惚的感觉之中,她看着柳林和对方打招呼,叫她“朝朝”, 将面对她们时总是显得有些吝啬的笑容堪称廉价的给予对方,而受到他特殊对待的女孩却甚至只是在打量两人走过来时,不可避免地碰撞在一起,散落下一点花瓣的向日葵。

    “过一会儿要有的忙了。”

    年轻女孩听见对方有点苦恼地叹息。

    她没有明白这样的忧愁是为何而来。

    然后是谈笑、交涉, 她听见柳哥笑着和对方说:“我还以为你会先过去……本来还想给你一点惊喜。”

    那个被叫做“朝朝”的女孩就笑起来, 双眼弯起,眼瞳清澈:“我也想呢,你去的时候,我就猜到你要选谁了, 她是你的了。”

    柳哥就笑着说:“怎么,不想要她吗?”

    年轻女孩没有听太懂这是什么意思——或许她听懂了,但不敢懂, 而那个叫做朝朝的女孩朝她看过来, 叫她忽然间意识到了些什么。

    就像是怪物忽然褪下了人皮,那双柔软清澈的瞳孔在那个瞬间显得漆黑无比。

    她的视线像某种黏腻的, 冰冷的,没有具体形状的事物, 叫年轻女孩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舔舐过全身,又或者是被锋利的刃面切割了一遍,她徒然产生了巨大的不适感,一时间甚至想要呕吐, 但从背后渗透出来的冷汗又在提醒她——不要这么做。

    不然下场或许会很凄惨。

    对方没有说话。

    像是已然默许。

    在那个瞬间, 年轻女孩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做什么。

    她曾经杀过鱼,鲜活的鱼在案板上弹跳着, 那时候她还没有学会一刀将其拍晕的技巧,于是只是狼狈地扣紧它的鳞片,胡乱用菜刀去剖它的肚子,鲜血溅在身上,冰冷,腥臭,透着黏腻感。

    她不喜欢,但也没有什么不忍,只是在看到被掏空了肚子的鱼仍旧在水中游动时感到厌烦。

    她本来以为杀人也是这样,她又不是没有杀过人。

    但就在这一刻,她好像忽然发现……

    她即将要经历的,似乎和她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于是她下意识地看向了身边的柳林,寄希望于他能像是当初初遇时那样,再度拯救自己,但她显然只能迎来失望了——

    “她和你喜欢的那个很像呢,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柳林略带惋惜地说着,终于引起了对方的一点注意。

    “怎么说?”

    那双漆黑的眼瞳再度落到了年轻女孩的身上,让她甚至有种被剥光摆上货架任人挑选的耻辱:“她看起来连高中都没毕业,你从哪儿把她找来的?”

    柳林就笑起来,他说:“路上捡到的,她可不寻常呢……你现在要先动身吗?还是再等一等……等一等?那我慢慢给你说。”

    年轻女孩的故事很短,短到不需要多少篇幅就能讲完。

    在最开始,她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只是一个普通而又寻常的女高中生,她正在读高三,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本来已经应该参加完高考,在这个并不炎热的夏天快乐地放纵自己,享受长久以来第一次毫无负担的漫长假期,然后想办法得到一笔钱,开始飞快地完成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化妆品、连衣裙、高跟鞋,更是蜕变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物品。

    但可悲的就是,意外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因为你正值人生重要阶段而留情。

    大概在几个月前,年轻女孩发现,自己的爸爸出轨了。

    她的家庭原本幸福得千篇一律,恩爱的父母,十几年如一日的爱情,与时俱进重女轻男,哪怕亲戚们背地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爸爸也完全没有让妈妈再生二胎,再生一个儿子的念头。

    年轻女孩原本很为这一点而自豪。

    她是不一样的,她是被爸爸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

    这种自豪延续了十几年,从她有模糊的意识开始就伴随共生,年轻女孩打量自己身边的同伴:有的读完高中就要进厂打工去了,有的就算能继续读书,也没办法拿出生活费,要向父母赔着笑脸反复哀求,还有的……

    所有的人里,只有她不一样。

    她有在同学间算得上大额度的零花钱,拥有自己的手机,并且不用担心被没收,哪怕成绩不好,爸爸也会贴心地安慰她:没关系,一次考试而已,女孩子家家的,大多数智商不高,本来就考不高嘛。

    年轻女孩就这样幸福地生活着。

    直到某一天,她跟着男友翻墙逃出学校,在前往小吃街的路上,她看到了本该在工作的爸爸。

    他带着另一个女人走在街道上,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ῳ*Ɩ

    ……他确实不用妈妈再生一个。

    他已经找到女人给他生儿子了。

    仿佛沉溺在幻境中的人终于得以清醒,若隐若现的疼痛被揭开血痂,女孩终于察觉到了那种隐约的不适感——就像是曾经的某一天里,爸爸和她在沙发上玩飞行棋,妈妈在厨房里忙碌,或许是因为想要加入他们,她端着盘子带着油烟味走过来,从脸上挤出笑容。

    “她爸。”

    女人说着,夹着筷子想把菜送到丈夫嘴边:“来尝尝这个菜,口味淡没淡?”

    年轻女孩已经忘记那件事之后是什么样的了,她只记得爸爸带着不耐看了过去,毫不理会,转过来对着自己说:“巧慧,妈妈是不是有点烦人呐?是啊?爸爸也觉得是,妈妈是个煮饭婆,去去去,煮饭婆,一边去一边去!”

    她那是以为那是个游戏,毫不犹豫地加入进去:“煮饭婆煮饭婆,妈妈是个煮饭婆!”

    清脆的笑声活泼无比,但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弱,笑容从脸上消弭,长大的巧慧站在街道上,呆滞地看着爸爸抱着小男孩,和女人耳鬓厮磨,亲密地交谈、对视,那样的含情脉脉,任谁都无法错认。

    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郭巧慧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幸福家庭轰然倒塌——或许这种幸福,原本也没有她所想的那样坚固。

    于是先是震惊。

    然后就是愤怒。

    郭巧慧愤怒极了,十几岁的青少年,能有多理智?她尖叫着冲上去,在爸爸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一片混乱。

    尖叫、怒骂,有人远远围观,有人上来劝架,郭巧慧愤怒得像只母狮子,恨不得将欺骗了自己的人撕成碎片。

    那时的场景现在想来已经不是太清楚,郭巧慧只记得它的终结。

    啪!

    那是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出自她曾经最爱的亲人之手,小男孩的哭声撕心裂肺,郭巧慧满身狼狈,同时被好几个成年人压制住,却还是在拼命挣扎。

    她的头发散落着,乱蓬蓬的,像个疯子,她眼珠通红,脸上的巴掌印泛出青紫,毫不留情。

    但她一点儿也不在意,她被愤怒点燃了,她尖叫:“你怎么能这样!”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背叛我们,你怎么能背叛妈妈,你怎么能背叛我!!!

    我一直以为我是不一样的……

    我一直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你怎么能敢啊!!!!!

    怒火熊熊燃烧,怨恨流淌成毒药,那一天的结束格外狼狈,郭巧慧已经忘了男朋友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可能是在她刚刚冲上去和爸爸撕打的时候就跑了吧——总之,在混乱短暂停歇之后,她被带回了家里,一向存在感薄弱,甚至连母女间的亲情都显得格外单薄的妈妈在厨房里小声地哭泣着,邻居们窃窃私语,异样的眼光让郭巧慧羞愤欲绝,这种从未有过的羞耻催生了更强烈的愤怒。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便变得理所当然。

    郭巧慧的衣服被撕扯得松松垮垮,T恤的领口都被撕歪了,她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并怒骂,终于,在有一个邻居出于不知名的情绪上门之后,已经年过半百的男人实在忍无可忍——

    他打开了郭巧慧的卧室房门。

    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个错误的决定。

    撕开了慈父的面皮,交流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大声的责骂,这样的对待对于郭巧慧而言显然是雪上加霜,于是单方的指责升级为双向的争执,语言上的攻讦变成了肢体上的冲突……

    郭巧慧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那样有力量。

    她是个青少年,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九,她交了男友,轻轻一跳,双手一撑就能跟着男友翻过两米多高的围墙,她年轻、健壮,像只亚成年的狮子。

    于是在没有一大群青壮年压制的情况下,她轻轻松松地放倒了与自己发生争执的好爸爸,她原本只是用手压制着他的脸,让他的脸贴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这个动作似乎让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感受到了尊严被磨灭的耻辱,他大声叫骂,郭巧慧闻所未闻的脏污词汇喷涌而出,轻而易举地在原本就暴烈的情绪上再加了一把火。

    于是郭巧慧脑海中发出嗡鸣。

    她忘记了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单膝压在男人身上,一拳,一拳,又一拳,甚至尤嫌不够,抓住对方的头发,用力向地上砸去。

    砰。

    砰。

    砰。

    他就这样死了。

    第184章  我该是不一样的!

    死亡来得轻而易举, 来得猝不及防。

    直到原本应该待在厨房里的妈妈发出尖叫,郭巧慧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看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 感受到了巨大的荒诞感。

    她完了。

    郭巧慧想。

    她的人生完蛋了。

    没有痛苦。

    没有悲伤。

    没有恐惧。

    郭巧慧的第一反应,是逃。

    她夺门而出,余光只看见妈妈缩在一旁,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恐惧与泪光, 她似乎有阻拦, 又似乎没有,郭巧慧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太慌张,生怕晚上一秒就会有人破门而入将她送进监狱,在审判后迎来死亡。

    当恢复理智时, 郭巧慧已经跑到了自己都不熟悉的地方。

    胸腔中的肺叶因为缺氧而产生疼痛感,心跳激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撞破肋骨跳出来,郭巧慧脸庞涨红, 大口喘息着, 她疲惫极了,于是慢慢走到路边, 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她的人生完蛋了。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悲哀,于是啜泣起来, 慢慢地,她嚎啕大哭。

    柳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背着光——那是因为天色昏暗而自动亮起的路灯的光芒,穿着低调的,很有质感的双排扣条纹风衣, 从天而降, 像个奇迹。

    郭巧慧还记得他的脸上带着的笑。

    有些漫不经心,细看又像是带着些怜悯, 那张俊秀的脸因为昏暗的光线甚至显出某种神性,他在郭巧慧面前站定,轮廓被打上了一层金边。

    “怎么这么可怜?”

    柳林说:“要跟我走吗?”

    郭巧慧就那样被带走了。

    她迷迷糊糊,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跟着他离开,或许是因为柳林在那一刻实在显得太过可靠,他的脸让郭巧慧认定这个人不可能是个坏人——就算是坏人,她都已经杀过人了,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她的人生已经陷进深渊里去了啊!

    柳林带着郭巧慧去路边的小餐馆吃了饭,闻到饭香味,郭巧慧才发现自己早就饿了,她狼吞虎咽。

    在中途,郭巧慧短暂地意识到自己的吃相可能不大好看,但管他呢,她都已经杀人了啊……你怎么能指望一个杀人犯在行动间显得很优雅?

    郭巧慧含着眼泪疯狂地把食物往嘴巴里塞,就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那样,柳林全程就坐在她对面,面上带着一点笑意打量她。

    郭巧慧到最后还是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但她仍旧把两人份的食物吃了个精光。

    见她吃饱,柳林就带着她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地方,那是那座城市里最贵的酒店,走进去时,郭巧慧甚至有些畏手畏脚。

    她的脑海中甚至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柳林的出现实在像极了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他温柔、神秘,长得帅还有钱,实在很难让人不对他产生一些憧憬。

    但她已经不是女主角了。

    她是个杀人犯。

    想到这里,郭巧慧又想哭了。

    但这种低落并没有持续多久,柳林带着郭巧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在她略带不安的注视中打了个电话,一个小时后,职业□□的专业人士上门了。

    郭巧慧看着崭新出炉的,印着另一个名字的身份证件,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柳林似乎有些不同寻常,这种非凡的特质在当晚目睹了对方在谈笑自若间将一点药水滴进陌生人的酒杯时被扩展到了最大。

    郭巧慧想……

    郭巧慧想:《狂情虐宠:暗夜帝王狠狠爱》。

    不对,应该是:《激情杀人后,我被杀手大佬捡回去了》。

    这个名字比较普遍化。

    或许是因为郭巧慧已经跨过了一条界限,也或许是因为柳林在灯光下的笑容是如此的完美无缺,郭巧慧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对方其实不是个好人的事实,这让柳林在之前的帮助显得愈发稀少且珍贵。

    郭巧慧很珍惜这种不同,甚至有些沉醉。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有再详述的必要了。

    无非就是特殊的待遇、新奇的体验,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郭巧慧面前轰然打开,她的生活变得紧张、刺激,带有未知的惊喜,比起她枯燥无味,平凡到甚至有点土的前半生来说,简直丰富得像是打翻了的颜料桶。

    这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让郭巧慧无比沉醉。

    她跟着柳林在城市里穿梭,大部分时间只是个看客,她看着陌生人拉开房门,手里提着的皮箱里是满满当当的整齐钱币,柳林会格外大方地取出一摞丢给她,让她去买点东西玩玩,郭巧慧手忙脚乱地将钱放回桌子上,感觉柳林其实是有些善良的特质在身上的,让她忍不住有点儿忧心,担心他可能其实是个很好骗的人。

    这样幻梦一般的日子过了大概半个月。

    半个月后,柳林离开了那座城市,连带着带走了郭巧慧,她怀着紧张的,忐忑的心情上了他的车,漫长的车程像极了梦醒之前的剧烈颠簸,就像是这一切都只是她误食了毒菌后造成的某种幻觉,当郭巧慧被柳林带到一个陌生女人面前的时候,那种强烈的荒谬感又涌了上来。

    女人皮肤蜡黄、身形瘦削,手上还拿着一把镰刀,朴素又沉默,像个沉默寡言很能干,但仍旧贫困的农村妇女。

    她背后的房子虽然是二层的,但看起来却颇有岁月感,还是格外土味的乡村自建房经典外观,和郭巧慧之前住的大酒店不能说有多相似,只能说天壤之别。

    郭巧慧稀里糊涂,头晕目眩。

    柳林却仍旧维持着和之前一致的神情,他对郭巧慧颔首,然后说:“她姓宁,你可以叫她一声姐姐。”

    郭巧慧张了张嘴巴,怎么都没办法叫出姐来,她瞪目结舌,又带着一点绝望。

    原来他真的有点好骗。

    她这么想。

    因为在这座房子里,除了她和这个领头的女人以外,还额外住了三个年龄、性格都不同的女人,都是同样的在绝望时受助,然后被柳林带回家来,成为他的助手,或者还轮不上他的助手。

    郭巧慧本以为这是一场爱情绮梦。

    她会被柳林带走,必然是因为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某种特质,说不定是因为她让他想起了曾经还是普通人时的过往,也说不定是因为她其实在暗黑行当里天赋颇高……

    她幻想过很多种两人未来的可能,或许她会成为柳林的软肋和弱点,也或许她会被柳林训练成以一敌百都面不改色的强者,会在柳林遇到危险时手持双枪从天而降突突突突的那种。

    郭巧慧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想到了两人要怎么在互通心意后拥抱对方化解心结……但她完全没想到,自己或许并没有那么特殊。

    一个普通的,犯错后误入歧途的故事。

    这就是郭巧慧。

    故事的结束终结于笑谈里,被称做“朝朝”的女人走在最前面,柳林就跟在她身边,那种休闲的态度就像是在随意漫步的旅客,她们甚至在中途碰到了郭巧慧原本的目标们——隔着起码两百米的距离,对方远远投来注目,然后又在点头示意后挪开,完全没有任何警戒的意思。

    郭巧慧就像具浑噩的僵尸一样挂在她们身后,脑子里像装了浆糊。

    而这一切,没有出现在她们之间的阿宁都恍然未觉。

    郭巧慧看着朝朝从侧面的位置锁定了阿宁,然后和柳林谈论在什么时候逮住她会比较好,她甚至带着一点无奈:“说好的游戏,结果你结束的未免也太快了。”

    柳林一边笑一边摇头,语调温柔,含情脉脉:“对不起……下次不会这样了,我想把更好的都给你,现在这一个才刚刚开始学着打下手呢,就算想耗时间,也用不了多久。”

    轻描淡写间几乎将郭巧慧看作某种物品,她在沮丧中又带着一点羞愧——因为自己的上不得台面。

    她本该愱恨的,愱恨自己的暗恋对象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可双方的差距拉的实在太大,郭巧慧甚至只能仰望,于是就连愱恨都无处滋生。

    在阿宁看不见的地方,她已经成了笼中的困兽,隔着竖立的向日葵,郭巧慧看到她原本从容的步伐开始变得迟疑,那道声音犹豫着停留在原地,在对方看不见的视线死角里,郭巧慧看着她挣扎。

    然后她打来电话,郭巧慧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名叫朝朝的女孩终于露出了一点真切的笑意,她的声音温和柔软,像是轻飘飘的云彩蘸上了百花酿出的蜜。

    “终于变得有趣起来了。”

    她这样说。

    郭巧慧就这样看着。

    她在柳林的注视下被动地交出手机,看着女孩接通电话,带着笑意像蛇一般往猎物身边游去,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她看着片刻之前还是同伴的女人试图逃跑却□□脆利落地放倒,她看着暗恋的对象主动帮女孩打下手,自然地从宁宁姐的包里取出麻绳将她捆好,然后在女孩皱着眉头仿佛不满时半蹲下来,耐心地帮她把鞋子擦拭干净。

    这一切都让郭巧慧觉得说不出的荒谬,荒谬得甚至让她有点想笑。

    她眼中温和绅士,又自带一股距离感的心上人,在面对女孩时却展现出了几乎像是无底线的包容,他甚至是在讨好对方。

    而她呢?

    她只是一份不知道有没有被送出去的礼物——甚至都不能说是礼物,她只是礼物旁的一个添头,捧花上的一根系带,她是个旁观者,安静中又不带一丝存在感。

    她看着倒在地上,身上裹上泥巴,昏迷不醒的女人,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这样——

    她得做点什么……

    她得做点什么!

    她要做什么呢?

    郭巧慧看到女人在昏迷中也仍旧紧皱的眉头微微抽动,她看到对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她看了一眼还没有发现这一切的,在一旁谈笑的两人……

    她说。

    “哎……”

    “她醒了。”

    第185章  郭巧慧大脑风暴!

    这一声像是某种投诚。

    带着一点慌乱, 带着一点讨好,带着被掩盖在表象下的愧疚和一份迷茫,季朝映瞥了一眼比她还要小一些的郭巧慧, 在心中轻叹一声。

    她并没有对刚刚成年的青少年下意识的做为做出评判,只是挪动脚步,走到了瘦削女人身边。

    这个叫阿宁的女人正吃力地抬头看向她,她浑身蜡黄, 像是被黄土捏成的一尊仿真人像, 慑人的双眼中渗出细密的红血丝,看起人来透出惊人的偏执,其中毫不掩藏的愤恨,叫人背后生出凉意。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季朝映迈动步伐, 慢吞吞地围着她行走,像是捕捉到了老鼠的猫在戏弄猎物,她带着一点亲昵的抱怨, 声音甜蜜柔软:“又不是我让你落成现在这样的, 对不对?”

    一旁的柳林听出她意有所指,无奈地叹气:“是、是, 都是我的问题。”

    他很好脾气,像个无条件包容朋友的老好人, 只有发出提醒后,就在一边不吱声的郭巧慧心头泛起一点不适。

    阿宁的嘴巴也被堵住了,她一声不吭,只有神情变得厌恶, 死死盯紧季朝映, 像是要将她的容貌携刻在心底。

    让人甚至不用脚趾头去细想,都知道她的仇恨到底落在了谁的头上。

    “都说过了, 不要这样看我。”

    季朝映的声音变轻,她像是有点不满,细细的弯眉不满地皱起,单手环胸,另一只手捏着下颚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你真的很不听话,要做点什么,才能让你安分一点呢?”

    她一边思考,一边走到阿宁身后,毫不犹豫地踩住她的手腕,然后碾压。

    叮当一声,不知道从哪里被摸出的小刀片掉在地上,阿宁原本挣出了小拇指,正在试图将刀片传递到大拇指之间,割断那条绳索,现在前功尽弃不说,手腕骨甚至在碾压下发出细响。

    她额头渗出冷汗,却仍旧绷得死紧,连一声闷哼都不肯出。

    季朝映看起来更不满了,她背着双手,慢吞吞地将掉到地上的小刀片踢远,眉头忧愁地皱紧,像是遇到了难题的小孩子,眉眼间透出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天真味道来。

    “明明看起来也没有多健壮,骨头倒是硬得很嘛,我喜欢。”

    她拉长了语调,声音甜蜜如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意:“但这样可不好调教了,我只有一只狗笼子,里面可还圈着一只小乖乖呢,要是叫你伤到他,妈妈回来之后,一定不会高兴的。”

    她又是高兴又是忧愁,像是实在很苦恼。

    郭巧慧听着女孩甜蜜轻快的语调,喉咙里一阵不适,有种想要干呕的念头,拒绝去想那只“小乖乖”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指代。

    如果能干脆利落地死掉倒还好,郭巧慧年纪还小,但一点儿也不惧怕死亡,可对方的意思完全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反倒像是要把人囚禁起来,长久地折磨。

    心中的恐慌变得清晰起来,郭巧慧下意识地看向柳林,不敢去想自己现在到底是属于哪一方的所有物,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下意识地看向阿宁,又在看清楚对方逐渐涨红的脸庞时飞快地挪开眼睛。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季朝映一点儿也没有挪开脚的意思,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阿宁手腕间碾压,沉思道:“身体上的小惩罚对你来说有没有用呢?骨头再硬,多断几根,也该软下来了吧,虽然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但骨折也不影响你继续活着,多打断几根骨头,还能防止你伤到我家的好狗狗……”

    “哎呀,简直百利而无一害呢。”

    她双手合十,高高兴兴地鼓起掌来,兴高采烈得像个小姑娘——看起来也确实是个小姑娘,直叫郭巧慧口中发苦,一时间莫名其妙地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之前出声提醒了她宁宁姐已经醒来了……不然事情或许不会进展到这个地步。

    ……当然,她心里也清楚,事情可能仍旧会这样发展,但如果、如果她没说那一声……宁宁姐再怎么样,就和她没关系了不是吗?

    误入歧途的前高中生在心中煎熬,她下意识地看了柳林一眼又一眼,期盼着他能识破女孩的恶毒真面目,在她真正动手之前将人拦下,这一番努力没有白费,几次之后,柳林终于注意到了她,轻挑眉尖看了过来:“怎么了,看我做什么?”

    他毫不遮掩,声音一出,谷仓内的另外两人都朝她看了过来,女孩微微偏头,漆黑的瞳孔几乎能映照出人影,郭巧慧心尖一颤,背后冒出一股寒意,“呃、我……”

    “你也想来吗?”

    季朝映体贴地询问她。

    她脸上的笑意格外灿烂,线条柔和的圆润杏眼睁得更圆,如果不是她正背着手,站在被死死捆住,倒在地上的阿宁身边,这甜美的笑容绝对可以轻易打动任何人。

    但正因她正站在阿宁身边,甚至正带着天真的神情施以虐待,这不合时宜的神情反而让人背后寒气更甚,甚至出现恐怖谷效应,透出某种非人感。

    ——像一具被人类塑形,但仅仅只是拥有类人外形,内里却仍旧是怪物的精致人偶。

    这精致的人偶转移了注意力,牢牢盯紧郭巧慧,声音又轻又柔:“还是说……你看到她这样,觉得有点不忍心了呀?”

    郭巧慧背后渗出一层冷汗,在这个瞬间,她毫不怀疑如果回答不好,沦落到这种境地的人就会变成自己,她以为自己会发抖,会露馅,甚至察觉到眼中酸胀:“……怎么会呢?”

    郭巧慧的声音有些变调,变得很尖,她裂开嘴巴微笑,但因为某种原因,表情却透出一种僵硬感,像是被割开嘴巴的木偶娃娃,她的眼睛睁大,语调中带着某种咏叹一般的朗诵腔:“这么多人里,我最讨厌的人就是她了!”

    或者是危机使然,郭巧慧的大脑转动得飞快,她看见女孩的脸朝着自己的方向更偏了一点,漆黑的瞳孔中仿佛有雾气在涌动,像是兴致被挑得更高了一些,郭巧慧不等她问出声音,就继续连珠炮一般地自证起来。

    “她总是摆出一副领头人的样子,好像所有人都要听她说话!但平常连放个指令都说不清楚,浪费人的时间还不能说她!”

    “她还很爱老一套的那种刻板做法,好像别人都做得不如她!但实际上却连手机都用不明白,你一指出来就要给你穿小鞋!”

    “她还吝啬,还小气,还总爱克扣我的钱!和她出门连买瓶饮料都要被骂两句,我和她待了这么久,早就受够她了!!!”

    郭巧慧语速飞快,余光看见宁宁姐通红的眼睛转向自己心里一时间叫苦连天,但当看见女孩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时,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

    她成功糊弄过去了!

    “原来你们的关系这么恶劣呀。”

    郭巧慧看见女孩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她歪头思考了几秒钟,果断提议道:“那么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报仇雪恨,好不好?”

    季朝映让开位置,在周围打量了一圈,从杂物堆积的地方捡起一只铁锹,毫不犹豫地把上面的木把手卸了下来,用力挥舞了几下,试了试手感。

    确保无误后,她将木棍递了过去,目光真诚:“来,想怎么对待她都可以,伤得严重了,我会开口的。”

    季朝映一番好意,郭巧慧却完全不敢受,她自诩自己不是没杀过人,但是对她而言,杀人和杀鱼都是一样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好吗?杀生不虐生啊!

    即便现在躺在这里的人不是自己曾经朝夕相处过的熟人,郭巧慧也没办法下得去这个手,但在女孩逐渐转变温度的注视下,她又不敢僵在那里,只能干笑着接过木棍,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手抖。

    要不要……

    郭巧慧的目光往对面女孩身上一扫,心中的某个念头愈发强烈,但理智又让她回忆起对方将宁宁姐干脆利落地放倒的场面——不行。

    起码、起码现在不行……

    她一对二,根本打不过两个人,更何况柳哥还是个男人,虽然她不小心打死过她爹,但是男女之间天然就是有体力差距的,虽然她不小心打死过她爹,但女人的体质就是要弱一点,要是只有这个女孩,说不定她还能拼一下,但现在柳哥也在,而且……柳哥明显不会帮她……

    郭巧慧背后冷汗狂冒,几乎要将衣服打湿,她的动作太慢,不知不觉间,女孩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疑问似地发出一点声音,骇得郭巧慧连忙急走几步,走到了宁宁姐身边。

    要动手吗?

    可是这……有点过分了吧……

    要不还是让她们把宁宁姐杀了吧,不然她也太可怜了!

    郭巧慧缓慢地抬手,像是关节部位没上油的木偶娃娃,她表面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要从哪里下手,实际上大脑飞速运转,考虑着破局的方法。

    “怎么还不动手?”

    女孩像是等急了,撒娇一样催促:“不会是下不去手吧?”

    她杏眼盈盈,投在郭巧慧身上的视线却让她觉得被针扎一般,郭巧慧后脑一凉,咽了一口口水,讨好地干笑:“怎么会呢……呵呵呵呵呵……”

    不能再拖了,再拖她也得陪着躺在地上了!

    郭巧慧心中发狠,她犹豫了一下,闭着眼睛用力一敲,顿时见“咚”的一声闷响!

    郭巧慧颤颤巍巍睁开眼,就见到地上的女人已经蜷缩起了身体,也不知道被打到了哪儿,她满脸冷汗,青筋暴起,呼吸都急促了不少,连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都更密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郭巧慧在心中发出尖叫!!!

    杀生不虐生,杀生不虐生,杀生不虐生啊!!!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这群变态,到底懂不懂什么是杀手啊!杀生不虐生啊!!!!!

    她干不来,她干不来这种恶心活!!!谁爱干谁干!!!!!

    “哐当”一声,郭巧慧把木棍往地上一扔,然后迎着女孩不满的视线大声胡说八道。

    “其实身体上的痛苦对她根本不管用!!!”

    郭巧慧震声说:“其实她是个恋爱脑!她超爱柳哥!她这么抠搜都是为了给柳哥省钱!!!对于她这种人我超级有经验的!虐身不如虐心,让柳哥来!柳哥对她有!特!攻!!!”

    第186章  她是我所有的最好的。

    谷仓内短暂地静默了几秒钟。

    还蜷缩在地上的阿宁微微睁大眼睛, 布满红血丝的眼球都透出某种迷茫,站在一旁保持温柔微笑的柳林动作一顿,缓缓将视线投注在了郭巧慧身上, 而造成了这一切的季朝映——

    她在心平气和地听着脑海中不停歇的电流音。

    仿佛时间停滞一般的寂静让郭巧慧头皮发麻,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住口也注定得罪了柳哥,她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涨红着脸继续胡说八道。

    “同学你信我, 我和她住在一起都快半年了!房间都是门对门的那种,她一天到晚不是做家务就是在喂猪,你看过苦情剧没有,她就是那种耐打耐骂还认死理的年代妇女!对付她这种人, 身体上的折磨没有用啊,她之前切菜切到手,一截指头都快剁下来了都没去看医生, 您看看!”

    郭巧慧试图从麻绳里薅出宁宁姐的手为自己作证, 又在被柳林沉默凝视后讪讪放弃:“总而言之,她都自切手指了都没吭过声!还是自己拿了创可贴贴上让它自己长好的, 这再古代都是酷刑啊!催债的都这么对付赌鬼啊!就这她都不吭声,把她打死她都不服气啊!!!”

    她越说越溜, 一张小嘴嘚吧嘚吧,堪称巧舌如簧,脸上红光满面:“对付这种人,拉去宫刑都没什么用!打蛇打七寸, 蛇它才会疼, 对付这种人,就要让她信仰崩塌!就要让她失去灵魂!就要让她发现自己以前所效忠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让她失恋!让她心碎!让她回想起过往的一切只觉得人生灰暗世界无光……这, 才是对她这种该死的恋爱脑最大的打击啊!!!”

    系统已经听得入迷:“嗯、嗯……”

    你嗯个什么劲?

    季朝映很无奈,幸好系统没有实体,不然怕不是被拐了还要从兜里掏出积分给人买道具。

    但这说法确实不是没有道理,季朝映若有所思,用眼神做出鼓励。

    接收到女孩的信号,郭巧慧一时间只觉得一股热意直冲天灵盖,让她愈发神采奕奕,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声音清脆爽朗,出口字正腔圆!

    她慷慨激昂:“而且像她这种耐打耐骂认死理的年代妇女,只要您能成为她的主心骨,她不得围着您前转后转左转右转自转公转?您说让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您说让她杀鸭,她绝不会杀鸡!到时候您天天待在家啥也不用干,让她洗衣扫地让她做饭洗碗,还不用给她开工资,保姆的活儿她都能干,她也就才三十岁,保险起见还能工作起码三十年 ,万一中途您生孩子了孩子都有她给您带,经济实惠用处繁多,日后回想起这一天,欸呀,她还得谢谢您呐!”

    郭巧慧嘴巴说得冒青烟,套路一套又一套,自信的姿态简直像是传销头子在高台上演讲,只要说完谢幕,就该全场喝彩掌声雷动……只是很可惜,她不是传销头子,她只是礼物添头。

    如果不是因为隐约间感觉到自己似乎有被内涵,柳林都要给她鼓鼓掌了,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看向郭巧慧的视线透出一股凉意。

    原本还想着她曾经也有阿宁的一点风范,如果季朝映不要她,自己还可以把她带回去好好培养一番,但现在看来……

    还是在这里处理掉比较好。

    毕竟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好叫那些女人知道,虽然她们也不会做什么事,但只是消极怠工,就已经足够他烦恼了。

    柳林不大高兴,季朝映的情绪倒是颇为美妙,她认真思考了片刻,像个好学生一般主动向老师提问:“那你觉得该怎么做呢?”

    郭巧慧毫不犹豫地说:“总之身体上的虐待是没用的,让柳哥来她说不定还会担心柳哥打得手疼,反正柳哥不要她了不是——”

    说到这里,地上的阿宁和一旁的柳林齐齐看向她,幽幽的视线让人骨头缝儿里寒气狂冒,郭巧慧不自觉地磕巴了一下,本想收敛一下,但看到季朝映饶有兴致的神情,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去他爷爷的,该得罪的都得罪了,现在再停早就晚了!

    柳哥都能把跟着他那么久的宁宁姐送给变态折磨,那她这个其实和对方相处没多久的新人肯定也落不了好下场,还不如先抱紧一边不撒手,到之后再想别的办法!

    郭巧慧心头一横,道:“就……就让她明白,她就是个废弃品,柳哥根本不在意她,早就不要她了就行!但、但具体方法我也想不出来……”

    她冷汗淋淋,到底收敛了不少,呐呐道:“……我以前也没干过类似的事儿,不ῳ*Ɩ 过说来道去也就是精神折磨,我看您这么厉害……肯定也是这方面的行家,要不您——好好想想?”

    季朝映默默摇头,她真挚道:“怎么会呢,这方面还是你更有天赋,你真的很恶毒。”

    “……”

    郭巧慧微笑:“哪里哪里,您谬赞了。”

    被变态夸奖恶毒,也算是一种人生体验了,郭巧慧默默在心中安慰自己,看着宁宁姐通红的眼睛左右转动,她自问自己已经无愧于心,甚至超常发挥为对方争取了一线生机,于是在与对方对视时,也十分理直气壮。

    一片沉默中,季朝映终于思量好了可行的方法,她的目光在阿宁和柳林之间徘徊,忽然之间,灵光一现,拍手笑道:“那么不如这样?”

    她道:“好朋友,你去帮我杀掉她,好不好?”

    郭巧慧的笑脸僵住了。

    但这样的提议确实起到了成效。

    倒在地上的阿宁原本只是蜷缩着忍受疼痛,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左右转动,但现下,她猛地看向原本一眼都没有瞥过的柳林,原本翻涌着愤怒和仇恨的眼睛变得怔忪,她似乎想要说话,但嘴巴却被堵住,于是只能发出单调的“唔唔”的声音。

    而柳林显然对她毫无怜悯。

    他看向季朝映,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当然。”

    阿宁的眼珠颤动着,呆滞地盯着他。

    柳林仍旧在笑:“既然说好了要把她送给你,做一些处理也是应该的,我们现在就开始吗?虽然有些可惜,但是死人确实更好处理。”

    他笑吟吟的,说话时的语调也很温柔,下垂的狗狗眼亮晶晶,像是还没有经历过社会险恶的学生,不管朋友说要什么都会应声。

    季朝映也笑,语调轻柔甜蜜:“真的吗,一点都没有不舍得呀?”

    “是有不舍得的。”

    柳林含情脉脉地看她,像是很无奈:“但我不想冒犯你,只能给出能证明我诚意的礼物,她是我身跟了最久的,也是最贴心的,最优秀的,我真的很喜欢她。”

    他说的话简直像是在告白,阿宁忍不住挣扎起来,震颤的瞳孔中涌出热意,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因为疼痛和呼吸不畅,脸色还是在发红,配合着原本蜡黄的肤色,竟然显出一种浓郁的橘棕色来,几乎像个怪物。

    但这只怪物被人牢牢捆着,通红的眼睛里却慢慢涌出泪水,被人类真切的感情所感动了。

    郭巧慧在一旁都快看傻了。

    她心里最后那一点对曾经的柳哥的恋慕都碎去了,碎得稀里哗啦,现在只剩下某种对自己居然一语成谶的惊恐——要死啊!怎么宁宁姐真他爷爷的是个恋爱脑啊!!!

    你是一点智商都没长吗?!他要是真的喜欢你,怎么能舍得把你丢开呢!还是丢给这样的一个心理变态!

    郭巧慧在心中怒吼,但表面上却仍旧唯唯诺诺,只有脸部表情因为演技的低劣而微微扭曲,柳林的声音很低,他缓声说:“只有付出她,朝朝才能明白我的诚意,不是吗?阿宁是我拥有的最好的,也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现在她死在我手里,也算是善终了,她也会开心的,我也得谢谢朝朝,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他顿了顿,又说:“朝朝想看她怎么死呢?”

    他体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包容,不止包容季朝映,也包容了阿宁,地上的女人听着他的话,居然真的不挣扎了,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流泪,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季朝映忍不住叹息。

    她的眼眶也变得微微湿润,像是被这样真挚的情谊感动了,用带着一点鼻音的声音说:“你这么喜欢她,但还是愿意把她给我……那么还是让她死得慢一些吧,这样你们还有最后的时间叙叙旧,而且,这里虽然不太有人来,但带东西过来清理也是一件麻烦事,这样,你把她掐死吧,怎么样?”

    柳林也因为她的体贴而感到动容,他定定地盯着季朝映看了几秒,神情变得格外温柔:“当然可以,谢谢你,朝朝,我也代阿宁谢谢你,我会让她死得很慢的。”

    他挽起衣袖,折叠袖口,神态肃穆得仿佛在进行什么伟大的事业,他在阿宁面前跪下来,把她的头搬到自己的大腿上,又仔细地为她整理好乱蓬蓬的头发。

    十指在干枯毛躁的头发里穿梭,带出因为倒地而粘上的泥沙,脸上的脏污和泪水被擦拭干净,柳林声音低沉。

    “谢谢你,阿宁。”

    他抚摸过她稀疏得几不可见的眉,再带过那颤动着涌出眼泪来的眼,然后缓慢地感受那瘦削下陷的颊,他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谢谢你愿意为我去死。

    他缓缓用力,露出笑容。

    第187章  你真的不知道吗?

    有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粗重的, 断续的喘息声。

    有人伸手合上她的眼睛。

    流泪的,颤抖的红眼睛。

    柳林不停地为阿宁擦拭去无法止住的泪水,在她耳边诉说旁人听不见的缠绵话语, 郭巧慧因为恶心而无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季朝映则在她们身边徘徊,饱含怜悯地观赏着这一幕。

    阿宁的面庞从棕色涨得通红,然后转变成带着淤色的紫, 窒息是何等的痛苦, 但她却没有一丝挣扎,这个女人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缓慢到来的死亡,只因为这是她所爱的人所想要的。

    嗡嗡嗡——

    系统无意识地发出嗡鸣,感受着面前的人的生命体征逐渐下降, 她忍不住开口:“宿主——”

    季朝映的声音和她共鸣:“——好了。”

    她伸手擦拭眼中涌出的泪意,眼下的皮肤晕开一层粉,连带着鼻头也晕起一层潮色, 她像是十分动容, 连声音都放得更轻。

    “原来你真的愿意为我放弃她……我很感动。”

    她说:“还是先留着她吧,活人要比死人更能看出她到底有多出彩, 妈妈看到我制服了这样的猎物,一定会很感动的。”

    柳林的动作微微停顿, 他垂下眼睛,轻声问:“就这样吗?”

    季朝映看着他,声音同样轻柔:“你都能为我付出这么多,我总不能真的让你承受这样的负担呀, 如果你真的在这里杀掉她, 名声可就坏掉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

    柳林慢慢点头, 他松开手,看着阿宁本能地汲取氧气,看着她似乎是想要咳嗽,又被堵住嘴,呛得眼泪直流,狼狈不已。

    “辛苦你了,阿宁。”

    他面不改色,甚至十分体贴地帮阿宁拍了拍背,看得郭巧慧背后一阵恶寒——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这么虚伪,明明造成这一切的就是他自己,现在还摆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

    “我想和她单独相处一会儿,可以吗?”

    季朝映注视着柳林的动作,话语像是在请求,语气却不容反驳,她说:“毕竟之后,我们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事情,我也不忍心让你来做,好吗?”

    她微微仰着脸,神情真挚,眼中的湿气还没有褪去,姿态楚楚,像是被露水打湿的桃花,郭巧慧看得心头发堵,隐约间觉得自己已经看明白了,这个变态看起来越是可怜可爱,做出的事就越让人悚然,她完全没了和对方比较——或者说以对方做目标对照自己的心态,一时间只觉得排斥。

    她本以为自己会是冷血的杀手,朋克、摇滚,眼神冷漠,杀人不眨眼,要留炫酷的发型,待着黑色的帽子,说话时压低嗓音——对着怀疑她身份的人冷笑着威胁:你在找死吗?

    但却没想到真实的黑暗原来是这副样子,表面看起来是人模人样,无害又漂亮的青年人,内里却是腐败的,以折磨人为乐……

    郭巧慧想着想着,都来不及琢磨宁宁姐了,只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倒霉透顶!

    如果那个死男人没有出轨就好了,如果她的幸福家庭是真的就好了,那么她就不会装到那个死男人的出轨现场,那么她就不会怒火上头一不小心就把对方干掉……那么她现在也就不会站在这里,当个背景板,听着她曾经真心实意憧憬暗恋过的男人说——

    “当然可以,朝朝,谢谢你为我着想……我很高兴,这件事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关系。”

    反而让我们更进一步!

    柳林态度温柔,无有不应,甚至不用季朝映再做催促,就单手按住郭巧慧的肩膀,带着她往外走去 ,全程都没有再看地上的阿宁一眼。

    郭巧慧动作僵硬,这些原本会让她心跳加速的小动作,在此刻却只让她觉得排斥,她有些犹豫地想要回头,但最后也只是沉默,只敢沉默,跟着柳林离开了谷仓。

    大门一开一合,谷仓内就只剩下了两个人,一时间寂静无比。

    季朝映沉默下来,她围着地上的女人走了几圈,忽然蹲下,解开了对方手上麻绳的绳结。

    系统顿时急了,虽然她很高兴对方没有死在宿主手里,但是她可还记得对方之前看向宿主时的满目仇恨:“宿主!小心她会抓住机会伤害您!”

    宿主哪里都好,就是总喜欢自己冒险,这人可也是个罪犯,怎么能对她掉以轻心呢!

    但季朝映却十分冷静,情绪没有一丝波动,她安抚系统:“没关系,她伤不到我。”

    阿宁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急促起来,眼珠不断转动,季朝映解开她的双手,又从她口中抽出被团成一团的湿毛巾,然后示意她坐起:“起来。”

    限制住手臂和双腿的麻绳都将绳结绑在她身后。

    阿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停顿片刻,挣扎着坐了起来,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

    “知道你还有一截刀片。”

    季朝映轻声说:“藏在袖口?设计还不错。”

    她命令道:“松手。”

    阿宁的双手攥得青白,指缝间溢出暗红色的血来,季朝映听见了明显的吞咽声,片刻后,手掌张开,沾着血的刀片和鲜血一起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

    季朝映将她的胳膊解放出来,然后起身,面前的女人瘦削到几乎皮包骨头,她死死地盯着季朝映,棕黄色的眼珠几乎像野兽。

    “看我做什么?”

    季朝映柔柔地笑起来,她声音很轻:“难道你还能对我做什么不成?”

    “……”

    阿宁的呼吸频率忽然乱了。

    因为对方说得对,她是……她是柳林想要的人。

    她不能对她做什么。

    ……哪怕只是一下。

    因为她是柳林想要的人,他想要她。

    仿佛有极致的苦涩淌进了喉咙,而皮肤上残留的那点余温却遥远的仿佛一场幻梦,阿宁死死握住手,掌心的伤口疼痛不已,她眼中几乎要流淌出怨恨的毒水,最终却只能默默低头,解开了束缚着自己双腿的麻绳。

    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绳索的压迫,身体的大部分部位都在发麻,阿宁缓慢地站直身体,动作怪异且僵硬,像个没有关节的廉价塑料玩具,季朝映围着她踱步,冰凉的目光水一般笼在她身上,她忽然出声:“不想杀了我吗?”

    棕黄色的眼珠颤动了一下,眼白上的红血丝愈发密集,几乎让这双眼睛呈现出一种赤红色,但它的主人却仍旧沉默着,甚至都没有动弹。

    她只是立在那里,像尊石像。

    哒。

    哒。

    哒。

    谷仓内一片死寂,将季朝映迈动脚步时,鞋底与水泥地相接触的声音衬托得极其明显。

    季朝映轻声道:“不要在这种时候耍小脾气,你也看到了,他对我千依百顺,就连你,也是我想杀就杀,想留就留……再这样闹脾气,我也不知道我会对他,做出些什么事来。”

    “不要给他增添难度,好吗,阿宁?”

    她语调轻柔:“说话。”

    阿宁咽动喉咙,只觉得嘴唇干裂,说话时裂开血口,很疼。

    “……不想。”

    不,她好想。

    好想……好想……

    好想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真的不想吗?”

    季朝映轻轻笑了。

    她停下步伐,立在阿宁面前,对方的身形实在瘦削,但还是比季朝映要稍高一点,她低着头,被柳林整理好的头发重新散落,挡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不想。”

    这次的回答迅速了许多,只是声音沙哑,听不出其中有几分诚意。

    季朝映忍不住又要笑,她伸手掐住阿宁的脸,强迫她将藏起的表情重新展露出来,语调轻柔和缓,“你真的和他说的一样,很好,很乖。”

    乖巧、顺从、贴心,像只提线木偶,只要主人下达指令,就只会永恒地遵守。

    柳林当然该喜欢这样的东西。

    她就像一只手套,一柄快刀,是使用了许多年但仍旧趁手,甚至越来越好用的人形工具,柳林怎么会不喜欢呢?

    季朝映忽然松手。

    阿宁仍旧保持着被她掐住脸的动作,就连在这种时刻都显得格外顺从。

    “你觉得你是他的什么?阿宁。”

    季朝映重新绕着她迈动步伐,视线从上到下,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她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声音愈发柔软,像流淌的蜜,漂浮的云。

    “你对他而言,算是什么,阿宁?”

    这是个极具侮辱性的动作。

    阿宁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棕黄的眼珠投出的目光几乎像长钉,要将季朝映钉透。

    她觉得这是一种炫耀,一种昭彰,一种胜利者在失败者面前的洋洋自得,口中不断有酸苦的口水分泌出来,但阿宁却只能选择把它咽下去。

    最终,她也只是垂下眼睛:“……我不知道。”

    她算什么……这重要吗?

    重要的是……她对柳林而言也是重要的,他是喜欢她的,这就足够了。

    她就要这一点点,就足够了。

    但仿佛有声音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那个声音低笑着,这就够了吗?这就够了吗?这真的足够吗?

    为什么?为什么她付出了这么多,却永远也只能被他放在郊外的房子里,为什么他身边永远有别人,为什么他永远都被人簇拥着?为什么就不能回头,回头看看她?!

    她要的不多,她只要一点点,她要他回头,回头。

    然后看着她,看见她,只看她,只见她……

    她就要这一点点。

    她就想要这一点点。

    她就只想要这一点点……吗?

    那胜利者又在围着她迈步了。

    她有乌黑柔顺的长发,她有白皙细腻的皮肤,她微微弯起眼睛,声音又低又细,钻进耳朵里,让灵魂都颤栗起来。

    “真的吗?阿宁。”

    “你真的不知道……他怎么看待你吗?”

    第188章  你不要活得像我!!!

    她知道吗?

    阿宁忍不住回想。

    她知道吗?

    她或许……或许是知道的吧。

    毕竟从一开始, 她和柳林,就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虽然她们出身于同一片地方,同样来自于偏僻的, 灰扑扑的小乡镇,但她只是忙碌于田野之中的灰老鼠,可柳林确实暂时停歇在这里,注定要离开的金凤凰。

    柳林是学校中的风云人物, 几乎所有学生都知道他, 男生喜欢和他做兄弟,女生总是手拉着手小声谈论他,他成绩好、长得帅,还有和大家都不大一样的家庭创伤, 就像小说里需要一个温暖明秀的女孩去拯救的忧郁男主角。

    没有人能拒绝他、无视他,所有人都在谈论他、在意他,女生喜欢他和其他男生不一样, 爱干净, 说话温柔,不爱开黄腔, 男生喜欢他成绩很好,体育出色, 还打得一手好篮球。

    没有人能不看他。

    其中也包括阿宁。

    阿宁比柳林大了五岁,却只比他高上一个年级,她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孩,大姐早就和家里断了联系, 二姐嫁人又离婚失去了踪迹, 三姐被抱去给了没有孩子的姨妈家里,小妹妹……

    小妹妹……在大姐最后一次回家的夜晚被她抱走了, 阿宁从此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那她呢?

    彼时的阿宁闭着眼睛,像是睡得很沉,她听见小妹妹用稚嫩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大姐要去哪儿,而早已经成年的大姐语气冷硬:“去大城市……别说话,乖乖的,姐姐天天给你买扭扭糖吃。”

    那她呢?

    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涌出来,阿宁缓缓蜷缩起来,像只老鼠。

    那她呢?

    姊妹们走的走逃的逃,一家子的指望最后竟沦落到了阿宁身上,阿宁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如履薄冰,听着母亲和一家之主好声好气地打商量。

    “让她继续上学吧……她要是上个高中,以后找工作也能赚得多一点……”

    “以后还得靠老四不是……”

    阿宁蹲在外面,用力搓洗着手里的衣服,最终,苍老的母亲走出来,脸上难掩笑容。

    她小声对阿宁说:“你爸说了,只要你好好学……就给你去上高中,你得好好学啊,知道吗?”

    阿宁看着她发红的,微微肿胀的脸,沉默着点头。

    这是她的母亲。

    她的年纪很大了,因为频繁生育而愈发显得苍老,阿宁是她的第四个孩子,错过了她青年时发泄在女儿身上的怨气,错过了她中年时被疯狂的女儿控诉的茫然,阿宁看见的,只剩下不知道应该称之为麻木还是懦弱的温柔。

    她是个……她是个……

    她或许是个好妈妈。

    起码对阿宁来说是如此。

    阿宁忽然开始庆幸了,庆幸自己没有被带走,她们是不幸的,她们没有出生在一个好家庭,还有一个总是酗酒打牌脾气不好的父亲,他的怒火总是被倾泻在妻子和女儿身上,如果阿宁走了,母亲又要怎么办呢?

    她的年纪太大了。

    太大太大了……

    再像以前一样挨打,她是会死的。

    阿宁沉默着经历着这一切,她在家做着家务,放学时去给妈妈的小烧烤摊帮忙,她的中学时代是灰色调的,很暗沉,值得庆幸的是,她并没有经历校园暴力,和她相似的女孩在这个小镇里太多了,大家拥有同样的性格内核,同性之间的欺凌无处发生,只有男生去揪她们的头发和内衣带的手让人难以忍受。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林是不同的。

    在大家都穿着校服,甚至有些人还穿着哥哥姐姐的旧校服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了打理自己,他的头发和其他男生相比总要长一些,但一点也不显得邋遢,像偶像剧里的男主才会做的造型,他的衣服总是干净的,明明大家都穿着款式相同的半袖,但他的衣服上却总有新潮前卫的装饰,在黯淡的生活里,他像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但彼时的阿宁并没有与他产生过什么交集,甚至没有过擦肩而过,她只站在远处,看到他,听到他。

    如此遥远。

    触不可及。

    那么她们是在什么时候接触到的呢?

    阿宁都已经要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是一个夜晚,在夏天,天气闷热,蚊虫很多。

    那时的阿宁已经是个青年,但身形仍旧干瘦,她考上了大学,母亲很高兴,连着几个月都去做日结的农工,在人家地里熬黑了几个度,终于攒够了第一年的学费。

    阿宁第一次品味到了某种喜悦,甜的,酸的,像没熟的果,带着一点涩。

    她很高兴。

    母亲也是。

    这个衰老的女人带着唯一留在自己身边的女儿去赶集,服装店里的衣服太贵了,市集上的会更便宜一些,她们精挑细选,终于买下一身看起来有点年轻人范儿的衣服……幻梦一般的快乐让阿宁忍不住笑起来,她仍旧沉默,可生活却不再难熬了,连洗衣服的手都变得更有劲。

    这种快乐截止于阿宁准备出发的前一天。

    母亲叫好了熟人送她去车站,阿宁收拾自己能带走的东西:几件还算能看的衣服、一床睡了很多年的被子……直到大屋里传来一声哭叫。

    母亲放钱的柜子空空如也。

    那些钱被父亲拿去打牌了。

    其实原本阿宁可以用学生贷款去上学的。

    可惜在那个时候,一生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小镇,甚至没有碰到过手机的阿宁并不知道这一点,等到过了好多年,她从郭巧慧的嘴巴里知道这一点的时候,这个机会早已经被埋葬了。

    于是阿宁的生活只能继续。

    那身新衣服在后来被她穿去参加同学的升学宴了。

    那个女同学和她的关系还算不错,去吃席不用给礼金。

    阿宁想,这样也不错,这样她就能一直和妈妈待在一起了……她其实想过,自己走了之后,妈妈要怎么办。

    但某种说不清的恐惧一直在阻碍她,让她装聋作哑。

    现在她不用再装聋作哑了,也不用在夜晚辗转反侧,这是好事。

    介于大女儿和二女儿的前科,阿宁不被允许去其它地方打工,父亲怕她跑了,也怕她和野男人厮混,嫁给别人家。

    母亲说,这是因为父爱,是当爹的怕她去别人家受苦。

    但阿宁其实知道真相。

    真相是因酗酒的恶习,父亲早在好几年前就不行了,这也是为什么妈妈没有再怀孕,这也是为什么她被留在了父母身边,这也是为什么和父亲一起打牌的牌友提出把阿宁娶走当儿媳妇的时候,父亲会拒绝的原因。

    他不行了,再把阿宁送走,他就要绝后了。

    阿宁要留在家里,给他养老。

    阿宁要留在家里,给他生个随他姓的孙子。

    这样的生活实在漫长,几乎让人意识不到时光的流逝,阿宁和妈妈一起做烧烤,再打一点散工养活家里,这个家里多了一个劳动力,生活变得好过许多,以至于男人能从老婆那里拿到更多的钱。

    他的酒喝得更多了。

    阿宁已经忘记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是因为那时的生活让时间变得太过缓慢,而每一天要做的事情又都完全一致,以至于大脑无法分辨那些极度相似的记忆。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那个夜里,天色黑得很早,像是要下雨。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那天夜里,天色黑得很早,屋子里传出争执声。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那天夜里,天色黑得很早,她推开了大屋的房门。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那天夜里,有女人哀哀的哭声,男人大声痛骂:“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那可是十万块,十万块啊!”

    他大声咆哮,吐沫星子喷出来,带着酒臭味。

    “有了这个钱,咱们就能去大医院看!……老李头早说过了,大地方有大地方的治法,人家那儿可能选种,咱们挑个儿子……”

    “人家家里有钱……儿子傻了点又怎么了……死丫头给出去也是享福……”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她温柔的,软弱的,麻木的母亲。

    或许是出于母性,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因为长久的磨难终于攒够了怒气,那永远细弱的,唯唯诺诺地赔着笑的声音猛地提高,又尖又细。

    她说……她说什么?

    她说……她说……

    “享福?!享什么福!那个就是个死傻子!他又高又壮,逮着人就打,丫头过去就是受作践,你是想她死,你是想她死啊!”

    “你就是想要个儿子,宁六波,这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想要个儿子……你是个阉人了,你是个活太监!你一个太监,你还不死心!”

    阿宁忽然觉得想笑。

    心中忽然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快乐,像是快乐,叫她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她飘飘荡荡,觉得恍惚,恍惚的同时却又十分幸福,像是灵魂离开了躯壳,去往了传说中好人会去的圆满之地。

    在那一刻,阿宁真切地感知到了什么,那是种她本该拥有的,那是种她曾经在某些瞬间品味到过的,那是爱。

    或许稀薄,或许廉价,或许姗姗来迟……但它仍旧温暖。

    阿宁太贪婪了。

    她迷失了,她沉浸在了某种巨大的幸福感中,像是从未得到过雨露但苟延残喘地长在沙地中的苗,一旦得到一点浇灌,就放开根系拼命吮吸,不肯漏掉一点,甚至想要更多。

    这就是最大的错误。

    她还记得那是个夏夜。

    房间里的声音猛地拔高,然后沉寂。

    阿宁在门外等待着,大概过了两三秒,她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她推开了门。

    她看到父亲瘫坐在地上,一只碎掉的酒瓶滚落在一边。

    她看到有暗红色的液体慢慢地涌出来,在地上铺开,像张地毯。

    父亲看着她,第一次那样慌乱,连语调都不像平常一样粗声粗气,他胡乱地说着什么,像是在解释。

    但阿宁没有听见。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想时,只记得自己跪在血泊里,母亲的瞳孔涣散,她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那声音太小了。

    太小了,听不清楚。

    于是阿宁只能趴下来,她蜷缩在那一滩的血液里,乍一触碰觉得温热,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她听到母亲喃喃地说。

    “丫头……丫头……跑吧……跑吧……”

    像你的姐姐一样,像你的妹妹一样。

    跑吧,跑吧!

    “你不能……不能活得像我……”

    你不能活得像我……

    ——你不要活得像我。

    你不要活得像我啊!!!

    第189章  杀几个人都一样。

    阿宁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只记得那双涣散的眼睛。

    它慢慢睁大, 失去光泽,世界在那个瞬间变得十分寂静,阿宁看着从额头上淌下来的血流到双眉之间, 沿着轮廓落到内眼角,像一行血泪。

    她的目光随着血液移动,从母亲的脸,到那只沾了血的酒瓶, 她缓慢地恢复了感知, 听到那个男人不断地辩解,翻来覆去,颠三倒四。

    原来他也会害怕啊。

    阿宁想。

    她还以为他无坚不摧呢。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

    阿宁忘记了,她只记得那时她耳边有停不住的人声, 像谩骂,像求饶,时而痛哭, 时而惨叫。

    同样的事情, 男人做了几十年,邻居们早已经习惯了, 以至于当他口中发出那有些相似的声音时,也没有人觉得不对, 前来救他。

    阿宁觉得自己的灵魂飞走了。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她甚至是平和的,就像是被永久地带走了一部分东西, 她本就不完整, 现在更变得残缺。

    他的双手总在她面前挥舞,叫人觉得有些看不清。

    阿宁抓住那只裂成两半的啤酒瓶, 捅进了他的手肘。

    男人发出惨叫,他哭叫连连,想要逃走。

    阿宁拽住他的衣领,平静地把他拖了回来。

    他的双腿总是各种挣扎踢动,成为了下一步进行的阻碍。

    阿宁抵住他的膝盖骨,听见骨头咔嚓作响,发出脆弱的哀鸣。

    男人的声音已经不能再用凄惨来形容,他痛哭流涕,时而求饶,时而痛骂。

    有骚臭的□□从他身下流出来,是深黄色,打湿裤子,淌了一地。

    阿宁觉得有些恶心。

    于是碎裂的玻璃刺进皮肤,在她的人生中永远像个螃蟹一般耀武扬威的男人发出了简直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凄厉声音。

    深红色的鲜血慢慢盖过那片骚臭的尿液,阿宁有点担心他的血会和母亲的混在一起,她觉得这样会变得有点脏,于是拖着他往另一头走去。

    然后把他提到了床边。

    这里拥有更多的,更全面的工具。

    阿宁点燃了一支烟,通红的火星释放出白烟缕缕,但它已经不能萦绕男人身边,为他增添更多的男人气概了,它被按在皮肤上,被按在嘴唇上,被按在薄薄的眼皮上。

    惨叫声逐渐从开始时的凄惨有力变得沙哑,像是男人的生命力也随着血液的流淌而流尽了,他太脆弱了。

    他怎么会如此脆弱。

    阿宁只能暂缓片刻,甚至开始为他止血,整个过程都冷静而平和。

    或许是这样的待遇给了男人无谓的希望,他从昏沉中醒来,开始求饶,他痛哭着,嘴巴几乎被血黏在一起,都打不开,他以为阿宁心软了,他以为她要停止了。

    但没有他以为。

    他是如此的软弱,哪怕手脚都被折断也还是想活下去,而阿宁只是在他的哀求声里选取了下一件可用的工具。

    于是场面逐渐变得不可控起来,阿宁听着他惨叫,听着他哀嚎,听着他的气息变得微弱。

    他要死了。

    但阿宁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房间内狼藉遍地,而她从地上捡起剪刀,她平静地剪开了男人的肚子。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在无尽的痛苦之后,竟然还能有更痛苦的、更残忍的折磨要受。

    他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旧的,卡顿的音响。

    阿宁伸手在他的肚腹里翻找。

    咕叽,咕叽。

    她终于找到了。

    她伸手,想要将自己找到的东西拽出来,但它太结实了,她只能用剪刀继续往上剖。

    隔着血淋淋的皮肉,隔着森白的肋骨,她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的。

    一颗红心!

    他竟然有一颗红心!

    这个该死的,该杀的,该受千刀万剐的贱人。

    这个可恶的,可恨的,可谓黑心烂肺的贱人。

    他竟然有一颗红心,他竟然有一颗红心!

    阿宁忍不住想笑。

    她的喉咙震颤着,发出一串笑声,嘶哑无比。

    然后戛然而止。

    她呆呆地看着那颗红心,觉得身上冷极了,她蜷缩起来,却还是感觉不到暖意,于是她站起来,这时候才发现全身上下都在酸痛了。

    阿宁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母亲身边。

    她蜷在了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把脸贴在她的肩头,她们几乎从未这样亲密过。

    阿宁颤栗起来。

    她发现母亲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了。

    她重新坐起,将母亲抱在怀里,发现她的肢体已经变得僵硬,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门外大雨瓢泼,阿宁怀抱着母亲,她的脸庞冰冷,涣散的瞳孔仍旧外露,阿宁开始为她擦拭起额头上的血痕,这才发现母亲真的已经老去了。

    她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

    那张脸上皱纹密布,嘴唇苍白,头发里生长出杂乱的白发,她的身体开始虚弱起来,做活的时候总要咬着牙撑一口气,而现在,她连那口气都没有办法撑下去了。

    她死了。

    阿ῳ*Ɩ 宁麻木地坐在原地,小腹一阵一阵地抽痛,她的衣服被血浸湿了,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来了月经。

    场面简直像是一场难产。

    柳林就是在这一刻出现的。

    大雨让天空变得昏暗,叫阿宁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她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不知道那时候是在凌晨,早晨,中午,还是下午,她只知道天色灰蒙蒙,有人敲响了院落的破铁门。

    伴随着一阵听不清楚的人声,铁门被推开,阿宁听见了几声谩骂,然后是嘶哑的男声在亲亲热热地叫“亲家”。

    亲家。

    原来早已经商量好了。

    阿宁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她低头,呆呆地看着怀里的母亲,是啊,是啊……是她在阻拦。

    她浑浑噩噩,呆滞地听着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虚掩的房门被拉开——

    有人吓得发出一声惨叫,手脚发软,语无伦次,那是个叫人觉得有几分眼熟的,矮胖的中老年男人,他转身想要跑,却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骇得只知道“啊、啊”地张嘴说话。

    阿宁像只没有被擦上油的木偶,她偏了偏头,发现连脖颈都变得十分僵硬了,于是连抬头的动作都变得卡顿。

    她看见了一双马丁靴,黑色的皮面,擦拭得很干净,再往上是线条利落,有暗色条纹的阔腿裤,面料看上去很昂贵,和以前一样,明明是同样的款型,穿在他身上的衣服总会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是柳林。

    他反手关上房门,脸上的神情被屋内的灯光模糊,他左右打量了一下房间内的情景,发出一点抽气声,像是在惊讶。

    “意外之喜。”

    阿宁听到柳林说:“很有天赋嘛。”

    他伸手抄起了一旁的酒瓶,轻描淡写地砸在了另一个男人的头顶,鲜血飞溅出来,溅在阿宁脸上,让她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既然都做过了,也不介意多杀一个吧,就当帮我一个忙。”

    柳林半蹲下来,擦拭干净酒瓶上沾到的指纹,然后把它塞到了阿宁手中。

    “你怎么打算?杀了三个人,除非有精神病,不然最好的结果也是五十年起步的终身监禁。”

    “你想死吗?”

    阿宁颤了一下,她看着柳林,想要说话,张开口却是失声的。

    柳林笑了:“不想死吗?”

    他伸手拍了拍阿宁的肩膀,打量了一圈周围的陈设,提起一只塑料水桶走了出去,没过一会儿,他就提着满满的一桶清水回来了。

    哗啦——

    一瓢水泼头淋下,阿宁打了个哆嗦,身上的血水往下流淌,她已经离开了母亲,自己蹲在地上,双手环住肩膀。

    “别愣着,快洗干净。”

    柳林伸出脚踢了踢她:“这种机会可不多,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一停,你就跑不了了。”

    阿宁慢慢抬头,看着他,她张了张口,想问什么,但还是没有声音从喉咙中传出,她伸手捂住了脸,将脸上溅到的血液都清洗干净。

    柳林看了她几眼,轻笑了一声:“难怪他会看上你,确实长得不错。”

    有几分清秀。

    他说:“运气也好,没有今天这一茬,你就得被那个傻子弄死了……别愣着,快点洗。”

    冰凉的水一瓢一瓢地浇,阿宁终于将整具身体都清洗干净,她在柳林的指挥下套上了另外一身衣服,然后提出了厨房里自榨的菜籽油。

    “到处都撒一撒。”

    柳林熟练地指挥她:“把他拖过去……对,放到一起……”

    两个男人的尸体被拖到一起,泼上油,但看着仍旧躺在地板上的母亲,阿宁却顿住了,她僵住的时间太久,久到柳林不满地发出催促的声音,才终于回过一点神。

    她张开嘴唇,然后闭合,紧接着再度张开,反复尝试了许多遍后,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声音。

    “……我要埋葬她。”

    阿宁喃喃地说。

    “……她不能和他们在一起。”

    柳林愣了一下,他眯着眼睛在四周仔细打量了一圈,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点什么,阿宁以为他会阻拦她,说时间不够之类的废话,但最终他也只是说。

    “把她搬到另一间屋里去,不然就算你把她埋到土里,也会有人把她挖出来的。”

    柳林平静地说:“雨下的大,火点起来,也烧不到另一边。”

    这把火为的也只是销毁痕迹。

    他侧脸去看门外连绵的雨,面孔被阴影分割,半长的头发挡住一点眉眼,让他看上去生出一种阴郁的忧愁。

    却又很包容。

    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母亲一样的……

    包容。

    第190章  她们是同样的人。

    阿宁将母亲抱去了自己的房间。

    那原本是她曾和二姐共用过的房间, 后来也是她和小妹妹共用过的房间,她仔细地将床铺好,然后给母亲盖上被子。

    她要走了。

    她不要死在这里。

    她没做错, 她什么都没做错!

    在这整个过程中,柳林都在旁边看着她,阿宁把点燃的纸巾丢尽了满地流淌的菜籽油里,火焰“轰”的一下窜了起来, 她关上门, 被柳林拉着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后来阿宁在电视上听到了后续的报道,屋内的大火熊熊燃烧,终于突破了雨幕的封锁让邻居发现了异常……于是救火消防和警员一起到达了现场……

    根据邻居的口供和现场发现的一点痕迹, 她们将真相还原了大半,认定是男人在惯例的暴力中杀死了老婆,而消失的阿宁看到了看到这一幕受到了刺激, 于是为母报仇。

    至于那具多出来的尸体……

    就和柳林希望的一样, 她们觉得是他不慎发现了复仇现场,导致自己也被永久性地封口。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阿宁并不在意自己背负的是一条人命还是两条人命, 她只是觉得空茫,她一下子就脱离了以往的环境——她甚至拥有了一栋自己的房子!!!

    是柳林花钱买下来的房子。

    她的生活已经和以往截然不同。

    她不用再早起干活做家务, 也不用再忍受父亲突如其来的怒火和谩骂,更不用看到母亲时忽然有一个瞬间的恍惚……然后听到耳边有人窃窃私语。

    你恨吗?

    那个声音会这样蛊惑她。

    你恨她吗?

    而现在,阿宁再也不用去想这个问题了。

    但那个声音并没有远离,它在阿宁耳边萦绕着。

    在柳林帮她逃跑时、在柳林为她购置生活用品时、在柳林为她买下一栋房子时……

    它都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阿宁心头盘旋, 让她惶惶不安,她几乎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场美梦, 却又在时刻担忧着,这场梦境会在什么时候醒来。

    但她没有醒来。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冬天里的某一日。

    柳林忽然开着车回到了这里,阿宁听到声音,攥着刀走出了门,却在车里发现了几乎快昏厥过去的柳林。

    她大惊失色。

    她立刻将柳林拖了出来——这才发现他受了伤,阿宁把他带到了屋子里,帮他清洁伤口然后包扎,又找出药物试图喂给他。

    柳林昏昏沉沉,那双看人时总是显得很温柔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面孔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

    他看起来变得很脆弱,让阿宁心中涌动出一股莫名的柔软,她没有想过,原来几乎无所不能,能骗过全世界,把她偷偷藏起来的柳林……也会有这样虚弱的时候。

    她忽然生出一股窃喜,为自己居然能这样偷偷接近对方,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卑劣,柳林可是她的恩人!

    心中五味杂陈,但阿宁只是沉默,受伤应该是不能食荤腥的,她去煮了素粥,放了一点糖,吹凉了,慢慢喂给他。

    柳林竟然也就这么吃了。

    他慢慢清醒过来一些,眉眼中带着一点沉郁,阿宁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吃完之后把碗洗干净,然后清理地上沾到的血迹。

    柳林忽然开口了,他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

    阿宁心头一颤,动作顿住了。

    她回头看去,发现柳林躺在床上,安静地注视她,那双眼睛在一片暗色里闪闪发亮。

    那是两人第一次聊天,不像是之前,柳林命令,阿宁顺从,她们第一次敞开心扉交流,柳林向她叙述了自己的过往,也向她叙述了最近的经历。

    他还说自己的恨意。

    “这是他欠我的。”

    柳林低声说:“阿宁,我叫你阿宁……好吗?我让你替我负罪,你恨我吗?”

    当然是不恨的。

    杀死一个人和杀死两个人,有区别吗?

    更不要提是他给了她容身之地,是他在保护她。

    阿宁摇头。

    于是柳林笑了。

    他起了兴致,向阿宁回忆起自己儿童时的记忆,很俗套的故事,校园爱情,丑男美女,自卑与自负并存,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魅力婚后出轨……

    然后是离婚。

    “她本来想要我。”

    柳林轻轻叹气:“但没能抢过。”

    他毕竟是个男孩,是儿子,是香火,是传承,自家人怎么能跟外家走?

    于是财产分割,女人只能自己离开,柳林则迎来了一位怀孕的新妈妈。

    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开始无视他,这个家庭中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也是个男孩。

    柳林不再是独一份儿的“传承”了。

    他开始受到更明显的冷遇,第二个妈妈不喜欢他,但也只是无视,她只看顾自己的孩子,这也并没有过错。

    但本该照顾他,保护他的男人,却一声不吭,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过。

    他什么都不做。

    于是恨意滋生,尤其是在发现离开的妈妈又生了一个女儿,那个陌生的妹妹却受尽宠爱之后。

    那是他本该拥有,却被阻挠的。

    而想尽办法留下他的人,却是这样对待他。

    这要他怎能不仇恨?

    柳林语调平和,眼中却晦暗不清,阿宁心头颤动着,觉得心头在发涩。

    原本几乎麻木的器官,在此刻却像是如春的冰雪一般消融,重获生机,开始搏动。

    她听着柳林慢慢地叙述,心中有奇怪的酸软,她也经历过同样的处境,感同身受。

    直到柳林看向她,微微一顿,问她:“你怎么哭了?”

    这时候,阿宁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落泪。

    她有点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擦拭眼泪,带着点慌乱。

    柳林就忍不住笑,像是有些无奈:“哭什么,你不是更可怜?这有什么,都过去了。”

    这不一样。

    阿宁慢慢摇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他。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想了很久,她什么都不算,她一无是处,她连大学都没上过……她有什么用呢?

    她只会打工,但柳林甚至都不缺钱,不用她去赚钱,她也会做点家务,可柳林甚至都不怎么和她见面,她又能怎么报答?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她不值得的。

    思绪纷纷扰扰,让阿宁下意识地低头,将自己蜷缩起来,这是很没安全感的表现。

    她在畏惧,她怕说破了,说开了,柳林就会忽然发现,这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就会把她赶走。

    但她并没有被赶走。

    有温热的触感落在脸上,阿宁颤栗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就见到柳林凑得很近。

    他在帮她擦眼泪。

    “别哭了。”

    他看起来更无奈了,眉眼间的郁气都被消去,声音放得很轻:“……我只是觉得,我们很像。”

    阿宁怔住了。

    她不觉得自己和柳林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他从一开始就十分优秀,鹤立鸡群,站在带着土气的学生里像是从偶像剧里扣出来的人,他读了书,有学历,还能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赚上这么一大笔钱出人头地……

    和她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宛若云泥。

    但柳林只是仔细帮她将泪水擦拭干净。

    他的指尖很烫,呼吸间的热气扑在脸上,让阿宁只觉得眩晕,她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乖巧得像具雕像。

    “你不觉得吗?”

    柳林轻声说:“我和你一样,都不被重视,被忽视、被冷淡……”

    他的指尖蹭过嘴唇,有些痒。

    “都有一个畜生不如的人渣做爸爸。”

    “看到你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惊喜。”

    他说:“从我十二岁的时候开始,我就想杀了他,一千次一万次,日日夜夜……哪怕是在做梦,我都在杀他,但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机会。”

    但他现在做到了。

    “阿宁。”

    “你给了我一个机会。”

    她给了他一个好机会。

    阿宁终于笑起来,唇边带起一点弧度,很轻微。

    以前的生活太苦涩了,她几乎不怎么笑,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怎样的,于是只能低着头,躲避柳林的目光。

    阿宁很高兴。

    原来她是有用处的。

    原来她是有意义的。

    原来她是被看见的……

    原来她和他是一类人。

    她徒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感,大脑发晕,轻飘飘的,像是灵魂脱离了身体。

    她有了归处。

    在恍惚中,她离柳林更近了,说不清是谁先靠近谁,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阿宁不明白自己是恐惧还是羞耻,她闭上眼睛。

    这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她喜欢他。

    阿宁想。

    不,或许不是喜欢……她爱他。

    她可以给他生孩子,就像是妈妈那样。

    他的孩子一定会很像他。

    阿宁忍不住拥抱他,觉得未来的人生都变得甜蜜起来,她很像他,她和他是同一类人。

    她们是栖息在一块的两只鸟,是紧贴着取暖的两只猫,她爱他。

    阿宁想,柳林或许也很……也很喜欢她。

    是的,他喜欢她。

    她该为他做点什么的。

    在一切结束之后,阿宁悄悄爬起,她从柳林的口袋里掏出了他的手机,然后拿着他的手将屏幕解锁,她有点生疏地寻找线索,想要找到那个伤害他的人到底是谁。

    一切顺利,开屏就是社交软件,记录显示,是对方把柳林约去了某个固定的地点。

    阿宁放下手机,穿好衣服,她带好口罩,想要出门。

    却被柳林拉住。

    他的笑容很温柔,像是预料到了她要去做什么,他说:“一个人去会受伤的。”

    “我们一起。”

    她们是同伴,是爱侣。

    她与他共承一样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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