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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VIP】

    第20章 (三合一)“带你见见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

    “意思是,你对嵌灵一无所知。”骨衔青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安鹤,你对我一无所知。”

    在说话间隙,骨衔青放下手,调整了腰间的皮革束带,她用皮革压住伤口,然后猛地一拉缠得更紧,粗暴地止了血。

    因为疼痛,她的身子在安鹤怀中轻微发抖,像琴弦的余震,唇边的笑意却绽放得更加灿烂。

    “为什么这样说?”

    安鹤仍旧死死地禁锢着骨衔青的腰,有那么一刻,她恍然觉得骨衔青是朵盛放的罂/粟,极致的疯狂在那双湛蓝的眼眸里翩翩起舞。

    “第九要塞那些家伙,真是原始得过了头。”骨衔青轻喘着答话,“她们认为嵌灵都是动物,这个认知说不定已经过时了。”

    安鹤紧紧皱眉,一时分不清骨衔青是在骗她,还是对第九要塞有什么偏见。

    嵌灵还有别的形态吗?她从未见过。

    骨衔青没有明着解释,安鹤还想再问,骨衔青却忽然仰起头,逼近安鹤的脸颊。

    那双柔软的唇掠过,一个轻若无物的吻如蝴蝶翅膀扫过安鹤的侧脸,以此为中心,酥麻的痒瞬间在安鹤的神经上游走。

    在安鹤惊慌后仰的那一瞬间,骨衔青抓紧时机猝然发力,再一次,精准且成功的,把安鹤踹下了车子。

    安鹤略显无措地跌在地上,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双唇还没合上,整个人就和地上的军刀待在了一处,浑身滚满了泥。

    骨衔青迅速启动车子扬长而去,等开出两步,还回头细细观赏了安鹤错愕的神态。她十分张扬地大笑——安鹤真是只迷途的羊羔呢。

    可爱。

    那只羊羔很快站起身,凝了目光,捡起军刀,不屈不挠地迈开双腿,试图追上摩托车的尾巴。

    骨衔青略微加快了马力,在安鹤无法追上的时候,又放慢了速度。

    她知道,以安鹤现在的孱弱体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二次使用天赋了。

    所以她慢悠悠地往前开,然后,又停下等一会儿。

    骨衔青太懂怎么牵引安鹤了。

    她让她好奇,让她恐惧,让她迷惑,但从不给她正确的答案。

    然后,再让她想追追不到,想甩甩不开。

    犹如一根无形的牵引绳,一头拉拽着安鹤,而另一头,骨衔青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骨衔青观察了安鹤许久,她们在每一个梦中相会,她了解她每一个深藏的潜意识。

    所以,骨衔青决定要当安鹤的朋友,抚摸她的脸颊,给她提供帮助,让她依赖。

    又要当她的敌人,给她留下伤口,流出鲜血,让她憎恶——教导?骨衔青从不信奉苦口婆心那一套,没有什么比苦痛和仇恨,更刻骨铭心……

    身后的人追了两步,在意识到两条腿跑不过两个轮子的时候,愤然掉头。

    骨衔青停下车子看着安鹤远去的背影,不甚在意地眨了眨眼,她知道,安鹤不会就此一走了之的。

    她太懂如何拿捏人类了,最危险的才最迷人。

    当她神秘又危险地出现在安鹤眼前,当她的宿敌,安鹤才会想尽办法了解她,靠近她,和她不死不休地纠缠。

    骨衔青乐在其中。

    她下了车,用视线测量到沼泽地的距离。

    已经不太远了,远处的水洼失去太阳的照射,完全地被吞入了黑暗。

    深蓝色笼罩下来,黑夜即将接管这片土地。

    视线内,只剩下骨衔青一个人还停留在荒原上,安鹤离开了,渡鸦也消失了,时不时刮起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骨衔青闲适地抵在车身上,抽出空隙低头摸了摸腰间的伤口。

    隔着皮革按压,很痛。但无所谓,她给别人的痛苦,和给自己的痛苦等量。

    她耐心地等待着。

    半个小时之后,荒原再次被马达的轰鸣惊醒。骨衔青抬起头,发现安鹤原本消失的方向,出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

    骨衔青露出笑容——看吧,安鹤果然舍不得放过自己,小羊羔捡回了那辆被丢弃的车子,再次追了上来。

    ……

    砰——

    安鹤直直地撞在骨衔青的车上,前轮离骨衔青的腿只有两厘米,要剐蹭到了绝对会出现一个硕大的血口。

    骨衔青丝毫没有躲闪,她只是抱着双臂皱眉:“机车在荒原上可是重要物资,温柔些,安鹤,它来之不易。”

    “来之不易?”安鹤眼中闪过戾色:“你故意留的?”

    “喜欢吗?”骨衔青歪着头。

    安鹤察觉到被戏耍:“也是故意开枪的?”

    “嗯,不然怎么引你来找我。”

    “既然是找我,你为什么对海狄开枪?”

    骨衔青看到安鹤提到海狄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她抿紧唇角,头一次露出轻蔑的冷笑:“你还真是护着你的伙伴。”

    安鹤扔掉车子,一步一步走向骨衔青,在对方退无可退之时,安鹤屈身将她压在了车上,手中军刀的刀柄恰好抵着骨衔青的伤口:“警告你,不许伤害我的同伴。”

    安鹤很凶,但落在骨衔青眼里,像虚张声势。

    骨衔青感受到背后摩托车的零件硌着她的大腿,而安鹤似乎怕她跑了限制了她活动的空间,那双近在咫尺的瞳孔盈满警告,安鹤在为了别的人,警告她。

    骨衔青眯起眼睛:“同伴……我没有必要伤害你的同伴,我要是想杀她,那颗子弹已经钉在她脑子里,而不是在车架上。”骨衔青神色冷了下去,她的枪法是跟言琼学的,第九要塞除了阿斯塔和伊德,没有人能跟她媲美。

    骨衔青俯视着安鹤,轻轻推开对方的肩:“不威慑你,你怎么会离开她,跟着我来?”

    两人沉默了好一瞬,互不相让地对峙,视线纠缠,刀光剑影地猜测着对方的本意。

    “你是不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安鹤板着脸发问,她注意到了,骨衔青的目的是引诱她,在她跟上来后,骨衔青再没有用过那把狙击/枪。

    “嗯,怎么现在才意识到?”骨衔青没再笑了,但依旧是梦里那副轻佻的口吻,听得安鹤火大。

    “那我们要去哪里?”

    骨衔青眯起眼睛,眼眸深处迸射出近乎危险的魅力,神秘,又深不可测。

    她指尖抵着安鹤的肩,将她缓慢地推开,然后,小声而暧昧地低吟:“带你见见,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

    ……

    她们重新骑上了车子。碾着夜色,一直往南。

    安鹤跟在骨衔青身后,她没再召唤嵌灵。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确确实实,被骨衔青勾起了极大的好奇心,在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的时刻,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了恶魔的邀约。

    她清楚地知道,骨衔青就是那个恶魔。

    安鹤甘愿以身犯险。

    不知不觉间沙地已经消失了,变成了戈壁,继而,变成了沾水的湿地。

    这片区域的地形十分多变,安鹤第一次走出这么远的地方,深刻体会到这一带的诡谲和荒凉。

    这里的风是有颜色的,灰黑的颗粒形成了气流,好似要钻进衣服的缝隙,钻进鼻腔和颈窝。

    同时这风,又是有味道的,腐烂的臭味、淤泥的腥味、颗粒的烧灼味,和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辐射一起,笼罩在这片荒原上。

    地平线已经逐渐看不分明,看似广阔的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人——还好有两个人。

    骨衔青十分习惯在荒原上赶路。

    她对气味和气流都视若无睹,平稳地开着她的车子,甚至在前面小声哼起了小调。

    安鹤发现,和阿斯塔吹的曲调完全不一样,是更加柔和的,舒缓的旋律,简单四段,来来回回地重复,像是摇篮曲的调子。

    安鹤没听过。

    她终于打破寂静,开口搭话:“你哼的是什么?”

    这句问话应该被风送给骨衔青了,因为骨衔青突然止住了声音。

    但她没有回答安鹤的问题。往后半小时的车程,她再没有哼过这个调子。

    安鹤骑得快了一些,几乎压着骨衔青的车尾前进,地上的淤泥变多了,她们的车速不自觉慢下来。

    很快,安鹤在泥土中看到了不知名的骸骨。

    冒着泡的淤泥像是有了生命,将骸骨吞噬了大半部分,露在上面的只剩下一个头颅,空洞的眼窝盯着安鹤,让她终于产生了一丝惶恐的情绪。

    黑夜包裹着未知的危险,终于完完全全地降落下来。

    骨衔青从车头边取下一个手电,骤然亮起的白光终于破开这无尽的黑。

    安鹤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听见骨衔青在前面提醒:“跟着我走,有些地方偏了一厘米都会要命,知道吗?”

    安鹤只好应了一声。

    “嗯。”

    “终于不张牙舞爪了,真乖。”骨衔青在笑。

    安鹤:……

    摩托车宽大的轮胎在淤泥中行驶,并非笔直前进,而是绕着圈子迂回,到某些地段,还会往回走两圈。骨衔青熟练地像在自家圈子散步。

    安鹤发现轮胎底下的泥土是结块的,而左右两边的区域是货真价实的沼泽。

    安鹤推测这片地方原先应该有条道路,只是现在肉眼看不到了。

    她暗中记住了这些路线,如果骨衔青对她有过激举动,她得确保自己能原路返回。

    不知道走了多久,再抬头时,她们已经完全被沼泽地环绕。

    目之所及没有一只生物,只有沼泽地斜生的枯枝投射下的阴影,枝桠上吊着死物,远远看去像悬挂的人尸。

    按理说这里应该寂静无声才对。可除了轮胎在湿泥上压过的黏腻声音外,荒原上突然多出无数无法描述的嘶鸣,像猫头鹰,又像是婴儿的哭喊,没有既定的频率,总是冷不丁地爆鸣一声,让人后颈发凉。

    偶尔借着月华瞥见天地相接的地方,还会看见快速闪过的庞大影子。

    这是真正的荒原,无人之境。

    沉寂的泥土下,全是找不到故土的亡魂。

    安鹤看着前面那一抹暗红色,有那么一瞬间她意识到,骨衔青或许和这里的亡魂一样,游荡在这里,归属于这里,骨衔青甚至不用防尘面罩,在充满辐射的土地上来去自如。

    这种猜测让安鹤心神不宁,所以余光瞥见左前方一抹黑影朝她冲来时,安鹤一时没能做出判断。

    骨衔青快速倒车,别了安鹤的车轮一下。整辆车失去平衡倒下的那一刻,一个两人高的黑色影子从她们头顶呼啸而过。

    跌入淤泥的那一瞬间,安鹤的手腕被骨衔青稳稳擒住。

    但这个女人并非拉她起身,而是揽着她的腰一转,将她压在身下,扑倒在地之前,骨衔青还贴心地为她拉上了兜帽。

    然后,安鹤的整个后背,都砸进了淤泥中。

    骨衔青整个人不偏不倚地压在安鹤身上,她们有一瞬间的鼻息相闻,骨衔青用血迹未干的手隔着围巾捂上了安鹤的口鼻,同时,手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掉了。

    两人一声不吭地叠合在一起,安鹤的余光看到,那只高大的不明生物又倒了回来。

    “屏气,不要召唤嵌灵。”骨衔青压在安鹤耳边呢喃。

    紧接着,安鹤瞪大了眼。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到那个黑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下腰,没有肩膀,没有关节,像气球人氢气不够时,硬生生地弯折。顶端形似椭圆的头颅,拧了好几个圈,然后一动不动地,和她对视。

    安鹤看不清它的模样,所以,在大脑的加工下,滋生了十倍的恐惧。

    安鹤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快速鼓动,仿佛要传递到骨衔青身上。

    一秒,十秒,二十秒,当安鹤终于忍不住要呼吸之时,那个黑影终于直起腰,大跨步走开,高跷似的脚跟踩在淤泥上,转眼就消失不见。

    骨衔青松开压住安鹤的手,但并没有起身。

    “骨蚀者吗?”安鹤努力平复着呼吸,压低声音问。

    骨衔青用气声回答:“骨蚀者不会来沼泽地。”

    “那,刚刚是什么东西?!”安鹤听到自己的气声,有一丝颤抖。

    “被遗忘的辐射物。”骨衔青依旧躺在安鹤的身上,她小臂上的肌肉不再紧绷,这意味着危机已经过去了,但骨衔青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们不能动吗?”安鹤天真地问。

    在安鹤疑惑的目光中,骨衔青用干净的手拍了拍安鹤的脸:“你现在体脂太高了,别说,躺着还挺舒服。”

    “起开!”安鹤瞬间沉下眼,低吼。

    “行。”骨衔青听话的、踩着安鹤翻上了摩托。

    起身的时候,还用安鹤的外套蹭了蹭鞋边。

    安鹤终于明白过来,骨衔青拿她当垫背——她整个后背都被淤泥弄脏,而骨衔青只是靴子和裤脚沾了秽物,身上脸上只有血迹,没有淤泥。

    安鹤咬咬牙,探出手摸了摸身下。

    两人倒下的位置很巧妙,是骨衔青计算过的,淤泥只有一厘米,下方就是坚硬的土块,所以她们躺了半天,都没有被沼泽淹没。

    “真脏。”骨衔青睥睨,“你打算什么时候起来?”

    安鹤怒不可遏,这女人居然还要骂她脏。

    她起身,快速摘掉湿答答的兜帽,往骨衔青的怀里塞了团腥臭的泥巴。

    两人怒目而视。

    “你今晚最好别入睡。”骨衔青威胁着抖掉身上的秽物,不打算现在跟安鹤计较。

    她快速往远处望了一眼:“今晚辐射物很活跃,夜里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在摩托上歇着,天亮再走。”

    安鹤扶起自己的车子,骨衔青往后倒了两步,和她的车并在一起。

    这里的硬土范围比较宽阔,骨衔青将手电的光亮调到只剩一个微弱的光圈,然后挂上车把。

    摩托车的脚撑很坚固,骨衔青抬起腿搭在车头,头朝后直接仰躺在了车身上,看样子真的打算歇息。

    她真睡得着!

    安鹤谨慎地盯着光圈外的黑暗。她视力不错,但光圈之外,黑色浓度高到不见五指,微弱的月光被手电削弱了,所有景物都是雾蒙蒙的。

    安鹤睡不着,她仍旧正正地跨坐:“那东西不会再回来了吗?”

    “有可能会。”骨衔青将双手搭在脑后垫着,毫不在意,“回来就再躲呗,刚刚那种东西视力和听力都不太好,装死就行,别被抓住。”

    安鹤吞咽了一下:“你说的辐射物,是人,还是别的东西?”

    “什么都有。”骨衔青望着天空,慢悠悠地说,“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都有。但它们,已经不是人类了。”

    “为什么?”

    骨衔青顿了一秒,她脸上不再有笑容,缓慢地诉述着远古的往事:“黑暗时代后人类社会爆发了激烈的洲际战争,因为各种辐射和化学武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和动物,逐渐产生了严重的畸变。骨蚀病,只是被传播得更为广阔的其中一类。几十年后,有些新生儿一生下来就布满血瘤,没有鼻腔。两个头、三只脚都算是最轻微的症状。”

    安鹤屏住了呼吸。

    “这些人的病不具备传染性,但在资源越来越少的年代,这些人逐渐被当作怪物驱逐出了宜居区。随后,它们就一直生活在荒野,后代长相也越发古怪——你应该不知道,人类觉得刺鼻的这些黑色颗粒,是它们赖以生存、减少苦痛的良药。”

    “所以,要塞周围才没有这些生物?”

    “一般情况下,它们不会进入人类的活动地界。”骨衔青难得有心情解释,她语气平稳,“不过,有一段时间,它们的后代曾被召回宜居区,被人类豢养过——当人类发现它们具备十足的破坏力之后……”

    “它们可以被豢养?怎么做到的?”

    “人类的贪心可以造就一切工具。”骨衔青停顿了一下,略过了这一段,“但后来,它们又被丢弃了。和很多被人类豢养、在灾难来临时又被首先抛弃的生物一样。猫、狗、动物园里的狮子老虎,甚至人类的同类。不都是这样吗?”

    骨衔青笑了两声,意味不明:“不过,它们被丢弃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它们不可控。安鹤,不可控的武器,注定是要被抛弃的。”

    骨衔青的语气,像是在说什么奇怪的谶言。

    “这就是你要带我见识的残酷世界吗?”

    “这个?”骨衔青说,“不是。只是路过这里碰上了,和你解释一下。现在很多要塞的居民,都太不知晓它们的存在。新生儿从一出生,只被灌输不要进入枯林和沼泽的思想,这些东西对她们来说只存在于母亲的恐吓里。”

    “那你为什么知道?”安鹤借着灯光打量骨衔青。

    “我读过书。”骨衔青瞥了她一眼,揶揄:“你不会没读过书吧?文盲?”

    安鹤把话咽回肚子,你才是文盲!

    骨衔青在刻意搪塞她,既然要塞里的居民不知晓这些往事,那么即便读过要塞里的书,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骨衔青不仅知晓它们的来历,还知晓应对它们的方法。

    安鹤很难不认为,这是她通过梦境从别人脑袋里偷来的。

    话题到这里,就画了个句号。骨衔青没有再细说的意思。

    安鹤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骨衔青的脸上,光线离得太远,她的神情隐藏在黑暗中,看不出情绪波动。

    视线再下移,安鹤便看到,骨衔青腰间衣服上的血渍,已经开始凝固变硬。

    “不痛吗?”安鹤鬼使神差地问。她的袖刀有二十厘米,应该扎穿了骨衔青的内脏,可这人毫不在意。

    “痛啊。”骨衔青的话飘散在夜空中,小声呢喃,“只有痛苦,才让我觉得像个活人。”

    安鹤不知这句话是真是假。

    在骨衔青睡去之后,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守在周围。

    独自待在陌生的环境,犹如惊弓之鸟,稍微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能让安鹤戒备许久,而骨衔青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处境,睡得很沉。安鹤不禁怀疑,这个女人,难道不会像她一样也有胆怯的时候吗?

    安鹤瞥了一眼那张狐媚的脸,骨衔青不知道又去了谁的梦里,在逗弄哪一个受害者。

    一夜紧绷,导致天亮之后,安鹤有些头昏脑涨。

    而骨衔青醒来后精神抖擞发动了车子,她们似乎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一直往南开了半天时间,她们才走出了这片沼泽,又马力全开走了许久,绕过了三条漆黑的河流,当汽油逐渐告急时,骨衔青终于降低了速度:“到了。”

    她们停在一处褐色的山崖上,脚下是几百米高的垂直崖壁,骨衔青的前轮撞飞了一块砂石,石头一路顺着悬崖跌落。

    安鹤的视线沿着这颗小石头,一直往下,然后,她看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广袤平原。

    好似麦田怪圈,焦黑的平原上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圆形围墙,从东往西占据着二十公里,如果不是站在高处,很难望见全貌。

    这是一座要塞。

    和第九要塞截然不同,这座要塞,被直径一公里的绿植包围,这里的树木是活的。

    再往内,是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的铁丝网。网内,一个杂糅了繁华、破败、精密、颓靡的城市,骤然出现在安鹤眼前。

    骨衔青从车上取下一副古铜色的望远镜递给安鹤。

    透过那两个细小的镜片,安鹤看到了许久未见到的街景,这里有高耸入云的大楼,泛着水光的沥青路划分出整齐的街区,形状颇具艺术感的大型雕塑坐落其中,间或有翠绿草坪环绕。

    可是,一切又都和她记忆中有所区别。

    离圆心越近,建筑越高,这里的建筑有着奇异的造型,有的是旋转上升的双塔螺旋结构,有的又像高低不平的珊瑚堆,摩天大楼的玻璃窗密密麻麻,从远处看去就像是紧凑的网格线。

    其中,又以最中心那栋高塔建筑最为醒目——圆形的钢铁塔楼直指云霄,反射着银灰色的光芒,旋转的外墙装置如楼梯一样,蜿蜒向上,一直延伸到收缩的塔尖。

    其余的建筑,如簇拥的群臣分布在周围,悬空的轨道恰似游乐场的过山车车轨,绕着这些冰冷的高楼,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建筑群。而最外层的铁丝网,紧密地包裹着这片建筑群。

    很新奇,但,建筑很旧。

    安鹤看得出来,那些轨道好多已经断裂,高塔的塔身被灰尘和雨渍覆盖,一些颜色诡异的暗紫色苔藓攀附其上,没人清理。这种破旧,离高塔越远的建筑,就越明显。

    “这……是第一要塞?”安鹤放下望远镜,回头问骨衔青。

    “是的。”骨衔青走到她身边,“以前人们叫它母亲城,取大地母亲之意。”

    母亲。安鹤默念着那两个字。

    “现在我们叫它伊薇恩城,在黄金时代,它更加庞大,整片哈米尔平原都是它的土壤,现在,它只剩下最核心的巴别塔部分——这座钢塔,就叫巴别塔,出自古老宗教里通天之塔的传说。不过,现在除了第一要塞,已经没有这种说法了。”骨衔青特意停下来为安鹤解释。

    她暂停了片刻,继续说道:“就这些部分也不是伊薇恩城的原址,而是大灾难过后,从地底升起来的防御建筑。你看到外面那些网了吗?那是黄金时代留下的壳膜,硬度足以抵御骨蚀者和入侵的人,第一要塞的人能占着资源存活至今,全靠这层不起眼的东西。”

    安鹤再次抬起望远镜,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什么铁丝网。纵横交错的网格线像鸡蛋膜一样,将整个要塞包裹在其中。

    安鹤脑海中回想起第九要塞的模样。

    和第一要塞比起来,第九要塞就像是原始人还在山洞里生活,而第一要塞已经迈入了信息时代。

    安鹤十分不解,从外形上看,这个地方非常宜居,辐射小,住所也大。但第九要塞的人提起这里,都带着嫌恶。

    “一个拥有这么好资源的要塞,怎么还觊觎别人的资源?”安鹤问道。

    “你是说卧底的事?”

    安鹤点头,骨衔青真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她不必像和罗拉谈话一样谨慎,骨衔青十分清楚她在说什么。

    “因为这一批人,根本不会使用伊薇恩城的资源。”骨衔青勾起唇笑,“城里的人早在黄金时代就死绝了,死于内斗。现在住在这里的,是废土上新生的后代。流浪的人们找到了它,启动了它的地下防御基地。但人们对它一无所知,连这层壳膜运作的机制,也没人知晓。这里的资源依旧是稀缺的,不仅如此,它脆弱到难以想象。”

    骨衔青的话编织成一幅摊开的画卷,上面寥寥几笔记载了人类的战争和血史。

    黄金时代、强太阳风暴、黑暗时代、洲际战争、大灾难降临、到如今的废土……安鹤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这片土地历史上的模样,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重合。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吗?”

    骨衔青点头:“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个?”

    “不是。”骨衔青再次否认,她重新骑上车,“我想给你看的,不是它有多么繁华,而是对你有用的事物。”

    安鹤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骑着车跟了上去。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根本没路的山崖上行驶,好几次安鹤差点滑下山坡,而骨衔青总是很平稳地在前面带路。

    这片区域不像是行车的,包括那块沼泽地也是,骨衔青应该是抄了近路,因此她们没有见到任何人。

    很快,骨衔青再次停下了车。

    她们停在一个直径二十米的深坑旁边,这个坑在山崖下面的谷地里,离第一要塞有些距离,周围同样寸草不生。

    深坑内堆积了无数烧得焦黑的骨头,最中心的骨头已经炭化,而堆积在坑边沿的尸体,并没有那么明显的灼痕。

    甚至有些尸体,还能看得出面貌和衣着。

    “这是?”安鹤按住了围巾,她实在不能忍受这里的气味。

    “焚化坑,第一要塞处置骨蚀病患者的地方。”

    “看上去,工作人员偷懒了。”有些尸体并没有经过焚化,安鹤站远了一些。

    “偷懒是应该的。运尸的人,是最底层的愈合者,干最脏的活拿最少的资源,要我,我也偷懒。”骨衔青像是在说揶揄的反话,她眼中带着森寒的笑意,但同样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里不是要塞内部,即便不处理干净,真菌也不会对要塞造成任何影响,只不过会便宜附近的骨蚀者罢了。第一要塞有强大的防御屏障,无所谓。别的要塞可不敢这么做。”

    安鹤沉默地站着,她见过第九要塞处理骨蚀者和报废车辆的流程,非*常细致,绝不会因为在铁墙之外,就任由骨噬病真菌蔓延。

    “占据了丰厚资源的人,往往觉得自己人生的舒适度是自己挣来的。”骨衔青笑了一声,“她们只不过是运气好托生在这里罢了,而底层的人被她们视作能力低下的蝼蚁。”

    “你是指英灵会的人吗?”

    骨衔青耸耸肩:“算是其中之一。”

    “你去过第一要塞?”安鹤再次发问,她发现骨衔青对第一要塞不只是熟悉,而是带有很明显的感情倾向——厌恶。在这一点上,和海狄不谋而合。

    “待过,不过只有短短三天。”骨衔青这次居然认真回答了有关自己的事。

    三天,安鹤默念,这么说来,骨衔青并不是第一要塞的人。安鹤不断揣测着话外的信息,藏在心里。

    骨衔青没有留意她的神情,只说道:“再久一点,我就能把她们老巢端了。”

    “你一个人?端了第一要塞?”安鹤终于露出了笑容,“说什么大话。”

    “现在不是有你了么?”骨衔青突然开口。

    安鹤立刻撇下了嘴角,不笑了——她的心瞬间被攥紧,那种熟悉的危机感紧随而至。

    骨衔青说完这句话,竟然沿着坑边的黄土滑到了一具尸体旁边。在安鹤的注视下,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将一具尸体的袖章扯了下来,回头递给了安鹤。

    “这是?”

    骨衔青移开大拇指,露出袖章上的徽章:“我前天晚上听说,第一要塞处置了一批英灵会的人,这不赶巧,带你来瞧瞧。”

    那枚徽章画着正确的图案,和安鹤之前描述给罗拉的,一模一样。

    “你应该对骨蚀病免疫,拿着吧,当我送你的礼物。”骨衔青把袖章塞到安鹤怀里,头也不回地远离了土坑。

    安鹤回头看了一眼那具尸体。

    那位无名的英灵军有着和她们相似的长相,都是实打实的人类,黑色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垂下的眼眸好似睡着了一般,只不过胸腔处,有一个碗口大的豁洞。

    安鹤物伤其类,她低头仔细凝视那块袖章,针织的袖章有凹凸不平的纹路,比她记忆中更加细致,十三条分叉的河流归位一条,上面的太阳,红得像被鲜血浸染过。

    安鹤撇开眼,快步追上了骨衔青。

    “前天晚上……”安鹤算着时间,“所以你没来我的梦里?”

    骨衔青眉眼一弯:“怎么?想我了?”

    想个屁。

    安鹤不搭话,远离了焚化坑。

    骨衔青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正好,我也想你。”

    ——才怪,她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她故意不去找安鹤,故意让安鹤胡思乱想。一成不变多无聊,只有让安鹤不适应,才能让她紧追不放。

    安鹤充耳不闻,仍旧低头看着袖章的纹路。

    片刻后,汽油的味道弥漫出来,她一抬头,发现骨衔青正在把摩托车油箱里的汽油,用管道引流到安鹤的车里。

    “这是在做什么?”安鹤将袖章贴身放进口袋,快步走向机车。

    “汽油余量不多了,你还得回第九要塞。”骨衔青麻利地处理完车子,“记得回去的路吗?我知道你会记路。”

    渡鸦,是很聪明的物种。安鹤也是。

    安鹤没有回答问题,反问:“你不回去吗?”

    她心里竟然有一丝慌乱。她一直假定,两人会一起回去……不对,回去哪儿呢?骨衔青的住所在哪儿?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骨衔青拧紧油箱的盖子,拔掉了管道,然后把背上的狙击递给了安鹤:“里面还有三颗子弹,我想你应该用不上。”

    安鹤第一时间没接,她稍稍侧目:“你带我来,就是为了走这一趟长长见识?”

    骨衔青叹了一声,正视着她的眼睛:“安鹤,你很善于思考,事到如今,你应该猜出我的目的了。”

    安鹤抿着唇,没有说话。

    她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所以,在骨衔青递给她袖章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骨衔青用第一要塞的枪攻击荆棘灯的成员,现在又把枪和袖章交给安鹤,这些东西安鹤不可能自己私藏着,那么骨衔青的意思,是让她把东西交回给荆棘灯复命。

    而所有这些不经意的举动,意图都不在安鹤身上,而是指向了第一要塞。

    在这个混乱的节骨眼上,这个女人,似乎要加深第九要塞和第一要塞的隔阂,意图挑起战争。

    安鹤小心做假设,没有坐实。

    但骨衔青添了一句:“哦对了,记得把物资被抢的事,也推脱给第一要塞。你就说,第一要塞的东西被抢,只是她们放出的烟雾弹——老实说,骨蚀者也没抢她们东西,我还花力气救了人,结果她们怕被怀疑特意放出了假消息。”

    骨衔青用云淡风轻的语气描述着让两个要塞都很头疼的大事。

    安鹤的瞳孔猛然收缩。

    骨衔青到底在其中做了多少手脚?

    “物资被劫是你干的?”安鹤问。

    “是骨蚀者干的。”

    时常有这样的情况,骨衔青遇到不想答的问题,就不会对她说真话。安鹤眯起眼睛,再问:“你,跟第一要塞的人有仇?”

    “跟我有仇的人多了。”骨衔青再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下颌微微扬起,“放心吧,第九要塞的人,我不会杀的。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那么她所做的事,就都带着目的性!

    意识到这一点的安鹤,心脏猛缩了一下。

    骨衔青给她带路,让她亲眼看到这座颓靡的城市,细心为她讲解——讲解得如此细致,这都不是骨衔青善心大发策划的二人旅程,每一步,骨衔青都带着目的前进。

    一丝不可名状的背叛感从安鹤的心头闪过,那纠缠她三年,又是为哪般?

    “别问,不答。”骨衔青简短堵住了她开口的意图。

    安鹤最终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狙击枪。

    她把路线和第一要塞的模样重新在脑海里描绘了一次,再抬起眼时,眼中一片清明。

    无论如何,骨衔青帮了她大忙,她对第一要塞有了直观的印象,她知道了这片平原的原名,知道了这座城古老的别称,以及城内标志性的建筑。

    她有了更多和罗拉周旋的筹码。

    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骨衔青?

    安鹤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心照不宣地不再追究。她骑上摩托,发动了引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会上报给指挥官的。”

    孤独的摩托车原路返回。

    骨衔青抵着自己空了油箱的座驾,沉默地看着安鹤远去的背影。

    那个背影还是很脏,沾满淤泥的衣服没来得及清理干净,但是泥土之下,那柄锐利的剑锋已经开刃了。

    骨衔青低头,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安鹤是她参与铸造的,最趁手、最可控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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