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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虽然她讨厌骨衔青……但是,感谢骨衔青。

    独自骑行两天后,安鹤顺利回到了第九要塞。

    她每隔一段时间便用无线电和海狄报平安,因此,当她的身影冲破黄沙,进入哨兵的视线范围后,铁墙上正在指挥防御工事的伊德立刻得知了消息。

    她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登下铁墙,在闸门口等她。

    那位孤独的勇士骑着机车,从无人之境驶来。灰色的披风外套和围巾包裹着安鹤,只露出一双染血的眼睛。

    她的右脸上、围巾上,是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浑身的淤泥让她看起来像一个狂傲的战士,仿佛刚从一场生死搏斗中取得胜利,带着战利品凯旋——至少,在海狄的眼中是这样的。

    后勤部队的人已经听海狄大肆宣扬,新加入荆棘灯的安鹤独自追着第一要塞的人去了,如今安鹤回来,她们吊在脚手架上好奇地往下张望,眼里充满了赞叹和关切。

    安鹤将车停在闸门口,下了车。

    “你还好吗?”海狄第一个冲上来询问。

    “困。”安鹤太困了,出去这四天她几乎没有睡上好觉。她又不是骨衔青,哪儿都能天地为床为被。

    不敢睡,也没条件睡,偶尔在荒原上打个盹,都会立刻惊醒。

    所以当安鹤看到熟悉的第九要塞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这种困倦一瞬间席卷了她,让她看人都有些恍惚。

    回答海狄问话时,安鹤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头,是冲着墙答的。

    所以,海狄误会了她:“呃……那精神状态呢?”干嘛对着墙说话?

    “我精神状态很好。”安鹤肯定。

    海狄欲言又止,眼露同情地看着同伴,安鹤整个人脏兮兮的状态和混乱的背影,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很好。

    短暂的沉默表达了海狄的质疑。

    “我精神状态很好。”安鹤认真地重复了一次,“真的,状态很好。”

    “行了行了,别强调了,瘆人。”海狄敷衍地拉下她的帽子,将她扳正,“路在这边。”

    安鹤刚想解释她只是撑着墙歇会儿,海狄打断了她:“指挥官和苏教授都在等你呢。”

    苏教授?

    听到苏教授也在,安鹤立刻把话咽了回去,刚接管大脑的倦意一下子烟消云散。她下意识伸手,摸到背后冷硬的枪。

    差点忘了,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有人在前面等她。

    转身的那一刻,安鹤狠狠按下左臂上仍在愈合的旧伤,痛感能让她保持头脑清醒,她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瞳孔再次恢复明亮。

    远处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伊德和苏绫等在那儿。

    安鹤是第一次看到指挥官和苏教授并肩站在一处,所以,她略微惊叹了一声。

    身形高大的伊德随身背着长弓,因为劳作袖子卷到手肘上,露出疤痕虬结的小臂,金色的头发仍然盘得端正,一双狼王的眼睛沉稳地看着远归的安鹤。

    而她身边便是苏教授。

    苏教授单手插在大衣口袋中,黑色头发披在身后,没有扎起来,眼镜和衣服都很干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朝安鹤招了招手。

    朦胧的光线洒在她们身上,背后是苍黄色的道路和房屋,有那么一瞬间,安鹤觉得自己误入了一幅中古世纪的油画。

    大约只有最顶尖的画家,才能描绘出她们的神采,蓬勃的生命力和温柔的光辉,在那一刻有了具象的表现。

    因此,安鹤仍旧紧张,但她奇异般的,并不觉得危险,荒原上的惊惧被洗涤,转眼间像是跌进了一个柔软且安全的怀抱。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安鹤走近,站在两人面前。

    然后她错开视线,这才看到了苏绫身后矮半个头的罗拉。

    罗拉面无表情地站着,存在感很低。

    安鹤略微一顿。

    大家……还真是闲呢。都来看她来了。

    伊德敏锐地注意到了安鹤背上的枪:“发现什么了?有结果吗?”

    安鹤本想更加随意地答话,但如今苏绫也在,她便不得不斟酌自己的用词。思考的时间,她取下枪递给指挥官:“发现了第一要塞的人。”

    ——死人。

    “和海狄猜的一样,枪确实来自第一要塞。”安鹤如实回答,“我把枪带回来了。”

    伊德反复地打量那支枪,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么说来,第一要塞的人闯进了我们的领域?”

    “我觉得是。”——罗拉不就在那儿嘛。

    安鹤面不改色地从口袋里拿出那截袖章:“另外,我还发现这个。”

    罗拉:?

    她在见到袖章的那一刻,迅速抬眼看了一眼安鹤,心中惊讶万分。可在见到安鹤胸有成竹的表情之后,罗拉逐渐静下了心。

    罗拉想,安鹤能力不低,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原因。

    伊德捏紧了那枚袖章:“在周围潜伏的……只有一个人吗?”她问。

    “嗯,一个人。”

    “奇怪。”伊德低头,“如果是有预谋的攻打,不会单派一个人出动。”

    海狄一拍手掌:“啊!”

    因为太过大声,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她。

    海狄连忙说道:“难道那人就是所谓的卧底?她还在找机会潜进来,结果被巡逻的我们发现了?”

    她面露惊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苏教授忙着抓卧底抓了十天都没有苗头,说不定人还在外面没进来呢。”

    安鹤笑了笑没搭话,但是其余人认真考虑起了海狄的猜测。

    所有人都信息不对等,这反而方便了安鹤的行动,至少安鹤交出袖章这个行为,将她放置到一个非常安全的位置,不会再有人怀疑她。

    果然,伊德收起了袖章:“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个人呢?死了吗?”

    “我重伤了她,一直跟到了第一要塞外面。她应该还留着一条命,但是不知道去了哪里。”安鹤直接讲起了骨衔青的事。这几天高强度的危机让她很快适应了这种周旋,偷梁换柱信手拈来。

    苏绫也揪不出她的错漏。

    “可能逃回了第一要塞。”伊德接话。

    “对了。”安鹤主动开口,“在和对方交锋中我得知,第一要塞的物资和车辆都没有被劫,我们拿到的消息有误。长官,我们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第一要塞自己提供的数据。”伊德若有所思,“曾经我们签下了契约交易资源,因此,要塞的最高长官之间维持着通讯,重大事情上我们会联络。第一要塞……确实是最后才发消息的要塞。”

    安鹤不知道伊德联络的是谁,但,她总有一天会知道。

    安鹤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长官,我认为第九要塞应该加多一些针对人类的防御工事,如果第一要塞发动攻击,我们需要能应对的方案。”

    安鹤状似无意地扫过在场的众人,在瞥向罗拉时,四目相对,然后安鹤的目光又转移到苏教授身上。

    罗拉:?

    罗拉踌躇不安,安鹤这样做,是为了苏教授吗?

    安鹤再次开口,这次,她目光平稳地直视着第九要塞的指挥官:“如果有必要,我们需要主动进攻。”

    掌握先手的机会。

    但以第九要塞的情况,荆棘灯很难主动侵犯别人,因此,安鹤又补了一句:“至少,需要准确掌握第一要塞当下的情况。”

    “你说得有道理。”伊德思维转得很快,她很赞同安鹤的想法,狼群不打没准备的仗,安鹤的提议和她这几天的想法不谋而合。

    伊德低头赞许地看着这个小个子成员,一个想法悄然成形,她按下不表,只说道:“干得不错,安鹤。接下来,我希望你尽快接受荆棘灯的专业培训,我会让阿斯塔不遗余力地教给你所有的本事,并且压缩训练时间,会很辛苦,你愿意接受吗?”

    安鹤抬起头:“愿意!”

    这正是她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好,如果你遇到瓶颈,可以随时随地来我办公室,我会尽可能给你支持。”

    安鹤因为兴奋手心出汗,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事务缠身的长官,愿意为自己的战士让出任何时间,这代表伊德已经非常器重她。

    因为这次行动,她获得了增强能力的机会。

    感谢骨衔青,虽然她讨厌骨衔青……但是,感谢骨衔青。

    安鹤眼眸中闪着亮光,露出笑容。

    当伊德和安鹤谈完话后,一直默不作声的苏绫才伸出手,擦了擦安鹤眉骨上的血,关切地询问:“这么多血,你受伤了吗?”

    安鹤抬起头和苏绫对上视线。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何罗拉愿意对苏绫臣服,苏教授的目光真诚而温暖,当指挥官只询问了安鹤侦查情况时,苏绫会注意到她的伤口。

    安鹤有一种被关怀了的感动,苏绫像姐姐、像母亲,像一切亲切的女性长辈。

    果然,温柔和善良是苏绫最强大的武器,破甲穿壳,无可抵挡。

    安鹤也不能。

    她垂下眼,小声地答:“谢谢苏教授挂心,我没有受伤,这是敌人的血。”

    “那就好,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吧,我看你很困。”苏绫很自然地拍拍她肩膀,“听伊德说,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让海狄带你去吧。”

    房间!

    安鹤又是一喜。

    到这个世界之后,她不是待在研究室,就是在医院,要么就在荒原上过夜,现在,她终于有自己的房间了!

    ……

    安鹤的房间在东侧八区的铁墙上。房间号807,正好跟阿斯塔和海狄同一层。

    等到安鹤在公共活动区洗漱好后,海狄便引导安鹤入住,她非常开心地介绍自己的房间就在806号,和安鹤是邻居。

    作为一个热情的邻居,海狄先带安鹤去了自己的房间,准备送给一些闲置的“家具”给安鹤。

    安鹤跟着海狄踏进了屋子,她看到这小小的方格子里,摆放着很多细小的铁制品,铁丝被巧妙地弯折、穿插,做成一个个小狮子、松鼠等玩偶。

    紧挨着床头的工具桌上,钳子和杂物堆在一块儿,一个未完成的小象安静地躺着,还差四条腿和尾巴。

    “啊,这个。”海狄反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挡在工作台前,“晚上睡觉前做着玩的,快别看了。”

    安鹤抿着唇笑,这个人,上次还说艺术在第九要塞毫无意义来着。

    “很好看。”安鹤真心地夸赞,“你很喜欢象?”

    不止桌上这只,一群已经做好的大象摆在旁边的铁架子上,有高有矮,最前面领头的那只体型最大。

    “喜欢?应该是吧。”海狄挠挠自己的短发,“我小时候阿姨送了我一沓旧绘本,上面画了象群长途跋涉回家的故事,我很喜欢。”

    安鹤拉长声音“噢”了一声,海狄并没有提起苏绫相关的事,可能海狄和罗拉不一样,是真切地喜欢着象群。

    安鹤参观的时候,海狄从铁床下面拖出来两个铁板凳和一个水桶:“这是我用废铁做的,平时我也用不上,送你了。”

    “谢谢。”安鹤开心地接过东西,顿时感觉自己成了富婆。她有鞋了,有衣服了,现在还有房间和水桶,白拿真好。

    “那个……”海狄咳了一声,垂在前面的手交叠着抠着指甲,“你要是真的觉得这铁疙瘩好看,我改天给你做个渡鸦,要么?”

    难得见到海狄这么扭捏的时候,安鹤大笑起来:“当然要!能不能多做一点,我想要一群。”

    “可以!”海狄搂着安鹤的肩膀,两人一同前往安鹤的房间。

    荆棘灯分配的房间并不大,朝要塞内部那一面,有可以打开的窗户。面向荒原的另一侧是走廊。走廊上也有一块可以掀起来的铁板,考虑到安全性,这块铁板只有排风口大小,用作观测。

    安鹤的房间里,有放置好的床褥被套,还有衣柜、一张简易的铁桌,和一把椅子。此外,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海狄背着手感叹:“真好,我刚住进来时也这么干净整洁,现在我的房间都堆满杂物了。”

    “你要是有不要的东西,可以放到我这儿。”安鹤说。

    “得了吧,到时候你自己的东西都堆不下呢。”海狄摆摆手,“屋子,就是会越住越多杂物的。除非是临时住所,认为自己随时要走的人,才会下意识保持简洁。”

    安鹤愣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罗拉,罗拉的房间,可能和刚住进去没有区别吧。

    安鹤放下家具:“那我尽量好好利用空间。”

    “嗯,水房和公共洗漱区你已经去过了,我就不带你转悠了。”海狄替安鹤铺好被子,“你先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带你去看看阿斯塔的房间。”

    安鹤惊讶:“她出院了吗?”

    “昨天出院啦。她是外伤又不是患病,住两天就可以自己休养,她在801房。”海狄一边说一边走向门口,帮忙拉上了房门。

    离去之前,海狄朝安鹤露出大大的笑容:“安鹤,真开心你能活着回来,祝你做个好梦。”

    安鹤挥挥手,松了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好柔软,有被子真好。半梦半醒间,安鹤仿佛回到了从前和平的日常,她蹬掉鞋子,抱着被子滚了一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缩成一团。

    好梦吗?

    安鹤困顿地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思考。

    这一觉,也不知道骨衔青会不会出现。

    第22章 “这是我为你制定的课表。”

    骨衔青没出现。

    该死,又没有出现!

    安鹤睁开眼,鲤鱼打挺一翻而起,认真梳理其中的细节——难道骨衔青的能力跟距离有关,隔得太远无法侵入她的梦境?

    不应该啊,当初她在另一个世界都被这个女人纠缠了三年之久,怎么现在距离就成了问题?

    安鹤蹬上鞋子,在房间内踱步,骨衔青说她有自己的事要做,忙到这种程度,是什么样的麻烦事?

    杀人?放火?

    有危险吗?会死吗?

    她以后都不来了吗?

    ——真好!

    ……

    不,不对,这样也不好。她还需要骨衔青帮忙。

    鞋子踢到床脚,猛地发出咯吱一声响,安鹤从混乱的思考中惊醒,怔怔地停下脚步。她在这件事上,好像很容易陷入不稳定的状态,一细想,就花费了过多的心神。

    安鹤盯着床脚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仔细系好鞋带。

    骨衔青什么的,见鬼去吧。

    推开房间的窗户,外面的光线很柔和,看上去像早上七点的阳光。

    已经跨入新的一天,安鹤发了一会呆,她居然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了今天早上。

    昨晚没有做梦,不是做了然后忘记的那种,而是整整一夜无梦。对于安鹤而言,这就像上天见她太过努力而赐下的赏赐,实在太过珍贵。

    足够的睡眠时间让安鹤今天的精神状态很好,困倦一扫而空,气色也恢复了很多。她揉了揉自己的脸蛋,然后端着荆棘灯发放的洗漱用品前往公共水池,又去用餐区吃了早餐。

    上午八点,海狄敲响了安鹤的房门。

    海狄戴上了她的护目镜,看起来今天也有任务要做。

    “昨晚我见你太累,就没来找你。”海狄站在门口,“对啦,阿斯塔的房间只能下次再去参观了,她现在已经在训练场等你了,让我通知你一声。”

    “训练场?我的培训课程开始了吗?”安鹤穿好外套。

    “是啊,指挥官给的指令是即刻开始。”海狄说,“东区有专门的荆棘灯训练所,我给你带路。”

    途中经过铁墙的时候,安鹤发现,伊德的效率非常高,昨天下午安鹤提议增强对人类的防御,今天铁墙上就已经开始加装炮筒、枪支,以及某种钢弹高速发射装置。

    这种细小的实心弹对骨蚀者没用,但是通过机械动能砸出的子弹,足以击穿人类的血肉。

    安鹤十分动容,跟英明果断的女人们待在一块儿,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到了东区训练场,安鹤远远便看到了阿斯塔。

    阿斯塔太显眼了,冷峻的钢铁支撑着她,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站在训练场中间,仿佛没有在病床上躺过,神采依旧,她仍旧是神武的战士。

    所谓的训练场占地面积不是很大,和操场类似,但是土地利用率很高,跑道、靶场、拳场错落布置,没有一丝闲置的废地。

    除此之外,还有室内的部分。海狄说那是之后的课程。

    海狄送完人就立马开车离开,去忙她自己的工作。要塞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

    “老师。”安鹤站在阿斯塔的面前,露出笑容:“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我现在算有本事了吗?”

    阿斯塔低头看着她:“挺好,多笑笑,你待会儿应该就笑不出来了。”

    安鹤一愣,紧接着,阿斯塔递给她一张纸。

    “这是我为你制定的课表。”

    安鹤扫了一眼,阿斯塔预言得没错,她的笑容逐渐消失。

    课表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体能训练,接下来两个月时间,如果不出任务,安鹤需要每天六点起床,绕着要塞内部进行十五公里全装备疾行。

    ——全装备的意思是,重装武器和弹药一个不许少,荆棘灯出任务时带什么东西,训练时就需要带什么东西。直到熟悉这些武器在身上的重量和位置,一抬手就能精确知晓如何使用的程度。

    每隔一天,安鹤还需要绕着矿山进行负重越野——要塞里有的是负重铁块,绑腰的绑腿的,都堆在训练场的角落里。

    剩余的时间,安鹤需要进行格斗、射击射箭、荒野伏击和一些理论课程。

    所有的训练,教练栏上的名字都是阿斯塔。这意味着安鹤需要和阿斯塔待上一整日,一直到晚上七点,训练才会结束。

    这样的强度不科学,就不怕她运动过量肌溶解吗?

    安鹤看着课程表上精确到秒的时间表,眼角直跳。昨天伊德和她提起课程压缩的时候,她有过心理准备,但显然,心理准备还不太够。

    这声“老师”叫早了,还可以撤回吗?

    “只有体能训练,没有嵌灵的训练吗?”安鹤不确定地抬头,她觉得阿斯塔的课表可能有什么错漏。

    “你现在的情况,急着训练嵌灵用处不大。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加强你的心肺能力和核心能力,其间我会穿插着讲些理论知识。”阿斯塔解释,“但是,只有当你的体能强大了,再学习嵌灵运用技巧时才能一点就通。这就好比先学爬,再学走一样。”

    说是这样说……

    不过……

    “一百个卷腹、一百个俯卧撑……”安鹤念着接下来半个小时的训练规划,上面标注的是“热身运动。”

    热身?然后呢?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阿斯塔根本不知道一个四肢不勤的应届毕业生到底有多脆弱。

    她不知道!

    “怎么?觉得难度很大?”阿斯塔不解地询问。

    啊?难道很简单吗?

    安鹤嘴角向下,笑容彻底消失。

    “我看过你最初的检查表,这些对你来说确实有些着急。不过,我会给你指导,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循序渐进。”阿斯塔软了些语气,“时间紧急,最起码,你得尽快降体脂,增肌肉。”

    体脂,安鹤被精准戳中痛点,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肚子,骨衔青揶揄过她肉软、肌肉少,躺着很舒服。

    那张欠揍的脸又闯进安鹤的脑海,安鹤骤然有了力气。

    她凝了目光,坚决:“难度不大,我练!”

    “好。”阿斯塔很满意安鹤的冲劲,“我会陪着你热身,就当作复健了。”

    安鹤张了张嘴,谁家好人做复健一百个俯卧撑……

    她瞥了一眼阿斯塔的身高和肌肉,突然又觉得,发生在荆棘灯身上,也合理。

    “练这个我能长高吗?”安鹤攥着纸,仰望自己的老师。除了罗拉和她差距只有十公分外,几乎所有的嵌灵体都比她高出整个头,在战场上一对一时,体型代表着极大的优势,在动物界,这种优势则会更加明显。

    “你都多少岁了还想着长高?”阿斯塔看着面前的安鹤,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安鹤的脑袋,“唔……你确实比较特殊。”

    阿斯塔顺便揉了两下。

    “不过,体型小有小的优势。我们一直这样认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优势。”阿斯塔放下手,“你的天赋跟速度有关,现在的体型更利于你保持灵活,我觉得正好,不必为此灰心。”

    “谢谢,有被安慰到。”安鹤捋顺了头发。

    细想起来她确实利用过这个优势,不费什么力气就钻进了骨蚀者的腹腔,找到了菌群。而伊德和阿斯塔,都没有使用过这种打法。

    甚至于在以后某些必要时刻,她还能够更轻松地隐藏自己的身形。

    阿斯塔转过身,示意安鹤跟上:“还有些数据我需要测试一下,跟我来,看看你的拳力。”

    第九要塞的测力器很粗犷,评分标准也有所不同。机械式的拳力测试机上只有十个刻度,四是合格,七是优良,特别优秀的维持在九以上。

    在测试之前,阿斯塔特意给安鹤示范了一下用法。

    她用她完好的左手对准测试桩,握拳,出击,疾风破空,铺了软垫的测试桩翕然震动。砰的一声,飞弹的铁块恰好落在了“九”的刻度。

    阿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拳力也靠腰腹腿带动,所以,你尝试的时候记得绷紧核心。”

    虽然阿斯塔没有什么表示,但安鹤猜测,如果是以前的阿斯塔,全力一击数值应该会接近于“十”。

    这个项目看起来难度不大,阿斯塔打得很轻松的样子。

    安鹤信心满满,她现在跃跃欲试,强得可怕。

    阿斯塔将铁块拨回底部,让出足够的位置给安鹤发力。

    安鹤调整呼吸,绷紧全身肌肉,握拳出力,啪一下砸在测试桩上。

    她听到铁块从卡槽里飞蹿出去的声音,结果应该还不错。

    但是,在看清结果之前,阿斯塔无情的吐槽先一步抵达:“你在给它挠痒痒吗?”

    安鹤看到了结果。

    数值“四”。

    恰好到及格位。

    机器不会坏了吧?

    安鹤认为自己应该比普通人强上不少,所以她才能够数次死里逃生,尽管死里逃生不完全依靠她的体能,而是她瞬间爆发的战意。

    再怎么说,总好过有些年轻人,常年久坐,屁股和肱二头肌已经死了。

    但阿斯塔不满意。

    在阿斯塔眼里,安鹤的“四”,什么都不是。

    “看来,我还得为你增加几项拳力的训练。”阿斯塔本身就不苟言笑,当起教练来就更加严厉,“沙袋也安排上吧。”

    “老师……”安鹤眉毛跟嘴角一起耷拉下来。

    “不愿意?”阿斯塔拍拍她的头,“虽然我们会用武器,但也时常出现贴身肉搏的情况,只有你拳头够硬,握力够大,掐住敌人脖子时也能比对方先一步捏碎咽喉,这是必要的训练,知道了吗?”

    掐脖子。安鹤曲了曲手指,难怪她掐不死骨衔青。

    那怎么行?

    安鹤抬头,目光坚定:“好!我练!”

    艰辛而枯燥的训练就此开始,安鹤进行了基础的肌肉激活训练,当完成俯卧撑等一系列“热身运动”之后,阿斯塔试着让安鹤背负最轻的两公斤负重带,先跑两公里。

    安鹤累得汗流浃背*,轻薄的短袖训练服几乎全湿。这和那种三五分钟的危急时刻全然不一样,长久的、持续地使用肌肉,会让一个人的意志受到最极致的挑战。

    在这些项目之后,阿斯塔还让她不要休息,试着把枪端平。

    她端不平,安鹤几乎丧失对身体的掌控权,浑身发抖。

    但阿斯塔不断提醒她:“掌握你的身体。”

    “感受你的身体。”

    “注意呼吸,控制你的每一块肌肉。”

    阿斯塔的重点在于,感受和控制。

    当安鹤真的去感受身体每一处发力、每一次脉搏时,才知晓一个人类的身躯有多么奇妙。

    当她抬足,她需要调动脚掌、小腿、大腿的肌肉、绷紧臀部和腰部的核心、用摆肘来维持平衡,然后,调整呼吸,目视前方。

    从头到脚,没有一块肌肉多余。它们会共同合作,完美地、充满力量地完成一个不起眼的跨步。

    这个跨步,能让安鹤像猎豹一样,迅猛地冲出去。

    在阿斯塔的督促下,安鹤终于察觉到,身体像一个精密的仪器,牵一发而动全身。

    原来这就是,掌控。

    “当你学会掌控自己的身体后,掌控嵌灵也会很简单,指挥官应该告诉过你了,嵌灵是你的一部分。”一天结束后,阿斯塔简单做了总结,她把瘫在地上的安鹤揪起来:“需要我把机械腿让给你做支撑吗?”

    安鹤笑着摆摆手,她自己强撑着站好,不用等到第二天她已经感觉到浑身酸软,但是流汗后的舒畅和醒悟的喜悦,冲散了这些不适。

    她甚至开始,有些享受这些不适。

    “意志力不错。”阿斯塔还是伸手扶着她,只不过这次没有像夹鹌鹑一样夹着她,“你的意志力一直很优秀,这会是取胜的关键,安鹤,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

    听到导师的夸奖,安鹤总算觉得汗水没白流。

    “荆棘灯的食物是粗粮和减脂餐,希望你用餐愉快。”阿斯塔将安鹤带到了用餐区。

    “老师,我想问个问题。”安鹤嚼着嘴里的黑面包,缓慢发问。

    “什么?”

    “你见过谁的嵌灵不是兽类动物的吗?”安鹤抛出了她的疑问,骨衔青那句莫名其妙的言论仍旧盘旋在她脑中,什么叫第九要塞的认知过时?

    这个问题安鹤同样问过海狄,但没有得到答案。

    “第九要塞的人,都是兽类,曾经听说第三要塞有人的嵌灵是昆虫,不过这也不算特殊,差不多都是这样。”

    阿斯塔的答案和海狄类似。

    安鹤“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嵌灵训练上。

    这个问题,直到安鹤有机会询问罗拉时,才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罗拉看着她:“第三批试验体早已经失败了,难道,你曾见过人类形态的嵌灵?”

    第23章 游走在梦境的红衣使徒

    彼时安鹤刚结束一天的训练,从阿斯塔身边抽身出来。

    罗拉终于找到机会和安鹤独处,两人踩着夜色,穿行在第九要塞西区的工地中间,随意聊起了“嵌灵”的事。

    罗拉说,第三批实验体失败。

    “第三批试验体”。安鹤听到这个词精神为之一振,这意味着第一要塞,在做实验。

    事实上,当第一次听海狄讲起嵌灵体的觉醒机制时,安鹤就有一闪而过的警觉。

    觉醒嵌灵的诱惑力太大,既能抵御骨蚀病又会拥有超强的战斗力,不可能不激发人类本性的贪婪。

    当一种颇具风险但受益颇大的机制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有人研究这个机制、试图掌握这个机制,直到凌驾于这个机制之上,并企图创造新的机制——哪怕它风险重重

    人类因此而进步,但人类也因此而陨落。

    极端武器、股票投资、机械智能都有同样的发展轨迹。安鹤想起骨衔青提到的“豢养辐射物”,也是如此。

    当听到海狄提起“人们不会尝试制造嵌灵体”时,她曾经放下了这份警觉。

    但如今随着对世界的深入了解,安鹤发现,这个结论只是海狄的结论,或者说是第九要塞的结论,这并不代表所有幸存人类都是同样的想法。

    “第九要塞原始得过了头……”

    安鹤又想起骨衔青的话。当她亲眼见到第一要塞时,安鹤几乎毫不犹豫地肯定,第一要塞绝对会进行某种试验。

    母城留存下来的科技是宝贵的资源,第一要塞的人不可能不借助这些资源进行探索和研究。

    试验体,第三批。

    还有多少?都试验了什么?

    安鹤推算着,罗拉离开第一要塞起码有四五年时间,如果期间她并未和同僚通讯过,那么,在罗拉离开之前,第三批实验就已经宣告失败了。

    四五年前……

    安鹤注意到罗拉提到的另一词“人类嵌灵。”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组合,嵌灵是人类的帮手,战斗力自然越强大越好。但人类……

    相比起雌狮和苍狼,人类一无尖利的牙齿,二无爆发力的四肢和肌肉,也没有抵御伤害的外壳,在对战中毫无疑问处于劣势。

    培育人类嵌灵的好处,在哪儿?单纯是因为一个好用的脑子吗?

    不管嵌灵的脑子好不好用,安鹤的脑子很乱。

    无数念头在她大脑里高速游走,她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离奇的猜测——一个早就呼之欲出的猜测。

    如果、如果嵌灵有人类形态,那么骨衔青,到底算什么东西?!

    安鹤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她假装思考,低着头保持着前进的速度,但脑海里已经波涛汹涌——当她伤了骨衔青,狠狠地刺下那一刀之后,骨衔青告诉她,嵌灵会受伤。

    嵌灵是会受伤的!鲜血,殷红的鲜血抹到了她的脸上下颌上。安鹤恍然间再次闻到了血腥味。

    “你对嵌灵一无所知,安鹤,你对我一无所知。”骨衔青的话像吐信的毒蛇钻入脑海。

    安鹤往前回想,骨衔青有天赋,应该是个嵌灵体没错,但在被安鹤袭击时,骨衔青也从未召唤嵌灵相抗。

    骨衔青在荒原上来去无踪,她吃什么?喝什么?她甚至把蔬菜食盐“送”给了第九要塞……

    嵌灵吗?

    那骨衔青的本体呢?嵌灵可以脱离本体存活吗?

    她难道跟第一要塞的实验有关?

    不,不太可能,骨衔青说她只在第一要塞待过三天。

    那她到底是什么?

    安鹤恍然间抬头,察觉到自己一直握着军刀的刀柄,而手心,已经冒出了冷汗。

    罗拉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薄膜,安鹤回过神,才清晰地听到罗拉在问她:“看你的状态,你真的见过?”

    安鹤隐去了神情:“这个事,我也只是怀疑。”

    “不太可能。”罗拉语气很平静,“虽然这项实验也是保密项目,但保密等级并不高,当时还在下城D区引起了轰动,结果,试验体全部失败。”

    安鹤细心咀嚼罗拉的话,能引起轰动的事大约跟民众息息相关,她发挥废话原则:“当时确实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是啊。”罗拉眼中有些微痛色,“还以为能够给骨蚀病患者第二次生命,多少人翘首以盼,结果并没有成功。”

    安鹤紧紧抓住了关键词,第二次生命,她脑海中闪过一道惊雷!意思是,研究人类嵌灵的目的,并不在于提高战斗力,而是让无药可治的患者,再作为人类存活一次?!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拉拽住了安鹤,荒谬之下又觉得,人类做出这样的举动是情理之中。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人类可以做出任何荒谬的举动。

    可这,跟阿斯塔和伊德的理念完全相悖。安鹤说:“如果嵌灵体已经风烛残年了,嵌灵也很难强大健康。”

    “这个难点无法解决。”罗拉耸耸肩,“所以我们全盘失败。”

    “奇怪,当初上头为什么想要做这个实验来着?”安鹤小心斟酌,大胆套话。

    “具体不太清楚,研究所那边的项目总是很奇怪。”罗拉凝神想了一会儿,“据说是见到过成功的例子。”

    安鹤再次捏紧了刀柄。

    成功案例,会是骨衔青吗?

    她不动声色,假装埋怨:“到头来这个项目也对我们没什么用处。”

    “嗯。”罗拉赞成,她看了安鹤一眼:“毕竟对英灵会而言,忠诚的战士才是必要的。”

    安鹤听出些感叹,英灵会的战士吗?她和罗拉?安鹤朝着罗拉弯了下嘴角,哈!她俩好像都不是很忠诚。

    罗拉看出安鹤明晃晃的嘲讽,只好接回之前的话:“不过,项目要是成功了,圣君会多一项统领民众的筹码。”

    “你是指,为骨蚀病人谋出路吗?”安鹤也正感到奇怪,第一要塞还有这么人性化的试验。

    “这是把控公民的手段,圣君从不做没意义的事情。”罗拉不咸不淡也不忌讳地说道,“要知道,在圣君推崇和把控的教会里,嵌灵被尊称为,神明的恩赐。当然,由教会来决定,谁会获得恩赐。”

    罗拉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们穿过无人的工地,越过街道,再次停留在贺莉塔娜斯基女士的窗户前。

    屋内的灯光亮着,贺莉塔娜斯基女士仍旧坐在餐桌旁,双手合十用心祷告。

    这一次,罗拉带着安鹤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贺莉女士。”罗拉用了简称,“我带荆棘灯的成员来看你了。”

    罗拉提起手中的篮子,里面装了一些珍贵的梨子。

    贺莉微微颔首,腾出手示意两人在一边的木头沙发上就座,然后她收回手,双手合十继续祷告。

    罗拉非常习惯地带着安鹤坐下,她小声告诉安鹤:“我们需要等她念完一个篇章。祷告不可以半途而废。”

    安鹤点点头,她的余光扫过这间被暖光萦绕的屋子,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贺莉女士应该刚用过晚餐,还带着湿润的菜板沥在水槽附近,碗筷一个个摊开,等待水珠蒸发再放进餐柜。一截食用了一半的黑面包用罩子罩着,打算下次食用。

    安鹤很久,都没见过如此日常的场景。这是长久居住,才会留下的生活烙印。

    她沉默着继续打量,靠近厨房的那一面放置着三个高低不同的陈旧木架,其中一个摆了餐具,另一个摆了生活用品,最靠近窗边的那一个架子上,摆了好几排用土烧制成的陶罐。

    安鹤原先以为这些陶罐是用来酿制食物的,直到她视线继续往上,看到陶罐里插着几根枯掉的木枝,枝桠上用麻绳吊着各色各样的彩色矿石,像一束手工制作的插花。

    安鹤想起来,贺莉女士在矿山工作。她收集了很多小型且绚丽的石头。

    在贺莉女士身前的那张桌子上,也有类似的小小陶罐,桌子铺着一张整齐的碎花麻布,一本摊开的经书压在上方。

    安鹤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贺莉女士的身上。

    这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她身上有很明显的劳作标志,粗糙且有力的双手,宽大的骨节,被日晒和汗水雕刻出沟壑的面庞,都昭示着她曾经在矿场上,是优秀的劳动力。

    但是如今这位女士已经不再出门。

    她藏在衣领下的颈部已经长出红疹,眼角开始出现红血丝,指关节上,两三个明显的水泡用旧纱布包起来,但是水泡破了,纱布上渗出了脓液。

    第二阶段的骨蚀病患者,已经会出现严重疼痛的症状,但贺莉女士没有表现得很痛,她温和地垂着眼眸,开始念起了三章节最后一段经文。

    安鹤仔细听她念的内容。

    “来自富饶之地的神啊,请降下恩泽庇护您无辜的子民……

    “我们虔诚祷告,请求您驱除这片土地上无边无际的病痛和黑暗。

    “沉沦之人将接受洗礼,罪恶之人诚心忏悔,请降下恩泽让我们的生命续存……

    “我们将会成为您最虔诚的信徒,追随您在人间的使徒,供养您,侍奉您。”

    安鹤微微皱起了眉。

    最初还有些正常,但听着听着,好像有些奇怪。

    贺莉女士仍旧在祷告:“神圣的母亲,我为我的贪婪无知而诚心忏悔——感谢您降下神罚,吞噬我躯体里的污秽,净化我的灵魂。我将诚心改过,直到您收回神罚,赐予神明的恩赐。”

    嗯?安鹤听出了些眉目。

    她一直听海狄和伊德提到教会,直到今日切实接触到教会的成员,安鹤才知晓她们如何看待骨蚀病。

    贺莉女士认为,这是神明对罪恶之人降下的神罚,当这种蔓延的真菌蚕食着人体的时候,是神罚在吞噬污秽,而患者在接受洗礼。

    只有经历过神罚的人,才有资格获得神明的恩赐——觉醒嵌灵。

    也确实是这样。

    这是一整套无懈可击的自圆其说,无论哪一个嵌灵体,都可以被她们认为是神明提供的恩赐。

    难怪海狄提起教会时如此头疼,科普起来又如此熟练。

    安鹤揣测,这样的教会应该存在已久,恐怕在骨蚀病出现之后,就催生出了一整套完整的信仰体系,因此,只要是人类聚集的地方,这样的教会就都存在。

    第一要塞的圣君,利用教会来把控民众。

    而第九要塞的做法,是与之共存并开展科普。

    安鹤现在还没有足够的信息来判断,该以何种态度对待这样的教会,直到,她听到贺莉女士念出了最后一段祷告。

    “仁慈的神明,请接管我的灵魂,赐予我无尽的能力。

    “游走在梦境的红衣使徒啊,我愿追随您觐见神明。”

    安鹤表情诡异地一变。

    红衣使徒,等等,这就是伊德所说的“幻听幻觉”?!

    安鹤倒吸一口凉气,她看到,做完祷告的贺莉女士,已经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此时又出现电压不稳的状况,头顶的灯光忽然啪一下,灭了。

    视野陷入黑暗,安鹤下意识握住了腰侧的刀。

    她的肌肉很酸痛,但训练效果很明显,安鹤比以往更懂得如何调动全身的肌肉,她看到黑暗中贺莉女士在朝她靠近。所以,安鹤的拇指抵在刀柄上,推动。

    唰,冷铁出鞘两厘米,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很快,贺莉女士缩进了距离,走到了安鹤跟前。

    第24章 “过两天你会主动求我。”

    安鹤抬起头仰望着贺莉女士,心跳突然停了一拍。

    她看到这位女士在笑,双唇咧开一个诡异的角度,在接近人类极限时仍未停下,笑容无限放大,好像被菌丝牵引着一直要咧到耳边去。

    察觉到安鹤的注视,贺莉女士微微低头,和安鹤的目光交错了一秒,然后,锁定了她。

    安鹤脑子嗡的一声响,仿佛看见死亡的红色瞳仁悬在贺莉女士的身后,复杂缭乱的呓语像菌丝一样钻入她的脑海,让她动弹不得。

    不过一息,所有声音又如潮水般褪去。安鹤疑心自己看错。

    黑暗中什么都不清晰,大脑对图像的加工容易无限夸大,这种夸大甚至影响了她的听觉,幻听一闪而过,安鹤仔细听时又什么都听不见。她感觉太阳穴突突的跳,防备心让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弛。

    贺莉女士忽然俯下了身子。

    安鹤颈上血管暴凸,如果贺莉女士做出什么反常举动,她会拔刀相向。

    就在她按捺不住的瞬间,这名妇人越过安鹤的头顶,伸手按住了后面墙上的电闸。

    啪咔。

    电闸拨弄两下,屋内的灯光骤然被点亮。

    突然的光线刺得眼睛酸疼,安鹤不得不眨眼,她立刻抬头注视贺莉女士,发现这位女士并没有在笑,整张脸如祈祷时那般平静,只有那双显出病症的红眼睛真实存在。

    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女士身上,面前站着的只是位寻常的妇女。

    幻觉?

    安鹤汗流浃背。一是为这诡异的瞬间,二是为她差点动手杀了人。

    贺莉女士并没有留意到安鹤的动作,她站稳后随口抱怨:“罗拉,你能和荆棘灯反应一下吗?用电高峰期,西区的电压经常不稳定。”

    “我们的后勤部队已经在解决了。”罗拉对刚刚的诡异毫无察觉,她甚至还略感意外地瞥了眼额上出汗的安鹤,感到奇怪——你有事吗?

    安鹤悄然放好军刀,不理会罗拉,身体仍旧紧绷着坐在椅子上,心中快速思索。

    伊德是不是说过,让她不要和教会的修士接触,说待在一块症状会越来越严重?

    安鹤以为是伊德随口一说吓吓她,难道这也是真事?

    她出现幻听幻觉了?

    安鹤无法忽略自己的判断,她盯着贺莉女士,问她:“女士,你刚刚有感觉到身体不适吗?”

    “没有。”贺莉女士面露疑惑,“怎么了?”

    “没事了。”安鹤心中生疑,但贺莉女士并没有任何做戏的样子,安鹤决定先将这件事搁置在一边,问问红衣使徒的事情。

    她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祈祷词:“游走在梦境的红衣使徒……”

    祈祷词还没念完,贺莉女士的眼神突然出现了光亮,整个人变得神采飞扬变得极其有活力。她探出双臂似乎想抓安鹤的手,被安鹤不着声色地躲开。

    女士不甚在意地高喊出声:“这位朋友,你也信教吗?”

    安鹤松了一口气,原来女士是在确认同好。

    她不信教,安鹤忍着没有把话说出来,她需要借助眼下的情况套一点线索:“女士,你梦见红衣使徒了?”

    ——骨衔青那个家伙,果然到处潜入别人的梦境。

    “噢,仁慈的主。”贺莉女士略显遗憾,双手交叠地放在胸前,“我还没有资格梦见红衣使徒,那是我的祷告。我还在赎罪阶段,你瞧,我的身体正在得到净化。”

    她拉开脖子上的旧围巾,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红疹,像经络一样顺着颈动脉往上蔓延,看样子再过些日子,就要爬满脸庞。

    “我以为您见过了。”安鹤装作虚心请教。

    贺莉女士耐心解释:“红衣使徒是神的代行者,虽然掌管神权的修士都穿红衣,但传说中只有最高级的使徒才可以在梦中游走。能梦见红衣使徒就说明被神指引了,我还没有这个福分。”

    这么巧?

    安鹤眯起了眼睛。红衣和梦境,和骨衔青都有关系。

    因为安鹤刚才的试探,贺莉女士对安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端详着安鹤的脸庞,回忆起来:“我在海狄的车上见过你,你现在加入荆棘灯了是吗?”

    “是的女士。”安鹤耐心地回答,看来贺莉女士仍不知道自己被罗拉利用过。

    “那我可以在你身边坐下吗?你们这些获得恩赐的战士,不会被我们的神罚影响。”

    贺莉女士非常有善心,在确认安鹤不会被真菌影响后,才坐在了安鹤的旁边,再一次微笑着拉起了安鹤的手。

    这一次安鹤没躲。

    安鹤注意到贺莉女士的用词,“获得恩赐的战士。”原来,敬爱荆棘灯和信仰教会并不矛盾,因为“神的恩赐”这层滤镜,她们甚至比一般的民众还要更加爱戴荆棘灯的成员。

    真是歪打正着的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贺莉关切地问。

    “安鹤。”

    “安鹤。”贺莉露出自然的笑容,“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参加我们的礼拜日,我认为接受过恩赐的子民需要向神明表示感谢……呃,虽然我现在不能出门,但我可以为你介绍引领你的修士。”

    安鹤略显无措,贺莉已经热情地卖起安利来了!

    罗拉打断她:“好了女士,荆棘灯的成员任务很繁重,没有时间参加礼拜。”

    “好吧。”贺莉女士略感失望,“不过,神明是宽容的主,主会尊重你们的选择。”

    安鹤瞥向罗拉。

    罗拉对教会很熟悉,虽然她对教会并没有表现出好感,甚至因为见识过第一要塞圣君控制的手段,罗拉对教会有些微的排斥。

    但是,安鹤对教会一无所知。

    她不能一直一无所知,既然第一要塞推崇教会,她就必须先了解个大概,不遗余力地从各个方面入手。

    安鹤略一思考,非常坚定地反手握住贺莉女士,双眼倒映着室内的光:“我有兴趣,请让我加入!”

    罗拉拿梨子的手一顿:?您没事吧?

    贺莉女士非常高兴,同样两眼放光地握住了安鹤的手,场面一度十分温馨。

    片刻后,她起身给安鹤拿来一本厚重的旧书:“这是我们的《古神新经》,你可以提前翻阅,如果你有疑问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一个人居住正好闲得无聊。”

    贺莉女士这次和蔼地笑起来,笑容正常且自然,她塞书的动作极为热切,生怕安鹤下一秒会反悔。

    安鹤接过了书本打量了两眼,书本很旧,应该传阅了好久,经常翻阅导致纸张的边角卷了边,封面是烫金的羊皮纸,安鹤摸了摸,将它郑重地放在膝头。

    在寒暄了三五句,确认贺莉女士病情没有进入下一阶段之后,安鹤和罗拉双双辞别,离开了贺莉女士的房间。

    一出门,安鹤脸上的笑容迅速掩去,她望向贺莉女士的房门,回头严肃地告诫罗拉:“我接近教会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安鹤:“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打算。”

    没想到罗拉对这个解释接受度奇高:“原来如此。”

    “为什么第九要塞不取缔这个教会?”安鹤边走边问,“荆棘灯明明更信仰科学。”

    “这一套神学理论能够让骨蚀病患者接受病痛,不至于从精神上被击垮。”罗拉解释,“你瞧,贺莉女士甚至能够一声不吭地忍下痛楚,安静待在房间内,等待神明的恩赐,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所以,荆棘灯尊重她们的信仰,让她们不那么恐惧地死去,这是非常具有人道主义的做法。安鹤揣测,甚至很有可能,提出要保留教会的是苏教授,这很像苏绫的作风。

    同样允许教会的存在,但第一要塞和第九要塞引导的方向,几乎背道而驰。

    安鹤再次看了眼手中的经书。

    贺莉女士无疑是一个热爱生活、善良友善的阿姨,这些生活细节是伪装不出来的,哪怕罗拉也不能。但是,黑暗中那一次对视让安鹤非常不安。

    她的幻觉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

    难道,真菌已经开始侵蚀贺莉女士的面部神经了吗?那些诡异的呓语是什么?真菌会传递某种看不见的神经信号?

    可罗拉并没有受影响,受影响的只有她安鹤。

    安鹤是第一次接触仍有意识的骨蚀病患者,她不明白,是所有人都有这样诡异的举止,还是贺莉女士有什么不同。

    这名女士从哪里感染骨噬型真菌的?安鹤回忆了一下和罗拉对峙时的谈话,是了,是在矿洞里!

    安鹤板起脸——她发现罗拉并不排斥她用略带命令的语气说话。

    安鹤问:“矿洞的感染源还在不在?”

    “还在,我没处理。”

    “不怕感染别人吗?矿洞还有很多人在作业。”

    罗拉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我之前是不是和你提过,不要觉得贺莉女士可怜?那个缝隙,寻常人根本不会进去。她发现了那份骸骨,没有上报,然后不小心被划伤——她向我求助时说的是不小心,但我见过很多第一要塞的教徒,会因为渴求神明的垂怜而主动感染骨蚀病。”

    “不怕死?”安鹤惊讶。

    “在进入坟墓之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幸运的那个人。”罗拉认真回答。

    她补充:“不过,人们通常会狡辩,是神明指使她们这样做的。”

    “你确定,贺莉女士是故意的吗?这里不是第一要塞。”

    “我不知道,也无所谓,结果不都一样吗?”罗拉的语气毫无波澜,“我并不看好人的本性,大多数人类丑恶又贪婪,谁能保证所谓的和善不是为了融入社群才做出的妥协。”

    安鹤颇为惊讶地瞥了罗拉一眼,她差点忘了,这个女人并不是个有善心的人。

    安鹤要求罗拉:“告诉我骸骨的位置,我明天在矿山拉练的时候抽空看看。”

    ……

    晚上进入被窝之前,安鹤翻开了那本《古神新经》。

    里面详细地介绍了教会信仰的来源。这是一个新兴的教会,第九要塞流行的书籍显然经过处理,更加温和一些,没有残害她人的教条。

    安鹤大致翻阅了一遍,厘清了几条重要线索。

    教会所信仰的神明,被称之为不朽之神,曾是负责宇宙永生和维护秩序的天神。

    大灾难后,祂痛恨人类因为贪欲造就世界毁灭,而对人类失望,降下所谓的神罚。

    戴罪之人经过神罚的洗礼,觉醒的嵌灵被称作神明的“恩赐”。

    没能经过得住神罚和洗礼的人,彻底失去自我意识堕落为骨蚀者,接受永生永世的桎梏。

    也就是说,嵌灵体和骨蚀者是同根同源的一体两面。

    所谓的不朽之神住在富饶之地,从未在世间露出过真容,新经将祂的意志描述成“不知形态、不可描述”的存在,所有的旨意由红衣使徒代行。

    之所以是“红衣”,信徒们认为这是代表神明的色彩,安鹤想起,被称作“神罚”的骨噬型真菌菌丝也是鲜艳的红色。

    骨衔青是红衣使徒吗?代行神的旨意?她实在太像是可以在梦中游走的高级使徒了。这种巧合不像刻意营造出来的,单单是这本书,年龄就应该大于骨衔青的年龄。

    这太巧了,难道这个世界真有神明的存在?

    匪夷所思!

    安鹤翻回扉页,上面用繁杂的字体写着一句启示词。

    “血肉会腐烂,花朵会枯萎,失序之邦埋葬我的灵魂、我的器脏、我的发肤。只有骨头,是所有必朽之人都能拥有的不朽之物。”①

    安鹤用指尖抚过那行字,莫名感受到从脚底升起的寒意。

    她意识到,神学和科学各自阐述着这个世界,各自拥有自己的“信徒”。科学将骨蚀病当做寄生和污染,神学将骨蚀病当做洗礼和恩赐。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消灭不了谁,它们交织着共存,有人臣服于它们,有人利用着它们。

    而误入这个世界的安鹤,正提着灯站在岔路口上。

    她低头看周围的路,四通八达,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前进的方向弥漫着黑暗,不知通向何处。有人站在科学那端,有人站在神学那端。骨衔青藏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不知道要往何方游走。

    安鹤在抉择的最后关头,选择追上了那抹红色。

    然后黑暗席卷过来,古老的呓语席卷过来,红色的血潮席卷过来将她淹没,丝丝缕缕钻入她的肺腑。安鹤试图听清混沌低语传达的讯息,可全然听不懂。

    在她双眼被黑暗蒙蔽之时,一股酸入骨髓的疼痛让她睁开了眼。

    她竟然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酸痛来源于过度使用的肌肉,安鹤以为又到了新一天的早上,但突然啪的一下,一只手掌再一次拍向了她的大腿。

    嘶。安鹤痛得想蜷缩起身子,但她发现,自己不能动弹。

    不,不是早上,她还在梦里。

    是熟悉的感觉。

    安鹤以为骨衔青今晚也不会闯入梦境,谁知骨衔青从不按常理出牌。

    那个女人又来了,笑意盈盈地坐在安鹤的床边,用拇指和食指拧安鹤本就酸胀的腿肌。

    天杀的,比酷刑还酷刑。

    “训练强度这么大,看得我心疼。”骨衔青面露疼惜地感叹。

    假情假意。

    骨衔青应该换了一身衣服,腰间被袖刀刮破的洞没有了,但款式依旧和之前的衬衫相同。安鹤恍惚间觉得这红衣就像渡鸦的羽毛一样,半永久穿在骨衔青的身上。

    骨衔青摸了摸安鹤的被子,又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住得真好,被子也是新的,没人打扰还清静,下次我来你这儿过夜。”

    “你这不是已经来了?”安鹤警惕地看着她,“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呀。”骨衔青拿起摊在安鹤胸前的经书,“两天不见,你都开始接触教会了,怎么?你要加入这个神神叨叨的教会?”

    骨衔青扬了扬手中的书,然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把扉页撕下来揉成了一团。

    安鹤平静地看着她的动作:“你不是红衣使徒吗?红衣使徒对教会都如此不敬吗?”

    “使徒?”骨衔青挑眉,眉眼间露出轻蔑的笑,她捏造梦境,一团火点燃了陈旧的纸张。但骨衔青并没有回答安鹤的问题。

    安鹤抓紧时间追问:“神明真的存在吗?”

    “神明不存在。”

    “那你是谁?”

    “我是我。”回答掷地有声。

    骨衔青一张张撕掉经书,每一页纸张都腾起焰火,像被点着的蝴蝶,灰烬落在安鹤的被子上,被子却安然无恙。

    “不朽之神这种东西不值得信仰,安鹤,你可以利用它,但不要相信它,更不要接纳它。”

    “为什么?”

    “会变得不幸。”骨衔青像是随意乱答,“奉劝你一句,教会的事不要查得太深入,那些人都是疯子,没有结果的。”

    “你第一次给我如此严肃的警告。”安鹤发现,骨衔青此次前来好像就是为了这句警告。

    自从提到不朽之神后骨衔青的笑容就全然消失,现在的骨衔青自己都没察觉到她的表情很严肃。安鹤顿了顿:“我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听不懂,像蛇语。”

    骨衔青的表情缓和了一些,静静地看着她:“那是幻觉,不听、不想、不用理会。”

    好,安鹤肯定了,那不是幻觉。

    骨衔青不希望她参与这件事,那她,偏要参与。

    “你是嵌灵吗?”安鹤话锋一转,紧跟着发问:“第一要塞的第三批实验跟你有关,是不是?”

    “罗拉告诉你的可真多。”

    “她没告诉我,是我自己的猜想,你是嵌灵。”安鹤这次用了陈述句。

    骨衔青的神情凝固,然后再次绽开笑容:“我还以为你要更晚一些才会发现,脑子不错。”

    “*你的本体呢?”

    “你今晚问题太多了,真是不乖。”骨衔青紧紧捂住她的嘴,“提问时间结束。现在,你该认真听我说话。”

    骨衔青今晚心情很差,安鹤判断,非常差,到这里后就更差了。因此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骨衔青在笑,但五指毫不疼惜地捏紧,下巴都要碎裂。

    安鹤只能眨眨眼让步,示意让狠人先说话。

    “我读取了你的记忆碎片。”骨衔青命令她,“你们要塞里有个叫贺莉塔娜斯基的人已经进入骨蚀病第二阶段,把她带出要塞,交到我的手里,我会在上次见面的地方等你。”

    “唔唔唔……”安鹤的声音被捂住,口齿不清。

    “说的什么东西?”骨衔青嫌弃地松开手,“好好说话。”

    “你要对她做什么?”安鹤冷下声音。

    “你不用管。”

    “我不会听你的安排,她是第九要塞的人。”

    “你也没想好如何处理她不是吗?”骨衔青笑着拍她的脸,语气笃定:“现在不答应没关系,过两天你会来主动求我。”

    “求你?我不会。”

    骨衔青低头俯视,未成形的黑暗像潮水一样淹过来,隐含着让人无法质疑的力量。

    她拉住安鹤的衣领,轻声开口:“走着瞧。”

    第25章 这玩意会污染她的神智。

    早上六点。

    安鹤准时起床,她比阿斯塔更早到了训练场地,自行穿戴好了所有的装备。

    接下来两个小时的时间,她需要绕着要塞内部进行十五公里的全装备疾行。

    她身上带了两支枪,一柄小口径突击步枪、一支应急用的格/洛克手枪。此外还有她自己的长军刀,一柄隐藏匕首,一个通讯器,一个照明灯,两个纽扣炸弹和两枚手榴弹,两枚打火机,以及少量罐装汽油。

    武器装备净重在五公斤以上,妥善地分散在身上随处可以拿得到的位置。

    尽管好多武器安鹤还未学习如何使用,但阿斯塔说,需要习惯它们的重量和带在身上的感觉。

    昨天阿斯塔已经给安鹤说明了线路,很简单,从训练场开始,绕过东区的炼铁厂房,一直沿着铁墙边跑步,十五公里正好跑完半个要塞。途中会经过交易所、生产资料加工厂、矿山,再绕过教会和中区主干道回到训练场上。地形比较复杂,特别是矿山部分,需要翻山越岭。

    每一代荆棘灯入职时都会经过这样的训练,因此,地上被踩出了非常明显的痕迹,安鹤沿着前辈的“脚印”走便不会迷路。

    阿斯塔不会陪着安鹤拉练,但会统计她的练习时间,太慢了不行,会被阿斯塔判定为不合格。

    不合格次数多了,阿斯塔会向伊德建议让安鹤留在后勤部队,而不是先锋队——先锋队的成员承担了保护要塞的重任,不让没有能力的人上场,这是对当事人和要塞民众负责的表现。

    因此,阿斯塔非常严格地执行着规定,并没有因为安鹤救过她一命而对安鹤降低标准。

    “你今天很积极。”阿斯塔亲自帮安鹤调整了装备,“我以为你会因为肌肉酸痛而表现出抗拒。”

    安鹤一点都不抗拒,她很沉着地站在起点上,面容凝重且目光灼亮,甚至渴求训练快点开始。

    她的目的并不只是拉练。

    她需要绕路去矿山探查,因此她必须跑快些,在其它地方省出时间来进入矿洞。

    最好能在罗拉不知情的情况下,立刻处理掉那具骸骨。如果来不及,至少得保证不让它成为隐患。

    此外,她必须尽快强大起来,保护好贺莉女士不被骨衔青抢走,她还不知道骨衔青要带走贺莉女士做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不得不说,骨衔青像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让她一想到就充满危机感,并且催生出与之抗衡的动力。

    “刚开始可能会肌肉酸痛,跑起来就好了。”阿斯塔拍拍她的肩膀,倒数三声之后按下了秒表。

    安鹤迈开步伐跑动起来,身影很快消失在训练场外围。

    左肩头的无线通讯器传出阿斯塔的叮嘱:“安鹤,最开始跑慢些,分配体能也是课题,别等下没力气了爬着回来。”

    安鹤当然知道,但是她没时间慢慢跑。

    如阿斯塔所说,肌肉被调动后酸痛的感觉逐渐消失,她适应了这种强度。

    步枪背带扣得很紧,安鹤很庆幸第一天还不需要端枪跑,她边跑边扣好身上所有晃荡的武器,迈开双腿摆动双手维持着奔跑的节奏。

    还有呼吸。

    安鹤努力保持鼻吸嘴呼。炼铁厂独有的机械油味和硫化物味道钻进鼻腔,安鹤抬头打量了一眼,炼铁的高炉和供料系统呈现出粗粝的冷铁色,这是第九要塞赖以生存的产业,像个稳重的秤砣,压在这片土地。

    安鹤加快了脚步。

    她花了四十五分钟才抵达矿山,因高强度的跑步呼吸混乱得一塌糊涂,脑浆都感觉要摇匀了,直觉得眩晕。她站在矿山边沿,适当歇息,努力平复着心率。

    阿斯塔通过无线电问她到了哪个方位,安鹤按住按钮回答:“还在生产资料加工厂。”

    实际上她比预计快了十五分钟,在矿山稍作停留后,就滑下了矿坑。

    时间还早,还不到七点,天刚蒙蒙亮,整个矿场呈现出一种蓝色和岩灰交杂的冷色。这是三号矿坑,圆形向下凹陷,高大的作业设备悬在矿坑正中,环形的运输路一层一层地盘旋。

    这个时间点一个工人都没有。

    这里太阳升得迟,又因为灰尘的遮挡,要八点才完全天亮,第九要塞的作业时间是九点。

    正好给了安鹤机会。

    罗拉提供的地址,是39210工作面,即三水平九号矿层二采区第十甬道,骸骨在第十甬道中区的左边墙缝中。矿坑的位置标识非常仔细,她可以毫不费力找到入口。

    她将步枪从背上取下来,挂到胸前装好了子弹,全装备拉练正好给了她行动的底气。

    据罗拉所说,矿洞里卡了一具不能动弹的骸骨,这具骸骨身上应该是有菌群的,即便在销毁它的时候出现意外,安鹤身上的武器也完全够用。

    安鹤没有上报给伊德处理,一来这个骸骨曝光,就必然会牵扯出贺莉女士的伤病,在苏绫的盘问下,贺莉女士保不齐会透露罗拉的事,由此会牵扯出她自己。

    她和罗拉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已经绑定了,现在暴露谁都没有好处。

    同样,她也不能当着罗拉的面销毁骸骨,毕竟她和罗拉说的是这是摧毁第九要塞的定时炸弹。

    所以,安鹤选择一个人前来。她决定一个人把“弹”给拆了。

    很奇妙,她处在一个平和的要塞里,但仍旧像在走钢丝。罗拉、骨衔青、苏绫伊德,每一个人都认识她表现出来的一部分,关系线都收束在了她身上,却并不知晓彼此的存在或是意图。

    安鹤很适应这种感觉,这会让她毫不止步地往前走,不要温和地停下来。

    进入甬道的矿车是机械式的,可以在车上手摇式操控前进或是后退,第九要塞非常注重实用性,因此操作方式设计得很简单。

    安鹤摸索了一会儿,打开了保险闸,坐上了一辆小矿车,抵达了第十甬道中区。

    中区的范围很广,前后三百米的矿道都属于中区,安鹤需要尽快找到所谓的裂缝。

    她离开矿车的光源,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探照灯,专心在左侧墙上摸索。

    感谢前三年的梦境,安鹤现在独身一人处在黑暗中,居然没有产生太过强烈的害怕。同样是无边的昏暗和一具骸骨,和她的梦境异曲同工,她很适应。

    安鹤意识到,她好像更加怕有意识的敌人,而不太害怕骨蚀者和骸骨。

    矿洞里的裂缝有不少,还有很多岔路口,那是探索矿脉时留下的废弃道路,还有一些是岩层自然形成的洞穴。手电光一照,夹在岩层中某些无用的矿石还会反光。

    这样找下去太费时间,安鹤快速整合了得到的信息。

    罗拉说寻常人根本不会进去,说明不是明显的废矿,入口一定不会开得很大。

    但是贺莉女士被感染了,说明入口也不会窄到无法通行,贺莉女士是劳工,身形也壮实,应该比对着来寻找。

    最后应该考虑的是,里面卡了一具骸骨无法动弹。

    也就是说,这条裂缝,必然是呈现出一人宽细、外宽内窄、或是向下的样子。

    这样的条件筛掉了大部分缝隙,左手边的墙面上只剩下一条。这是山体自然形成的洞穴,在离矿车十五米远的地方。安鹤调整好装备,把手电咬侧咬在嘴上,手上拿着更加灵活的匕首,侧身挤了进去。

    她前进得很顺畅,贺莉女士能挤进去的地方,对安鹤来说绰绰有余,她甚至还有活动空间将汽油和打火机绑到更顺手的腰部。

    唯一要担心的是,她不能花太长的时间。

    但是,这条逐渐收窄的裂缝,竟然比她想象中要深。

    奇怪了。贺莉女士怎么会进来这样的地方?

    安鹤踩着地上坚硬的岩层往里走,手电光在墙上左右晃动,她一边计算着距离一边计算着时间,已经步行了五分钟,如果通道确实太长,她就得考虑打道回府,下次再来。

    在安鹤决定放弃之时,脚下的路戛然而止,再往前,是一个深坑。

    安鹤脚尖踢起的石块滚了两圈,落到坑中,砸在什么东西上噼里啪啦滚动了几圈。

    “咚。”那应该是石头落地砸出的响动。

    “咚咚……”竟然还有回音。

    “咚咚……咚咚……”

    安鹤猛然止住了脚步。

    那不是什么石头砸出的回响,而是心跳的声音。

    沉闷的搏动声从脚下的坑洞里传来,似乎引起了安鹤的共振,她低头,恍惚间自己的脉搏也开始变成一样的频率。

    四周的黑暗唰一下改变,尽管还是黑暗,却如潮水一般暗流汹涌。

    安鹤立刻取下手电照射脚下。

    面前是一个两人高的天然石坑,乱石堆叠,不算太高,所以手电光一下子就照到了底。

    一具高度腐烂的骸骨贴着墙面,往上仰着头,伸着手,似乎想尽力爬出来,但整条腿卡在石缝里面,已经变得褴褛的衣服贴在它身上,死了起码有几十个年头。

    鲜艳的菌丝从骨头缝里攀爬而上,一直延伸到它的腰部,将它死死固定在了地面上。

    这些菌丝是新长出来的,还没有大片成型,菌丝的收束处,是一片已经干涸但新留下的鲜血。

    那是贺莉女士的血迹吗?她果然被划伤了。

    安鹤正在判断情形,忽然脑子一阵嗡响,复杂缭乱的呓语,再一次像菌丝一样钻入她的脑海。和昨天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次她听清楚了,确实有东西在说话。声音的来源,就是那具骸骨的头部。

    一个低沉声音沙哑呼唤:“我的子民,到我这里来。”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这弥漫着恐惧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安鹤的耳边回荡。

    它在召唤她,在引诱她。话术竟和以前的骨衔青出奇地相似。

    贺莉女士就是被这东西引到这里来的?

    教徒竟然没有说谎。

    安鹤不再犹豫,她伸手扶住左边的墙壁,抬手摘下了腰侧的汽油罐。

    子民?她的老祖宗是某只不知名的雌猴儿,就算往上数几十亿几百亿代,那大家都是单细胞原核生物,谁比谁高贵。

    骸骨上的菌丝忽然大面积失控,末端高高扬起,像长虫一般前赴后继往上爬动,安鹤面无表情地掏出了打火机。

    就在火机口腾出橘红火焰的那一刻,安鹤猛地看到那团橘红色的火焰变成了眼眸,一轮血红的眼睛就在她鼻子跟前,用竖直的瞳孔注视着她。

    安鹤赶紧松手,打火机带着那只眼眸滚落到坑底,被菌丝覆盖。

    火光熄灭,安鹤迅速清醒,她意识到刚刚的瞳孔不是真的,她看到的是幻觉。

    这玩意会污染她的神智。

    就这一晃神,骸骨上的菌丝从坑边攀爬而出,极快地攀附上了她的脚踝,又从脚踝顺着裤子钻上小腿。贺莉女士留下的那摊鲜血消失不见,彻底成了菌丝的养分。

    菌丝极速收紧,和之前见过的菌丝不一样,这次的丝线竟然有了十足的力气,厚重的靴子被挤压变形,安鹤被拽得一趔趄。跌倒之际安鹤极其快速地反握匕首,如切断布料一样在菌丝上划了一刀。

    刷的一声,经过锻造无比锋利的刀刃毫无阻力一挥而过,紧绷成弦的菌丝骤然断裂,甚至有些在空中弹出了弧线。但更多的菌丝补充上来,开始陷入无边无际的暴涨。

    这样斩效率太低,安鹤不再挥刀,任由它们缠绕上小腿。她不是贺莉女士,即便被寄生也不会感染骨蚀病。安鹤果断腾出手,单手拉开汽油罐的拉环,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脚上倒下。

    带着刺鼻气味的汽油顺着菌丝纹路流淌,安鹤已经取下了第二枚打火机,凡事有个备用,这就是荆棘灯出任务时的习惯。

    安鹤啪一下按下点火按钮,她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跟阿斯塔解释自己出去跑个步,裤子就被火撩了。

    第26章 精神状态很稳定的疯子

    点火的瞬间,小腿上的皮肉传来猛烈的刺痛。

    安鹤手一松,快速拉开了裤腿。这次的菌丝与她之前遇上的有些不同,明明是柔软的菌丝,却如钢针一样破开她的皮肉,不断地钻入深处。

    按理说应该会有鲜血流淌出来,可伤口刚冒出一丝血液,就被菌丝一滴不落地全部吸收。

    它们在寄生她,以她的血液为养分,变得鲜艳无比。皮肤上开始隆起一个个细小的鼓包,然后,逐渐连成一片红疹。

    安鹤见过这样的红疹。

    在贺莉女士的脖子上。

    她立刻将打火机凑近小腿,但停了一瞬。她看到被火焰照射到的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明黄色的颗粒,这种灰尘一样的颗粒被飞舞的菌丝洒落到空气中,在气流的扰动下翩翩起舞。

    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火光下、黑暗中,已经全是这样的颗粒。

    是孢子。

    现在捂口鼻已经来不及了,安鹤意识到自己已经吸入了大量的孢子,她不怕感染什么真菌,但这种孢子明显有些不对。很快,她察觉到自己用不上力气,整个人好像被泡在水中,不过两秒,她竟然主动松开了握着打火机的手。

    火光消失,汽油味弥漫,只剩下手电惨白的光。

    腿上的红疹越来越多,沿着皮肤快速蔓延,逐渐爬满整个右小腿。

    最开始安鹤以为这些红疹在沿着血管扩散,但很快她发现,这些红疹连起来的图案非常特殊。如同古老的楔形文字形成的符文。它在鼓动,像是红疹此消彼长地冒泡,心脏搏动的声音又出现了,和红疹保持了一样的频率。

    紧接着,安鹤整个人被菌丝缓慢地拖进了前方的坑洞。

    她分不清,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吸入孢子导致的精神污染。

    因为她感受坠落的失重,却没有感受到坠地的疼痛。

    乱石应该在她身上留下伤痕才是,可她安然无恙地站着,站在一片漆黑的空间里,恍惚间灵魂已经被丢弃在宇宙之中,无数双手拉拽着她,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挣脱,仿佛预见死亡。

    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们聚集在前方,戴上了兜帽,肩并着肩,围绕着最中间的一个人。那人也和安鹤长得一模一样,她披散着头发,外套披风在她身上无比服帖。明明是一样的着装打扮,她却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像个“神明”。

    神明睥睨着周围,伸出手掌,放在前面一位“安鹤”的头上,如同被圣光笼罩的王为臣服于她的忠诚骑士赐予恩泽。神明轻启双唇,开始说话,复杂的呓语萦绕在整个空间,荡起无数回音。

    出乎意料,安鹤很冷静,但她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自己,她仿佛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的身体里,又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的她。

    她环视着周围,看到除“神明”以外的所有“安鹤”都低垂着头,顺从、臣服,双唇无声地和“神明”念起了一样的话。

    唇齿摩擦产生的嘶嘶声开始同频,像某种祭祀场所里才会出现的画面。她应该跟着念了,通过无数个咽喉,无数张唇,在重复到第三十个音节时,她终于听懂了这奇怪的话语。

    是贺莉女士念过的祈祷词。

    “神明”换了语调,开始劝导:“接纳我,供奉我,我将赐予你更多福泽,助你去追寻和传播光明。”

    安鹤看到,“神明”的指缝中长出菌丝,菌丝旋转着往上,逐渐凝聚成一股纠缠的藤蔓。

    片刻后,藤蔓断裂,腾空的菌丝缩紧环绕,变成一颗花生仁大小的菱形菌核。

    菌核仍在随着频率鼓动,像她身上的红疹一样。

    在“神明”的神力加持下,菌核飞速落下,飞向接受“恩赐”的“安鹤”,菌核渗入她的右小腿,陷入皮肉,牢牢地钻进了她的身体,和她融为一体。

    安鹤脑海中深处敲起了警钟,她想起骨衔青提醒过,没有什么神明。

    不要相信它!

    不要接纳它!

    可是,被赐予“福泽”的“子民”顺从地仰起头,甚至眼中露出感激的光芒:“仁慈的主,我已经有天赋了,还可以接受更多天赋吗?”

    “你当然可以。”神明充满慈爱,“你是特殊的子民,是人类存活的希望,你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液,你接受了我的恩赐,我将永远与你同在。”

    “我是特殊的吗?”子民露出懵懂的神情,“贺莉女士是否也同样接受了您的恩赐?”

    “她没有。孩子,只有你和你的姊妹有这个资格。”神明低语,“不过,我很感激这位女士,通过她我才定位到了你的存在。”

    “姊妹?您是说我的同事们吗?”

    “当然不是。”神明说,“你的同事只是未经点化的嵌灵体,她们无关紧要。你的姊妹——我指的是那批和你一样特殊的人,你们的天赋没有上限。不过,我丢失了她们的信号,不知道她们被带去了哪儿。”

    神明的语调尖锐了一瞬,继而慈爱地抚摸着眼前的人:“没关系,现在我找到了你,一切就都有了希望。来吧,将神的洗礼传递给更多人,你的天赋会更加完美,人们都会歌颂你的存在。”

    她诱惑的话语如同裹满糖霜的甜点,让“子民”们无法抵抗,“安鹤”虔诚地仰起头:“我该如何做呢?”

    “试试你的新天赋。”神明拉起“子民”的手,“我管它叫[寄生],生命最伟大最根本的力量,它和我同根同源。”

    “子民”伸出的手掌心中,开始冒出细小的菌丝,它们如此“微弱可爱”,在空气中浮动着,甚至颜色都偏淡粉,只有一小簇,像是某种毛绒玩偶的布面。

    “它可以帮你短暂地寄生目标,操控目标的行动。”神明缓慢地介绍,她俯下身,用随身的匕首割开“子民”的小腿,安鹤看到,寄生在“子民”腿上的菌核,在她身体里分裂成了两个。

    神明取出其中一个,递给“子民”:“然后,你再将真正的菌核寄生到人类身上,为她们洗去罪孽,灵魂得到升华。”

    “神明”的声音落下,所有的“安鹤”都抬起头,羡慕地注视着那簇菌丝,这是神明的力量,神明亲自降下“神罚”的力量了!

    她们开始合念起了之前的祈祷词:“仁慈的神明,请接管我的灵魂,赐予我无尽的能力。我将永远追随您,供奉您。”狂热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仿佛编织成了一张网,越念越快的祷告如咒语一般刺耳。

    安鹤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与她们融合,一股想要臣服的压制力,和另一股想要逃离的求生欲拉扯着她,几乎将她撕裂。安鹤静静地注视着这些和她一模一样的人,脑海深处的声音疯狂叫嚣。

    看啊,这果然是一帮疯子。

    她果然是一个疯子。

    那么,疯子就该有疯子的样子!

    安鹤陡然睁眼,看到的景象仍旧和刚刚相同,但,视野开始像老旧的电视一样屏闪个不停,所有信徒的脸如同玻璃一样瓦解,然后再次拼凑。

    安鹤怒吼着,没有地方能听到她真正的声音,但她仍在嘶吼。这该死的幻觉,该死的污染,她不知道挣脱的方法,那,只要杀掉就好了吧。

    那位接受恩赐的“子民”忽然抬起头,不再跟着众人潜心祷告。她周身气质全然变化,凌厉的杀意毫不掩饰地散发,现在,她离所谓的“神明”只有一步。

    没有空歇,她紧握拳头,转胯扭身挥拳,如同击打拳力测试机一样,猛地砸在“神明”的脸上。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被击打出红印,连带着肌肉都被惯性带往一侧,安鹤感觉到疼痛,但她毫不理会,第二拳第三拳接踵而至。

    她躲开周围“信徒”的阻拦,沉默地推倒“神明”,将她压制在地,扼紧她的喉咙,膝盖抵住她的腰腹。然后她取下步枪,用枪托一下又一下地砸向“神明”的眼睛、额骨、鼻梁。

    头脑从未如此胀痛,犹如重锤击打又如神经撕裂,安鹤意识模糊,但双眼清明。

    她下手更加狠厉,所有强加在她身上的压力,全都尽数返还给“神明”。

    她不管真的神明是否存在,在她没有同意的时候强行闯入她的意识,那就是神明的不对。

    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颅骨碎裂的触感如此真实,拳拳到肉,飞溅起的鲜血染上了她的脸,也溅射到旁边的“信徒”,更多的“子民”眼神开始发生变化,她们加入进来,按着地上的一模一样的自己,痛下狠手。

    如果这种孢子对精神的污染,是让人对自己的脸产生共情,那找上安鹤就完全是找错人了。她已经很习惯受伤,并且很多次,这种伤痕都是她自己给自己的。

    她是精神状态很稳定的,疯子。

    在疼痛达到顶峰的那瞬间,安鹤丢掉枪托,双手死死掐着“神明”的脖子。既然“神明”给了她恩赐,那就看看,这恩赐用在“神明”身上是什么效果。

    她使用了新的天赋。

    指缝间柔软的淡粉色菌丝沿着“神明”的伤口钻进去,然后脱离“安鹤”这个“母体”,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伤口处,紧接着,安鹤接管了“神明”的控制权。

    她凝下眼神,感觉到自己住进了另一个身体,她紧盯着“神明”残缺的额头,在她的操控下,“神明”吃力地摸索着一旁的枪,然后扬起枪托,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自己已经破损的脑袋。

    丝毫不停,但“神明”眼露恐惧。

    这就是[寄生]。

    在对方还有本体意识的情况下,夺取了对方对身体的控制权——和骨蚀病患者还是人类时,被真菌操控做出不可控的行为一样。

    安鹤终于更深切地体会到,嵌灵体是另一种骨蚀者,都拥有随意支配普通人生死的力量。

    而嵌灵体更加强大,她们不被排斥、拥有智慧和沟通的能力,能够比骨蚀者杀掉的人更多。

    安鹤拉回思绪。

    “神明”死了,在安鹤的脑海里,在她的主场上,毫无反抗能力地死去。

    “祂”并没有多么无坚不摧,所有的控制都来源于精神污染。

    紧接着,一阵电流的声音替代了祷告声,阿斯塔的声音在周围环绕:“安鹤,你到哪个方位了?”

    顺耳多了。

    不过,安鹤按下肩上的无线电,发现并不能通话,她仍未脱离这个奇怪的场景。

    “安鹤。”阿斯塔反应很快,在没有收到安鹤回应后她的声音变得异常警觉,“请立刻回答我,十秒后未给出回应,我将派出医疗队来搜寻和救援你,听到请给出回应!”

    “安鹤!”

    阿斯塔严厉的呼声逐渐变大,几乎占据了安鹤整个脑海,在越发刺耳的呼喊中,安鹤猛地睁眼睛,终于回到了现实。

    此时的安鹤确实跨坐在坑底,被她按在地上的,是那具旧骸骨。她的手中还握着一块碎石,尖锐的棱角狠狠击打过骨头,整个头骨全然碎裂,再看不出模样。

    菌丝不见了,地上只有她和这具破损的骸骨。

    阿斯塔已经倒计时到了“二”。

    安鹤急忙扔掉石头按下无线电,快速回答:“老师我没事,刚刚摔了一跤,没有大问题,现在回来了。”

    阿斯塔沉默了一瞬,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她无可奈何又凶狠地说:“不是大事就好,赶紧回来!”

    “好的老师。”

    安鹤关掉无线电,眼中的凶狠还未褪却,她起身,踩着碎石摸到坑洞边沿,捡起半罐汽油和打火机,将坑里的骸骨处理了。为了节省时间,她还用掉了一颗白磷纽扣。

    等待火烧间隙,安鹤看了一眼背带上叩着的机械表,时间并没有过去太长,从她跌入洞里失智到现在,也就过去了五分钟。

    还好,还能弥补回来。

    裤子除了被划破了个口子,其它地方还完好,也躲过了被烧灼的命运。

    只不过,安鹤撩起裤腿,看到自己腿上的菌丝已经不见了,整个皮肤安然无恙,仿佛之前的一切也是她的幻觉。

    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菌核呢?寄生的天赋呢?

    安鹤思考片刻,捡起匕首,在小腿上划了一道口子。皮肉割开的那一瞬间,她瞳孔骤然放大,就在皮肤组织下不深的地方,一颗连接她血肉的菌核,正在缓慢鼓动。

    分不清谁在吸食谁的血肉,她的脉搏和菌核的鼓动同频共振。安鹤不敢怠慢,调整刀尖,将整个菌核挑了出来。

    那颗菌核,还是软的,只是菌丝凝聚在一起而形成的物体,像血肉一样。

    安鹤毫不客气地用石头碾碎了它,它成了一摊血泥,内里已经开始孕育子实体,将来,便会有无数的孢子通过子实体散发出来。

    安鹤对它免疫,但“神明”让她用这玩意儿“洗礼”别人。这就是感染骨蚀病的过程吗?那些失控变得攻击性极强的骨蚀病患者,就有传播孢子的表现。

    原来,骨蚀病第三阶段也有神学方面的解释。

    安鹤连土带石头一起踢进了火堆。

    她的腿破了一道口子,正好,就当作摔跤的证明,和阿斯塔说是尖锐的石头刮伤的吧。

    在化合物的助力下,骸骨完全变成了骨灰,高温烧灼杀死了菌群。安鹤计算着时间,用土层灭了火,将坑底的骨灰掩盖。退出去时又取了几块大的石头塞到缝隙之中,把这条路封好。

    她整理好衣着和身上的东西,原路返回走出了矿洞,继续中断的训练项目。

    后半程,安鹤不再有心情去看街道上的景象,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揣摩着洞穴里发生的事。

    这些菌群应该可以保留很久,当沾染了活物和鲜血,它们仍旧可以再度生长。这点她在荆棘灯的手册上也看到过,一定需要高温消杀才可以杜绝。

    但是,呓语和菌核,在手册上还没有任何科学的解释。

    安鹤揣摩着“神明”的话,“祂”说姊妹,说新的天赋。

    安鹤敢确定,她从未有过任何姊妹,她是独生子,家里的孩子只有她一人,连堂姐堂妹也没有。

    要么就是“神明”也虚假,是她的幻觉在胡说八道。

    要么,她本身的经历,也是虚假。

    被她刻意忽略的念头终于按捺不住,安鹤很早就有怀疑,为何母亲任职的母校能跟第一要塞扯上关系,为何她能够觉醒嵌灵。

    二十多年的生活经验还在她的脑海,但当她想要再仔细回忆时,却又发现记忆在逐渐褪色,变得好遥远。甚至,她连母亲的面容都想不起来了。

    昨晚,罗拉说,第一要塞在做实验。

    那她,是某个“试验品”吗?什么实验?算成功还是失败?目的是什么?

    安鹤还不能够确定,她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想,然后去寻找答案,解决问题。

    姊妹吗?

    如果她是试验品,她完全不想拥有任何姊妹!

    安鹤越跑越快,心中奔涌的情绪鞭笞着她,让她如疾风一样穿行在中区的主干道。

    笔直的长街从矿山一直延续到第九要塞进出口的闸门。这个时间,只有她在不顾一切地疾奔。

    太阳从她身后缓缓显露出来,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

    阿斯塔没有等在训练场,她戴着她沉重的机械装置站在主干道的尽头,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还叫来了提着药箱的罗拉。

    在看到安鹤狼狈但健康地站在她面前时,阿斯塔紧皱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安鹤:“受伤了吗?”

    安鹤扶着膝盖大喘气,她跑得太快,思考的时候全然忘记了正确的呼吸方式,导致她现在整张脸涨得通红。身上全是在碎石坑里粘上的灰尘,脚上还有汽油味。

    她把用空了且专门砸扁的油罐子递出去:“老师……我不小心摔下了矿坑,汽油漏了,纽扣也压扁了一个……”她上气不接下气,抬起头时眼中显露出一些委屈和无辜,因为缺氧导致她眼睛看起来有点泛红,正好显得有些可怜。

    罗拉站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她见过安鹤是什么德行,才不信安鹤会哭鼻子。

    阿斯塔接过油罐,执着地问:“受伤了吗?”

    “划破了道口子,没事。”安鹤拉起裤脚,就在此时,她略微顿了一下。

    她自己划的口子她当然知道该有多深,但现在,小腿上的口子变得只剩下浅浅一层。

    “还好,不是大事。”阿斯塔瞧了一眼便没有仔细再看,这样程度的伤,甚至比不上工人不经意划到的伤口严重,根本不值一提,安鹤能跑能跳,那就不是大事。*她转过身朝罗拉微微欠身:“罗拉助理,是我大惊小怪了,耽误了你工作的时间,你先去忙吧。”

    “嗯,没事。”罗拉提着药箱离去,转身时悄无声息地朝安鹤投去一瞥。

    安鹤仍在打量身上的伤口,现在安静下来她便能够感受到,一股丝丝麻麻的痒在她伤口处流转,像是有东西像在修补她的血肉。她蹲下身子,扒开皮肤表层,红色的肌肉组织肉眼可见地交叠,长出新的肉芽。

    修复的速度很缓慢,不是什么快速愈合的天赋。更像……更像是红色的菌丝也变成了血肉,被她同化,成了她身躯的一部分。

    安鹤陡然一惊,立刻放下了裤腿。

    她已经挑出菌核了……一定是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这些菌丝和她融为了一体。

    会有害吗?会传染吗?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不适,这些代表着死亡和不祥的菌丝,竟然会被她同化,她现在也不详了吗?

    安鹤回想起“神明”赐恩的过程,便是将那枚菌核种进她的身体。难道,她真的可以拥有不止一个天赋?

    安鹤翻来覆去查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没有任何粉红的菌丝出现。

    “手有问题?”阿斯塔打量着她,“摔骨折了?”

    “呃,没有。”安鹤赶紧放下手掌。

    “没有那就继续吧。”阿斯塔说,“拉伸一下,开始做俯卧撑。”

    “啊?”安鹤眼角一跳,阿斯塔的话意味着她的全装备拉练合格了,但坏消息是,今天还不能休息。安鹤差点真的流出眼泪:“老师,现在受伤还来得及吗?”

    阿斯塔没有理会她,安鹤只好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在阿斯塔身后,两人调了个方向,一前一后前往训练场。

    阿斯塔高大的背影遮挡着安鹤,安鹤踩着她的影子,跟着她的步伐。

    安鹤仰头,忍不住想,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那应该像阿斯塔这样在前方引路,而不是躲在后方让子民送死。

    内心激荡的一瞬,她察觉到手心微微发痒,安鹤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团毛茸茸的菌丝绕着她的指尖,往阿斯塔的方向探去,它感受到了那个方向有人。

    安鹤即刻握拳,菌丝啪叽一下几乎碎成泥,安鹤沉下目光。

    对此,她竟然没有太过意外。

    她拥有了第二天赋[寄生]。

    不知道这是因为“神明”的恩赐,还是她身体异于常人,被菌核寄生导致的结果。

    毕竟,她来历不明,可能真的很特殊。

    安鹤心中细细谋划。

    “神明”让她用菌丝操控别人,再传播菌核,将她当工具来用。她偏不。

    现在,菌核被她砸爆了,要是再长一个,她就再挑一个。

    至于[寄生]的天赋,既然到了她手上,菌丝寄生谁,就由她说了算。

    安鹤背起手,软绵绵的菌丝在她掌心无力地挣扎一下,最后选择放弃和妥协,安鹤收回了它。

    这件事,安鹤不打算告诉任何一个人。

    第九要塞不能说,没有人拥有第二天赋,她要是被抓去做研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会因此瓦解。

    罗拉也不能说,第一要塞的人可以是她的盟友,但还没有成为她的朋友。

    至于骨衔青……安鹤眯起眼睛,她防不了她探取潜意识,要是骨衔青知道了,安鹤就只能在她身上试验一下[寄生]的效果了。

    被骨衔青操控梦境这么久,现在,正好看看谁能够操控谁。

    第27章 “那位名字很长的女士,是什么来头?”

    以防万一,安鹤前往研究室,让罗拉给自己做了个检查。

    检查结果很正常,她体内没有骨噬性真菌,不是低活跃,而是完全没有。

    菌核被挑走后,进入她的身体菌丝有了奇妙的变化,不知不觉中改变了特性。

    既然身体内没有真菌的存在,那么也不会感染普通人。

    为此,安鹤谨慎地做了试验,她在矿山上找到了两只甲虫,用罐子装着带回了宿舍。接下来两天,她轮流用自己的鲜血和菌丝,触碰甲虫的口器和眼睛黏膜。在观察几天之后发现,甲虫活蹦乱跳的,并没有感染骨蚀病。

    安鹤得出结论,她体内确实没有携带真菌,可以和普通人接触。在这之后,安鹤才恢复去食堂用餐,尽管她们都有自己的餐具。

    菌丝作为新天赋的外化表现,成了一种隐藏的、可控的武器。它们通常出现在安鹤的手心,可以脱离安鹤存在,然后悄无声息地钻入其它生物的皮肤。

    安鹤仔细地观察过它们,它们颜色很淡,也很顺从。最初,它们还会往有人的方向主动伸出“触角”,当安鹤一而再再而三地捏断它们后,它们完全被安鹤驯服,以至于平时都懒懒散散的,只有在安鹤想要进攻时它们才会表现出极强的活跃度。

    至于被寄生的目标生物,是限定在活物,还是骨蚀者也可以被控制,就得等安鹤下次出任务时再验证。

    不过唯一遗憾的是,安鹤发现,她的两个天赋,不太能够同时使用。

    小腿上的伤口这几天都没有愈合。

    不是菌丝失去了治愈效用,而是安鹤每晚睡前,都会将快要结痂的皮肤划开检查。

    在确保真的没有新的菌核产生,身上也没有任何红疹出现后,她才完全地放下了心。

    这个新得到的天赋能力,好像真的被她的身体屏障拦住了不好的部分,只留下了对她有利的部分。

    安鹤暗自对着自己的躯体说了一声对不起,和一声感谢。

    对不起总是弄伤它,也感谢它不遗余力地保护着她。

    这几日骨衔青没来,好像很忙。安鹤偶尔会拿起床头那本经书仔细阅读,骨衔青在梦里烧毁了它,但现实世界它仍旧存在。

    所以,骨衔青的天赋也不是万能的。

    安鹤阅读时没有看得太仔细,如果认真思考,确实很容易被书中的内容牵引着走。安鹤始终保持着主见。

    她认真梳理了当下的情况。

    现在,围绕在她身边的有四股势力。

    一是第九要塞,原始、狂野、落后,但人们团结友善。站在前方引路的荆棘灯保留着人类最本真的善心,同时拥有着最强大的力量。

    二是第一要塞,一个拥有着高科技但还在探索阶段的要塞,从安鹤接触到的信息来看,她们更加聪明、更有手段,也更加贪婪。

    如果仅仅只有这两股势力,那还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冲突,能够简单、直接且暴力地解决。但真实情况往往更加复杂。安鹤在不经意间,接触到了第三股势力——教会。

    教会所信仰的“神明”是一个未知的存在,似乎会借助孢子对人类造成一定的精神污染。它们给信徒带去希望,又残忍地收割她们的理智和性命,骨蚀病也因此而被广泛传播。

    棘手的是,这样的教会如同一个寄生物,存在于任何一个要塞里,吸食人类血肉,又反过来被人类利用,和人类的关系盘根错节。

    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也不是露了面的神明,很难辨认,很难根除。

    第四股势力,便是骨衔青。

    安鹤至今没有弄懂骨衔青归属于哪一方,她似乎跟第一要塞有所牵连,又好像和教会的“神明”脱不开干系,但对第九要塞的人,又不会刻意去伤害。

    她游走在罪恶和善意之间,混沌、神秘、不知目的。

    安鹤当下最为忌惮的,就是她。

    骨衔青很强大,武力值高,天赋也惊人,更重要的是,这人的行事风格难以预测。

    就好比一筐有所属的苹果掉到地上,善良的人会捡起它放回筐里,贪婪的人会带走它占为己有,而骨衔青……你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

    她可能会捡起苹果或者带走苹果,也很有可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让行动不便的老人自己慢慢捡拾,还要掏出一包瓜子。

    她甚至还有可能走过去把苹果一一踩烂,或是将它埋起来种成一棵大树,然后拿去砸牛顿的脑袋。

    这一切的未知,都源于安鹤不了解她。

    安鹤想要了解。

    现在,安鹤最担心的是贺莉女士的问题。骨衔青说,她迟早会因贺莉去求她。

    骨衔青放了狠话之后不声不响,反而让安鹤心神不安。

    她偶尔会去看看贺莉,从贺莉女士和海狄的双重解释里,安鹤了解到一些发病的症状——第二阶段的患者并不会主动伤害别人,但当她们进入第二阶段尾声,即将跨入第三阶段时,会变得非常不可控,攻击性变强,本体意识变得抽象。

    海狄管这个叫神经受损,贺莉管这个叫“没能承受住神明的考验,被恶魔接管了灵魂。”

    贺莉女士告诉安鹤,她也曾听到神明的呓语,所以她才会不由自主地进入那条裂缝。

    和安鹤不一样,贺莉很虔诚,她坚信这是神明给她的启示,非常顺从地听从了神明的话。不过,神明并没有跟她提起恩赐和天赋的事,只让她好好承受洗礼。

    这意味着贺莉不是神明的目标。这个诡异且不可言说的神明,还会看人下菜碟,这让安鹤不能将它完全归结为污染和幻觉。

    它有指向性,就好像真的存在不可言说的生物一样。

    安鹤有时会有一种错觉,在和贺莉交流的时候,她们很像两个患者在交流病情,两人都神神叨叨的。

    原本以为,事情还没有太糟糕。

    但是,三天后,安鹤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那日下午,她正在训练场练沙袋,罗拉抱着文件走到了阿斯塔身旁,请示:“阿斯塔,我需要和安鹤说两句话,是关于她精神力水平的事。”安鹤的精神力判定一直没有结果,因此罗拉也负责替她监控数值的任务。

    阿斯塔允许了罗拉的请求,让安鹤自由活动。

    安鹤脱下拳套,跟着罗拉离开了训练场,她知道,罗拉这么明目张胆来找人,一定不是什么精神力的事情。

    果然,除了罗拉,安鹤还看到另一个人等在训练场外边的围墙边。

    是贺莉女士。

    贺莉戴着帽子,穿着宽大的外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有人路过认出了她,笑道:“贺莉你怎么把自己包成了粽子?对了,我记得你之前说是生病了,怎么样?还好吗?”

    “不太好。”贺莉拉住外套将自己裹紧,浑身发抖,她回答那人:“我有些发冷,感冒加重了些。”

    “发冷是小事,只要不是发热就好。”那人笑着闲聊了两句,并没有放在心上。

    安鹤出来的时候,聊天的那人正好离去。安鹤听到了后半段对话——贺莉说谎了,她不是发冷。

    她很热,帽檐下鬓角两端已经被汗水浸湿,脸色潮红,鼻尖冒出豆大的汗珠,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

    浑身发抖也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她控制不住想要靠近别人。

    罗拉抱着文件,面无表情地告诉安鹤:“今天早上,她不受控制地离开了住处,我只好把她带在身边。安鹤,她的病情开始加重,体内的真菌开始变得活跃,可能要进入下一阶段了。”

    下一阶段,贺莉会被真菌完全寄生,变得攻击性极强,她会不顾一切地给周围人造成伤害,散播真菌,直到她失去意识和血肉,完全沦为一副骨架。

    不可逆转,不可治疗。

    罗拉问:“你怎么打算?”

    她开始征求安鹤的意见。

    安鹤垂着眉思索——这事很难办。贺莉女士的病情如果严重下去,她无法再待在第九要塞,等到完全发病再想对策,那就太晚了。

    但是,在贺莉女士还有意识的情况下,将她放逐到要塞外面,活不过一天就会被骨蚀者分食干净,还不如亲手杀了她更干脆。

    但,安鹤不忍心下手。

    她这两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每当想要亲自解决这个“祸患”时,她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贺莉女士的家——那些摆放整齐的厨具,以及挂着彩色矿石的装饰,都是贺莉女士存活过的痕迹。

    该死,她好像并没有那么干脆果断,第九要塞的人都是怎么处理这些曾经朝夕相伴的患者呢?

    “算了,先带她去检查数值。”罗拉说,“边走边聊吧,我替你向阿斯塔请了半个小时的假。”

    贺莉女士的检查是私下进行的,罗拉将工具放在自己宿舍,她需要回去取。

    三人经过中心主干道,下午时分,第九要塞在外活动的人很多,除了工作的人,还有一些年岁稍小的孩子在街上玩游戏。

    贺莉女士非常主动地避开了她们。

    “安鹤,昨晚我梦见红衣使者了。”贺莉女士突然挨着安鹤小声说了一句。

    安鹤眼皮一跳:“长什么样?”

    “不能妄议使者的尊荣。”贺莉女士不安地四下张望,“不过,我也没想到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卷发可真茂密,羡慕。”

    骨衔青!该死,安鹤早该想到,骨衔青会自己去找贺莉女士。

    “她说什么了?”安鹤问。

    “她说她要带走我,庇护我。”贺莉女士帽檐下的眼睛露出向往的神情,“这个意思是,要带我去觐见神明吧?经书里是这样写的。”

    觐见神明?安鹤暗自摇头,要是贺莉变得不太可控,骨衔青大概率会送她去见死神。

    “最好不要去。不要听她的。”安鹤皱紧了眉。

    “看来你还不太信仰我们的教义。”贺莉女士深信不疑,“她让我想办法离开第九要塞。但是这很难,每个人出去都要找指挥官报备,伊德会抓住我的。所以,红衣使徒告诉我,可以来找你求助。”

    “找我?”安鹤咬牙切齿,骨衔青这家伙就会祸水东引。

    贺莉关心的不是这件事,她欣然道:“没想到红衣使徒居然知晓你的名字,瞧,我就知道你跟神明有缘分。”

    罗拉瞥了两人一眼,终于出声打断她:“你们晚点再交流病情,时间不多,走快一些。”

    三人加快了脚步。

    很突然的,主干道上冲出来一个小女孩,她个头很小,也许只有六七岁,此时惊喜地伸出手,想要拉贺莉的袖子:“是贺莉阿姨!妈妈说你生病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阿姨你好些了吗?”

    不妙。在安鹤阻拦之前,贺莉已经扯过自己的袖子,离远了一些。

    但是,贺莉整个身躯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她低着头紧紧地看着小女孩,鬓间的汗水顺着她粗糙的脸颊流到下颌,然后啪一下砸在衣服上。

    “安鹤……安鹤。”贺莉女士伸出手抓住安鹤的手臂,“扶我一会儿,我有点难受。”

    安鹤伸手抓住她,抬头对上了贺莉女士恳求的目光,她在说话,但是嘴唇动了两下并没有发出声音,看口型,是让安鹤赶紧带她离开。

    那个小女孩毫无知觉,欣喜地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彩色石头,她追上几人的脚步和贺莉说话:“阿姨,你上次送我的骸骨水晶石好漂亮,下次阿姨见到,能够再给我带一颗吗?我想给我的兔子玩偶做眼睛,还差一颗。”

    女孩礼貌地摊开手,那颗矿石的名字叫“骸骨水晶”,在太阳光下呈现出幽微的荧光蓝。

    贺莉身子颤抖得厉害,她突然停下脚步,开始露出狰狞的一面,伸出手,往小女孩手中的矿石探去。

    但是她的目标并不是矿石,而是小女孩稚嫩的血肉。有什么东西开始啃噬她,控制她,让她对着第九要塞的亲朋好友们下毒手了。

    她眼角流出眼泪,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安鹤低吼一声:“罗拉!”

    罗拉四平八稳地绕过两人,堪堪挡在了贺莉和小女孩的中间。

    但是,贺莉竟然伸手粗暴地推开了罗拉。

    安鹤眼神冷凝下来,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贺莉放倒。所以她不断尝试召唤天赋,在贺莉再次越过罗拉之前,安鹤成功地发动了[寄生]——扶着贺莉的手心悄然无息地长出无比纤细的菌丝,菌丝刺破衣服,钻进了贺莉的身躯。

    贺莉伸出的手停顿了,狰狞的表情消失了。

    她怔愣了一会儿,伸手压了下帽子,拉上围巾遮住口鼻,仅露出的眼睛朝着小女孩微笑:“好,下次阿姨见到,给你带回来……如果我没能带给你,也会托别人交给你的。”

    “好耶!”小女孩伸开臂膀欢呼,“那我请阿姨来我家喝茶,妈妈说这叫等价交换。”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茶很苦。”

    “好。我有空就去,你先去玩吧,阿姨还有事做。”贺莉说。

    得了承诺的小女孩开心地走了,贺莉望着街角扎堆的小孩,抬手捂住了眼睛。

    “好了,没事了。”安鹤说着,收回了菌丝。

    贺莉放下手,感激地看了安鹤一眼,她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回过神来时危机已经解除,她只好跟安鹤道谢,“谢谢你拉着我。”

    罗拉没有发现异常,只是冰冷地告诫:“你状态很不稳定,趁你现在还清醒,赶紧走。”

    “好。”贺莉整个人萎靡下去,接下来一路都在喃喃自语:“进展到这一步,我应该无法再通过神明的考验,我是罪恶之人,神明没有接纳我……我,我不想伤害这些孩子。”

    安鹤顿了顿,拍了拍贺莉的肩膀:“红衣使者不是找你了吗?别灰心,或许她会指引你。”

    安鹤很不情愿说这样的话,但现在,这是安慰贺莉最好的办法。

    果然,贺莉想起这一点后,整个人又挺直了腰背:“对对,我差点忘了,红衣使者会指引我。”

    安鹤一时感慨万千,贺莉女士死于信仰,又生于信仰。

    现在,安鹤总算是知道,骨衔青为何那么笃定自己会求她了——这种被拿捏的感觉很令人不爽,但是,安鹤认真考虑起了骨衔青的提议。

    她打算送贺莉离开第九要塞,如果骨衔青没有欺骗这位勤劳又迷信的妇人,那么,骨衔青或许真的会为贺莉提供庇护所。

    她需要和骨衔青认真地谈判一次。

    ……

    骨衔青用拇指和食指捻起安鹤肚子上的字条,挑眉:“认真的吗?”

    纸条上轻描淡写地写着一行字——算我认输,求你安顿好贺莉女士。

    骨衔青翻来覆去看了两眼:“这些话是不是说不出口?打算拿张纸条糊弄我?”

    安鹤咬牙,移开目光。

    骨衔青将纸条揉成一团,似笑非笑:“我让你不要理会的事情你偏要理会,惹恼了我然后来求我。这种东西用一次有用,用两次可就太没新意了吧。”

    她伸出手,掐出安鹤的下巴,非常缓慢又突兀地将纸条塞进了安鹤的嘴里。指尖滑过唇珠时,骨衔青还故意按了一下。

    安鹤瞪大了眼睛,她立刻用舌头将纸条顶出去,怒不可遏地低吼:“你要什么新意?”

    “说出来,说求我。”骨衔青摸着她的侧脸,低语,“或许我会心情好一点。”

    这是什么怪癖?

    “你很喜欢看别人臣服于你?”安鹤眯起眼睛,“我前些天也遇见一个这样的人,我敲碎了祂的头骨。”

    “你杀掉的,应该只是你的幻象。”骨衔青不为所动,“如果你也对我动了杀心,那么吃亏的只会是你。”

    骨衔青暧昧地抚摸着她:“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

    安鹤一时无法反驳这句话。自从上次见面后,她们对对方的攻击性心知肚明,谁也不会天真地觉得她们会真心相待,友好交流。但是,她们确实需要彼此。

    骨衔青的目的未知,但安鹤的确因为骨衔青的信息,得到了不少好处。

    该死。亲口说“求”,和写出“求”字,意义完全不一样。安鹤很难说出口,她无法真心地将自己放在低位,即便她处于弱势,她也要跳起来露出尖牙。

    但是,梦里是骨衔青的主场,她试过了,无论是寄生还是破刃时间,她都无法运用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安鹤眯起眼睛,她发现了,骨衔青因为生气在为难她。

    骨衔青生气时也会笑。但笑容完全不一样。她运筹帷幄时的笑容,就好像看见一个可爱的宠物,而现在的笑容,是死神挥刀前极力压制的疯狂。

    “我没生气啊。”尾音上挑。

    “说谎。”

    “别装作你很了解我。”骨衔青轻抬眼皮,指腹沿着下颌滑到脖颈,放在安鹤脆弱的动脉上。“我只是对你的无知感到恼怒。你冲动的行为差点让你死在矿洞……我不知道你的幻象和你传递了什么内容,但是,你不该回应……不要低估祂的能力。”

    “你惧怕祂?依我看祂也没有多厉害。”安鹤咬牙,“而且,即便我死了,那也只是我的事。”

    “你的事?”骨衔青这次气极反笑,费心培养起来的武器差点折了,武器说不关你的事。她深吸一口气,按住安鹤的颈动脉,“好好活下去,别一天到晚想着寻死。”

    安鹤抬起眼睑,和骨衔青深邃的目光交错。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她还挺享受把骨衔青气得不轻的样子,安鹤露出笑容:“下次还敢。”

    骨衔青:……

    这个女人危险地眯起了眼睛:“这可不像求人的态度。”

    她换了种轻快的语气,但是说出的话重重压在安鹤心上:“你在第九要塞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不堪一击,伊德要是知晓你和罗拉的事,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你们……而且贺莉的事情,你不打算处理了,是吗?”

    安鹤笑容消失:“在威胁我吗?”

    “嗯。”骨衔青大方承认,她才不管这么做是否卑劣。

    “好吧。”安鹤权衡一番,败下阵:“我们来谈谈贺莉女士的事,你准备让她干什么?会伤害她吗?还是真的会带她去见神明?”

    “安鹤,我再说一次,没有神明。”骨衔青重复,“她会成为我的手下,我给她提供住所和水源,保她不会被四阶骨蚀者伤害。如何?这样的答案是否合你的心意?”

    “说到做到?”安鹤问。

    “平时不会说到做到,不过这次我可以答应你,因为对我有好处。”骨衔青扬眉,“那么,现在就看你表现。”

    “我什么表现?”

    “求我。”

    “你一定要逼我吗?”安鹤咬牙切齿。

    见她被拿捏的样子,骨衔青的心情意外地变好,她的食指触碰着安鹤的锁骨:“凡事总有代价。”

    好一个凡事总有代价,安鹤内心诽谤,迟早骨衔青会被孽力回馈,向她求饶。

    她记下了!

    “……求你。”安鹤假情假意,声音细如蚊呐。

    骨衔青微微一愣,“就这样,很可爱。”就要这般不顺从却不得不妥协的屈服,骨衔青终于舒展了眉眼,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真心实意地感到愉悦。

    ……

    言琼站在背风坡下方,坡顶上留了一辆摩托。

    “你确定她会带人出来吗?”言琼拉紧自己的衣服,夜色朦胧,昏暗的月光下,她们三人像是夜下的游魂。

    “会来的,再等等。”骨衔青抵在土丘上,风吹动她披散的卷发,她不经意抬手将乱飞的发丝拨到耳边,望向天空。

    言琼撑着长枪:“这大半夜的,她怎么躲过哨兵?又怎么解释要塞里少了一个人?”

    “这是安鹤该关心的问题,不该我来操心。”骨衔青的声音听起来不近人情。

    “好吧。”言琼耸耸肩,“那位名字很长的女士,是什么来头?”

    “一个矿工。身体强壮,曾经负责第三矿洞一整个采区的调度,还算有些能力。”骨衔青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十多年前孩子夭折后她加入了教会。正好,从第一要塞带回来的那批恶人需要个管理员,让她来恰好合适。”

    “你这都安排好了。”言琼小声嘟囔。

    在她们头顶的土坡上、那辆旧摩托的旁边,趴着的小女孩曲起身:“大姐头,我好像看到人了!”

    “不要叫我大姐头,你们要塞那套行不通。”骨衔青皱眉,声音冷冽:“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执行任务时不要用‘好像’这种词。”

    “好的大姐头,有人来了!”小女孩撑起她的棒球棍,棍子那头绑着密密麻麻的尖刺。她把白色头发编成了辫儿,脸上贴着创口贴,卷边的无袖背心上画着粗糙的简笔画,蔓延的红疹像刺青一样缠绕着她裸露的手臂。

    她滑下土坡,笑嘻嘻地询问骨衔青:“那么,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打架吗?”

    第28章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打架?”骨衔青眉梢微挑,她缓慢地抽出腰间锋利的匕首,拔掉刀鞘,刀尖向下插入长靴之中,“没错。”

    “好耶。”小女孩张扬地将棒球棍砸在地上,迸溅起一颗石子儿,“我最喜欢打架了,说吧大姐头,打谁?”

    “没让你打。待会儿你和言奶奶把新成员接回去,其它事你少管。”骨衔青站起身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孩,语气冰凉,“多余的事情别做,小心我打爆你的脑袋。”

    小女孩笑容瞬间消失,她露出尖牙朝骨衔青愤恨地呲了一声,一扬辫子赌气地爬到山坡上。

    言琼用枪杆戳了戳骨衔青的腰:“小不点刚招回来,你不要对一个小孩那么凶。”

    “凶?”骨衔青嘴角轻轻一撇,似笑非笑:“她来自第一要塞下城区黑。帮,这就是她们交流的方式。”

    言琼笑眯眯的:“还是对她好点,再怎么说,好歹人家把一整个帮会都叫出来给你使唤了呢。”

    骨衔青沉默地回想这件事,确实,一整个帮会的幸存者,二十一个人,都被这个小不点“贡献”给了骨衔青。骨衔青语气淡然:“那还不是她把整个帮会都传染了,这帮恶人,全都无处可去。”

    第一要塞对待骨蚀病人非常严苛,不管是第二阶段还是第三阶段,被纠察队发现,便会立即抓捕囚禁,没有多余的流程,直接枪毙或是焚毁,再丢弃到要塞外围。此外她所接触的人也会受到严苛的盘查。

    骨衔青遇上小不点是偶然。

    在和安鹤分别后,她在第一要塞外围办事,正好碰上这帮亡命之徒为躲避焚毁政策而私自出逃。她们有些倒霉,好不容易躲过纠察队的枪林弹雨,出塞后又被四阶骨蚀者追得团团转。

    骨衔青发现她们时,小不点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缩在地上大喊妈妈,哪有现在威风。

    当时的骨衔青,只是站在暗处沉默地看戏,在她们命悬一线的时刻,才出手捞人。

    于是,从天而降一举降服骨蚀者的骨衔青,就成了她们信服的老大。

    这帮人不是什么善人,她们生活在第一要塞下城区,和斑鬣狗一样善于撕咬和抢劫,打爆别人脑袋和吃饭一样简单。

    上城区投下来的物资就是一块限量的肉,想要活下去就要互相争夺物资。这是第一要塞从上到下一以贯之的作风。

    她们异常团结,却又无法团结。

    而现在,骨衔青给了她们机会,让她们不用相互抢东西,而是去抢别人的东西。对此,小不点非常“慷慨”地邀请:“我建议大家多抢抢第一要塞的车子!”

    她天真地归结着仇恨。

    正合骨衔青的意。

    加上言琼这些天从别的要塞搜罗回来的患者,枯林里的患者已经有二十七个。

    骨衔青很满意,二十七个,队伍已经非常庞大。

    要知道,第九要塞成立最初,也就只有五个人——五个从第一要塞逃出来的人,其中就包括伊德的祖母,那时也就和小不点一样大。

    这片土地上势力更迭,谁也不知道当初形单影只的幸存者会建立怎样的势力。

    人类短暂存在,而时间永恒。

    历史的疾风从海洋吹向大陆,吹向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璀璨霓虹,又越过层层堆叠的黄沙枯骨,无情地、带着无可战胜的力量席卷过去,短暂地经过这个小山坡,没有停留。

    这才是真正的不朽之神。

    骨衔青身处其中,她知道这股风永远不会停止。

    骨衔青不在乎这些人的过往和善恶,对她有利的人就是有用的武器。

    但是,队伍里只有恶人完全不够,她的营地不是什么恶人帮,骨衔青需要一个平衡的支点。

    所以,她今晚亲自等在这儿。

    山坡还是之前骨衔青射击渡鸦的那个山坡,她行至山顶,站在摩托车旁。

    远处的黑暗在涌动,好像活了一般。很快,从雾气中钻出两个更黑的人,她们一高一矮,浑身上下都裹着黑衣,从苍茫大地的另一端,踱步而来。

    然后,和山坡上的人汇合在一起。

    骨衔青望着安鹤的眼睛:“顺利出来了?有些本事。”

    她不知道安鹤规划了许久,才找到一个哨兵换班的间隙。在破刃时间的加持下,从铁墙上的哨所站往下速降,才把贺莉女士成功护送出来。

    这个过程非常艰难,要是行差就错一毫秒、一厘米,两人都会被当成叛军。

    骨衔青不知道也不在乎,她看中的人,要是这点事情都办不到,那别想潜入第一要塞。

    安鹤只看了骨衔青一眼,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一老一小身上,长久地注视。

    原来骨衔青有队友,这个女人并不是孤身一人。

    安鹤有些庆幸自己赴了这趟约,至少,她对骨衔青的了解又多一点。

    了解敌情是很重要的事。

    这里很安全,离第九要塞大于二十公里,又是深夜,没有任何人类会愚蠢到在夜里晃荡。

    除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贺莉很激动,她一直虔诚地凝视着骨衔青,红衣使徒在梦中出现就足够让她感到惊喜了,如今,她又在现实世界见到了这位使者。贺莉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生怕惊扰了神明的使徒。

    骨衔青朝她微笑,夸张地伸手:“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需要跟我在荒原上待一段时间,如果你能挺住病痛,活得够久,我会送你去富饶之地。”

    贺莉十分欣喜,她虔诚地搭上骨衔青的手*,触觉有些发凉,但是很柔软,这让她更加感到安心。

    安鹤掀掉兜帽,眼角微微一颤。

    骨衔青的余光一直打量着安鹤,所以这点微表情也没能逃过她的目光,安鹤在想什么?恐怕在诽谤自己欺骗信徒,真有意思。

    “接下来你要带她去哪里?”安鹤问。

    “告诉你不就等于暴露我的住所了嘛。”骨衔青让言琼带走贺莉女士,“这点套话的小心思用在我身上,不够用。”

    安鹤蹙眉,眼中凝聚着警觉,这种警觉多了就酝酿成了怒色:“你要是敢违背我们的约定,我会……”顾及贺莉在场,安鹤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后面三个字,很显然是“杀了你。”

    骨衔青没有反应,但是骨衔青身后的小不点突然冲出来,用棒球的一端指着安鹤,铁刺就悬在安鹤的眼球前方。

    小不点厉声恐吓:“和大姐头说话客气点!”

    安鹤垂眸,看着这个小女孩。

    她这两天,见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

    拿彩色矿石的那个小女孩,礼貌、澄澈、安静。她已经度过了最容易夭折的时段,在大人的保护下健康成长。

    到十五岁,她或许也会觉醒,然后成为荆棘灯坚韧不拔又满怀信念的一员,心中永远亮着一盏明灯。

    而眼前这个小女孩,凶狠、暴戾、张扬。她之前显然过得不太好,像是从腐尸里摸爬滚打地站起来,小小的身影站在尸骸之上,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成功走下来。

    仇恨和暴力淹没了她,滋养着她,修补着她的血肉。

    安鹤垂下目光,脑海中陡然生出一个荒谬的比较——这世道,究竟哪种人会活得更长久些?

    她没有答案。

    安鹤没有躲开,骨衔青也没有劝阻,反倒是贺莉怕安鹤受伤,最先冲上来,一把拽住小不点的手臂:“你真没礼貌,你家人没教过你吗?”

    “要你管!”小不点听见最不想听的话瞬间炸毛,她不停地扭着身子,试图挣脱贺莉的手,贺莉手上的茧子磨得她的红疹非常疼。

    谁知,这个得病的女人力气却很大,常年的劳作锻造了她的体魄,小不点一趔趄,被贺莉轻易地拉向身边。这个倔强的孩子一咬牙,另一只手挥着棒球棍照着贺莉当头砸下。

    贺莉抓住了她另一只手臂。

    “言奶奶!”体型差异下,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小不点开始求助。言奶奶乐呵呵地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打什么架嘛。”

    言奶奶没有动手,谁都没有动手。三个嵌灵体旁观两个普通人打架,眼睁睁看着这个小鬣狗被大象一样的人牢牢卷住。

    贺莉看清了小不点的脸庞,她略微一怔,问:“你多少岁了?”

    “要你管!”小小的人类张牙舞爪。

    一旁的骨衔青露出和善的微笑,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十一。”

    “十一。”贺莉喃喃。

    第九要塞设备落后,不是所有繁育的小孩都能适应辐射空气存活下来,如果当初那个婴儿能够生存,现在也是这个年纪。贺莉有些失神,望向骨衔青的眼神既有迷惑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然后,她看到红衣使徒朝她盈盈一笑,眼露慈悲。

    慈悲,是啊,红衣使徒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贺莉在那一刻完全诚服,她收回目光,松开了一只手。

    小不点正张开嘴打算撕咬,一只大手突然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抚摸。这颗“糖”比巴掌来得有效,小不点完全地定住,像被一道奇异的咒语硬控,嘴还没来得及合上。

    “你不懂礼貌,我教你。”贺莉蹙着眉,语气有种伪装出来的凶狠。

    “你教我个p……”小不点话没说完就被捂住嘴,贺莉摇头:“看来还得花点时间。”

    骨衔青满意地收回目光,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注视着一切的安鹤:“言奶奶,你和小不点先把贺莉带回去。”

    “诶?那你呢?”言琼一怔。

    “我的事,还没完。”

    ……

    山坡上只剩下两个人。

    骨衔青缓慢地走到安鹤身边:“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是吗。”安鹤隔着面罩,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暗流涌动。

    骨衔青微笑,她当然知道。她在梦中压制了安鹤这么久,诱惑、戏弄着对方,以安鹤这个以牙还牙的性格,又有多小的概率不会在现实中讨要回来,她们见面的机会可是很少的。

    现实中的安鹤,不是只有嘴和眼睛能动。

    上一次她就讨教过了。

    那她,乐意奉陪。

    骨衔青垂眼一瞥,看到对方宽大外套下一闪而过的寒光。安鹤早已除掉了刀鞘,没有渐入渐出的多余前奏,无声的战歌就此奏响。

    安鹤反手握刀,铁刀铮鸣地切割开空气,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朝着骨衔青的眼球划过!

    寒光如箭,仿佛要切开骨肉渴饮鲜血。骨衔青往后一仰,披散的一缕发丝堪堪擦过安鹤的刀锋,切口平整的发丝落在刀刃上,然后被惯性扬了出去。

    这只是虚晃一枪,安鹤破空抓向骨衔青的左手,才是真正的后招。

    她掌心的菌丝正表现得极为活跃,挥动着尖端毫不客气探向骨衔青,仿佛在为将要钻入别人的脑子而欢呼。

    凌厉迅猛,就像安鹤要拿下骨衔青的决心。

    还有两厘米就能得手,安鹤仍未打消念头,她要在骨衔青身上试试[寄生]!

    安鹤知晓骨衔青的武器,那把匕首的刀鞘还挂在腰上,但她没有看到骨衔青探向腰间的动作。

    骨衔青不还手吗?不,不对,安鹤余光瞥见骨衔青的腰间,同样只剩下刀鞘了!

    一瞬间,骨衔青弯腰拔出利器,起身挥动了左臂。

    如同隐藏的鼓点突然抢占了主声道,酝酿的风暴终于倾泻而下。

    骨衔青同样反握着匕首,迅猛的寒光滑过安鹤的眼球前方,比军刀更加尖锐灵活的匕首贴着安鹤的眼睫毛,像拨动琴弦一样掠过。一瞬间,安鹤的视线几乎失焦。

    但她眼睛一眨不眨,不躲反进,只顾伸手。

    她们在博弈,看谁更加惜命,看谁会变进攻为防守,防守的那个人毫无疑问会失去优势。

    但安鹤似乎低估了骨衔青的疯狂程度,她们不相上下,同样疯癫而不自知!

    夜晚的荒原冷冽寒峭。

    骨衔青同样也没躲,她刀势不停,在安鹤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匕首精准地贴着安鹤的掌心匆匆一掠。

    如同寒冰的触感让安鹤陡然发震,手掌皮肉无损,但冒出头的菌丝被连根削断,啪叽一声滚入黄土。

    这些菌丝在安鹤手里也仅仅是落得个烂泥的下场,但在骨衔青这儿,被齐根斩断,菌丝遭遇了更大的暴力。

    “你瞧,我确实知道你要做什么,想掌控我嘛。”骨衔青唇角微扬,眼神却寒冷如剑,她猛然扑向安鹤,抓住对方的肩膀,利落且迅猛地屈起膝盖。

    手心的触感结实,安鹤这十天来的训练成果还不赖,她不再是之前那个不会运用肢体的羊羔,如今的安鹤,居然懂得一些格斗知识了。既然这样,骨衔青陡然加速用了更大的力气,重重屈膝撞击向安鹤的腹部!

    “唔……”距离太近,安鹤不可避免地挨了这一腿,她感觉胃部在重击之下发出绞痛,这让安鹤更加冷静。

    短暂的休止符后,更加密集的旋律炸响。安鹤咬牙,借势弯腰,然后回旋反身,左脚狠狠踹向骨衔青的腹部。

    骨衔青的伤口还没好吧?即便好了,那也不妨碍她再添一道伤口!

    她们脚下的尘土被带动,飞扬起的沙尘落在她们的衣服上,很快,又被急速的动作而甩落。拳拳到肉的搏斗夹着寒刃,除了搏斗产生的轻微击打声,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痛喊。

    长夜只剩窸窣。

    所以,直到小不点无意间回头才发现,远处山坡上的两人打起来了!

    小不点操起棒球棍就要冲上去帮忙,被言琼一把扯住了后领:“大人打架,小孩别插手!”

    贺莉既惊又怕,原本也想回去劝架,听到言琼的话之后一时也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

    好好的,怎么就打起来了?

    只有言琼乐呵呵的,她搭在扳机外侧的手曲起,温和“劝导”,用枪杆推着两人转身:“别看了,我们赶紧走。”

    骨衔青的事,没人能管。

    ……

    安鹤撤退了两米远,单脚屈膝撑地。她用力咬着牙齿,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安鹤的防尘围巾被骨衔青扯落了,肺部一阵刺痛。

    痛感让安鹤皱起眉,眉心与鼻梁间的皮肤挤出褶皱,像愤怒的野兽。

    她就不信了!自己会处处败落!

    安鹤无声嘶吼冲向了骨衔青,在离她一米远时,猛蹬地面,腾空一跃,拳头带着破空之声狠狠砸向对方的脸。

    骨衔青仰头,瞳孔倒映出安鹤和安鹤背后的月色,如同一个拉长的音符,这黄沙冷月,竟然如此契合她们!

    两人目光交接,空气中燃起交锋的火花,骨衔青抿唇忍痛,沸腾的血液让她颤栗。

    在安鹤砸下的瞬间,骨衔青伸手揪住对方的领子,两人紧紧贴合滚在地上,顺着坡度不断往下滑落。

    军刀和匕首双双坠地,黄沙裹了一身。

    两人面对着面,眼眸里只剩下对方,灼热的汗水帖服在鬓角,心跳如鼓点同频,连出手的速度都一样。

    如同不断反转的攻势,她们仍未停止对峙。原始地、粗鲁地、狠厉地砸向对方的脸。

    安鹤快速挥拳,双膝夹紧骨衔青的腰腹,死死禁锢。察觉到骨衔青因为受制而剧烈起伏的胸腔,安鹤感到振奋,振奋让她心脏鼓胀阵痛,她终于抢占先机,狠狠挥拳。

    滚烫的呼吸是挑衅,灼烫着神经末梢,她们清楚地看到彼此的眼睫,因此,安鹤也能看到对方深沉眼眸里的嘲笑和不屑。

    在滚到坡底的那一刻,被压在地上的骨衔青,伸出舌尖舔掉了唇上的鲜血,扬唇一笑。

    像是旋律消失了,为骨衔青让步,鲜血将她的笑衬得如此妖艳,胜券在握的信心蓬勃耀眼。安鹤头皮发麻,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此时,骨衔青曲肘击向安鹤掐着她的手肘,在安鹤吃痛的瞬间,另一只手按住安鹤的后脑勺,猛地压向自己。

    两人距离被蛮力拉得更近,安鹤以为骨衔青要拿额头撞她,但并不是,在两人鼻尖相贴的那一刻,骨衔青屈腿别住安鹤的脚跟,猛地顶胯、发力、返身,一套近乎完美的动作过后,攻势逆转。

    骨衔青用一个柔道技巧,轻而易举地掀翻了安鹤,骑坐在上面,结实的双腿更加有力且稳固地压制着身下的安鹤。

    “这叫起桥。”骨衔青立刻伸手,更有经验地一左一右按住了安鹤的手腕,“你的对战经验还是太少,学了几天就敢和我对打。”

    安鹤扭动着腰腹,企图挣脱。

    骨衔青嘲笑地盯着安鹤因为充血而泛红的眼睛,急促的呼吸打在安鹤的面部,骨衔青一字一顿地告诫对方:“别乱动,我可以轻而易举打爆你的头骨。”

    骨衔青比上次更加冷冽,更加凶狠,也更加熟练地作战,沾血的红唇让安鹤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害怕和失控。

    安鹤才知晓,骨衔青藏有很多后招。

    她察觉到痛,被骨衔青压着的小腹很痛,手腕也很痛,之前被骨衔青击打的面庞也在痛。安鹤被外套遮掩的脖颈疼出青筋,口干舌燥。

    但这种痛,同样作用在骨衔青身上,这样安鹤在痛苦间感到愉悦,她们谁也没有比谁好过。

    “打碎我的头骨,你试试。”安鹤卸掉力气,“能下得去手吗?”

    骨衔青奇怪地看着她:“你认为我不舍得下手?”

    “当然……”安鹤呢喃出声,“不是。”

    那一瞬间,在余韵间歇下去很久之后,安鹤突然起身,用最后的利器——牙齿,狠狠地咬在骨衔青的脖子上!

    阿斯塔说什么来着,只有蠢货,才会把脖子手腕暴露出来!

    骨衔青的衣服早就在打斗中扯乱,因此脖子毫无遮掩地暴露,安鹤像是死咬猎物的野兽,衔住对方脆弱的命脉。她管对方是嵌灵还是人类,会流血,就会受伤!

    骨衔青吃痛闷哼。

    她摸过安鹤的尖牙,当然知道这犬齿的厉害,尖锐的疼痛好像刺破了皮肉,而安鹤在吮血。

    安鹤不肯松口,唾液分泌导致她开始吞咽,鼻息间的热浪喷洒在脆弱的肌肤上,骨衔青捏紧了安鹤的手腕,曲起了身子。

    神智好似被抽走了,血液带来的亢奋、渴望,撩拨着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她们亲密无间,甚至血肉相融,但想要杀死对方战胜对方的念头,像是被锐利激昂的电吉他演奏出来,通过音响无限放大。

    就那么一瞬间,骨衔青察觉到手背爬上了异物。

    糟糕!安鹤咬人是幌子,她没能防住安鹤的菌丝。

    难以察觉的刺痛过后,骨衔青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松开了安鹤的手——尽管她并不想这样做。

    安鹤离开对方的脖颈,抬手擦掉唇上沾染的血迹。骨衔青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齿印,她才不管白不白皙,好不好看,这齿印,算是她胜利的勋章。

    安鹤摸着那道“勋章”,狡黠地笑起来:“原来嵌灵也适用[寄生]。”也是,毕竟嵌灵也是精神的一部分。

    安鹤心情大好,新得的天赋真不错。尽管过程困难了点,但总算开发了新的用法。

    她认真思考,一直以来都被骨衔青控制,接下来,该让骨衔青做些什么好。

    两秒后,骨衔青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手,四指并拢,张开拇指,掐向自己的脖颈。

    要她掐死她自己吗?

    骨衔青眼神冷凝,升起一股无垠的愤怒,哈,原来无法掌控自己的四肢,被她人操控是这种感觉。

    可是,安鹤太小看一个脱离本体、常年在外游荡的嵌灵所拥有的精神力了。

    骨衔青维持着呼吸,发丝与荒原中的风同舞,她的灵魂、她的意志早已和这片大地最深处的灰暗相连,翁笛声在她耳中静静地起伏,所有感官都在尖锐地刺痛。突然间,风声止住了,翁笛消失了。

    骨衔青抬在半空的手忽然改道,姿势不变,啪一下掠过安鹤的脸颊。

    她消解了[寄生],而且,扇了安鹤一耳光。

    安鹤完全地懵了。

    拳头落在脸上,和巴掌落在脸上,所携带的攻击力竟然有这么大的区别。

    这是加了什么侮辱的buff!打架就算了!可以随意扇人耳光吗?!

    她明明,接管了骨衔青的意识!

    安鹤感到愤怒,她猛地推开骨衔青,就地一滚,翻身半跪,一瞬间进入了破刃时间。

    安鹤摘掉袖刀冲向骨衔青,抬手刺下的那一秒,一声非常轻微的响动钻进了安鹤的耳朵。

    那是石头被踢动的声音,来自她们右前方的土包,因为破刃时间的缘故,这声响动延长,被安鹤察觉。

    骨衔青也听到了,她的听力比安鹤敏锐,两人隔着时间差,一快一慢地扭头,余光同时瞥见一道闪过的黑影。

    有人!

    离得极近的两人立刻停下搏斗,非常默契地调转进攻目标,当机立断,一前一后出手!

    唰!

    安鹤手中的袖刀立刻改道,飞射向黑影的方向。

    三秒后,骨衔青掷出的武器跟随而至,那是从腰带上拆下的金属钉。

    如同利剑刺破夜幕,黑暗里骤然响起一道干脆的嗡响。混杂的乐器在这一刻终于合并到一条轨道,演奏同一个清脆的节奏。

    破刃时间仍未结束,凝固的空间里只有武器在快速移动。暗处的人躲避得太慢,眨眼间,安鹤的袖刀穿破扬起的灰尘,直直扎进潜伏者的左肩,尖锐的刀尖贯穿而出!

    骨衔青的金属钉姗姗来迟,速度变慢、但势能不减地钉入了潜伏者的右臂。

    “钢琴”重重按下最后一个键,刀尖上的血液这才开始迸射。

    安鹤压低声音,拉上兜帽冲了出去:“去看看!”

    第29章 “你们死了,也会归于黄土吗?”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从未见过的高大女人同样穿着一袭黑衣,她长得很普通,要说有什么特殊,就是她手中握着的枪。

    金蓝色相间的手/枪一看就造价不菲,枪身改造过,枪口很大。在被袖刀击中的那一瞬间,潜伏者的枪口冒出一缕残烟,子弹无声无息地脱膛,旋转着飞向安鹤。

    一支,没有任何击发声的枪。

    安鹤盯着那支枪。

    她在自己的时间里拔足狂奔,子弹掠过她的额前,她侧头打量,铜黄的弹头光可鉴人,映出她一双凌厉而冷静的眼睛。

    这样的子弹,来自别的要塞。

    这里出现了未知的敌人,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安鹤身上的气质全然变化,更加冷静、沉着,她褪去一切汹涌的情绪,以强过刚才十倍的力量,猛地挥拳砸向潜伏在暗处的人。

    潜伏者瞳孔缩紧,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人和之前有了不同。刚刚还略处于弱势的人,顷刻间以比拟沼泽的力量扑身过来。她错开安鹤的帽子,看到后方那个红衣女人慢悠悠地爬上了山。

    她们是敌人吗?是敌人的话,红衣女人怎么不趁机进攻?

    潜伏者路过此处被声音吸引过来,只看到两人如野兽般相斗,其中一人的装扮和第九要塞的人相似。潜伏者想过出手解决掉她,或是就此离开此地。

    但不等她做出决定,相斗的两人突然停下,刀刃朝向了她的方向。

    刚刚打得那么狠,竟然只是闹着玩的?!

    潜伏者毫无头绪,她看到对面小个子的速度快如闪电,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就遭受了重重的一击。

    安鹤伸手去拔潜伏者肩窝上的袖刀,刚握上把手,抓握的手心陡然一空,一个那么健壮的女人,突然不留痕迹地、完全地消失在她眼前。

    安鹤很快意识到,对方也是个嵌灵体!

    出现在第九要塞周围,手拿陌生武器的嵌灵体……安鹤站起身回头,眼中浮上了一层肃杀——只有第一要塞的人,才会鬼鬼祟祟潜伏在周围。

    难以置信,海狄竟然说对了,第九要塞周围竟然真的有潜伏者。

    她来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和罗拉接头吗?

    还是,她察觉了什么不对?

    安鹤眯起眼睛,无数渡鸦在夜色的掩盖下腾飞而出,成为黑夜,又藏于黑夜。

    无论这个潜伏者的目的是什么,接下来她是要回到第一要塞通风报信,还是潜入第九要塞使坏,安鹤都不会放过她。

    她看到了安鹤的面孔和着装,看到了安鹤和骨衔青有交易,说不定,还看到安鹤带出了第九要塞的人。

    这是秘密,影响到安鹤能否成功在第九要塞立足。

    安鹤不会放她走。

    安鹤迅速回头搜寻潜伏者的身影,骨衔青正弯腰捡拾她们之前掉落的军刀和匕首,而在骨衔青的背后,潜伏者悄无声息地出现。

    是空间跳跃类的天赋!

    遮天盖地的渡鸦俯冲而下,骨衔青早已有所准备。

    看到安鹤快速冲过来的动作,骨衔青欣慰一笑。她没有起身,直接弯腰扭转,一瞬间拔下腰间另一枚金属扣,一甩手腕,金属扣的四条边遽然伸直,成了一枚钝头的钢针。

    骨衔青往上方一递,在对方的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时,钢针势不可当地刺穿潜伏者腰上的肌肤。

    明明她处于低位,但是比跳跃而下的潜伏者先一步抢占了优势。

    破刃时间仍在继续,对于安鹤而言,她们的动作变得缓慢了。但对于骨衔青和潜伏者而言,两人只是在正常搏斗。

    潜伏者吃痛低头,看到骨衔青的眼睛时莫名抖了一下。那是腐朽者的眼神,好像一个死人,抑或者,好像看向一个死人。

    潜伏者很快意识到,这个人,好像比那个小个子人更难对付!怎么回事!刚刚两人打架没用全力吗!她完全误判了两人的实力!

    只过了一秒,骨衔青另一只手顺手一捞,同时捡起军刀和匕首挥向潜伏者,渡鸦降下来了,尖喙刺伤了潜伏者的后背。

    安鹤也追上来了,骨衔青将军刀丢给她:“接住。”

    潜伏者再度消失。

    但这次,她很快出现,她似乎反应过来了,对两人的实力有了正确的判断,因此她发挥了全部的实力。身体带给她的速度和爆发力发挥到了极致,潜伏者在安鹤头上一厘米的地方现身,骤然开枪!

    即便安鹤闪躲速度很快,但这么短的距离没有人可以毫发无伤,更何况这支枪毫无动静。

    安鹤察觉到有风的时候急忙侧头,躲开了一些,但毫秒之间子弹钻入她的手臂。安鹤急忙低头一瞥,子弹像落入水面一样,将她的衣服和皮肤击出凹陷,在慢镜头下,弹头钻了进去,只剩半颗子弹尾。

    而此时,子弹尾部的黄铜突然崩裂,在安鹤眼中如同慢动作一般成了一缕缕的铜丝。

    糟了!安鹤和骨衔青同时变了脸色。

    这是进入人体后会二次爆炸的达姆弹!

    危急时刻,安鹤心神激荡,一只渡鸦全速低飞,鸟喙精准叼起只剩半厘米的子弹尾,一掠而过。

    在弹头完全脱离安鹤的身躯之后,爆炸毫无预兆地发生!

    子弹在安鹤眼前炸开,鲜血迸射,整只渡鸦跌落在地!

    安鹤的神经宛若崩裂,弹片弹飞带来的剧痛,和神经崩裂带来的不适一同席卷了她,她无法再感受到这只渡鸦。

    杀了她!

    安鹤抬起头,吞没一切的怒火在心底燃烧,杀意如狂风般席卷。她原本只是想抓住这个人,但现在,她不想这个人活着走出这片黄土。

    安鹤头一次,非常决绝地起了杀心,她终于被裹挟着站到最前面,直面最残酷的弱肉强食。

    在她身后,骨衔青的神情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冰冷。

    如果不是破刃时间还在继续,刚刚的安鹤,已经死在她面前。她可以动手,但别人不行。

    她都只打渡鸦的翅膀,但这个潜伏者,造成了一只渡鸦的死亡。

    两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荒原上刮起的夜风如海浪,寂然无声下掀起滔天的风暴。

    在潜伏者再次进行空间跳跃,近距离对准安鹤脑袋,打算故技重施的那一秒,骨衔青用尽全力朝安鹤回旋一踢!

    安鹤和她打过架,她知道安鹤会往哪里躲,因此,这一脚完全没有踢到安鹤,而是踢中了潜伏者手上的枪和手背!

    唰,刚出膛的子弹偏离了,这次没有击中任何生灵!

    潜伏者立刻摆正枪口,骨衔青这一脚踹碎了她外侧掌骨,她身强体壮,这点伤势无关紧要。

    不过,她不得不躲开俯冲下来的渡鸦,被啄伤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这些渡鸦的喙太尖锐。

    所以她召唤了嵌灵,在渡鸦接触她的瞬间,一只碗口大的毒蛛沿着鸟喙爬了上去。

    安鹤眼神一凝,其它渡鸦迅速替同伴叼掉毒蛛,安鹤挥刀相向。

    这个潜伏者不好对付,体能很强,身形飘忽且反应很快,从头到尾一直看准安鹤打,很明显在消耗安鹤的精神力。对方已经看出安鹤的精神力更弱。

    即便安鹤有破刃时间,还有渡鸦相助,但进攻之时这个怪物会立刻跳跃至别的地方,然后在不经意间再跳跃回来暗算。

    这种时候,就只能靠骨衔青牵制着她,才能避免让安鹤再次被击中。

    骨衔青这次真切地生了怒,她瞅准机会抓住潜伏者,一脚蹬在对方的膝盖窝上。骨衔青用了十足的力气,这一脚让潜伏者疼出冷汗,膝盖骨几乎碎裂。潜伏者立刻闪身,再现身已经在三米开外。

    骨衔青盯着那柄枪口,声音冰冷:“安鹤,不能让她施展天赋。”

    不用过多解释,极度冷静的两人默契出手!

    没有人可以阻止别人使用天赋,但安鹤可以。

    她完全无视自己会再度中弹的可能,解除了“破刃时间”的天赋。将防御完全地交给了骨衔青。

    所有人的速度再次回归到同一水平线上,潜伏者有些惊喜,她以为,安鹤的天赋时间到极限了!所以,她折返回来,贴着安鹤的咽喉再度开枪!她也一样,不能让第九要塞的任何人,知晓她出现过。

    食指扣下半截,潜伏者以为一击必杀,没有人能躲得过她的一击必杀。

    谁知,那个跌出天赋状态的小个子竟然主动堵住了枪口,然后伸出掌心抓住了她的脸。

    有什么东西从五官钻了进去!

    安鹤屈起手指,把渡鸦的血迹一同抹在了潜伏者脸上。

    潜伏者惊恐地发现,扣枪的手指再没有推进半毫米,不仅如此,这支枪的枪口,还调转了头朝向了自己。

    同一时间,那个红衣女人风驰电掣地朝着她的心口捅了一刀。

    她没躲!她竟然没躲!空间跳跃的天赋好像失效了一样!这怎么可能!

    匕首没入刀柄,骨衔青面无表情地,拧转了一下。

    潜伏者瞪大了眼睛,她感受到自己的四肢不受控制,眼神也是,无法受控地转头,只能望向地上那只被炸烂的渡鸦。

    她不愿意相信。

    她的天赋如此特殊,此前战无不胜,原本她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第九要塞腹地,找到盟友。

    她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没什么能力的苏绫,超额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甚至,她拥有可以媲美第九要塞指挥官的体能,可以和伊德一战。

    所以、所以组织才会在这个节骨眼派她前来。

    她只是不巧,只是不巧在错误的时间碰上这两个怪物打架,不巧碰上有个嵌灵体,想要绕道离开时被人发现。

    她选了错误的路线。

    该死,她只是选了错误的路线!

    或许她可以再等上一会儿,等到对面的天赋时间耗尽她再进行十倍的反击。但是,对手不是她以为的那种蠢货。

    潜伏者再次开枪。

    这次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安鹤仍旧拿那双沉默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敌人,抑或者,自己的同僚。她开口,声音沙哑:“瓦尔薇恩的英灵。”

    潜伏者的瞳孔倏地扩张,诧异和不解,成了她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种情绪。

    ……

    安鹤走向自己的渡鸦,她蹲下身捧起它,轻声问身后的骨衔青:“你也是嵌灵,面对死亡时你会感觉到痛和害怕吗?”

    “当然。”

    “你们死了,也会归于黄土吗?”安鹤缓慢地将它放下,抓起一抔尘沙,“就像真正的生灵。”

    骨衔青沉默了一秒,语气淡淡:“你可以把它召唤回去,或许你的神识,才是它最好的坟墓。”

    安鹤停下动作。

    海狄说得没错,失去嵌灵她的精神遭受了极大的损害,刚刚还不明显,现在痛感越发强烈,太阳穴突突跳,像这只渡鸦最后的悲鸣。

    但海狄也说对了另一件事,单只的死亡,并不会让安鹤大脑严重受损。她仍旧可以自由地活动。

    但这只渡鸦的死亡,给安鹤上了无比珍贵的一课——在这片土地上,生命和脚下的砂石一样,随时会随风消逝。

    实际上,杀人的感觉不太好受,甚至因为承受过载,导致这种难受被一层胶质包裹,悬在安鹤的心口处不上不下,安鹤觉得有些不真切。

    可是,即便是教导每一个队员要保持和善的荆棘灯,手册上也会要求每一个队员,对待敌人时要毫不留情。

    在这片充满着对抗和争夺的土地上,生死是不可避免、需要直视的一件事。所有的原住民,从出生起就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就像现在。

    如果她们没有发现这名敌人,那么后果,她们可能无法承担。

    安鹤也成了这里的一员,所以,她要求自己花最少的时间消化情绪。

    在心情平复之后,安鹤听从骨衔青的建议把死亡的渡鸦召回了神识,它完全消失了。

    以防万一,安鹤还指使其它渡鸦探查了周围的情况,这个潜伏者只身前来,车子就停在远处的盆地里。

    安鹤踱步到那位潜伏者的尸体旁边:“你认识她吗?”

    骨衔青毫无顾忌地蹲下,开始翻尸体上的物品:“不认识,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也不是谁都认识。”

    这个人身上没有能够彰显身份的物件,唯一不太一样的就是枪,骨衔青捡起那把枪递给安鹤:“要吗?”

    安鹤忍着脑海中的剧痛:“要。”

    骨衔青眼露赞赏:“还挺干脆。这是你杀的第一个活人,是不是?”

    安鹤顿了片刻:“嗯。”

    “尽快适应,你以后还会杀掉更多的人。不然,死的可就是你了。”骨衔青语气淡淡,丝毫不觉得杀人是什么大事,她颇为欣慰地鼓励安鹤以后多动手杀人。

    安鹤认真而郑重地点了下头。

    她没接那支枪,只盯着上面精雕细琢的纹路:“帮我保存,这东西我不能带入要塞。”

    “不上交吗?”骨衔青食指勾着扳机,枪在她手中帅气地转了个圈。

    “不上交,我没有办法向荆棘灯解释得到它的过程。”安鹤考虑得仔细,她这趟出塞名不正言不顺,不能暴露,“而且,这是第一要塞的配枪,对吗?”

    “没见过,即便是,也是新研制的吧。”骨衔青眯起一只眼,胆大包天地去瞄枪口,“你怎么笃定,对方来自第一要塞?”

    “我说了英灵会的口号,她的反应非常强烈。”

    “我还以为你随口一说。”

    “你说的,不做没意义的事。”安鹤脱口而出,忽然一顿。

    骨衔青也有些诧异地看着她,继而微笑:“我的小羊羔,有在好好学习嘛。”

    笑容之下,骨衔青极力压制着来自肺腑的寒冷——安鹤学习得太快了,她如同一块汲水的海绵,为了活下去,不遗余力地学习着周围所有人的长处,这种行为甚至是无意识的。

    她还能成长得多快?会超出自己的掌控吗?骨衔青仍然维持着微笑,既有些欣慰又不由自主感到颤抖。

    安鹤不理会骨衔青没有边界的调侃,移开目光*:“而且,这东西对我将来潜入第一要塞有用。”

    骨衔青挑眉:“你要潜入第一要塞?”

    “我有这个打算。”安鹤说,“你应该比我清楚,伊德抱有同样的想法,她迟早会给我派任务。”

    上次安鹤从塞外归来,和伊德短暂交流后,两人对彼此的想法心知肚明。

    虽然伊德没有明说,但她让阿斯塔加强安鹤的训练,为的就是将来能够准确掌握第一要塞的情况。

    她们在等,等安鹤完成训练变得强大,也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骨衔青微微一笑:“我又不是每天都去别人梦里串门,我怎么会知道伊德的想法。”

    “你不是吗?”安鹤歪头,“我以为你是。”

    “当然不。”骨衔青拉好衣领,盖住脖子上的伤,暧昧地说,“这可是你独享的特权。”

    安鹤晦涩地凝视着骨衔青的脖子,这才注意到喉间腥甜的味道,她刚刚好像无意间咽下了骨衔青的血,再加上骨衔青毫无羞耻心的调侃,让她感到略微的怪异。

    安鹤似笑非笑:“你的话,总给人很不可信的感觉。”骨衔青的亲昵,和她的情绪一样无法捉摸,安鹤果断选择不信。

    “是吗?”骨衔青无所谓地耸耸肩,“那真是令人伤心。”

    安鹤抬手擦掉唇边早就干掉的血迹,低头拔下了尸体上的袖刀。她半蹲着,用袖刀的刀尖悬在尸体上方,在手腕和锁骨点了两下,最后,在尸体颈窝的凹陷处,极快地划了道口子。

    刀尖从皮肉下挑出一枚细小的芯片,这人果然来自第一要塞,这是第一要塞的惯用手法。

    安鹤用拇指蹭掉血迹,放到眼前细细打量,和她手臂里那枚芯片不太一样,这枚芯片更薄、更小,还是骨白色。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碎掉的骨头渣子。

    这意味着,这几年间,第一要塞的科技仍在发展。占据着好资源的人,再怎么样,都比别人更具有优势。

    安鹤问骨衔青:“这种芯片,你那儿有读取的机器吗?”

    “没有。”骨衔青略微一顿,“需要吗?需要我给你抢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试试。”

    安鹤透过芯片,视线聚焦到骨衔青身上,果然这个家伙是个强盗。“那好,我需要。”

    安鹤站起身,问骨衔青:“你情报多,能告诉我,第一要塞为什么派人来吗?”按理说,罗拉还在要塞中,近日又有货物被抢的事,第一要塞不应该当出头鸟,沉寂下去养精蓄锐才对。

    “我不知道。”骨衔青看见安鹤露出怀疑的目光,认真回应:“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确实不知道,她们在提防我,专门为我设置了某种思想防御。”

    这一次,骨衔青毫不客气地表示:“不然,我费这么多力气找你干嘛?”

    这是骨衔青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上一次提起对付第一要塞,骨衔青说“现在不是有你了么?”

    安鹤这次百分百下了定论,骨衔青找上她带着强烈的目的,她们的目标,都是第一要塞。

    那就互相利用吧,各怀鬼胎地联手吧,我吸食你的血液,你啃噬我的皮肉。高尚不值一提,她们行走在暗夜,短期目标一致,共同沉沦又何妨?

    “我明白了。”安鹤收起那枚芯片,拉起兜帽的帽檐:“如果找到读取设备,及时通知我。”

    “要走了吗?”骨衔青抱着双臂,眼露缱绻,“我还想和你多玩一会儿呢。”

    “多玩?指打架吗?”安鹤拍掉外套上的尘土,“是我学艺不精输给你,你等着,下次见面,这一巴掌我会还回来。”

    “大话倒是说得很溜。”骨衔青露出轻蔑的笑容,到底是没打击她的信心,好心劝学:“好好训练吧,时间不多咯,真正的敌人才不会等你慢慢成长。”

    安鹤果断转身,衣袍被夜风吹起。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要破晓,安鹤是步行,这段路,她还需要花很长时间走回去。

    第一要塞有了异动。等回到要塞,还需要想法子给伊德苏绫提个醒才是。

    骨衔青跨上摩托,再一次看着安鹤远去的背影。从黑暗中走来的人,很快又走回黑夜。

    她收回目光,皱着眉头拍掉身上的尘土,真是,安鹤弄得她身上脏死了。

    干燥的灰尘一拍就掉,骨衔青拉开衣领,摸上脖子上的伤。她的指腹细细滑过齿印,触感凹凹凸凸。她用力一按,因疼痛导致的闷哼溢出唇齿。

    该死,安鹤咬人可真疼,她扇一巴掌都算是善良的了。

    下次也得让安鹤尝尝被咬的滋味。

    骨衔青转念一想,算了,无聊。

    小孩子打架才会动嘴咬人。

    第30章 “苏教授总和我持不同意见。”

    贺莉女士的失踪,安鹤没有花费太复杂的心思来掩盖,只烧掉了一件衣服。

    她不需要费心隐瞒其她人,只需要处理好罗拉。

    罗拉第二天一早就发现了贺莉的失踪。在和安鹤四处找寻无果之后,安鹤不经意间提出猜测:贺莉会不会追随红衣使徒去了?

    “怎么追随?那也不可能整个人消失,这些都是幻觉和无稽之……”罗拉浑身一震,随后转身,踩着晨光主动带着安鹤前往矿洞。

    贺莉不可能失踪,也不可能离开铁墙,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离开。罗拉试过了,对她而言哨兵的防御非常严格,对贺莉就更加不用提。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贺莉还在要塞内。

    罗拉注意到矿洞里的裂缝有人为堵过的痕迹,她之前来过一次,但上次并没有进得太深,只瞥了一眼确认有具骸骨就立刻离开。

    而这一次,深坑里的骸骨已经变成了骨头渣子,被火灼烧过,和碎石混在一块儿。

    石头缝间,还卡了一片没有燃烧完全的布料。

    布料和贺莉女士的外套一模一样。

    像是一起被烧灼了。

    安鹤站在深坑边缘,往下凝望:“你说,信徒们产生的幻觉,是真的吗?这算不算以身供养她们信奉的神明?”

    “怎么可能是真的。”罗拉皱了皱眉:“你是说,幻觉让贺莉女士主动自焚了?我看你们……真有病。”

    安鹤不置可否,转身走向外面。罗拉没有出现过幻觉。那再好不过了,这代表着她无法理解教徒的行为模式。既然无法理解,那么再反常,都是正常。就好比疯子管蚂蚁叫妈妈,也没有人会去深究。

    这样正好,骸骨被摧毁的事,和贺莉失踪的事,恰好合在一块儿解决。她不用额外再给罗拉多余的解释。

    “贺莉失踪,你来想办法对上汇报吧,特别是苏教授。”安鹤很熟练地将烦恼丢给罗拉,“毕竟你时不时探望感冒的贺莉,大家也知情。”

    罗拉苦恼地捡起石头,帮安鹤一起把裂缝再度封好:“有些棘手,只能先不张扬,就当贺莉仍旧在家里独自养病。真菌的事,要瞒吗?”

    “瞒。”安鹤说,“不棘手。现在大家不会放太多精力在这上面,因为,有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了。”

    就像现在,她的手段也略显生疏,并不精细,但没有人会有心思细究这件事,包括罗拉。

    安鹤说的大风暴,是指第一要塞有所异动。

    ……

    一天后,安鹤处理好了潜伏者的问题。

    她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多余的举动,只是暗示时常会去要塞外围巡逻的海狄,要多去东南方向——即之前两人被骨衔青袭击时所在的山坡看看——谨防有新的敌人出现。

    海狄认为她的谨慎非常必要,所以,很快,第九要塞的巡逻组发现了第一要塞潜伏者的尸体。

    这具尸体竟然没有被四阶骨蚀者捡走,身上盖了一半的黄沙,所骑的机车就压在尸体上方。

    尽管这辆车子做了很强的伪装,从模样到材料看上去都像出自第七和第三要塞的手笔,但精通机械的海狄拆开了发动机,敏锐地发现,里面有一些第一要塞的加工零件。

    尸体被子弹和匕首所杀,都不是第九要塞的武器。枪没了,尸体死因也成了谜团。

    这样的谜团,反而让第九要塞的人更加警觉,[第一要塞又派人前来挑衅]的情报,很快被海狄传给了所有人。

    安鹤听到的时候,还假装惊讶了好一阵,她平时情绪不太外露,因此,只是沉下眼眸,海狄就能感受到她的忧虑和愤怒。

    “不用担心。”海狄安慰她,“我们会用性命好好保护第九要塞的。”

    安鹤垂下头。

    片刻后,她击打在拳力测试桩上的力道,比最初重了好几倍。

    海狄和阿斯塔都关切地看着她,深刻地感知到安鹤是真的在生气——就像每一个与第九要塞命运与共的荆棘灯,都感受到了被挑衅的愤怒。

    这样的警戒还不够,安鹤需要和伊德聊一聊。

    抵达伊德办公室时,安鹤听到了吵架声。实际上也算不上吵架,更像是两个人在强压不悦、铿锵有力地争论。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实,留了一道缝隙,安鹤挺直腰板光明磊落地站在门口偷听。

    透过缝隙她看到苏绫和伊德站在办公桌的两端,两人隔着一张桌子,正在对峙。

    她们都没有看到她,也都顾不上理会她。

    啊,安鹤心想,伊德之前说“苏教授总和我持不同意见”原来确有其事。

    苏绫双手撑在办公桌上,长发别在耳后,露出因为争论而变得赤红的耳尖,镜片后面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另一端的指挥官。

    她的声音仍旧柔和悦耳,但此时带上一种少有的威严:“我依旧认为,你不该将第九要塞置于危险的境地。”

    指挥官伊德抱着双臂站在另一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面孔,只有微蹙的眉头表达了她的不悦。

    这种蹙眉的微表情惹恼了苏绫,苏绫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该莽撞给其它要塞发出警告,说什么联合防御。第一要塞的卧底早就在其它要塞扎根,这代表她们早有准备并且不知道拿到了什么情报。

    “现在,你如此直白地站出来提出联合防御的方案,相当于直接的、决绝地把矛头引向了第九要塞。有几个要塞给了你回应?伊德。”

    苏绫胸腔起伏,愤怒让她难以平复呼吸的速度。

    伊德动了动唇,移开了目光:“两个。”

    “只有两个。”苏绫撑在桌子上的手握成了拳头,“那么,激怒了第一要塞,我们两方现在交战,第九要塞的民众怎么办?”

    伊德眉间的褶皱加深:“我既然提出这个建议,就代表我有能力承担得住,也有能力保护好她们。”

    “是吗?”苏绫的眼镜反射着灯光,“那么,你准备率领多少荆棘灯的人应敌?所有人吗?后勤部队、在后方的民众,是不是要拿起铁镐和铁锤,跟你和你的队伍一样,勇猛地战斗到最后一秒?”

    她保持着缓慢的语速,并非在质问,可每个反问都确实在表达她的不满。

    “为何咄咄逼人?”伊德紧盯着苏绫的眼睛:“你又要质疑我给荆棘灯灌输的信念吗?我们没有在谈这个话题。”

    “我们就是在谈这个话题。”苏绫微微低头,“你的行为意味着,你们不怕战争,不怕第一要塞的挑衅。也同样意味着,你们会在战斗中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苏绫顿了顿,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整个人颓然下来:“伊德,你考虑过吗?如果你……或者你们突然死了,第九要塞会变成什么样子?”

    伊德没有说话。她额前的两缕金头因为她的呼吸而晃动,垂在她的眼睛前方。

    “你是荆棘灯最年轻的领袖,荆棘灯没有人比你更加强大。”苏绫的语气里带上了请求,“所以,一旦领袖牺牲,整个要塞会瞬间陷入无主的状态,没有人能立刻接替你,发挥和你一样的作用。

    “如果第一要塞在这场战役里取胜了,剩下的民众即便活着被纳入第一要塞的管辖,她们也不会过上任何好日子。因为她们的领袖反抗过,所以会更加被统治者排斥和提防。没有人会让她们安居乐业,巩固权力的统治者不会给这样的机会。”

    “之前的十四要塞,不就是这样吗?”苏绫再度抬头,“你需要考虑大家的情况,勇猛不是唯一的方案。”

    “我当然在考虑。”伊德放下双手,同样撑在桌子上:“但是苏教授,第九要塞早就被盯上了。如果你认为我们躲在其它要塞后方,就可以安稳度过这次危机,那么我明确地告诉你。不会。”

    伊德声音低沉,言语铿锵:“敌人已经将触手伸到第九要塞的外沿,这是一种侵犯行为,我们要做的难道是请求对方停止入侵吗?

    “如果我们退缩、撤退、露出害怕的念头,或者是躲到别人身后渴求别人的帮忙,那么,只会有一种结果——告诉对方我们很脆弱,可以随意侵害。”

    伊德撑着桌面的指头因为用力而泛白:“你拿十四要塞举例子,我也有无数的例子。这片荒原上,在交易盟约出现之前,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流血的战争。如果不露出獠牙,不站起来联合力量抵御,只会被人分食。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抱着必死的决心,每一次。”

    她紧紧盯着苏绫的眼睛,两人的视线交汇到同一水平线上,伊德再次开口:“所以,我要做主动反击的那一个,还要做最狠的那一个。即便我输了,我也要让入侵者付出惨痛的代价,这样她们下次想要出手时,才要掂量掂量,是愿意舍弃一条腿还是愿意丢掉一条手臂!”

    苏绫静静地注视着年轻的指挥官,片刻后,她问:“那你们,也要以丢弃双腿手臂为代价吗?”

    伊德微微怔住。

    苏绫垂下眼眸:“我上次给阿斯塔做心理测量……她竟然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无所适从,尽管你让她给安鹤做导师,让她忙碌。但她回到宿舍之后,总是感觉生命像黄沙一样正在从指缝中流逝。她们没有学习过,或者早早抛弃了日常的状态,她们想象不出不战斗的未来。大多数荆棘灯四十岁就会死去,她们认为,她们只会死在战场上。”

    苏绫轻轻长叹:“我并非阻止你进行反攻。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你的手下只把自己当作武器。所以,我仍旧是那句话,希望你多惜命一些,不要把你和你的队友当作靶子来用,尽量避免伤亡和牺牲。”

    苏绫一直,对荆棘灯的理念颇有微词。

    “我没有。”伊德说,“我很重视她们。”

    “但结果是一样的。”苏绫说,“你看安鹤,她刚进入第九要塞时就像一张白纸。但现在,她训练时也完全不顾受伤的风险。你可能看不出来,她正在把你和阿斯塔当作精神坐标,从今往后,她会跟你们一样。你如何看待她人和自己的性命,也会影响到新加入的年轻人。”

    苏绫抬起头,深邃的视线移到门口的位置。

    伊德微微一震,也从争论中抽身,直起身子望向门口的细缝。

    安鹤正站在那里,略带惊讶地微张着双唇,她的肩膀高高地耸起来像憋着一口气,然后又缓慢地垂下来,这股气像是延伸到了她的手上,她逐渐捏紧了拳头。

    伊德极快地撇开视线,低头望着左下方,额前的发丝因为她的动作晃了一下。

    伊德拉紧了身上的外套:“我仍旧坚持我的理念,来犯的敌人我会立刻迎接。当我们蛰伏时,敌人也会蛰伏,风险只会增长。所以我要在一开始,就让敌人知道侵犯我们领土的代价。

    “当然……”伊德语气软下来,抬头,压抑着眼眸深处的情绪凝望着苏绫,“苏教授,我会考虑你的提议,争取用最小的代价做最大的事情。如果有紧急情况,民众疏散的事……就拜托你了。”

    苏绫错开伊德的视线,她低下头,挂在耳畔的黑发悄无声息地垂落,搭在她的眼镜边上。她沉默良久,然后小声呢喃:“好,我仍旧信任你的谋略。但愿这次我们也能一起渡过难关。”

    她们没有再多说别的内容,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氛围逐渐消失。她们经常意见相悖,这样的场景也时常发生,甚至收尾时不需要多余的结束词和示好词。

    但她们确定,对方会听信彼此的建议,因为她们出发点一致。

    苏绫整理好头发和着装,平静地走出了办公室,路过安鹤时,苏绫朝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有鼓励和略微的抱歉。

    “进来吧。”伊德拉开凳子坐下,朝安鹤招手,“有什么事吗?”

    安鹤松开拳头,她再一次,深深地将空气吸进胸腔,等长吁出来的那一刻,安鹤睁开半垂的眉眼。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力量和决心。

    她迈开步子果断地踏过门槛线,大步走向指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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