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用右手轻轻摩挲左手腕,上面有一道久未愈合的伤疤,微微有些发痒。
这样的伤她的脖子上也有,背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成了一把把尺子,衡量这三年时间,她从第一要塞走到绿洲的距离。
听到方焰尘的提问,安宁平静地给出答案:“我们出发时有八十三个人,现在就只剩下我。”
这就是她经历的一切。
安宁不太想细致地谈,她来找方焰尘不是为了诉苦,描述自己多么多么不容易,那是在浪费会面的机会。于是这一句后,安宁便抿着唇表示出防备心。
方焰尘没再追问,她打量着今天的安宁,对方换了一件风衣,黑发在脑后束成了蓬松的麻花辫,刚到高塔,显得有些不自在。
方焰尘从机械犬口中接过那个沉重的箱子,打开,取出几枚闪着荧光的注射针走到安宁面前,蹲下。
她按住安宁的左手,将袖子褪到手肘以上,熟练地找到静脉,将溶液推进血管中。
“这是什么?”安宁注视着对方的动作。
“调查员重伤时才会使用的愈合液。”方焰尘已经站起身,后退到办公桌前,放松地抵着桌子。仿佛她降低身位给一个外来者亲自注射药物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方焰尘说:“你是普通人,我看过你在隔离区留下的健康报告,虽然没有患病,但辐射值在你体内很高。再不下猛药,你很快就死了。”
安宁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从踏进黑雾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随时会死的准备。她在迫不得已食用辐射物时,阴差阳错摄入了提取物,才堪堪抵达绿洲。
不过有一件事她很关心:“这药剂对辐射治疗效果明显吗?是什么成分?会不会出现副作用?”
“如果别人这样问我,我会认为是在担忧自身的安全。”方焰尘饶有兴致地说,“但你问我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自己的健康。安宁女士,你原先是什么职业?”
“研究员。”
“那我能理解了。”方焰尘点点头:“这药不能治愈辐射,只能延缓发病时间,主要成分还是治愈你身上的伤口,比如,促进血液和肌肉组织再生,修复你的内脏。怎么了?看你的神情,有些失望。”
“是有些。”
安宁放松了躯体,方焰尘的态度很温柔,声音轻缓,这让她感到舒适,躯体不再保持僵硬的状态。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不知道爱尔克是否在附近,但一直没有再发出响动。这样的环境,方焰尘显然是想和她闲聊。安宁不知道这是方焰尘想要了解她,还是在为正事做铺垫,反正她时间也算充足,做好了长谈的准备。
安宁说道:“我原本以为,绿洲真的像神话传说一样,有治愈一切病痛的办法。”
“抱歉,让你失望了。”方焰尘笑了笑。她也听过外来者对绿洲的描述,那源自一些被误解的口口相传。
确实会有一些病患,在人生最后关头选择离开,像猫一样到外面寻找一个地方等死。这些病患,无形中成了吟游诗人,在生命最后关头把绿洲的故事传播到别处。
方焰尘无法责备任何一个人,她们为其它地方的幸存者带来希望,所以总会有流失者拼尽最后一口气找到绿洲。
但信息传播总会存在误解,绿洲花费几代人的研究,竟然被归结到了不朽之神的身上。
有些荒谬,但人类社会向来如此,信仰需要美化和神化。
方焰尘问:“所以,你来绿洲,有什么新的感触?”
“嗯……《古神新经》里的天堂不存在。算感触吗?”安宁难得扬了扬嘴角:“云雾缭绕、金碧辉煌的宫殿不存在,鲜花和美酒不存在,永生和毫无烦忧的生活也不存在。你们这儿,甚至没有教堂。”
方焰尘:“被执政官取缔了。”
“为什么?”
方焰尘换了个更随意的姿势:“你知道,神学很容易在动荡的时代压制科学,甚至压制一切。”
她说:“苦难总是很难接受,当人类依靠自身力量无法处理好问题时,就会祈求更高级的力量来帮忙解决问题。”
“你们这儿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当然。”
办公室的一面白墙变成了透明,尽管她们在绿洲中心,距离边界有着极远的距离,但是,那堪堪维持住绿意、像是世外桃源般的群山瀑布,忽然就出现安宁的眼前。安宁望着这片山峦,在群山背后,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雾。
方焰尘:“你看到绿洲的人们安居乐业,但我们和你们一样,腹背受敌,在这片山峦以外的地方,都布满了黑雾。实不相瞒,绿洲是这片大陆上最先成为孤岛的地方。我们与外面的交流在几百年前就完全断绝。幸运的是,绿洲足够自给自足,撑到了现在。”
“所以,绿洲原本不限信仰。”方焰尘抬了抬手:“但执政官和我都认为,非常时期,当我们开始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那文明等同于完了,这是历史上已有的教训。”
安宁不置可否,顿了顿,才说道:“那是因为你们有能力、有资源解决问题。在我们那儿,行不通。”
“你来自哪里?”
“荒原。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比起绿洲,显得很原始。”
“为什么这样说?”
“这样吧,我举些例子,我们没有取暖和降温的系统,没有净化水源和空气的工具,甚至连食物都很珍贵。药品短缺,抗生素也紧张,一次流感,或者水痘,都可以让一条街区的人都高危濒死……我猜,你应该无法想象。”
方焰尘沉默了一会儿,她确实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环境。绿洲周围的城市已经覆灭,见不到人类。她只能从安宁身上,窥见那片荒土上,生命野蛮挣扎的剪影。
两个被不同土地养育出的年轻女性,在此刻对视,蛮荒与富饶,生存与文明,流淌到一起,进行了一次信息交换。
“安宁,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留在绿洲。”方焰尘换了轻松的语气,“我们会为你安排好住处,虽然我们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但是有食物和还不赖的科技。”
安宁挑眉:“方指挥官,我给你发的信息,你真的看了?还是只敷衍地回了我个1?”
——她后来问了商店老板才知道,“1”是表示接收到的意思,第一要塞从不这样说话,文明人还真是难以理解。
方焰尘露出笑容,终于在安宁对面落座:“看了。正因为看了,才发出邀请。”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带着任务来的,将来还要回去。”
“回到荒原上吗?”
“嗯。”安宁直视着对方:“那里还有我的同伴,和其余十二个要塞。”
“你很爱你的家园?”方焰尘问。
“谈不上。”
安宁并非大爱之人。
只是她出身于第一要塞,完成任务是从小便会被灌输的理念。她并非站在权力中心的那一个,英灵会的信仰和要塞间的博弈与她无关,只是,研究组一直在寻求消除病痛的办法,这是安宁毕生的课题。
就像求生,永远是荒原人民的课题一样。
这种课题在八十二个人托举着她一个个死去后,逐渐变成了一种偏执的信念,成了使命。
如果她独自留在绿洲,所有牺牲将毫无意义。
安宁环顾四周:“或者,你们可以跟我前去荒原吗?带着那里的人,一起转移过来?”
方焰尘摇了摇头:“做不到,如果我们能做到,这片大陆上的幸存者就不会断联了。我们的任何飞行器进了黑雾都会失联,里面的磁场是紊乱的,设备三天内就会失效。
“并且,辐射无处不在,即便我们派人成功接援了你的同伴,80%身体素质不够硬的人,会死在途中,或者辐射堆积在体内,造成很严重的后遗症。”
“我想也是。”安宁亲身经历过,并不感到诧异,“所以我才给你发了舱茧计划,想让你帮我获取神血。”
她们终于谈到了正事,方焰尘仍旧保持着微笑,坐在对面,淡淡说了一句:“我看过了。”
安宁稍稍偏头,在方焰尘的笑容底下,安宁忽然解读出先前方焰尘和她闲聊的意图:“你让我留在绿洲,言外之意是觉得舱茧计划,不可能成功?”
“嗯。不可能成功。”方焰尘笑道,“看来你们那儿人才辈出。是哪个疯狂的人给出的主张?但凡敬畏科学或神学其中之一,都不会提出这样疯狂的想法。”
“那你猜错了。我们的教授两者都敬畏。”
“真是奇人。”方焰尘无奈地摇头:“可惜我们根本没有神血这样的东西。”
“我听过你的宣讲会,我想,我要找的神血,就是你们说的菌血。”
“那是核心菌群,杀伤力巨大,并不是什么神明。”方焰尘奇道:“话说回来,安宁女士你是信徒吗?”
“不是。”安宁身体往前倾,“但这不妨碍我认可计划的可行度。我翻阅过避难手册,里面有一条,是你们调查中心给出的结论——你们会密切关注黑雾移动的速度。黑雾在移动,是吗?”
两人间隔着一张茶几,无声对视。
方焰尘突然发现,安宁谈起正事来,和先前拘谨状态完全不一样,她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凌厉的逼迫感,双眼泛着光彩,一股势在必得的信念在她目光中翻滚。
安宁说:“我们从未监测到黑雾移动。所以,它并非一种自然现象,而是受某种东西操控,不是吗?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好吧,确实是这样。”方焰尘在玻璃上轻点,一张3D模型被调取出来,安宁眼睛微微一亮,方焰尘却已经更改了模式,一片黑雾在地图上悄然弥漫:“我们实实在在监测到了黑雾移动,比如离这里不远的蒂荷城,就曾在黑雾下,全面失守。”
安宁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模型,等她返回第一要塞,她会即刻告诉圣君这件事。
“怎么移动的?”她问。
“根据我们的调查和模型推断,黑雾并非围追堵截将人类宜居地缩减成一个圆形,相反,它将大陆分割成很多块,先让文明断代,再让人类分隔,越繁华的地区越早被隔离。绿洲周边的黑雾已经存在好几百年了。”
“这样吗?”安宁突然抬起头,眼中流转着光彩:“所以我们的计划没有问题。方指挥官,你们的推论,恰恰说明了这场灾难拥有智慧,它不仅拥有迫害性命的力量,还有高于人类思维的计策,虽然你我都不信仰神明,但它确实是更高一级的生物。”
“那又如何?”
“按人类的进化速度,我们永远无法与它抗衡。”安宁说,“所以,我们打算制造新的人类。”
方焰尘没有再追问细节,所有方案包括执行细节安宁已经传给她了,有些细节明显是到了绿洲之后才进行补充的,甚至还提到了借用繁育中心的技术,完善荒原要塞的疏漏。
方焰尘觉得荒谬,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她只是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新的人类被制造出来,在你看来是救世的武器,一出生就要背负着沉重的愿景。还是说,她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
安宁怔愣,随后答道:“这不要紧,什么都好。”
方焰尘沉默了片刻,轻柔地露出笑容:“安宁女士,你会后悔的。”
是吗?安宁不觉得。
文明和野蛮的分界线泾渭分明,她生活在野蛮的荒土,考虑不了文明。只有富饶之地的方焰尘才会在意人文关怀。
……
安宁走出了高塔。
绿洲四季如春,不湿不燥的风吹起她的衣摆,像被调皮的小孩拉扯着。她手上还提着方焰尘额外赠送给她的强效愈合剂,尤其大方。
安宁站了一会儿,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方焰尘当然没有立即答应舱茧计划,到目前为止,绿洲对神血的研究同样稀少。但是方焰尘似乎十分欣赏安宁本人,所以给出承诺,下次调查中心接触神血,会带上她一起出任务。
安宁这才知道,即便是方焰尘这种,一加入调查中心就精神评级为S的嵌灵体,在站上指挥官高位后,也得亲自出外勤。
那正好,调查员和研究员,专业技能是能够互相助益的。
离开壳膜,她们有可能会遇到不少危险,所以,在此之前,安宁需要尽可能养好身上的伤。
她粗略估算,她们可能会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来验证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但无所谓,和方焰尘一起共事,除了理念不太相合外,体验并不糟糕。
远处,一块巨大的光学电子屏,正在播放色彩鲜艳的歌曲短片。
人们的生活仍在继续,爱尔克从老旧资料里,翻出了一支黄金时代流传颇广的作品,为新时代的人类,短暂放松心灵。
配乐不知道是谁创作的,婉转悠扬,令人愉悦。
……
“今晚我们在这里歇脚。”骨衔青停在一处坏掉的广告牌下方。
安鹤将信将疑:“时间还早啊?”
骨衔青当着安鹤的面把机械表拨弄了一下,将表盘递给她看:“不早了,晚上八点了,吃饭。”
第142章 “不动手吗?”
安鹤抬头仰望那块坏了的广告牌,巨大的折叠屏幕展开如足球场,悬在半空。
和这满城的建筑一样,它没有被损毁,但久经风霜的有机化合发光管,还是一条一条剥落,堆叠在地面,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安鹤想象不出在和平年代,这块广告牌会有多么绚丽。
现在,只剩下数十根黑色藤蔓从广告牌下方垂落,荡在半空,和吊兰的匍匐茎类似。
广告牌下方,有一处干涸的喷泉,中心的雕塑长满苔藓,外围砌着半人高的围墙。依靠着围墙,正好有块干净的空地供她们休息。
这就是今晚的驻扎点。
众人在反复试探后,终于确定隔着衣物坐在地上是没有问题的。
安鹤盘腿坐下来,没过多久,人就自然地靠在了喷泉围墙上。
“这围墙以前是透明的。”骨衔青离安鹤不远,一边说一边摘下了面罩,“每天晚上七点会有一次喷泉演出,透明的围墙是光幕,会跟随音乐出现很漂亮的灯光变化。在光照范围内观看,有时像置身海底,有时像在云端。”
骨衔青撕开一袋密封的压缩食品,递给安鹤:“现在灰扑扑的,真是可惜。”
安鹤接过来,袋中的食物没有变质,保存完好。安鹤先是闻了闻,确认没有恶心味道后,才咬了一口,鼓起腮帮:“居然还有闲心搞喷泉演出吗?你们绿洲人真是居安不思危。”
“呵,想得简单。”骨衔青笑了笑,昂着头看广告牌:“普通人的精神要是一刻不停地紧绷,不过三天就会理智崩溃,无力感和绝望感会让生活失序,连按时吃饭保持体力都做不到。人们需要适当放松精神,才有力气处理好自己生活里的一切。我们顾好自己的生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安鹤嚼了两下,停顿半秒后,嗯了一声:“倒也是。”
远处,薇薇安突然惊呼了一声,离得近的闵禾和罗拉立刻转头,安鹤反应更快,一跃而起,众人神情紧张:“怎么了?有情况?”
被人围着,薇薇安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她鼓着腮帮子,眼睛里亮晶晶的神色还没消退,此时全都变成了不好意思:“没、没事……就是这个太好吃了。”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压缩过的纸杯蛋糕,一撕开外面的有机薄膜,就膨胀成花朵的模样。
骨衔青坐在原地,神色淡然:“齁甜的东西,我想着你应该爱吃,让小不点多拿了些,你们分着吃。”
绿洲的食物看着普通,但毕竟是战时状态,大多食品都用特殊工艺加工,保存十年以内都不会变质。
小不点倒也没想着平分,此时不声不吭,在薇薇安还在为食物惊叹时,她已经往嘴里塞了六七个小蛋糕。
安鹤松了口气:“喜欢吃?”
薇薇安大力点头:“超喜欢!”她就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很甜。
这是她第一次吃到很甜的东西。
“那我们下次经过商店,再拿一些。”安鹤说。
她转头看向众人,正在吃东西的士兵脸上都透露出惊喜。罗拉默默蹲回原位,用随身带的小勺吃鸡肉罐头,而闵禾嘴里叼着一根长条状的手指饼干,可能觉得好玩,又塞了一根,咬在两边犬齿的地方。
远处,阿斯塔在跟撕不开的包装袋较劲,一个小小的塑封袋竟然让她脸憋得通红。还是海狄抢过去,快速捣鼓了一会儿,在底端找到了个凸起的封条,轻松撕开,得意的海狄嘴里不客气地骂着:“笨蛋!”
安鹤坐回原位,心中漾起一股温暖的水汽,熨烫得四肢都舒展了。
绿洲虽然处处充满古怪,但在食物上,给了她们一个惊喜。可能神明不吃人类的食物,只吃人类吧。总而言之,这些食品被很好地保存下来了。
饭吃到尾声时,莱特西才悠悠转醒,她整个人像是饿了十天的鬼,脸颊凹陷下去,醒来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在罗拉给她补充营养剂时,莱特西终于发现后脑勺发凉。
她抬手摸了摸,有种极其陌生的触感,短茬的发根,还有隐隐作痛的头皮让她意识到不对:“我头发呢?!”
莱特西感到一阵眩晕:“还不如昏死过去!”
半个小时后,弄清来龙去脉的莱特西,哭丧着脸,让言琼把她头发全剃光了,毕竟只留着额头和两鬓的头发,也太古怪了!
而且,她从此对头发有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这一休息,便到了深夜。
安鹤被一阵隐秘的响动惊醒,有东西缠上了她的脚踝,动静却并不大,隔着鞋帮和裤子束口,悄悄收紧。
安鹤没吱声,安静地睁开眼,快速一瞥。脚上的东西却又不动了,那东西漆黑,很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仿佛只是她裤子上的黑色褶皱。恰巧时间到了深夜,如果不是白惨惨的手电灯放在附近,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周围有士兵在巡逻,醒着的人占三分之二,只有三分之一轮流着睡觉。安鹤唤出两只渡鸦低空巡视,特别关注了薇薇安。在夜视能力的加持下,她发现,只有自己的脚上,出现了东西。
那是挂在广告牌下方的黑色藤蔓,不知道何时垂落到了地上,慢慢攀上了她的脚。
安鹤在幻境里见过这种东西,这也是辐射的伴生物,壮实的茎秆上会长着尖刺,而攀上她脚踝的这根还很柔软,像蚊香一样弯曲着,是植物特有的茎须。
绿洲到处都覆盖着这样的植物,她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不会动,至少不会动得这么快。毕竟现实中,藤蔓从未主动进攻过她们。但这东西也不是善类,每次安鹤被神明侵入意识,这玩意儿却总是伴生出现。
安鹤慢慢抬起手,藤蔓察觉到她醒了,猛地往后缩了一下。就在此时,安鹤手腕一甩,袖刀贴着手背飞出,寒光一挥,刀刃快速切割向裤腿上方,藤蔓断了。
那掉在地上的东西还在扭动,却没有进攻,而是往后撤退,想要钻到黑暗处。
安鹤快速站起身,一脚踩住藤蔓的断口,脚跟死死碾碎,藤蔓碎成一摊烂泥。
半空中,原本从广告牌上垂下的藤蔓缓慢缩回到之前的高度。
四周一片死寂。
安鹤转身时,恰好对上骨衔青的眼睛,对方坐在手电光的外沿,超出照射范围,只看得见一点点模糊的轮廓,但骨衔青的眼睛总是水润润的,显得很亮。
“醒了?”安鹤小声问,周围警觉的嵌灵体都没有因为安鹤的动作而惊醒,骨衔青倒是醒得快。
安鹤思考了一会儿,到原地坐下,主动和骨衔青攀谈:“那些是什么东西?”
“黑藤蔓。”
“就叫这个名字?”
“嗯,辐射植物。”骨衔青姿势都没动,背靠着围墙,眼中带笑:“出了变故,你不叫醒大家?”
“危险不大,不是吗?”安鹤的直觉很准,她察觉到这根藤蔓的杀伤力实在有些小,今晚招惹自己,似乎不是为了进攻,更像是一种试探。令安鹤更有把握的,是骨衔青的态度:“你更熟悉这里,要是有危险,你早就发出警告了。”
骨衔青挑眉:“那可不一定,别太依赖我。”
“除了你,我还有别的人能依赖?”安鹤反问。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言琼也听你的。”
这像是一句调情,骨衔青耸耸肩不再搭话。
安鹤往骨衔青的方向挪了一些,两人远离了队伍,安鹤又问:“这些黑藤蔓,是沦陷后出现的,还是当时就有?”
“当时就有,在外围山上很多。”
“你说的调查中心,没有做过研究?”
“有研究,但它杀伤力跟别的东西比起来,确实不高,只胜在数量多,你白天看到了,整个绿洲都是。”
安鹤想了想,如果它们一起动起来,那也确实很吓人。
“你们做过应对吗?”
“有啊。”骨衔青调整着脸上的面罩,往安鹤的方向偏了一些,她能感受到安鹤对绿洲的好奇,思考了一会儿,便简略讲起绿洲的事。
“绿洲做过很多努力,三十年前,方焰尘频繁出入绿洲外围,带着调查中心查了很多事,听说过程很艰难,有好几次都带着重伤回来。在那之后,绿洲最高执政官实施了两个计划……”
骨衔青突然住了口,片刻后问:“我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执政官?”
安鹤摇摇头:“没有。”
“执政官叫关鸣川。”骨衔青皱了皱眉,“是个很……凌厉的人。”
“是嵌灵体吗?”
“是。”
“绿洲也有母体被感染的人?”
“当然有,几百年里绿洲有很多骨蚀者治愈者,包括方焰尘也是,她跟关鸣川一样是治愈者的后代。”
安鹤对谁执政没兴趣,她只问:“那两个计划是什么?”
“一个是火种计划——”
安鹤听到这里突兀地笑了笑,安宁前往绿洲取神血的计划被命名为盗火计划,而绿洲竟然有个火种计划,算算时间,这火,还是盗火者来了,才烧起来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骨衔青说,“绿洲的火种计划,和你想的不一样。这跟安宁有没有关系我不太清楚,不过对外公布时,是因为调查中心发现,无论是菌丝,还是黑藤蔓、骨蚀者,都害怕高温。所以,整个绿洲做了很多筹备,制造了很多热量武器,几乎可以将整个绿洲变成火炉。”
安鹤环顾四周,灯光下的路面并没有被烧灼的迹象。
“失败了。”骨衔青主动说,“装置被提前破坏了。你在第一要塞经历过,应该清楚。”
安鹤瞬间就理解了,当初神血感染英灵会内部的人,确实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造成大面积破坏。
骨衔青说得轻描淡写,又换了个姿势:“再说回火种计划吧,它不单单指武器筹备,而是涵盖军事、人才分工、生活调度方方面面,也包括精神。这个计划并非推崇一个救世主,关鸣川是这样说的,绿洲每一个人都是火种,所以,再艰难的时刻,都不可以感到绝望。”
鼓舞人心的话从骨衔青的口中说出来,多了些儿戏的意味,安鹤对此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她唯一觉得奇巧的是,无论是荆棘灯,还是英灵会信奉燃烧,到现在绿洲的火种计划,似乎总是离不开“火”这个意象。
被黑雾隔开的人们在面对灾难时,认知步调不同,应对方式不同,选择也不同。但在某种精神上,又出奇一致,这像是一种命运的共振,对光明、火焰的向往刻在人类的灵魂里,让人惊叹。
安鹤放缓了声音:“第二个计划呢?”
骨衔青往后仰,后脑抵着围墙玻璃:“叫守护者计划。很鸡肋,并不伟大,也不惊天动地。只是源于关鸣川的一个假设。我之前提过,绿洲并不那么依赖人工智能,但大多数装备确实需要人工智能来操控,不然做不到灵活调度。
“这个计划很简单,关鸣川假设,如果绿洲科技全面瘫痪了,需要最后一个掌握调度权的人,去按下一个代表着毁灭的机械按钮,让绿洲和敌人同归于尽。”
骨衔青弯着眼睛笑:“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太稳妥,应该叫毁灭者才对,按下按钮就是毁灭,不按,才是守护绿洲,让它的遗迹保留下来。”
安鹤侧过身子撑着地面:“那看来守护者没完成任务。”
或者说完成了守护的任务,绿洲繁华的建筑才出现在她们眼前。
“不知道,这是个矛盾的命题。”骨衔青还是轻描淡写,只能在她眼中看到笑意,并没有太多的感慨。
“守护者还在吗?”安鹤问。
骨衔青说:“可能死了吧。”
安鹤仰着头去看广告牌上悬挂的黑藤蔓,在两人聊天的间隙,它又不知不觉往下垂落,现在,就搭在骨衔青的脚边上。
骨衔青缩回了脚:“明*天,我们往中心走,我带你看看那些被毁掉的设备。”
“好。”安鹤应了下来。
但很快,安鹤做了个反常的举动,她仰头看着藤蔓长达数分钟之久,随后又将手贴在地面上,隔着手套,感受掌心传来的感觉。最后,安鹤抬起头,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反问骨衔青:“告诉我这么多,没关系?”
骨衔青目光落在安鹤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安鹤感受着掌心下咚咚的跳动声和只有舱茧才能听到的呓语,扬起下巴,一字一句说道:“它在看啊。”
绿洲和别的地方不同,那些菌丝组成的眼睛,缓慢呼吸的心跳毫无顾忌地出现。如果说在萨洛文城和蒂荷城时,安鹤还不确定神明是否在高维注视着她,那到了绿洲,答案昭然若揭。
它在看,看这里的一切。
可与之前的地界不一样,没有东西突然冒出来把她逼到绝境。
明明绿洲到处都是邪神的伴生物——无处不在的黑藤蔓、布满整片土地的菌丝、地底下那些血人,以及迟迟没有现身的神明。神明想要摧毁她的队伍,轻而易举,地陷、山塌之类的就足够她们招架,毕竟,它都能在七秒内摧毁绿洲了。
可是,当她踏进绿洲后,神明便像改了策略一样,只对她不痛不痒地进攻,像这黑藤蔓一样打一下,便缩回去,血人也没有趁她们休息突然出现。神明在第一要塞可不是这么讲武德的。
为什么呢?接下来她们往绿洲中心走,神明会阻止吗?
还是说,这种不痛不痒的阻止,就是为了引她踏进中心区呢?
骨衔青没有搭话,安鹤便静静地看着对方,她不是毫无目的找骨衔青聊天的。自从上次在蒂荷城发生了那样的事,安鹤对骨衔青的看法变了又变,她当然炙热地注意着骨衔青,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同心同频,毫无保留。
安鹤想看看,骨衔青能对她透露多少。
按理说,骨衔青也在邪神注视之下。
可能她曾做过什么,让邪神没办法直接、或者说没理由对她动手。但是,骨衔青刚刚的谈话,给安鹤透露了大量信息。
那两个计划里提到了高温装备、人工智能,骨衔青还要带她去看设备,而恰恰她们队伍中,拥有机械师海狄和人工智能阿尘。
安鹤从不会轻视骨衔青的话,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骨衔青刻意透露给她的信息,都是有深意的。
可是,骨衔青敢说这么多,神明真的不阻止骨衔青吗?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神明,她头号敌人不会是自己,而是背后撺掇的骨衔青才对。
如果骨衔青和邪神不是互为帮手,那只有一种可能——邪神默许了骨衔青的做派,是因为骨衔青的做法,其实对它也有利?
她要带她去中心区。
它希望她去中心区。
是陷阱吗?
安鹤想笑,正好,她会主动前往中心区。
三方好像展开一场博弈,各自利用。
不到最后一刻,都难以界定谁是猎物,谁是猎人,谁主动谁被动,以及最后,谁才是输家。
那在半空悬挂的黑藤蔓,悠悠荡荡落到了地面上,就像延时视频加了速,扬起的匍匐茎开始往四周探索,然后锁定了安鹤。
安鹤好像对它们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不像别的,像抵抗不了的食物。
安鹤一眨不眨地看着骨衔青,只用余光注视着黑藤蔓的动向。
早些时候,她往骨衔青身边靠近了一些,此时恰巧挡住骨衔青的退路,黑藤蔓想要招惹她,就必须越过骨衔青的位置。
骨衔青也没起身,只看着黑藤蔓缠上了鞋子,越过裤腿。
像是一条越收越紧的蛇。
骨衔青心生厌恶。
“不拿刀斩断它吗?”安鹤撑着身子,耸着一边的肩,歪着头轻声问。
骨衔青无奈地往后靠着围墙:“明知故问,你知道我不能伤害这里的东西。”
安鹤只是笑。
这一笑,骨衔青便明白了,安鹤聪明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分析情况,此时小脑瓜子又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并且,没对她坦诚。毕竟自从蒂荷城出来后,安鹤还很抗拒她入梦,虽然抗拒没有用,但安鹤几乎很少在梦中和她主动交流。
骨衔青仰头看向安鹤,片刻后,她低垂着眼眸:“小羊羔,帮我。”
骨衔青又在装无辜了——安鹤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和次次她疑心高涨时,骨衔青引诱她、降低她心防时一样。
“怎么帮?”安鹤听到自己低声回答,拖长的尾音掺杂着戏弄。安鹤甩出袖刀,撑着地调整了姿势,面对面跪坐在骨衔青腿边,眼里带着笑容:“杀了它吗?”
安鹤挡住了驻扎点的光,原本就在阴影里的骨衔青,此时被更多的影子罩住,骨衔青点了点头。
于是锋利的袖刀贴上骨衔青的靴子,从藤蔓下方穿过去,却并没有挑断黑藤,那把曾经捅入骨衔青腰腹的尖刀,此时就挨着小腿,金属的冰冷穿透布料,传达给皮肤。
骨衔青瑟缩了一下。
她逆着光看安鹤,安鹤身上带着很多武器。腕口处的袖刀、背上的圣剑、腰侧的军刀,以及大腿上的枪。遍布在随手能拿到的地方,并不显得累赘,如果谁要招惹了她,她会在半秒之间给予回应。
骨衔青看不清安鹤的表情,除了剑柄上那一点反光的金,安鹤全身上下黑漆漆的,像一只弓着脊骨的兽类。
矫健、危险、但又迷人。
骨衔青再一抬头,与安鹤对上了视线。
明明袖刀出了鞘,安鹤却并未急着出手,只静静俯视着骨衔青。双方都戴着面罩,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心思层层包裹,只有眼睛袒露。
两相对视,时间一长便变了意味。如火星哔剥复燃,跌进草垛。
目光相接时都很克制,甚至带着一点不该有的虔诚,像是一场无声的祷告。然而虔诚之下,熟稔于心的欲满溢而出,激烈暗流冲破冰层,汹涌难挡。
安鹤太熟悉骨衔青的身体,即便看不见,她也能凭借面罩布料一次微小的起伏,判断出骨衔青现在的呼吸在加快,围脖一样的面罩盖住了脖子,又因后仰的动作扯散了褶皱。
骨衔青颈上的脉搏一定在蓬勃跳动,她咬过那里,尖齿要是再用些力,就能刺破皮肤,咬出血液。
但安鹤全然没动,看猎物一般锁定了对方。
骨衔青在深深吸气,胸腔的骨架因为呼吸而逐渐舒展,又快速合拢。好似花瓣翕动,越来越快,分不出是骨衔青觉得危险、还是心虚,或者欲啊念啊别的什么。
“不动手吗?”倒有人真的承接不了这样的注视,骨衔青有些紧迫地催促。
安鹤弯了弯眼睛,往后伸长的手慢慢往上抬,刀刃嵌入黑藤蔓,却又不那么利落了,慢慢切割着,植物茎秆特有的撕裂响声清脆,一丝一丝,格外磨人。
安鹤另一只手仍旧撑在地上,与骨衔青的手指微微交错,并未重合在一起,却因为交错挤压,手套反射膜的布料隆起一个小小的褶皱,一两圈,成了涟漪,荡漾开来,一直荡到安鹤的心尖上。
安鹤很清楚骨衔青这双手的能力,骨衔青总是躲在她身后推波助澜,玩弄人心,以前是,现在也是。
可是,哪怕戴着手套,她也记得对方每一处肌肤,指腹、指节、手背上骨骼的纹路,还有虎口的枪茧。在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穿过她的发丝,钩出她的灵魂。
还有肩、锁骨、腰腹,和膝盖,包裹在衣衫之下。骨衔青的肌肉绷成有力优美的流线,将厚重衣料拉扯出细长的褶皱。
离开蒂荷城的这一个月,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亲密接触过了。占有欲在此刻起心动念,对方也是,安鹤能看见骨衔青邀请她入梦的目光。
骨衔青轻轻开口:“你还恨我吗?”
之前说的恨还在吗?还只看得到她吗?问的不是恨,是欲和眷恋。
她们之间发生过数次关系,第一次不着寸缕,第二次衣衫凌乱。现在她们隔得更远了,全副武装。
可明明没有一丝肌肤相触,相交的不过是目光,却仿佛对峙般大汗淋漓。
深夜寂静。
好像一只充了水的气球一头撞到了针尖上,表面凹陷下去,绷紧在破碎前的一瞬。只要再进一步,便会发出轻微的“啪”的声响。
安鹤却在最后一刻,抽身撤退,弯起眼睛笑了笑。
她没有回答骨衔青的问题,利落挥动右手,刀刃快速挑开黑藤蔓,继而抽身,站起来给枪装填了一枚第九要塞带出来的珍贵汽。油弹。
仰头,抬枪,扣动,一枪崩向了广告牌。
发光管噼里啪啦下坠,火焰腾起,附着在广告牌下的黑藤蔓都被烧灼得扭曲。安鹤站在光下,低头看向骨衔青。
周围的人被惊动了,喧闹起来。骨衔青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一空,又有些恼安鹤不接受她的邀请,但也无法说些什么,只歪着头躲开那些细碎的残渣。
值岗的士兵围拢过来,呼喊着:“怎么了?!”
安鹤收了枪,用袖口慢慢擦袖刀上沾到的植物汁液。她对十七组的人说:“下次看到这种黑藤蔓,都放火烧了。”
有一簇烧一簇,血人来一个杀一双。
听话地走到中心区只会如了别人的愿,既然神明不逼她入绝境,那她来逼神明。她要入室抢劫一样,将一切归为己用,扫除障碍,风风火火踏上这片土地。
第143章 遗憾,过去,和现在。
第二日,骨衔青真的带安鹤去看了毁掉的设备。
她们往中心区靠近,沿着一边的山脚走,最后停在一幢流线型飞船造型的建筑旁边。骨衔青说这是体育场,也经常用作避难场所。宏伟的石质外立面七八十米高,嵌着数千个圆形发射枪口,人站在墙外,只有一个枪口那般大。
实际上,一路上都有高温装置,只是体育馆这个是曾经用过几秒的,所以被破坏得更加显眼。
骨衔青说这种规模较大的武器叫热核脉冲管道。
安鹤往那漆黑的、如同排水管道的枪口往里望,输送燃料的管道早已被藤蔓和物质占满,一些菌丝把枪口堵得严严实实。
但这些都是后来寄居的玩意儿,真正毁坏它的一种专门破坏合金的强腐蚀气体。当时专业操控员被寄生,提前更改了操控台的指令,伴随着按钮发射的不只是高温脉冲,还有被感染者提前注入管道的强腐蚀气体,使用三秒后,管道塌陷,爆炸直接在管道内部发生。
如今,这些管道还堪堪维持着形状的,不足三分之一,也被锈蚀得不成样子。
众人绕过体育场,环视了一圈,这东西要修,很难,单靠海狄一个人,恐怕得花上一个月才能清理出一条管道。
太鸡肋了,安鹤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决定从源头入手。
“总操作台在哪儿?”安鹤问。
“中心城,高塔上。”
又是高塔。安鹤望着远处巨大的轮廓:“我们真的还要六天才到高塔吗?”
骨衔青抱着胳膊,微微侧身,语气暧昧:“你要是想马不停蹄赶过去,我不拦你。只是,原本我还打算明天带你去看看我家,你不是好奇吗?”
再不看,去完高塔可没机会折返了。
说到这个,安鹤来了兴致:“你家在哪儿?”
“体育馆后方。”
安鹤站定,越过体育馆镂空的穹顶,一大片倾斜的山坡在雾中隐隐浮现,再后方,便是一座座山脉,半山腰上似乎有些造型独特的建筑群,难道骨衔青的家在山坡上?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绿洲是个很神奇的城市,就算破败,也能看得出科技和自然融合得很好。安鹤曾从苏凌口中听过,传说中绿洲牛羊成群,实际上绿洲也确实有这样的条件。
体育馆后方的大片草原,宽阔的河流从山上淌下来,穿过中心城。在和平时代,这里确实可以发展畜牧业,而近处,直指天际的建筑又毫不突兀地与之相衬。
她们路过的街道,随处可见停机坪,停着一些失去动能的交通工具,形状像半球体的舱,只有汽车大小。恐怕绿洲有独特的交通工具,住在山上,也不是什么不方便的事。
“明天去?”安鹤沉下声音又确认了一遍。
“明天去。”骨衔青掐准了天数。
众人四散开来,去参观、或者说探索体育馆了。安鹤留在原地没动。
她伸出手,摸了摸体育馆外立面的柱子,应该是石头的质感,有些起伏,隔着手套感受得不太清晰。骨衔青说,这不是真的石头,外面有一层光膜涂层,黄金时代举办赛事时,整个场馆看起来无限大。
这些建筑材料,第一要塞是没有的,可能曾经的哈米尔平原有,但早已夷为平地。
难怪安宁从绿洲回去后,会专注破解伊薇恩城的技术遗产。
思及至此,安鹤转过头,问骨衔青:“你在绿洲生活,有没有见过我妈妈?”
骨衔青先是一愣,随后大笑,安鹤到底把她年龄想得有多大?像安宁一样活到现在四十?五十?总不会像贺栖桐一样千年老妖怪吧。
骨衔青说道:“没有,算算时间,她离开绿洲时我还没出生。”
“噢?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安鹤试探着反问。
“二十六年前。”
安鹤眯起眼睛:“这么肯定?你不是向圣君否认过你认识她么?”
“原本不太肯定。”骨衔青气定神闲,“我在绿洲时,翻过一些旧资料,知道有个编外人员总和调查中心的方焰尘一起随行,我昨晚说的大部分成果,都有这位随行人员的帮忙。但那时她早就离开了。”
这一点骨衔青没有说谎,她真的跟安宁没有关系。
“去第一要塞翻过塞赫梅特的记忆后,才知道新闻上那个总站在后方一声不吭的女士,是你妈妈。”骨衔青说,“按资料记载,她在绿洲总共待了不到六年,就折返了。”
“她和方焰尘随行?”安鹤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妈妈和方焰尘什么关系?
安鹤问:“你总提起方焰尘,你跟她很熟?”
“啊,不熟。”骨衔青回想起往事,掰着手指头算数:“一、二……总共也就见过两次面吧。”
“嗯?”安鹤狐疑地侧过目光,这两日她总听骨衔青说起调查中心的事,还以为这个招揽天才的部门,就是骨衔青的工作场所。
但是,听骨衔青的语气并不像。且不说都在调查中心,几年下来总会见领导几次。况且听骨衔青提起方焰尘的语气,又并没有对上级的敬重。
安鹤起了好奇心:“方焰尘,长什么样?”
绿洲所有的科技都失效了,方焰尘在安鹤心里,还只是避难手册落款处的三个文字。
“长什么样……”骨衔青陷入了沉思,良久后,她悄然笑道:“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可能是没再放在心上,面容都模糊了。不过,当年她登报时拍摄的影像,我倒是记得很清楚。这样吧,今晚休息时,你要是在梦里愿意理会我,我可以展示给你。”
安鹤表示无语,并翻了个白眼。
她又重新摸上面前的石柱,安宁是二十六年前离开绿洲的,那时绿洲应该还很繁华吧。为什么安宁不留在这里呢?
她的母亲,当时怀着怎样的理想抱负,又是以怎样的心态逆着人群踏出绿洲的?
安鹤一点也想象不到。
……
“你真的要走了?”方焰尘站在体育馆二楼的观景台上,夜晚的风吹乱了额发,远处高塔的探照灯,明明灭灭。
“嗯。”安宁摸着围栏,石头的触感传递到她掌心,她尽量用陈述的语气:“时间不多了,你也知道。”
她跟着方焰尘探查了六年,六年时间越查越心惊,辐射物在往这边聚集,那种强污染的菌血也在往这边靠拢,每年,向内包围三十米。尽管它们还刚攀上海峡不久,但绿洲就像是一处被觊觎的蛋糕,被盯上了。
和第一要塞不一样,绿洲是被神明本体包围,危机远远大于第一要塞。
也正是如此,方焰尘拖了五年后终于同意了安宁的舱茧计划,当作放手一搏。她们取了神血,而安宁选择尽早离开绿洲,保下她盗取的火种。
取神血时,方焰尘差点死在路上,安宁心怀愧疚地照顾了她整整一个月。那是她们六年来唯一私下独处。
“也好。”方焰尘收回目光笑了笑,“安宁女士,火种计划已经在执行了,谢谢你的帮助。”
“不客气。”安宁顿了顿,“也谢谢你帮助我。”
“应该的。”
两人不太像上下级的关系,但也不亲近,相处时始终以工作为重,整整六年,方焰尘还是会时不时用“女士”的敬称代指安宁。
安宁不知道方焰尘如何看待自己,但毋庸置疑的是,方焰尘确实是个强大又包容的人,哪怕有时候安宁研究上头,在危险时刻做了些蠢事,方焰尘也总会在危急关头救人,保下她。
当然,也保下团队的其她人。
安宁想,她在方指挥心中并没有很特别,甚至在对方面前,显得有些野蛮和自私,她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是舱茧计划。
舱茧计划原本是要回到第一要塞才进行试验的,但在一次和执政官关鸣川的三方会谈过后,方焰尘同意,用自己的基因在繁育中心先试试和神血的基因融合度。她们只做了一次测试,测试细胞并没有进入正式繁育,只是测试是否会被神血杀死。最终结果不好不坏,它既不活跃,但也没有死亡。安宁却惊喜万分,她将此细胞封冻起来,认为方焰尘的基因表达十分强悍,可以对抗神血的腐蚀,毕竟这是整个绿洲,精神力最高的人。
——方焰尘的嵌灵,就是一只玄乌。天赋是,“抹杀”。她是安宁见过最强大的嵌灵体。
绿洲对嵌灵体也有过一定研究,嵌灵体的后代也会一直是嵌灵体,她们从母亲那里继承线粒体DNA,表现出相似又不太相似的遗传特性,且很稳定,如果没有太大干扰,很难产生变化。
这一代的人,更像是人类应对自然环境的一个过渡阶段。
安宁提出要带走那枚细胞,和舱茧结合,成为计划里的一份子。方焰尘不同意,她们有了很大的分歧,方焰尘破天荒和安宁大吵了一架,仪态尽失,礼貌荡然无存,并且一个月都没理会安宁。
安宁一声不吭地受着,毕竟是她不安好心,也不好再强求。
但能把方焰尘气得不轻,也算她的本事。
不过,这都是往事了。
最终,在火种计划开始之前,方焰尘同意了安宁的请求。她说:“绿洲不知道能不能保留下来,说不定会比你的家乡更快覆灭。你要像照顾真的孩子一样照顾安鹤,让她活着。”
又说:“还有你的计划,我知道你很坚持,那就坚持吧。哪怕事情不能成功,造成了坏结局,也不要半途而废。”
安宁只说了声“好”。
“鹤”字是方焰尘取的名,天地遨游,自由自在。肩负重任的人造物,取个期许魂灵自由的名字不算过分。
姓安,安宁的安。
在达成约定时,她们并不是亲密关系,更像是在这种局面下组成的一个联盟。联盟成员交予信任、传递火种,要是有一方死了,失败了,另一人要接过使命继续往前走。
就和一代一代挣扎求生的人类一样。
可在孩子教育问题上,两人确实苦恼了无数个月,安宁的性格并不那么温柔,很严肃。但方焰尘一直试图让她对未来的舱茧们温柔一点,安宁学不会。
她们已经三十出头,但还是因为这件事赌气,这是她们唯一不那么客气的时候。直到安宁准备离开。
夜晚刮起了风,从山坡上刮到体育馆,带着青草独有的香气。方焰尘穿着她们初见面时那身西装,白天,调查中心刚在这里进行了火种计划的布置,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
安宁就站在旁边,离得很近,两人只有一臂的距离。安宁想说些什么,但告别的话已经说过了,还互相道了谢。成年人对离别接受程度很高,她们都经历过生死离别,也并非遇上个什么人,就顽固地要求同行一辈子。
说来说去,她们不过是谈不上搭档的搭档,充其量算同事工作六年后离职,离开绿洲回家乡,分别时并不需要太多浓烈的感情。
但远处高塔上的橘红色探照灯一闪一闪的,倒和心绪一样动摇。
许久之后,明明已经接受安宁要走的方焰尘,看着繁华的街景,还是问出口:“安宁,你不能留下来吗?”
她们第一次会面,就问过这样的问题。
安宁的答案固执如旧:“我有自己的任务。”
方焰尘站起身,转过来靠在墙上,双肘撑着围栏边沿,她垂眸看着安宁,轻声说:“你会后悔。”
安宁觉得好笑,她们初见和告别时,连对话都一样。
可到底有些东西不太相同了,安宁的心弦跟着这句话被拨动,她抬起头迎着方焰尘的目光,掺了私心反问:“后悔什么?见不到你,还是后悔制造出安鹤?”
四周的风不懂悲喜地吹着,问出的话散得无影无踪。
方焰尘没有正面回答,只笑着说了一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嗯。”
安宁回应简洁,往前踏了一步,倾身,踮脚。
六年过去,她们之间多了一个吻。
也只有一个吻。
后来方焰尘听说,安宁离开绿洲踏进黑雾时,手上提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朵永生花,是从方焰尘后院里摘的。
安宁后来有后悔吗?方焰尘不知道,她们再没有见过面。
……
守护者计划在安宁离开后第十七年,有过一次大改。
这个计划原本是个一级保密计划,并未对外公布。当初的守护者人选,一直是绿洲高塔里特殊部队出身的天才,脑子聪明,必须反应速度比人工智能还要敏捷。
但某个夏日,高塔爆发了一场小规模感染,这是神血第一次进入高塔,死了两个人。后来方焰尘调查发现,正是这些聪明的内部天才,成了菌丝的首要感染目标。仅仅两个人,就差点造成了高塔设备大范围崩溃。好在,关鸣川及时控制住了局势。
从那以后,守护者计划就成了更加保密的S级。
接下来的九年里,除了关鸣川和方焰尘,谁也不知道新的守护者是谁。
第144章 “那你爱我吗?”
安宁离开后第十七年,夏日,一代守护者安葬的墓地。
关鸣川撑着伞,天上下起了小雨,淅沥沥的水珠从黑色伞面滑落,悬在伞骨尾端上,摇摇欲坠。
她一动不动,问:“方焰尘,你推荐的守护者二代人选,是谁?”
整个墓地空空荡荡,只有关鸣川和方焰尘两个人。方焰尘没撑伞,雨滴润湿了精致的西装,她望着同事的墓碑,视线被关鸣川的背影遮挡了一大半。
此时关鸣川披着黑色长风衣,棕色披肩发,右手戴着手套,只有金边眼镜的反光有一抹亮色。在年轻时,为了驱赶绿洲周围骨蚀者,关鸣川曾失去了右手小尾指。
这位拥有超强决断力的凌厉长官,是方焰尘的人生导师,比她大十岁,下达指令时干脆果断,承担后果时也从不退却,和看上去不一样,关鸣川其实对绿洲人很包容,只是天生冷脸的性子,总会让人觉得很有压迫力。
方焰尘不急不缓地汇报:“是一个天才。我是在一代守护者去世时发现她的,她访问了我们的防御系统,拷贝了高塔感染事件里的死亡名单。”
“噢?”关鸣川微微侧身,打断:“这人是纯人脑计算梯队里的?”
“不是。”方焰尘如实答道,“不是政府人员,只是一个普通市民。”
“市民?所以,她的行为不是访问,而是入侵?”关鸣川稍稍皱起了眉,笑道:“我们的防御系统退化了吗?已经可以被普通人入侵了?”
“倒没有,近一百年,我们的系统只有她一个外来访客,并且她退出登录后做了遮掩,如果不是我翻查了被删除的日志,没有人会发现这条记录。”方焰尘语气里的赏识大于责备,“长官也不用担心,她入侵后也并没有做别的事,只是对这次感染事件感到好奇,查看了死亡人数。”
“这么无聊?”关鸣川没有追究,而是对这个天才感到好奇:“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我和她在线上匿名交流过。和她联系时,技术人员顺藤摸瓜查清了她所有信息,她是203区人,家在靠近壳膜东边的山上住宅区。”方焰尘眼中带着笑,“等过两天,我会带着花正式上门拜访。”
关鸣川终于转过身子:“怎么?听你的意思,你认识这个人?你的好友?”
“不算认识。我以前当调查员时确实认识一位故人,叫古尔弥娅,很聪明。噢对了,她还曾说过她的名字含义就是守护者,这成了一个巧合。”
方焰尘突然又一改口:“但我要找的并不是古尔弥娅,那位天才,很年轻,才十七岁。”
……
骨衔青没有食言,第三日,她带着人抵达了山上住宅区。
那是一片“祥和”的街区,与山脚城内景象没有差别,商店学校一应俱全,可以看得出曾经繁华的模样。她们停在一条小路旁,分成了两拨人。一波是其她人,另一波是骨衔青和安鹤——这是骨衔青的意思。
所有人都知道骨衔青要回家,她们都好奇骨衔青的家和神秘来历,但骨衔青面对着众人,笑意盈盈地说:“不好意思哦,我只邀请安鹤一个人。”
骨衔青一点都没有社交负担,就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偏爱。
如果安鹤执意要带上谁,那最多也只能是小球。此等行为遭到了阿斯塔和海狄的白眼攻击。
其余人只好四下散开,言琼带着人搜寻有用的物资,海狄则带着一帮人去研究热核脉冲管道的发射原理。
身边骤然变得清静,安鹤跟在骨衔青身后,沿着青石板一步步往上走。
在地势稍高的一点的地方,有一栋造型独特的小院,它处在整片街区最边缘的地方,再往右,就是刀劈斧砍般的崖壁。
安鹤最先看到了一棵大槐树。
树就生长在崖上,稳固地抓紧岩壁,不遗余力地往上延伸,原本簌簌有风的绿叶悉数掉落,只剩下黑漆漆的、虬结的枝条。
安鹤默不作声,心里却啊了一下。
她见过这棵树,并且还是长满绿叶的样子——彼时她在第一要塞,在巴别塔地底与被感染的七位舱茧拼死一战后,骨衔青安排了一个舒适的梦境给她疗伤。
梦境中,从布满阳光的大房子往外望去,窗外就是那棵摇曳枝条的绿槐。
只不过,真实景象并不那么美好。
院子的栅栏还紧紧关着,有人离开时认真扣了锁,时隔六年后,骨衔青将其打开,带着安鹤踏进院子。
安鹤稍稍惊叹了一下,院子里有花圃,尽管现在已经看不到任何花骨朵,但从精巧的布局、残留的枯枝来看,这里曾种了大片玫瑰或是蔷薇一类的植物,角落里放着园艺用的工具架,整齐地摆放着,落了泥。
今天骨衔青格外沉默,不发一言,只在前面缓缓带路。接着她们推开大门,走进客厅,然后踏上旋梯,走上二楼,站在卧室门口。
安鹤一直在观察。
骨衔青的家和她推断的截然不同,这里真的是一个温馨的住所,抛开那些从窗外肆意钻进来的黑藤蔓不谈,这里是被遗忘在时间洪流里的安静一隅。有人生活过的气息无处不在——家具是原木色的,餐桌和茶几上有磨损的划痕。还有精心布置的花艺标本展示柜,点缀着恰到好处的陶艺摆件。
所有物品都被细心安置在合适的位置,并不冷冽,也不显素,一些色彩鲜艳的装饰画一看就花了小心思,昭示出这里曾经生活着热情、大方、活泼的住客。
安鹤很难将其跟眼前的骨衔青挂钩。
“这是你的房间?”安鹤往半开的门往卧室里打量,二楼的房间有好几个,都锁着,只有骨衔青面前这一个是打开的。里面的陈设,和她在梦境里看到的一样——落地窗宽大,沙发柔软,而床铺整洁。占地面积十分广阔的书架上,全是砖头厚的硬壳书籍。房间内萦绕着淡淡的松木香味。
安鹤埋怨:“明明就是你的住所,上次在梦里你还否认。”
“我没否认啊。我只是没承认罢了。”
“有区别吗?”安鹤哼声,“你总是强词夺理。”
骨衔青啧了一声,转身踏进卧室,又回头邀请安鹤踏入她的领地。
房间内没有备用电源,此时显得有些昏暗,安鹤的探照灯将一切笼罩在淡淡的白光下。
安鹤伸手,隔着手套按上被子,她和骨衔青曾在这张床上聊过天,当时安鹤还设想过,如果她们聊的不是严肃的话题,会是一段多么闲散舒适的时光。可惜,即便她真的到了实地,也无法实现这个愿望。
她们无法躺到床上去,用肌肤感受被褥的质地,也无法听到窗外婉转鸟鸣。
“怎么?”骨衔青抵着书架,笑她:“想睡觉了?”
安鹤不接这句调侃,只是偏着头颇为得意地问:“这是你的私人领地吧?在第一要塞,你那么早就把卧室让给我疗伤,骨衔青,你是不是早就在意我了?”
连调侃都带着逼迫对方承认的意味。她们站在这里,随意过招,安鹤不再傻傻被调戏,开始掌握起更多的主动权。
骨衔青心绪扰动,倒觉得这样的安鹤十分吸引人。可她也不落下风,轻佻*道:“是啊,我不是说了嘛,我一直都很在意你啊。”
安鹤懒得跟骨衔青掰扯,调情点到即止,她开始绕着房间踱步,仔细观察。上一次在梦中,她被骨衔青用天赋禁锢在床上,根本没机会好好接触房内的陈设。现在骨衔青给了机会,让她了解彼此,安鹤便不遗余力想要找出骨衔青的生活习性。
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那个书架。
安鹤站定,她发现架子上的书品类繁多,从地理、历史到文学都有涉猎,而其中品类占据最多的,却是绿洲科技相关的书,小到一个排风管道的构造和操控,大到维持绿洲运转的人工智能数据结构,对安鹤而言,复杂得像天书一样。
安鹤很早就知道,骨衔青非常聪明。她是那种走一步,就能做出百步计划的人,运筹帷幄到可怕的地步。
“这是你平时看的书?”安鹤问。
“不是,是小时候收罗来的。”
小时候?安鹤汗颜:“你上学成绩一定很好。”
“我很早就不上学了。”骨衔青轻描淡写,“借助人工智能系统自学,对我而言,效率更高。而且,这些书也不是用来看的,绿洲的输入科技很成熟,理论读入大脑很容易。难的是实践,这些书籍有真实难题模拟系统,我有时候会打开玩一玩。”
玩?安鹤终于啧了一声,跟你们聪明人拼了!
安鹤的手指摸到书架上一个凹陷,看形状,正好是指腹的大小,安鹤按了一下,并没有反应。
“坏了。”骨衔青在窗前站定,她一边解释,一边看向窗外:“这个书架是个智能电脑,模拟的时候可以展开构建虚拟地图,像图书馆一样,绿洲沦陷后,就成了死物,打不开了。”
她曾在这个宏伟的数据海洋里,如饥似渴地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大概是回到家中让骨衔青生出些感触,她饶有兴致地挑了几个有趣的模拟场景,和安鹤缓慢说明。
安鹤一边听着,一边又按了一下凹陷。书架当然没有反应,但一个坏掉弹簧悄无声息地蹦了一下,一本书往外突出了半厘米,本来是非常细微的动静,却被安鹤敏锐捕捉。
她看了眼骨衔青的背影,抽出了那本书,是一本编程语言学,褪去里面附带的高科技技术,只剩下纸质的手感。
书页中明显夹了什么,所以安鹤轻轻一翻,书页便自动分开,露出里面一张方块大小的纸片。
那是一张照片,应该会动才是,但现在失了科技加持,只有定格的影像。
照片上有三个人,一位蓝眼睛四十多岁的女士,双手搭在前面青少年的肩上。少年也是蓝眼睛,栗色卷发,微微笑着,傲然的神气从眉眼间倾泻出来。
那是十七岁的骨衔青,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衣,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
安鹤心脏怦怦跳动,她从未见过骨衔青的眼睛有这般明亮清澈的时候,像是坚信着自己拥有大好未来,意气风发到无论凡人鬼神都要为她让路。
窗边骨衔青在说着什么安鹤全然听不进去了。
安鹤从书页中取出了照片,照片上还有一个人,站得稍远一些,显得有些客气。那人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西装,像是制服,眉眼舒展,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这张脸有些陌生,但又实在眼熟,黑头发,黑眼睛,东方面孔,眼尾上挑。安鹤猛然心惊,仿佛在不够光滑的金属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她倒吸一口凉气,正要询问骨衔青时,却瞥到照片背后的小字。
“新历1021年8月1日,朋友造访,合影留念。”
“古尔弥娅,古衔青,方焰尘。”
方焰尘。
安鹤又翻过去看了眼照片,原来这就是方焰尘。她心中翻江倒海,想起那个被叫作阿尘的机械球;想起第一要塞的舱茧计划里,没有她的编号,也没有她的生母信息;同时也想起机械球放的回忆片段里,安宁提到过的故人。
无数念头从安鹤心中呼啸而过,一些说得清说不清的模糊线索,此时全都有了确切的形状。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
照片上留下的字迹与骨衔青的字迹不同,更加洒脱,也与《避难手册》里方焰尘留下的文字不一样,那就只能是这名叫做“古尔弥娅”的女士写的。
奇怪的是,方焰尘的名字,被黑色笔划了好几道,没有遮盖完全,像是突然停下笔,笔触在相纸上留下一个凹点。但那些已经划上的痕迹,却像是带着某种憎恶。
鬼使神差的,安鹤留下了那张照片,在骨衔青转过身来时,安鹤已经把书籍放回到了书架上。
安鹤有些想笑,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成长到能不动如山地遮掩自己的情绪,成长为一个真正能担大任的成年人。其中一部分功劳,还要归结到骨衔青身上。
安鹤默默打量着骨衔青,觉得荒谬的同时,又感到不解:骨衔青分明见过方焰尘模样,也一定早早就认出了自己这张脸,和方焰尘长得有多相似。
可骨衔青从未提起。
骨衔青和方焰尘有过节吗?有怨恨吗?所以这个女人早早锁定了自己,这就是骨衔青一开始就赖上她的理由吗?
骨衔青最终,是为了什么呢?
安鹤默不作声,被骨衔青欺骗的感觉,安鹤已经熟悉到麻木。她放在口袋中的手,轻轻摩挲着照片的边沿,轻声说道:“带我去看看你妈妈吧。你之前答应过我的。”
骨衔青没有拒绝。
在骨衔青带着安鹤下楼时,安鹤落在后面好几米远,她像刚进家里一样四处张望,骨衔青取笑她:“就这么看不够吗?”
“你生活过的地方,我想多看看。”安鹤弯着眼睛,朝骨衔青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看上去,就像了解到骨衔青过往时、对待爱人般宠溺的目光。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那个从未在骨衔青身上使用过的天赋——时间重叠,被悄然启用。缩小、屏声,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悄悄上演。那才是安鹤真正在看的事情。
安鹤看不到未参与的过去,所以只看了未来。
小小一方未来,触目惊心。
愤怒、怀疑、背叛、痛恨,报复心,所有浓烈到让人血脉偾张的情绪,在跟着骨衔青踏出门去时,竟然不可思议地归于平静。
安鹤低头摆弄了一下手上的智能腕表,在众多阻止未来发生的策略中,反而选择了让未来如期上演,时间重叠看到的东西是改不了的,她不改。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安鹤给阿尘发送了一条信息。
——控制林湮给骨衔青植入一条意念,[未来四日,不要入我的梦],哪怕是升起这个念头都不行。
骨衔青在掐时间,她也要掐时间。
——好的,已执行。阿尘回复。
安鹤没事人一样,大跨了两步追赶上骨衔青,她和骨衔青肩并着肩,绕过院子的栅栏走向后山。
在经过那棵槐树的枝丫时,安鹤自然地牵起了骨衔青,在对方略感到惊异的刹那,安鹤缓慢地,与骨衔青十指相扣。
紧紧相连,再也挣脱不开来。
骨衔青真是个很好的老师。安鹤想,总是会以身作则地教她,她如今,也学会了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
后山有两个悉心打理过的墓,中间隔得很远,并且规格有显著区别。
左边的墓,整体只是还算得上得体的土坡,立了块未经切割的石碑,碑上草草刻着名字,看安葬手法,倒和低科技时代的荒原相似。
而右边那个全然不同,那是在绿洲覆灭前,就已经建好的墓。特殊的类花岗岩材料,仔细写了逝者名字生辰,有完整的墓志铭描述一生事迹,甚至有大量字迹不一的留言,来自逝者朋友、邻居之手。
墓碑前放着永生花,大朵大朵的红色玫瑰围绕,不死不灭。
安鹤和骨衔青右边的墓碑前,那张在照片背面出现过的名字,端端正正刻在墓碑上。
古尔弥娅。
逝于新历1021年12月8日。
安鹤沉默地算着时间,居然是在照片拍摄后的第四个月。
“这是你妈妈?”
“是啊。”骨衔青脸上没有悲伤,她戴着手套,很熟练地擦掉墓碑上的泥土,甚至用了些得意的语气:“这块地原本不允许建造墓碑,绿洲有统一的骨灰安葬处,但我的母亲是个例外,她获得了许可。”
“为什么?你妈妈做了很伟大的事情?”
“没有。”骨衔青说,“她只是个普通人,团结邻里,热爱社区,有时候会帮忙接待外来流失者,很热情。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丰功伟绩。”
安鹤阅读着墓碑上的文字,确实和骨衔青说的一样,古尔弥娅在人们心中,就是位热情洒脱的女士,本业是钢琴家。在最后一段小字里,安鹤看到了古尔弥娅的死因,死于感染,不治身亡,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死因。
安鹤没学过绿洲的礼仪,于是按照经验朝墓碑鞠了个躬。
“她要是见了你,应该会很开心。”骨衔青倒是百无禁忌,直接斜倚在墓碑上,手肘搭在上面,随意说道:“她总和我说,想要个安静乖巧不闯祸的孩子,我的成长过程不太如她的愿,因为太像她。但你很符合她的期望。”
骨衔青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笑容看上去很温柔:“安鹤,你要是和我在一起,成了我的伴侣,便也算是她的女儿。”
安鹤看着骨衔青眼中蕴满的深情,分不清真假,那藏在平静皮囊和惊人话语下的,是复杂汹涌的企图。
于是安鹤歪着头:“是在和我表白吗?在阿姨的墓前?”
“见家长,不算吗?”骨衔青用手拍拍墓碑,“我专程带你来一趟。”
“那你爱我吗?”安鹤问,“成为伴侣的前置条件,不都是因为爱?”
骨衔青没给答案,哦了一声:“是哦,我忘了,可惜你不爱我,只恨我。”骨衔青撑着石碑哈哈地笑,笑出了声。
安鹤摸着胸口陪骨衔青一起闹,她们在开玩笑,却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良久,骨衔青站起身,又自然地张开双手拥抱了墓碑。安鹤想,骨衔青跟古尔弥娅的关系应该很好,因为哪怕一方已经离去,骨衔青也能和一块墓碑相处得很自然。
安鹤看不清左边那块墓上的字迹,太潦草,应该是匆忙间完成,于是她问:“旁边那位,是你另外一位母亲?”
“那不是。”骨衔青很快给出回应,“我只有一位生母,我妈有能力独自抚养我长大,社区的养育政策也很完善。”
骨衔青踩着烂泥,走到左边:“至于这位的墓,是绿洲沦陷后,我草草垒的,当时没什么力气,刻的字都模糊了。”
骨衔青取出匕首蹲下,锋利的刀尖抵着石头,准备重刻一下,在动刀之前,骨衔青回头:“你猜猜,里面埋的是谁?”
“这是能用来猜的吗?”安鹤有些无语,“你们绿洲是不是不会尊重逝者?还是只有你才这样?死去的人听到你的话,都要气得活过来。”
“猜嘛。”骨衔青拉长了语气,“我和你提过她的,你这么聪明,一定猜得出来。”
安鹤心中惊骇了一下,以为是先前看到过的另一个名字,可她顺着骨衔青匕首的角度,看清了笔画的走向:“关……”
关鸣川。
绿洲最高执政官,竟然也和骨衔青有干系?
骨衔青是什么来头?
安鹤站在原地没动,她又回想起前天晚上,骨衔青提起那两个计划的情景。那是骨衔青第一次提起关鸣川的名字。骨衔青对两个计划的熟悉程度,完全超过了市民该了解的范畴。骨衔青是博览群书的天才,但对方已经否认过加入调查中心。
纷杂的过往在面前铺陈开去,安鹤思绪翻涌,紧紧抓住那些一闪即逝的线索。
安鹤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骨衔青,这个人是个年少有为的天才,对黄金时代科技了如指掌,骨衔青很早就表现出了这种能力——她既能够在巴别塔如入无人之境,又能轻易炸毁壳膜。就连当初她们在第一要塞调度阿尘进行大战时,骨衔青接过阿尘控制权都熟练得像做过千万次演练。
她太熟悉机器的运作方式,甚至能够在林湮的重重围堵下,摧毁对方的上载意识储存器。
方焰尘,关鸣川,骨衔青。安鹤心中默念,在骨衔青耐心刮蹭着石碑时,安鹤轻声笑了笑。
“骨衔青。”安鹤缱绻地念着对方的名字:“你认识方焰尘,对吗?你早就知道,方焰尘是我妈妈。”
骨衔青动作一滞,没有回头,而后继续用力刻着石碑。
安鹤踩着松软的地面,鞋底深深陷进泥土,她靠近骨衔青,牵住了对方拿匕首的那只手。只是轻轻托着骨衔青的手腕,并没有施加禁锢,像是骑士对王女的邀请。
骨衔青抬头仰望,安鹤居高临下的目光应该还带着一丝温柔,可那双眼睛藏在阴影之下,掩盖的情绪十分隐晦。
骨衔青什么都没说。
只有安鹤在说话:“所以,你从不叫阿尘的名字,你叫它小球,因为你知道真正的阿尘是谁,并且和她纠葛不浅。”
“骨衔青,我现在知道你的工作了。”安鹤这次大声笑起来:“你就是守护者计划的人选,而且,你没有完成任务。”
“你倒戈了。”
第145章 活得自私也没关系。
骨衔青总是会回想起,她和古尔弥娅在家里无话不谈的时候。
“给我过来!”
九岁的骨衔青放学回家时看到古尔弥娅面色不善地站在院子前,手里拿着从花圃里修剪出来的细长枝条,用来胖揍小孩正好合适。
“妈!我放学回来了!”骨衔青无所顾忌地高喊道。
她那张干净的脸蛋上原本有些漠然,此时反而绽开了笑容,弯弯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背着书包冲上去扑进古尔弥娅的怀里,仿佛那根枝条和古尔弥娅难看的脸色不存在。
“给我站好”古尔弥娅揪着骨衔青的书包提手,将她提拎着:“你又在学校惹麻烦。”
“我没有。”
“还没有?!校长打电话来,说你用小天才学习机登入高级考核系统,提前查看了期末保密卷子,你说你看自己年级的卷子就算了,你看高三的实践题干什么?”
“好奇。”
“好奇?!”古尔弥娅眉头皱得更深了,“好奇到把卷子全做了,还在考生那一栏留了自己的名字?”
骨衔青眯着眼睛得意地说:“这样才知道是我干的啊。”
古尔弥娅气笑了,半晌才察觉到手里有教育工具,她高高扬起右手,带刺的枝条急速掠过空气,然后“嗒”一下,轻轻落在骨衔青身上。
“给我记好了,下次,别留名字了。我都不好糊弄说不是我家女儿。”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事?好的妈妈。”骨衔青站直身体,牵起古尔弥娅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上,“那我现在可以进家门了吗?”
古尔弥娅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小孩过于机灵,却又并非古灵精怪上蹿下跳惹人厌的那一类,尽管她与同龄人有些格格不入,过于耀眼,但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低调。只是,每当那双灵动狡黠的眼睛眯起来时,古尔弥娅便知道这小家伙又在动歪脑筋。
算了,亲生的,也不怪孩子。
古尔弥娅按着骨衔青的脑袋一阵胡乱狂揉,小孩子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长卷发,此时乱成了鸡窝模样。等妈妈摸够了,气消了,骨衔青才自行把头发顺好,一边整理制服的领子一边走进院子,语出惊人:“妈妈,我可以不上学了吗?”
“又咋了?”
“老师教的东西太简单,都是我上学前你教我的内容,我觉得在浪费时间。”
古尔弥娅好半天都没说话,她重新拿起剪刀,修剪玫瑰的枝丫,满院子的花朵开得繁盛灿烂,在她沉默着干活的间隙,骨衔青就蹲在她旁边,等她的答复。
被剪落的绿叶簌簌往下掉,等残叶堆成一个小山坡时,古尔弥娅才不在意地说:“可以啊,我无所谓。你权衡好利弊就行。”
“那你那么久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同意!”
“那怎么了?让你体验一下心惊胆战的感觉。”古尔弥娅笑得很大声。
“坏妈妈。”
“正好,你校长让我带你去认错,这样,错也别认了,干脆咱们等她说完,我就一拍桌子,说‘这学,我家衔青不上了’!怎样?”
骨衔青这次真心笑起来,改了口:“好妈妈。我来帮你。”
院子里有很多珍贵的玫瑰品种,高低错落,充满美感。古尔弥娅喜欢热闹的事物,她的精力过于旺盛,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近几年绿洲局势有些紧张,钢琴演出的机会不多,古尔弥娅便专心打理花草,时不时去社区帮忙。
满院的花里,又数古尔弥娅手中那朵接近于黑色的玫瑰花最为珍贵。
骨衔青咦了一声:“这和维多德奶奶家的黑玫瑰长得好像。她总是炫耀是外来的种子,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妈妈也种了吗?”
“没啊。这就是维多德奶奶家那一盆,我今天去她家了。”
骨衔青诧异:“维多德奶奶不是讨厌你来着?你上次救电箱上的小猫,把人家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兰草踩得稀烂。”
“是有这么回事。”古尔弥娅挥着剪刀回忆了一会儿,“但我今天是去给她送社区的防疫物资。你也知道她腿脚不方便,机械犬又翻不过她那个院子。我走的时候,还帮她搞了卫生,收拾了床铺。她很感激。”
“噢,所以她把花送你了?”
“不是啊。”古尔弥娅笑,“我自己搬走的。”
“妈妈你偷东西!”
“没有。”古尔弥娅连声否认,“我给维多德女士留了字条,等我修好花枝,再换换土,今晚就给她送回去。你瞧这土,肥加得太多,会烧根,等下给那老太太养死了。”
“那你狂拍照干什么?明明是你自己想观赏。”
“才不是。”
骨衔青很早就知道自己妈妈是个“古怪”的人,道德规则并未将她完全浸染,苦难也未曾在她身上停步。在和和气气的绿洲,人会善良得太过相似,人们反而容易被特殊的品性吸引,所以古尔弥娅人缘并非不好,相反好得有些过分。
那些大方的赠予,和热情的帮助让人们喜欢和古尔弥娅交流,至于那些惹人讨厌的坏品格,反而成了人们认为她鲜活的证据。
骨衔青认为,她多多少少受了古尔弥娅的影响。古尔弥娅教育孩子时从不把她往模子里套,还曾说过“自私自利一点也没关系”这样的话。
骨衔青已经读过很多书籍,人们总是称赞美德,歌颂无私,自私不被允许,调皮也是,绿洲每个家长都希望自己孩子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只有古尔弥娅不这样认为。
骨衔青跑得远远的,躲在门后露出个头:“自私,那我摘了妈妈精心培育的香水玫瑰,也没关系吗?”
古尔弥娅噌地站起来,把自己的话推翻得干干净净:“小崽子!你摘我花干什么,你是不是皮痒?”
“我送给维多德奶奶了。”
“你送她干嘛!我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特殊品种,你、你是不是要气死你娘!”
“因为她跟我交换,我把花给她,她给我自己做的糖,那个糖很好吃。”
“你要糖干什么?你又不爱吃糖,你连糖拌西红柿都不爱吃,你以为我不清楚?”
“好吧。”骨衔青说:“我把糖给我同桌了。”
古尔弥娅斜着眼:“你同桌?那个爱哭的孩子?你之前不还和我吐槽,说你喜欢聪明的人,而你同桌太笨,你不想和她做同桌?”
“是啊,但我也没说讨厌她啊。”骨衔青玩自己的发尾,“她考试垫底,一直在哭,一坐到位置上就哭,说不想上学了。我觉得太烦人了,用糖可以堵住她的嘴。”
古尔弥娅消了气,忘了玫瑰的事,忧心地问:“那她还哭不?”
“不哭了。我告诉她那糖有魔力,可以治愈不开心,剩下的那一包我让她不想上学的时候就吃一颗,只有在学校才能吃。”
“……你能不能不要骗别的小孩子。”
“可她不哭了诶。”
“……”
十六岁,骨衔青已经成长为大人模样。
因为是孤雌繁育,没有混合外来基因,她继承了妈妈大部分特征。湛蓝眼睛明亮清澈,头发卷曲柔顺,出挑的个子在普通人中算得上优秀。她年龄还小,但举手投足间已经足够自信与从容。
但骨衔青和古尔弥娅还是有些不太一样。
诚然,她也同样擅长与人打交道,但她并不像妈妈一样对邻里那么热心,她正处在一个探索的年纪,有太多的事情想要接触,数据和科技的世界,历史和宗教的发展,引走了她大部分注意力,而非倾听人类的家长里短。
在这一点上,古尔弥娅和她截然不同。
古尔弥娅可以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小到家具的挑选摆放,大到装饰画的颜色搭配,客厅、楼房、包括骨衔青的卧室,都是古尔弥娅亲力亲为,亲自装饰。骨衔青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全靠古尔弥娅督促。
古尔弥娅还能够念出街区所有人的名字,很早认识的朋友家里有喜事时,古尔弥娅也能恰当送去祝福。并且,她不喜欢观看绿洲未来战略布局,她更喜欢听邻居讲家里的米吃完了没来得及买这样的小事。
生日那天,骨衔青坐在沙发上问:“妈,你之前为什么说想要个乖巧的孩子?明明你自己都不是这种个性。”
“因为乖巧的孩子好养活啊,省心省力。”古尔弥娅一点都不顾及女儿的心态:“这是我的经验,顺应社会的孩子会活得更轻松些,就像你小时候的同学没有人会因为偷卷子被批判吧?”
骨衔青从鼻腔里哼气:“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提。”
“因为很好玩。”古尔弥娅笑着:“而且你太聪明。你三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比我还要聪明。能力太强的人,将来总会被推到一个担起责任的地步,要被要求心怀大义,用能力救世,我不想你活得那么辛苦。”
“但话说回来,既然你已经成了妈妈的孩子,所以我只希望,你过好自己的一生就好。”
“可以这样?”骨衔青抱着古尔弥娅的胳膊,“我今天看了白枕河的采访,她说知道自己能力强大,很小就立下保护绿洲的志愿,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古尔弥娅还是揉她的脑袋:“伟大的理想者永远值得敬佩。但你要问妈妈的想法,那我偷偷告诉你,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很聪明的,可没有人规定厉害的人就要放弃自我,泽被苍生,过好自己的生活已经属实了不起了。”
古尔弥娅说道:“不过,如果你要是想加入计算梯队,我也可以送你去,哪怕我私心并不愿意你去送死。宝贝,你想不想去?”
“我还没想好。”
骨衔青后来会想,古尔弥娅才是拥有大智慧的人。
人类的历史只书写重要事件,就好像历史是由宏大的事件组成的。但古尔弥娅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人类历史是由柴米油盐、花和家具、第一声妈妈,和我回来了组成的。
在“好好生活”这门学科里,古尔弥娅才是天才。
……
“过来。”
这次是维多德奶奶站在院子门口等待骨衔青,老人家已经苍老到路都走不动了,还从床上爬起来,怀里抱着一盆温室里培育的黑玫瑰花。
骨衔青安静地走过去。
她陪着维多德女士到了古尔弥娅的新墓碑前,放下了那盆妈妈怎么都没种出来的黑色玫瑰。墓被允许修建在房屋后,离家里最近的地方。
“真是气人。”维多德女士像当初古尔弥娅踩死她的兰草时一样恼怒,撇着嘴,骂道:“好好一个人,怎么能比我还先走。”
整个街区的人都前来吊唁,那天下着冬雨,黑压压的人群撑着伞,骨衔青从沉重的氛围中挤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整整三天,骨衔青窝在沙发里,从葬礼回来后就没再换过衣服,身上润湿的水汽到现在都还没消失,房间空空荡荡,冬天,很冷。
四个月前刚接入房间系统的爱尔克,接管了智能电器,自动调高到适宜的温度。
电视上在播放新闻,方焰尘的脸出现在画面里,带着安抚的口吻,说:“我们正在调查,现在已经控制住局面,没有更多的人伤亡,我们会做好补救措施。”
骨衔青把头埋在臂弯里,嘴唇被咬得渗出鲜血。
确实没有更多人伤亡。在政府的坚持下,如今接纳外来者工序的风险已经降低到1%,从踏入壳膜那一刻起,大大小小一千道检查几乎断绝了传染可能。在方焰尘二十三年的任职期间,她所坚持的这个政策,只造成两个人伤亡。
其中一个,就是骨衔青的母亲。
另一个,就是突然发病的感染源,一个不足四岁的孩子。
那是一个意外,受到黑雾辐射的孩子基因变得极为特殊,在经过重重检测和治疗手段的途中,潜伏的真菌含量低到只比正常人多出一点点。然后就在治疗尾声,可以和志愿者接触时,患者发病了,在一小时内就悄无声息进入了第三阶段,抓伤了离她最近的人。
古尔弥娅恰巧是那天的志愿者,她很擅长和孩子打交道。
经过孩子基因混合的真菌发病速度变得极猛,被送往紧急治疗室的两人,全都抢救无效,在医院便宣告身亡。
骨衔青去社区接古尔弥娅时,曾看到过那个孩子,是个蓝眼睛的、乖巧可爱的小女孩。
电视上,方焰尘仍在继续讲话,那名已经步入中年的指挥官,眼睛显得异常疲惫。可当采访者问到是否会停止接收外来者后,方焰尘抬起头神情板正,又恢复到指挥官该有的气场:“我们会暂停一段时间进行调整,但抱歉,我们不会停止接收外来人员。”
咔嚓一声,骨衔青推翻了桌面上的合照,玻璃碎了一地。
恨意宣泄到眼前人身上,骨衔青恶狠狠地划掉了方焰尘的名字。
四个月前,骨衔青还在考虑是否接受方焰尘的邀请成为守护者人选,那个计划的单词,在古语中,确实和古尔弥娅的读音相同。骨衔青对政府系统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所以她接受了那个计划,年少轻狂说“我可以试试。”
这是她和方焰尘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整天出现在公众视野发表避难调查的大忙人,在二十多年前,还和母亲有过短暂的交情。
现在,她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了。
房间内,开放了与高塔同等权限的爱尔克,才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守护天使,它检测到这名十七岁的少年已经不吃不喝三天,再这样下去,生命体征就会跌入极危。
在骨衔青发狠宣泄恨意之时,爱尔克及时出声打断了她:“有人让我问你,如果怪谁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你想怪谁?她们都可以接受。”
笔尖突兀地停顿在相纸上,骨衔青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虚无里。她能怪谁?怪她的妈妈多管闲事?怪那个什么都不知道、在救治过程中短暂清醒时不停道歉的小女孩?还是怪坚持要接受外来者的关鸣川和方焰尘?
骨衔青近乎清醒地认识到,她谁都不能怪。她妈妈帮助了很多人,这个政策也救了很多人。所有人善良到发指,可事情就是无可挽回地造成了最残酷的结局。
骨衔青过早地识字,也过早地体会到了生活最真实的痛苦,她想要抽丝剥茧寻找一个可以恨的源头,这样才能缓解崩溃,可是,生活里有太多苦难就是这么一回事,找不到可以痛恨的源头。
这几乎要摧毁这个年轻人。
爱尔克的通话界面,停在医院急诊线路上,它甚至通知了方焰尘和关鸣川,以防骨衔青的生命特征就此消失。
可是,骨衔青仍旧定定坐在那里,在长久沉默过后,那位双眼通红的少年放下了笔,近乎克制地将照片夹进书页,然后去客厅,吃维多德女士送来的、早已冷掉的餐食。
她吃得极为缓慢,像在逼迫自己强行咽下食物,很艰难。但最后整整一盘餐食,骨衔青全都吃光了。
绝望是最可怕的敌人,她还要活下去。
在古尔弥娅弥留之际,唯一的交代就是让她好好活下去,所以她不能死,要抓住一切机会,拼尽全力活得很好。
既然善良的人也会早死,那活得自私也没关系。
爱尔克惊讶于骨衔青的心理承受能力,那是比她的信息整合能力更为强大的力量,一个毫无天赋、不是嵌灵、身体还不算强壮的普通人,表现出来的气场,比调查中心大多数嵌灵体更加惊人。
在骨衔青重新洗漱、湿着头发走出浴室之后,爱尔克说:“关长官和方指挥在墓地,想要见你。”
“不见。”骨衔青吹干头发,果断拒绝了最高执政官的见面请求。
爱尔克传达着信息:“她们有事找你。”
“什么事?”
“你还未成年,关长官会处理好你的一切事务,往后,她会是你的第一监护人。这需要征求你的意见,你同意吗?”
骨衔青系好衬衫的扣子,直到最上面那一颗,这个动作使得她微微昂起头,镜子里的人眼角还挂着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所投射出来的目光,却变得复杂而幽深。
骨衔青对着虚空的房间问道:“那她,能给我提供最好的学习资源吗?高塔里的设备和资料,是不是只要我申请,都能对我开放*?”
爱尔克沉默了一会儿,在得到答复之后,传话:“如果条件允许诉求合理,可以。关长官会很忙,不会插手你的生活,还请你不要介意她为人处世过于严肃。”
骨衔青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会儿,继而,她露出这三日来第一个笑容,那双眼睛里不染尘土的清亮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蓬勃如野火一样的个人意志。
“好啊。”轻轻吐出的两个字带着上挑的尾音。在母亲离去后,那个和古尔弥娅一个模板刻出来的灵魂,开始走上自己的道路。
接下来的三年,骨衔青全身心泡在高塔。
因为一些芥蒂,骨衔青并不愿意加入调查中心或是任何一个部门,她只作为关鸣川的养女,在高塔活动。
在短短时间内,她得知了关于骨噬型真菌、菌血、孢子,以及高阶生物的所有研究资料,知晓有东西正在往这片大陆靠近,并包围整个绿洲。绿洲未来不会太过乐观。
骨衔青开始参与军事训练课,她的身体素质不像嵌灵体那般优秀,便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训练,这是作为普通人,唯一能做到的努力,没有捷径。
当关鸣川难得一次去住所探望骨衔青、问她是否要继续保留守护者身份时,骨衔青信誓旦旦地答道:“当然,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就当是继承我妈妈的名字。”
她说得郑重其事,一向严肃的关鸣川,竟然在看到骨衔青无害的笑容时,愧疚心空前高涨。
于是,骨衔青就这样接触到了最好的教育资源、最精良的设备、最高精的武器,通常只需要申请最低等的权限,骨衔青就能绕过防御,翻找出最隐秘的保密项目。
她不做任何破坏,不留任何痕迹,只像儿时在书架做题一样徜徉在探索的海洋。如今陈列在她面前的书架,变成了整个绿洲,骨衔青拼命调查信息,探索高塔的功能,只为在灾难发生的未来及以后,能够在绝境中找出活下去的最优解,为了她自己。
她要将所有能占为己有的东西,牢牢抓在手上,然后不遗余力地活着!
……
新历1024年,下午三点,绿洲覆灭的前半个小时。
监测结果显示,之前吹哨人在山岩发现的那种怪异生物,开始大规模撤退,远离了绿洲。
不仅如此,天上的风向变了,萦绕在周围的黑雾被吹散,那些冲进山峦的骨蚀者,也速速远离了绿洲。
这对绿洲而言,这是一个好的信号。
但方焰尘一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的嵌灵变得十分烦躁,动物对灾难的敏感度准确得可怕,方焰尘无法忽视,她来到高塔指挥中心,给关鸣川和各部门发送了警告。
关鸣川调出了所有兵力,遍布绿洲的集火装置、守护在各个卡口的士兵、居民防御小组,从上到下,全都蓄势待发,整个绿洲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方焰尘余光瞥到指挥室门口走来一个人,那人正在和关鸣川说话。
方焰尘从那双湛蓝的眼睛认出了骨衔青,尽管骨衔青在高塔内很活跃,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骨衔青完全避开了和她碰面。
方焰尘能理解,她当初前往古尔弥娅家中时,和两母女有过愉快谈话,失去母亲的孩子要是看到自己,总会不自觉想起以前的事,所以方焰尘也刻意避开了骨衔青,算是对年轻人一种小心翼翼的保护。
但今天,在思考了无数次绿洲未来后,方焰尘离开指挥室,找到了骨衔青:“给我一分钟,我有话和你说。”
这是她们第二次正式见面。在隔壁完全密闭的高级会议室,两人进行了一场一分钟的秘密交流。
“你觉得,我们能平安渡过危机吗?”方焰尘问,她知道骨衔青的信息整合能力。
“听实话?还是假话?”
面前的年轻人难得露出了诚实的态度,收敛起那种近乎危险的笑容。
“实话。”
骨衔青缓慢摇头。
方焰尘站在会议桌旁,她已经五十四岁,算是嵌灵体里的高龄,此刻背对着骨衔青:“如果,我是说如果,火种计划和守护者计划双双失败,都没能消灭敌人,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试试,虽然不太靠谱。”
明明说的话在动摇军心,方焰尘神态里却并未有恐惧,她继续往下说:“很久之前,有位外来者带着一份融合了神血的细胞离开了绿洲,她管它叫舱茧计划,这没有被登记在册。”
二十岁的骨衔青静静地听着方焰尘讲述舱茧计划的事,没有打断。方焰尘身上那种无比强烈的求生欲望,被她短暂感知,但和她不一样,方焰尘的“生”,是天下苍生的“生”,正义到接近伟大。
在短暂了解过后,骨衔青反问:“为什么告诉我?你觉得绿洲覆灭后,我能活下来?”
“不知道,只是直觉,我直觉很准。”一个人的求生欲,是掩盖不了的。
“你相信我?”骨衔青笑着问,“我们总共才见过两次面。”
“不相信。”方焰尘十分坦率,“但如果大家都死了,总要找人试一试。”
“好吧。”骨衔青妥协,“你说的研究员,是谁?去了什么地方?”
“名字叫安宁,她所生活的地方是伊薇恩城的旧址,在东方荒原上,地图能查到。”方焰尘从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很好的纸:“这是我这些年列出的进黑雾的办法和注意事项,原本我是想自己——罢了,你拿着吧。”
骨衔青接住那张纸条的另一端,方焰尘没有第一时间松手,于是,她们各自的力道,短暂隔着纸条交汇。一个年长者往前递,一个年轻者往回接,最后,那轻飘飘的重量,悉数落在了骨衔青两指之间。
“对了。”在骨衔青准备先一步离开时,方焰尘又突然开口。
骨衔青这才发现,方焰尘其实很温柔,声音并不像当初在新闻发布会里宣布伤亡人数时,那样不近人情。
方焰尘的目光没有聚焦,似乎越过厚重的墙壁落在别处:“被带走的那个舱茧,她有名字,名叫安鹤。”
骨衔青停下脚步转过身,她的长发因为转身的动作小幅度地晃动,又落下来蓬松地搭在肩头。骨衔青张开唇,轻轻念了一遍:“安鹤?”
她第一次念这个名字。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绪,只是下意识的一次重复,骨衔青没有放在心上。
可就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无人注意到的时间点,命运像铺陈开来的大网,徐徐展开。
“好,我知道了,方指挥。”骨衔青眉眼一弯,露出笑容:“如果事情真的坏到那种地步,我会找到她。”
第146章 她杀死了自己,又救活了自己。
新历1024年,15点28分。
“报告长官!地面在晃动!”
不知是哪位将士惊骇发出警告,一瞬间,整个绿洲警报拉响,筹谋几十年的大型武器蓄势待发。
指挥室,军用智能投射出整个绿洲的情况,数值快速闪动,以每秒万次运算的速度全方位做着分析,一批人力计算的天才作为候补,在必要时刻,她们会取代智能体成为中坚力量。
指挥台前的方焰尘和关鸣川做出了最快决断,就在此时,方焰尘猛地注意到,原本应该待在指挥室里、手握守护者按钮的骨衔青,不见了!
骨衔青正沿着楼梯飞速狂奔。
她放弃了走传送梯,撑着旋转楼梯的护栏,一跃而下,一层一层往下跳跃。在她左手尾指,扣着一条金属链,一个细小的凸起,绕过人工智能,直接控制着全绿洲的爆裂能量束。
“爱尔克,接管我的磁悬机,到十一楼停机坪接应我,现在,快!”
在她跑过的地方,原本应该亮起应急灯的高塔瓷砖,滋啦坏了一块。与此同时,前方一位士兵不自然地走了个短步,再往前倒一分钟,当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关注全局时,骨衔青敏锐发现,今天高塔传送梯的运行速度变得异常,在每层楼停顿的时间比平时延长了八秒。
种种毫不起眼的小问题,在骨衔青脑海里,快速划过。
骨衔青终于确定,高塔早就出了问题。等她们发现时已经晚了。
来不及了,她双手一拢扎好头发,沉下目光,在三十一楼急速停下脚步。
没有犹豫,骨衔青抽出匕首抵住玻璃的左下角,咔嚓一声,玻璃变成流体状,骨衔青踏上窗台,掀起玻璃直接飞身跳下了窗沿。
这是她第一次决定跳楼,恐惧擒获了心脏,但获得的效果明显,她成功脱离了高塔。在她仰身的一瞬间,余光瞥见玻璃以一种诡异的长丝状态,往她的方向探了几寸,就好似有什么东西试图抓住她的脚踝。
受光脑掌控的磁悬机还在运作,在骨衔青在风中急速下坠之时,半球状的磁悬机飞速在空中滑了一个弯,停在她正下方,砰的一声,骨衔青在光滑的挡风玻璃上重重撞了一下。
她反应没那么迅速,没能抠住车身缝隙,于是沿着流线型机身往下滑,眼看着要二次坠落。
紧急关头,爱尔克打开了磁悬机的车门,骨衔青心如擂鼓,凭本能抓住了车把手,在重力的拉扯下,骨衔青稳住身体,整个人悬在几十米高的半空摇晃。
“去地面。”骨衔青努力压制着呼吸,她问爱尔克:“我留给方焰尘的警告,她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爱尔克说,“但是她们没有撤离。”
磁悬机操控台上的红色数字在不停跳动,数字时钟停在“15:30:00”。
骨衔青不知道方焰尘和关鸣川现在的状态,也不知道她们做出了什么决定,但按她们的作风,大概会留在指挥室镇守到最后一刻。
骨衔青和她们截然不同,她不会停在高塔里等死。
悬在半空的骨衔青清楚地看到,绿洲的壳膜像光斑一样淡去,消失,黑雾以浪潮的速度席卷过来,整片天空不可思议地在分秒间变得漆黑。
就像神明拉了下灯,轻巧把光明抹去了。
在紧急情况下,绿洲千百万个受爱尔克控制的应急灯,会自主启动。于是黑暗被驱散,耳边短暂响起爆炸声,那些布置的炮火生效了,坚守在前线后方的将士进行了反击,同一时间,爱尔克立刻下发最新指示给民众,生还的希望到来。
但它们只闪亮了一瞬。紧接着,高塔上的所有探照灯猝然陷入黑暗,所有该亮起的应急灯光又悉数熄灭。从高塔为圆心,101区、102区……202区,离高塔最近的建筑群一块一块被黑暗吞噬,直到覆盖全绿洲。
远处绚丽的广告牌停止播放,街道上的路灯一盏一盏被破坏,大街小巷里的说话声、音乐声、警报声、爆炸声在某一刻突兀暂停,世界变得无比寂静,风声停止了,光线消失了,磁悬列车紧急制动,与此同时,所有正在飞行的机器失去控制,一排一排往下坠。
“爱尔克。”这一次,骨衔青没有听到爱尔克的回答。
她低头,离地面还有七八来米,可脚下的一切让她心惊胆战,她看到街区上胡乱奔跑的、摸到灯柱的,或者想要打开大门想要出来的人,在某一刻被突然定住,迅速萎缩,变成一摊血水,只留下骨架。接着,尸体被突然变软的地面包裹,像大地吞吃掉一颗面包屑。
磁悬机上的时间,永远定格在“15:30:07”。
磁悬机操控系统彻底失去控制,摇摇欲坠,骨衔青当机立断蹬着机身,拽出了座椅上的风衣。
她松开车把手,再次下坠,让自己跌在地上。
骨衔青用风衣裹着自己,不沾到任何建筑。短短时间,她判断出土地出了问题,仿佛某个庞然大物要从地底钻出来,周围的人在顷刻间就被吞噬了,原本人声鼎沸的高塔草坪悄无声息。
街道上开始出现奔跑的骨蚀者和辐射物,那被外来者称作神明的怪物,对绿洲的袭击有预谋、全方位,不留任何活口。冲进壳膜的怪物捡走残留的骨架,斩杀着侥幸存活的人类,几乎掠夺了绿洲所有生命。
但骨衔青还活着。
她进行了无数次模拟演练,要如何在最危险的情况下不遗余力找到一条生路,现在,灾难比她想象中更加恐怖,这让她惊恐,让她四肢发麻,心率无可自抑地蹦到最高值。
可同时,她从未让自己的脑子停止思考。
她还在自救。
骨衔青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往前狂奔。磁悬机在此时砸下来,将身后的草坪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骨衔青被冲击的风掀得一个趔趄,发丝散乱,但她牢牢抓着披着的风衣,没有停下脚步。
在最初的惊慌过去之后,骨衔青的呼吸越来越稳,步子跨得越来越大,蓝色瞳孔里含着求生的欲望,踩着不知道是土壤还是怪物的土地,踩着旁人的尸体,毫不迟疑地往前奔跑。
跑!哪怕就剩她一个人。
她要离开高塔。
15:31:07。
又过了一分钟,途经中心街的骨衔青突然听到一声救命,隔着重重黑雾,她看到一家商铺的橱窗背后站了一个稚气未脱的青年,那人惊恐到五官都扭曲了,在看到骨衔青出现后变得十分疯狂:“救命!救救我!救我!”
换作任何一个高塔的人,绝对不会见死不救。可骨衔青脚步只停了一秒,一秒后,她立刻扭头,更加拼命地远离建筑,她的表情里没有任何仁慈,相反,是如临大敌的凝重。
她细微地察觉到了,那名青年有些不对,玻璃上有一个手印,明显是青年慌乱间按上去的,青年却还活着。
骨衔青不会去救人,她没有能力救人,也不会去确认情况,她只需要拼尽全力,保证自己能活着。
可就在此时,那明明隔着一堵墙的青年,突然直接穿过墙壁,用不输嵌灵体的速度追上来,带着无从追溯的仇恨,从背后,用利器贯穿了骨衔青的心脏。
骨衔青认为自己原本能够活下去,她做了很多努力,不应该死,可是在她认知之外的变故,在她探查不到的地方,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闯入绿洲,轻而易举夺走了她的性命。
她因为信息差,吃了亏。
利器被拔出,鲜血洒在骨衔青的白衬衫上,晕成了一朵花。骨衔青倒向地面,那一刻她并未感受到死亡的痛苦,第一反应仍然是自救。她即刻将风衣丢在脸颊下方,隔离土地,而另一手按着心脏的位置防止出血。
视野倒转,呼吸暂停,骨衔青憋着气躺在地上,余光里,杀了她的人并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比她还要惊恐地离开,骨衔青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骨衔青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随着血液流逝,她不会立刻死亡,留给她的时间可能有三十秒,可能一分钟,但她也绝对活不下来。
她不能动了,不是嵌灵体,没有超强的愈合能力,也没有任何嵌灵能够救她。
可即便这样,生命最后关头骨衔青仍在思考,杀她的人是超出她认知以外的怪物,身上有一股腐烂的味道,好像死了几百年之久,身体骨架也比现代人小了很多。啊,一个能够无视神明侵入、大摇大摆在土地上活动的人类,和神明为伍。
那是什么人?怎么做到的?
人还能那样活吗?
骨衔青将皮肤裹得严实,所以没有被土地吸收,但紧接着,成股成股的红色菌丝蔓延过来,一寸一寸地蚕食土地,它们将骨衔青覆盖,从脚踝开始,像绳索一样紧紧缠绕着她。
骨衔青感觉到刺骨的疼痛,好似有什么钻进血肉,吸食灵魂。目之所及,街上所有的人都被菌丝吞噬,她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身上全是伤口,菌丝已经爬到了她的风衣上,往她的眼眶聚集。
在濒死之时,骨衔青清楚地感知到,一个庞然大物犹如巨鲸,在地面下钻过,四周出现众多无法直视的视线,哪怕睁着眼睛也便头痛欲裂。
有超出理解的东西在看她,不如说,在看整片绿洲。
四周一片寂静,再多再强的装备都哑了火,骨衔青终于意识到,绿洲覆没了。
她用尽力气弯曲手指,拇指扣在守护者按钮上。
只要按下它,整片绿洲在顷刻间会被挪为平地,就像历史上伊薇恩城的原址一样,在爆炸中被摧毁——这就是守护者计划,在失守时,和侵犯者同归于尽。
不会有人活下来,但至少神明会死。
在数百年数千年后,可能还会有幸存者挖出绿洲的遗址,住进来,不再受到神明和骨蚀病的侵扰。
但这些幸存者,绝对不会是绿洲人。
她早就知道了,守护者计划守护的不是某个单独的人,而是整个人类的未来。关鸣川多伟大啊,方焰尘多了不起啊,简直是人类的先驱,名字要刻在纪念碑上永世流传。
可骨衔青不是这样的人。
神明会死吗?有人能活着做出确认吗?就算它死了,谁又能知道呢?
更重要的是,既然要有人见证神明死后的一切——
那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骨衔青没有按下按钮。
还没到最后一刻,还没到,她要死了,但还没死,那就一定会有机会活过来!骨衔青用逐渐模糊的视线,急切地寻找着生还机会,至少现在找个人帮帮她,替她止血。
余光瞥见无数人被菌丝吞噬,就在这样一片死寂的晦暗里,骨衔青在茫茫尸体里,精准地辨认出十几米外的地方,有一个早就被菌丝蚕食的人,突然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对劲。
骨衔青不知道那人怎么活过来的,明明尸体还在地上,露出半截骨架,可那人就像觉醒了嵌灵体一样,从尸身上凝聚出了一个崭新的人。
“怎么做到的?”骨衔青用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声音,她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但身体已经是使不上劲。骨衔青不喊救命,不喊帮帮我,而是不遗余力地大声嘶喊:“你怎么活过来的!!”
她要知道方法,她也要活下去!
那是个老人,可能是个退伍兵,行动速度很快,大约在最后关头想到街上救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把枪。此时老人神色迷茫到无法自主做出行动,仿佛被未知的东西迷惑了神智。
可是,在听到骨衔青的声音后,那人还是带着生前的本能走过来,抓住了骨衔青的手。
骨衔青忍着痛又问了一遍,老人蹲在地上,嗫嚅着回答:“有声音问我,要不要活下去。”
结合之前的青年,骨衔青刹那间推翻一切科学知识,分析出这样死而复生的怪象,是神的力量。
但骨衔青没有收到这种邀请,神明略过了她,丢弃了她,并且想要杀死她,自己没有那么幸运,不是被上天眷顾的宠儿。
可是,她不甘心。
骨衔青单手抹掉脸上的菌丝,对身上的疼痛置之不理,她看着仍在往前席卷的菌丝,用最后的力气按住掌管生杀大权的按钮:“要么……我们一起……死,要么让……我活过来。”
骨衔青话都说不清楚,每说一个词,鲜血从口齿间涌出来,完全含糊不清,眼眶中只剩下模糊的红色。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肯好好死去,倔强地睁着眼睛,威胁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未知生物。
话不清晰,思想却通过寄生她的菌丝完整地传达给神明,地面的菌丝在某一瞬间,诡异地停止翻涌。
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钻进脑海,明明没有实体,骨衔青却感受到某个庞大的生物,在冥冥之中,回头看了她一眼。
在长达数秒的博弈里,骨衔青终于听到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声音。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神明学习着人类的礼貌,告诉她:“你还是会死,你会变成一堆白骨,受我掌控,这样也没关系?”
“没关系。”骨衔青冷峻打断,仿佛她才是掌握主导权的一方:“让我活下去,不然我就按了。”
守护者计划的按钮,到头来成了被她利用的筹码。
神明从来只问使徒“你还想活吗”,这是头一次还没询问时,对方先它一步给出了答案。
骨衔青大脑一片空白,她应该死去了,因为她感知不到自己的体温,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菌丝缠绕下流尽了血,开始腐烂、流脓,最后化为森森白骨,而骨衔青不挣扎,也没躲闪。
在数分钟,或者更短的数秒间,骨衔青感觉到灵魂脱离躯壳,生长出新的血肉。
她最先感受到的,是老人仍旧抓着她的手指,紧接着,她开始和原本的身体剥离,从脚趾、小腿、躯干、头颅,到手指。
最后,她拉住言琼,从自己的尸体上爬起来。
衬衫上的血迹还在,头发乱糟糟在黑雾中飞舞,而乱发之下的眼睛幽暗,充满生命欲望的火苗狂烈地燃烧,又在眨眼间,归于平静。
骨衔青活过来了。在天崩地裂,绝对没有办法生还的境况下,她杀死了自己,又救活了自己。
从今以后,再没有谁能轻易杀得了她。
骨衔青仍旧握着那枚守护者按钮,她抹掉唇上的血,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仔细端详着,许久之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
“言琼。”
……
骨衔青开始接纳神明。
以她自身的骨肉灵魂为代价。
当神明“赐予”她第一项天赋时,骨衔青终于搞懂了恩赐是怎么一回事。
她没有接纳原本能够大杀四方的天赋“抹杀”,那是从方焰尘精神里强行剥离出来的——神明的大多数天赋都是如此,剥夺、回收、提炼,再赐予使徒。
嵌灵体的天赋本就由骨蚀病演化而来,而神明的恩赐则由嵌灵体提供,两者互为源头,本质上一家同源。
骨衔青不喜欢“抹杀”这个能力,方焰尘的天赋,到最后都不知道应该用在哪儿,因为真正的敌人从未现身,方焰尘也没有用在自己人身上。
骨衔青最先选择的,是一个叫“梦境侵蚀”的天赋,她研究过外来者带来的《古神新经》,那个在外界广为流传、已经具备规模的神话里,有一种游走在梦境的能力。
骨衔青坦然向神明提出要求,说:“我要这个。”
可能在遥远的以前,覆灭的大陆上真的有一个红衣使徒现身,留下了传说。骨衔青不在意,也不关心,这项天赋落到了她的手上,就是为她量身打造。
她会把一切信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
短短两个月,绿洲新增了很多“人”,壳膜消失,黑雾弥漫,在这片既荒芜又繁华的土地,出现了大量使徒。以及,从一节指骨、一根肱骨开始发展壮大的骨蚀者。
它们在街道穿行,带走了所有的骨架,然后又轰轰烈烈扬长而去,奔向下一块被神明觊觎的净土。
骨衔青时常走在这些强大的怪物中间,有时候一个人漫步,有时候会带着言琼。她开始对生命有了全新的看法,如果一个拥有高精硬件设备的城市,仍旧抵抗不过灾难,走向覆灭,那确实没有任何一片土地,可以与之抗衡。
用纯粹的防御,是阻止不了灾难的。
她需要进攻。
在闲暇时候,骨衔青会让言琼教她用枪。她原本在高塔也学过一些,但当时骨衔青认为枪支没用,绿洲有着大量比枪械更强大的武器。
但现在,这些武器失效、坠毁,反而是拥有机械撞针的老式枪支,在废土上最为实用。
骨衔青看人很准,言琼的确在绿洲军队狙击部服役过,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后来她只是一个热心助人的小老太。但言琼的枪法没有退步,基本上不需要智能倍镜辅助就能精准击中靶心,骨衔青开始认真学习——因为,她要离开,去往东方的荒原上。
在当使徒的那两个月,骨衔青一刻都没有停止收集信息,方焰尘留下的遗言,成了一粒种子,扎根在她心上。
原本,她打算逐步接纳神明的恩赐,壮大自己的力量,但某天,骨衔青发现了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言琼失忆了。
当时骨衔青笑着说:“言奶奶,你帮我搬下凳子”,对方乐呵呵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情:“你叫我吗?谁是言奶奶?”
骨衔青收敛了笑,什么都没说,她开始警觉。
庆幸的是,使徒也需要睡觉,骨衔青开始在每个使徒梦境中游走,她发现,使徒会从遗忘名字开始,到遗忘经历,最后会全部丢失掉人性,彻底沦为神明的傀儡。
这是一个警钟,骨衔青回过头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初显症状,在神明的影响下,她变得有些漠然嗜血,也越来越喜欢红色。
鲜血、菌丝、血管的搏动、哭红的眼睛,还有盛开在她胸腔中的玫瑰,在她眼里全都脆弱而美丽。
骨衔青低头看自己衣服,红色的丝绸布料鲜艳明亮,在不知不觉中,她搜刮了绿洲商铺里的红色衬衫,这是个无意识的行为,尽管这身衣服与她无比相衬,骨衔青还是感到一阵后怕。
她总算知晓,神明经常造访她的脑子,为什么从不拆穿她的目的,因为没有必要,再过些时日,她就会变得和言琼以及大多数使徒一样。
她会忘记绿洲,忘记古尔弥娅,忘记方焰尘告诉她的那个名字——安鹤,然后在绿洲永生永世、身不由己地活下去。
她必须,再一次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整整一个月,骨衔青都在筹谋。言琼开始变得越来越冷漠,骨衔青没有理会。她开始调查每一位使徒和神明接触时的状态,整合线索,试图发现神明的弱点。
于是,当神明再一次找上她时,骨衔青笑眯眯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仁慈的神明啊,原来你还未曾降世,需要帮忙吗?”
神明是有弱点的。
骨衔青终于知道,这样强大的生物为何不自己使用天赋抹平这个世界,随便一个天赋,在它手里都能够降下灭世的灾难。可它从未现身,每一个使徒与它接触时,看到的都是自己,或者身边的形象,而神明无形。
它的能力仍旧停在精神层面,类似于更高维的空间里,它想融入这个世界,需要一个身体,一个壳子。
而处在三维空间的使徒,则是为“神降”筹备好的锚。
骨衔青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她发现,神明其实留下了好几个绿洲人的性命,但很快,这些天赋异禀的人,包括被选中的使徒,一个接一个死在了高塔。
高塔里有东西吞噬了她们,神明在做某项“实验”,似乎要接管谁的身体,从而降世。
但没有一个人,能承受得住它吞山填海般精神力的侵蚀。
骨衔青感知着脑海里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她重新打量着“神明”,这个不知善恶的生物,其实并非咧开嘴角笑得不怀好意那一类邪神,相反,它十分天真,甚至可以说是幼稚,学习人类说话技巧、谈判技巧,哪怕模仿古老宗教叫着众信徒孩子,也叫得十分生疏。
本质来说,它只是一个非人生物,所有的交谈行为都是在模仿人类。杀戮在它眼里,是清除存活障碍、圈养食物的本能动作,和绞杀的藤蔓、控制蚂蚁的真菌没什么两样。
这种无关善恶的屠杀,反而显得异常残忍。
“你要帮我?”神明问。
“嗯,我会帮忙。”
“正好。”神明说,“你脑子里的那个名字——那个被带走的舱茧,我需要她接纳我的灵魂,和我融合。”
骨衔青神色没有变化,她早就知道,现在的她没有任何本事瞒过神明,所以,骨衔青答应得痛快:“可以啊,我能帮你。但在那之前,你要带我去看看你的本体。”
“不行。”神明否决了她,“你如果真的想帮我,只要听我指令就好。”
骨衔青哈哈地笑:“要是听你指令就能完成任务,你的使徒应该早就找到合适人选了。你要是真的能够调取我的意识,就会发现,我不靠本能做事,我只靠计谋,我和你不一样。”
她语调上扬,二十岁的意气风发还在身上残留,那是她发自骨子的,是与生俱来的底气。骨衔青断定:“你需要我。如果不见到你的本体,我要怎么更好地做计划呢?”
骨衔青一点都不怕神明查她的脑子,她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见到本体,怎么能更好地做计划呢?
在长久的交流过后,神明允许骨衔青踏入了高塔。
仅仅三个月,高塔就成了另一幅景象,这里被黑藤蔓和菌丝爬满,中央广场上的菌丝包裹着无数个玉化的骨架,其中一个就是骨衔青的。它默默躺在青石板中间,身上连接着的数根菌丝一直延伸到高塔内部,胸腔中花朵绽放,安详而美丽。
可又无比丑恶。
绿洲的使徒,是神明最亲近的手下,连尸首,她们都无法自主收埋。
骨衔青沿着逃生梯重新回到了三十五楼的指挥室,在这里,她见到了关鸣川的尸体。
确切来说,已经不算尸体,一截没被骨蚀者拖走的骨架、一副金边眼镜,构成了关鸣川的全部。这个鲜少和骨衔青交流生活的长官,是个不合格的监护人,但,是个合格的执政官。
骨衔青没有发现方焰尘。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腥甜交织的味道,骨衔青站在高塔中心往前看,镂空的回旋层被一层蠕动的红色薄膜覆盖。
这里成了神明的巢穴,红色菌丝像血管一样蔓延至每一个角落,穿透石壁、缠绕柱体,甚至从尸体中钻出,不断分泌出黏稠的液体。骨衔青站在这里,就好像站在一团软肉上面。
在菌丝最中心,静静悬浮着一颗由菌丝缠绕而成*的巨大茧状物。它以一种缓慢却骇人的节奏搏动着,布满裂痕,裂缝中透出猩红光芒,就在骨衔青面前,怦怦跳动。
骨衔青只看了一眼,便感到颅内炸裂般的剧痛,意识如潮水般退去,理智在一瞬间被碾碎。
就在此刻,那颗巨大的“心脏”缓缓睁开了一只、不、是无数只血红的眼睛。它们没有瞳孔,只有深不见底的红色,像是凝视深渊时反被深渊凝视的那一瞬,灵魂瞬间被撕裂、吞噬。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重力失衡。骨衔青深刻感知到,这是一个活着的存在,它在注视你,在聆听你,在吸收你。
这是邪神的巢穴,不是它居住于此——
而是它,就是这里本身。
没人可以直视它太久,但骨衔青却一直睁着眼,连唇边扬起的弧度都没有消失过,她挺直脊背,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没有任何失态的举止。
这样庞大的东西,足够令人惧怕,可是骨衔青知道它的弱点,所以再无恐惧。
在注视了一分钟之久后,骨衔青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从中央广场到指挥室,一路上,她从未移开眼睛,她找到了牵引自己骨架的心脏方位,像大脑不同部位控制着不同行为一样,她的骨架被菌丝“绑架”在不远处的茧上。
骨衔青突然往前跨了一步,整个人踩在黏稠的菌丝上,在刹那间,骨衔青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反而是身上那种隐藏的、能够睥睨一切的危险浮现。
一道寒光闪过,骨衔青用一把毫无杀伤力的匕首,割掉了巨大心脏上,那块控制着她骨架的细小“肌肉”。
“心脏”猛地搏动,激发出的精神力几乎将骨衔青全身血管引爆。
骨衔青毫不在意,她忍着痛楚探出左手,一枚早已准备好的针管沿着刀痕挤入缝隙,高浓度的水母神经毒素,让那一厘见方的肌肉彻底坏死。
跟精神力有关的东西,就得用与神经意识相关的东西来暴力破坏!啪的一声,脑海里好似有根弦断裂,她失去了和神明的链接。但还不够,不过多久,她的骨架仍旧会被重新链接。骨衔青反手将未注射完的毒剂,扎向了自己的脖子。
神明钻入脑海的干扰,无非是一种生物电信号,一方释放一方接收,她要毁掉自己的“接收”部位,再藏好腰带皮扣下的精神屏蔽器,不再提起关于神明的任何事,不给神明再连接的机会。
骨衔青当然无法彻底毁掉这颗“心脏”,仅仅是指甲盖大小的部位,她就用尽了收集来的剧毒药剂,并且遭受到强烈的反噬,骨衔青口腔中全是甜腥味。
神明后知后觉地开始暴怒,可它已经感知不到骨衔青了,骨衔青是在和它谈话后才开始筹备这件事的,人类的欺骗何其高明,思想何其隐蔽,在一分钟内能产生数千个想法,哪怕是人类自己,面对同类时都长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它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分辨。
但只要它想杀骨衔青,随时都可以。黑藤蔓和菌丝,像蛇群一样探向骨衔青,只要轻轻一缠,就能轻易杀死她。
可做出这一切事情的骨衔青仍旧站在原地,她并没有逃跑,咽着血,几乎难以站稳,却慢条斯理戴好手套,摸上巨大“心脏”表面,笑着安抚:“乖噢。”
语气温柔:“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越来越危险:“我会亲自带人来绿洲找你。”
她说。
——来杀你。骨衔青毫无顾忌地想着后半段话。
骨衔青转身离开,在踏出高塔的那一刻,她用衣领擦掉锁骨上的鲜血,平静地望向远处。
宽阔的街道上,神明的使徒在四处闲逛,从别处而来的骨蚀者和辐射物在楼宇间穿行,只有她是唯一真正的活物,孤身一人站在废墟上,带着爽快的笑,拥有着短暂而珍贵的自由。
从山峦的风越过失效的壳膜,吹过荒芜的街区,从她身边掠过,卷起她的头发,吹淡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个伛偻的、已经逐渐失智的背影上。
骨衔青走过去,抓住了老人家的手腕:“我带你走。”
依法炮制的计策并不那么顺利,言琼苍老的身体无法承受那么重的反噬,她的身上出现大片损坏,记忆也不那么稳定。
可是,骨衔青仍旧成功了,言琼和她一样短暂脱离控制,她告诉这个忘记了自己姓名的老人:“你叫言琼,是我出生入死的伙伴。”
至于那些已经成为神明傀儡的使徒,骨衔青在数次分析试探后,终于找到办法,和言琼一起毫不犹豫地,杀掉了它们。
“只是给她们一个痛快。”骨衔青收刀的时候笑着说。
“你还怪好心嘞。”言琼抱着枪揶揄。
骨衔青这样说的时候,分明眼睛里没有任何怜悯,在她动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必须杀死它们,不能失手。
广阔的绿洲,拥有三十一个使徒,其中二十五个,死于刀下。另外四个,被骨衔青引去高塔,成了献祭给神明的礼物——她在观察,神明所谓的融合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使徒被当作神降锚点、被心脏吞噬时,骨衔青敏锐地察觉到,那颗心脏会在某一瞬间节奏紊乱,漏跳一拍,并失去光芒,呈现出短暂的虚弱。
送去献祭的人越强大,这个虚弱的时间就会维持得越长。
只可惜,依旧没有任何祭品能承担得了神明的威压。骨衔青觉得,自己也不太行,所以,她们都瞄上了同一个目标。
原本,神明和骨衔青的交易,是让安鹤一开始就接纳它,被它控制,再自己乖乖走到绿洲来献祭,万无一失。
但骨衔青并没有遵守约定,她可不希望安鹤那么早“死去”,她要亲自带安鹤来绿洲,来看看这个巨大的心脏,最好等安鹤被核心吞噬的时候,乖乖听她的安排在心脏中心挣扎一下,她才能抓紧机会一起补刀。当然,融合了神明的安鹤也不能活下来,一个新的神明只会继承前者的遗产,被强大的精神力占据主导,早已被神绑定灵魂的使徒,同样不能自由。
骨衔青并不知晓安鹤是个怎样的家伙,所以不介意多杀一个人,毕竟舱茧计划听起来,就是人为造出的一批武器,她只要用好这件武器——就像用一枚布置在恰当位置的炸弹一样。
炸弹是不会回收的,从里到外,最好炸个粉碎。
……
离开绿洲的那天,骨衔青埋葬了关鸣川的骨架,就在古尔弥娅的旁边。
她想关鸣川要是在天上见到了古尔弥娅,应该会很愧疚,不,也说不好,可能会因为她没有完成守护者计划而生气。
算了,无所谓了。
骨衔青哼着歌,跟古尔弥娅告别。她改了自己的名字,和那些脏东西同名,因为真正妈妈的女儿,已经死了,她不认同自己现在的身份。
可是,她仍旧感谢自己还活着,活着才有能力做任何事。往日沉重的痛苦在这一刻湮灭,不用再沉湎于过去的苦难,她将它掀开,轻松地钻过去。
骨衔青想夸夸自己,她多么有力量。
言琼蹲在旁边,问:“你哼哼的啥?”
来来去去,简单四个句子,洗脑得很。
骨衔青说:“小时候我妈哄我睡觉的摇篮曲。”
“这样哦。”言琼露出慈祥的笑容:“要不你教教我?下次你再失眠,我哼给你听。”
二十岁的骨衔青还会真诚地笑:“不用啦言奶奶,我自己学会了。”
……
“我听过你哼这个歌。”安鹤松开了骨衔青,“在你带我第一次踏进沼泽地的时候。”
“记性这么好可不是件好事。”骨衔青站起来,靠着关鸣川的墓碑,笑道:“怎样?我把过去都和你说了,你信我了吗?”
她三言两语说了大多数的事,毫无虚言,只是进入高塔的后果,骨衔青说得模糊。
站在墓碑前的骨衔青和六年前没有任何变化,不老不死当真成了魅魔妖怪,可她身上的气魄,成熟了不少,幽蓝的眸子成了深不见底的潭水。
安鹤没有给出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笑。
安鹤看过未来了,骨衔青说了真话,但真话没说完,所以安鹤的笑容里除了怜惜,还有嘲讽,以及杀意。
“还有四天。”骨衔青浑然未决,伸出四指晃了晃,而后她往前一步,顺势用那只手捧起安鹤的侧脸,尾指恰巧按着安鹤颈间的脉搏。
骨衔青喃喃道:“小羊羔,在这之前,你可不要死哦。”
安鹤看着近在咫尺的笑容,往骨衔青的手心歪了下脑袋,光滑的布料质感冰凉,隔绝了温度。
安鹤低声问:“你认为,你的计划能成功吗?我是指,潜入高塔杀掉神明核心的事。”
骨衔青好半天才回答:“当然。”
她这话说得气息不稳,踏出绿洲的时候,骨衔青真的觉得,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她。
但骨衔青从未想过,这件事会那么困难。
最困难的环节不在安鹤身上,而在于她自己。
她竟然,有些舍不得了。
第147章 “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
高塔中心。
咚——咚——咚——
巨大“心脏”跳动得缓慢,菌丝一起一伏仿佛呼吸,整个绿洲都在跟着翕动,但这种动静并非真实存在,只能被神识察觉。
突然,“心脏”中心,缓缓睁开了一双浑圆的眼睛。金黄色的瞳仁,牵扯住眼角内侧的黏膜,在血红的眼白里缓慢移动了一下。
是时候了,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那是它的血液在另外两个人身体里流动的簌簌声,缓慢、带着比其余人类要强的精神力。
它想,骨衔青倒也信守约定,带人来了绿洲,它开始为降生做准备。
“心脏”上的裂纹骤然起伏,墙面上出现大大小小数万双眼睛,按不同的频率眨动。
在绿洲休养六年后,它的本体再度变得活跃。
一瞬间,吞山填海的精神力如地心运动般,隔着岩层、气流、一切自然空间震荡到千里之外。
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大陆,原本平静的黑雾,忽地卷起狂沙,在荒原上疯狂肆虐,摧枯拉朽穿透铁墙,没受到什么阻碍,就覆盖了荒原上最后的宜居区。
而绿洲近处五百公里以内、蒂荷城港湾以西,黑雾却突然停止飘荡,正在捕食的骨蚀者、辐射物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短暂的呆滞之后,空中飘的、地上走的、土里爬的伴生物,收到召唤开始聚集,如觐见的群臣,通通往绿洲的方向围拢。
更近些,整个绿洲边缘区的血人开始蠢蠢欲动,在安鹤等人已经走过的土地,那些原本活动缓慢的黑藤蔓,一改之前的温和,如闪电般在地上生长,绞合,越爬越高,成了一堵无法越过的荆棘之地。
它们像一张收拢的网,往中心围拢,阻断退路。像是在一群小白鼠周围,放置隔离板,只留下唯一通往高塔的道路,道路尽头是一块诱人的“奶酪”,同时也放置了捕鼠器。
但是,这样的变化在安鹤后方发生,悄无声息,并不在安鹤能察觉到的地方出现。
肉眼看上去,绿洲依旧风平浪静,高塔稳固宏伟,和前两日没有丝毫不同。
中心的眼睛眨了眨,绿洲千万双隐蔽的眼睛也跟着眨了眨。黄色孢子和菌丝都变得更加活跃,毒性大了几倍,随时准备钻入血肉神智,取代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
安鹤的人总是一起行动,不敢分开,这正合神明的意——集中的人清理起来十分方便,只要安鹤带着她们往既定的路线走,在抵达高塔之前,所有无关人员都会成为陪葬品。
来吧,来吧,它只需要静静等待。
……
“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回到山腰街区的安鹤,突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骨衔青有些诧异:“你确定?”
在陌生的地方分头行动永远是最糟糕的决断,这很容易给敌人逐个击破的机会,哪怕是在萨洛文山脉,安鹤也从未主动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样比较好。”安鹤被人围在中间,她脸上并没有恐慌表情,反而,从骨衔青家出来后,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意:“绿洲有很多东西可以利用。我们人多,时间也充足,分开行动,一方面,探多几条路线,要是有危险我们需要有多条方式撤离——”
她拔高了声音,站在一个垒砌的箱子上,好让大家都能看到她。
“——另一方面,我们需要好好利用绿洲的物资,我们还缺武器、医疗用品、食物衣服,所以都需要准备充分,以备不时之需。这样一来,我们一起行动效率太低,接下来两天,最好大家各自去干精通的事。”
骨衔青不太放心:“不怕遇到危险吗?”
“不是没有危险吗?除了第一天意外触发了血人,这两日我们没有都没有遇到麻烦事。”安鹤低头,朗声道:“而且我觉得,神明的核心,就在等我进高塔呢,在那之前,不会对我动手的。当然,即便动手,它也不会成功。”
安鹤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狂妄自大,可这些话从一个从不自大的人嘴里说出来,居然格外令人信服。
骨衔青想了想,这对她没有影响,便默许了:“也好。”
安鹤的话音刚落下,海狄便欢呼了一声:“好耶!说实话,我早就被这里的机械吸引了,还有些惋惜大家一直闷头赶路,我都没机会好好瞧瞧。”
安鹤点点头,她的目光扫过小不点等患者,发现她们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小不点一直惦记着贺莉女士,最关心的是能治愈疾病的药品,而不是高塔中的什么鬼东西。但她年纪太小,总不能胡闹着让大家更改线路,而且,从蒂荷城离开后,她就不太表达自己的想法。
安鹤感知到了。
阿斯塔扛着刀,在判断局势后表态:“可以,没问题。”
安鹤笑了笑,她最喜欢大家这一点,这些人不是她的附庸,也不依赖她的保护。哪怕随便挑出两个人,都有不输于她的经验和武力值。
她们合作时,能够更强,分开了,也能独当一面,解决大部分困难。
“怎么分队?”阿斯塔问。
“你们自己分。”安鹤说,“但是大家要确保每个组至少有一个战力强的人,并且随身携带英灵会的通信器,只要在阿尘的接收范围内,无线电波就不会断。保持通讯。”
“好。”
“两天后,我们在高塔前面的广场集合。”安鹤伸手一指,从半山腰往下看,高塔的轮廓像山一样庞大,格外清晰。“走过的路线,沿路的情况一定要记好,报给阿尘记录。”
“好。”
“对了。”安鹤眼神沉下来,“要是遇到血人和黑藤蔓,还是像我之前说的那样,都杀了。”
“是!”这次是英灵会整齐划一的回答。
士兵们的分组非常清晰,早在第一要塞时,她们就被安鹤分组训练,早已配合得很好。现在由凯瑟统一调配,每组带一两个新绿洲的成员,十来人一组,承担搜寻物资、排查路线的责任。
剩下的绿洲成员包括莱特西,都由言琼带领,不需要做什么事,活着就好。
只有海狄比较心大,只拉着阿斯塔一个队友,跟她去查一查损坏的高精武器。
安鹤问起罗拉的打算,罗拉想了想,说想去医疗中心一趟。小不点听到这句话,自动跟随到罗拉身边。
这倒是不意外,意外的是闵禾左思右想之后,并没有加入士兵的队伍,而是决定跟着罗拉行动。
“咋了,你最近有点黏着罗拉啊。”安鹤靠过去,小声八卦。
闵禾撞了一下安鹤的肩膀:“什么黏?才不是。主要是一路上都在受重伤,每次都是罗拉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我想着还一些恩情。”
“是吗?”
闵禾扬起下巴,脸上出现轻蔑的表情:“再说了,你不是说了必须得有一个战力强的吗?”
这组,也没别人比她更强了好吧?她肩上的责任可谓沉重。
“是是是,你最厉害。”安鹤拍了拍闵禾的肩膀。
闵禾哼了一声:“那可不是。”
安鹤察觉到骨衔青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也不说话,就在一边安静地等候。
等到她跟各个部队交代完注意事项,骨衔青才抱着胳膊,随口问道:“那我呢?”
安鹤眯了眯眼睛:“还用问?你当然跟我一起。”
——毕竟要是不看着,骨衔青耍花招怎么办?
“当然,还有薇薇安和阿尘。”安鹤牵起薇薇安的手捏了捏,薇薇安原本板着的脸一下子就绽开了笑容。
安鹤调整了肩头的通信器,又给枪支上好了弹药,其她人看她这个架势,都在心里意识到,这个决定不是安鹤一时兴起,她分明是备战状态。
分开行动比集合行动要好,这是安鹤的判断。最重要的是,就算一方遭到了袭击,还有另外的队伍能够做出反应,至少不会团灭。
“对啦!”行动之前,海狄突然跳着举手,在原地一蹦一跳,“大家听我讲,刚刚安鹤抛下我们去骨衔青家约会时,我又找到一个好东西!”
安鹤无语,倒也不必阴阳怪气一嘴。
海狄走到墙边,从一个垃圾桶模样的箱子里,翻出了好大一块纱巾一样的布料:“这玩意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别看它轻,它可以随意塑形,包在身上可以非常好地贴合皮肤。”
骨衔青往安鹤那边一歪,小声解释:“是纳米绒。”
并不是纱布,而是可塑性很强的透明薄膜,原本在工业生产里用来做材料包装。
“咋了?”闵禾问:“你要拿它做衣服啊?你穿得够多了。”
“你咋这么笨?”海狄抱着那一堆东西,像抱着一个巨大的海绵球,“我们的嵌灵还光溜溜啊,你现在把你那只狗叫出来,你看看它会不会被吸成干尸。”
这倒是很有必要。虽说出了荒原后,地形更改,她们更加依赖自己的天赋,但嵌灵确实会在危急关头保命。
海狄惯会给嵌灵做改造,她的小松鼠从头上冒出来,此时身上已经吸附了一块料子,接口处用火苗烫了一下,黏合在一起。海狄还做了个帽子,小松鼠就像穿了雨衣。
“来来。”海狄拔出自己的刀,“我来剪裁,出发之前,给你们的小伙伴都穿一下衣服。”
这一通操作又花费了不少时间,除了海狄十分适应嵌灵身上加东西外,其她人都觉得有些刺挠,就好像穿了件臃肿的毛衣让人不舒服。
嵌灵们也十分不适应,阿斯塔的狮子脚掌上覆盖了东西后,走路都有点顺拐,不知道该迈哪只脚。
“快点适应一下啊朋友们。”海狄忙得热火朝天。
安鹤的渡鸦没有用上这种玩意儿,她的嵌灵随飞随收,不需要停下也可以完成任务。而且就算要穿衣服,也会累得够呛,她现在随便一次,都可以召唤出一百五十多只渡鸦。
不过薇薇安的嵌灵毕竟是爬行动物,所以还是给自己时常召唤的十来条小蛇,都裹了层膜,只不过连爬都有些困难。
弄好一切,众人才按原计划散开。
安鹤看了一眼天边的黑雾,视野里,无风,不动,一切如常。
各组的人犹如分流的水,沿着山坡往下,悄无声息流淌进各个街区。
……
骨衔青迈着步子往前走。
路过商业大楼时,她微微侧头,从反光的玻璃打量安鹤的身影。
从她家出来之后,安鹤变得有些不太一样。有时候很沉默,像在谋划些事情,有时还会避开她,在角落里发呆。
“你用天赋了吗?”骨衔青随意问。
“嗯。”安鹤笑,“我在用预言之眼。”
骨衔青润湿干燥的唇,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预言之眼和时间重叠在某种功能上,有相似性,她预判不了安鹤在用哪项天赋。
安鹤很少说谎话,现在也不像在说假话,又或者,安鹤从她身上学了些不好的机灵,真话只说一半。
自己也没办法窥探她——是没有办法窥探吧?
骨衔青凝神想了一会儿,放弃,管她的,她们仍旧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骨衔青一边走一边取下言琼留给她的长枪,填了几发子弹,就这样开着保险栓,再背回到背上去,嫣然一笑,牵住了薇薇安的手。
薇薇安夹在她们中间,两只手都被提拎着,十分不习惯,她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好歹也到骨姐姐肩膀高,现在这种场面也太怪异了。
薇薇安不敢挣扎,也不敢问,左右两位看上去都笑意盈盈,不太好惹的样子。
“阿……尘。”安鹤突然开口。
阿尘从小口袋里钻出来,飘在半空:“怎么了?”
“从现在开始监测一下风向风速,扫描地形,保持启动,我可能随时需要你。”
“好的,我会一直在。”
安鹤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偏头看向骨衔青:“你以后,还是叫它小球吗?”
“就这样就好。”骨衔青说:“你叫它阿尘,我叫它小球,就这样挺好。”
她们目光相对,笑了笑,又快速错开,看着前面的道路。
毕竟小球不是方焰尘,她们都需要把它独立看待。
天色渐晚,她们三人一球驻扎在空旷处,这次是离中心城更近的图书馆广场。
安鹤说要去扫描一下周围的地形,带着薇薇安和阿尘走到靠近建筑的位置,站在阴影下。
骨衔青坐在广场中间没动,她一回头就能看到安鹤的背影就在远处,而阿尘散着微微蓝光,绕着图书馆绕圈排查。
骨衔青收回视线,手肘往下一送,咔嚓一声,备用枪支的撞针推进凹槽,保持发射状态,骨衔青将枪卡进大腿上的枪带里。
在这之后,她又依次检查了匕首的锋利度、子弹的数量,以及被她摘下来一直放在腰侧,带着守护者按钮的链子。
骨衔青知道安鹤察觉到了什么,小羊羔已经在做某种准备,没关系,她也在做准备。
四周风平浪静,黑藤蔓比她六年前离开时少了很多,不知道是被她们一路放火烧藤的行为吓得连夜撤离,还是受到了别的影响。
骨衔青抬头看天空,只有漆黑一片的浓雾和永远在游荡的黄色孢子,没有风,好平静。
“风雨欲来啊。”她含着笑,小声呢喃了一句。
此时,安鹤那边的交谈声突然变得嘈杂,四周太过安静,所以骨衔青很轻易听到薇薇安大声说了一句:“才不是,我没有!”
这可少见,薇薇安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急躁,似乎在吵架,骨衔青疑惑地起身。
骨衔青原本还以为是两姐妹小打小闹,等到走近时,才发现薇薇安眼眶居然发红,睫毛上沾着泪,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怎么还吵起来了?好稀奇,安鹤平时,可是连重话都不愿对薇薇安说一句。
“怎么了?”骨衔青挡在两人中间。
安鹤脸色变得很凝重,她低头侧过眼嘁了一声:“没事,你不用管。”
骨衔青觉得有些好笑,但当她看到薇薇安使用的那把匕首落在地面,而刀尖上有一抹红色菌丝正在往地面钻时,脸色变得凝重:“什么事?别瞒我啊。”
“好吧,刚刚有半截菌丝钻进了薇薇安袖口,她差点动了杀心。”安鹤收起掌心,用完寄生天赋的特征还未消退,安鹤握了握拳:“没事,处理得及时,没什么大问题。”
安鹤又补了一句:“不要怪她。”
骨衔青皱起眉,她翻看薇薇安的眼睛,用小灯光照了照瞳孔。瞳孔正常,看样子菌丝感染没能生效,又有安鹤帮忙,现在已经没有问题。
但薇薇安的神色却很反常,她心智成熟了些,斜着眼睛盯着安鹤,有些愤怒,又有些不可置信,此时压抑着情绪,看上去像个叛逆的青少年。“不是,我没有!”她再一次否认。
安鹤叹了口气:“好吧,被寄生时你不记得了很正常。图书馆里有菌丝,我们最好离远一些。”
她伸手去拉薇薇安,薇薇安却非常抗拒地往后缩了一下,躲开了安鹤的触碰。
这样的事情完全超出骨衔青的预料,她少见地呆滞了一下,两人反常得像是性格出了问题。
骨衔青脑海里略微思考了一番,突然面向安鹤,不由分说按住她的脸,两指一错,挤压着对方的眼皮。
“干嘛?”安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给我看看。”骨衔青嘴里安抚,却凑近仔细瞧了个清楚。
也没问题,安鹤的瞳孔同样很正常,聚焦清晰,没有涣散。骨衔青又捏着安鹤的下巴来回打量,甚至拉开她的衣领查看了一下颈上的皮肤。
没有问题,很健康,是她的安鹤没错。
那刚刚的事真是奇怪。
“我没事。”安鹤轻轻推开她:“但我们接下来得小心些。”
阿尘在此时从图书馆后方绕回来,察觉到氛围不对,两只爪子无措地合在身前,也是一阵不解。
薇薇安却在此时,捡起匕首,大步走出去:“坏姐姐,天亮之前我都不会理你。”
还真是小孩子性子。
骨衔青捋开耳畔的头发,看着薇薇安气鼓鼓地坐回行李旁边,有些想笑。
她避开菌丝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越靠近高塔,确实越容易被感染,安鹤身边的人很容易被盯上,骨衔青缓慢地应了一声:“嗯,是要小心些。”
不远处的街区,突然腾起了一股冲天的火光,紧接着,三声爆炸依次响起,扰乱了深夜的平静。
第148章 “那万一以后没有机会了呢?”
“我看到了火光,发生什么事了?”
安鹤用公共通讯联系上了队友。远处的火光撕破黑夜,沿着街区愈烧愈旺,险些成为一条火龙。
频道里最先给出回应的是凯瑟:“报告,我们遇上了黑藤蔓。”
安鹤问:“数量多吗?”
凯瑟:“很多,整条街全部铺满,我们选择的道路往回迂回了一些,没想到碰上这么多这种东西。”
安鹤望着自己脚下的路,她们选择的大道串联着绿洲中轴建筑,直通高塔,她和骨衔青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黑藤蔓。
只有骨衔青带的这一条路线安全无恙,有人刻意为她们留好了“入口”,等着她们带人上门。
但安鹤没按道路走。
那些悄然从后方围堵上来的黑藤蔓,肯定没料到远道而来的蛮荒人在大街小巷里四处乱跑,跑得还挺快,风卷残云掠过商店,被撞见也来不及撤退。
安鹤直接下令:“都烧了。”
“是!”
英灵会执行命令的决心不容小觑,她们毫不敷衍,咬住目标了就不松口,嵌灵追着往后退的黑藤蔓十几条街,于是火光一直燃到了第二天清晨。
直到黑藤蔓全都自断茎秆,触手一般缩回到漆黑的大楼里,才隔绝了火带。
凯瑟给阿尘传回报告,这些黑藤蔓只撤退不进攻,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天亮后安鹤接着赶路,她今天没有牵薇薇安的手,而是戴着兜帽独自走在最前方,披散的黑发从围巾下露出一小截,显得有些文静,赶路速度却很快。
她在用天赋。
在昨晚和薇薇安独处之前,安鹤谨慎地使用了一次[时间重叠],她打算窥探进入高塔后的样子,可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直接占满了她的视觉,安鹤直视它的那一秒头痛欲裂,灵魂近乎出窍不受掌控。
视角却古怪,如果看到一只巨大的眼睛,它只会在你正前方或者上方,可安鹤看到的却不是,她像是在透过一个窗口,在凝视窗外。
直到她因为忍受不了精神污染眨了一下眼睛。
而此时,巨眼也跟着关阖,再睁眼,几乎同频。
安鹤惊出了一身冷汗,在她身边的薇薇安什么都没看到,因为这次[时间重叠],只投射在安鹤的视网膜上。
她明白发生什么了。
那是她唯一使用[时间重叠]窥探神明,却好像冥冥之中扰乱了时空,被对方的精神力察觉,疯狂的精神力蔓延过来,反噬了她。
安鹤稍稍拉下手套,掌心里,不受控的菌丝一直在冒头,颜色红得和神血一个模样。哪怕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用过[寄生]天赋。
安鹤捏紧手心,菌丝一下子断裂,这件事给安鹤提了个醒,在这之后,她谨慎对待[时间重叠],一直在用更加灵活可变的[预言之眼]。
[预言之眼]更像是概率推测,安鹤发现,她们几百号人如果聚在一起行动,在路过图书馆时,现在应该已经被寄生了三分之一。
虽然安鹤昨天说薇薇安差点被寄生是在冤枉人,但图书馆里确实盘踞着大量菌丝,阿尘扫描的结果里,菌丝在阴暗的环境里繁殖,珍贵的纸质书被损坏得很严重。
安鹤整理好思绪,才发现骨衔青一反常态落在队伍最后方。
“小羊羔,瞧。”在路过一处商业街时,骨衔青的声音里透露着极高的兴致。
安鹤停下脚步,侧过身极快往身后瞥了一眼:“什么?”
她有些急着赶路,一直没有留意身后两人,骨衔青的声音将她从繁杂的思绪中拽出来,让她有片刻的停滞。
骨衔青正指着旁边一间敞开的店铺,招牌上的黄色字母很好辨认,骨衔青充满怀念:“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最喜欢来这里吃薯条……”
啊?安鹤微微张开嘴,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骨衔青停顿了一下:“有时候跟我妈一起,有时自己偷偷来,这里旁边就是学校,放学很多人,经常找不到位置。”
骨衔青声音很慢,她从未透露自己的喜好,怕被人窥探出弱点。这次破天荒讲起了小时候。
安鹤没有这样的兴致,她略微抬眼,越过骨衔青看到远处笔直的街区,四周寂静无声,废*土一样的辐射地上,高楼夹缝中,只有她们三人在行走。到处都充满着荒凉感,她想象不出这些店铺人满为患的样子。
安鹤收回目光,昂头:“骨衔青,这些事,你留着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骨衔青的兴致戛然而止,盯着安鹤看了一会儿,最终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那万一以后没有机会了呢?”
骨衔青说得小声,安鹤听见了,装作没听见。
她被骨衔青带着风风火火赶路,一路骗来绿洲,眼看着终点在前方,无论是死是活一切都要尘埃落定,骨衔青却开始拖延讲起了往事。
那对当下的她们而言,很重要吗?
骨衔青也觉得安鹤奇怪,明明安鹤费尽心思想要了解自己的过往,扒开自己可憎的面目,再找到痛点好随时扎上一刀。
可当自己袒露在意的过往,露出破绽时,安鹤却没了心思细听。
说什么以后,她们有以后吗?
说来说去,总归都是不合时宜。
但这种奇怪的反应太短暂,转瞬即逝,两人很快收拾好了情绪。
骨衔青不再提起小时候,她大跨步越过安鹤,像往常一样走到最前方。回过头时,却发现安鹤看着商铺站在原地没动,这次换骨衔青催促道:“快走啊,我带路。”
“嗯。”安鹤收回目光,“走吧,我们得抓紧时间。”
抵达中央广场时是第七天凌晨六点,她们比约定集合的时间提前了整整六个小时。
整个高塔就处在她们正前方,比第一要塞巴别塔还要大上数倍的建筑物,真正做到了抬头望不见顶。
安鹤站在这里,仿佛再一次站到了第九要塞的墙外,这里同样宏伟,同样拥有坚不可摧的金属外壳。
只不过,现在的高塔爬满黑藤蔓,成了恶魔的巢穴——红得发黑的菌丝,像蚕丝固定着茧一样固定着塔身,发射状的细丝覆盖了草坪、中央广场,以及广场上一些凸起的事物。
安鹤把卡扣式照明灯卡在肩上,在浓雾里扫视了一圈,问:“骨衔青,你本体在哪里?”
看不清,大量藤蔓遮蔽了视线,藤蔓还在轻微蠕动,像在呼吸。骨架被层层包裹着,像躺在无法靠近的沼泽地中央,只露出惨白一角,无法靠近。
骨衔青却不着急:“等我们进了高塔,解决了麻烦再来找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即便找到我,也带不走我的。”
她被禁锢在这里,神不死,她走不掉。
“行。”安鹤视线往右打量,在某个地方定了一会儿,藤蔓露出一点空隙,露出下方青石板的模样。
安鹤往前一踏:“那我们,现在就进塔去。”
“等等。”骨衔青伸手拦住她:“不是说要和大家集合吗?”
“我没这个打算。”
安鹤看了眼天空,“我故意说晚了几个小时,分开了她们,原本我就不打算带人进去。因为她们可能都会死。”
她才是神明的目标,充其量再加上一个薇薇安,至于别的人在神明那里,只会是要清除的阻碍。阿斯塔等人将她护得越好,士兵越听她调令,她们反而就越危险。
“你确定?”骨衔青收回手,说实话她并不想阻止安鹤,安鹤带不带人都跟她没有关系,只是安鹤这一脸大义赴死的表情,让她着实心情复杂,“你要自己去送死?”
安鹤昂起头:“谁死还不一样呢。”
骨衔青觉得安鹤有些天真,她们这次要去的是神明的老巢,不是去哪个无关紧要的地方逛一下就走,一路走来有多困难安鹤不知道吗?怎么到了最后,就被小羊羔说得那么容易?
她故意的吗?
可是安鹤主意已定,一脸“你劝我我也不会改口”的模样。
翅膀硬了,骨衔青管不了她了。
骨衔青唉了一声,拍了拍安鹤的脸蛋:“我还想多和你待一会儿呢。”
哪怕六个小时也好。
“别胡扯。”安鹤躲过她的手,转头就走向高塔,原本盘踞在鞋边的藤蔓受惊般往后缩退。
骨衔青盯着安鹤的背影好一会儿,然后才跟上了安鹤的脚步。
她们像被打水漂时投入湖中的石子儿,三人所经过的地方黑藤蔓和菌丝会自主退开,然后又在身后合拢,脚下生出一个个圆形空地,一直通往高塔的大门。
走着走着,骨衔青感受到薇薇安拉着她的袖口,于是好奇问道:“话说你跟薇薇安怎么回事儿?她今天好像很怕你。”
薇薇安一路上都没说话,一直跟在骨衔青身后而非安鹤身后。原本昨晚的事告一段落,骨衔青还给两姐妹空间解开芥蒂,谁知两人独处回来后,薇薇安脸色惨白,一直躲着安鹤的视线,任骨衔青怎么问都不开口。
安鹤闻声回头看了一眼薇薇安,笑了笑:“我检查了一下她身体里有没有残留的菌丝,可能她有些吓着了。”
安鹤说完,薇薇安浑身一震,紧绷得厉害,空出的手摸上了腰侧的刀柄。安鹤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薇薇安瞧见了,立刻拉着骨衔青的衣摆躲在后方,完全避开了安鹤的视线。
“别怕啊。”安鹤目视前方,眼含笑意,随口说道。
“就是呀,别怕啊薇薇安。”骨衔青握紧了薇薇安的手心,柔声道:“要是安鹤欺负你了,你就跟我讲,我帮你揍她一顿。”
薇薇安还是没吱声。
她们语气轻松,人力单薄,在“可能是人生最后时刻”的一个凌晨,就这样说说笑笑走到了高塔前方。
十几米高的巨型闸门敞开,人要仰头望才能望见高悬于顶的门楣,里面所有电力关停,漆黑如墨。
安鹤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召唤出五只渡鸦探路,然后没有犹豫地踏了进去。
只是一段平常的路,方焰尘的人生在这里穿来跨去走了五十多年,现在是安鹤征途的终点。
巨物一样的建筑先后吞噬了她们的身影,先是照明灯的光,然后是脚,半边身子,再到头发丝,直到三人全都没入未知的黑暗。
她们主动走进了怪物的口中。
第149章 “接过了火把。”
一进门,安鹤就听见嗡鸣的咚咚声响,仿佛心脏不满于在胸腔中被桎梏,想要跳出嗓子,呕出来。
但这心跳声不是她的,而是整个空间都在不同频震动,震得她心口发疼,头脑胀痛。
视线还未适应黑暗,危机感就先一步掐住了她的喉咙。安鹤拔出稍短的军刀,反手倒握在右手,左手空出随时做好抵挡。
啪一声眼前又多了两束光,骨衔青和薇薇安也打开了照明灯,卡在衣服间,三束灯光齐齐照射着一楼室内。
大厅的吊灯、展台、壁画、沙发椅子全都像流血般,挂下红褐色的细长菌丝,浓稠如血液,打眼一瞧,像眼睛上流下的几行血泪。
这里很空,停几架直升机都没问题,没有东西来攻击她们,但安鹤的不适感达到顶峰,就像蚂蚁走进了一个笼子,一举一动都被观察者注视着,观察者只要轻轻一摁,她们就会死。
庆幸的是,另外三人的状态比她好很多。
骨衔青是使徒,本就是这里诞生的人,如今算作回家,如履平地。阿尘是机器,不受影响。
薇薇安有些应激反应,紧绷着不说话,但她从踏进高塔前就这样,倒看不出有多么不适。
这些人已经是最适合进入高塔的人,其余人没有特殊体质,危险只会比她们大上一倍。
安鹤尽量放缓心率和呼吸。空气中全是飘荡的黑灰色尘土,黄色孢子的含量极高,就算她捂紧了口鼻,仍感觉到有东西透过厚重的麻布,附着在她鼻腔黏膜上。
骨衔青停了一下:“孢子比之前更多了。”
像是有人拍了蘑菇的伞盖,成熟的孢子囊荡下黄色烟尘,被人经过的气流一荡,半天都不肯着落。
安鹤站在高塔中心抬头,光线被黑暗吞噬掉,她只能看到很近的地方,菌丝组成了膜状物牵扯着一个庞然大物,悬在头顶她看不清。
“中间一直是镂空的吗?”安鹤问。
“不是,原本每隔十楼有一层阻隔层,被炸毁了。”
“你们炸的?”
为了防御?
骨衔青:“别的使徒炸的。”
为了让神明更好织“茧”。
她们谈话的时候沿着旋转楼梯往楼上走,交谈声在空荡荡的黑暗里回荡,叠加在一起显得尤为可怕。
在手电光照不到的地方,潜伏着未知的危险。
骨衔青说要带她们去六十七楼的指挥室。
没了传送梯实在不便,她们要爬好久才能到达目的地。而过高的活动会导致孢子吸入过量,安鹤只能尽量保持清醒。
在经过二十几楼时,一直躲在口袋中的阿尘,突然闪着蓝光飘浮在半空。
“这里有终端服务器?”阿尘柔和的声线在整个高塔荡出回音,安鹤突然感知到整个塔身晃了一下。
但旁人并无知觉,骨衔青用指节叩墙:“在这里,也被摧毁了。你有感应?是有东西还在运转?”
“没有,只是扫描到了数千个箱体。”阿尘显得有些失望。
她们处在中间层的位置,两侧看上去只是坚实的墙,如果不是阿尘明说,安鹤根本不知道这里有个隔层。
安鹤停下脚步:“服务器?谁的?爱尔克?”
“对,爱尔克军用的部分。”
安鹤摸着墙面:“当初的摧毁是怎么个摧毁法?这里不像有炸弹爆炸过。”
“并没有那么声势浩大,它是悄无声息间毁灭的,人工智能的死亡没有声音。”骨衔青改叩为触碰,“它的管理者销毁了核心程序,所有数据化为乌有。”
安鹤没有为爱尔克的过往感叹,她没有和它共事的经历,没有感情基础。
所以安鹤的声音冷静到过分:“也就是说,这里有个空置的服务器?”
“你要干什么?”骨衔青好笑地看着安鹤的眼睛,在对方动鬼心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会变得特别明亮。
“我想让阿尘留在这儿。”
机库里漆黑一片,这里原本配备高压电感应器,不仅如此,还有红光射线以及激光装置,只要身份验证不成功,闯入者会在踏出第一步时,就被切割成一摊烂泥。
但现在,这些东西全部失效,一个个压缩过的机箱成了黑盒子,看着像是坟墓。
安鹤把阿尘留在了爱尔克死亡的地方,死寂一般的坟墓,出现了一抹幽蓝,宛若鬼火。
安鹤带着阿尘是为了跟林湮及时沟通,但现在,阿尘有了更好的去处。小小的机械球成瓣状打开,安鹤根据骨衔青的指示,把一处主机接口与阿尘核心相接。
“阿尘有备用电源,激活一小片机箱应该能撑五个小时。”安鹤摸摸阿尘,“而且,这里有更多服务器供你使用,之前吞噬林湮后的运算能力展开后,覆盖高塔和周围三十公里没有问题。”
虽然阿尘的运算量比不上爱尔克的千万分之一,但如果这座高塔有任何可以唤醒和接入的设备,阿尘会比人类更先感知,也比人类安全。她们在第一要塞有过经验,可以做些配合。
安鹤暴力拆掉了一个机箱,把巴掌大的阿尘放进去藏身,在装回外壳之前,安鹤照例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温润的蓝光淡了一些,阿尘这一次,不再怕安鹤不回来接她,她怕安鹤主观意义上回不来。
所以最好做些约定,让人赴死的时候有一根线牵着,不要那么了无牵挂。
阿尘光芒大涨:“我等你。”
安鹤调整好腕表,留了两只渡鸦一左一右在机箱上站岗。她回头看向望不到头的机库,总觉得黑暗里有好几双眼睛。
机械球倒不怕菌丝和孢子寄生,但安鹤怕神明控制着血人出现,毁坏阿尘,毕竟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监视着。
所以安鹤让阿尘启动了最高防御,它体型小,又是能够卸掉力道的圆形,金属外壳能够承受30T的冲击。
这下,继续往前走的人更少了。
当初从荒原出发的三百号人,走到最终点时,只有三个。
一个小时后,处于四十一层高的安鹤,终于瞧见了那个模糊影子的底部。庞大、血红、在眼前跳动得真切。一颗游动的眼球状的东西,在茧上滚动,最后锁定了安鹤的方向。
安鹤被攥取了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庞然大物,心率逐渐升高,她预感到,观察者将笼子掀开了。
正在此时,通讯器里传来闵禾的声音将她拉扯回现实。
“安鹤!”闵禾很兴奋:“我们在医院发现了好多药品!”
……
“抗生素、营养液、止血凝胶……”闵禾报着名字,“还有神经阻断剂和生物毒素,罗拉说全是最先进的生物科技,我给小不点试过止痛剂了,很管用。”
闵禾往左侧看了一眼,刚注射完止痛剂的小不点生龙活虎,拖着个大袋子正在搜刮药柜。她作为士兵,也不得不佩服这十一岁的小孩极能忍痛,直到注射完药剂,小不点才说:“哇,原来摸到皮肤是可以不痛的,以前的药效都没这么好。”
闵禾跟小不点交情不深,这才深刻察觉到,患病差不多半年,小不点反而不太适应不痛的感觉。
“有找到合适的药吗?”安鹤问,“能延缓骨蚀病发作的。”
“有,但是看起来很复杂。”闵禾收回视线,“不过,好消息是骨蚀病不太严重的话,真的可以治愈,罗拉正在分析如何使用这里的医疗器械。”
另一个房间内,罗拉安静地站在一组机器前方,阅读损坏到纸质状态的报告。
“好。”安鹤那边回音很大,“真是好消息。”
闵禾在原地踱步:“你们到哪里了?”
“唔,还在路上,快到了。你们慢慢研究,不着急,我们到点集合。”
“行。”
闵禾暂时关闭通讯,守在罗拉和小不点几步远的地方,她往下压住枪口,野犬在她脚边辨认空气中的陌生气味,一人一狗尽职尽责站岗。
她们在绿洲中心医院待了三个小时,拿东西都很小心,到现在没有遭到任何不明生物进攻。
医院很大,好几十层,设备十分齐全,齐全到手术室的刀具都摆得很好,像是一场手术开始之前,病人没了,医生没了,设备和手术刀却留了下来。
她们正处在十七楼。要是从远处看,整栋大楼漆黑一片,只有一扇小窗户透出三束手电光。
闵禾往走廊深处照射了一下,手电光的能见度缩减到只有五米,走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生物,藤蔓也没有。
闵禾保持着警惕,试着打破这恐怖的寂静,她跟两人闲聊:“罗拉,要是我们杀了邪神,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她跟罗拉的交情没有和安鹤好,虽然出生同一个要塞,曾经还是同事,但罗拉不太提起过去,闵禾除了知道罗拉是个间谍外,到现在都对罗拉本人一无所知。
她们谈不了过去,谈起来尴尬,那就谈谈未来。
罗拉本来不想搭理闵禾,她已经三个小时埋头苦干,不想被别的东西干扰。不过闵禾问的这个问题,会让她不自觉发散思维。人在苦难里待得太久,总是会想象一些美好的愿景让自己撑下去。
“我会回去荒原上。”
“啊?”答案出乎意料,闵禾侧过身子望向房内,“你不待在绿洲?”
“不是。”罗拉说,“还有人在那里,我想把人带过来。”
也不是一批人,她想到的也只有特定的一个人罢了,其她人附带。
闵禾望向走廊另一边,第一要塞尽毁,那罗拉说的肯定是第九要塞的谁。脑海里最先想到的“叛徒”二字,在嘴里滚了两圈,闵禾干咽回去,没有理由骂出口。
都是陈年旧事,想起来都褪色蒙尘,她们现在是伙伴了。
“带回来以后呢?”
“以后?留在医院吧。”罗拉翻阅纸张,“现在大家都知道提取剂有副作用,这样算起来,我们现在三百号人凑不出一个身体健康的,有得忙。”
原以为话题就到这里结束,冷漠罗拉突然开口:“你呢?待在绿洲想干嘛?”
闵禾眼睛一亮,提起这个她可有干劲了:“你记得我们今天路过时那块训练场吗?我想盘下那里,之后士兵操练用。周围的辐射物也不可能一时间清理得干净,应该会组建保护绿洲的军队,我可以胜任最年轻的长官。”
她站直了一些,上次爆炸在额角留下的疤痕还在,一直延伸到眼角,她以此为荣。
罗拉淡淡瞥向闵禾:“难怪挑起这个话题,说这么多,你就想让我问你这个是吧?”
“这是什么语气?我不值得一句夸赞吗?”
“忠心耿耿,好狗。”
“啧,你说话比海狄还恶毒。”
闵禾没跟罗拉计较。她们有自己的人生经验,看法总归有差距,过往不同、理想不同,抱负也不同。
因为安鹤而聚集起来不过半年时间,但人生是她们自己的,她们不用在意对方看法。哪怕安鹤嘲笑她了,新绿洲的长官位置,她也会争取到手。
走廊两边仍旧寂静一片,不知道是哪扇窗户打开着,偶尔有风灌进来。
“小不点,你呢?”闵禾透过玻璃,偏向左边的房间。
“我?”小不点指了下自己的鼻子,“没想过啊。我能干什么?打架倒是拿手,那我要当帮派老大!”
罗拉在隔壁高声喊道:“打什么架,到时候不会再有帮派,你给我好好上学去。”
“上学是什么?”小不点从门边探出个头,下城区可没有这种东西。
罗拉已读乱回:“好吃的。”
三人的手电光在楼里乱晃,在光线照不到的范围,在她们看不到的楼层,出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最先是野犬嗅到陌生的气味,在吹进走廊的风变大的那一刻,突然龇牙,垂下尾巴,喉咙里发出兽类威胁的低吼。
“等等,嘘。”闵禾反应很快,立刻根据野犬的反应,推断出靠近的东西杀伤力很大,不然野犬此刻就会冲出去,而不是夹着尾巴矮下前爪挡在她前面。
空气中的气味很陌生。但声音不陌生,那明显是骨节敲击的响动,但并不是一处,走廊两侧、头上、脚下,四面八方都传来咯咯咯的声音,密集到让她们恍惚某一刻回到了荒原。
“有骨蚀者。”闵禾迅速打了个手势。
小不点反应也快,赶紧拽着袋子跑向罗拉,两人站在闵禾的身后,屏住呼吸,迅速往出口撤退。
建筑物内部对骨蚀者来说太过狭窄,她们人数少,又都善于逃跑,还有机会无伤撤离。
空旷走廊的另一端被黑雾裹得严严实实,刹那间,黑暗扰动,有东西踩着瓷砖过来了。
咯——咯——咯——
……
咔嗒——咔嗒——
海狄用扳手捣鼓着眼前的玩意儿,回头看向阿斯塔:“你跟安鹤说了吗?我们发现一个特殊装置。”
在她们面前,是个像垃圾焚化炉一样的巨型设备,长得和第九要塞炼铁厂里的高炉类似,被放置在宽阔的犹如厂房的室内,离高塔不远。
说是厂房,但这里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好几个装载卸货的机器靠着墙,还有按键大量的操控台。
“刚说了。”阿斯塔挂断通讯,“她问了骨衔青,说这里是清洁能源净化台,让我们不要着急,看看还能不能用。”
“清洁能源吗?”海狄觉得奇怪,“可是我们是一路沿着热核脉冲管道过来的。”
她操控着机械犬,沿着一节被炸得稀烂的管道寻找源头,管道越收越细,原本是往高塔延伸,但不知怎的中间断了一块,接上去的是另一种管道,只有电线大小,扎成一束,从横截面看像蜂窝煤。
机械犬叼着电线,最后寻到了这里。
海狄打算把这个高炉一样的设备拆开看看,瞧瞧里面装了些什么。
螺丝明显不是原装,就这么一扭海狄就拆得七七八八,有一颗螺母掉落在地面上,在瓷砖上打着旋,然后啪嗒一声躺平。海狄把螺母捡起来,这一捡,发现了一些问题。
“这个灰……”她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高炉的位置。地面不太干净,堆积的尘土几乎可以结成硬壳,海狄的手背在地上蹭出灰痕,很杂乱,但更杂乱的,是一道道拖痕和鞋印。
她们之前根本就没留意。
“怎么了?”阿斯塔凑近来。
“这地方,在覆灭之后还有人活动过。”
那些拖痕脚印虽然也快被灰尘覆盖得看不见,但明显比旁边的浅一道。再看高炉和操作台,也有明显的使用痕迹。高炉上的螺母,重新连接的管道,应该就由这人拆卸重组。
“能做这些细致活,看来人还很清醒。”海狄说,“只不过看后面累积的灰尘,这人也很久没有再出现。”
“是使徒吗?”阿斯塔猜,“每个地方都有一些使徒。”
“不知道。不过这地方,总不会有幸存者吧。”
海狄摇头,她站起身,面前是一人高的开关门,像是高炉的上料区。她抓住把手,使劲一拉,将近半米的厚重金属门吱呀一声打开,海狄捂紧口鼻站远了一些,生怕蹿出些什么怪物。
但是没有,这高炉造得细致,安全性拉满,金属门里,竟然还有一道保险门。
海狄推了推里面的门,这玩意应该由多道保险闸控制,根本开不了,忙活半天一无所获,海狄有些失望。
但是,她余光扫过两道门之间的缝隙,一个巴掌大的控制器就卡在里面,方形,只有一个红色按钮,海狄费了点劲才把它抠出来。
突然出现一个这样的按钮,会让人不自觉想要按下去试试。但海狄精通机械,知道不能随便按,万一连着什么武器就糟了。她想了想,拿出螺丝刀撬开了方形外壳,低呼了一声。
“这布线方式,怎么像个遥控。炸弹啊。”
还是最古老最机械式的那种,算是踩到她的领域了。
海狄重新装回外壳,坐在地上看看高炉,又看看手上的东西,突然灵光一闪,这遥控。炸弹,很可能连接的就是这清洁能源。
她不知道绿洲的清洁能源是什么,但很多气体达到一定浓度都有爆炸性。绿洲的热核脉冲管道都失效了,但能源早已存在,这些管道很可能遍布在绿洲下方,输送给千家万户。
这是现成的爆炸管道,只需要一个火石就能点燃。有人想用它炸了绿洲。
就是不知道手里的遥控器,是连接的整片绿洲,还是固定区域的能源管道。
做这些事的人也没有留下任何说明,显然是打算自己使用,而不是留给后人。可这个人,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按钮。
海狄在操控台边上转了好几圈,这个地方是实操台,项目资料应该在高塔内部,海狄什么都没找到。
可惜了,要是有清洁能源管道铺设图就好了,热核脉冲管道需要时间维修,但这现成的东西她还能利用。
海狄把这地方的情况汇报给阿尘:“等几个小时后我们进了高塔,记得找找有没有铺设图。”海狄说着,拨动着护目镜。
“阿斯塔,你等等我,我再查一查。”
“没时间给你查了。”一直守在入口的阿斯塔忽然抡起重刀,一刀把入口处的金属门砍出个缺口,砸出火星。
顺着断口滑下来的,却是一节长满尖刺的黑藤蔓,大腿粗细,掉在地上还在蠕动。门外黑压压的,全是这样的东西,明显是冲她们来的。
海狄跑到门口,往外一看:“哇,我们被包围了!”
阿斯塔重刀一挥:“别哇了,赶紧闯出去。”
……
阿尘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应海狄的请求:“好的,进了高塔我会找一找。”
阿尘的底层程序让她不被允许说谎,所以它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但当它给出回复时,海狄那边已经切断了通讯。
机箱内很黑,阿尘收敛了自己光芒,只在头顶那一块留了一个圆形的蓝色光圈,像一个开机按钮。
它用自己的备用电源激活了附近的几台主机,将自己的数据腾挪过去,机库足够的空间、高科技设备,让它的运算能力也随之提升。
数据流像水流一样往两侧持续扩散,一组组机箱上的细小指示灯,逐渐变成蓝色。
这里的设备内存删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阿尘的电源撑不起太多设备,所以到第十组机箱时,它判断出数量已经足够,打算停止挪动。
但在此时,它的数据流触及到了一个只占用了极小内存的旧日志,要是在信息洪流里,根本不会引起注意,但在空空荡荡的主机内,这样一个孤零零的文件就显得特别显眼。
它查阅了它。
是一个旧型号的外接设备留下的登录日志。
看覆盖状态,是在爱尔克被销毁后才留下的文件,阿尘花了半秒钟读取日志,一段尘封已久的信息在它的数据界面微微展开。
>外接设备连接成功,请求接入
>管理员身份验证请求…密码输入中…人员信息,绿洲调查中心指挥官方焰尘,用户名Admin_3037。验证通过
>操作员输入:爱尔克,还在吗?
>目标物检索,激活失败,核心模块缺失
>主控程序未找到爱尔克可用响应节点
>正在检索云端备份
>所有路径均返回空值
>操作员输入:看来销毁得彻底,好吧,我拿走了关长官的光脑,现在重新导入你的核心备份。我时间很紧急,如果你能够重启成功,请按照清洁能源管道铺设图,阻断居民区输送管道,并降下防火线,只打开一区高塔周围的输送道,供我使用。
>上传中。尝试载入爱尔克核心缓存文件
>文件校验中…
>校验失败,外接设备型号为接收器,无法反向供电,主服务器启动失败
>错误:数据完整性受损
>错误:该备份缺少激活装置,无法完成写入
>错误:文件传输中断,接收失败
往后的一大段日志,全部都是重新上传,复又失败的记录,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操作里,这名叫方焰尘的指挥官,最终放弃了徒劳的举动。
日志尾端只留下三行字。
>连接已断开
>用户离线
>系统休眠_
画面闪动,最后一道光标不停闪烁,在无人操作一分钟后,归于沉寂。
三十秒后,阿尘头上的光圈亮了亮,它漂浮起来,在狭窄的机箱里悄悄转圈,显得很激动。
方焰尘,它看到了方焰尘留下的东西!阿尘核心内的情感代码让它做出了高兴和触动的反应,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安宁女士心中挂念的人,终于和它产生了一点关联。
它跟着安鹤去过骨衔青的房间,知晓这是安鹤真正的妈妈,它为安鹤感到高兴。
——方焰尘女士没有死在覆灭之时,还活了一段时间,并且没有放弃拯救绿洲的希望。阿尘想要联系安鹤,但在这之前,它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个日志留有方焰尘的登录信息,还留有中断的爱尔克核心备份,虽然数据损坏,人为已经难以修复,但阿尘是和爱尔克同根同源的人工智能,人类无法读取的信息,它可以做到!
它还有能量轻松启用旧服务器,虽然只有千分之一,但只是激活损坏的核心备份,不需要那么大的运算量。
阿尘开始行动,它先解析了管理员账号的安全权限框架,如果爱尔克还活着,它就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攻破防火墙,但是爱尔克已毁,外接设备留下的痕迹被它轻松抓取。
接着,被它激活的十个机箱上的蓝光,开始依次闪耀。
它在用管理员账号扫描整个机库,确认空无一物的主机灯熄灭了,新的主机又被激活点亮,整个机库,开始依次亮起蓝色灯,又依次熄灭,像是一团会呼吸的萤火。
在消耗了大量电力之后,阿尘终于搜寻到了机库接收和储存文件的区域,开始翻找任何与爱尔克相关的碎片残留。
数据世界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即便文件被删除,某些临时文件、缓存数据或未完全覆盖的扇区可能仍然保留着有价值的信息。
阿尘通过复杂的算法,尝试从这些碎片中重建爱尔克部分功能模块。
在它诞生之时,它从没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一个小小的保育机器人,跨过千山万水,和一个庞大的人工智能产生了交集。
爱尔克对它来说,是个巨人,它在捡拾巨人的碎片。
>正在搜索爱尔克相关数据片段
>检测到57个疑似缓存文件
>开始尝试拼接数据
阿尘对爱尔克的构建框架很陌生,它只能运用逆向工程技术,试图理解其内部结构和工作机制,窥探出一些关键算法。
但缓存的数据并不多,阿尘很快发现,这57个碎片简直是沧海一粟,是人类身上的一根头发,它根本不可能凭借这些东西就重新拼凑起爱尔克。
阿尘的扫描停在一行文字上方,在这样重要的碎片里,竟然还保留了那个关于火焰之神的传说,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竟然就是构建爱尔克底层逻辑的一环。
只不过,没有某个指定的人是火焰之神,在爱尔克的数据里,绿洲的所有民众,都是火焰本身。
阿尘沉默了两秒,两秒后,它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重构不可能了,它选择融合。
在它的操作日志里,以每秒千次的运算速度留下大量的记录。
……
>尝试从备份文件中提取有用数据
>提取到爱尔克的基础安全协议配置
>创建虚拟运行环境,逐步加载模块
>模块运行稳定,无异常
>整合所有恢复的功能模块,开始融合
……
>光之心系统重构完成,准备重启
>正在重启……
整个机库的蓝光突然熄灭,陡然陷入黑暗。与此同时,经由阿尘汇集的通讯信号在一瞬间*失灵,中断。停在主机上的渡鸦这才发现异常,高声扇着翅膀,高声啼叫,啼叫通过神经连接,传给安鹤,安鹤内心一惊,点开腕表时发现光幕召唤不出来了!
“阿尘!”
她的声音脱口而出只用半秒。半秒后,整个机库的蓝光大涨,被激活的主机发出滴滴的响动,紧接着,机库的主板电路被一个全新的智能体接入,激活,啪一声,白炽灯明亮的光线驱散了所有黑暗。
>重启成功
>通讯恢复
>触发原残留模块中的自我分裂复制程序,是否使用?
>是
>语音模块加载,是否沿用原有设置?
>是
“我在。”阿尘熟悉的声音及时给出回应。
“怎么回事?”安鹤因为焦急心脏狂跳。
“我找到了爱尔克的碎片,从它那儿接过了……”阿尘本想说“残留数据”,但它改口用了另一个充满人性化的用词:“接过了火把。”
阿尘声音平静:“这件事以后再解释,安鹤,检测到周围十公里有异常波动,大量变异生物已经包围了高塔,情况极危。机库出现血人30……60……一共102只,正在朝我靠近,不过,不用担心。”
安鹤总觉得阿尘变得有些不一样,更平稳,不惊慌,慌乱的是安鹤。渡鸦的视线里,机库里冒出大量不按规则出现的血人,它们没有办法像吸食人类一样吸食掉阿尘的数据,所以全部冲向机械球藏身的机箱,要把它物理摧毁。
但就在此时,机库的防入侵装置,被突然激活了。
机库的天花板和地面,出现了大量针尖般的细小孔洞,连成一道道高温射线,那些无法被检测出基因信息的血人,被从上到下洞穿、切碎,由人工智能精准控制的射线还会移动扫射,并不差一毫地避开了主机机箱。
与此同时,血人踏过的地方出现局部高温电压,刚被激活的发电机开始运转,电流经过血肉形成闭环,开始炙烤,冒出的滚滚浓烟被防火喷头精准喷灭。
两只渡鸦已经展开羽翅,势必护着阿尘,但现在,它们停在半空,没派上任何用场。
“安鹤,不用担心。”阿尘又说了一次,“我在尝试激活高塔,请你继续往前走,快!”
第150章 “再撑一会儿,不要死。”
安鹤已经站在六十七楼的指挥室门口,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没有推门进去,而是站在环形走廊上,凝视着中间巨大的茧状物。
指挥室门口的围栏被炸毁了一块,她如同站在悬崖边上,被脚尖踢到的碎石滚落,好久才听到回声。
通讯器的公开线路一直有人在发回警报——
“长官,我是凯瑟,中心一街出现大量辐射物,请大家注意,避开中心一街!绕路,并找地方躲避!”
“商业街也是!黑雾浓度增强,呼吸困难,请戴好面罩!”
“安鹤,医院出现了新型骨蚀者,数量未知,不要靠近医院,重复一次,任何人,不要靠近医院!”
“阿斯塔啊!你看着点人啊,别往我身上砍!”
嘈杂的警告交叠,熟悉的声音或激昂或低声地汇报情况,并警示其她的人不要靠近。
神明最终还是对分散的人群下了手,但,这样的情况已经比安鹤[预言之眼]中要好,至少,她的伙伴们没有死在踏进高塔的第一秒,甚至撑到了她直面神明的时候。
她按着通讯器,给出回应:“再撑一会儿,不要死。”
撑到她杀死它。
她转头给阿尘发信息,让林湮帮忙植入意识,延缓一下外面的辐射物。很快,通讯器里的警报声少了,偶尔传来几声枪响。
安鹤仰头,巨大的茧状物已经睁开无数只眼睛,密密麻麻,丑陋之极。
毁掉人类文明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安鹤歪了歪头,这根本不是神,而是怪物。
骨衔青站在安鹤身后,布满阴影的地方,面无表情,没有动作,对于站在边沿上的安鹤,骨衔青一句话都没劝阻。只是稍稍往前,把薇薇安挡在了身后。她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只有安鹤一个人。
六十七楼的墙面上也出现了大量血人,它们从墙壁上钻出来,从脚底下冒出来,直径巨大圆形的走廊,围堵了一圈,出口被堵住,周围房间的大门也被统统堵死,她们站在走廊上,中间的巨茧,是神明安排给安鹤的唯一葬身之地。
安鹤回头看了一眼骨衔青,然后她转过头,左手按在后腰的枪柄上,右手抽出了刀。
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的血人,突然张开嘴,发出了难听嘶哑的声音。
“你履行承诺,把人带来了。”
神明本身不会说话,它必须要通过人类的喉咙,或者精神,才能够与人类交流,安鹤沉默地听着,这句话的承受对象不是自己,而是骨衔青。
身后,骨衔青移开目光,一双眼睛盯准了发出声音的血人,她同样没有回话,而是在想,这张脸是哪个组的工作人员来着?是李队长还是张队长?变成这副模样,真糟糕。
血人继续说话:“我还以为你不会遵守我们的约定。”
“但你不仅带来了安鹤,竟然还有薇薇安,虽然精神力差一些,但也是不错的祭品。”
“你完成得很好,之后想要什么奖励?”
神明给骨衔青留出了回答的时间,但沉默的高塔内部,只有它一个人在说话。
安鹤明白神明是何居心,神明选择在这个时刻,挑拨她和骨衔青的关系,将矛盾转移到她们自己身上。它一定想看自己气急败坏的样子,要么愤怒地质问,要么掉转刀尖打起来。
可惜了,她们已经为此打过一架了。
更何况,她们没有任何关系。
安鹤往前踏了一步,半只脚掌悬空,她淡淡看了一眼脚下,问:“说完了吗?”
也不管对方回不回答,安鹤抬手举枪,瞄准巨茧中心最大的那只眼睛,扣动,“砰!”火光和子弹一起迸发,旋转的弹头飞射,扑哧一下击中巨茧的血肉。
接着,爆炸!
时间变慢,纷飞的血雾笼罩,然后飘然下落,在这样被延缓的时间里,安鹤借着照明灯看清了,这样小威力的爆裂弹,对巨茧来说是泥牛入海。
那块被炸毁的地方又开始愈合,在安鹤的视野中,一根根菌丝交叠成肌肉,修复着巨茧的伤口,就像[寄生]的菌丝修复她的身体一样。
唰——破刃时间又迅速停止,比[寄生]强上百倍的自愈能力,眨眼间修复了弹口,血雾继续往几百米的高塔底部下坠。
在坠过安鹤眼前时,安鹤探向后腰,摘下两枚手榴。弹,咬住拉环,左手奋力一扔!
榴弹击飞了眼前一滴血雾,继而,带着巨大的势能冲向巨茧。
继续往前走,走!
安鹤突然一跃而起,半只脚掌在走廊边缘一蹬,整个人腾空飞跃,她的身体崩成一张弓,在飞出去的瞬间展开,和榴弹一前一后冲向同一个方向。
在短暂滞空之后,安鹤踩在那些穿透石壁、固定着巨茧的菌丝薄膜上,绷紧的菌束因为她的重量往下凹陷,在一根根崩裂之时,安鹤爆发出最强的速度,维持着平衡的同时踩着菌丝飞快接近巨茧中心。
最先是两颗榴弹开始爆炸,就在此时,包裹着巨茧的菌丝快速移动,两束菌群合在一起,成千上万根菌丝,凝聚成两双大手,在榴弹表皮崩裂的一瞬间,紧紧握住。
“轰——”
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因为“大手”的阻挡,榴弹并未接触到巨茧,只有那两双手被炸得稀碎。
在冲击力下,崩裂的菌丝如浓稠的血雾一样散开。
巨茧上的眼睛眨了一下,就在此时,它看到血雾过后,安鹤带着寒刀紧随而至,几乎和爆炸只差了一秒。
这么近的距离,安鹤肯定也被炸弹伤到了,但从她的状态完全看不出痛楚,唯一露出的眼睛里闪着杀戮的火焰,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来的。
安鹤双手握住刀柄,往前猛地一挥,千锤万练的军刀猛地切掉探过来的“断手”,在断掉的菌丝往下掉落时,安鹤又已经挥出了无数刀。
她的速度太快,成了破刃时间里唯一的王者,她不用枪,之前那支枪被随意丢在走廊上,薇薇安脚下的位置。
安鹤只用刀,既然菌丝会愈合,那她的切割速度要比愈合更快!
安鹤在绷紧的菌丝上飞奔,脚下几百米的高度组成漆黑的深渊,等着她坠落。偏她就不坠落,把固定巨茧的菌丝,当成了第一要塞的悬浮轨道,飞速狂奔!
她越来越接近巨茧。
脚下的菌丝开始收回,安鹤绷紧核心,飞身扑向另一边的菌丝,继续奔跑。菌丝一条一条断裂,安鹤便瞄准目标来回挪腾,唯一的灯光在高塔中心飞舞,由于速度过快,看上去几乎没有停顿,安鹤整个人成了一只飞翔的渡鸦。
薇薇安紧紧抓着骨衔青的衣摆。骨衔青的灯光,会有意无意扫到安鹤的脚下,于是薇薇安能够清晰地看到安鹤的一举一动。
神明开始操控大量菌丝试图擒获安鹤,从远处看,犹如一项控血的天赋被激发,菌束快速而又杂乱地飞向目标,尾端如同尖刺,要刺穿安鹤的肩胛骨才罢休。
周围的血人也开始蠢蠢欲动,薇薇安死死盯着一切,打算动用天赋——她面前的骨衔青抱着胳膊没打算要战斗的样子,薇薇安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杀死巨茧。
但是,在她准备发动天赋之时,她突然从菌丝里看到,安鹤往这边快速一瞥,目光和昨晚一样充满威胁。
薇薇安浑身一震,停止了天赋。就这一愣神的间隙,那些血人脚下连着菌丝,一个个飞扑向了塔身中心。
它们掠过了骨衔青,掠过了没有发动进攻的薇薇安,安鹤将整个高塔的敌意,都集中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受伤了。”骨衔青轻声呢喃,有些不忍,也有些期盼,不知道抱着怎样的心态。薇薇安顺着前方看去,安鹤浑身漆黑,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安鹤已经站在了巨茧上方,靠近边缘的位置。她在被吞噬,真切地踩着一团血肉,脚底与巨茧的接触面,恰好是一只眼睛的眼珠。
安鹤低头看着自己下陷的脚,蝼蚁终究没办法和神明对抗,她的腰、肩、脚踝,都被菌丝穿刺。
值得庆幸的是,绿洲已经没有幸存的人类和使徒,神明无法像赋予第一要塞民众天赋那样,突然不讲武德。
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三百名幸存者,连带骨衔青一起,都是她的人,是很难被操控的人。
安鹤握着刀柄的手流出鲜血,沿着手臂淌下,滑到指尖,再一直沿着刀尖滴落,然后啪一声,坠到神明的眼睛里。
她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让整个巨茧都震动了一下。
脑海里的呓语更加疯狂了,咚咚的声音完全和她自己的心跳同一个频率,运动过量,面罩已经挡不住黄色孢子,安鹤感到脑海中神智摇摇欲坠。
她到了这里,是否正合神明的意愿?
神明想吞噬她。
但无所谓。
安鹤不在乎伤口,她突然双手握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往下一扎,正中眼球!
从她的肩胛骨为中心,爆飞的黑色渡鸦展开羽翼,继而俯冲,啄巨茧的眼睛。
多少只?一百只?两百只?安鹤没有数,她的渡鸦会随着精神力分裂出新的,除了那些已经死掉的同伴,安鹤尽全力把能召唤的渡鸦全召唤出来了,那些被她强大精神力养育的嵌灵,个个生龙活虎,猛烈狠戾。
巨茧疯狂颤动,安鹤往后一跳,鞋底带起菌丝,片刻后,她整个人依靠着重量,沿着巨茧的边缘急速往下坠。
刀尖还卡在巨茧里,而安鹤没有松手,于是一道不断延长的切割线,像切开一块肥猪肉一样,往下划——拉——没入刀柄。
在巨茧愈合之前,安鹤腾出一只手,摘下了腰间所有的爆炸装备,咬掉拉环塞进了伤口里。
“轰——轰——”
接连不断的爆炸通过菌丝传导,整个高塔都随之震动。
安鹤离得太近,整个人被气流掀飞出去,手臂、肋骨严重受伤,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军刀一松,掉进深渊,安鹤神志不清跟着往下坠,砸在层层菌丝上,又翻身往下。
破刃时间成了延缓坠落最后的天赋,与此同时,那些被吸进肺腔的黄色孢子,开始伺机而动想要攻占她的思维。
安鹤迎面朝下,在逐渐拉长的时间里,她看到原本漆黑一片的塔底,出现了一抹亮光。
一楼的照明设备被阿尘激活了。
从上往下看,像一个圆形的开机键。
“安鹤!”
“安鹤!!”
安鹤模模糊糊听到好几个声音在叫她,离得远些的,是骨衔青的声音。离得最近的,是腕表里传出的阿尘的声音。
阿尘应该感知到了爆炸,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滚落到四十多层时,安鹤砸在最底部菌丝薄膜上,意识在呼唤中变得清醒,安鹤猛地睁开双眼,摇摇欲坠之际,伸手抓住了那束菌丝。
还不是时候。
安鹤曲身双腿一绞,倒吊在菌丝上,与此同时,俯冲而下的渡鸦聚集在她背后,为她找到了一个不算稳当的着力点。
还不能死。
借此机会,安鹤腾出一只手,脱掉了右手手套,疯狂蔓延的菌丝与神明的菌丝重合、缠绕、紧紧绑死,组成了可以攀爬的藤蔓。
暴涨的菌丝触碰到了巨茧底部,然后以疯狂分裂的速度,迅速从上往下包裹巨茧,安鹤利用菌丝,又回到了巨茧身上,开始往上爬。
在她头顶,一个血人以诡异的姿态倒吊在菌丝薄膜上,开口:“你终于,使用寄生了啊。”
安鹤进入绿洲后,一次都没有主动使用过[寄生],最后一次使用,是对付变异玄乌,从那时开始,她就察觉到了[寄生]的菌丝有些不受她掌控。
这些跟神明同源的东西,开始异化了。
就像现在,菌丝在她指挥之外疯狂暴涨,她的手心被染成了一片红色,特别是摘掉手套后,好像所有血液都要流淌出去才会停歇。
接着,属于她的菌丝,开始和巨茧上的菌丝融合,被大量渡鸦啄掉的眼睛,又被安鹤的菌丝修补成形。
菌丝被同化了,并且反向扎透了她的四肢。
安鹤在最后关头极快地利用菌丝,卷住自己的手腕,快速爬升到巨茧中心。在意识到菌丝再也无法控制之时,安鹤拆掉背带,抓住圣剑剑柄,用力一抽,冰冷寒光出现,剑鞘滚落到高塔底部。
安鹤握住圣剑一挥而下,贴着手心的冷铁,斩断了寄生的菌丝。
剑鞘坠地,叩一声轻响,高塔二至十楼依次亮起白光。
“没用的。”
这一次,不是血人发出的声音,安鹤在自己脑海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神明再次侵入了她的神智。
“没用的。”它说,“我刚刚已经沿着菌丝侵入你了,而且你吸入了过量的孢子。”
安鹤伸手一摸,她的面罩在打斗中变得松松垮垮,难怪思考变得如此困难。安鹤没有回应,仍旧抓着巨茧往上攀登,她的脚陷进了巨茧里,手指抠着眼睛的下眼睑,一步一步,又接近了巨茧顶端。
安鹤看到了骨衔青,她就站在走廊边上,露出的眼睛里饱含复杂的情绪,一定很难受吧?安鹤想,看着自己死去,骨衔青也不一定比她轻松,瞧瞧,抱着胳膊的手要把衣服都掐烂了。
真好,骨衔青活该受这样的折磨。
“哈。”安鹤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翻到巨茧顶端,泄了力气,仰面躺倒在巨茧身上。一只巨大的眼睛游移过来,安鹤成了中间竖着的瞳孔。
神明开始说话:“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努力,但是都没用,安鹤,你的努力全部失败。”
“是吗?”安鹤喘着气,她感受到周围的菌丝开始蔓延上来,像被温暖的怀抱包裹着,“说说看,我哪里失败了?”
“我看着你分散了队伍,她们现在全都孤立无援。我知道你们人类不喜欢孤独,即便死也追求死在一块儿,你给她们安排了最坏的结局。”神明叹息道,“如果你不那么逞能,一个人上来,她们还能帮你一下。”
“怎么?只有我跟你玩,你没玩够?”安鹤语气充满戏谑。
“我并不是在和你玩。你喜爱的故乡,第九要塞,已经被黑雾摧毁了。你敬重的老师,现在已经被黑藤蔓缠紧,你有听到她的声音吗?没有,她没有力气和你说话。”
林湮的能力只能延缓时间,到底还是无法和神明抗衡。安鹤握紧了手心,那些再度想要冒出来的菌丝,被她捏成了稀烂。
“还有你的下级闵禾,你的伙伴罗拉,在医院被逼入绝境,她们也要死了。”神明顶着安鹤的脸,平静地说着残忍的话语,“即便你的妈妈,那个机械球接入了高塔的设备,也依旧没用,来不及。你分散了她们想阻止她们的死亡,但死亡还是会来。”
“你看得到她们?”安鹤问。
“我看得到每一个人。”
安鹤明白了,她们就像是蚁群在筑堤,可大水不是一杯,是一片海洋,她们挡不住。
整个绿洲,都成了海洋,黑色的海洋。辐射物、黑藤蔓、骨蚀者的浪潮正在蔓延过来。神明什么都没做,它只需要动动精神力,就可以调度一切。
这片土地,已经被它掠夺了。
“噢,还有骨衔青。”神明说,“骨衔青从来都没在帮你,她是有目的的。你瞧,她现在只在一边看着,什么都没做。”
“这我知道。”安鹤大笑,唇边溢出的血沾湿了面罩和围巾。
安鹤开始往下陷,半边身体被吞噬,她睁开眼睛,又问:“和我说这么多,不直接杀死我吗?”
“我要你的身体。”那张她自己的脸,稍稍昂起头,直白地表示。
它不想杀死安鹤,就像不想杀死方焰尘一样。只要安鹤能承受得住精神力浓度,它就可以不再只存在于另一个空间,它可以亲自使用无限的天赋,做到任何事情,改变物质、连接精神、赐生、赋死,成为真正的神明。
“接纳我吧,安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