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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第131章 [一体两面]她求得的,是欺骗。

    安鹤望着镜子,骨衔青不在场,那好,所有无处抒发的恨意,统统指向了林湮一个人。

    精神力被愤怒和怨恨激发,冲破阈值,唤出的渡鸦不计其数,情绪无法收场。可安鹤的神情偏偏又平静得如同沼泽。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没有征兆,安鹤用仿生肢捏着那枚金属圆环,在林湮还在提及骨衔青之时,狠狠一捏,一扔,压扁的金属成了片状,掉进方盒子。

    安鹤在那里放置了一枚纽扣炸弹,两者碰撞,爆炸发生,连同镜子和金属圆环,被炸得粉碎!

    林湮的上载意识当然还没死,毁掉一个器械不足以杀死她。

    上一次刺杀时,安鹤已经搞清楚这样的接收器,有两个。剩下一个在林湮的耳朵上,林湮的上载意识消耗能量巨大,仿生机器人可以日夜不眠不休地营业,但控制它的接收器是需要替换和充电的。

    安鹤毁了其中一个。

    接下来,是另一个。

    安鹤了解黄金时代的仿生材料,触觉会扩大,但同时,痛觉可以轻易屏蔽,林湮的整具身体都由仿生材料制成,说不定,上载意识里的林湮根本不会感知到痛苦。

    但不要紧,她依旧会杀掉对方。

    散落的玻璃碎片擦着安鹤的衣服飞过,倒映出支离破碎的脸。

    她尝试了这么多次,知道林湮会在何种情况下使用天赋,这人总是仗着技高一筹,不会立即动手,就好像逗弄一只蚂蚁。

    所以,安鹤先动手了。

    一只渡鸦的力量不足以禁锢一个人,但一百只、三百只渡鸦,想要撕碎一具身体,轻而易举。

    渡鸦弯如镰刀的趾爪陷入林湮肩膀,毫不留情扯下皮肉,尖锐鸟喙扎进咽喉,撕扯血肉下的仿生骨架,网状仿制神经犹如细若蛛丝的电线,被不客气地叼啄出来,甩向地板。

    最后,大量渡鸦张开利嘴,扯向林湮的耳朵。

    林湮果然感觉不到疼痛,以至于表现得同样冷静。

    在铺天盖地的渡鸦侵袭下,林湮还有能力脱身而出,脚尖一踩,两枚叠在一起的玻璃碎片交错,飞起来的那一块,被林湮精准抓住,连人带着玻璃尖,冲向安鹤的后脑勺。

    安鹤转身格挡,林湮已经压身过来。玻璃锋利的断口扎向安鹤的虹膜,几乎贴到晶状体。安鹤眨眼时,眼皮甚至和玻璃触碰。

    “林医生,你终于要杀我了吗?”安鹤挡着对方的手,出奇地冷静,“不打算玩你的创世游戏了?”

    ……

    “这不是创世游戏,是模拟沙盘。”年长的军官抽走了林湮手中的智能平板,“跟你之前玩的游戏不一样,不要随意让一个人占有另一个人的房子。”

    九岁的林湮撑着沙发转过身:“可是妈妈,有什么不一样吗?不都是让我管理一片区域,我只需要分配就好了。”

    “你管理的是人,是真正的生物,和你一样会思考。”年长军官摸她的脑袋,“等你长大,站到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你接过去的不是分配的权力,是责任。”

    “什么责任?”

    “根除疾病,让人们平静生活的责任。”年长军官掏出一颗橘色糖果,剥开糖纸,塞进林湮嘴里,“行了,你不小了,别像个孩子一样赌气,明天我会送你去上战略课。”

    “我不明白,安鹤。”林湮轻轻眨了下眼睛,手套被玻璃边沿割裂,“你不喜欢平静的生活吗?”

    安鹤左眼的视线,被玻璃占据一大半,以至于像万花筒,看到无数个林湮。两人*双手相接处,滋生出大量菌丝,菌丝钻进林湮的衣服下,却并没有效果。

    [寄生]的天赋,无法对一个仿生人起作用。

    但无所谓,安鹤想要的,也不是寄生林湮。

    “喜欢啊。”安鹤选择回答了林湮的问题。她当然也沉溺于黄昏和清晨,沉溺于指尖残存的温度。让她恍惚以为,她求得的,是一种即将宣之于口的“爱”。

    可是不是,她求得的,是欺骗。

    所以安鹤回答得面无表情:“但可惜了,我只喜欢我自己选的。”

    什么平静生活?林湮只是站在伪神的高度,和骨衔青一样欺骗世人。这满城的人,真的称得上在“生活”吗?如果一群人的命运,只凭一个人摆布和操控,那即便再幸福美好,也不算真正活着。

    这样浅显的道理,林湮真的不明白吗?

    菌丝从两人脚下蔓延开,其中一小撮,悄然探向房间内的老旧枪械。

    原本柔软的菌丝,竟然汇聚成一股,如一双大手一般,抓住了枪,瞄准,发射,枪口对准的是林湮的后脑勺,这枪一开,连带安鹤也会被高能粒子灼成灰烬。

    安鹤没有闪躲,林湮这下会使用天赋了吗?

    即便会,那也晚了。

    枪响的同一时间,整栋大厦发出强烈的震动,驻守在各个楼层的士兵用弹药,炸毁了诊所里那些军用设备的处理器。

    轰——咔嚓——

    接二连三的爆炸没有停止,整栋望海大厦都在剧烈颤抖,灰尘簌簌坠落。

    安鹤给出的命令,几乎用尽她们所携带的弹药,库存见底,让阿斯塔觉得,安鹤似乎没有在考虑接下来的后路。

    同样,安鹤让任何人都不要考虑她的安危,不需要为她留逃生通道,直接引爆炸弹。

    其她人终于察觉,安鹤太愤怒了。

    这种愤怒由十一次失忆叠加,每一次回想起来,安鹤都要重复经历骨衔青的背叛,以及林湮的戏弄。可她表现得很平静,除了当事人骨衔青,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平静表象下及时察觉到安鹤的异常。

    她太愤怒了,前所未有。曾经为了第九要塞谋生、为了第一要塞存活,安鹤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永远运筹帷幄留有余地。只有这一次,她为了自己,情绪浓烈到几乎失去理智。

    安鹤找不到原因。

    她只知道要抓住林湮,先毁掉这具仿生“傀儡”,再残忍撕碎使徒的骨架,摧毁上载意识。她总会让林湮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感觉,好抵消她现在心脏快要爆炸的剧痛。这不只是为了求生,还是一种报复!

    她要让骨衔青知道,归顺林湮,弃她而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选择。

    枪口灼烧的热浪,迅速席卷过来,擦过林湮的半个后脑勺,直接从安鹤脸侧飞射出去,继而击中身后的墙面,整堵墙被熔穿,出现一个大洞,在整栋大厦的晃动下,墙面蔓延出裂痕。

    安鹤过了半秒才闻到烧灼的气味,那是头发、涤纶布料,皮肉燃烧时混合的味道。她的头发被燎卷,但是皮肤受损的,不是她。

    林湮竟然没躲,半个仿生脑袋像塑料熔化一样,没有鲜血,但沿着下颚落下的凝剂滚烫。

    那把枪和普通的枪不一样,只要扳机上还有施加的力道,高能量粒子束就不会停止。

    安鹤没有让菌丝停止扣动。

    林湮也没有移开半步。

    ……

    那束刺眼的白光掠过林湮的眼前,不是一束,是无数束。她站在发射台上,看着光束越过她所站的位置,往前射去,囊括整个城市,覆盖所有街道。林湮觉得口中发苦,于是从上衣口袋掏出颗糖,剥开糖纸,再抬头时,整个蒂荷城在她面前已经坍塌成焦黑的废墟。

    “我们的军队,从未和别的国家打过仗。”林湮盯着眼前的屏幕,眼睛弯起来,轻轻地笑,因为口腔里的糖,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没想到第一次大规模袭击,是对准了自己人。”

    黑暗时代之前,各个大洲是和平昌盛的。可惜林湮出生时,蒂荷城已经和骨蚀病拉锯了好几百年,这是一种攻克不了的疾病,她们动用了所有人类智慧和科技,才勉强自保。直至九十年前,高楼大厦里的病原体已经失控,感染者开始围攻市政,最后一任仁慈的君王死于骨蚀病,失去意识时,把最后的选择权交给了林湮。

    三十二岁的林湮没有听信儿时母亲的教诲,近乎冷酷地选择结束这个“游戏”。

    烧灼的浓烟与天边等待的黑雾融合,昏暗从此到来。她没有去筛选蜗居在大楼里的健全人士,痛苦一抹而去,会比长久挣扎,来得轻松。

    摩天大楼成了融化的蜡烛,从断口处淌下血泪,顺着高楼往下滑落,最后砸向土地。

    啪——

    安鹤的鞋面上沾了凝胶,她抬头,林湮的半个脑袋和口罩一起被灼毁,仿生材料受损时,原来和烧毁皮肤时的味道相同。

    她终于看清了林湮的脸。

    那是一张很出彩的脸庞,拥有着比例绝佳的五官,很美,眼睛含着笑意,可那样的笑配着这张脸,竟然比不笑还要冰冷可怕。

    林湮可能天生适合当仿生人,成为一个剥离情感的上载意识,哪怕右脸上的大面积创伤和如今的新伤融合在一起,仿生的皮肤不断往下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安鹤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她一偏头,抬手一错,五指从毁掉的脸颊探进去,抓住了仿生机器人的头骨,按向还在发射的粒子束。

    林湮终于开始反击,重重曲肘,安鹤的脑袋比她更快被推到枪口下,寄生的菌丝立刻松了手,才避免把安鹤烧个对穿。

    就在此时,林湮扔掉玻璃退了一步,她抹掉掉落的皮肤,不在意地挑衅:“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

    没有任何提示,林湮开始使用天赋了,所有未被收回的渡鸦,全部整齐地调转了方向。刚刚还是帮手的嵌灵,此时掉头,对安鹤发动了进攻,尖锐的利爪落在安鹤身上,而菌丝将安鹤固定在了原地。

    安鹤对嵌灵和天赋的控制权,被轻而易举地剥夺了。

    不需要寄生,也不需要任何的辅助,林湮的天赋强大到,可以直接篡改一个人的神经信号。

    她不再用天赋来修改记忆,只要她想,安鹤立刻就会死在自己的嵌灵爪下,并且连抵抗的念头都不会有。

    这就是融合天赋后,获得的好处,她是绝对的神明,甚至比不朽之神更多了一具可操控的躯体。

    安鹤身上伤痕累累。渡鸦当初如何进攻林湮,此时,便如何进攻自己,直到菌丝再次举起了枪,枪口对准安鹤的脑袋。

    “我其实想救你,作为辐射物能更加幸福无痛。”林湮说,“但你表示拒绝,那我只能遂你的意了。”失去了健全口腔的脸,说出的话也像是拉拽风箱,林湮打算,用当年同样的高能量粒子束,为安鹤抹去挣扎求生的痛苦。

    反正,骨衔青要安鹤死,神明也会要安鹤死,和当初那些她没能救的幸存者一样,安鹤也活不长久。

    菌丝组成的大手,终于用力一按。

    也正是在此时,整栋大楼又是一晃。这块人工填海的陆地,被接连的爆炸影响了地基,像是悬崖边上的砂石,陡然脱落了一块,簌簌滚入海中。

    望海大厦失去四分之一的支撑,逐渐往海面缓慢倾斜,高于海面十几米的大楼,根本经不住这样的损坏。爆炸还在继续,这栋建筑仿佛成了真正触礁的邮轮,顶楼的桅杆吱呀呀地响,接着轰然折断。

    摇晃使得安鹤狠狠地撞向墙体,这一下,躲开了高能粒子束,连带着林湮也被甩飞,两人相继砸在地上,又往左侧迅速滑倒。

    意念烙印的天赋中断,也就在此时,安鹤飞快起身,像是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一样,抓住林湮的胳膊,踩在对方身上,用力一扭。

    咔嚓——仿生肢被同样的仿生肢扭断,失去连接。

    安鹤的眼里毫无惧意,她早已见识过望海大厦的坍塌会在何时发生,谨慎使用天赋让她避免看到结局,但是她会利用每一处已知的优势。只要撑到那一刻,她就不会输。

    安鹤全然不顾伤痕累累的肉身,在站立不稳的地面,飞身扑向林湮的耳朵。

    与此同时,安鹤放声大喊,“阿斯塔,骨架!”

    好几个人从逐渐倾斜的十楼从天而降,迅速钻进二楼的房间,奔向浴缸里林湮的本体。

    林湮扶着墙面站起来时,阿斯塔正夹着骨架跳出窗口。

    同一时间,又是一阵近在耳畔的爆炸声,五枚手榴弹同时炸响,将二楼诊所里的所有军用设备,连同安鹤所在的房间,炸成了焦黑。

    安鹤启动破刃时间,终于抓住了林湮的肩膀,在爆闪的那一刻,用林湮的仿生人躯壳挡下了这恐怖的爆炸。

    轰——声音比视觉来得缓慢,这些没有高科技加持的手榴弹,以最狂野、最本质的破坏力疯狂吞噬着一切。

    林湮静静转头,这具身体的胸腔受到正面袭击,毁掉了一半。火苗舔舐着布料,黑色的工作服燃烧出几个大洞,露出里层红色的衣服。

    暗红色的军装原本十分挺括,袖口、领子、肩头和腰带都有烫金的黑色布料点缀,胸口处,丝线绣着长剑和船锚,红与黑交相辉映,和辛希琳戴着的黑色军帽,是一套。那是蒂荷城军官的礼服,也是她的入殓服。

    毁掉蒂荷城的那一天,她用糖纸卡住发射按钮,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和枪械一样,只要按钮上还有施加的力道,高能量粒子束就不会停止。

    发号施令的军官死在那一日,尸体被唯一活下来的士官找到,悉心安葬在防空洞改造成的坟墓里。

    然后神明造访,林湮“诞生”。

    火苗席卷过来,视线完全倾斜,这一场爆炸成了望海大厦坍塌的最后推手,放置着林湮所有库存物的大楼,如同一位巨人,沉默、又声势浩大地砸向海面。

    从离海平面十几米高的地方跌落时,林湮又一次用了天赋,给出了两个指令。

    一个是让安鹤放手。

    另一个,作用在那位名叫阿斯塔的战士身上。自以为带走骨架的阿斯塔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把骨架抛向了海里,骨架和仿生人一起,连同倾轧下来的建筑,坠入大海,砸出巨大的水花。

    建筑的残骸会淹没骨架,同时淹没这具已经不能使用的身体,想要从海底的废墟里翻出她来,安鹤可做不到。

    林湮面朝上,看见浑身是血的安鹤,半边身子悬在残骸上,努力保持平衡。

    在无限延长的时间里,林湮露出了最后一个笑容。

    没有人,能够杀死神。

    安鹤也不能。

    安鹤被水花溅得浑身湿透,海水落在伤口上,带来的剧烈疼痛几乎剥夺她的神智,可她依旧冷静。

    脚下,海平面如同被打碎的薄膜,在残骸砸入时陷出一个深坑,如同深海张开了大口。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被大动静引过来的无数变异物,吞噬着落下的所有物品,那不是水花组成了海洋,而是变异物组成了海洋。

    按照计划,无论这一次刺杀能否成功,安鹤都应该离开,抱着阿尘的薇薇安,会在对面的大楼等她。

    但安鹤低头看了一会儿,深邃的目光里,理智燃烧成熊熊烈焰,挥发殆尽。

    三秒后,安鹤张开双手,一跃而下!

    呼啸的风快速掠过耳畔,变异的生物等着猎物的来临,安鹤在空中缩起身子,抽出许久未用的军刀,双手握着刀柄朝向下方。

    她还没有杀死林湮,她一定会杀死林湮,她会把那具玉化的骨头找出来。

    跌入水面之前,时间的流速无限放慢,在仍旧燃烧的火光中,安鹤突然看到了骨衔青。

    骨衔青如有神力一般站在海中,一只巨大的触手承托着她。短短时间内,骨衔青已经捞起林湮被炸毁的仿生身体,抱在怀中。旁边,还站着辛希琳。

    啊,辛希琳有嵌灵,安鹤才知晓这件事,骨衔青从未和她说过。

    安鹤死死盯着骨衔青,她们的目光,在坠落时、在一片腥风血雨的水花里,交汇。

    那短短的几秒钟,如同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所有的猜忌、亲密、合作、背叛、罪恶缠绵的深夜,如飞掷的玻璃片从眼前快速划过。

    她看见了骨衔青的立场,看见了骨衔青眼中复杂疯狂的情绪,紧接着,安鹤看见骨衔青唇边扬起的笑容。

    骨衔青轻而易举摘掉了林湮耳朵上的金属环,然后,卡住耳廓,戴在了她自己的耳朵上。

    啊,难怪林湮毫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原来是找到了一个更好的伙伴。

    水花四溅,安鹤胸腔鼓胀,像是长着尖刺的藤蔓要嚎叫着钻出来,狂乱滋生的情绪快把她逼疯,疯到骨节都嘎嘎大笑。

    所以安鹤也放声大笑。

    多好!只是逼疯而已,骨衔青贪婪的双眼里依旧只看得到她,她们会纠缠,会堕落,像渴饮含有毒素的血液,骨血崩散,不死不休。

    第132章 [一体两面]“你说的这是恨吧?”

    安鹤入了水,海水很快吞没了她漆黑的影子。

    骨衔青手臂一松,怀中林湮的身体如一具废铁,啪嗒摔落在触手缝隙里,成了真正的死尸。

    骨衔青不在意地踢了一脚,仿生人的躯体翻了个面,彻底滚入海中。

    辛希琳死死盯着骨衔青的动作,压抑不住的私心泄露,藏不住怨怼,青年人咬着牙,不再避讳林湮知晓自己私自留存记忆的事,喊出念了无数遍的称呼:“母亲……为什么是骨衔青?而不是我?你大可以放心把接收器交到我手里。”

    林湮怎么回应的辛希琳不知道,骨衔青完全没有传递林湮的话,她抬手摆弄耳廓上的金属圆环,像戴一枚精巧特殊的耳饰。

    “辛希琳,你羡慕我吗?”骨衔青轻飘飘地煽风点火:“你想和你的母亲融为一体,再难分开?可惜了,我才是她更好的合作人。”语气十分桀骜,用词扭曲,不留情面,分明存了心要故意激怒谁,好让大家都来受这情绪折磨。

    骨衔青盯着水面仍然在笑,笑世间众人情太浓烈,恨太滚烫,没有例外。

    辛希琳愤恨地转过头,看着林湮的仿生机器人如垃圾一样沉入海底,有些失控。

    骨衔青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除了林湮外,今晚所有人都有些失控,四处逃逸的情绪伴随着望海大厦的倾塌,被一起引爆。

    多壮观啊,震撼得她浑身发抖。

    扑通——

    骨衔青松开嵌灵,以一个标准姿势跳入大海,水面上翻起大量白沫,白沫里掺杂着浓重的血腥味。

    她的脸上戴着带灯的面镜,口鼻上有个透明的呼吸罩,腰间挂着简易氧气储罐。这些装备是辛希林的,辛希琳经常下水,骨衔青不客气地借来使用。

    骨衔青无视怪物,一展臂潜下好大一段距离。辛希林和嵌灵跟在她身后,将所有聚拢上来的变异生物甩开,绞杀。

    耳骨传导着林湮的指示:“骨衔青,把骨架和上载意识储存器带上来。”

    “嗯。”

    她们最长能在水下撑五分钟。

    足够了。骨衔青水性很好,不如说安鹤的整个队伍,只有她和言琼擅长潜水——堤坝远处,另一个伛偻的身影舒展开四肢,言琼也如一滴不起眼的水珠融入浑浊海面。

    得益于和林湮的合作,骨衔青的视线遮蔽已经被抹除,视觉恢复正常。

    所以借着两束头灯,她能轻易看到大量变异生物聚集在水底下,红色绿色的血液将海洋变成了染缸,在浑浊光线尽头,骨衔青看见了安鹤。

    安鹤比她想象中聪明,直接用寄生让看不见的变异生物相互进攻,大量变异物的死尸在海底翻滚,漂浮的菌丝四处扩散,而安鹤的目标,仍旧是沉底的骨架。

    安鹤的杀心浓烈,化成了实质的尖刺,浓烈到骨衔青隔着遥远距离,也依旧觉得浑身被扎得疼痛。

    骨衔青看了一眼,一转身,并未游向安鹤的方向。

    她的目标不是骨架,也不会听林湮的话去和安鹤抢夺那具骨架。早在望海大厦炸毁之前,骨衔青和辛希林独处时,有过这样一段交谈——

    “林湮诊所内那具骨头并不是真的,辛希琳,我说得对吧?两天前你把它替换了,藏在自己身边,由嵌灵护着,连林湮都没来得及察觉。”

    辛希琳慌张辩驳:“我……”

    “不要紧,我不会拆穿你的。只要你好好协助我,我会保证林湮不会被安鹤杀死。”

    骨衔青还记得当初自己语气里的恐吓,她微微侧身,在下潜之时,目光划过青年的嵌灵。

    身后的嵌灵庞大,包裹一具玉化的骨架不是难事。那被柔软触手层层缠绕的白骨,藏在靠近心脏的位置,是一个见不得人的梦,骨衔青一窥便知。

    骨衔青没心思去深究辛希琳是为了保护林湮才这样做,还是占有欲作祟。她只知道,入梦是一项顶好的天赋,她比安鹤更快、更精确地找到了林湮的“本体”。  :

    但骨衔青现在并不打算把它翻出来。

    辛希琳屈服了,骨衔青只用了短短两句话,就把这个年轻人搞得心绪不宁。又因为林湮的原因,辛希琳甚至不能对她发怒。

    轻轻松松,这就是做朋友而非做敌人的特权。

    骨衔青的目标,是林湮保存上载意识的关键:一个储存器。

    它没被炸毁,和大厦一起沉入海底。林湮能够感知到位置,不断为骨衔青指引方向。

    这片海湾虽然不宽,但水位十分深,下潜二十米,骨衔青终于看见倒塌的石块下方,积压着诊所的机器残骸。

    骨衔青摸到了石头,先前缠在手上的绷带散得乱七八糟,被钢索磨破的手心半暴露在海水里,毫无知觉。

    骨衔青看了眼绷带,当初安鹤离开自己返回望海大厦、又折回到楼顶和阿尘交谈时,骨衔青也去了诊所,让林湮帮她重新包扎了一次。安鹤不知道,林湮早就感知到了阿尘的存在。

    在那时,骨衔青和林湮之间有过一次长时间的深入交谈。以朋友,而非敌人的身份——

    骨衔青说:“林湮,如果发生意外,承载你上载意识的储存器,需要转移吗?”

    “你怎么知道有储存器?”

    “这项技术,我很熟悉。上载意识需要保存的载体,这个小小的金属环是接收器,不具备储存用途。想要储存一个人全部的记忆、性格,并且长期维持活动,储存器起码得有机械球大小,还得有供电电池,是不是?”

    “……骨衔青,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林湮慢悠悠地问,“上载意识有严格的禁用限制,你既然这么了解,是干这行的?”

    “不是。”骨衔青收回手掌,“如果你有机会跟我去绿洲,我倒是可以跟你介绍我的身份。”

    林湮会跟她去绿洲吗?

    骨衔青不知道。

    但如果可以,那对骨衔青而言,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只要林湮愿意,可以用天赋意念操控任何一切生物,绿洲的变异生物就不再是威胁了。

    骨衔青看中了林湮的能力,这就是她选择合作的原因。

    她打不过林湮,但没说,她不可以利用林湮的天赋。利益交换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最稳固的关系。

    只是现在的林湮并不打算放她们离开,更别提跟她走了。骨衔青心里明白,要做到这件事,还需要一些手段。

    储存器原本放在小房间的方盒子中,在她的提醒下,林湮转移了地方。所以安鹤引爆的炸弹没能顺利毁掉林湮的上载意识,林湮现在能够完好无损在她耳边说话。

    骨衔青掰开石头,在林湮的指示下,很快看到被压在残骸下的黑色檀木盒。骨衔青想笑,林湮准备的盒子,倒像个骨灰盒似的。

    她解开碍事的绷带,鲜血融入浑浊的水雾,血腥味引来了一些东西,其中大部分都被身后的辛希琳挡住,但挥舞的触手没能挡住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

    骨衔青只觉得后脑勺受了重重的一击,骨头相撞带来的剧痛让她眼冒金星,脑海里萧鼓铮鸣。

    随即,她落入一个满是血腥味的怀抱,来人曲肘挤压她的脖子。不用回头,骨衔青就知道是谁。

    她觉得喜悦,又觉得可惜。安鹤充分利用了破刃时间的天赋,快速确认了假骨头,倒比她想象中的速度要快上许多。现在,安鹤手中拎着一节掰下来的大腿骨,毫不客气砸在了她的后脑上。

    使徒的骨头可没那么容易被掰断。

    可惜的是,安鹤没用刀直接割断她的脖子,骨衔青想,小羊羔心里还是有她的。

    骨衔青重重曲肘,同样毫不客气撞向安鹤的腹部,相比起安鹤的挣扎,骨衔青在水中灵活转身,双手扶着安鹤的腰身,拇指陷进被安鹤渡鸦啄伤的伤口里。

    痛吗?骨衔青想问,可是海水剥夺了她的声音。安鹤近在咫尺的脸,写满杀意怒火,紧贴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发抖,缠斗之时,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拾来的粗铁丝,猛然扎进了骨衔青的腰。

    在她吃痛蜷缩的瞬间,安鹤伸手去拔她耳朵上的金属圆环。可惜被骨衔青卡得太死,又不好发力,圆环在耳朵上勾出一长段血痕,最终被骨衔青护了下来。

    血丝从腰间和耳朵的血管,往外流淌,在水里先是划出细线,然后扩散。一同晕散的,还有不断滋生的菌丝。

    骨衔青越过安鹤肩头,见到那些被安鹤寄生过的变异生物,缠住了辛希琳和嵌灵。继而,菌丝又缠上她的手。

    安鹤想要控制她,可以轻而易举杀了她。

    可骨衔青丝毫不慌张,从下水到现在两分钟,安鹤已经到达极限,求生的本能让安鹤开始挣扎,四肢失去协调,因为缺氧,脸和眼睛都涨得通红。于是安鹤接下来做的事,是伸手来抢骨衔青的呼吸罩和储氧罐。

    骨衔青竟然没有反抗,在呼吸罩脱落的那瞬间,骨衔青笑盈盈地仰头,给了安鹤一个吻。血和柔软酝酿成恨与爱,怒与怨,比重击伤害力度更大,是温柔的毒刀,刮得人鲜血横流。骨衔青撬开安鹤的齿关,触及到舌,也不知道是渡了口气,还是掠夺了安鹤胸腔中仅存的氧。安鹤完全愣住,两人似拥抱又似搏斗,紧紧相贴,共同下坠。

    在安鹤愣神的时候,骨衔青趁机挣脱了禁锢,踹向安鹤的腹部,猛地推开对方,顺势借着力道,轻易沉至海底。

    她往上看,头灯的光线描摹出安鹤的轮廓,呼吸罩和储氧罐一同向上漂浮。骨衔青多想嘲笑,安鹤怎么还是没有生出心眼,几次了,总会上她的当。

    她果断转身,手心探进石缝,抓住了那个“骨灰盒”,没想到,拿了呼吸罩的安鹤在往上浮了两米后,又再次下潜,这一次,冲着骨衔青手中的盒子。

    安鹤多聪明,很快就发现骨衔青不留余地想要取得的东西很重要,倒是一点不肯放弃地来夺取。小羊羔天赋太高明,高到了让骨衔青也感到棘手的程度。

    盒子在撞击之下,脱手飘出好远。

    骨衔青伸手去抢,这东西不能让安鹤夺走,暴怒边缘的安鹤,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摧毁它。

    这不是骨衔青的目的。

    林湮在此时开口,她说:“骨衔青,安鹤的人手已经聚集在海边,好多人按捺不住使用天赋了,叫什么来着?那个小女孩,她的天赋是什么?”

    林湮真正的声线,其实比仿生机器人要更加老练些,并不冷冽,喊她名字的时候,带着年长者的沉稳,而不像仿生人那样冰凉。

    骨衔青倒是想回应,可惜不能说话,她生出个念头,薇薇安要是使用天赋,这海便会无差别成为尸海,她也会葬身其中。

    岸上,守候的人成了一道防线,水中,万种变异生物跟着安鹤一起坠下来,越过辛希琳的阻拦,像尖锐的陀螺,底端压向骨衔青一个人。

    骨衔青想林湮真是沉得住气,到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没有痛下杀手。明明林湮轻轻松松就可以杀死所有敌人,根本不需要和她们纠缠这么长时间。

    但这个问题,在骨衔青给出肯定的合作意愿后,她们就已经聊过一次——

    她们在无人打扰的诊所,以平和同等的使徒身份,对话。

    骨衔青问林湮,为什么要上传意识,使徒的嵌灵可以是任意生物,但不包括数字生命。林湮一定是成为使徒后,以原本的嵌灵为蓝本,自己做成了这件事。她拥有政府的设备,有权限和能力,只是骨衔青不知道她的动机。

    骨衔青以为林湮会说这样保险,不会轻易受到敌人伤害之类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但林湮指着自己的脑袋,只是说了一句:“为了拥有更大的自主权。”

    骨衔青站在使徒的身份,顷刻间就明白了这句话,那是除她们之外的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理解的话。

    数字生命,不会随意被安鹤的菌丝寄生。

    但林湮上传意识时,根本没有安鹤这号人物,所以林湮争取的自主权,不是针对安鹤,是针对和安鹤的菌丝一样的、神明。

    林湮平静地说:“最初几年,我和附近的使徒有过交流,发现它们隔段时间就会失去人类本性变得麻木,但是上载意识不会因此改变。当初成为使徒的时候,已经将我毁城时的绝望一并带走,已经足够了,这是神明的恩赐。不过在恩赐之外,我选择将我的思维永远留在上载意识的那一年。”

    骨衔青表示不解:“它不是可以和你对话吗?”

    “可以啊,但其实一般都是通过介入我身边的其它生物,有时候是辛希林,有时候是某个居民,一点黄色孢子就能做到。对话时祂可以接入数据,像是一个敲门的举动,我一直都会答应。”

    “我不明白,你明明在供奉它。”

    “是啊,我供奉祂。”林湮笑,“我全心全意供奉祂,所以祂允许我和祂这样交流,整个蒂荷城,只有我一个使徒,也不会有任何使徒插手我的事务。我拥有祂全权的信任,同时拥有比肩祂的权力。我说过了,倘若不朽之神需要一个创造新世界的人手,我会是首选。”

    骨衔青觉得一种奇异的感觉蹿向四肢百骸。明明是听过一次的话语,可当她站在林湮一边,而不是将其作为敌人看待时,对这句话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解读。

    骨衔青以前以为林湮拥有混沌的邪,如今却发现,错了,林湮拥有着令人咋舌的、混沌的善。

    两者的界限那么模糊,以至于骨衔青完全混淆了。

    这个人,在一百年前没能拯救蒂荷峡湾,所以选择成为邪神手下最强大的助手,获得强大的能力,然后用这种能力在蒂荷城做着无关紧要的事。林湮,她既不是神的敌人,也不是人的敌人,她在用一种讨巧的方式,创建一个新的蒂荷城。

    林湮在容忍她们,容忍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行为,直到现在,林湮也没有直接命令安鹤自戕——原本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做到,可直到被安鹤惹怒之前,她几乎不动手杀人。

    有那么一刻,骨衔青突然理解辛希琳为何总是虔诚叫林湮母亲,这个人身上,既充盈着创造力,又看得见毁灭,既维持着秩序,又让一切陷入混乱,她用天赋滋养万物,又能随时准备摧毁所有,那确实是创世母神掌管的最混沌的权力。

    林湮说:“蒂荷城永远繁华。”

    骨衔青放声大笑,她问:“你想让我们留在这里,是真心?还是为了完成它的任务?”

    “我在救你们。”林湮说,“我真心认为,你们留在这里比较轻松。”

    骨衔青笑:“你这种做法,要是安鹤在这里,她一定不相信你。”

    但是骨衔青信了,她知道林湮说的是真的。

    骨衔青承认了一件事,她和林湮一点都不一样,她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林湮想消除灾难,选择臣服于邪神;骨衔青想消除灾难,选择杀死邪神;林湮大爱,想救世人;而她自私,只想救自己。

    可是,她和林湮确实是有相似性的,她们都是使徒,能力互补,一个改天换地,一个遮天造梦,都狠厉,都冷酷。

    最相似的是,安鹤身后有无数跟随的同行者,而她没有,林湮也没有。她只有言琼,林湮只有辛希琳,她们各自走在孤独的道路上,践行着自己笃信的求生道义,不择手段,达到目的之前,永远不会动摇。

    永远不会。

    她和林湮是硬币的两面。

    林湮生前也是这样的个性吗?骨衔青不知道,但经历过一次失败后,人会变得十分偏执,于是在残酷利用她人达成目的同时,她们也是在和活着的自己告别。

    “我愿意加入你。”骨衔青最后说。

    游走在梦境的使徒,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件事——没有什么比“了解”,更精准的弱点了。

    骨衔青目光一错,漂浮在海中的盒子,没有被安鹤抢走,而是稳稳落入一双苍老的手中。

    骨衔青永远的伙伴、无论她做出任何决定都跟随她的言琼,及时拖住骨衔青下沉的后腰,在千万被寄生的怪物到来之前,言琼抓住她往上游。

    目的达成,她们准备浮上海面了。

    戴着呼吸罩的安鹤恢复了一点体力,折返回来,不死不休地来抢夺盒子,她的手掌轻易够到了盒子边沿,在争夺之际,骨衔青脱手,盒子完全掉进了安鹤手中。

    可是骨衔青并没有回身来抢,安鹤意识到不对,猛地往上看,骨衔青挥挥手中的圆形储存器——她早就拿走了重要的东西,笑着退入辛希琳嵌灵的包围圈。

    巨大的*嵌灵在菌丝中挣扎,腕足将骨衔青和言琼卷好,她们陷入一个黏稠又安全的空间里,辛希琳带着她们往上,以极快的速度钻出了海面。

    在紧密漆黑的空间里,骨衔青触碰到了一节骨头,那是林湮真正的骨架,完好无损,入指冰凉。骨衔青用指尖轻轻触碰,而后,她忽然紧紧抓住,在嵌灵松开腕足,放她们安全抵达岸上的那一秒,骨衔青用力夺走了骨架。

    言琼没料到骨衔青有此一举,愣住了,骨衔青的做法永远扑朔迷离,她以为骨衔青真的和林湮结了盟,但现在手握三个命脉的骨衔青,看起来还是别有所图。

    言琼二话不说,在反应过来之后,迅速举枪瞄准了辛希琳,那个从未与外面狡猾人类打过交道的青年,头一次意识到人心比辐射物险恶。

    “辛苦言奶奶啦。”骨衔青弯眼一笑,打横抱着一具轻若无物的尸体,退进附近的废墟。

    那是某栋大厦的一楼架空层,倒塌的天花板架起一个三角区域,很窄。辛希琳选的上岸地方很好,离望海大厦有一段距离,避开了安鹤的队伍,辛希琳的嵌灵,也无法钻进这个狭窄的空间。

    骨衔青把骨架靠着柱子放好,又翻看手中的储存器。她全身滴着水,靠着墙盘坐在地上,手掌和腰上的血顺着海水一起滴下,很快就汇聚成了小水洼。

    骨衔青伸手摸了一下储存器的表面,两指一错,熟练地唤醒了储存器的光幕操作台。

    那是连林湮都不知道的界面。

    “林医生。”骨衔青快速敲击着虚浮的键盘,幽蓝的光照在她的脸上,“你还记得我们谈好的条件吗?”

    林湮似乎叹了口气:“记得。你让我对你使用天赋前,知会你一声。”

    “是啊。那你要用天赋了吗?”骨衔青笑着问,她已经了解林湮,这人如果要下手,便是毁天灭地的决绝,但可惜的是,林医生真的称得上一个善人,不到最后一刻总不会痛下杀手。

    林湮竟然十分冷静:“你要杀我吗?”

    “不不,我们商量好的,我不杀你。”

    骨衔青想,后方,安鹤应该和辛希琳打起来了,同样,还有被她拖累的言琼,她听见好多枪声,混合着爆炸和谁的大吼。大量的士兵,阿斯塔等人,已经沿着水痕追杀过来,骨衔青的余光最先瞥见阿斯塔,然后是阿尘。

    阿斯塔犹豫了两秒后,最终抬起枪射击。子弹从废墟外面飞射进来,击中了骨衔青的大腿,她一点没躲,也没法躲,阿斯塔的枪法堪比言琼,就算是让她正常情况下躲避也有些困难。

    但是骨衔青毫不在意,她的手指翻飞得如同跳跃的音符,很快,操作界面上弹出一个又一个输入框。

    林湮不解地问她:“你在干什么?顺带告诉你,我用了天赋,请你诚实回答。”

    骨衔青笑:“这个储存器已经暴露了,我给你找一个更安全的去处。”

    她回答得如此真诚,在天赋的作用下没有半点谎言。

    骨衔青的余光里看到了阿尘,阿尘想要飘过来夺取东西,但是又不敢,骨衔青头都没抬:“小球,你要是敢过来,我就把你拆了。”

    阿尘身形晃了一下,往后退,飘回到阿斯塔肩头。

    两秒后,光幕上弹出一个密钥输入框。

    骨衔青停顿了一秒:“啊,还真有密钥。”

    林湮和她谈过了——

    “林医生,如果出了问题,你放心把储存器交到我手上吗?”

    “没有关系,储存器要密钥的,外壳坚硬,你破坏不了防御,也改变不了内容。”

    所有人都不知道密钥,骨衔青也不知道,她探不了林湮的梦,也炸毁不了这块坚固的合金。

    可是林湮一定不知道,骨衔青这个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暴力破坏,就像破坏辛希琳的门锁、炸毁第一要塞壳膜一样,她最擅长,做破坏的事。

    染血的手指在光幕上轻轻点了一下,先前输入的代码飞快运行,先是压缩供电池停止工作,紧接着大量上载意识被压缩成一段细小的数据。

    林湮一定看不懂她偏门的手法,骨衔青知识储备太多太足。所以直到手指点下去的那一秒,骨衔青听到林湮说住手,同时感受到一股刺穿心脏的力量,让她定在了原地。

    她终于见识到林湮真正的本事,原来林湮的意念烙印强到可以直接操控神经末梢,让器官停止运转,鲜血倒流。

    一道漆黑的影子快速冲破人群,骨衔青身体后仰,被重重压倒,一把尖锐的匕首毫不迟疑割向她的脖子。

    骨衔青闻到了血腥味,她无法动弹,两秒内,就已经完全喘不上气了。安鹤单腿跪地压在她身上,俯视着她,这人脸上的呼吸罩还没摘,面镜倒是不知道在哪里掉落了,于是骨衔青可以看到安鹤眼中不加掩饰的杀意。

    脖子上脆弱的血管一割就破,鲜血顺着匕首汇聚在锁骨,又往下流淌。

    骨衔青无法躲避,也无法说话,她看到身后辛希琳疯狂地冲过来,那年轻气盛的模样倒是和安鹤相似,辛希琳要救她的“母亲”,着急的情绪毫不掩饰地显露在脸上。

    安鹤左手还拿着军刀,意识到辛希琳靠近,她甚至没有回头,破刃时间一发动,手腕一转,闪着寒光的军刀直接扎入了辛希琳的肩膀。

    时间好像完全停滞,安鹤同时压制着前后两人,血腥味四处扩散,只剩光幕上一条横线在微微跳动。

    当横线退到光幕最右边时,阿尘突然发出滴滴的声音,它感觉林湮的数据库在消退,甚至有一秒的停歇——安鹤没能做到让林湮的上传意识削弱到和它一样的程度,但骨衔青做到了。

    没有任何人给出指令,阿尘开始运转,它再不是任何实战经验都没有的机器人,四天下来,阿尘的反应比往常快上百倍,没任何机会解释,抓紧时间接入数据。

    小小的机械球蓝光暴涨,将运行速度直接调到了最大值,最好快点,再快点,它看到骨衔青快死了!

    骨衔青视线变得完全模糊,她能感受到安鹤压在她身上的重量,竟然那样沉重,几乎成了压死她最后的稻草。

    骨衔青回忆起她和林湮最后的对话——

    “你和我同盟的事,你有告诉安鹤吗?”

    “没有,什么都没说。”骨衔青能感知到林湮在使用天赋,试探她的话真实度。当不由自主开口说话时,人总是会很清晰听见自己的声音,而平时,这种声音是被忽略的。

    林湮笑了笑:“刚刚,在安鹤去楼顶和那个保育机器人汇合时,我问了她同样的问题。你知道她答了什么吗?”

    “什么?”

    “她也说没有。甚至,醒悟这么多次,连辛希琳的事情,你都没和安鹤透露一个字。”

    林湮伸出手,和骨衔青相握:“所以,这就是我信任你的理由。”

    骨衔青想,林湮还是对她了解太少了。连安鹤都从未对她说过信任二字。

    骨衔青并不讨厌林湮,甚至有些羡慕这样的人,但可惜,她和安鹤真的不能留在蒂荷城。

    什么时候开始有想法的?大约是第六次试探,骨衔青发现,林湮不是她能说服的人,也不是靠武力就能打败的人。她从来都很贪心,也从来不会臣服于谁,所以她选择夺走林湮的能力,同时,确保这项可怕的能力,不会落到杀红了眼的安鹤手上。安鹤,她的安鹤,还必须活着。

    不然她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林湮败就败在,好战心太少,不做“正事”。

    可骨衔青也不算对林湮食言,她真的为林湮找到了一个更安全的去处。

    第三秒,大脑死亡之前,施加在她身上的天赋被阿尘及时打断,心脏重新跳动,温度重新恢复,感知再次回到了身体里。

    阿尘接管了林湮的上载意识,它没法杀死她,而是禁锢在了一个小小的黑匣子里。

    骨衔青大口喘着气,想为自己的命悬一线而喝彩,可是没有人知晓发生了什么,安鹤的刀子还横在她的脖子上。

    骨衔青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林湮。”

    她知道林湮能听得到。

    辛希琳终于意识到不对,单手拉住安鹤的军刀,往外一拔就往前冲。可惜愤怒于事无补,辛希琳被阿斯塔的重刀拍到脑后,彻底昏死。

    骨衔青静静听着林湮的答复,在短暂沉默后,她轻轻开口:“好,蒂荷城永远繁华。”

    周围混乱成一片,有人在问阿尘怎么回事,有人想要冲向前来。阿尘柔和的声音说了什么,骨衔青完全听不清楚,她只知道,没有人死亡。

    她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偏偏她就有这样的能力。一个可以花五年时间走到荒原上,花三年时间去引诱安鹤的人,意志力和缜密思维是一点一点浇筑起来的坚固堡垒。骨衔青无比信任自己的头脑,也相信自己的手段。

    唯一可惜的是,林湮的能力她无法夺取到自己身上。

    不然,也想再看一看绚丽美好的黄昏。

    骨衔青静静看着安鹤的脸,小羊羔的表情可真精彩,不解、疑惑、愤怒,还有听见阿尘欢呼后的一丝后怕,随便什么都好,骨衔青不在乎。她无视脖子上疯狂流动的鲜血,无视还横在她咽喉上的匕首,平静地抬起头,在匕首更深一寸的时候,捧起安鹤的脸,摘掉呼吸罩,在血腥中接吻,在滔天的恨意中庆祝。

    安鹤猛地睁大双眼,她无措地推开骨衔青,扔掉了军刀和匕首,去捂骨衔青的喉咙。那一刀划得太深了,差点就切到了喉管,骨衔青竟然还往前凑,疯子!疯子!血液从她掌心中钻出来,菌丝争先恐后地钻进血肉,尝试修补。

    骨衔青只是躺在地上无声地笑,她拨开耳侧的头发,摘掉差点被扯掉的圆环,放在手心,混着鲜血递给安鹤:“你要是恨我,也可以,但不要离开我。这是我的赔礼,你看,够吗?”

    够吗?

    瞒住所有人差点丧命换来的东西,够弥补吗?

    安鹤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这是骨衔青的以退为进,还是骨衔青的真情流露。骨衔青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带着小心翼翼的不确定。

    安鹤拿不准,她既期待骨衔青有一点真心实意,又害怕这点真心实意,让自己彻底沦陷。

    安鹤捂着咽喉的双手在颤抖,深深埋下头去,力竭和溺水带来的后遗症,此时雨水般溅落下来,落在血泊和水洼中,就这样将她的怒火慢慢浇熄,却又没完全消失,在心上烫出一道崭新的伤。

    罗拉已经紧急返回金库取药,言琼抱着那具骸骨,不许任何因情绪失控而想要毁坏骨架的人接触,阿斯塔把辛希琳从地上拖起来,安置到墙边,所有人都在忙,忙着问阿尘,弄清楚事件的始末。

    安鹤摘掉发带,湿漉漉的头发垂落,挡住了她的眼睛,她撑着地面,将骨衔青抱起来,抱在怀中,一圈一圈缠上脖子上的伤口,菌丝卖力修复,不寄生,只止血。

    安鹤靠着柱子,她听到海水翻涌,听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稳,听到阿尘说:“我也不知道骨衔青做了什么,但她好像在帮忙。”

    安鹤想笑,笑这一个极致疯狂的夜晚,竟也是骨衔青造出的另一种“幻觉”。

    骨衔青因为安鹤毫不怜惜的包扎手法,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抓过安鹤的手,把那枚因为抢夺而早已变形的金属圆环,放在了安鹤的掌心:“你可以把它戴在手指上,虽然有点小了。”

    她竟然不太在意自己的伤势,反而像是轻飘飘解决一个麻烦后,暂时休憩一样放松,骨衔青眉眼弯弯:“我有个八卦,没来得及告诉你,辛希琳爱她母亲,而林湮爱世人。”

    安鹤低着头笑,笑梦境消散,笑她那无从着落的情绪,可能永远都无法以正确方式落到承接它的人手上。林湮真的爱世人吗?骨衔青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分辨不出什么是爱,什么是恨?话说回来,骨衔青这样糟糕的人,真的有好好学过爱的定义吗?

    安鹤问出了口:“骨衔青,我问问你,有人教过你,什么是爱吗?”

    “问这个做什么?”

    安鹤在伤口上打了个蝴蝶结,拉紧:“因为我从你身上学到爱是伤害,是欺骗,是不健全。”

    骨衔青大笑,笑得伤口发疼:“你说的这是恨吧。”

    “是的,这是恨。”安鹤说,“骨衔青,我恨你。”

    第133章 [一体两面]找到我吧,安鹤。救一救我。

    休整时间比想象中要长。

    罗拉认真包扎了骨衔青的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像猫一样,用镊子夹出腿上子弹、夹出腹部伤口里夹着的细碎沙粒时,几乎不会造成任何多余痛苦。

    “辛苦了。”罗拉收好医疗用品时,余光瞥见安鹤正在和阿尘交谈。

    罗拉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骨衔青,良久才说,“其实,你可以把计划告诉我的,我也算新绿洲的人,我会帮你。”

    骨衔青摸着伤口的手顿住,过了一会儿才笑道:“你跟安鹤关系更好,不会信我。”

    “但新绿洲对我也不差。”罗拉垂着眼,“反正,你和安鹤的目的一致。”

    骨衔青没有回应,停下的手又开始重新按压纱布,让罗拉觉得她有某种自虐倾向。

    罗拉说:“其实阿斯塔这一枪一点都不致命,她是为了限制你行动才开的枪。”

    “我知道。”

    罗拉又说:“你在水下的时候,薇薇安用天赋帮安鹤杀了很多变异物,但她还是避开了你。”

    骨衔青低着头笑:“我知道,不然我早该死了。”

    罗拉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骨衔青,下一次,试试给你的绿洲成员多一点信任。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言琼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跟着你跑上跑下,你这算虐待老人了。”

    骨衔青摸着伤口沉默不语,神情没什么改变,看上去油盐不进。

    罗拉懒得再当这个精神科医生,没再多说,转头走向言琼的方向。

    受伤的人不多,在望海大厦坍塌、安鹤失去理智时,后方全权由闵禾主持大局。她和海狄迅速带着队伍撤离大厦,随时准备着接应,又全面防范着蒂荷城的辐射物突然失智冲过来——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这些数不胜数的辐射物绝对可以撕碎她们。

    但林湮从始至终都没有让“市民们”成为可调遣的“兵力”,所以到头来,这只是一场波及四五人的战斗,说来险恶,但又轻松,以至于某些小孩还忙着惦记臭豆腐、根本没来得及感受到危险这事就结束了。

    天亮之前,她们带着辛希琳返回了金库,加诸她们身上的视觉蒙蔽无声地消失,所见到的一切终于恢复正常。

    阿尘一直在研究怎么处理林湮的上载意识。骨衔青对此没有发表意见,安鹤也没有。

    她们换了衣服,在还算干净的海域装了点水,清洗掉血迹和污渍。

    骨衔青是被安鹤抱回来的,但两人交谈很少,骨衔青知道横在她们中间的矛盾不会消失,也不会自动解决。每当安鹤不说话,也不看她时,骨衔青便知道,安鹤大概在思考要怎么处置自己,或者考虑团队的去向。

    安鹤有听到自己的请求吗?提取物和献祭的事能否清算?安鹤会离开,还是继续同行?小羊羔怎么想她的?

    她们还去不去绿洲?

    骨衔青知道,之前的事情无法善终,哄也难哄,这人多记仇,哪能轻飘飘了事?

    安鹤会像狂风暴雨一样,某个时刻突然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夺走呼吸,让她濒临窒息,并疯狂报复。

    骨衔青倒也不怕,靠着墙等着,她会处理好这件事,可安鹤迟迟不来。

    这种等待无比折磨人,像是一张弓被逐渐拉满,直到绷紧。

    傍晚,一道影子与骨衔青重叠:“我们谈谈。”

    ……

    谈话的地点在隔壁废墟二楼,一个将塌未塌的会议室里,摆着几张凳子,一张长桌。

    安鹤清过场,原本待在这里“加班”的辐射物,都被安鹤用寄生“放了假”。

    大门一关,唯一能进来的,就只有穿过缝隙的几束天光。

    “不当众谈吗?”骨衔青打量着周围。

    安鹤没好气地说:“怕你说起绿洲的事,被人打死。”

    “怪贴心的。”骨衔青还有心情嘴欠。

    安鹤拉过一张破椅子,钢管制成的椅腿在地上磕磕碰碰,声音很刺耳,而后她按着椅背,旋身落座,那把没洗干净的军刀就放在桌面,随时能拿到。

    “坐那边。”安鹤拉了下面罩,示意骨衔青去桌子的另一边,那里已经摆好了凳子。两个位置隔着一段距离,比起对谈,更像一场审讯。

    骨衔青没有听,她逐渐靠过来,两指摸过桌面,又抬起指尖检查,还好,灰尘不多,还不算脏。

    于是骨衔青走到安鹤面前,单手一撑,明明腿和手都受了伤,整个人却轻巧起跳,坐在了会议桌上。一双长腿悬空着,要是往前一踩,还可以踩到安鹤的椅子。

    安鹤盯着骨衔青手心的绷带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到出血,才移开目光:“提取物的副作用,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没了。”骨衔青双手撑着桌子,坦然回答,“之前在诊所里提到的,污染物滞留,堆积到一定程度危害生命,这就是全部副作用,没有治疗手段。我想你已经用天赋看过对话了,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我的答案还是一样,我希望你们跟我走。”

    骨衔青一口气说了很多,那些在她心头反复琢磨的说辞,流畅地说了出来。她看到安鹤的神情变得很难看,于是垂下眼眸示弱:“是我骗了你,对不起小羊羔。”

    语气低沉下去,从缝隙里落进来的光照在骨衔青身上,睫毛和空气中的灰尘一样,轻轻颤抖,呼吸也跟着抖。

    “你恨我也好,但我说的确实是实话,你们留在荒原上,也要面对一样的局面,如果不用提取物,在黑雾里一天都撑不下去。”

    安鹤往前倾着身子,狠盯着她:“那至少留在第九要塞的人,不会——”

    “会。”骨衔青打断对方,“我们走了多久了?两个月,从第一要塞到第九要塞的距离,根本不远,风刮过去只需要半个小时,而黑雾蔓延过去,最长也不过一个月,提取物哪怕有副作用,也能救命。”

    安鹤眼肌收缩:“你是说,第九要塞也陷没了?”

    骨衔青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距离太远,我们联系不上对方了不是吗?但荒原上的感染者被你们消灭了,我想伊德和苏绫在的话,情况应该不会太糟糕。”

    “可是。”骨衔青又说,“如果你觉得我骗了你,想要离开我,带人回去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骨衔青往前倾身,她没给安鹤停下反驳的机会,半是分析半是请求:“所以安鹤,你跟我走吧,说不定还能救大家。”

    安鹤仰着头审视骨衔青的眼睛,她克制地深呼吸,悉心准备的逼问、狠话,全都还没说出口,就被骨衔青的分析堵死,这个女人想了多少遍才拿捏得这么恰到好处?

    安鹤确实想过带人离开,至少回去和伊德报个信。可这不现实,路途太远了,且只有骨衔青认路,好不容易抵达这里再折返,除了浪费时间外,没有任何意义。

    她被骨衔青拉上了贼船,这艘船没有返航的选项,只能前进,要么触礁,要么找到宜居的新大陆。

    可是,哪里来的宜居大陆?这是她心上第二道疤。“林湮说了,我们进入绿洲是一场献祭,骨衔青,我听清楚了,你还准备骗我?”

    “对不起。”这次,骨衔青道歉的话比解释更先来到。

    她看到安鹤烦躁地往后仰,按着额头的手往后捋顺头发,但细长的黑色发丝越来越乱,在耳廓堆积起来,成了个弧形。

    骨衔青给了安鹤质问的时机,结果安鹤什么都没说,盯着她的眼睛里既有敌意,也有受伤。骨衔青明白过来,安鹤还是给了自己解释的机会,不然她们就不会在这里谈话了。

    沉默许久之后,骨衔青微微低下头:“好吧,我也不瞒你了,我之前说绿洲保留完整是谎言,绿洲已经沦陷了,时间比荒原还早。”

    她又抬起头来,望着缝隙的方向,浑浊光线下扬尘在轻飘飘飞舞,像灰烬一样,骨衔青的目光失了焦距:“大概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抱歉我记不清了。”

    不是的,她记得很清楚,六年零两个月。

    “可在那之前,绿洲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地方,那是一个由人类智慧和自然天堑建立起的新兴之城,比蒂荷城更加繁华,也更美丽。在大洲沦陷的几百年内,确实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最后净土。”骨衔青的语气意外温柔,“这一点,我没有说谎。”

    “那现在呢?为什么说是献祭?”

    骨衔青回过神,望着安鹤:“人喜欢富饶的地方,其它生物也是。当初有多繁华,现在就有多恐怖。不是我先前说的小麻烦,是大麻烦,那是怪物的大本营,比任何地方都糟糕。我们踏进它盘踞的地方,不就是献祭吗?所有人都会成为它的食物——我想,林湮是这个意思。

    “但是安鹤,我带你去,意思很清楚,只有解决掉这个麻烦,黑雾才会散,病才会消失,我们才能活下去。”

    “那治愈病痛,也是骗人的了?”

    “嗯,话说回来,这种鬼话你也没有相信吧。”

    “骨衔青,你真是连新绿洲的自己人都骗。”

    骨衔青微微一笑:“从实际层面上讲,我并没有害她们,这样的世道,抱着希望会更好活下去,哪怕它是假的希望。难道,你要告诉贺莉实情吗?”

    安鹤没有说话,她恍然发现,自己可能也会不忍心,也成了骗子。

    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两人的呼吸都很浅,浅到无法感知。

    她们各自怀着别样的心绪,目光交错,又快速移开。

    骨衔青想,啊,原来坦白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方式,哪怕只是坦白了部分。

    此时的安鹤像是一只被安抚了的小兽,接受了她的说辞。人都到了这儿,不接受也没办法了。说到底,安鹤也只不过是在气她骗人,毕竟同样的境况下,很多人都会跟她做出一样的选择。

    可是,骨衔青就不是坦荡的人,倘若她是,她就活不到现在,就无法运筹帷幄,布下全局。

    这是她的缺点,也是她的优势。

    她永远不会讨厌自己的优势。

    骨衔青再次往前压低了身子,她用长靴分开安鹤的腿,居心叵测踩在凳子边上,轻声问:“安鹤,我能再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安鹤呼吸重了一些,没有动。

    “我的骨架在绿洲中央广场上,拜托你,找到我的身体,我想把它救出来。”

    安鹤的心跳明显加重,整张椅子都摇晃了一下,安鹤仰起头问:“这是你求我的第二件事?”

    骨衔青弯着眼睛笑:“嗯,也可以这样算,这是我求你的第二件事。求你,找到我。好不好?”

    骨衔青看见安鹤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心痛吗?还是愿意为了她以身犯险的动摇?

    因为爱吗?还是因为想要捣毁她骨架的恨?

    骨衔青猜不出来。

    这次她没有说谎,一个字都没有,自保也好,坦白也好,索性提前将自己的目的告知对方。毕竟,她所有谋划,都是为了让安鹤义无反顾带她出来,爱到入骨也好,恨到想杀死她也好,这个结果都成立。

    但不代表,这不是为了引导安鹤前往绿洲的理由。

    找到我吧,安鹤。救一救我。

    哪怕你想杀死我都可以。

    “骨衔青。”安鹤良久才开口,声音变得有些哑,“你到底是什么人?”

    “等你去了绿洲,我会解释给你听,我会带你去我的家,还有工作的地方。”骨衔青很开心地笑,“说起来,这个话林湮也问过——”

    “别提林湮。”安鹤突然挡掉骨衔青的腿,猛地站起身:“别提她。”

    骨衔青仍旧是笑:“为什么那么恨她?我觉得林湮还算个不错的使徒,她的天赋和我很像。”

    “骨衔青,你一定要逼我吗?”安鹤望过来的目光充满怨恨,片刻后,安鹤咬咬牙,逼近,近到挨着骨衔青的头,双手撑着桌面,呈一个禁锢的姿势,“我不恨她,恨的是你。”

    会议桌的高度齐腰,两人的空间骤然拉进,平复的情绪却再次起伏。

    骨衔青的膝盖,碰到了安鹤的腹部,挤压得生疼,于是她干脆分开。腿卡住安鹤的腰,伸手圈住安鹤的脖子:“我昨晚就想问了,小羊羔,你到底恨我什么?”

    她都已经说明过倒戈是个局了,安鹤还恨她什么?她倒想亲耳听听。

    要是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这个坎就算过不去。

    ……

    安鹤分不清,骨衔青是故意要折磨她,逼她亲口承认些什么,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最初对林湮根本没有那么浓烈的杀意,都是骨衔青的错,她不愿意看到有人比她更适合与骨衔青为谋,说到底,是贪心,是不甘,是害怕骨衔青的眼神再落不到她身上。

    她突然就想起,当初骨衔青从巴别塔三十七楼跳下来时,说的疯言疯语,什么“即便我坏透了,也比塞赫梅特好”“只有我,只有我可以拥有你”这种鬼话,安鹤当时并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病态的掌控和占有欲望,可现在她深刻体会到了。

    骨衔青坐在桌子上,仍旧高一些,俯视着,等待着,头发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遮住了她们半张脸。安鹤看着骨衔青的脸,看薄而明艳的唇,继而再看脖子上的伤,想要吃掉对方的念头呼之欲出。

    安鹤想,她是没有强烈占有欲的,从不认为什么人、什么事物、什么地位天生就该属于她,可是现在,她渴望占有骨衔青,渴望到想死的地步。

    不不,又或许,占有欲早就存在,和她的胜负欲、求生欲一样浓烈,只是她自己没察觉到,直到被骨衔青牵扯出来,成了越收越紧的绳索,最后全都系在骨衔青一个人身上,打了死结。

    她想碾碎她,占有她,不仅身体交融,还要灵魂相合,直到化为一体,成了烂泥,再也拆分不出来,她才感到安全。

    她真的恨死骨衔青了。

    “恨你欺骗我。”安鹤抱住骨衔青的腰,“恨你轻而易举就离开我去握林湮的手,恨你陷入无助境地孤注一掷时,还在算计我,恨你没有把我当成可以依赖的人。你怎么不依赖我呢?你不是最喜欢依赖我了吗?”

    骨衔青,你还会推开我吗?

    安鹤像高烧患者一般呢喃:“只有我可以拥有你,骨衔青,你是我的,你只能看着我。”她看着骨衔青微微张开的唇,一用力,将骨衔青压倒在桌子上。

    骨衔青将闷哼含在齿间,笑:“我还有伤,小羊羔。”

    安鹤眼睛沾了水雾:“你不是喜欢痛吗?”

    “……也是,你给的痛,我不讨厌。”

    骨衔青捧着安鹤的脸颊,又用手指描摹对方的鼻尖和唇,她看到对方眼中想要掠夺的意图,那是不满足与肉。体契合,而是要求她付出相等感情的野心。

    都贪心了,都越界了,甚至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怎么办?

    可骨衔青好喜欢安鹤这副模样,让她感觉到安全,感觉到被爱,或恨,随便什么都好,她太欢喜了。

    心脏猛烈跳动,然后同频。多好,安鹤也是疯子,骨衔青真是爱极了和她一样的疯子,旁人毫无吸引力,只有疯子才与她相配。

    “那你可要小心。”骨衔青抵着安鹤的额头,指腹摸着安鹤的耳廓,然后是耳垂,揉捏,然后侧头靠近,轻舔,用气声说话。

    “赔礼我已经给过你了,这可不是赔礼,你要有心理准备。”

    吻落下来,如滚烫的水,冲刷着纠缠的舌尖,像潮汐冲刷礁石。

    湿润但热烈的吻先是落在唇角,然后是耳朵,接着落到脖子上,即便是情迷之际,安鹤依旧避开了骨衔青的伤,呼吸滚烫掠过绷带,将伤口熨烫得极为舒适。

    “嗯……”骨衔青缩起腰,尽数咽下欢愉的声音,除了安鹤,她不想任何一个人察觉自己的情动。

    可到底是咽不下,丝丝泄露,被安鹤堵住。

    桌面冰凉,然后数秒间被熨热。光线落进来,落在黑暗边沿,手背上、衣褶上,照出黑白的起伏,灰尘被喘息惊扰,四处逃窜。

    安鹤探进衣摆下方,没有除去骨衔青的衣服,她们的衣衫完整,内里却一片狼藉,扣子解开一些,布料在手中搓出了褶皱,而肌肤在掌心舒展,蜷缩,紧绷,骨衔青又扬起腰贴合她。

    安鹤见过骨衔青这副模样,无论见多少次都心神激荡。她动作已经熟练,可指腹仍旧在颤抖。

    她们第一次交融时,是情不自禁,是报复。这一次,多了更多的恨,多了对彼此关系的渴望,多了“你只能看到我”的阴暗念头。

    恨掺了占有欲,成了更浓烈的恨。可是如果单纯的身体关系不足以填补内心空洞,多了心灵上浓烈的期盼,灵魂便不再稳固,摇摇欲坠。于是动作中掺了一丝苦涩,一丝渴求,让缱绻和爆裂变成了悖论,倒比第一次更让人心神震荡。

    疼痛的快感在窒息之前到来,掌控和失控共存。

    骨衔青喘着气撑起安鹤的肩膀,摸到安鹤眼角的湿润,心脏一下子收缩到极致:“你哭了?”

    “没有。”安鹤伸手在眼角干脆一抹,喘着气退后,坐在椅子上,眼露挑衅:“你猜怎么着?这是激动的。”

    骨衔青笑出*声:“你最好是,不然,我真的会让你哭着求饶。”

    她起身跳下桌子,按着椅背跨坐在安鹤腿上,伸手给安鹤擦泪,顺带理顺凌乱的黑发。

    可是手掌的伤口在不知不觉间崩裂,渗出血红,安鹤瞧见了,微微侧头,迷恋地贴着骨衔青的掌心,蹭了蹭,然后咬开包扎的布条。

    骨衔青呼吸沉重,安鹤放过了她的脖子,却舔她的手掌根,然后是手心,伤口痒麻得不成样子,引起颤栗。骨衔青用拇指抵住安鹤的犬齿:“不许舔。”

    可安鹤没听,干脆连她的手指也一起润湿,再重重地咬,齿痕成了痒,钻进天灵盖。

    偏偏安鹤还要半垂着眼,拿那锋利的上挑眼,斜着看她,凶狠、势在必得的神态太迷人,骨衔青不知道自己眼中浮上深深的迷恋。

    “不要这样看着我,你恨我。”骨衔青强调,“但要是再这样,我要不可自抑爱上你了。”

    身体跟随话语贴过去,安鹤却偏头躲开了骨衔青的吻,像一个赌气信号,又是欲拒还迎的调情。

    于是骨衔青的手指穿插进安鹤的发丝,强势地固定住后脑勺,在小羊羔后仰露出脖颈的时候,咬上去,手再往下慢慢地探。安鹤口中的哼声,很像小兽,萦绕在齿间,让骨衔青欢欣雀跃。

    椅子吱呀呀地响,跟着两人的重量往后倒。

    要是倒下去了也好,便直接倒在地上,跟着两颗湿润的心,一起摔得稀巴烂。

    “我会找到你的,骨衔青。”安鹤在黑暗里呢喃,“你要是丢下我,我会亲手杀死你。”

    第134章 [一体两面]“我们打算带你去绿洲。”

    返回金库时,已是第二天一早。

    大多数人还在休息,骨衔青跨过睡得乱七八糟的众人往里走。

    安鹤在外面街上吹风,大约是想冷静冷静,抑或想和她错开时间进来,倒显得偷情感很重,欲盖弥彰。

    管她的,骨衔青没那么介意。

    她迅速找到罗拉的位置,弯腰揪起还在沉睡的罗拉。在对方惺忪睁开眼时,骨衔青盘腿而坐,摊开双手递到罗拉面前。

    “干什么?”罗拉神智还没回笼,匆匆瞥了一眼:“伤口又撕裂了?”

    骨衔青说:“帮我,再重新包扎一次。”

    罗拉鼻翼动了动,又伸长脖子看了眼外面,那张鲜少出现表情的脸,在看清掌心散落的绷带,以及晕成一片的血迹后,瞪大眼睛出现了很夸张的神色,“我不理解,这也算在医疗消耗里吗?朋友,我是来做这个的吗?”

    总觉得心口蹿起一股无名火呢。

    骨衔青倒也心情好,脸上笑意盈盈,安抚了两句:“你手法轻,用药也准,好得快些。”她总是不吝夸赞罗拉的医术,倒让罗拉觉得,没法伸手打笑脸人。

    “不见得。按你……们这玩法,包扎几次都没用。”罗拉摇着头,到底还是起身去翻物资:“算了,小心些,伤口会感染。”

    “知道了,我尽量。”

    包扎期间,周围的人陆陆续续转醒,安鹤这才钻进金库。

    在所有人都集中后,安鹤跟大家同步了一件事。

    她选择和骨衔青相反的做法,除了没拆穿骨蚀病治愈谎言外,安鹤将绿洲沦陷,以及现在的危险程度告知了众人,让大家小心为上,做好应对准备。

    同时,安鹤近乎翻脸不认人地告知大家,是骨衔青有意隐瞒,虽情有可原,但安鹤却没打算替她遮掩下来。

    骨衔青嘶了一声,掌心中的消毒水罗拉失手倒多了一些。她转头去看,安鹤真忍心,站在远处睥睨着她,有些挑衅。

    骨衔青弯了眉眼,报以一笑,小羊羔昨晚可不是这么冷酷的。

    果真是个记仇的家伙,倒学会公私分明了。

    大家的表情比她俩更加精彩。不可否认,很多人确实失去了目标,一路上,相当多人已经将绿洲当成前进的希望。但现在这个希望破灭,大家都有些灰心。

    骨衔青善于拿捏人心,认为,希望是很重要的。

    而安鹤认为,做好战斗准备更为重要。

    倒也说不出谁对谁错,可惜整支队伍士气变得很低迷,要不是骨衔青先搞定了安鹤,而安鹤牵制住了众人,骨衔青会成为众人不甘心的宣泄口。

    但现在,她很安全,因为安鹤没动手,骨衔青顶多遭受几个眼刀。

    骨衔青等着罗拉包扎完毕,当大家开始埋怨时,才慢悠悠起身,笑着说了一句:“不用担心,绿洲的建筑和科技都保存完好,沦陷不久,要是你们能夺下那片土壤,东西还是可以使用的。不信,你们可以让安鹤用天赋看一下,我们过两天出发,大概一个月后,就能到达绿洲。”

    安鹤剜了骨衔青一眼,使用天赋定位到一个月后,骨衔青给出的时间很保守,场景里,她们似乎还没入城,但是站在高处。

    骨衔青这次确实没有说谎,在远处投射出的场景,被红色菌丝和绿色苔藓覆盖,雾霭沉沉,黑色藤蔓遍地。可尽管如此,众人依旧可以看见耸入云端的建筑群轮廓,整个城错落有致,与群山草地相衬,倒显得这些被植被遮住的地方,有一种别样的美。

    于是,一个新的希望又悄然出现,虽不及之前的希望更好,但也算退而求其次有个奔头,空气中的颓然缓慢消失。

    只有从挎包里骨碌碌钻出来的阿尘,紧急搜寻了管理学资料库,又分析骨衔青先前的撒谎行为,将信将疑飘过来:“骨衔青,请问你是在画大饼吗?”

    “没有。”既然阿尘用了请字,骨衔青倒也坦诚了一些,“而且,大饼有大饼的用处,不然士气垮下去怎么战斗?”

    不会带团队,就等着解散吧。

    阿尘在原地左右绕了几圈,努力让自己适应骨衔青的所作所为。

    “对了,有正事。”阿尘说,“林湮要和你对话。”

    “她跟你交流过了?”

    “她给我发了一段信号,昨晚八点。”阿尘特意强调了时间,“我通过手环告知安鹤,但安鹤回复我还在审讯你,这件事就拖到了现在。”

    骨衔青埋下头轻咳,她可不知道林湮中途找过自己,安鹤也没转告她,真小心眼。

    “小球,你现在能压制住林湮的上载意识吗?”骨衔青谈起正事,“给了她多少活动空间?”

    “很少,储存器我留给她的运算内存压缩到了MB,至少她思考一次需要不断删除原有数据,要很长的响应时间,也很难再使用天赋。不过,这个我可以调整,如果你们有需要。”

    “安全吗?她会反噬你吗?”骨衔青摸着缠好的绷带,“还有,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段意识?毁了?还是留着?”

    “我会询问安鹤的意见。不过目前来看,她并不能对我造成伤害,毕竟我是机器,比你们人类难控制些。”

    “你问安鹤的意见……小球,你最好还是不要听安鹤的指示,她对林湮有偏见。”骨衔青笑起来,“虽然你对我也有偏见。”

    “我对你那是偏见吗?”阿尘球身往左歪,认真反问。

    “……”骨衔青拒绝掰扯这件事,“把林湮留下来,她对我们有作用。让她跟我谈谈吧。”

    林湮的谈话在阿尘的控制之中。

    在骨衔青反复保证林湮危险性不高,即便出问题她也可以调出控制界面后,阿尘稍微放宽了对林湮的限制,至少谈话不会受影响。

    周围的人听见动静,围拢过来,安鹤也往这边靠近,面色不善地站在骨衔青身边,紧紧挨着。

    一时间,这场谈话,突然变成了一次公开的“会议”。

    林湮的声线由阿尘的喇叭转述出来,没什么变化。当得知自己被一个保育机器人牵制,而自己被骨衔青留下一命后,林湮甚至都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语气稳定得可怕。

    骨衔青直接表露目的:“我们打算带你去绿洲。”

    林湮:“我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我不会跟你去绿洲,我得留在蒂荷城。”

    骨衔青抬起眼眸:“我想,这不是商量。”

    ——既然林湮可以自主选择是否接纳邪神的接入,那情况和贺栖桐不同,只要骨衔青有心想瞒,是有操作空间的,所以她才没有直接杀死林湮。骨衔青不是在做善事,“欣赏”并不能让她留下一个人的性命,有利用价值的才可以。

    因此,如果林湮不去绿洲,不能帮到她们,那她的努力就算白费。

    骨衔青沉下了语气:“林湮,既然你在对战中输给我了,我可以决定你的去留,就好像你当初单方面要把我们留在蒂荷城一样。希望你明白,现在我要带走你,是轻而易举的事。”

    骨衔青缓和了语气:“不过,你要和我谈,我尊重你。但我不明白,你既然也想消除病痛,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蒂荷城?”

    林湮沉默了一会儿,空气逐渐变得安静,人们围着中间散着蓝光的阿尘,默默地等。

    片刻后,林湮回答:“原因很简单。要是我走了,这些辐射物认知产生动摇,就再没有林医生可以帮它们恢复正常,蒂荷城会很快死去,真正地死去。”

    她的声音很平静,仔细听还有一丝笑意包含其中:“我只是想守在这儿,这就是我供奉神明的原因,从来没变过。所以骨衔青,我和你选的道路不一样。”

    尽管她曾经可以做到任何事情,既可以赋予新生,也可以降下死亡,但创造一个和平的环境,仍旧是她的最终目标。人类丢失了健康的四肢,但那些美德,宽容、团结、热情和好客,都需要在蒂荷城延续下去。

    林湮说:“更何况,我仍旧认为你们去了绿洲不可能活下来。”

    哪怕骨衔青并不讨厌林湮,但她仍旧不能理解,林湮守着一群已经不算人类的人,到底意义在哪儿。

    可这片土地最盛产一条道走到黑的顽固之徒,哪怕被武力压制也很难改变信念。一九要塞里的人是,她们这些使徒也是。

    所以骨衔青觉得有些棘手,甚至失去了谈话的兴致,打算直接把林湮储存器带走算了。

    顺带,墙角那个五花大绑还在昏迷的辛希琳,也一块儿绑架上路。

    但在此时,林湮自己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但我也知道你赢了,我没有选择。这样吧,你可以让你们改造过的保育机器人,直接将我的上载意识拷贝一份带走。但你需要答应我,你们渡过海峡后,将我原本的储存器留下来,保留我的天赋。”

    骨衔青眼睛亮了亮:“这我倒是没想过,拷贝件也有天赋吗?”

    “我没试过,你可以试试。”

    “林湮啊。”骨衔青弯着眼睛笑,“我要是你,我早就试了。”

    可有些人的脑回路就是难以理解,哪怕能让自己的复制体占领大洲,可总有人不会这样做。

    骨衔青想,林湮应该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战斗欲真是低到极致,这样的人身为军人是一种不幸,可对蒂荷城而言,似乎也是一种幸运。

    骨衔青提出要求:“可以。但不够保险,我需要小球在你的储存器里植入一些控制程序,以防你和它暴露我的行踪,林湮,你知道我说谁。”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的。不过,你要是想这样做,我接受。”当骨衔青答应提议时,林湮表现得很友好。

    守在一边的阿尘立刻接入程序,进行拷贝。

    在此期间,林湮突然说道:“其实,你们队伍里有些人,应该留在蒂荷城的。”

    “我说过了,安鹤——”

    “不是安鹤。”林湮打断骨衔青,“我见过你们队伍中的那位女士,骨蚀病已经进入第三阶段尾期,血肉开始糜烂了,那很痛苦。”

    骨衔青和安鹤同时怔愣,她们立刻就反应过来林湮在说谁,于是同一时间回头,越过重重人群,看到了贺莉。以及站在身边的小不点。

    当她们在黑雾里穿行时,新绿洲二十多位骨蚀病患者一直隔出距离,害怕感染其她普通人,并且她们害怕被丢下,根本不会张扬。所以,大部分人没有注意到,她们休息时,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因为疼痛。

    初时这种感觉并不难忍受,毕竟大部分患者已经习惯患病的生活。

    可进入蒂荷城后,身上的病痛突然消失了四天,当她们感受到身体轻盈、四肢受控的短暂美好后,意念烙印消失,

    昨天病痛又回到了她们身上。

    于是身体和精神都难以承受,比实际带来的痛苦,还要残忍百倍。

    昨天清晨开始,小不点就没再吵着要去逛街、吃臭豆腐。连言琼都以为是因为视觉蒙蔽消失,孩子意识到了不对才变得安静。可现在,她们知道了另一个原因。

    罗拉提着药箱走向贺莉:“我检查一下,好吗?”

    “不用。”贺莉拉紧袖子,脸上露出笑容:“到绿洲就没事了。”

    骨衔青捏了捏拳心:“罗拉,给她看看。”

    贺莉患病后的第一次诊断,就是罗拉做的,所以,罗拉清楚知道变化有多大。原本贺莉女士早就进入第三阶段,变得具备攻击性,只不过有小不点在场,她才一直没发作,于是有一种看起来还没恶化的错觉。

    罗拉掀开贺莉的衣摆看了腰腹的皮肤,整个人都晃了晃。罗拉放下手,默默地从珍贵的止痛剂里取出了一大半,用在这些骨蚀病患者身上。

    “有十个人不适合赶路了。”罗拉说,“即便不会疼痛,对她们的身体也是一种负担。”

    她们要蹚水,还要翻山,有时候活动量连英灵会的士兵都吃不消,这些普通人的身体本来就差一些,溃烂的皮肤长期浸泡在淤泥里,黏破了皮,肉往下掉,是一种酷刑。

    骨衔青松开手,才发现指甲掐得掌心剧烈疼痛,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如说这些人的结局她早有预见。可还是全身绷得很紧,脸色也很难看。

    罗拉让她信任新绿洲的人,比起嵌灵体,骨衔青其实很信任这些普通人,当她们经过陷落的城市,这些有着生活智慧的流浪者,总是很麻利地翻找出一切可用的物资,这是她们的“天赋”。

    骨衔青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阿尘拷贝完毕,骨衔青才抬起头。

    半个小时后,骨衔青目光里的犹豫变成了果断:“林医生,如果我让一部分人留在这里,有吃的吗?不要拿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食物来糊弄我。”

    林湮没感到太意外:“辛希琳不吃街上的东西。她和你们一样,会抓辐射低的小鱼吃。但你要说完全干净的食物,没有。你们也没这个口福。”

    贺莉女士意识到不对,匆匆上前,缠着麻布的两手扯着:“等等,你要把我丢在这里?”

    “不是。”骨衔青避开目光:“我不会丢下你们,你们在这里等我,等找到医治手段……就好比神的祝福,我会第一时间回来找你们。”

    “不……”贺莉不安地扯着双手,回头看到小不点也跟了上来,贺莉颤抖着唇:“我可以走的,还可以背东西,我力气很大。”

    “我知道,你一直很厉害。”骨衔青轻轻拍贺莉的肩膀,但重量始终没有落下去。

    小不点丢掉棒球棍,冲上来慌张地拉着贺莉的袖子。虚张声势的嚣张从她脸上消失,露出最本真的恐慌:“不要,大姐头,不要把贺莉留在这里。我要跟她一起。”

    骨衔青垂下目光,摸了摸小不点的脑袋:“你要是想陪她的话,要不要也留在这儿?会没那么辛苦,前面的路……太危险了。”

    “不要,不要!”小不点紧紧抱着贺莉的腿,眼泪砸在地上,无理取闹地大喊:“我要大家一起走!”

    “不行。”骨衔青的语气陡然变得很凶,她蹲下来,握住小不点的手看了看,红疹蔓延得不多,还没到第三阶段,骨衔青板着脸训斥:“你不是说你是大人了吗?你得选一个,跟我们走,还是留在这里?”

    小不点抱着贺莉大哭,哭得形象全无,无助的时候还是下意识会喊妈妈,贺莉蹲下来,于是小不点一头扎进贺莉的怀里。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突然噤了声,抽泣声还没止住,便飞速冲向自己的棒球棍,捡起来扛在肩上,恶狠狠嘶吼:“大姐头,我跟你们走!我要亲自找到救贺莉的办法!”

    她整张脸哭得通红,眼睛也红,泪和鼻涕还挂在脸上,可是小小的个子就那样站在人群中间,一点没有退缩。

    骨衔青朝她伸手,她便握住,像抓住悬崖上的树枝一样。

    贺莉女士原先也在默默流泪,可此时还是笑出来,她单方面觉得,小不点由骨衔青带着,比她带着放心。

    骨衔青小心叮嘱:“贺莉,在这里等我。”

    贺莉低下头,良久后才问了一句:“那你真的会回来吗?”

    骨衔青难以回应,她张了张唇,到底没吐露半个字,谎言才说得流畅,真话总是难以说出口。但她今天不太想说谎,她给不了答案。

    “会的。”一句掷地有声的回应斜插进来。安鹤站起身:“我一定会带人回来救你们。”

    人们望过来,看到安鹤的眼眸里只有坚定,语气没有半点迟疑,比起谎话,这更像是她真心实意做出的承诺。

    她们会回到蒂荷城救人,会回到萨洛文山脉给贺栖桐送花,还要回到第九要塞带着大家去往更好的地方。

    派出去的士兵总有一天会凯旋,要重走这条路,怎么不会回去呢?

    这声承诺比安抚重要,人们深吸一口气,片刻后,有人捂着脸暗自流泪:“那我等你们。”

    人群闹哄哄的,角落里的辛希琳终于醒了,察觉到自己手脚上都绑了绳子后,辛希琳大喊:“骨衔青!放开我!我杀了你!”

    年轻人突如其来的嘶吼让人群安静了一会儿,人们望着辛希琳,看到她涨红的脸和挣扎的四肢,像只毛毛虫。

    在看到肩上的绷带,以及听到林湮的声音后,辛希琳的嘶吼哽在喉咙,突然顿住。

    骨衔青耸着肩开始笑,大家也都开始笑,倒把大家从坏情绪里抢救出来。

    “林湮。”骨衔青说,“你养大的孩子,气性很足。”

    “辛希琳还年轻,才十八岁,别对孩子有太高要求。”

    “老实说,我很好奇,你怎么救起她的?”

    “我没救她。给我下葬的士官知道我爱吃糖,在我口袋里装了一把糖果,我把身上最后一颗给了辛希琳,她就一直这样跟着我了。说来好笑,那糖早就融到只剩一张塑料糖纸。”

    她教辛希琳本领,换一位青年死心塌地地护着蒂荷城的安全,甚至甘愿在头脑里植入记录芯片,让她待在诊所也能知道城里在发生什么。她为了不让辛希琳痛苦,每晚顺便删去她的记忆,可林湮知道,辛希琳是有记忆的。

    这个孩子精神力很强大,会执着地记住一些事情。不然也不会总在深夜来,每晚都是第312位。

    所以,有时候林湮在想,一颗糖是不是能换很多东西,母亲用一颗糖换她守在这里的理想,她用一颗糖一个军帽换辛希琳的人生。

    林湮说:“骨衔青,虽然我不信你的路能走通,但,你们既然说要活着回来,那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带颗糖?就是很常见的那种,柑橘味的水果硬糖,绿洲沦陷这才六七年时间,商铺里无人要的旧糖,应该还没融化吧。”

    “多大的人了还吃糖。”骨衔青表示鄙夷,“我可以答应你,那你得告诉我,市政大厅还有什么物资可以使用?”

    “你们去翻吧,翻出什么带走什么。别像个土匪,带不走的别炸了,给我留在这里。”

    ……

    接下来的两天,她们分头去翻蒂荷城的物资,寻找盐和弹药。

    蒂荷城的辐射物,仍在废墟上,或急或缓地走着,谈论工作和天气。

    众人避开了辐射物,同时留意着不要做出任何“出格”行为,她们炸毁了望海大厦的机器,又绑架了“林医生”,要等离开峡湾后,才会放林湮回来,这期间要是辐射物认知产生动摇,可没有人“医治”。

    第二天早上,安鹤和骨衔青前往市政大厅搜刮物资,路上,骨衔青问:“阿斯塔呢?”

    “你问她做什么?”

    “我想着她手脚健壮,可以帮忙搬东西。”

    “我就知道没好事。”安鹤挨着骨衔青的肩,避开路上的辐射物,“她去港口了,说要跟人告个别。”

    “人?”骨衔青想了一下,“那个红头发的女士?”

    “我想应该是。”

    “也不知道她真正的样子长什么样,可能根本没有红头发吧。”骨衔青笑起来,“要是脸也没有,阿斯塔还能镇定地交谈么?”

    “不要这样说,难怪阿尘总说你没礼貌。”

    “哦,抱歉。”

    骨衔青真的不再说了,她看着周围,一周之内,她也和安鹤走过无数次这条路,却只有最初和最后一次,看到的是一样的废墟,各种奇形怪状的辐射物遍地走着。

    可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骨衔青忽然开始设想,这地方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如果她们,或者说她真的战胜了神明,清除了疾病,地理位置优越的蒂荷城,一定会在几百年、或是几千年后重新变得繁华昌盛。

    人类也像蒲公英种子,会散落在这里扎根,繁衍下去,建起新的大楼,然后会有新的军队重新守护着这座城邦。

    或许,也不一定是幸存者,可能是某个辐射物的后代,像当初进化成辐射物那样,再进化成新的人类。

    谁知道呢,生命本就有无尽可能。

    骨衔青往安鹤的方向靠近,食指碰到安鹤的手心,于是中指也靠拢过去,一点一点,慢慢地抓住。

    她拿起安鹤的手心打量:“哦,你没带我给你的接收器。”

    “小了。就算掰开缺口,也勒得紧。”

    “这么说来,你还是试过了?”

    “……”

    安鹤停下脚步,抽出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银色的圆环对着天空看,其实上面有非常好看的花纹,安鹤说:“骨衔青,戴这个不方便,我的手要握刀,要杀人,要救人。”

    当然还有爱人。她没说。

    “好吧,那我给你戴耳朵上。阿尘可以调节林湮的拷贝件,要是你需要她使用天赋,阿尘会辅助你的。”骨衔青接过圆环,面对面拨开安鹤的头发。

    她往前倾身,在她们曾经牵手散步的公园,再一次挨得很近。骨衔青细心将圆环扣在安鹤的耳廓上方,还捏了捏安鹤的耳垂,歪着头笑。

    “安鹤,你现在不防备我了?”

    骨衔青后退一步,用缱绻的语气:“小心些,最好还是要有防备心,万一我伤你呢?”

    安鹤不屑地哼声,背脊挺得笔直,眉眼间神采奕奕。耳边没落下的头发下方,露出一点银色光斑:“我倒觉得你没有防备心,你刚刚靠近我的时候,我可是一手就能掐断你的脖子。”

    她们四目相对,神采英拔,又一起露出恣意昂扬的笑,看向彼此的眼神里,战意不减。

    “喂!年轻人!”突然有人冲过来,骨衔青错开视线,才发现是那位广场跳操的阿姨。

    她们又在这公园里,被阿姨逮住了。阿姨的正脸长在脑后,总是会在第一时间逮住她们。

    两人装作没看到阿姨的脸,她们还记得,在幻象里这位阿姨是什么模样,这位热情好客的中年妇女,很有生命力。

    骨衔青给安鹤做口型:“走不走?不走来不及了。”

    还没等安鹤做出反应,阿姨就已经把两块抹布塞到她们手上:“来来,起这么早,来跟阿姨跳操,中午就别走了啊,跟我一起去买菜,然后上我家吃饭,上次咱们的饭都没吃成!真是。”

    安鹤哭笑不得,她们接过抹布,走进行列,熟练地开始扭动胳膊腿。

    那就跳吧,等跳完这一次,明天就要离开蒂荷城了。

    只不过,饭就不吃了哈。

    第135章 “我怎样的性格?”

    离开的时候,恰好是黄昏。

    在林湮的指示下,辛希琳不情不愿地为安鹤等人找了一条大船,船上的辐射物已经被清除,甲板破烂得不成样子,但是,控制台有纯机械控制的手摇机关,连接着备用桨,勉强可以将她们运送到对岸。

    安鹤不太信任辛希琳,所以上船之时,用渡鸦巡视了一周,以免辛希琳在船上做手脚。

    但危险没找到,安鹤反而发现一间船员房被重新修过,看起来像是辛希琳巡逻时,暂时歇脚的地方。

    房间里堆着许多染血的绷带,还有好些已经见底的玻璃罐子,里面装着消毒药,大约是没人可以谈论怪物,辛希琳在墙面上留下了很多碎碎念。

    大多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内容,记载着遇到了什么长相的怪物,以及多么难打之类的话。最下方的留言语气最为稚嫩,数量也最多,夸张地描述遇到了超超超级辐射物。高度逐渐往上,直到与成年人胸口齐平的地方,就只剩下寥寥数语。

    渡鸦在房间内晃荡,最终在某条刻痕前停留了一会儿。上面写着:“祝我十三岁生日快乐。”

    后面又补了一行小字。“可惜母亲不记得了。”

    安鹤不太能想象辛希琳度过了怎样的日子,也完全理解不了林湮在蒂荷城的所作所为。可这是别人的事,她不会拿去嘲笑辛希琳,也不会告知别人来看热闹。

    安鹤没有声张,渡鸦从染着潮气的破窗口飞出去,消失在大船的另一头。

    辛希琳站在码头上,手中小心翼翼拖着林湮的储存器,在她身后,是留下来的贺莉等人。

    骨衔青双手撑着甲板前面的栏杆:“辛希琳,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

    安鹤站在远处,皱了皱眉。

    “不行,我要留在蒂荷城。”辛希琳回答得斩钉截铁,一点都没犹豫。她真实的面孔实际上早就出现了辐射症状,破旧制服盖不住小臂上的黑色尖刺,留在这里,没几年就死了。

    安鹤没说话,骨衔青却很喜欢激怒辛希琳,揶揄般笑了笑:“因为林湮?不值当,你母亲根本不爱你。”

    无论哪种爱。

    辛希琳愤然地哼了一声,压抑着怒火不再和骨衔青对视,要不是林湮决定放她们走,辛希琳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炸了。

    更愤恨的是,从始至终,林湮都没有出言反驳,也根本不担心辛希琳会离开。

    林湮知道,辛希琳跟她一样,是不会离开的。

    比起这对半路母女,另一头的半路母女,却有说不完的话。贺莉站在码头上挥手:“小不点,要好好吃饭,不要嫌恶心就挑食。”

    小不点踩在栏杆上,半边身子都探出船身,两根辫子随着她的动作甩来甩去,她大声地回应:“知道了!”

    “跟着言奶奶,不要到处乱跑。”

    “好。”

    “有危险找大人帮忙,不要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冲在最前头。”

    “好啦,我勉强答应你。”

    “脾气不要那么臭,痛的话就找罗拉拿药,礼貌点,别咋咋呼呼的。”

    “知道啦!贺莉,你好啰嗦!”

    贺莉不说话了,双手交叠,看着大船露出笑容。她想了半天,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能教的生存技能,一路上都教给小不点了。是小不点自己选择离开她的,她总该放手让孩子去闯一闯。

    只是不知道,她们还能不能活着见面。

    贺莉抬起手背,快速地在眼角抹了抹,最后交代了一句:“伊蕾亚,我等你回来。”

    小不点蓦地愣住,跳下栏杆猛地背过身去。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的名字,妈妈死后,她从尸山里爬出来的那天,名字就被她丢掉了。帮会的人也不知道,从来都只叫她小不点。

    但是贺莉叫了她的名字。

    小不点蹲下去,企图让栏杆挡住她的身影,把头埋进膝盖里。

    片刻后,小不点想起什么似的,埋怨地瞪了一眼骨衔青:“大姐头,你告诉贺莉的?”

    骨衔青撑着头,垂眸看着地上的小女孩,嗯了一声:“她就只求过我这一件事,我很难拒绝。”

    “烦死了。”小不点嚷起来,“你们这些大人真是烦死了!大姐头,不要随便进我的梦啊!”

    “那没办法了,我从不提前打招呼。”骨衔青笑。

    安鹤在远处翻了个白眼。

    控制台上,闵禾和阿斯塔已经摇动了机械把手,仅存的四支备用桨伸出船舱,带动着大船缓缓驶离码头。蒂荷城的一切逐渐远去,她们真的登上了一艘船,有些人被留在了岸上。

    小不点最终还是站起身,趴在栏杆上跟贺莉挥手。安鹤看着贺莉逐渐被雾气遮盖的面容,摸了摸装着阿尘的挎包。

    她又想起了安宁。

    安鹤望着前方:“不知道我妈妈有没有路过蒂荷城。”

    原本只是随口一句感慨,骨衔青离得不近,却还是听到了这句喃喃自语。她往安鹤的方向靠近几步,直到两人间剩下一米的距离,骨衔青不再前进,慢慢将胳膊肘撑在栏杆上,望向另一边的出海口。

    “你想安宁了?”

    安鹤随口答:“只是在想,要是她还活着,是会像贺莉一样放心让我离开,还是像林湮控制辛希琳一样把我留在她身边。”

    骨衔青竟认真思考起了这件事,直白地讲:“不好说,安宁在成为你母亲之前,已经是舱茧计划的执行者,你是成果,而她有自己的目的。她跟林湮一样,是不会被责任和义务绑架的人。”

    “……”安鹤把视线移到骨衔青身上:“你说谎不是很拿手吗?怎么现在要这么直白。”

    骨衔青转过头,微微昂起下巴:“怎么?打击到你了?不会又觉得活着没意义了吧?”

    安鹤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骨衔青在第一要塞谈起安宁时,*可不是这样不留情面的,这女人分明是看准了自己不会被打击到,才刻意挑衅她。

    “不会。”安鹤挺拔地站着,“妈妈即便有目的,也没有关系,我会有自己的选择。”

    严格来说,她和安宁也是半路母女,没有亲缘关系,甚至连面都没见上。可和贺莉一样,安宁也给了她无限的爱,给足底气让她走自己的路。

    她很想安宁。

    安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审视着对方:“骨衔青,那你呢?”

    “我什么?”骨衔青错愕。

    “你的母亲,是怎样的人?我很好奇,怎样的教育才会养出你这样的性格。”

    “噢?”骨衔青转过身子,背靠在栏杆上,颇有兴致地反问:“我怎样的性格?”

    “胆大包天。”安鹤不客气地评价,“自大又自私。”

    骨衔青微微曲身:“谢谢夸奖。”

    “瞧,就是这样,旁人的评价根本影响不到你。”

    所以才耀眼无比。

    骨衔青盯着安鹤的眼睛,许久才展颜一笑,说:“你要是真的想知道的话,等到了绿洲,我会带你去我母亲的墓前瞧瞧……我想,她们会喜欢你的。”

    骨衔青却又不再细说了,安鹤便也不再问。她不知道这是骨衔青引她去绿洲的又一个理由,还是真心想带她去见家长。她总是不够了解骨衔青。

    大船行驶得缓慢,薇薇安在船舷边警惕着,已经承担起击杀辐射物、为船开路的职责。

    她们顺利离开了蒂荷城,骨衔青依照承诺留下了林湮的储存器。当她们踩上峡湾另一侧的土壤后,繁华的蒂荷城淹没在黑雾中,彻底看不见了。

    在前往绿洲的途中,她们又重新制作了一次辐射物提取物,进行注射,盐和鱼的存量倒是充足,足足撑了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骨衔青带队路线明显发生了变化。

    安鹤发现,她们开始往群山中前进,但山并非萨洛文山脉那样延绵不断的高山,而是宛若竹笋般,巨大的弧形石柱拔地而起,布满青苔。

    渡鸦从高空往下望,山体宛若倒置的钟乳石,形状千奇百怪,将行进的路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骨衔青说,这是进绿洲的路,如果不是黑雾弥漫,还能看到升腾的云绕在半山腰上。

    安鹤从未见过这样的地形,她也从未听闻过这颗星球上有这样的地形,像误入一处巧夺天工的世外桃源,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只是,自从踏过帝荷海峡后,这边的能见度变得前所未有的低,海峡仿佛成了一条分界线,这一边的土壤盘踞着大量菌丝,离绿洲越近,这边的危险指数就越发上升。

    所以这样的美,成了危机四伏的阻碍。

    进入山谷后,她们时常会遇到来自天上的攻击,一些状似鸟类的巨大生物会俯冲而下,翼展完全超出正常鸟类的范围,体型大一些的,甚至直逼某种小型直升机。

    每当众人想看清这怪物的真面目时,它们总会迅速掠过,钻入黑雾。

    而第三次袭击出现时,近乎垂直的山坡上落下了大量滚石。

    骨衔青带着人躲进一处凹进去的山体,神情颇为复杂地往外望:“这下我知道,为什么你的天赋里,我们一个月到不了绿洲了。”

    安鹤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她的话音刚落,一只“巨鸟”扇着翅膀直直破开黑雾,冲进山坳处。安鹤这次看清了,那只“鸟”的头上,长着一张人脸。

    是她自己的脸。

    第136章 “只是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面对面看见自己的脸,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第一感觉很熟悉,但很快,大脑会扭曲眼前的景象,就好像盯着镜子看久了一样,会让你觉得五官都很陌生。

    这种陌生熟悉的感觉来回出现,会让大脑感到混乱,从而产生压制不住的恐惧。

    更恐惧的是,安鹤只眨了下眼,再睁开时,这张脸就已经急速逼近,几乎与她额头相触。

    腐烂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

    “妈呀!”海狄只来得及大叫一声。

    “呀”字突然拖长,时间迅速变慢,与之重叠的,是一声及时的枪响。

    安鹤果断开枪,子弹出膛的一瞬间,时间流速恢复如初,她十分擅长应对这种突发事件,反应比别人快了一倍。

    面前和她一样的脸,被子弹破开一个大洞,伤口里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股恶臭的脓。

    但这巨鸟还能动,并没有被这一枪伤到要害,锋利的爪子朝前,几乎要勾穿安鹤的皮肤。

    察觉到枪械攻击力不够,安鹤立刻往后撤步,拔出圣剑一挥,一压,锋利的刀刃,直接切断了巨鸟的头。

    那颗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从平整的断口处,爬出无数的菌丝,啪叽掉在地上,还在蠕动。

    还没来得及细看,眨眼间,大量有着不同面孔的巨鸟,迅速收起翅膀冲过来。

    众人发现,它们的躯体竟然可以自主调节,原本大如直升机的躯体,如同压缩机械一样收缩变小,变得和渡鸦一样,轻易冲进她们的藏身之处。

    与此同时,它们头颅上的脸好似橡皮泥一样不断变化,不到两秒,骨衔青、阿斯塔和闵禾的脸都出现在了巨鸟的头颅上。

    安鹤搞明白了,它们会拟态。

    不用她指挥,身边的人已经拿起武器开了枪。

    “我来打这个。”海狄调转枪口,对准了长着闵禾脸的巨鸟。

    打自己的脸下不去手,但是打别人的脸就轻易多了。众人下手一点都没有犹豫,枪声此起彼伏。

    安鹤屏气凝神,对着一只长着骨衔青面孔的巨鸟,发起了猛烈进攻,下手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骨衔青心情有些复杂,收起枪,站到了安鹤身后:“你对我有意见?”

    倒也不用安鹤回答,意见确实是有的。不只是她俩,闵禾几枪就崩烂了阿斯塔的脸。

    骨衔青有些感慨,这帮人比当初绿洲的守卫下手果断多了。

    这种怪物确实会拟态,还会模拟声音求饶,绿洲沦陷的第一天,防御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天死了很多人,昔日朝夕相处的同伴刚刚死去,转眼,那张熟悉的脸就出现在了怪鸟身上,很多人都没能下得去手。

    防御军是这样,绿洲内被保护得很好的市民就更不用说了,导致局面很惨烈。

    但现在,这些杀生无数的怪物,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安鹤带头砍断了脖子。

    骨衔青想,在荒原上成长起来的战士,确实比温室里的花朵要神勇些。

    这是一次次用性命试错得来的经验。

    但是,这样的打法并不能消灭怪物,那些被击碎头颅的巨鸟仍没有死,它们越过前方的士兵,往后方拥挤的人群飞去,伤口处细小的菌丝不断往下掉落,落在衣服上,根本察觉不到。

    它的武器是菌丝,想感染她们,等到众人神经麻痹,它们会抓紧时间进食。

    骨衔青站到后方没有动手,但给出了关键信息:“找准菌群核心,像对付骨蚀者一样对付它们。”

    在场的人对付骨蚀者的经验都很丰富,闻言,立刻改变了作战方式,放弃打脸,而瞄准了飞鸟全身。

    很快,有两只飞鸟坠地,彻底死了。

    但安鹤等人一贯对付的都是地上的骨蚀者,在空中飞的,这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大规模的群体。

    这些飞鸟前进路线飘忽,很难瞄准,一时间只有安鹤的渡鸦能与之周旋,渡鸦负责定位核心,而其余人负责击杀,薇薇安成了主力。

    枪声吸引了更多的鸟,它们成群结队从山峰上方俯冲下来,前后都有,她们被堵死在山坳里,受到了夹击。

    黑雾被扰乱,看不清还有多少怪物盘踞其中。

    耗在这里,虽说生命没太大威胁,但弹药消耗极快,正面冲突不是办法。

    阿斯塔围拢过来:“我记得刚刚经过的地方有洞穴,要进去躲躲吗?”

    “不能进洞穴。”骨衔青出言阻止,“那是它们的巢穴。”

    附近山峰里有大大小小数百个洞窟,全由它们占领,躲进洞穴相当于送外卖上门。

    “那怎么办?”

    “不要强攻,它们数量太多了,用天赋,省着些弹药,最好避开战斗。”

    一只鸟迎面飞来,安鹤不躲不闪,猛地抓住对方的翅膀,她空手用力,想要折断对方的翅骨。但这一折,安鹤发现,这些鸟类和她的嵌灵不太一样,掌心摸到的不像是一整根骨节,而是无数细小骨块组成,像链条一样可以随意变形。

    被抓住的飞鸟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扭转翅膀,爪子和脸庞旋转了360°,这鸟顶着薇薇安的脸,因为年龄小,表情无害,转头时观感反而更加吓人。

    安鹤忍住不适,使用寄生,她手中的菌丝往上,很快爬满飞鸟全身,菌丝像饿了好几年一样吞噬着飞鸟身上原本的菌丝,然后控制了飞鸟。

    被寄生的鸟扑棱着翅膀往外飞,一下子撞入鸟群中,它像自己的同类一样,抖落着羽毛里的菌丝,掉落在飞在它下方的鸟翅上。

    蔓延、吞噬、抖落、又控制新的鸟群,被寄生的飞鸟堵在山坳处,一下子缓解了众人的压力。

    海狄松了一口气:“可以啊安鹤,厉害。”

    安鹤站在原地,神情却变得很严峻,因为,她并没有给出这样的寄生指令,菌丝就迫不及待发挥效用了。

    “不对。”

    骨衔青靠过来:“怎么回事?”

    安鹤捏紧自己的手心:“不知道,菌丝有点不受控。”

    靠近绿洲后,[寄生]所用的菌丝变得非常贪婪,就好像这些鸟类一样,她的菌丝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捕食欲望。

    安鹤一直都知道这些菌丝是有单独意识的,最开始她获取这个天赋时,菌丝就不止一次冒头想要寄生别人,被她打服了才乖乖听话。后来它们一直都很乖巧,随着安鹤数次吞噬神明的菌丝,能力不断增强,一路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要不是这次寄生在鸟类身上,她不会察觉到不对,这让安鹤生出些警惕。

    骨衔青收敛了神色,显然这样的状况也在她预料之外:“不可控到什么程度?”

    “还好,只是轻微。”安鹤停止使用[寄生]天赋,这次菌丝很听话,很快消散了。安鹤决定,进入绿洲后,尽量少用这个天赋,毕竟菌丝和邪神同源。

    一瞬间,被寄生的鸟又重新掉头回来。

    安鹤很快改用时间重叠遮蔽飞鸟的视线,又调动士兵里拥有麻痹天赋的士兵互相配合。山坳处,安鹤等人的身影出现在她们来时的路上,引走了一部分巨鸟。

    还剩下一部分怪物没散开,安鹤碰了碰耳朵,打算让林湮的拷贝件帮忙,顺便看看效用。

    接收器被唤醒,阿尘漂浮过来:“你要她用天赋?”

    “嗯。”

    “好,我会从旁监督。”阿尘说完,被压缩在阿尘储存器里的拷贝件,接收到了一行运行的指令。

    它们用数据交流,而数据透明可捕捉,阿尘可以看到林湮的任何“思考”,它监督林湮,而阿尘成了林湮的第二个“仿生机器人”,她通过阿尘使用能力。

    除了林湮能够通过接收器和外界对话以外,这更像是阿尘也拥有了一项“天赋”。

    林湮没有立刻答应:“抱歉,这对我有些困难,我不伤害神明。”

    “不用你伤害谁,用你的意念,让它们别进攻我们就好。”

    这个要求倒是简单,安鹤刚说完,盘旋在山坳里的巨鸟,一下子呼啦啦全飞走了,只剩下脚边几颗头颅和十来只飞鸟的尸体。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林湮的能力实在太逆天了些,骨衔青送的这份“大礼”帮了大忙。

    安鹤望着乖乖折返的飞鸟,实在忍不住好奇:“林湮,你植入了什么思想?”

    林湮倒是耐心答了:“我告诉它们,你们不可食用,全身有毒,吃了会拉肚子到脱水,然后死去。”

    安鹤无语:“……就没有更体面一点的方式吗?”

    “我觉得这方式很好。”

    这样的意念在辐射物脑子里成了钢印。就像人不会主动吞金一样,只要林湮不更改意念,这会成为不可撼动的铁律。

    “但有一点,我不能操控所有生物。”林湮说,“它们有部分已经成了骨蚀者,我控制不了骨蚀者。”

    众人离开藏身的地方,抓紧时间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安鹤再次碰见了大量巨鸟,它们有的盘旋在山峰之间,有的像蝙蝠一样倒挂在附近的岩壁上,那颗诡异的人头垂挂着,眼珠子随着她们的身影,而缓缓移动。

    被这样的生物盯着,后背生寒。安鹤终于有机会再次询问骨衔青:“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骨衔青一直在留意周围的洞穴:“这种鸟,以前叫玄乌。是通过基因改造后诞生的生物,它们本面目不长这样,这是被菌丝寄生,和辐射物融合了。”

    菌丝缝合了人类的头和它们的身体,成了骨蚀者和辐射物融合的怪物。

    安鹤小心翼翼避开脚下的青苔:“你说的基因改造是指什么?”

    “是几百年前的成熟科技了,人们恢复了远古鸟类的基因,孵化出了绿洲独有的鸟类。它们身体的骨节像长鞭一样柔软,可随意折叠缩小,视力也很优秀,所以经常跟调查员一起外出执行任务。”

    骨衔青指向两个不同大小的洞穴:“无论是这种宽如卡车的地方,还是碗口大小的洞穴,它都可以调节身形,钻进去查探,作用类似于警犬。在大洲沦陷的几百年里,绿洲曾经安然无恙,很大程度有它们和调查员的功劳。”

    绿洲的科技很成熟,很多防御和排查设施,都不依靠单纯的人力。

    像这样具备智慧的生物,以及超出想象的智能机器人,共同构成了绿洲的屏障。这也是这块大洲早就生灵涂炭,而绿洲近几年才沦陷的原因。

    玄乌享受着和军官一样的待遇,曾经是绿洲的国宝。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这些原本守护着绿洲的生物,会最先被寄生,成为攻击人类的利器。

    众人小心翼翼沿着山路前进,没过多久,地势往上,骨衔青带着大家离开了山坳,开始攀爬一座稍缓的山峰。

    到山腰时,骨衔青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左侧一个洞穴内,用藤蔓悬挂着两具人类的尸体,尸体早就已经腐烂,但衣服还松垮垮垂在身上。

    骨衔青嘶了一声,安鹤顺着视线望过去,发现那两人都没有脑袋,脊骨像被咬掉了,只剩下躯干。

    旁边倒垂着一只变异玄乌,正顶着个人脑袋看着她们。

    那张脸很陌生,不是她们的队友。分明是两具尸体之一的脑袋。

    安鹤才发现,那张脸上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和基本的头骨,她甚至能看见菌丝在皮下蠕动,要是玄乌想拟态,皮和下方的菌丝就会一起调节五官,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骨衔青没有再往前走,她小声说:“这是调查员的衣服。”

    安鹤望过去,看清了那身着装,卡其色的探险装扮,腰上有多功能带,看装备很专业,护目镜还挂在断掉的脖子上。

    只是,那身衣服下露出一截骨架,菌丝在骨头上积聚,显然这两具尸体成了菌丝繁衍的场所,只要藤蔓断掉,她们说不定会像骨蚀者一样动起来。

    这就是绿洲的调查员?带着玄乌一起执行任务的人?可现在,分明成了变异玄乌的储备粮食,连脑袋都被玄乌抢走了。

    安鹤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昔日做伴的队友,成为夺命的武器这件事,她在第一要塞已经深有体会。这样的事情,在绿洲也曾经上演过,甚至更加残酷。

    “安鹤。”骨衔青突然拉了拉安鹤的衣服,“让大家停在这里,你跟我过去看一下。”

    “怎么?有什么异常?”

    “算不上异常。”骨衔青松开安鹤,已经猫着腰靠近了洞穴,“只是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骨衔青说的熟悉,并不是熟人,她只是在早几年的新闻里,看到过这人的面孔。

    新闻内容是关于十三位调查员失踪,搜查无果,沉痛宣布她们因公殉职的消息。

    骨衔青记住的这个人,是调查中心的副指挥官,名叫白枕河,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失踪时已经四十二岁。

    白枕河是个天才,具备很强的危机探查能力和分析能力,比任何人工智能都要强大。骨衔青知道她,是因为白枕河从小就加入了绿洲纯人脑计算梯队,骨衔青是看着她的事迹长大的,几乎可以算作骨衔青的榜样。

    这个计算梯队是一种国防储备资源,从茫茫人海中挑选出大脑能力高于计算机的人,防止人工智能失效造成糟糕局面,这些天才,在断电后的黑暗时代发挥了巨大作用。

    绿洲保留了这种人才选拔方式,调查队成立后,白枕河将她的能力带进了队伍里。

    调查队全名叫辐射区危机调查中心,是灾难爆发后才设立的部门,直接归属于绿洲最高政府管辖。

    到白枕河这一代,调查中心的目的变成了探查骨蚀病的源头,加强对于污染和辐射区的认知,并找到结束灾难的办法。

    这是个很危险的职业,调查员需要离开绿洲的保护壳膜,前往外围接触危机,并解决危机。

    和第一要塞的探索队有些类似,但更专业,目标也更为长远。

    换句话说,她们在找寻全人类的出路。

    骨衔青简单和安鹤解释了一下,两人摸索到了洞穴边缘。那只玄乌紧紧盯着她们,但并没有发动进攻。

    骨衔青看着那张倒吊的脸,面容完全不一样了,她曾在新闻界面上见到过的笑容满面的脸,早已被灰黑的面色取代。骨衔青逐渐站起身,靠近了被缠住的尸体。

    她轻易辨别出了白枕河的躯体,因为肩章不一样。

    白枕河的肩章上有个很明显的玄乌标识,虽然沾了血,落了灰,但周围金色火焰围绕,那是等级较高的调查员才能够拥有的。

    骨衔青试探着碰了碰骨架,藤蔓吊着的骨架晃了晃,和旁边的尸体相撞,发出轻微一声轻响,竟像是打了个招呼。

    安鹤紧张地看着骨衔青的行为,要不是林湮的天赋生效,骨衔青现在的举动无异于当着玄乌的面偷家,不被挠死就怪了。

    但现在玄乌没动,可能她们真的太难吃。

    骨衔青在衣服上翻找,尸体上还保留着很多物资,骨衔青不想惊动玄鸟,没拿这些东西。只不过,她在腰间的多功能带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记录仪。

    这是一个录像设备,涵盖通讯功能,调查员查到的资料,会实时同步到绿洲总部的服务器上。骨衔青按下一侧的按钮,绿色光线亮起,确定还能使用。

    绿洲产出的设备十分精良,只要不被暴力破坏,静置十几年都还能使用。骨衔青反手将记录仪放进口袋,抓着安鹤悄悄撤离了洞穴。

    等到离远了一些,安鹤才敢大声讲话:“拿这个做什么?”

    骨衔青熟练地将记录仪开机,投射出的浮光屏出现了一个登录界面。骨衔青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思考了一会儿。

    “想确认一些事。”骨衔青尝试输入登录密码,“绿洲沦陷的前一个月,有人收到了一条警告,没有署名,我想确认,那是不是白枕河发出来的。”

    “什么警告?”安鹤问。

    “说是……看到了神的面目,我觉得她可能误判了。”

    那条警告因为太过荒谬,没有被大众当真,只有调查中心的总指挥官如临大敌,她们将发出信息的人称为吹哨人,并为此做了一系列准备。

    但是,没有用。

    骨衔青输入的登录密码全都显示错误,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像破坏林湮的储存器一样,暴力破解了记录仪。

    骨衔青本来想给白枕河一点尊重,但还是最原始的方法最好用。

    打开记录仪后弹出了一个视频,骨衔青才发现,这个不是白枕河的记录仪,文件里写着她手下另一位调查员的名字,冯时。

    但最后出现在视频封面里的,是白枕河的面孔,记录仪呈手持状态。

    骨衔青没有立刻点开视频,她带着众人登上了山坡,找到了一个相对平缓的位置,才让大家原地休息。

    闵禾绕着山坡巡逻,确认周围的安全,就在众人准备坐下之时,闵禾突然惊呼:“那是绿洲吗?我看到绿洲了。”

    众人跟着抬头,不远处,一个巨大的高塔直插云霄,因为太宏伟,甚至在黑雾里也呈现出一道清晰的影子。绿色苔藓延绵到塔下,建筑群高低错落,黑色的藤蔓和红色菌丝交相辉映。

    这个视角,和安鹤的时间重叠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只不过,当真置身其中时,感受完全不同。眼睛看到的范围,只是绿洲其中一小块地界。

    这个地方太大了,比伊薇恩城大上数十倍,同样拥有高塔,同样拥有壳膜,除此之外还有广袤的平原和河流,她们仿佛成了蚂蚁,站在群山围绕的巨人国前方,惊叹不已。

    所有的建筑都完好无损,不像蒂荷城那样被摧毁,也不像第一要塞那样成了战场,甚至悬于半空中的停机坪,都保存完整。

    这让安鹤有了一种诡异的感觉,整个绿洲的人像是一夜之间,全部无声地消失了。

    她想问骨衔青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景象,一回头,发现骨衔青正盯着记录仪看,神色很严肃。

    安鹤走过去,挨着骨衔青坐下,海狄等人也靠过来,抱着看八卦的心态围观。

    但很快,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糟糕。

    那是一段在洞穴里拍摄的视频,视频里,玄乌还是正常的样子,有着和乌鸦一样的头颅和鸟喙,缩小了体型,停在白枕河的肩膀上。

    记录仪由队员手持,画面外有声音,很年轻,大约是记录仪的物主冯时,冯时笑得很欢快:“指挥官,今天小乌发现了暗道,你得给它加餐。”

    “加什么餐,我们要是找不到出去的路,就把你吃咯。”白枕河是个天才,但并不是个严肃的人,很随和,喜欢和队友开玩笑。她摘掉头盔,捋了捋头发,伸手挡住摄像头,让冯时别拍她,拍地上。

    摄像头往下沉,对准地面,她们的脚下有一条暗河,水流清澈见底,画面中间是几条透明的洞穴鱼。

    白枕河戴上手套,小心翼翼捧起一条小小的鱼,怼到镜头面前,陈述:“坐标绿洲西南面辐射区三十五号,已经抽取生物样本,这条洞穴鱼处于中度污染区,洞穴外有骨蚀病患者的尸体,水源已被污染,但这里的鱼并没有出现辐射症状,也未感染骨蚀病,这很罕见,我们准备随着暗河深入,查找原因。”

    冯时忍不住插嘴:“太好啦!说不定我们就要找到对疾病免疫的方法了!”

    她们每天都在找方法,做梦都想找到方法,冯时这句话已经说过了无数次,虽然次次都失望而归,但冯时下次再说时,语气里仍旧充满激情。

    她们没有休息,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她们将水源采样,然后沿着暗河往深处走。

    玄乌在前面探路,还有一个小型的探索机器人,实时传回地形信息,白枕河及时做着分析,判断危险程度。

    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三个人,这是一支五人队伍,有白枕河带队,落脚点都十分安全,一路上大家走得很顺畅。

    但是,冯时突然摔了一跤。

    镜头掉进了水里,上空的景象一晃而过,露出冯时的半张脸。

    那真的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从透明玻璃罩里露出弯弯的眼睛,挡不住的活力,冯时嘴里嚷着:“哎呀,指挥官,我摔倒了,拉我一把。”

    “你自己不会起来吗?”白枕河埋怨着,还是回头把冯时搀扶起来,当她伸手去捡记录仪时,脸色大变。

    记录仪有实时的画面供她们确认,所以,白枕河清楚看到,在她和冯时的头脑后方,从洞穴顶端垂落下一根头发一样的红色丝线。

    机器人会扫描地形,洞顶也不会遗漏,但传到白枕河的数据里,并没有这根细丝,玄乌也没发现。

    白枕河察觉到不对,她和冯时同时昂头,照明灯一下子打在洞顶,所有人瞳孔一瞬间收紧,画面里静如死寂。

    整个洞顶,在悄无声息间,缠满鲜红的菌丝。它们好似从山体里渗出来的,蠕动着,如同铁线虫一样,往下掉,掉进水里,还有她们的头盔上,好像一卷一卷会动的发丝。

    有人没站稳走动了一步,激起哗哗水声,但这支队伍个个都是顶尖的英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尖叫,或是乱跑。

    白枕河依旧往上仰着头,她抹掉挡在玻璃罩上的菌丝,发现洞顶最中心,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越来越鼓,不断往下坠。紧接着,一阵有规律的跳动回荡在整个空间。

    咚咚——咚——

    像是心脏跳动。

    罗拉看到这里皱起了眉,她恍惚间以为,是哪位研究员的脉搏被记录仪精准收录了,这心率也太缓太响亮,根本不像人类。

    但是,从画面上看,那枚记录仪,明明还在水里。

    紧接着,一只手快速捡起了记录仪。按理说,白枕河这样的天才,应该已经分析完局面,迅速找出离开的最优解,但她只轻声说了四个字:“你们先走。”

    第137章 伟大的变数。

    白枕河很清楚眼前的局面。

    从心跳声出现那一刻起,四周的岩石渗出越来越多的菌丝,整个洞穴都在收窄,头顶鼓胀的菌丝很快就垂落到她的头盔上方,让她感觉这洞穴活了,而她们正在食道中。

    手下四位成员第一时间听从了她的命令往回走。

    她们经常这样,跟着白枕河在外调查十几年,绿洲附近的辐射区哪里是高危区,哪里是低危可活动的区域,都由她们一手调查,出了问题,稍弱一点的队员一直都会先一步撤离。

    倒不是怕死,而是在队员看来,白枕河给出的命令绝对是当下最优解,是活命的关键。

    她们无条件信任白枕河,认为这是指挥官给出的撤离计划,像往常一样。

    白枕河没有往外走,她已经看不到队员的身影,洞穴收缩速度太快,她第一时间完成分析,现在离洞口有三百米的距离,而洞穴收缩速度是每秒三米,并且是从外往内缩小。

    三十秒后这里就会形成一个挤压空间,她们走不掉。

    但白枕河还是让队员先离开,和数据打交道这么多年,她深刻知道,数据是死的,人是活的,她从不小看人类的力量,万一有队员能走出去,那是好事。

    眼下,只有玄乌还在洞穴内陪着她。

    白枕河很快做了决定,走不掉,那就抓紧时间完成调查。

    这里的事情太古怪,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洞穴,直觉告诉她必须尽快上报,这是她的责任。

    白枕河重新架好记录仪,录下的视频,会同步上传到人工智能服务器。但只有视频信息量完全不够,一个合格的调查员必须将情况分析上报。

    白枕河按下头盔的按钮,玻璃面板上出现大量数据,之前洞穴鱼的样本分析也在其中,感染度为零。

    但看到眼前异象时,白枕河突然意识到,或许这里的洞穴鱼不是没有被污染,而是污染浓度太高,完全超出了她们的检测阈值,反而显得正常。

    她立刻调出记录仪的发信面板,快速记录所获取到的一切信息。

    先是定位坐标按钮。

    “西南面辐射区东偏北三十五度,10区北半球东偏移量5620867米,西偏移量347107米。”

    “时间:新历1024年5月7日23点59分36秒。”

    记录仪有人工智能辅助,输入基本信息只需要两秒钟。白枕河往后退了一步,往下坠的菌丝已经压迫到了她的头盔,她没停,继续输入:“洞穴出现未知生物,热成像温度不显示,体感高于五十度,菌丝外观与骨蚀病菌丝相似,洞穴呈挤压状收缩,速度每秒三米,逐渐加快,从中心发射状生产菌丝。”

    白枕河心如擂鼓,比山体回荡的咚咚声快上百倍,本能让她感到慌乱,但是镜头一直很稳。

    她一边输入一边往后退,在冯时原先跌倒的地方,白枕河突然发现一具小型兽类的骨架,还是新鲜的,丝丝血肉黏粘在骨头上。

    白枕河第一时间将记录仪对准了尸体。

    咚咚声突然加快了,菌丝布满她的头盔,开始寻找细小的缝隙往里钻,它们速度很快,并且只挑衣袖接口。

    白枕河拉紧手套,仍在登记信息:“具备吞噬功能,破坏力极强,是智慧生物。”

    正在此时,队员消失的方向传来一声呼喊:“指挥官!”

    白枕河转头,镜头跟着颤了一下,冯时回来了。

    “怎么不听命令?”白枕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冯时还是笑嘻嘻的:“我想你需要帮手。”

    冯时走了几米就知道走不掉了,所以她折返回来,语气好似谈论平常的任务。

    岩壁上的菌丝还在疯狂往外渗,仅剩的空间被占据,已经触及她们身体两端,挤压空间已经成型,她们很快就会被菌丝完全包裹。

    大量子实体夹杂在菌丝里,迅速成熟,爆开,黄色孢子一下子充满了甬道。

    白枕河把记录仪递给冯时:“你来记录,我看看中心悬挂的是什么东西。”

    “不。”冯时没接,她比白枕河更快挤到中心,拿着手电,对准鼓胀的菌丝迅速开了一枪,“我争取时间,你记录。”

    白枕河眼神晃了晃,没时间推脱,立刻拍下所有信息。

    她们调查员开枪不是为了自保,现在自保没意义了,所以这一枪更像是一种实验,观察目标物会出现什么反应,好供攻击队参考。

    现在,那一颗*子弹被菌丝轻易吞没,武器失去了效用,菌丝被惊扰,蠕动速度加快,没过几秒就把冯时整个吞噬了。

    冯时在最后摘掉了头盔,她笑着说:“指挥官,你是我跟过最好的指挥官,你要记得我啊。”

    玄乌想要把冯时拽出来,但这里没有它施展的空间,于是它放弃冯时,在白枕河身边环绕,试图啄走菌丝,用翅膀护住白枕河的头盔。

    白枕河呼吸在抖,她已经感受到菌丝顺着袖口钻进了血肉,神智已经不清醒了,这菌丝和骨蚀病患者身上的不太一样,几乎没有潜伏时间,立即发病,她的大脑已经受到了损害。

    她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因为洞顶下坠的地方,菌丝退开,出现了一团血红的肉球,跟随着咚咚声一起搏动。

    这种未知生物像是心脏,可肉球上的菌丝,突然折叠弯曲,组成了眼睛的形状。

    不是一只眼睛,无数双血红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投射出阴影。

    冯时射出的那枚铜子弹,刚好卡在最中间的眼睛中间,成了竖着的黄铜色瞳仁。

    白枕河直视着那双眼睛,很快她的耳朵、鼻腔和眼睛都在往下淌血,视线受损,所以她举起记录仪,毫无遗漏地拍下所有看到的信息。

    她靠着肌肉记忆,仍在冷静地记录分析的论断:“此生物具备未知力量,疑似高维生物,初步断定为骨噬型真菌的核心。”

    在大脑失去控制之时,白枕河把所有的信息发送出去。

    她甚至还做了两手准备,在知晓视频会同步给人工智能的同时,白枕河还用最古老的信号传输方式,给调查中心的总指挥官发了邮件备份。

    白枕河没有写自己的名字——邮件里,没有一句废话。

    在生命最后,她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镜头晃了晃,白枕河把记录仪卡在腰带上,用最后的力气,去扶被吞噬的冯时。

    冯时真的无法自己站起来了。

    画面急速跌倒,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洞穴正上方,那长着无数双眼睛的肉球,就在画面正中央。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围观的嵌灵体出现了剧烈的反应。隔着光屏,安鹤等人和洞顶的眼睛对视,一股极大的压迫力几乎要透出屏幕。她们难以喘上气,好像被一种庞大的生物锁定,身体本能想要逃跑,但双腿不听使唤。

    安鹤和薇薇安的反应最为强烈。

    三秒后,那本由菌丝组成的眼睛,突然像人类一样,眨了一下“眼皮”。

    整个视频戛然而止。

    寂静,山风吹着浓雾拂过她们的衣袖,后背发凉,安鹤才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缓过神来,发现骨衔青好像没什么副作用,此时已经关掉视频,调出了白枕河发出去的邮件。

    “果然是白枕河发的。”骨衔青打破了沉寂,“不过,看来吹哨人是两个,还有个叫冯时的调查员。”

    安鹤本想问问视频的问题,但她的视线突然被收件人所吸引,光幕上那一栏只写了一个名字。

    “方焰尘,是谁?”安鹤问。

    骨衔青停顿了几秒,关掉光幕,把记录仪放进口袋,才回答:“是辐射区危机调查中心的总指挥官。”

    “白枕河的上级?”

    “对。”

    安鹤皱了皱眉,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骨衔青有些感慨:“幸好白枕河发了备份,方焰尘收到的只有那一份。自动同步给人工智能的视频文件,根本没能传达到绿洲总部。”

    安鹤不解:“为什么?你们的人工智能也会受到神明影响?”

    骨衔青看了眼机械表:“时间不早了,边走边说吧。”她起身,带着众人开始上往下走,这里离绿洲的壳膜已经很近了。

    出发前,安鹤远远回望发现尸体的洞穴,那应该不是调查员牺牲时的地方,这个洞穴平平无奇,很浅,想来白枕河和冯时被吃掉的躯体,被变异玄乌拖到了新的巢穴。

    众人往下走时,骨衔青接上了刚刚的话题:“人工智能不会受到菌丝影响。但人会。我们的系统管理者,被感染了。我们后来才知道感染的不止一个。”

    社会工程学里有一个理论,即使是最安全的技术系统,只要有人参与其中,就可能存在因人为错误而导致安全隐患。

    绿洲既然会挑选白枕河这样的人才作为储备,就注定不会将安全防御全权交给人工智能,哪怕它无比精准、可控。

    绿洲相信人类多过机器,很不幸,这给了菌丝可乘之机。

    可反过来说,正因为是人类,才拥有着伟大的变数。

    她们又经过了好几个洞穴,安鹤特意留意洞口,但这些洞穴都平平无奇,并没有出现视频里的状况。

    安鹤问:“骨衔青,你之前说白枕河误判,是什么意思?”

    难道视频里出现的,不是神明的核心?那样的东西,连安鹤都没有见到过。

    骨衔青没有避讳这个问题:“如果真的像白枕河所说的,是某类高维生物的核心,那失踪的,应该只有她们五位目击者才对。”

    骨衔青停在壳膜前方,抬起头望着熟悉的风景:“但当年新闻里失踪的,是十三个调查员。她们当时处在不同的位置,相隔很远。不过无一例外,当时都在山峰上。”

    安鹤眼角猛跳,巧妙地读出了骨衔青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这样的东西,不止一个?”

    骨衔青摸着壳膜的铁架,背对着众人:“后来我们知道了,满山都是。”

    那只是它的一部分。

    安鹤心脏重重一跳。

    隔了很久,安鹤再度开口:“那些东西,还在山里吗?”

    “不在了。”

    “它们会转移?”

    安鹤看到骨衔青微微点了点头:“还会生长。”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她们面前,绿洲的壳膜已经关停,壳膜笼罩着整个绿洲,高几千米,庞大如同天幕。面前单个菱形铁架,就足足有六层楼高,像一扇颇具设计感的大门入口。

    可是,现在只剩下高入云端的支撑架,壳膜的拦截功能全部失效。

    骨衔青在此时抬脚,从铁架子中央跨过去,在灰尘里踩出了一串脚印。

    她转过身,独自站在绿洲的另一边,和众人拉开了距离。宏伟的建筑群在她身后成了背景板,灰蒙蒙的天气,衬得衣服格外鲜红。

    骨衔青张开双手,看着众人久久没有往前踏出的脚,目光又移到安鹤脸上,她微微曲身,像一个报幕人员:“欢迎来到绿洲。”

    安鹤很难搞懂骨衔青现在的心态,这个女人的表情十分复杂,唇边扬起淡淡的弧度,嘴里说着欢迎,但那双眼眸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有一丝,紧张?

    安鹤的神识里,再次出现了强烈的危机感,她恍然觉得,脚下的土地整个都在咚咚跳动,像心脏一样,和她的脉搏逐渐趋于相同频率。

    怕吗?倒也没有。安鹤笑了笑,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高塔,又收回目光直视着骨衔青,果断迈出了左脚。

    骨衔青放下手背在身后,拇指扣在一起,指甲无意识压出凹陷。她弯了眉眼问:“安鹤,你现在不怕这是献祭了吗?”

    安鹤没有停顿,接而迈出右脚,踏进了绿洲的土地:“我做好准备了,不是你说的吗?只有解决掉这个麻烦,才能活下去。”

    她昂起头,反问:“我不接近它,如何解决?”

    她大步往前迈,阿斯塔等伙伴就跟在她的身后,乌泱泱的人,个个昂首阔步,全副武装。这支无往不胜的军队,又缩短了和骨衔青的距离,所有人重新汇合到一起。

    地上堆积着几年来留下的泥土,一踩,多出好多崭新的脚印,与骨衔青的脚印交叠。

    在彻底覆灭后的六年零三个月,“死”去的绿洲,终于迎来了新的生命。

    第138章 同生共死。

    “我们到高塔需要七天时间,那是绿洲的中心。”

    骨衔青转过身去,望向远处巨大的建筑。

    坐落在半山腰上的高塔是整个绿洲的地标,它比伊薇恩城的巴别塔大上好几倍,塔身上甚至延伸出好几个浮空坪,用以停靠飞行器。

    “七天?”

    安鹤露出审视的神色,她在黑雾中走了这么久,知道如何判断距离。

    绿洲确实很大,但以她们前进的速度,就算走走歇歇,抵达高塔最多不过三天,再怎么样也不需要七天这么久。

    面对安鹤的质疑,骨衔青并未接话,进入绿洲之后,骨衔青反而不急着赶路了:“我们最好休整一会儿,大家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安鹤才想起这件事,她们的食物已经耗尽,但众人已经很习惯保持饥饿抓紧时间赶路,现在到了目的地,这种饥饿才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亟待解决。

    骨衔青面向安鹤,往后退了一步:“事已至此,先吃饭吧,我和言奶奶去找点食物。”

    “这里还有吃的吗?”安鹤诧异。

    “有不少,商店里的食物都还保留着。”

    安鹤望向周围,绿洲真的很繁华,她们只是处在绿洲的边缘,这边的基础设施就已经十分完善了。

    她们站在一处沥青路上,但又不像马路,藤蔓遮住了地上的颜色,依稀可以辨认出涂了红色的颜料,有很多细小的装置陈列在两侧,像是一个缓冲区域。

    更远处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跨过那条分界线,便是高楼耸动的商业街,颇具设计感的商铺招牌还没完全风化,装载着属于繁华时代才有的霓虹。

    只是,太奇怪了。抛开尘土不谈,这些商店都像是还在营业,自动玻璃门完好无损,有些商铺大剌剌敞开着。

    街上没有生物,也没有血迹,更没有尸体。

    除了蔓延的藤蔓、泥土、菌丝,这里可谓“干净”二字。

    “这里的人呢?”安鹤边打量边往前一步,缩短和骨衔青的距离,“消失了吗?”

    她以为沦陷后的绿洲会有很多辐射物和骨蚀者,但并未看到,整个城市都透露出一种不合逻辑的古怪。

    骨衔青不着痕迹往后退,给出的答案却很直接:“地下。”

    “什么?”海狄惊呼。

    “都在地下。”骨衔青再退,踩在那条分界线上,“所有的变异物都被吸收到地下,它们会随时出来捕猎,小心些,这里的变异生物捕食欲望非常强烈,就像你们现在饿着肚子,急着进食一样。”

    骨衔青的语气很平静,这不是叙述故土灾难时该有的表现,可正因如此,安鹤才意识到骨衔青这种平静是压抑后的结果。

    骨衔青可能无数次分析过这片土壤,反复想起,寻找方案,以至于说出口时能够很好接受。

    “不过没关系。”骨衔青突然笑了笑:“有林湮和薇薇安在,辐射物没那么危险。”

    “但不止这个。”骨衔青面向众人,陡然拔高了声音:“接下来我要说的事,非常重要。之前收集物资时给大家分发的手套,从现在开始戴上。跨过这条分界线后,就再不允许摘下。”

    骨衔青拿出自己的手套,这应该是她常用的一副,是绿洲带出去的,全黑,高精材料柔软贴合着指节,不妨碍行动。

    骨衔青拉紧手套束口,这次换了警告的口吻:“不只是手套,鞋子、衣服都需要裹紧,不要用任何暴露的皮肤,去触摸任何建筑。”

    “脚下的土地、楼房、门把锁都不行,包括和地面融为一体的柜子、书架。所有不能拿起来的东西,都不能用皮肤直接触碰。”

    不用安鹤发问,人群中就传出抽气声:“为什么?”

    这听起来像是某种诡异怪谈。

    “因为会被吸收。当初这里的人,只抵抗了七秒,就全部异化了。”

    安鹤瞪大了眼睛,吸收?只是触碰就会被吞噬?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攻击方式。

    按骨衔青的说法,这片绿洲,已经成了一整个变异物了,这就是邪神核心的威力吗?

    这十分难以防范,即便脑海里有这样的警戒,人也会下意识触碰手边的东西。

    她突然理解人们抵抗的时间,为何只有七秒了。人的习惯是很难更改的,就像挑战不说“我”和“的”字的游戏,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这对她们而言危机四伏,她们当然不会主动用脸去亲吻大地,但是摔倒时、战斗时、哪怕是休息时翻个身,都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安鹤依言戴上手套,这是英灵会的装备物资,也是黑色,更厚一些,由人造皮革制成,安鹤不太习惯这种触感,拿刀的时候隔着一层阻碍。

    就在她戴手套的时候,余光瞥见骨衔青又在往后退。

    似乎自从进了绿洲,骨衔青就刻意在和人群拉开距离,不,或许不是对人群,只是对她。

    安鹤蹙眉,她挺直腰身,在骨衔青再次往后撤退时,安鹤大跨步向前离开人群,一把抓住了骨衔青的手腕。

    两只黑色的手套各自挤压出了褶皱。

    和之前数次的牵手不一样,隔着手套,她们之间好像隔了阻碍,掌心的温度甚至需要几秒时间,才能传达给对方。

    但安鹤抓得很紧,并且展现出了很强的压迫力:“你在躲我?”

    骨衔青先是一愣,随后又展眉一笑:“没有。忘了告诉你,这种吸收吞噬是有连带反应的,各自离远一些,对我们都好。”

    安鹤闻言用力一拉,骨衔青没料到她有此动作,顺着力道往前踏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快速缩短。

    安鹤盯着对方:“那不是更好吗?我们同生共死。”

    骨衔青有片刻的怔愣,她仿佛深陷在安鹤的眼睛里,不愿意挣扎。骨衔青舔了舔唇,最后灿然一笑:“好吧,但是现在我们要去找些食物,总不能一直牵着吧?”

    骨衔青戏谑地偏开头,望着安鹤身后的人,好些人假意低头咳嗽,收起八卦神态,偏移了目光。

    安鹤这才收敛,用鼻子轻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记得我说过的话。”

    她说过,骨衔青别想丢下她。

    骨衔青叫上小不点和言琼,她们带着新绿洲剩下的三十来人,前往附近的商铺搜寻食物。言琼打头,其她人照做,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捡垃圾团队。

    接着,安鹤带着余下的士兵跨过了分界线。

    街道很安静,没有任何变异生物活动,可是,在这样环境里,安鹤却觉得十分吵闹。脚下土地咚咚跳动的声音一直挥之不去,跨进绿洲后,她的脑海里还无端升起繁杂的呓语,窸窸窣窣的,仿佛一万条蛇在耳边吐信。

    安鹤尝试甩掉这种感觉,但就像令人讨厌的洗脑神曲在大脑里反复播放,根本无法自主打断。

    烦死了。

    “老师,你们有听到声音吗?”安鹤转过头问阿斯塔,“心跳声。”

    阿斯塔的神情变得很担忧:“没有。你是指记录仪里那种心跳声?”

    “嗯。”安鹤朝薇薇安招了招手:“你呢?”

    “有。”薇薇安如实回答。

    安鹤才发现薇薇安一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现在的薇薇安,仍旧瘦弱,还黑了一些,但她的身体不知不觉变得挺拔,高强度长途跋涉让她锻炼了肌肉,眼中的胆怯被淬炼成坚毅。她并未露出烦躁的神情,只是陈诉事实,还学会了给出见解:“还有絮语声,姐姐,这里建筑,好像是活的。”

    安鹤也有这种感觉,她们仿佛站在巨人的肚皮上,所有建筑都在缓慢呼吸。在记录仪中由菌丝组成的眼睛,仿佛遍布在每一处,蛰伏着,注视着她们。

    而除了她和薇薇安之外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但安鹤感受到的并不是胆怯,她很冷静,朝薇薇安伸出手:“别怕,跟在我旁边。”

    “姐姐不用担心,我不怕。”薇薇安牵住安鹤,如果交握的手,会导致吞噬时一个连着一个,那么她们所有人都会同生共死。

    安鹤带着薇薇安进入了骨衔青正在搜寻的商店。

    店铺货架很高级,像叠筹码一样垒了好几层,原本有一个智能商品面板,根据人的视线停留时间自动出现商品信息,包括介绍,原料、保质期、使用方式等说明,很人性化。但现在这个智能面板无法发挥作用,骨衔青等人像挑选原始货品一样,拿到什么算什么。

    但她们始终谨记一条,不要触碰到货架,任何像胶水一样粘黏在货架上,拿不起来的物品,都尽量避开。

    安鹤没有参与捡垃圾活动,视线停留在收银台附近。

    这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商店,柜台上还保留着生活痕迹,玻璃碟子放置在桌面上,碟子上架着刀叉,旁边有水杯。

    仿佛这里应该有一块蛋糕,一杯茶,老板吃了一半,有事出了门,还会回来一样。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生怕老板下一刻就从地下钻出,坐在收银台前结账。

    奇怪的是,按理说绿洲沦陷之前,骨蚀病和辐射早已遍布大洲,绿洲人的生活不说艰难困苦,但至少应该是备战状态,并不悠闲才对。

    但从这家商店可见一斑,人们的生活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桌面上有下午茶,书,有电子设备,还有双女主拯救世界的热血漫画。

    唯一能称得上战时准备的,是一本规整放着的《避难手册》,封面上印着玄乌标识。

    店内出现最多的就是玄乌标识,和白枕河肩上的徽章一样,玄乌在中间,而四周是金色的焰火,大大小小的标识被印在食品上、徽章上、桌面上。有些标识印得太小,看上去倒像一只渡鸦。

    安鹤已经知道,这是调查中心的标识,从腐烂程度上推测,这些东西和漫画一样,是被老板仔细保护着,在沦陷后才开始腐烂。这也是一件怪事,这里的民众,似乎对政府部门有着极高的信任度。

    安鹤试着拿起《避难手册》,幸运的是,它并没有被粘黏在桌子上。这本书很厚,但很轻,应该和骨衔青在梦中阅读的书本一样,不是纸质,而是某种高科技产物。

    但是这次,手册并没有自动捕捉安鹤的视线,需要她手动翻页。

    安鹤有些好奇,她扬起书问骨衔青:“为什么记录仪还可以运行,但电子设备失效了?”

    包括商店里的顶灯也无法照明,骨衔青打开的是应急灯。

    骨衔青从货架中间冒出头:“单独的电子设备可以使用,但接入智能管理系统的机械,已经被百分百摧毁。”

    “智能管理系统?那是什么?”安鹤侧过身子,“是你之前提过的,绿洲人工智能?”

    “对,叫爱尔克。”

    爱尔克。安鹤总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她记忆力好,但也隔了很久才记起,这是《燃烧》的神话故事里,那位族长的名字——也就是火焰之神的母亲,爱尔克。

    第一要塞那幅壁画是伊薇恩城留下的遗迹,想来在黄金时代是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在延续了文明的绿洲,看来也流传颇广。

    不过让安鹤感到费解的是,一般人工智能的名字都会直接化用神名,什么女娲夏娃之类的,但绿洲没有取用火焰之神弗拉米娜的名字,而选择了一位没有神力的族长之名。

    难道,是因为这位AI也负责调度民众生活?那确实族长之名更为合适。

    安鹤快速翻开《避难手册》,里面的要点一直在更新。她最先看到一条加粗标红的提示:“紧急更新,严禁徒手触碰任何建筑物!请立刻覆盖全身皮肤!待在原地,听从爱尔克指示。”

    这条警告和骨衔青说的一样,上面的发布时间,停留在新历1024年6月7日15点30分。

    自此以后,手册再没有更新。

    安鹤往后翻了一下其它内容,手册要点是倒叙的,最初的发布时间是新历1000年,也就是彻底沦陷前的第24年,从最后一页的信息来看,这已经是第57版。

    手册每隔几天,就会自动增改新的内容。每一条都似乎可以唤出原始信息,但现在电子设备失灵,安鹤无法阅读。

    大致翻阅后,安鹤才发现,调查中心对于骨蚀病的研究相当深入。她最初抵达荒原时,海狄告诉她,近百年她们研究出骨蚀病分为四个阶段,只有第一阶段可以治愈。

    但手册上明确表示,骨蚀病只有进入第三阶段才无法治愈,第一二阶段的治疗手段已经相当成熟。

    但由于大陆被黑雾切割成互不相通的好几块,先后陷没的时间并没有规律,绿洲的事情,在遥远的东方荒原,只是一个口口相传,且早已经过无数加工的传说。

    《避难手册》指导意义非常强,涵盖预防感染、物资管理、社区互助、紧急应对措施等方方面面。每条要简洁明了,有具体的行动指导。

    例如:

    [菌丝识别:发现周围有荧光红丝状物严禁徒手触碰,请立即喷洒热熔喷雾,喷雾每户每日由无人机配发一升,请随身携带。]

    [紧急措施:情绪低落超过三小时,需在三十分钟内前往检疫舱,皮肤出现红疹发烧症状者请尽快前往各区疗养舱。并尽快上报,避免危及家人。]

    [与患者最后接触者必须佩戴双层镍胶手套,手套由政府派发。不够者前往各区指定商店领取。]

    [进入骨蚀病第三阶段者,可申请离开绿洲,或申请安乐胶囊,群居者需亲属签署同意书。遗体必须于死亡十分钟内焚化。]

    诸如此类。

    此外,还附上了外来者接收措施,伤口处理,物资分配制度,儿童保护措施等实用信息。甚至,还包含临终关怀和心理疏导。

    安鹤有些惊讶,这是非常规范的手册,每一条信息背后,都需要千千万万人员来执行,没有庞大的系统运作能力,根本不可能实施。

    最重要的一点,只有足够具备信用的政府,才能够让民众自发遵守规则。

    绿洲竟然完成了这样的举措吗?这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在一个庞大的国度,哪怕有一个环节的人有了私心,这种模式都不可能成功。

    安鹤难以置信,她抬起头环顾四周——神奇的是,这样的事真的被绿洲做到了。不然,这些商店早就会被哄抢一空,根本撑不到沦陷那一刻。

    安鹤手指挪动,才发现整本手册还有扉页。

    扉页上有一行手写的文字,写着:“我相信人类的力量。”

    简短,平实。

    落款是辐射区危机调查中心第五十七任总指挥,方焰尘。

    又是这个名字。

    安鹤从头查看手册,手写字下方,还有一段方焰尘的寄语。

    那和后面的要点措施截然不同。后面措施措辞冷静、专业,不带感情。

    而这段寄语给人的感觉,则十分温和、踏实,有着恰到好处的人文关怀。

    她写:“绿洲不会放弃任何一位民众——”

    ……

    “——因为你们就是绿洲本身。”

    三十年前。

    二十八岁的方焰尘接过了调查中心指挥官的重任,她站在高塔前方,郑重宣布,新《避难手册》将修补前一版的错误认知,删繁就简,查漏补缺。

    爱尔克将发布公告投射到绿洲每一处电子屏幕,霎时间,建筑群的玻璃幕墙、道路路灯杆、光脑、家中的智能墙,同一时间播放出新指挥官的面孔。

    人们不吵不闹,静静聆听新的指示,上头的人不说废话,任何指示在绿洲都尤其重要。

    屏幕上的女人穿着深绿色指挥装,黑发,她长着东方面孔,面部开阔,骨相大气,眉尾微微上挑,眼睛黑沉如曜石。当她不笑时站在那儿,温柔与英气在她身上共存。

    她并不像绿洲最高执政官那般凌厉,更像是滋养山岳的河流,既包容,又有力量,更重要的是还拥有不容质疑的话语权。

    方焰尘坦白告诉大家,不久前在峡湾发现的特殊菌丝,已经逼近绿洲,它们感染力极强,一旦寄生人体便会即刻发病。那种菌丝在调查中心早有记录,因其流动如血液的特征,命名为“菌血”。

    “从今往后,绿洲的局势将会变得更加严峻。”方焰尘说。

    “调查中心已经在着手处理,但无论何时,我会一直与绿洲同在。”

    高塔前的宽阔草坪上围了很多人,有位远道而来的外来者咂摸着指挥官的名字,和所有人一样,目光从未移开。方焰尘便站在人群中,温和地接受着万众注视。没有慷慨激昂的语气,只是冷静地陈述着防灾措施,不恐慌,不激进,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骨血之下,她的灵魂在不疾不徐地燃烧。

    第139章 “你好,安宁。”

    没有冗长的演讲,十分钟后,《避难手册》发布公告高效结束,人群散去,方焰尘离开草坪走向高塔。

    “方队。”一位女士逆着人流高声呼喊,方焰尘停下脚步转身,看见一张稍显陌生的脸。

    “噢,不对,现在应该叫你方指挥官了。”来人捧着一束没有包装的花,浅色头发微卷,皮肤很白,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站在草坪上,眯起眼睛微笑。

    方焰尘看着这个和她年纪相仿、但气质更为成熟的女人,一时间没有记起来对方是谁。

    “有什么事吗?”她礼貌问道。

    “我听说你从调查员变成了指挥官,来给你送花,恭喜。”女人拥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在太阳下闪着光亮,她直接把花束塞到方焰尘怀中,显得熟稔。

    方焰尘低头一看,橘色、红色、白色的虞美人开得正好,借着这些灿烂的颜色,她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

    五年前,在方焰尘还是一线调查员时,曾在绿洲203区隔离带驻扎过一段时间。

    203区靠近壳膜,是边缘区,外面来的流失者进入绿洲时,需要在此区经过长达一个月的健康检查。

    眼前这位女人是203区的普通居民,当时在志愿者组织里,和调查中心一起访问流失者。

    方焰尘和对方一起工作过一日,那时她们都很年轻,因为年纪相仿,又都喜欢花,便闲聊了一会儿,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古尔弥娅,好久不见。”方焰尘微微一笑,她又记起了更多的事,五年前古尔弥娅介绍自己名字时,还曾得意炫耀,这个名字在古语中是守护者的意思。

    听起来像个谎言,方焰尘也没去求证过。

    当时还略显青涩的青年,现在,举手投足都更为成熟了。

    方焰尘整理了花束,抱在怀中:“你怎么到中心区来了?总不会是因为我的上任专程而来。”

    她们还没熟到那种程度。

    “好吧,骗你的。”古尔弥娅耸耸肩:“我是到繁育中心登记名字,得知你上任的消息,顺带过来看看热闹。”

    “繁育中心?”方焰尘笑起来,轻声问:“你打算养育孩子了?”

    在绿洲,培育孩子这件事,既隆重,又轻松。

    隆重的是,每一位民众都需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养育孩子,特别是在战时状态,有生育意愿的人需要到登记中心经过一系列筛选,确认母亲能力足够、基因没有严重缺陷或是感染病后,才会进行后续培育计划。

    但同时,这件事又很“轻松”。因为生育和女性身体息息相关,在医术界一直是头等重要课题,所以绿洲配套科技设施从未断代。

    有意愿的人们,可以无痛无伤进行手术,无需承受怀胎和取卵的身体损伤。至于是孤雌还是双雌、自己养育还是交由营养舱培育到安全月龄,都有一套可供选择的方案。

    方焰尘在调查中心工作,危险系数很高,从未考虑过这件事。

    但古尔弥娅曾说过她很喜欢小孩,普通人的生活相对平稳,只要对方考虑好,方焰尘会尊重对方的选择。

    古尔弥娅却抱着胳膊摇头:“不是,还太早,我先做了登记。等过段时间我准备好,再考虑。”

    方焰尘看了眼时间,离调查会开始还有十分钟,她需要尽快返回高塔了。但方焰尘脸上并未出现不耐烦的神色,反而认真问道:“如果有了孩子,到时候,是自己养育,还是社区共同抚养?或者,你有伴侣吗?”

    “没有。”古尔弥娅站得很随意:“我自己养。”

    古尔弥娅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假设,捂着嘴笑:“哎呀,不知道会是怎样可爱的女孩子,应该会很安静,我喜欢乖乖的小孩。”

    方焰尘觉得以这女人活泼热情的性格,应该养不出安静的孩子,恐怕这名素未谋面的小女孩,只会被古尔弥娅养成个小机灵鬼。

    “那祝你如愿。”方焰尘扬了扬花束,“等你有了孩子,记得通知我,我会去带着回礼去看你。”

    她记起古尔弥娅喜欢的花朵是玫瑰。

    “那可不好说,方长官,你以后可有得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叙旧。”

    方焰尘没有反驳,她们确实只是短暂交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责任,往后很难有机会见面。

    “还有这花。”古尔弥娅伸手指了指花束,“不用放在心上,我真的只是顺道来看看你。”

    “谢谢,但下次不要破坏绿化带了。”方焰尘说。

    她记得高塔西面的草坪上,确实种着一片虞美人,看这花束的断口,显然是古尔弥娅看热闹时,灵机一动顺手薅的,随意扎成一束。

    在她们谈话之时,有人一直站在古尔弥娅的后面,因为古尔弥娅身形高挑,直到错开目光,方焰尘才看到有位陌生的年轻人,似乎在排着队等着和她说话。

    那是一位外来者,尽管换了绿洲的新衣服,但方焰尘还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因为只有外来者,眼里才会有被苦难捶打后的坚毅,和不加掩饰的求生欲望,这让对方看起来十分锋利。

    外来者比她要年轻些,看起来二十五六岁,黑发,双唇抿成一条线,表情严肃,额头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看*愈合程度,应该刚进绿洲,离开隔离区不久。

    绿洲接纳外来者这件事,一直饱受争议。这会引来很大的麻烦,外来人口鱼龙混杂,有些经历过物资抢夺的人,会变得好斗,自私,和原住民格格不入。且她们身上,很可能携带骨噬型真菌,相当大一部分绿洲原住民,对此颇有微词。

    但无论是绿洲最高执政者,还是调查中心每一任指挥官,都延续了持续接纳外来者的政策。

    因为,绿洲是求生者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执政者一直认为,在艰难时刻,人类更需要互相帮忙。

    她们无法眼睁睁看着,和自己一样躯体、一样血脉的同类,拼尽万难抵达绿洲,最后死在大门口外边,再也踏不出最后一步。

    那意味着文明坍塌。

    更重要的是,绿洲的民众也会因此,惶忧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政府抛弃的人。

    当然,为此,她们需要付出多一分的精力,制定完善的隔离措施,不能有丝毫差错。也正是因为这些政策,现在这名外来者才能平安站在这里。

    感受到方焰尘的注视,外来者走上前来,因为身上有很多伤口,她的步伐不太稳健。

    在刚刚宣布会的十多分钟里,外来者便目不转睛盯着这位总指挥。此时,她的目光又被方焰尘怀中的虞美人吸引,在她生活的地方,只有人为培育的花朵,很奢侈。而在绿洲,这些花朵开得十分自由。

    橘色的太阳一样的花瓣,和方焰尘的深绿色西装,格外相衬。

    外来者视线缓缓上抬,最后定格在方焰尘的脸上,她定了定神,伸出手:“你好,我是安宁。”

    方焰尘沉思了一会儿,握住了那只消瘦的手,语气很温和:“你好,安宁。”

    她不需要自我介绍,对方想必已经认识她。两人握手握得郑重,安宁用了很大力气,让方焰尘觉得,对方似乎真的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古尔弥娅还站在附近,忍不住多看了外来者两眼。

    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山间的风经过壳膜过滤,吹过大街,吹向草坪,从她们身旁轻柔地穿过去。

    三位迥然不同的年轻人站在草坪上,神色各异,风华正茂。

    “我在隔离区听人提起过调查中心的事,方指挥官。”安宁认真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谈谈。”

    方焰尘抽回手,再次确认离开会只剩下三分钟。她想了想,从陪同手中取过一本《避难手册》递给安宁。

    “我看你还没有领取通讯芯片,这样吧,你拿着这本手册,可以在扉页唤醒爱尔克,她会告诉你我的联系方式,等到我有空,再和你细聊。”

    安宁已经在隔离区等了一个月,此时不想再等,可方焰尘的态度并非在敷衍她,对方很耐心。安宁带着任务而来,不好把事情弄得很僵,只能接过手册:“那你一定要记得,我在等你。”

    “嗯。我会记得。”方焰尘笑了笑,转身离开。

    古尔弥娅也打算离去,但当她看到安宁还站在草坪上时,热情的古尔弥娅忍不住插话:“你的伤,看起来很严重,你可以去你暂住区域的商品调度中心,会有政府派发的免费修复液,会好得快一些。”

    安宁转过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严肃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缓缓出现一丝不解:“那是哪里?”

    古尔弥娅瞪大了眼睛:“你离开隔离区的时候,没有认真听工作人员说明吗?”

    “抱歉。”她当时脑子里在想别的事。

    “我也接待外来者,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却不上心的外来者,在我这里可算得上最讨厌的一类。”古尔弥娅直白地表示自己的喜恶。

    谁知安宁并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古尔弥娅的批评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热心市民古尔弥娅换了语气:“走吧,看你走路都趔趄。我有车,送你一程。你被分到哪个区暂住?”

    “201区。”

    “还行,不远。”

    古尔弥娅将安宁送往了201区。安宁下车之前,古尔弥娅往窗外一指:“瞧,招牌上挂着玄乌标志的,就是和政府有合作的商店。你用外来者的身份牌,一个月可以免费领取一份医疗物资。”

    安宁独自下了车,又隔着车窗和古尔弥娅相望,那个坐在红色悬浮车上的女人,她还不知道名字,对方也没有主动介绍。安宁能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喜欢严肃的人,她们性格有点不太对付。

    在这硕大的绿洲,她们大概只会见这一次面,很普通的交集,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谢谢。”安宁想了想还是认真说。

    “不客气。”古尔弥娅挥挥手,车子原地掉头,飞速开走了。

    安宁在街道上站了一会儿,最终走进商店,此时正午,商店内没有太多人,控温系统慢悠悠地运转着。

    还没跨进门内,安宁突然听到柜台后传来古怪的嘀咕:“啊啊啊我的女鹅们战斗吧,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

    安宁望过去,发现老板坐在柜台后方,不透明的光幕遮住了对方容貌,而桌子上投射出光幕的,是一本书。她在伊薇恩城的图书馆里了解过,这应该是某种漫画。

    安宁掉头走过去,把自己的身份铭牌放在桌子上,与此同时,老板爆发出一声惊天狂啸:“啊同框了!朋友们!这就是两位位面之子对抗世界枷锁的意志!是灵魂粒子超新星级别的对撞啊!”

    安宁往后撤了一步,有那么一瞬间,安宁怀疑对方是不是感染了病毒,开始胡言乱语。

    绿洲政府已经会和患者合作了吗?

    叩——

    金属铭牌压在玻璃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空气骤然沉默。光幕上方,缓缓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在看清商店有客人之后,又快速缩了回去。

    “咳,老板出门了。”对方语气里透露着尴尬,“我不是老板,请问你有什么事?”

    安宁:“我来领取医疗物资。”

    对方遮着脸,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医疗包,丢到了玻璃上:“就这个。”

    安宁拿过物资,想要隔着光幕看看老板的面孔,但可惜对方遮得严严实实,她没看到。反而听到光幕后的人小声嘀咕:“快走吧,球球了,怎么还看啊。”

    安宁笑了笑,走出了商店。

    她站在大街上,回头,从洞开的大门里,看到商店里整整齐齐的货物,以及站起身偷偷伸出头看她走了没有的老板。

    安宁再一次感慨,绿洲真是个物质和精神都很丰饶的地方。

    算了,她就住在附近的安置房内,下次再来看看这名奇怪老板长什么样吧。

    ……

    安鹤仍在阅读《避难手册》,突然桌子上的空碟子发出了响声,就好像有人撑着桌子站起来,不小心触碰到了瓷器。

    安鹤猛地抬头,看到刚刚还空无一人的柜台后方,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这是安鹤从未见过的变异物,仿佛从地底钻出来一般,悄无声息,转眼就凝聚成一个实体的影子。像血一样的菌丝组成了骨血肌肉,附着在它的身上,竟然构成了与真人无异的面容。

    那是一位中年人的面孔,神态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清澈,脖子上有个月亮的纹身,假设菌丝组成的形状也能称之为纹身的话。

    如果不是诡异的红色皮肤,还有那还在往下滴血的皮肉,安鹤真的会误以为是老板突然回来了。

    安鹤急忙拉着薇薇安后撤一步,伸手拔枪,手中的《避难手册》被甩出去,掉在桌面,书脊磕出一块褶皱。

    柜台后面的血人低头看向书本,停顿了一会儿。随后,它“喉咙”的部位发出惊叫,像骨蚀者敲击骨节时一样的刺耳声响:“咯咯咯!”

    与此同时,商店各处突然凭空出现好多人影,它们像是选购商品的客人又重新出现在了此处,和蒂荷城辐的射物不一样,它们拥有正常的“五官”和“四肢”,和活生生的人无异。这让大部分人都呆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下手。

    就这一眨眼,整间商店都像活了的沼泽,往外鼓泡。

    哗啦——

    有东西被撞翻在地,紧接着,安鹤感觉到有人贴住了自己的后背,是骨衔青,随即握枪的手被抬高。

    在血人还没成型的那一刻,骨衔青就越过货架,急速奔向安鹤,从后方握着她的小臂。

    “开枪,反击,快!”

    “砰——”

    安鹤反应迅速,和骨衔青的默契让她比提示更快开了枪。随即,两人立刻让开身位。

    骨衔青无法亲自进攻,她和安鹤背对着背,快速环顾四周:“有人碰到不该碰的东西了。”

    可能皮肤不小心接触到了货架,或者是商品,也可能是伤口上的血液掉到了地面。地下的东西“惊醒”了。

    不管是谁,受害者的皮肤会和建筑物相接,几秒内就会被吞噬,连叫喊声都无法发出。

    而她们还不知道是哪位队员惹了麻烦。

    满屋子的变异物猛地扑过来,它们的脚即便离地,也像拔丝一样连接着建筑物,仿佛和地面成为一体。

    那些随意扭曲的“四肢”,变形的大口,和古怪的猎食的姿态,终于让众人确认,这些早已不是人类。

    “救人。”安鹤做好准备,立刻使用破刃时间延缓时间,继而冷静下令,“能动的人先出去!”

    第140章 “她们有能力应对任何难题。”

    商店起了异变,一声令下,新绿洲的人有序撤离。

    地面在翻涌,墙壁在鼓泡,变异的血人冲上来,新绿洲的人在围追堵截下狼狈、又极其麻利地钻出门去。

    她们战斗力低,有自知之明,并不进攻。只睁着浑圆的双眼,迈开双腿,逃跑的技能却是点满了,跑得比兔子还快,两手还撺掇着拾来的物资,紧紧抱在怀中。

    很快,偌大的商店,就只剩下六七个被拦住去路,逃无可逃的人。在言琼的指挥下,这几人躲在货架后面,用麻衣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瞅准机会,时刻准备溜走。

    安鹤警惕地望着周围,她不知道是谁没听骨衔青劝告,暴露了皮肤,现在是否还活着。

    那些已逃走的人被排除,于是安鹤隔着货架扫视剩下的几人,着重关注着活泼好动的小不点。

    货架成了干扰,但看小不点的样子,机灵得像个小豹子一样,却又不是她。

    时间不多,再不定位到受害者,就来不及救人了。

    就在此时,沉默数秒的骨衔青果断开口,是下结论的语气:“莱特西,那边!”

    安鹤迅速望过去,第二排货架西侧,莱特西后背紧紧贴着货架的金属板,看上去只是在躲避进攻。

    安鹤不知道骨衔青怎么得出了结论,她完全没有发现莱特西的异常之处,可是安鹤见识过骨衔青纵观全局的能力。

    这一点她选择信任她。

    眨眼间,安鹤已经带着薇薇安奔至莱特西附近,一起跟上来的还有骨衔青,在她们身后,还有四处乱窜的血人。

    莱特西的头,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后仰,不,并不是贴着货架,她像是被粘在金属板上,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极大,眼窝和脸颊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身子迅速萎缩,就好像血肉在迅速流失,一同流失的还有生机。

    安鹤猛地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拽莱特西,这一拽,却没拽动。

    莱特西并没有像安鹤想象中乱动,她听了骨衔青的话,四肢都包裹得严实,根本没有露出肌肤,不知道她是怎么中的招。

    就在此时,骨衔青冷静出声:“头发。”

    头发!

    莱特西的紫色挑染发尾露在外面,转角时扫过了货架边沿,就那么轻轻一扫,却好似沾到黏鼠板上,根根发丝成了吸食血肉营养的导管,密密麻麻,一端连着她,一端连着变异的建筑,莱特西整个人都被快速“吞噬”。

    唰——

    军刀出鞘带来一阵颤响,寒光沿着莱特西后脑勺与货架之间的狭窄缝隙,切下。安鹤不管不顾一挥,将头发齐根斩断。

    这一刀需要无比果断的勇气,稍偏一寸,莱特西半个头颅就没了。

    安鹤根本没时间多想,毕竟再多几秒,莱特西整个人就没了。

    也不知道是否伤到头皮,莱特西脱力倒向地面,光秃秃的后脑勺沾了些血,像从粘鼠板上剥离下来,有些滑稽。

    但不幸又庆幸的是,莱特西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根本顾不上这一点。

    骨衔青伸手,一把架住莱特西的手臂,防止她露出的脸颊又跟地板来个亲密接触。

    围堵的血人此刻又围上来,骨衔青揪着莱特西的后衣领,毫不客气把人丢出去,甩给言琼:“带着她!先出去,我们开路。”

    实际上开路的只有安鹤和薇薇安,骨衔青一直站在安鹤身后,没有拔枪,手上连匕首也没有。

    安鹤早已习惯骨衔青的做派,当骨衔青往她身后躲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些变异物和当初被寄生的舱茧一样,都由神血直接操控,骨衔青不能亲自动手。

    她愿意配合骨衔青。

    就像骨衔青也在配合她们。

    “吸引火力。”骨衔青寸步不离,只给简短指示,指挥起了安鹤。

    安鹤心领神会,她稍稍庇护着薇薇安,同时快速朝围过来的血人开枪。一瞬间,商店的血人被激怒,愤怒地急速往三人围拢。

    这给其她人创造了逃跑的机会,趁这个空当,言琼带着剩下的人,一刻不停地离开了商店。

    实际上,子弹并不能对血人造成伤害,弹头射入它们的五官,又会从后脑勺直直穿透出去,势头不减,击中后面的墙,就好像越过了一堆烂泥。

    就连那被击中的金属墙,也如融化的蜡,向下一凹,将整颗子弹吞噬。

    这些墙是活的,不如说,整个建筑都被神血侵染。

    神血是活的。

    围上来的血人越来越多,墙面和地板上还在不断“产出”新的血人,杀不尽。它们的脚下有一根根“脐带”连接着大地,成了被支配的傀儡。

    薇薇安被安鹤和骨衔青夹在中间,她拉着安鹤的衣服,往回望。

    骨衔青身后,也有大量的血人围上来了。

    薇薇安没有说话,双眼一凝,刚要扑向骨衔青后背的血人,刹那间四分五裂。

    似血似肉的半固体,如雨滴般砸向地面,发出黏腻的啪叽声。

    这些血人不是骨蚀者,也不算辐射物,它们是由人类、菌丝,还有神血糅杂而成的、一种独属于绿洲的变异物。在邪神的核心地盘长久存在,受神操控。

    薇薇安的天赋可以使用,但并不能直接杀死对方。

    安鹤很快看到,那些掉落在地上的肉块,很快又重新凝聚成一个新的血人,再次凶猛地扑过来。

    耳畔有风,物体移动带来的气流被安鹤敏锐捕捉,安鹤稍一侧身,锋利的指甲从她眼前划过去,安鹤屈膝一蹬,未收回的军刀砍在对方的脸上,从五官到后脊骨,整个削成了两半。

    掉在地上的断肢又很快重组,再次扑将过来。

    那是商店的老板。安鹤直观地感受到灾难给人类造成的影响,她不知道老板看的什么漫画,是否有幻想过自己成为救世的主角。但当灾难真的来临时,大部分人连自保都困难,根本拯救不了世界,这就是残忍之处。

    可老板应该有过反抗,一个相信正义和热血的人,应该不会喜欢看到自己这般样子,受人操控、不死不生,以非人类的姿态扭曲变形,恶鬼一样地捕食。

    骨衔青说得没错,这些变异物只剩下捕食的欲望,疯狂又残忍,它闪电般冲过来,想要抱住安鹤的脑袋,撕去她身上的面罩和衣袖,哪怕沾到一点皮肤,安鹤就会像莱特西一样,被死死粘住,杀不掉,连碰也不能碰。

    失去人类意识、不再拥有人类的行为,还能称之为人吗?

    在蒂荷城时,安鹤就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没有得到答案。蒂荷城的辐射物没了人形,被林湮维持得堪堪像人。而现在在她面前的,只是徒有人类外表,却根本不是人。

    组成人类的成分太复杂,记忆、情感、行为、善恶,自我认知,缺一不可。

    安鹤觉得可惜,她无声叹气,可是抬眼时,眼中并未有任何仁慈,仁慈只会要了她的命,她并不会手软。

    无论活人还是死人,站在了与人类为敌的那一方,成了帮凶、傀儡,或是任何一个别的身份,她就会下死手。

    老板也下了死手,它的身体强化过,可以随意变形,扑跳躲闪都极为迅速,甚至在破刃时间里速度也少有变化。它也终于像漫画主角一样获得了超强的能力,只不过站在了“反派”那一方。

    在察觉到安鹤难以对付之后,老板立刻把目标转向更弱的薇薇安。薇薇安的脚底下突兀地钻出一个新的血人,血人抓住了她的脚踝,指甲陷进布料,极其用力地撕扯她的裤脚。

    “嘶。”薇薇安忍不住痛哼,她没防备这一击,幸好,她听了骨衔青的话,裤脚牢牢扎进长靴,为她延缓了一秒钟,在她反应过来发动天赋之前,安鹤已经一刀斩断了那双冒出来的手。

    肉块啪一声掉在地上,骨衔青只低头一扫,并不恋战,语气依旧稳得可怕:“人都出去了,我们撤退。”

    三人在重重包围中,迅速往外撤离。

    安鹤回头,余光掠过骨衔青,骨衔青走在最后。

    这一路来,安鹤已经知道,骨衔青根本就不心善,无论是本性如此,还是经历天灾后变成了这种性格,骨衔青都可以选择不救濒死的莱特西。即便有人死了,骨衔青也只会说是某种恰当的损耗。

    毕竟,她们之间有过这样的谈话。

    但这次,骨衔青默认了安鹤救人的命令,真的等到所有人转移后,才选择撤退,甚至都没和安鹤争论一句。

    骨衔青妥协了吗?认可她了吗?还是因为商店里的是新绿洲的人?

    安鹤突然好奇,如果这次在商店里的,不是新绿洲的成员,而是英灵会的士兵,闵禾或是凯瑟之类的人,骨衔青会不会掉头就走。

    算了,答案呼之欲出。

    三人迅速退到了宽阔的大街上。前脚刚踏上沥青路,后脚便是铺天盖地的枪响。

    原本在外面休息的士兵,早已在闵禾的调度下做好准备,排成一排架好了枪支。

    当最后三个人一退出商店,士兵们便开始射击,目标是跟出来的变异物,没有任何人下令,吞吐的火舌一刻也没停止。

    这些从蒂荷城中央政府里搜来的弹药补给,比她们原先携带的要厉害百倍,高压缩弹摩擦枪管,高速弹射出去,直接蹦碎了一名血人的脑袋。

    安鹤精神为之一振,她们主动给新绿洲的成员断后,等在外面的人,也在给她们断后。她们是互相承托的队伍。

    炮火四溅,血肉横飞,声音惊醒了这片土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栋四五十层高的大楼,都在往外冒血人。高墙成了跳台,一个接一个的血人从墙面上钻出来,往下飞扑,杀进士兵的队伍,张开大嘴,嘴咧到耳朵边,甚至整个头颅都撕裂出一道鲜红的口子。

    不能被抓到,不能徒手去碰,一碰就有被吞噬的风险。

    安鹤立刻回到队伍前方,让士兵们私下散开,不要被包围了。

    庆幸的是,这条街很空,空到她们可以排兵布阵。

    罗拉向一名士兵借了柄冲锋,在无人留意的时候,发动天赋绕到血人身后,一个一个,专门偷袭,她的枪法很准,又没有血人注意到她,一时间,罗拉崩掉了好几颗头。

    虽然不能完全杀死血人,但至少,给友方争取了换弹的机会。

    安鹤放出渡鸦,查看着周围的地形,还好,出现异动的暂时只有这座大厦,附近的街道静得像鬼城一样。她快速寻找着退路,就在此时,街边一大块脏污的塑料油布被弹火波及,卷起的一端往下滚落,下面盖着的东西露出一角,咯吱一声。

    安鹤警觉调转枪口,薄膜下方,好几只堆在一起的机械犬显露出来,砸在地上。

    “不用管。”跟屁虫一样的骨衔青在身后小声说道:“不是敌人。”

    这些机械犬已经报废,原本是由爱尔克控制的机器,用来运送物资和手册,爱尔克失效后,这些机械犬、已经绿洲常用的机械蜂、无人机,全都失效。

    安鹤把目光移开,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到目前为止,她们没有真正意义上杀死任何变异物。

    骨衔青在后方提醒安鹤:“找林湮。”

    骨衔青的提示总是很简短,但每次都直切要害。安鹤唤出林湮,按自己的想法给林湮布置了任务。

    林湮原本不愿意跟神明作对,阿尘威胁了她,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她无法杀掉这些东西,也伤害不了它们,但可以像控制玄乌一样,短暂输入意志。在阿尘的帮助下,安鹤让林湮使用了天赋,一瞬间,所有在跑动的血人,好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定在了原地。

    林湮告诉安鹤,这些东西是由神明直接控制的,她的天赋不能使用太久。

    但供她们逃跑的话,时间已经足够了。

    安鹤这才彻底明白骨衔青哪儿来的底气那么冷静,她说过有林湮和薇薇安帮忙,辐射物没那么危险。

    骨衔青拍了拍安鹤的肩膀:“趁现在,赶紧走。”

    这些东西的活动是区域性的,控制它们要消耗邪神的精力,只要超出一定范围,它们就会暂时停止追捕。

    换句话说,只要赶紧逃,跑到安全的地方,下次小心些,不要再乱碰乱摸,就可以平安穿过大街。

    骨衔青终于离开安鹤,带着人往前走,走得很急。

    安鹤跟在骨衔青身后行了几步,她望着那一栋栋看上去完好无损的大厦,死寂白墙,又死死盯着那一张张栩栩如生的脸,忽然停下了。

    “等等。”

    “怎么了?”骨衔青转过身,她们站在静止的血人中间,隔着好几个怪物对望。安鹤低声喃喃了一句,骨衔青没听清楚。

    “什么?不下令撤离?”骨衔青疑惑地走回来,伸手去牵安鹤。

    “我说。”安鹤抬起头,露出的眉头舒展着,语气没有半点起伏:“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杀死它们呢?”

    脱口而出是疑问的语气,很轻,不是在问别人,而是在思考。安鹤很少有这样的时候,用平静的话语说出杀戮的字眼,尾音上挑,消弭在空气中,带着天真的残忍。

    骨衔青呼吸一滞:“你认真的?”

    她们只要逃走,就可以很安全,但安鹤不愿意。

    “嗯。”安鹤将军刀插入腰间的刀鞘,花了点时间,拔出更为锋利坚固的圣剑,她没握住骨衔青伸过来的手,而是抬手摸上了耳朵上的接收器,一转脚尖,快速跑向阿斯塔。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卷起黑雾中的孢子,吹起安鹤的衣摆。那些被短暂定住的血人,又开始动了。

    安鹤要杀了它们。

    她们踏入绿洲没多久就遭到了进攻,这样的进攻,以后还会有,躲过了这一次,它们还是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出其不意,吞骨饮血,被邪神操控来去。绿洲遍地都是这样的生物,如果不找到杀死它们的办法,那她们永远只能逃。

    安鹤不想逃。

    她知道邪神无处不在,那盘踞在她脑海里的呓语,无时无刻不想污染她的神智,血人那空洞的眼睛,总是明里暗里紧盯着自己,神明一定很喜欢看到自己东躲西藏的样子。

    很得意吧?

    她偏不让它如愿。

    骨衔青顷刻间就明白了安鹤的念头,毫不意外,安鹤总是在听话里带了一点叛逆,骨衔青皱了皱眉,片刻后又露出笑容——骨衔青从未想过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往常只有她和言琼两个人,她的第一选择,是躲、是周旋、是藏在幕后打游击。

    可她差点忘了,安鹤不是她。

    小羊羔总会迎难而上,又带着很多战士,战士是不会从头到尾四处躲的。

    血人开始动了,却不是进攻,林湮的意念烙印更改,把所有的血人集中起来,一个一个抱成团。外围的血人攀着里侧的血人往上爬,像叠积木一样,越垒越高。

    上方的人越来越多,所有血人都踩着彼此,逐渐像是一个长出伞盖的蘑菇。骨噬型孢子菌这下成了大型真菌,长出了子实体,它们的脚底仍旧和地面相连,纤细又摇摇欲坠,像是“蘑菇腿”。

    骨衔青不知道安鹤要做什么,她在一旁围观,不负责任地想,这种搭积木的游戏,不知道林湮是不是玩得很开心。

    紧接着,安鹤开始移动。

    林湮不能伤害血人,但她们可以。

    安鹤原本想让海狄一起帮忙,但一回头,发现海狄早已被那些机器狗吸引了注意力,蹲在墙角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安鹤放弃了海狄,回头喊了一声:“老师!帮帮忙!”

    阿斯塔亲自轮着重刀,和安鹤一左一右跑向垒砌的血人。安鹤想了个办法,她要斩断“蘑菇腿”,斩断它们和地面的联系,在断裂的血肉掉落在地上重组之前,在空中就将它们燃烧杀死。

    火焰和时间变得尤为重要。

    安鹤恰好拥有改变时间的能力。

    安鹤抓住阿斯塔的手,两人在破刃时间里极速狂奔,各自左右手持刀剑,脚尖点地,成了敏捷驰骋在原野的凶兽。

    剑尖在路上摩擦出火星,在靠近“蘑菇腿”之时,安鹤松开阿斯塔,双手握住剑柄,打横,降低重心,两人一左一右,依靠着巨大势能,刀刃不遗余力地横扫过去!

    刺啦一声,刀刃划过“蘑菇腿”的手感,就像割掉植物茎秆一样。

    安鹤在地上滑了一阵,止住脚步,快速仰头。高达七层的“伞盖”摇摇欲坠,在破刃时间里,缓慢往一侧倒,血人还在往上攀爬,蠕动。

    安鹤大喊:“闵禾!薇薇安!”

    命运真是奇妙,仿佛昨日重现,闵禾和那个小小天才又搭档了一次,这次无比熟练。她们同时使用天赋,堆叠在一起的血人在半空中,如气球达到临界,轰然爆炸,血污和肉块如烟花般掉落,如慢动作下坠。

    闵禾的残血湮灭剥夺了所有血块的生机。

    但还不够,等到这些血块落到地面,就会重新被新的神血融合,“长出”新的人,真菌很难被杀死。

    骨衔青遥望着散落的血块,声音很轻:“火。”

    不知道安鹤有没有听到她的指令,总之,远处站在血雾正下方的安鹤,立刻朗声高喊:“凯瑟!”

    凯瑟调度着十七组的士兵,火焰唰地燃起,风、火、空气再次组成了火带,那些被时间拖慢下坠速度的血块,一个一个被点燃,拖着尾焰下坠,像白日流星。

    但不可避免,还是有些血块将要掉在地上。

    没关系,安鹤可以再来一次。

    也就是在此时,在安鹤调度之外的海狄,满心欢喜地拿着她从第九要塞带出来的古旧遥控器,一推,一按,两只机械犬不知怎么动了起来,四条腿跑出了残影。

    它们一边一只,扯住薄膜的两端,窸窸窣窣盖住了附近的土地。

    燃烧的血块坠到了薄膜上,烫出一股塑料燃烧的恶臭,但这材质却又不像塑料,即便被火炙烤,除了缩成皱巴巴的模样、紧紧裹着血块外,一点都没穿洞。反而,那如同热熔胶的高温,将血块里的菌丝烫死,再无生机。

    “哎哎呀。”海狄惋惜地叹了一声,“早知道这玩意儿还防火,就不这样用了。”

    好可惜。

    她原本只想遮挡一下,不让血块掉到地上,好给安鹤争取一点时间,没想到有了意想不到的成效。

    黑雾里扬起滚滚烟雾,血块里的菌丝彻底死去,噼里啪啦砸在薄膜上,再没有起来的可能。

    大火还在燃烧,要把它们烧成焦块,在鲜艳的火光中,墙壁停止了鼓动,不再有新的血人上来“送死”。

    这倒是在安鹤意料之外,看来,这些菌丝,还是懂得收敛的。

    安鹤走进商铺,将那本漫画和《避难手册》,一起丢进火中。那失去高科技加持的书,连材质都退回成了纸质的模样,火舔舐着书页,卷了边,延绵出一道明亮的火线,上升气流吹散了书页,呼啦啦的,翻开,然后彻底化为灰烬。

    安鹤微微昂着头,注视着那栋大厦,感受着只有她和薇薇安能听到的心跳,目光略微挑衅。

    这不是一次规模庞大的战斗,她们没有费什么力气,只是小试牛刀。不需要抱头鼠窜、不需要逃走,就把这波变异菌丝,原地杀死。

    骨衔青可能会问她,耗费力气值得吗?她们明明有更省力气的办法,安全活下去。

    但安鹤觉得很值,这是第一次不算交锋的交锋,胜利至关重要。她要告诉神明,她是来杀它的,不会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任何阻挡她的东西,都会被她烧得粉碎。

    她也要告诉自己的队伍,她们有能力应对任何难题。这一次是,以后都是。

    但骨衔青并未开口质问,只是慢慢地走过来,一句话都没说,站在安鹤一臂远的地方,低着头,露出笑容。

    就在此时,在众人没有察觉到的瞬间,安鹤看到先前那些吞吐血人的高墙,突然出现一个个椭圆,先前探路的渡鸦仍未收回,于是,安鹤清楚地看到,那不是什么毫无意义的图案,而是一只只由菌丝组成的眼睛。

    安鹤终于确认,邪神果然在注视着她。

    但它没再发动进攻。

    怎么?安鹤微微歪头,是想看她一步步走入它的领土,被它杀死在腹地?

    那倒要看看谁杀谁才是。

    眨眼间,那些眼睛消失,安鹤等待了一会儿,没再有*异变出现。

    安鹤低下头:“现在可以走了。”

    她想要一鼓作气将圣剑插回鞘内,但是剑身太长,她必须把身上的剑鞘取下来,插回去,再背到背上。

    几个动作下来,她身上凌厉的杀意全然褪去,甚至因为帽子被皮革压住,一点都不潇洒。

    果然,影视剧里的耍酷都在骗人。

    骨衔青注视着她,眼神晃了晃,随即伸手替安鹤整理被压住的帽子,无奈道:“别那么可爱了,赶紧走。”

    安鹤:?

    搞了半天有人只看到了可爱。安鹤板着脸,大步流星地踏出去。

    海狄一边夹着一只机械犬,急匆匆过来展示:“安鹤!你看,我搞到了好东西。”

    那两只机械犬并不是宠物造型,合金制成的四肢很修长,内里的机械裸露,没有皮毛,外覆盔甲,看起来非常敏捷,像是以某种猎犬为原型。安鹤略有些诧异:“你怎么唤醒它的?”

    “不是唤醒,是强制改造。”海狄用下巴示意,安鹤这才看到海狄直接把机械犬脖子上的接口砸开,线路拧成一股,一个第九要塞产出的线路板粗暴地接在上面,和绿洲精巧的科技有着天壤之别。

    它不再是受人工智能操控的机器,现在终端指挥,只有海狄手上,那个汽车遥控一样的手柄,只能做些简单的指令。

    但是,这已经在安鹤意料之外。这意味着,绿洲瘫痪的科技并非一摊烂铁,海狄总能捣鼓些什么出来。

    虽然功能不能还原就是了。

    安鹤感慨:“还好带了你。”

    “那当然。”海狄推着自己的护目镜,神色带着炫耀,“这比闵禾的嵌灵帅气多了,我也有狗了,嘻嘻。”

    闵禾隔着阿斯塔,在一旁大吼:“闭嘴吧臭松鼠。”

    罗拉给昏迷的莱特西注射了药品,把人交给士兵抱着,所有人裹得严严实实,跟随着安鹤和骨衔青离开了是非之地。

    那两只机械犬被海狄放置到地上,在遥控的牵引下往前走。坚硬的合金爪拥有细密的关节,跟随着步态,一松,一紧,踏在地面上会发出不小的脚步声,哒哒、哒哒。

    ……

    哒哒——

    “什么声音?”安宁兀自端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有些不自在。她不想露怯,可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想象。

    自从上次见过方焰尘后,安宁便将自己的来意发给了方焰尘,长长一段,但对方只是匆忙间回了个“1”。这让安宁对这位指挥官的印象降至最低值,差点以为这人是表面彬彬有礼,而背后高高在上的家伙。

    直到第二十七日后,安宁才得到方焰尘的回复:“事关重大,我们见面谈。”

    于是,她被请到了方焰尘在高塔内的办公室。

    安宁也在巴别塔任职,可绿洲的高塔,大了不止十倍,所有的一切都新奇得可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共有数百种机械零件,日夜不休,悄然运转。

    人工智能爱尔克解答了她的疑问:“不用担心,女士,那是跟随方指挥的机械小狗,它们会送东西来。”

    “小狗?我没看到。”

    “它还没进来呢,在门外的走廊上,很快你就见到它了。”爱尔克的声音很宽厚,很轻易让人想起氏族中最为和善又安全可靠的长辈,它说:“机械犬不是战斗犬,它负责配送东西,为了让居民知晓它的到来,脚步声设定得很响亮。据我们调查,大家很喜欢听见这样的声音,这意味着城市物资运转正常。”

    正说着,两扇合金大门兀自向两侧移动,膝盖高的机械犬昂首踏入办公室,嘴里叼着一个白金色的盒子,看起来很沉重。

    “这是什么?”安宁问。

    回答她的不是爱尔克,门后传出一个温和的声音:“抱歉,我来晚了。”

    方焰尘走在机械犬的身后,从转角处现身。她应该出过外勤,没再穿着西装,深黑色的作战服服帖地包裹着她的四肢。外套是短袖,而小臂上的特制衣料收紧,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却又和上次见面不同,方焰尘跟在机械狗身后,身上散发着一股凛冽的硝火味。

    她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摘掉脸上的防尘面罩,却又放柔了语气:“爱尔克扫描了你的步态,它告诉我你的伤还没好,我调了些药品过来。”

    “安宁女士,你似乎伤得很重。”方焰尘绕过沙发,站到办公桌前,并未落座。她注视着沙发上坐得笔直的安宁,神色中带了一丝探究。

    “我看过你给我发的信息,在你开口提那些离谱的要求之前,我想先问问。安宁,你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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