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总是如此。
在我以为理解了他的做事模式时,会做出意料之外的行动来。
上次擅自牵引着我的手挑断别人的声带。
这次更甚,只是稍微开了个玩笑,就给出这样的还击。
我垂眼看着指尖残留的糖粉,面无表情发起指控:“那是我的份。”
结果被指控的人毫不心虚,我隐隐能看见他雪白的睫羽在墨镜后跟着扑闪,语气夹带着略有些无辜的意思,“所以?”
我抽出纸巾擦了擦手,连同空空的点心袋子一起揉做一团,再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扔进附近的垃圾箱。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当然要报复回来。”
只是一昧顺着五条悟这个人的脾气,小心翼翼避免所有的冲突,那是最不入流的新手才会做的事。
我不会那样做。
“等夜里这所学校关门后,请五条你不要出手,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只眼线笔,食指微微一偏,便将笔头自然地转向他的方位。
“如果这一个小时里我解决了学校里的这七个怪谈,请让我在你那张脸涂鸦,直到明天为止才能擦掉。”
闻言,五条悟的目光先落在我手中的那只笔,继而又挪到我脸上,“若是没能解决呢?”
“那就请五条同学尽可能留手,别把我的脸画得太见不得人。”我十分礼貌地说。
五条悟弯起眼眸,抽走我手中的那只笔,“可以噢。”
他爽快答应了下来,笑得无比畅快,继续说:“最起码能让夜蛾认出人的。”
“谢谢你,五条,好歹毒的保证。”我点点头。
五条悟:“老子这明明是很用心在照顾你诶。”
我:“感受到了,用心良苦,但别有用心。”
五条悟:“?”
关乎心意的认定我和五条悟并没有达成一致。
不过无所谓,姑且在祓除咒灵的约定上有了共识。
之后的几个小时,我特意和校长聊了聊,最终以气温太高为借口,将立川野音乐附属小学的体育课全部取消,我们各自分工,效率总算是上去了,借着先把游荡在操场内几个低级咒灵群歼灭掉。
下午三点,放学的时间一到,全校师生便开始陆续离校;六点,因社团活动留下来的彻底也没几个了;七点,天色已经暗下,这里不再有多少人类活动的声音,变得静悄悄。
七点十五分,目送着巡逻的保安也转身离开后,倚靠在楼梯扶手处的五条悟掀开自己的翻盖机,拇指抵住按键,朝我展示了其中的内容。
原本是零的计时表呈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秒数动了。
我翻过栏杆,轻巧地跃到下一层的台阶上,正式开始行动。
立川野音乐附属小学里的咒灵都不算得什么有难度的对手。
但想要精准地在时限内全部揪出来,难度依旧不低。
七点二十分。
五条悟拿起手机打算留念我勇闯男厕所的英姿。
我抄起门里的清扫工具就朝他挥过去。
没成功。
但隔间里那只嘤嘤哭泣的咒灵被从天而降的拖把杖毙了。
七大不可思议,其一。
厕所里的哭声,祓除。
七点二十五分。
我凭借楼层里的动静发现了正在走廊里拔腿狂奔的大体老师。
它逃,我追。
它一路跑一路甩飞了身体里的心肝脾肺肾的模型。
为了避免第二天有无辜的人被这光景吓晕,我一路追一路在它身后捡。
“这都追不上吗,好弱,你在学校里都训练了什么?散步?”五条悟边悠悠跟在身后看着我追,边在说话拱火。
我:“……”
我握住刚刚捡起的肠道模型,两手一拉附上咒力,亦如甩双节棍那样将它打直,手抬过肩膀,然后瞄准前面窜得飞快的人体模型,扔!
附着在模型上的咒灵没了。
它啪叽一声摔在地上,不跑了。
我拍拍手掌,我开始跑了。
因为就在咒灵没了的那一刻。
我用术式把大肠模型甩向五条悟的脸了。
七大不可思议,其二。
擅自移动的人体模型,祓除。
七点三十一分。
我在寻找会自动画画的黑板。
结果黑板没找到,下楼的时候一脚踩到了黏糊糊的台阶。
意外之喜。
长相像是章鱼的咒灵趴在地上,咕噜咕噜地往外吐着红颜料一样的东西,对方发现我能看见它后便两眼放光扑过来。
我伸出食指,直接对着它便是一记咒力放出。
这只章鱼本该被贯穿脑门,散成粉末状的残骸。
可在那之前,有人出手把它截胡了下来。
五条悟用轻薄的指尖提溜着章鱼咒灵的一根腕足,任凭小家伙任何挣扎翻滚,都没有丝毫成果,我本以为他是在报复我之前用模型砸他的事,结果这个人只是把咒灵搓圆捏扁,没有要抢咒灵头的意思,他漂亮的蓝色眼瞳偏转,似乎是想到了好主意,嘴角也笑嘻嘻地扬起。
“先别急,老子有一件事想试试。”他如是说道。
七点三十六分。
我找到了世上所有画家的梦中情板了。
五条悟兴致盎然用一只手捏着章鱼咒灵的脑袋,逼迫它在黑板上喷吐奇怪的红颜料,一只手在按着头顶贝雷帽的咒灵后脑,逼迫它开始用颜料作画。
几分钟后,黑板上血淋淋地画了一个微笑的扭曲人脸。
五条悟两手一抛,把咒灵直接丢了出去,非常愉快地结束这种压迫行径,“咒灵版蒙娜丽莎,完成~”
“达芬奇泉下有知,一定要被你气得活过来。”我心怀怜悯地灭掉了被他用完就丢的那两只。
嗯,主要的怜悯对象是达芬奇。
七大不可思议,其三。
七大不可思议,其四。
流血的台阶,祓除。
出现奇怪图画的黑板,祓除。
七点四十三分。
我来到了杂物室门前,掏了一圈校长留给我们的钥匙,都没发现钥匙。
得,被坑了一手。
“「这扇门像是和空间融为了一体,纹丝不动」——”身边的五条悟学着游戏里旁白口吻这么说了一句,随后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态度,煞有其事地问:“面对未开放的地图,裕礼要怎么办,踹门吗?”
“踹门?为什么要踹门?”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取下别在发间的咒具。
五条悟:“?”
然后就在对方怪异的沉默中,我将由发夹转变的细长簪身捅入锁眼,手腕微微一拧。
嘎吱,门开了。
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哪用得到踹门嘛,这种锁我闭着眼睛都能开。”
五条悟推了一把脸上的墨镜,若有所思,“欸~说真的,你们家族以前是干
什么的?”
我回想起养母总是在工作室里拿起锤子叮叮当当敲来敲去的动静,说:“严格来说可以算个手艺人。”
“擅长登门入室的那种?”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会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
“哪里不入流了,很有意思哦。”他漾起并不乖顺的笑容,不假思索地说:“可以不留残秽地拿走某些老头子的私藏,看见他们又气又喊,光是想想就很让人开心。”
我侧过脸很是诧异地看了他几秒,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房间里,嘴边只吐露出一句:“你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能把偷盗技能会说成有意思,在我遇见的人之中他恐怕还是第一个。
五条悟:“?”
五条悟挑了挑眉:“开学就挑衅老子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啦。”
杂物室里倒是比想象中还整洁。
除了放在这里备用的桌椅板凳,最值钱的恐怕只有那座贴墙放置的落地钟。
它因为总是在半夜发出哒哒哒的怪响,所以很早就被挪到了杂物间,现在也还在咒灵的驱使下不断发出噪音。
面对这欧式复古风的机械老物,我熟练地用簪子拧开它的外壳,轻轻松松消灭隐匿在其中的影子,却没有立即复原,而是打着手电在它的内部空间里看了看。
“你在找战斗结束后的掉落物吗?”身后传来五条悟散漫的声音。
“没有。”我坦然地搭腔,“这座落地钟的鸣叫系统被关掉了,我需要把开关打开。”
遭受神隐的受害者都是练习的时候听见了钟响。
而立川野音乐附属小学没有钟楼那么高大上的东西,唯一的钟声来源便是落地钟。
“你打算复刻那些学生被盯上前的行为?”
“是,如果顺利的话——”我找到了调节杆,拨动它后,又依次合上机械外壳,“等钟声响起,钢琴演奏出乐曲的同时,我们应该就能见到「神隐」的真面目了。”
距离钟响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接下来就是去音乐教室守株待兔了。
我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信心满满地想。
“……”
“……”
“……对了,五条。”
我后知后觉突然想到了什么。
被我叫到的当事人“嗯?”了一声,朝我投来视线。
“你会弹琴吗?”我问。
五条悟:“?”
五条悟眼睫一眨。
五条悟懂了。
他用一种想看人热闹的,轻飘飘的怪异口吻回答道:“不会哦。”
“真没办法。”我面不改色地挽起袖子,“那就久违地弹一次吧。”
……
……
几分钟后,走廊里响起琴声。
“嗵——锵——嘭——铛——轰——!!”
凄惨的、尖锐的、支离破碎的音节从我的指尖流淌出来。
和演奏谈不上任何关系,更像是摧残乐器。
五条悟原本抽了个椅子翘首以盼,自我弹出第一个调子起,他就已经笑得前仰后翻,快要失去重心倒了下去。
中途,他毫无征兆地坐直,歪着头学着我之前的口吻:“「那就久违地弹一次吧」哈哈哈哈哈哈!你不是说自己弹过吗?”
我毫无心理负担地踩下踏板,加大力度。
“是很久违了啊,以前我还是碰过的。”
他又笑出声,“噗,以前是多久以前?”
“小学。”我慢下手里动作,回忆了一下,“当时学校里要组建一个小乐团。”
“然后呢然后呢?”这人就差没把“让我听听让我听听”的文字写脸上了。
“然后不到一周就被劝退了。”我说完,双手按下,又挤出几个刺耳的音,“班主任说,我实在没有天分。”
“他说得没错哈哈哈哈哈,说到底你这样的水平能不能招来咒灵都令人质疑啊——”
五条悟的动静比这还要吵,他把自己的胳膊搭在椅背上,脸埋在上面发出哼哼哈哈哈的声音,仗着学校里没人,就这样怪笑。
他笑归笑。
我继续弹。
就在我思考着这样的动静能否达到咒灵要求时,楼道里突然传来有谁小跑的声音。
“停、停下……!”对方似乎是一口气从电梯处跑过来的,说话的同时,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嘴呼吸。
“谁允许,谁允许你这么糟蹋乐器的……唔咳咳咳——”那人押着胸口,近乎有些破音地对我喊道,话没说完就因为呼吸不畅呛住了。
啊。
我眨眨眼,像是被警察抓捕的现行犯那样抬起双手,不再制造噪音。
五条悟也停下来,朝来人看过去。
第26章 星与咒的摇篮(5)她虽然琴弹得很烂……
借着头顶的白炽灯。
我很容易便认出来,冲到音乐教室门前的人,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清原五十铃。
女孩双眼睁圆,也认出了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她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是……白天的那个人。”
直接从大姐姐的称呼变成那个人了。
这算是做坏事被发现后,好感度下降的证明吗?
“好学生可不该在夜里出来溜达。”我走到这孩子的面前,双手撑在略弯的膝盖上,在对方进一步问话之前,用坦然的眼神看向她,把主动权先握在自己这边,“夜深人静的时候容易撞上鬼的,说不定会有在教学楼里游荡的黑影,还有啪嗒啪嗒流了一地血的人体模型哦。”
闻言,小家伙似乎被我带得联想起了什么,声音立即弱下去:“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鬼,有……有的话,那也是被大人编造出来的。”
“但似乎都没吓住你。”
见她有点害怕,我也没有再继续营造诡诞的氛围。
“所以,都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在学校里?”
黑发黑眼的女孩将身体整个贴在门边,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有安全感一些,她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我和五条悟,问:“你们才是学校的外人,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虽然是外人,但也是得到校长的特别许可的。”我站直身子,用食指和拇指打了个响指,“我和这位哥哥之后有场盛大的魔术表演,需要借用这里的场地练习,顺便感受下你们学校的不思议特产,进行取材。”
“骗人,什么样的魔术表演才需要跑到音乐教室里来练习啊。”她小声吐槽道,立即指出违和之处,“而且魔术、恐怖、音乐这三个主题完全不相搭。”
“请不要以常理来判断我们表演哦?”我用不赞许的目光注视着她,“现在的观众越来越不好满足了,正是这样新奇怪诞的要素,才能获得不一样的效果。”
“音乐可以让人忽视机关的声音,恐怖可以营造别样的氛围,最后,就在这二者的相辅相成中完成亮眼的演出。”
无论是谁,在涉及自己没那么了解的领域时,遭到否定后更多会选择自我怀疑。
面对我信誓旦旦的说法,清原五十铃抿了抿唇,显然是有些动摇了,可碍于面子又不好承认是自己的问题。
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继而好奇地问她:“说起来,正好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那最近流传的那两个怪谈「神隐」和「放学后的歌声」,你了解吗?”
“不知道——”在提到这个话题时,这孩子的眸光有暗淡了那么一瞬,“我没有听说过,应该都是同学们在乱传谣言吧。”
我垂下眼,没有错过她脸上的这丝异样。
“没听过啊,算了。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了。”
之前我就向校长确认过,在神隐事件出现后,他就以学校要做扫除为由,禁止了学生留校练习。
也就是说,违反规定的,反而是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个孩子。
清原五十铃嗫嗫嚅嚅:“…我当然也是有事。”
“很好,反正这个点校长应该没睡。”我毫无心理压力地翻出手机。
“等……等等,别告诉校长咳咳咳!”小家伙情绪激动起来,咳嗽了两声后,
却还是努力跳起来拦住我的手,“我不能说,这是我的秘密。”
我敏锐地注意到,她的身体内部,正因为失控的情绪往外泄露丝丝缕缕不详的怪异咒力。
“不能说?”我问。
“对……不能说。”她流露出哀求的表情,“我答应过的,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没有在意她的挣扎,只是伸手将她鬓发挽至耳后,顺带也捉住了那缕始终在干扰她的咒力,再五指一握掐灭。
“那就连你父母和校长一起找来好了。”我无情施压,“他们一定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大胆。”
清原五十铃:“……”
没了诅咒的影响,清原五十铃瞬间泄了气,两侧的发辫也跟着低头的动作在肩前埋得更低,不自在地用脚尖拍打地面,“我是来找今井老师的,请你不要找他们……”
“今井老师?”
“嗯……今井由美老师。”她迟疑地开口,“是我班上的音乐老师。”
听见她这么说,我思索片刻,也改了主意,侧过身,给她让开通路。
“我明白了,你进来吧。”
“可…可以吗?”
“可以的。”我说,“但既然是找老师的话,为什么不在上学时间去找她?”
“今井老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学校。”清原五十铃抿了抿唇,她迈着小碎步走到钢琴附近,依依不舍地抚摩着琴键,用不算高的音调回答着,“我只能试着晚上来。”
或许不知情的人会在这里接着说,再等一天不就好了。
而我知道她为什么等不了。
不健康的身体会剥夺很多机会。
包括对普通人来说习以为常的明天。
清原五十铃虽然还背着被我亲手挂上小礼物的背包,但穿着已经是白天不一样的病号服了,她下意识地拽着袖管,掩盖自己的手背上的留置针,如同最开始初见那样,偷偷打量着我,也打量着一旁的五条悟。
对此,五条悟保持着翘着二郎腿对她招招手,视线也在她身上游离了一转,似乎若有所思。
连我都能看出来清原五十铃身上的咒力有多么杂乱,他就更不用说了。
我没有冒昧地将她的情况说出来,只是继续发问:“今井老师经常晚上来学校吗?”
站在钢琴旁的小女孩点了点头。
“一个月以前,今井老师都会来学校里,为我弹琴伴奏,帮助我练习唱歌。”
她用鞋尖碾地面,又拉扯了一下自己病号服上的褶皱,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虽然我一直没办法来学校,但…她今天会来也说不定。”
…这孩子没有撒谎。
但有时候,实话也不代表真相。
我根据她说的那些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看了看房间里的三角钢琴,又看了没精打采的小家伙,说:“我可以不告诉你的父母和老师。”
清原五十铃猛地抬起头,“真的?!”
“嗯,但是我最起码也会把你送回医院去。”
她又失魂落魄地垮下肩膀。
“而在送你回去前,出于表演的需要,我想请你帮我弹一段曲子。”我冲情绪低落的孩子眨眨眼,继续说下去,“或许在这期间,你的老师一听见熟悉的曲子,就会过来了也说不定。”
清原五十铃听懂了我的意思,她双眼放光,奈何满腔的热情在看到钢琴后,又不自信地揪着自己的衣角,“可是那首歌的调子我弹的不算很拿手……”
我蹲下身,用鼓励的眼神注视她,“没关系,我觉得清原小朋友你会做得很好。”
“……比我会弹琴的同学多得是。”她唯唯诺诺。
“那至少能胜过我。”我竖起大拇指。
梳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愣了愣,她瞬间挺直腰板,小鸡啄米般点头:“那肯定是!”
不错,上钩了。
我进一步露出恶魔般的笑容:“那太好了,也麻烦你也顺带教教我咯。”
清原五十铃:“???”
清原五十铃没想明白话题怎么瞬间跳到了教学上,但不等她拒绝,我就把小孩拦腰抱起来,一起在钢琴前坐下。
穿着病号服的小孩身体很轻,掂着没有一点肉嘟嘟的触感,她坐在我的腿上,身板坐得笔直,很是僵硬,却还是努力维持着小老师的头衔,说:“好吧,你要照我说得来……”
亮着灯的音乐教室响起磕磕绊绊的琴声。
伴随着“错了”“不是那里”“不要敲那么重”的低声呵斥……
嗯,依旧断断续续,但勉强成调了。
靠在我腿上的小女孩很专注,关于手该怎么放,怎么看曲谱,每一项都教得很认真。
直到那座被我定好时间的落地钟,以极为不和谐的音调插进来,她才轻轻的“咦”了一声,注意力分走了一半。
“叮叮——叮——叮——”
钢琴演奏的旋律与钟声互相碰撞、交织。
就在这样的声调中,我顺利感觉到一股粘稠不详的气息沿着天花板飞速窜过来,于是停下弹奏,将一脸茫然的她整个人塞给一旁的少年。
清原五十铃:“?”
五条悟:“?”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旁观也不开口的五条悟收敛笑意,他面无表情地瞥向我,手上却还是把人接了过去。
下一秒,我感受到一道耀眼的白光在眼前一闪,于是条件反射用手臂遮住眼睛。
……
……
“咦?大姐姐,突然消失了?”清原五十铃左右巡视着,发现哪里都找不到刚刚还站在音乐教室里的人,她的脸色苍白起来。
白发蓝眼的少年用宽厚的手掌稳稳扶住小家伙背上的书包,不以为然,“只是魔术表演而已,别紧张。”
清原五十铃不太懂,但能察觉到抱着自己的大哥哥浑身洋溢着无谓的氛围,她想起之前提过演出的话题,逐渐也放松下来,“现在的魔术……都这么厉害了吗。”
“啊没错没错,她虽然琴弹得很烂,但在骗人这方面可是一把好手~”五条悟懒洋洋地如是说着,随即用漂亮结实的手掌放在小孩的眼前晃了晃,轻而易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钢琴上的谱架处。
“看,在那里面噢。”
立得整整齐齐的曲谱上,一道虚幻的剪影站在第一个音符之上。
当然,这是只有咒术师能看见的光景。
“……可是那里除了谱子什么也没有。”
“因为还没到登场的时机啦,魔术也是时间需要筹备的。”五条悟击响手指,唇线勾起的同时,用一只手臂把小孩抱起来,走到同窗最开始坐的钢琴凳上坐下。
“但在演出前,我也有法子让你和她说上话,有什么想说的吗?”
清原五十铃陷入沉思。
清原五十铃抬起头。
清原五十铃攥紧拳头。
“请放弃钢琴吧!”
完全是出自真心的呐喊。
五条悟脸上的笑意更深,手指碰着曲谱,他看着曲谱上的小人,说:“裕礼这下听得很清楚了吧。”
……
“嗯,清楚。”
听得相当清楚。
我听着天外飘过来的声音,左右看了看自己所处的环境。
“但是,请恕我拒绝。”
第27章 星与咒的摇篮(6)演出还没开始,在……
之前的钓鱼执法很成功。
证据就是我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地板,而是一块悬浮在半空的琴键,它看起来就像富人花园的栅格门,恐怕四个人的臂展都难以衡量它的长度。
天空也切换为漆黑的帷幕,垂落下由一根根丝线悬吊的音符,闪着奇异的光芒,当我试着在琴键地板上跳了跳,由线所维系的那些音符便会晃晃悠悠地发出声音。
显而易见,这是那只「神隐」咒灵的术式建造出来的空间。
“好伤心,我觉得我还是挺有天赋的。”我用无比轻松的语调回答着小孩之前的提议,“不要这么早放弃我嘛,清原老师。”
“唔唔唔……”从声音听起来,那孩子似乎立刻就动摇了,她挣扎了几秒,还是没坚持住,最后还是顺着我给的台阶下来了,“好、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既然这样,能不能让我看
看你的道具……你躲在什么地方了?这架钢琴有什么机关吗?刚刚我明明一直看着你,可眨眼你就不见了,我也好想进去看看哦。”
正常情况下,那孩子的确是该跟我一起被拉进这里。
听见她这么说,我挑挑眉,摊开自己虚握的右手,那只原本挂在小孩书包上的迪路兽挂饰正被一张白纸黑字的符裹着,静静躺在掌心中。
已经发挥过作用的符纸颜色比之前显得更为暗沉,明晃晃昭示着它代替了自己的新主人免去了灾厄。
“不行,你不能进来。”
“小气!”
“这可不是小气,而是不能暴露的商业机密。”我说。
总之,感谢歌姬前辈之前的赞助,回头我就把老头乐和按摩椅一起给她抬到宿舍里。
清原五十铃或许是生闷气去了,没有再回话,反倒是另一个明显在看热闹的人笑嘻嘻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出来?”
我把挂饰收回上衣口袋里,闭着眼静静感受了一下这里流动的咒力,随后摇摇头。
“暂时不行,演出的剧本给我安插了一道难题,不解决它,无法顺利完成。”
在这片空间里,咒灵很狡猾地藏起来了,亦如将一片叶子藏在森林里那样。
正因为到处都是它的痕迹,没办法判断出方向。
上空,传来了小女孩努力压低音量的说话声,“…魔术表演为什么需要做题?”
面对小家伙的疑惑,我尚未开口解释,没想到五条悟便已经用轻快的声音说道:“现在的魔术表演偶尔也要与时俱进,增加一些解密的要素可比普普通通的大变活人好玩得多。”
“原来是这样啊。”就算看不见,我也能想到小女孩点头的动作。
真意外,五条悟居然也会在这种时候说谎。
我意味深长地心想,却也自然地附和道:“没错,所以我先做些准备工作。”
仿佛处于梦中的场景那样,我沿着眼前的琴键快步奔跑,天上的音符一串串地亮起来,如繁星般闪烁在黑夜之中,每次到达琴键的另一端后,前方又会多出一块,像是一直没有尽头。
大约走了十分钟左右,我似乎来到了最后一块白键上,这次没有再浮现新的路。
“我发现了道具组准备的黑白地板。”我仰头发话道,“清原同学,请问钢琴的键盘是多少个来着?”
小孩犹豫了一秒,但还是很肯定地回答了我,“唔,今井老师说过,是八十八个。”
看来道具组同学没有偷懒。
那些走过的琴键数量完全对得上,我目光一转,这里又再次出现变化。
音符开始挪位,在上空摆出曲谱的样式。
照明就像是被关闭了那样,四周的可见度迅速地缩小,只留下一束恰到好处的光,打在我眼前骤然出现的茶白色钢琴上,它自动抬起琴盖的部分,从线条流畅的顶盖到精致优美的做工,无一不吸引着人类的眼球,哪怕是我这样的外行人也觉得,它属于值得被好好对待的乐器。
咒灵会受出生地影响,拥有类似的特性。
而按照那些被神隐过的孩子们的遭遇,接下来就是……
正如我所想,明亮灯光的范围之外,无数只眼球突兀浮现在黑暗中。
有的浑浊不堪,透着死灰一样的颜色,像是濒死之人的眼睛;有的瞳孔震颤,遍布凝固的血丝,像是怒火中烧之人的眼睛;有的幽绿怪异,藏匿着令人胆寒的精光,像是满怀恶意之人的眼睛。
它们犹如拥有自我意识那般,将我团团包围起来。
每多出一只,我都能感觉到那些落在身上沉重的视线就又多了一道。
“不许偷懒!”一个低沉充满威严的男声率先响起来。
如同响应了他的号召一般,更多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开始回荡。
“弹弹琴有什么难的,这么轻松的事都坚持不下来。”
“我看这孩子就是贪玩,迟早废了。”
“现在不吃苦,将来有的是苦头吃。”
“快点,马上就是比赛了!”
“这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你得练习。”
说教。
指责。
“动起来。”他们的声音逐渐重叠。
压力。
责任。
“动起来!动起来!”
这些话语像是一张密集的织网那般扑面而来,要将身处其中的人层层包裹,直至窒息。
我:“……”
我冷静地歪着头,与这些眼球对视了一阵,却还是没有发现咒灵的本体。
“很烦恼吗?”似乎能看到我现在的处境一样,五条悟略带调笑的声音非常适时地响起来,“实在不行喊一声「帮帮我五条大人」这种话,老子也不是不能出手哦~”
“不要,还没到非得呼叫援手的时候。”我当即回绝了他。
并非逞能,只是这种程度的诅咒,我很确信,它对我无法造成多少影响。
所以,暂时捉不住咒灵的小尾巴也无需焦急。
迎着身侧那些热烈的目光。
我大步走到钢琴前。
我活动了一下手腕。
我一拳砸穿了它的外壳。
连同音板及键盘系统一起,彻彻底底地粉碎了。
这是咒灵为了猎食而制造的空间。
它诞生于这家音乐学校,由学生们累积的疲惫与压力而化身,所追求得也正是他们潜藏在内心的恐惧。
我不通音律。
但我能知道咒灵会多么不折手段。
密密麻麻的眼球顿时一愣。
下一秒,指责转变为漫骂。
“废物!”
“疯了吧!”
“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进取的人!”
一颗颗的眼球也融化在臃肿漆黑的黑雾中,发出穿透力十足的刺耳叫声,在它扑过来之前,我眼眸一眨,几乎没有犹豫,扭头就从最后一节琴键地板上往回跑。
……
…
此时,音乐教室里。
由于一直没有听见裕礼的声音,单纯的等待让清原五十铃有些无聊,她玩着自己的头发,低声嘀咕道:“好长,还需要多久,表演才会准备好?”
“好东西就是需要慢工细磨,着急也是没用唷。”五条悟说着这话的时候,嘴上虽在笑着,眼神却是盯着曲谱。
他看见那道虚幻的影子从第二排的位置一蹦一跳来到了第四排的位置。
像是跑来跑去的马里奥一样。
为什么平日见到的那些咒灵没有这么好玩的术式?
五条悟不满地在心里哼哼。
如同不肯安分的小动物,他的手指在琴盖上反复着敲击,随即很快想起过来,噢,自己所祓除的咒灵就没几个把术式用出来过,就被弹指之间杀掉了。
五条悟:“……”
好亏,这么一想是不是以前错过很多乐子?
他又盯着还在移动的同窗,难免多了点暗戳戳的小心思。
尽管原则上来说,除非裕礼求助,否则他就不能干涉对方的祓除行动。
但反过来思考,只要不是出手帮她祓除咒灵,那也做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而且这学校的咒灵怎么想都太不够格了。
既然要学习的话,多少得有点难度才对吧。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结论越符心意,五条悟停止敲击琴盖的动作,眯起眼睛。
然后,顽劣的猫,试探性地伸出手。
…
……
黑雾在身后追我。
卖力地追。
死命地追。
我踩着由琴键搭建的漫长小路,健步如飞,对它们这种和私生饭一样穷追不舍的行为置之不理,因为那些雾气并不是咒灵的真身,只是障眼法而已,纠缠只是浪费咒力。
咒灵通常都不是很有耐心的猎手,我能感觉到四周洋溢着躁动不安的气息,只要再有一两分钟……嗯?
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起初我以为自己是踩空了,可随即在发现身后的追兵也像是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远了距离,才意识到是整个世界都产生了倾斜。
什么情况?
脚下的琴键
也开始倾斜,我迅速地蹲下身来,通过降低高度来保持自己的平衡,却还是只能看着它越来越倾斜。
……
…
外界。
五条悟的手并没有碰到他所心心念念的玩具。
而是一把捞住了小女孩突然向前倒去的身影。
清原五十铃头颅低垂着,带动的气流碰倒了那张摆在架上的曲谱,她双眼无神,好似精美的活人偶那般,直愣愣看着自己差点歪头撞上去的钢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和老师约定的时间到了。”她垂头靠在少年结实的胳膊上,如是说道,“我得去找老师才行。”
每一句话都一板一眼。
仿佛提前设置好的程序。
之前那么活泼开朗的孩子,像被夺走了灵魂。
虽然看起来没有性命之忧,但刚刚还在笑的五条悟收起嘴角的弧度,非常不爽自己的好心情被毁于一旦。
他冷漠考虑着直接把那不识趣的咒灵揪出来,撕碎成一段一段的彩带来宣泄情绪,但视线在歪斜的曲谱上逗留了片刻,最终没有选择这样做。
给小鬼头做保姆真是麻烦死了,五条悟心想。
他将小家伙重新捞回凳上,姑且没用多少力道。
“没那个必要,乖乖给老子坐好。”他面无表情说,“演出还没开始,在这里等着。”
第28章 星与咒的摇篮(7)咦……星星,好像……
“不,我不想看演出。”清原五十铃喃喃般自语说道,“我要见老师……今井老师在等我。”
五条悟对这孩子现在是什么情况心知肚明,但还是略微弯下身,用墨镜后浸着冷意的蓝眼直视她,问:“为什么?”
整间教室的气氛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言不发的女孩骤然睁大眼睛,转过头,半张脸都因为背光而埋在阴影里,十分怪诞。
“因为……我和她约好了。”她这样回答着。
五条悟:“哈。”
他发出一声嗤笑,究竟是对清原五十铃的取笑,还是在对这种毫无效力的约定表达不屑,只有五条悟自己知道。
“这样的回答可还不够。”他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动容,反倒是略微侧过脸,继续无情地说:“没有其他的理由了吗?”湛蓝的眼珠没有任何动容地盯着她,“没有的话不如就直接把她忘了吧,这对你才是好事。”
正如裕礼第一次和清原五十铃见面就察觉到了异常那样。
身为经验丰富的咒术师,五条悟同样是只用一眼就明白了这孩子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清原五十铃如此惦记,如此敬仰思念的那名「今井由美」老师。
恐怕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现代社会想要联系一个人的方式多种多样——就算是对方恰好请假,就算是她不得不回到医院治病——而不是像是现在这样,拖着病恹恹的身体,来寻找一个不曾有过约定的对象。
清原五十铃已经失去了察觉到问题的能力。
可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撒谎。
她如此爱戴着她记忆里的那个人,这份心情不是虚假的。
小孩木木地看着他,似乎终于在这样的刺激中微微醒转了几秒,她在凳子上蜷缩起身子,用双手紧紧环抱住了膝盖。
“我想见她。”她用力摇了摇头,声音交杂着隐约的哭腔,“我…我想听她再夸夸我。”
“我想老师再对我笑一次……呜。”
五条悟伫立在钢琴旁,没什么反应地凝视着发出细微啜泣的小孩,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是五岁?还是六岁?总是在他更为年幼的时期,他记得自己前脚刚清除了一只蛊惑人心的咒灵,后脚坐电梯走到一楼,就发现被咒灵纠缠的那个人比他更早一步直达地面。
他死了。
死得很干脆。
年幼的五条悟很确信,之前自己就直白地告诉过他,这么久以来的那些事都是虚妄的假象,每天等着他回来的妻儿是早已经不在的幻梦,他日渐虚弱的身体正是咒灵捕食的证明。
结果得知了真相,回到现实后,这家伙还是没有逃过咒灵的影响。
当时,他并没有过多关注那具尸体,很快也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也就是从那里开始,五条悟也算明白了一件事。
普通人的心态往往很脆弱。
而普通小孩的心态在这之上,还要更加脆弱。
祓除咒灵对五条悟而言只是动动手指的事,而要被三申五令要求照顾普通人,是件麻烦事。
所以他也不打算特别照顾眼前的小鬼,凭自己的想法做事。
五条悟垂下眼,一把掐住清原五十铃的脸颊,直接止住了那吵人的源头。
“哭什么,我又没否定你。”
五条悟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他捏着小家伙的脸,没有用什么力道,但是把对方的脸颊挤得像是凸嘴的鸭子,这下想哭也哭不出来了,眼瞧着小孩的眼神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明亮,他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好看的唇线勾了勾,说:“刚才那句话说得还算像样。”
“不就是见你的老师吗?那就唱歌吧。”
清原五十铃差点被他的笑容勾了神,慢了一拍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
“咦……?”
“你自己提的哦,那位老师只要听见你在,就会来为你伴奏。”
五条悟扬起一侧的眉宇,回身将那张歪掉的曲谱扶正,他随即侧过脸,看向小女孩那张因惊讶愣住的脸。
而褪去周身冷淡氛围的白发少年紧接着双手插入裤腿两侧的口袋,靠在那架略有年岁的三角钢琴之前,恢复了最开始的散漫。
“那就唱吧。”他说。
他的态度明明很随意。
清原五十铃眨巴眨巴眼睛,险些又红了眼圈。
……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种温暖的、格外令人信服的力量。
++
于咒灵构建的空间内。
琴键已经倾斜到近乎垂直的地步,我用一只手紧紧攀住最高点,垂眸看着下方深不见底的深渊,又扫了一眼重整旗鼓从不远方移动过来的黑雾,冷静地思考下一步的策略。
现在如果和黑雾争斗起来,咒灵肯定就会觉得自己拿捏了主动权,消耗其耐心的做法就等于前功尽弃了。
……果然要现在动手吗?
尽管还没找到咒灵的本体,但花点时间暴力破局也不晚。
正在我这么想着,打算执行备用计划,却听见了外界传来了歌声。
「在静默的深夜里」
「你听,我正在这里」
它温柔而充满希望,能听得出来歌唱的人声线起初有些低哑,然后慢慢升调,变得越来越清亮有力,如同一株生长的牵牛花,在狭小的缝隙里露出不算艳丽,但格外生动的身姿。
「与你一起渡过的日子」
「我都牢牢记着」
伴随着那歌声,琴键开始朝反方向倾斜,整个术式由术式捏造的世界的平衡也恢复如初。
上空的音符群体原本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现在却收敛了外放的颜色,好似安静的听众那般沉寂下来。
我若有所思地站直身体,还未动身,就听见有人在外面懒洋洋地发话:“喂喂,还活着吗?”
“我没那么容易死。”
听见孩童的歌声,再联系五条悟现在的发言,我大概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头也不回地继续沿着平整的琴键继续奔跑,他既然出声来提醒我,也就意味着——
“那就好,时间已经不多了唷~”带着毫不掩饰的荡漾笑意,对方说话的语气很快急转直下,音调也跟着沉下来,“只有三分钟,超时之前说好的事就不算。”
“很充裕了,足够展示一场完美的演出。”
我能感受到这个由咒灵术式搭建出来的空间变得更加不稳了,继续加快速度。
八十五。
八十六。
八十七。
八十八,我细数着脚下的琴键,踏上了最初也是最后的琴键,没有理会身后还在咆哮的浓雾,随即仰头看向上空。
组成曲谱的音符依然悬挂在黑夜之中,在清原五十铃的歌声中显得暗淡失色,我眨眨眼,毫不犹豫对着它们张开了五指。
所谓
咒灵,是既不会创作,也不会鉴赏音乐的存在。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我差不多也意识到了,无论是脚下的钢琴键盘,还是天上闪闪发光的音符,都不是咒灵的产物,它只是蛮横地,无理地从被神隐的那些孩子心里夺走了对音乐的理解,再把无尽的恐惧和噩梦带给了他们。
——他们像是突然忘记了怎么弹琴一样,完全是一副初学者的姿态。
——梦里的她在逃跑,一直一直,跑得很累很累。
——每次,路到尽头后,就被什么追上了。
孩子们挣扎过,抗拒过,但是他们没有力量让琴键无限延长,更无力保护自己,只能被黑雾追上,一遍遍陷入梦魇。
这些琴键与音乐的理解不是咒灵的东西。
那么,被我几度踏足,沾染上我咒力的琴键。
现在,就反过来让我利用一下吧。
【因果术式不定性原理】
数道细长的金属寒光在我身侧闪耀,受到指令后,纷纷奔天上的音符而去。
一根、两根、三根……
系着它们的丝线被陆续切断了。
「在静默的深夜里」
「有星星开始跃动」
暗淡的音符逐渐亮起,恢复光芒,拖着一条条明亮光带划过天际,如同流星那般向下坠落,琴键因为沾染我的咒力而颤动,它们仿佛受到感应那般,自发奏起伴乐。
也是给清原五十铃的献礼。
「像是盛开的花儿」
「像是金砂的降临」
后方的琴键也因为被切断和咒灵的联系,开始一节一节地向下掉落。
感受到自己的控制权被挑战,构造出这虚妄空间的怪物终于再是坐不住了。眼前的景色犹如咖啡杯里被勺子搅动的液体,黑雾也罢,夜色也罢,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揉杂,只剩汹涌动荡的激流,却无法掩盖那些灿若艳阳的音符光芒。
「在静默的深夜里」
「请你抬头去看」
我的整个身体无可避免也跟着掉下去,风带动鬓边的长发朝上翻涌,失重的感觉令心脏砰砰乱跳,但我的视线仍然情不自禁地移向上空。
「你看,它们正在这里」
「正如温柔的你一直都在这里」
席卷一切的咒力之潮像是旋转的云朵,包裹住躁动活跃的星星,却无论如何都留不住它们的身影,只能徒劳地追逐、纠缠,整片天空都像是要随时掉下来吞没一切。
就像是梵高的那副《星月夜》。
而现在,它在我的眼前活过来了。
「像是盛开的花儿」
「像是金砂的降临」
…啊啊。
原来是这种光景啊。
面对着上方的道道流光,紧接着我听见了一阵压抑但愉快的笑声。
我听见了这些笑声的源头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来。
而在跌入这些潮流的中心之前,我伸手捉住了一只朝我跌来的「星星」,它与其他的音符继续共振着,继续为外面歌唱之人伴奏。
漩涡之中,隐约能看见隶属咒灵的浓厚颜色。
我现在的心情很好。
所以,我非常具有耐心地在食指和拇指间转动了一下咒具。
就像是在模仿作画的画家,就像是在模仿弹琴的音乐家。
我轻轻抬起手腕。
把咒灵的血液留在此处,把它的哀嚎作为休止符。
……
…
清原五十铃听见了为她伴奏的钢琴声。
「在静默的深夜里」
「你听,我正在这里」
轻柔细腻的和弦音低到高,似溪水潺潺,自然地为她的歌声铺垫。
她就在这伴奏声中一边吟唱,一边转着眼珠寻觅着,却在哪里都找不到源头。
会是今井老师来了吗?
「与你一起渡过的日子」
「我都牢牢记着」
优美动听的旋律流淌好像落在心里的最深处,很温柔,温柔到令人心底酸胀的地步,温柔到令人情不自禁发出满足喟叹。
仿佛能令人想到练习时窗外被清风吹起的窗帘,沙沙作响的树叶,还有全心全意,只醉心在音乐与内心宁静时的自己。
清原五十铃还想再多听一听。
但在歌唱完的一瞬间,那琴声就停了。
就在她稍许有些小失落时,紧接着,钢琴上的那张曲谱突然像活了一样,金色的,瑰丽的音符喷涌出来,如同喷彩发射器冲出来的绚烂星星,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看着那未曾想象过的一幕,她缓缓睁大双眼。
而星星点点的光彩,直接装点了小孩眼中的全部。
——像是盛开的花儿。
——像是金砂的降临。
咦……星星,好像出来见她了?
恍恍惚惚的,宛若做梦一般,清原五十铃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她感觉到房间突然涌进一阵冷风,然后,刚刚什么都没有的房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她很是熟悉的身影。
是今井老师。
她来了,她原来就在那么近的地方。
是因为她也参演了魔术表演吗?
云里雾里,清原五十铃没有多想,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那样,企图扑向自己的老师。
可在下一秒,小女孩就被五条悟按住肩膀。
她蹬着两只腿,就算被五条悟抱进怀里,也带着有些怪异的幸福表情,喃喃道:“放开我,老师来了,我要去见老师!”
五条悟将整只手掌放在小家伙的脑袋上,几乎没有分多少视线给那只被召唤出来的咒灵,“她的确来了,不过很快就要走了。”
不。
清原五十铃条件反射在心底否决了这句话。
今井老师老师怎么会离开自己呢,一直以来的那么多天,她都在陪着自己练习,她弹奏的曲子……
不对。
清原五十铃回想起刚刚的伴奏,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以前老师为自己献上的演奏,没有变化,没有温度,像是录像带里播放的声音,像是纯粹的死物。
她懵懵懂懂地抬起眼望着对方,而那道虚影也上前来,朝这边伸出手,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墙壁挡住了去路,无论怎么样尝试都无法寸进半步。
老师难得露出些焦急的神色,开始拍打屏障,清原五十铃却恍惚看见了那张温柔的红唇后一闪而过的狰狞。
“今井…老师?”
小女孩有些错愕地如此念着,一只滚烫的宽厚手掌却在此时,从后方捂住她的双眼。
“哈……所以说才不想照顾普通人啊,麻烦死了。”
嘴上一边这样低声抱怨的五条悟严严实实地将她的视野挡住,动作称不上温柔,但也不能划为粗暴,“对你这种小鬼来说,接下来的画面还是有年龄限制的。”
他目视着被无下限挡在外侧的咒灵,却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而是瞥见同期的咒具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对方身后,便顺势将另一只手的食指递至小孩的眉心。
“睡吧,就当成做了一场刺激的梦。”他说。
清原五十铃感觉到有什么点在自己的额前。
倦意迅速地爬上心头。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很奇异的,她想到的不是老师。
而是那些从曲谱里飞出来的星星,还有那句她再熟悉不过的歌词。
「你看,它们正在这里」
「正如温柔的你一直都在这里」
第29章 星与咒的摇篮(8)就算变成这幅样子……
七大不可思议,其六。
七大不可思议,其七。
放学后的歌声,祓除。
神隐,祓除。
我将咒具收回袖管,花了点时间和五条悟交流了情况后,差不多明白了之前发生了什么。
由于被咒灵缠上,长期处于虚弱之中,清原五十铃的身体状态很差。因此,在之前又一次受咒灵的呼唤后——
“你是说 ,她听见了,也看到了那些东西?“我若有所思。
“是哦~”五条悟薄唇轻抿,带上了意义不明的笑容,他的心情似乎从我出来后就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其说话的口吻虽轻巧愉快,但是我总觉得是什么不满情绪爆发前的前兆。
那些在咒灵术式解除,却昙花一现的「星星」,它们现在应该作为知识回到那些神隐的受害者那里了。
“不过没想到,五条你会选择把咒灵引出来。”
我弯下腰,略带感慨地看着还被他用双手揽着的小女孩,“本来说解决掉上一个,再委婉点处理她的事。”
“不知道托谁的福,让老子直接变成了陪小孩过家家的定位啊。”他的笑容异常灿烂,“更重要的是只能看裕礼一个人玩得那么开心,很不爽。”
我:“?”
我歪头:“哪里是在玩,明明是在正经的祓除咒灵哦。”
五条悟收起笑脸,完全没管我说的话,他坐在凳子上翘起腿,用没什么变化的语气指控道:“老子都听到了,你笑得很畅快嘛。”
那么低的音量你也听到了,什么变态听力。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说:“但我笑不是因为里面咒灵的术式。”
“是吗是吗?”五条悟哼哼,圈着怀里睡着的小姑娘开始抖腿,说是那么说,结果动作也比平时收敛了。
这个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较什么劲啊。
我扬了扬眉,姑且还是耐着性子,一本正经地开口:“我笑是因为好像理解一点你眼里的世界是怎么样了。”
五条悟:“……”抖腿停了。
“虽然肯定不是完全一样。”我想了想当时的画面,“但所有的咒力都像是在无时无刻不流动、变换,最初看起来觉得混沌,可当仔细确认那之后的光景,抛开咒力以外的事物就是闪闪发光的,非常醒目。”
“所以,你看到梵高的那副画时,才会觉得很有趣吧。”
五条悟:“……”
闻言,五条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眨动了一下纯白睫羽,盯着我若有所思地勾着自己的下巴,隔了两秒,突然伸出手掌,左手中指轻屈,对着我的额头“啪”的弹了一记。
我:“?”
我还没回敬过去,紧接着就看五条悟翘腿站起来,任凭无下限把呼呼大睡的女孩提溜在空中,大步迈向教室外。
“走了,打电话给新田。”他在门口停了下,戳着晃晃悠悠在空中飘着的清原五十铃,露出极为嫌弃的表情,“赶紧把这小鬼头送回医院,老子可不想继续当小孩的保姆。”
……我看你当得挺不错。
立川野音乐附属小学的任务,终于算是结束了。
新田慧办事很麻利,在接到电话后,就替我们查到了清原五十铃所住的儿童医院。
这里的领导层原本因为查房时发现孩子不见了乱做一团,在新田慧拿出官方证件与负责人沟通后,才逐渐冷静下来,选择不通知家长。
清原五十铃回到了病床上,被护士盖好被子,她身上混乱的咒力早就被抚平,睡得十分安稳。
我拎着她的书包,轻手轻脚放到置物柜里,然后在关上柜门前,将那只数码宝贝的挂饰重新挂上去。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等我坐上后座时,已经是深夜十点了。
车辆发动,外界掠过一道又道孤寂的灯柱长影,宛如时间流逝的刻度,随着速度加快,逐渐被五彩斑斓的夜景取代。
我把脑袋靠在柔软的后座上,顺手从外面的景色中收回自己的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说起来,那些被咒灵修改过的记忆,后续会恢复吗?”
“啊,那个。”
将胳膊肘支在车门内把手处的五条悟歪着脑袋,一只腿搭在另一只的膝盖上,明明看着很拽,却也有种微妙的娇俏和随性。
他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吐出下文:“恐怕受到咒灵迫害的这段时间,她的记忆都会丧失吧,慢的话过几天,快的话明天——嘛,童年失忆症对这个年纪的小鬼来说也是正常现象。”
“原来如此。”
得到明确的答案后,我也松懈下来,整个人朝五条悟那头的方向挪了挪,用食指轻轻点了下他的胳膊。
五条悟:“?”
后者不紧不慢地侧过脸,神色间带着不经意的散漫,眨了下眼朝我看过来,大意是问我还有什么事。
“对,有点事。”
我点头,又朝他挪近了一些。由于距离比之前缩短了,我能更清楚地感受到他仿若不经意的目光,其中透着些打探的意思。
对此,我毫不在意地再次拉近二者的空间,以一种期待又不失热切的眼神望着他,说:“按照规则,我现在应该可以在你的脸上涂鸦了吧?”
对方似乎是在我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就笑了起来,好看的唇线抿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凝视着我的双眼也跟着弯起来,“说起来确实是这样呢。”
“没问题。”他一手托着那张漂亮的、比艺人还要精致的脸蛋,另一只手将最开始从我那里拿走的眼线笔塞到我的掌心。
在我一本正经拔掉笔帽,将笔尖比上他的脸庞时,他忽然摆出小鹿般无辜纯情的表情,说:“记得把我画得好看一点哦~”
“请别担心。”我欣然挽起袖口,“论化妆水平,我曾经还是拿过奖的。”
五条悟明显回忆起了什么。
五条悟的表情垮下来。
五条悟非常不悦地拧眉。
几分钟后,我心满意足地手回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然后拿起手机对他咔嚓咔嚓留念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非常好,焕然一新,具体要比喻的话,就是令歌姬前辈看见都扬眉吐气的程度。
五条悟从车窗的倒影里看了看自己现在的脸,用没有起伏的语气问我曾经拿得什么奖。
我告诉他那是小学的美术老师给的小红花,人手一个,只要脸上有点颜色,谁都有。
“所以说把老子都画丑了啊——”五条悟故作烦闷地皱起脸,但没维持到几秒,就松开了眉头,他似乎总是很容易就从生活的种种细节点寻到趣味,很快就看顺眼了倒影里新的自己,甚至还觉得该添点什么,朝我再讨要其他的化妆品。
我:“?”
我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把自己脸上扑了过白的粉,画上浓厚的烟熏眼妆,把那张像是被谁打了一拳的青起来的脸盖住,变为从咒怨片场的常客。
一直在默默开车的新田慧终于是忍不住了,痛彻心扉地表示:“太暴殄天物了,怎么可以这么糟蹋自己的美貌!”
“有什么不好的,这种体验也很新鲜。”玩得不亦乐乎的当事人合上我递过去的化妆品盒,双手交还给我,“就算是画成这幅样子,我肯定也是鬼怪中最亮眼的那个啦。”
新田慧没有回头,但是我注意到她借着车内后视镜看了看五条悟现在的模样,车身原本平稳的速度急促地飙升了一瞬,她紧急着踩下刹车,大力地摇头:“完全看不出来!”
“哈,新田你审美好差。”
五条悟极少在意他人的质疑,他有模有样捧着我的化妆镜,端量着自己现在的脸,话里话外都是很满意的意思。
我听见他很愉快地表示了回宿舍时用这张脸突袭一下夏油杰,锻炼锻炼他的临场反应,于是暗自替夏油杰默哀三秒钟。
嗯,但是我不打算提醒他。
因为很有趣。
新田慧小声腹诽着“浪费”“太浪费了”之类的话,又将车子发动起来。
我此刻也有些累了,正打算靠着椅背睡一觉。
而在闭眼之前,我想起了什么。
“五条。”
“?”
我直视他转过来的那张脸,说:“学校里说的那件事,你还没回答我。”
那副《星月夜》,或者说,世界在五条悟眼里的样子。
“我想知道,我眼中看见的,和你能「看见」的,它们是相似的吗?”
五条悟自然也知道我在问什么,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眉宇轻压,因为之前化妆而取掉了墨镜,我很清楚便能捕捉到他的眸光微微闪了一下,静默几秒后,他以一种平静到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问:“欸——裕礼很在意这件事吗?”
“是的,我很在意。”我轻轻点头。
“这样噢~”五条悟尾音上扬,做了个让我靠近点的手势。
而在当我照做时,他便凑过来,用嬉笑的口吻敷衍道:“不告诉你。”
我:“……”
成功捉弄了我的
白发少年心情大好,他坐直身体,对我吐了下舌头,嫣红的舌尖被涂得格外苍白的皮肤一衬,像是刚刚进食完毕的鬼怪,诡谲,妖异。
…好吧,我承认,这家伙没说错。
就算变成这幅样子,他也依旧是最亮眼的那个。
第30章 告别否则,被「发现」后,我就有大……
此次的指名任务,就以这样怪异的方式落下帷幕。
跟着五条悟跑了一趟,我的收获不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非常有用的情报。
有关那些星星,它们虽是受害者的才能所具现化的一种形式,被咒灵提取出来,给人的感觉却与咒力存在明确的差异。
我很好奇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异。
说不定,它也能同时解开我自来到日本这个国度后的诸多疑问。
正是怀着这样的念头,休整过一夜后,我选择再次走进了那家儿童医院。
在清原五十铃的记忆消失前,我需要再向她问些事情。
不过……
嗅着空气里熟悉又刺鼻的医用双氧水的气味,我站在走廊,看了眼来来往往的医生与护士,听见了不少小孩子在因为病情而恸哭的声音。
我其实讨厌医院的氛围。
这里总是让我想起一些往事。
“您好,请问是来探视的吗?”
站在导诊台后的年轻小哥用礼貌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拽出来。
我向他点点头,报上了相应的病房号。
后续我被温和的男护士领到楼上,这里的探视时间是有限的,所以他很认真地向我说了些注意事项,比如不要给小孩吃零食,不要让小孩太过劳累……这些我了如指掌的话。
见到清原五十铃的时候,她正穿着宽松的病号服,靠在摇起来的床铺上,拿着一堆纸扎用具,用来垫手的小板桌上摆了很多奇形怪状的纸折星星。
很幸运,她看起来还记得我,如果不是桌子限制,整个人险些就要原地蹦起来。
“啊,是大姐姐!”当着护士的面,她还是没有敢太激动,只等对方走后,才兴高采烈地对我招手,“昨天你展示的魔术表演很漂亮哦,好多好多闪闪发亮的星星……唔。”说到这里,她遗憾地挠挠后脑,“可惜我不知道怎么睡了过去,是不是错过后半场了……”
“没关系,其实也没有后半场了。”我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你在叠星星吗?”
“嗯嗯,昨天我可能是跑得太累了,没能多看几眼你们的星星。”她又很快振作了起来,“不过,没关系!下次你们正式出演我一定会去看!”
“那我拭目以待。”我也拿起一张纸,开始跟着她叠。
借着探视的名头,我自然提到了昨晚的事,如愿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清原五十铃在听见星星的合奏后不久,感觉到身体变得轻松了。
而说起昨晚的事,她心有余悸停下叠星星的动作,按着自己的小心脏,嘟囔道:“都怪你向我提了什么恐怖怪谈的说法,昨天看完演出我就睡着了,结果隐约梦见了今井老师变成了可怕怪物的场景。”
“这可不能怪我。”我回想到那个被我抹掉脖子的咒灵,不慌不忙地为自己申辩一句,再自然转移了话题,“而且,老是提今井老师,你就没有其他喜欢的老师了吗?”
此话一出,小家伙沉默片刻,弱弱答道:“有。”
“嗯?说说看?”
“……我不记得了。”
清原五十铃在床上抱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嘟囔。
普通的咒灵是无法凭空制造有逻辑的记忆的。
它们就算拥有些许知性,也理解不了感情的构成。
因此,它们蛊惑人类的方式,便是利用人类自己的经历,让他们沉浸其中。
换而言之,清原五十铃曾经的确有位好老师,陪着她日夜练习。
然后,那段日子的情感连同她的健康一起,被咒灵偷走了。
生病是一种很可怕很可怕的体验。
我比谁都明白。
而在这之上,身边亲近的人消失不见,便还要痛彻心扉得多。
于是我揉揉小家伙的脑袋,说:“别怕,很快就能记起来。”
之后我和她一起叠了很多星星。
兴许为了折纸时不那么枯燥,她从自己的床头柜里拿出了一样东西,用来调节气氛。
那是一个八角形的盒子。
外观精美,上面站着芭蕾舞女孩的塑像,当主人的拇指打开底部的开关,便优雅地跳起天鹅舞来。
娃娃随着音乐轻轻旋转,我起初没怎么在意这只八音盒。
可盒子里流出的旋律,悠扬,舒缓,又透着暖洋洋的温度。
却正是清原五十铃昨晚唱得那首曲子。
再次听见这首歌的我眨眨眼,看着同样跟着娃娃手舞足蹈的小女孩,出于好奇问了问她是不是从父母或者朋友那里得到了礼物,结果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不是哦,爸爸妈妈他们很忙,我的朋友也是一般下午才会来。”清原五十铃很兴奋地对我比划了一下,“护士姐姐说,大概九点时,今井老师今天来过了。这个装着八音盒的袋子写着我名字的袋子就放在护士站。”
“嗯……?”
“老师一定是很忙吧,所以才没有来探视。”
“啊,嗯……大概吧。”
我用一只手撑着脸颊,以很是微妙的口吻回答她的。
不是朋友,也不是父母。
又知道今井的存在。
都不需要特意抽丝剥茧,我几乎能想象出来,做这件事的人是怎么随意地提着礼盒袋,在我更早之前到达了医院,再简单平淡地向护士长吩咐了那些话,又挥手离去。
他那个人……做起事来还真是每一步都会营造出令我意外的发展。
对于清原五十铃,我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探视时间结束,护士敲响了房门,以示我应该离开了,我才起身礼貌地向她道别。
在我离开之际,坐在病床上的这孩子才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她一下蹦起来,眼神闪亮亮地询问道:“对了,大姐姐,我还没问你和那个哥哥叫什么名字呢!”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下次演出呢,演出名字和地点是——”
“是……”
话未说完,对方的语调突然顿住了。
圆润的眼眸变得分外茫然,完全用看待一个陌生人的目光在看我。
“早…早上好。”清原五十铃放下双手,一如最开始所见面时做的那样,怯生生地问道:“大姐姐,你是走错房间了吗?”
我注视着对生人开始慌乱的孩子,弯起眼眸,说:“是的,抱歉,我走错病房了。”
“请问住院楼A区在哪里?”
“……只要从电梯下去,左拐那一栋就是了。”
“原来在那边啊。”我点点头,“小朋友,谢谢啦。否则我还不知道会迷路到什么时候。”
她抿着唇含糊应下了,又开始不说话。
“啊,对面有数码宝贝的大海报。”
“哪里哪里?!”
女孩被我说的内容勾得看向窗外,在她因为什么也没有又回过头之际,我将一株纸扎的红玫瑰递到她的眼前。
她睁大眼,捧住那朵小小的纸玫瑰,发出惊喜的声音。
“谢谢……咦?”
这次,我没有听完她的道谢,而是直接离开了病房。
对那孩子来说,还是不要再与我见面为好。
离开医院后,我陷入沉思,开始总结情报。
那些星星能被咒灵利用,却也能让一个常年患病的孩子感觉身体好了起来,如果不是清原五十铃的错觉……
不,这样的猜想太果断了,我需要证据,也许该试着找人问问。
思索再三,怀着作风要谨慎的顾虑,我在返校后,选择找夜蛾
老师去谈谈话。
夜蛾老师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好,他板着一张脸待在职员室里整理资料,在我进门乖乖地向他打招呼时,脸色才略有缓和。
“找我有什么事吗?”他说。
“对。”困扰在我心底的那几个问题,我实在很想知道答案,于是轻轻颔首,礼貌地弯下身向他鞠躬示意:“我想问问——”
话没完全出口,我的喉舌便停止了发声。
一直以来安安分分环在我脖子上的第三把咒具,长命锁,它突然微微收紧,勒住我的喉咙,骤然升温,虽然不至于到窒息的程度,可已经做到了警告的意图。
而在我过往的经历中,只会有一个原因引发出这样的局面。
能感觉与咒具相贴的皮肤温度变得越发滚烫,我眼眸一眨,打消了询问的意图,不动声色地看向夜蛾正道,说:“下次的咒骸图样,我想给您画个HelloKitty款式的,您看可以吗?”
夜蛾正道:“……”
夜蛾正道缓缓开口:“这就是你在休息日专门跑到我办公室里想说的话吗?”
“没错。”我义正言辞。
“这件事,以后再谈吧。”夜蛾正道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无视我的提议,他正想说点什么,被毛绒毡娃娃淹没的座机电话却在此刻恰好响起来。
他轻车路熟地从中拿起话筒放到耳侧,听了几句,眉头就又皱起来。
等挂下电话后,夜蛾正道扭过头,叫了我一声:“裕礼。”
“我在,夜蛾老师。”我乖巧应道。
他以一种因麻木而略显平静的语气问我:“立川野音乐附属小学的校长打电话给总监会的人,说有人昨天遛狗路过他们学校,听见了有人砸钢琴的声音。”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
我:“啊,嗯,这个怎么说呢……其实并没有砸。”
夜蛾正道面无表情地拿起电话,手指麻利地播出一段数字,大概是在给五条悟打电话,等接通后,他冷酷地下达了通缉令:“现在立刻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
趁着夜蛾老师在一旁发号施令,我也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脖子,很清楚地感受到,长命锁的温度在话题转移后迅速的冷却下来。
以后可不能这么冒进了,这里是日本,是咒术界一手搭建的学校。
我侧目看向窗外遥远的天际,又慢慢闭上眼。
既然处在天元的结界之中,那么……涉及到咒术本质的话题,需要慎重。
否则,被「发现」后,我就有大麻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