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吗?是他救了菡萏!”
姜祯挡在阿夜和姜菡萏身前,拔出佩剑。
他的剑珠光宝气,一向只做佩饰,难得出鞘,此时剑尖指向风曜,姜祯厉声道,“我是姜家家主,今天你若是敢伤我们姜家的人,就算是皇子,我也一样照捅!”
风曜的眼睛仍旧紧紧盯着阿夜,连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姜祯,声音里充满毫不掩饰的轻蔑:“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姜菡萏见过风曜这种神情。
上一世他对着她挥刀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温文尔雅的假面撕下,底下全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阿夜当初在围场就违抗过他的命令,在别院还踹过他,如今又抱着他计划中要娶的妻子——也就是她……一生顺风顺水的风曜哪里容得下?必要将阿夜除之而后快。
姜家府兵挡不住羽林卫和山卫的联手,哥哥也不是风曜的对手。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阿夜,把我放下,然后快跑。”
“记住,朝密林深处跑,林子越深越好,树越多越好,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别让他们追上。”
姜菡萏的声音低而飞快,脸上没有露出丝
毫焦急,甚至还微微一笑:“我没事,放下我,我要跟哥哥回家。”
阿夜未必听得懂人话,但已经看懂人的表情。
他会从她的表情里辨别危急程度。
比如此时,阿夜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像是审判。她自问笑容足够轻松,可不知他从哪里看出了端倪,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
“啊!”前面姜祯发出一声惊呼,风曜真的松开了弓弦。
箭尖朝着姜祯激射而出。
幸好,姜家的暗卫不是吃素的,箭矢还未到面前,中途便被打飞,偏射到一旁山石间。
“风曜!你这个疯子!是你要杀我,还是你们风家有人存了话在你这里,要除掉我们姜家?!杀我一个算什么?!我姜家传承千载,人多得是!我这个家主死了,我们家的叔伯们随时可以扶十个家主起来!”
姜祯破口大骂,骂完还不解气,大喊道,“给我拿弓箭来!不就是射箭吗?谁不会呢?!”
山卫将领知道这两位都是了不得的主,谁受了伤他们都交代不过去,连忙过来打圆场。
但这一点没妨碍他们把弓箭朝向阿夜。
毕竟这来历不明的野人,又确实闯过界碑,死不足惜。
姜菡萏表面的冷静终于维持不住,忍不住扳起阿夜的脸:“放下我,快跑,快逃,听得懂吗?!再不然——”
再不然你转个身,把我朝着他们也行啊,他们不敢射我!
后面的话没有机会出口,阿夜终于跑了。
他不单没有放下姜菡萏,反而将人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眨眼间就冲向前方密林。
姜菡萏只觉得人群与树林迅速倒退,火光瞬间变得遥远,正在对峙的姜祯与风曜猛然大喊:
“妹妹!”
“菡萏!”
声音转瞬远去。
姜菡萏:“…………”
阿夜进了山林,就像鱼儿进了大海。
哪怕是整天在山上巡逻的山卫也跟不上他的速度。
人声与火光起先还能缀着,箭矢时不时也能射到身后,但阿夜的后背就像是长了眼睛,他好像听得清每一支箭的方向,腾挪跳跃,总能避开。
渐渐地,火光落在了后面,跟不上了。
阿夜身上也沁出了汗水。
姜菡萏一声也没多出,手攀着阿夜的脖子,尽量支撑一点自己的重量,减轻一点他的负担。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彻底没了动静,阿夜终于停下来,单膝跪地,将姜菡萏放在地上。
他的动作非常轻,好像手里捧着的是一尊易碎的瓷器。
姜菡萏只见他的黑发一片湿漉,早已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与脸颊上。
“转过身去。”姜菡萏道。
阿夜听话地转身。
姜菡萏毫不意外地看到他被鲜血染红的整个后背,以及扎进右肩的箭杆。
她徒劳地掏出药膏,手指在瓷盒里刮了又刮,只刮出半指不到,连一道爪痕都涂不满。
阿夜还在喘息,失血过多,胸膛急剧起伏,他伸手要去拔肩上的箭。
“不要。”姜菡萏阻止了他,“箭上有倒钩,拔下来血流得更快。”
阿夜没听懂后面的话,但他发现姜菡萏的眼睛变得湿润,好像有雨水在里面汇聚成湖泊。
天色已经黑下来,她的眼睛却波光潋滟。
终于,眼睛眶不住那片湖泊,有水滴落下。
黑暗中晶莹透亮的一颗,阿夜伸出手,接住。
温热的。
他下意识尝了尝,咸咸的。
这是他从未见过、从未尝过的东西。
“阿夜,你要听话,你得听我的,才能活下去。”
姜菡萏抹去眼泪,好像重生之后,她变得爱哭了,这些天里哭的眼泪,比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但每一次流泪,都不是因为痛苦。
她的神情郑重,“我要你活下去。”
阿夜不懂,但阿夜点头。
姜菡萏起身,捡了一块石头片,以阿夜为圆心,画了一个圈。
她的头脑本就昏沉,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尤其是右腿在行动间受了力,更加疼,她回原来的位置时,几乎跌坐回去的。
阿夜下意识想扶,但想到她的话,乖乖不动
姜菡萏赞许:“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不能离开这个圈,不能动。”
阿夜转头看了看这个圈,点点头。
“好。”姜菡萏微笑,“阿夜乖。”
阿夜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可能是因为虚弱,这个笑容不像以前那样明亮,却比以往的温柔。
姜菡萏心里面也很温柔。
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她在心里说。
四周寂寂,山风过境。
周遭是一片光洁的水面,已经冻成了冰,在黑暗中泛着冷冷的微光。他们坐的这块山石是山崖上延伸出来的,片片山石嶙峋如向着中心合拢的花瓣,他们所坐的位置就是花心。
整座石头仿佛一朵盛开在水面的莲花。
姜菡萏不由顿住了。
这里是……莲花台?
十二年前,她的父亲、母亲、姑母与先皇殒命于此,雪崩淹没了此地,连凭吊都无处追寻。
这一片在三山范围内,后来一起成为虞仙芝的封地,外人不得入内。
小时太小,对父母已经没有什么印象,更没有什么伤心,长大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从来没有想过来看看。
此时冥冥中仿佛有一双掌控着命运的大手将她推到这里,隔着十二年光阴,踏上父母的葬身之地。
随身的香囊里有两丸玫瑰香,姜菡萏掏出来用火折子点燃。
烟气伴着香气,袅袅上升。
这是一场迟来的祭奠。
阿夜乖乖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
“阿夜,你有爹娘吗?”姜菡萏轻声问。
阿夜:“啊。”
“自然是有的,不然你从哪里来?”姜菡萏说着一笑,望着天地山水,轻声道,“我爹娘就在这里,我早就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但我记得我娘身上很香,是玫瑰香。”
那一夜葬身于此的除了这世间最尊贵的两对夫妻、一个孩子,还有数不清的羽林卫、府兵、暗卫和宫人下人,粗略算来有近三百人。
人力在天灾面前何其渺小,再强的兵力再大的权力,到此都会化为齑粉。
“苏妈妈说,那段日子我整夜不睡觉,哭着要娘亲,她们只好拿我娘的衣裳给我抱着,我闻到那衣裳上熟悉的香气,这才安稳。”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你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阿夜歪头,四顾,把附近瞧了又瞧,“啊啊,啊啊,啊……”
好像有好多话要说的样子,可惜姜菡萏听不懂。
不过姜菡萏觉得,他们俩这样好,可能就是因为都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鸡同鸭讲,全无瓜葛,也就全无纷争。
姜菡萏认认真真看着阿夜,很用心地想把阿夜的脸全部记下来。
阿夜不解,于是回以同样的认真。
黑暗如水,天光微茫,俩俩相望。
“你是我重生之后遇见的第一个有趣的人。”姜菡萏轻声道,“我希望我以后可以多遇见一些,希望你也一样。”
阿夜:“啊。”
姜菡萏再度微笑了。
忽然间,阿夜神情变得凛冽,想要站起来。
“他们追来了是吗?还真是有点慢呢。”
“好好待着,你答应过我的。”姜菡萏起身,一手按住阿夜的肩,一手握住箭杆,“还有,等下会痛,你忍一忍。”
当火光与人群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姜菡萏咬牙,手上一用力。
火光映照,姜祯、风曜、山卫、羽林卫、府兵……所有人都看见那狼人少年猛然绷紧了身体,高高仰起头,发出一声闷哼。
箭矢拔出,带起一道鲜血,抛洒在冰面。
姜菡萏喘息着转过身,面向所有人。
被鲜血染的箭尖抵着她的脸,血顺着脸颊滴落,看上去不像是阿夜的血,而是她的血。
“妹妹!你在干什么?!”姜祯嘶声叫道。
风曜也沉声道:“菡萏,别做傻事!”
姜菡萏的声音清冷镇定:“殿下,你再靠近一步,我就划花自己的脸。”
上
一世好歹夫妻一场,她比谁都更知道风曜对“完美”二字的极致追求。他绝不会想要一个被毁了容貌的皇后。
果然风曜抬手,羽林卫与山卫齐齐止步,但箭尖依然对准阿夜。
“殿下如果不能放过他,我一样会划花自己的脸。”
风曜面沉如水,眼神如冰:“他是你什么人?能让你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不是殿下一再相逼,我用不着做到这种地步。”姜菡萏道,“你不放过他,他死,你跟姜家结怨;放过他,我跟你走,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寒风猎猎,吹动姜菡萏的头发。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面孔只有小小一点,苍白如雪。
风曜是皇帝最心爱的儿子,他从小就知道皇位会是自己的,也从小就知道,姜菡萏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她美丽,安静,空寂,像一座毫无瑕疵的玉像,尊贵而无用,最适合被摆在后位上。
可自从那天救下这兽奴之后,姜菡萏就变了。
玉像有了生气,并且开始自作主张。
此时脸颊上的血映着姜菡萏冰冷的眸光,风曜无比清楚,她说得到做得到。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风曜握弓的手收紧,弓脊硌进掌心,声音比冰还冷:“我答应你。”
姜祯带着人奔过来,含泪打量妹妹。
“哥,我没事,你的暗卫可懂医术?”
姜祯也不知道,一问之下,有一人会。
姜菡萏稍稍松了一口气,传言暗卫无所不能,果然不假。
“郭俊,让你的人把身上带的金创药都留下。”
郭俊听令,收集好药瓶,装了一袋子,照姜菡萏的吩咐,放在阿夜身边。
“哥,我要借你两名暗卫。”
姜祯答应。
拔箭之后,伤口处血流不止,阿夜更加虚弱,勉强保持四肢着地的攻击姿势,试图戒备。
可他伤得太严重了,连威胁性的低吼都无法发出。
姜菡萏一手持箭,一手想去拔发簪,但又一想,阿夜披头散发,也没有襟袍,金簪没处搁。
于是便把颈间戴的吉祥金锁摘下来,又褪下手上的缠丝金手镯,串在项链上,替阿夜戴上。
那些金子还戴着她身上的体温,沉甸甸地绕在阿夜的手腕——他脖颈上的伤还没好全,伤处甚至还没有收口。
阿夜看着她做这些,感觉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无助:“啊啊……”
“阿夜,听我说。这两个是我的人,他们会帮你治伤,会保护你,带你离开京城。”
“记住,离开后,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这是金子,人类最喜欢的东西,你以后找到有人的地方,不管什么时候拿着它,都能从人类手里换到你想要的东西。”
“阿夜,”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要好好活着啊。”
她转身离开,阿夜下意识想抓住她的衣袖跟上去,但失血太多,虚弱至极,抓了个空。
他立刻爬起来,试图追上。
两名暗卫一左一右按住他,手抵在穴道上,阿夜拼命挣扎。
“啊……啊……”
他嘶吼。
姜菡萏在他的视野里扶着姜祯走向风曜,没有回头。
“菡、菡萏……”
姜菡萏猛地站住,风更大了,发丝衣摆齐齐飞扬,她看见少年趴在地上,拼命向她伸出手。
血顺着少年的指尖滴落。
“菡萏——”
第22章 第22章二合一
又下了一场大雪,在屋顶与山石树木上积了厚厚一层。
暖香坞外围的琉璃花窗齐齐关着,忽然,其中一扇开了一道小缝。
几乎是立刻,阿福道:“作死呢?小姐还病着,你还开窗,也不看看外头多大的雪!这么大的寒气冻着小姐怎么办?”
阿喜委屈:“是小姐之前说要透气,叫我开的。”
阿福回头望了一眼内室,帘帐低垂,方才清醒了不到片刻的小姐又睡了过去。
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将那道缝关得小了些,最后留了一小条。
姜菡萏从西山回来已经三天了。
三天里一直昏昏沉沉,时睡时醒。
家里的大夫原本调理惯了小姐的身体,但都说症状从未如此凶险过,再加上脚踝上的外伤,内忧外患,顾此失彼,大夫们一团忙乱。
姜祯从京城搬了好些名医,太皇太后又从宫里派了御医,十几个大夫连夜诊脉改医案,最后终于定下方子,煎上药,该服的服,该敷的敷。
安贵妃还不放心,请国师来做了一趟法事。
法事刚结束不久,屋子里还残留着香烛纸灰的烟气,所以姜菡萏半梦半醒时说要透气。
国师轻易不做法事,但眼下的情况确实比较紧急。
姜家的各房叔伯平日里明争暗斗,从来没个消停,但听闻三皇子风曜一度想射杀姜家家主、还把姜家嫡女逼到重伤垂危,叔伯们立刻变成铁板一块,一致对外。
风明是姜家的先皇后所出,乃是姜家扶立的太子,而图谋易储的风曜就是姜家的眼中钉。
现在眼中钉自己蹦出来,姜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管文谏武谏,一定要把风曜做成身怀狼子野心的罪魁祸首。
于是叔伯们连袂入宫,口口声声要为一对没有爹娘的可怜孤儿讨回公道。
此时“没有爹娘的孤儿”之一,姜祯,正坐在床榻边,低头看着妹妹,久久不抬头。
苏妈妈站在旁边拭泪,劝道:“家主在这儿熬了好几日了,快回去歇歇吧,若是熬坏了身子,还有谁来看顾小姐呢?”
“都是我没用……”姜祯低声道,“我要是能一拳揍翻风曜,或者一箭射死风曜,妹妹就不会被他逼成这样……”
苏妈妈急道:“哎哟我的家主大人,这话可不能往外说啊!”
姜祯恍若未闻,喃喃道:“或者我再聪明一点,妹妹既然喜欢那个狼人,想帮他摘链子,我为什么不能把这件事办了呢?如果我妥妥当当把他的铁圈摘了,妹妹至于让人硬铰吗?不硬铰,他不就不会逃了吗?他不逃,妹妹不就不用找了吗?”
不,还是怪风曜,如果他不来多嘴,不来要人,妹妹早就打算放那个狼人少年自由了,根本不会去西山!
也就不会受伤!
“哥哥……”
姜菡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姜祯哭得泣不成声。
“妹妹!”
姜祯连忙握住妹妹的手。
“……哭什么?”姜菡萏虚弱得很,头晕晕,人晕晕,说一句话声音要在脑子里荡个不停,“我还没死呢……”
“呸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姜祯素日的讲究全没了,直接拿袖子抹眼泪,“当年父亲母亲走之前,你也是这样生病,父亲母亲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照顾你……可我没做到,哥哥太没用了,保护不了你,让你受苦了……你放心,我把话放在这里,终有一天,我要宰了风曜!”
苏妈妈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去把门关得严实些。
关完门过来,就听姜菡萏靠在枕上,重新变得睡眼朦胧,但吐字倒挺清晰:“……好,一定要宰……”
好什么好啊!小姐真是病糊涂了啊!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三殿下才是陛下属意的储君!在这种储位摇摆的情况下,小姐左右逢源才是正途啊。
看着妹妹重新睡着,姜祯替妹妹掖好被子,然后猛地站了起来,带着一脸的杀气。
苏妈妈顿时六神无主:“家、家主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去?”
可不兴真去杀皇子啊!
“去练箭!”
姜祯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也不知法事、汤药、外敷的草药哪一个起了作用,姜菡萏清醒的时候渐渐多起来,精神慢慢恢复,脚踝上的红肿也开始消下去。
期
间顾晚章来探过一次病。
说是探病,也没带什么礼物,只是平铺直叙问了一句:“小姐身子现在怎么样了?”
姜菡萏回答:“还活着,暂时死不了。”
“那我就放心了。”隔着一扇屏风,顾晚章把手上的文书递给阿福,阿福送进屏风内,交给姜菡萏。
顾晚章:“这是小姐上回交给我的珠宝首饰,方公公标了价,变卖成现银的数目我先估了一下,列了些条陈,请小姐过目。”
姜菡萏觉得顾晚章真是天生的账房先生,一手好字先不说,每一条账目列得清清楚楚,像她这种外行看着也能一目了然。
上面有顾晚章的一系列规划。
姜菡萏觉得以自己的本事不足以挑顾晚章的毛病,扫过一眼之后便合上,道:“一切按先生的意思,只是,我要加两样东西。”
“哪两样?”
“一,养病的日子无聊,我想买些舞伎。”
顾晚章心中微哂,有承德帝带头,买歌伎舞伎,本就是贵胄家的常事。
“这种事,小姐大可以让苏妈妈去办。”
“不,这事只能先生去办,郭俊会帮着先生。”姜菡萏道,“我想看剑舞,所以舞伎一律要男。体格气力,按府兵的标准去挑。买来之后,先随府兵们训练,养成筋骨,才好习舞。”
顾晚章的眼神微微起了变化,微微坐正来。
这买的是到底是舞伎,还是府兵?
“不知这样的舞伎,小姐想买多少?”
“先买一百二十八人吧,刚好够跳一支《破阵乐》。”
一百二十八人……那就是比别院眼下的府兵还要多。
府兵数目有限额,舞伎却没有。
“是。”顾晚章应下,“不知另一样是什么?”
“官凭。”姜菡萏道,“不记名的那种。”
顾晚章的脸色变了。
自从承德帝登基,起居奢靡,国库内库俱不堪重负,承德帝的心腹重臣们最大的政务就是绞尽脑汁找钱,好供陛下挥霍。
有个天才想出一条法子,开始卖不记名官凭。
买官卖官,在历朝历代都不算稀奇,但这个不记名官凭,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所谓不记名官凭,是指官凭上面盖着吏部大印,名字一栏却是空白。拿着官凭的人爱填谁填谁,哪怕大字不识一个,只要有钱,把自己的名字填上去,从此就是食朝廷俸禄的正经官员。
“小姐可知道那些人花了大价钱买来官职的人,上任之后,会做什么吗?”
顾晚章寒着脸道,“做官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门生意,一旦到任,百姓的死活,朝廷的亏空,他们一概不管,只管搜刮民脂民膏,先赚回他们的本钱!小姐若是要养这样的蛀虫,顾某宁死亦难从命!”
姜菡萏心说你这个脾气怎么这么急?难怪上辈子喷皇帝把自己喷到了惠州去。
“顾先生,你的同年之中,有进士几人?得官者几人?”
顾晚章气犹未定,冷冷道:“拜这些不记名官凭所赐,三省六部,各司衙门,官位总归有限,归了这些买官的人,那些寒窗苦读的士子自然要坐冷板凳,一百个进士中,得官者不到十之一二。”
连他这个状元,也只能在御前当弄臣,因为那些真正掌实权的衙门不缺油水,早就被权贵和有钱人瓜分光了。
姜菡萏好像听不出他的愤愤不平,继续问:“七品县令,现在多少银子一位?”
屏风外好一会儿声音才传来,带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味道:“五万两。”
“好像挺贵啊。”姜菡萏思忖,“先买个三张吧,我回头再给你凑两匣子首饰。”
顾晚章冷哼一声,正要拂袖而起。
姜菡萏道:“这三张官凭的主人,不要文章花团锦簇,不要文人清高傲骨,只要沉着稳重有实干的。具体人选,你比我熟,你来做主。”
屏风上的人影保持着一个半起不起的尴尬姿势,顿住了。
“记得挑嘴严的,别让人知道他们是我的人。”
顾晚章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传来:“是。”
“对了,”姜菡萏忽然想起,“我看你的条陈里,有三千两银子准备买米粮可是?”
“正是。”
“我再加你二万两。冬天的小麦等到大雪来盖被,杀死害虫,来年才会丰收。可是今年的雨雪不知要冻死多少小麦,明年的粮价必定上涨。”
顾晚章俯首:“看来小姐很有做生意的天分,在下遵命。”
姜菡萏尚在病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明显有些乏了,让阿福送客。
顾晚章走到门边,忽然回身:“还请小姐保重贵体,早日康复。我听闻小姐此次生病,全系三皇子之故,他日若有机会,顾某愿为小姐出这口气。”
姜菡萏本来已经懒洋洋靠在了枕上,闻言倒来了些兴致:“哦,怎么出气?你愿意为我杀了他吗?”
顾晚章一怔。
状元是个文人,出气并没有想到杀人。
苏妈妈此时正亲自端着药碗进来,闻得此言,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还是要杀?
*
等到姜菡萏好得差不多,能下地走动了,冬猎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前来参加围猎的贵胄人家,家家都有人过来探病。
姜菡萏要静养,自然一个都不见,这些人家也都习惯了,皆是由姜家族中子弟款待,个别辈份高的皇亲国戚才劳动姜祯。
姜祯手上初学箭时的红肿已经破皮,破皮也结了痂。
“张大人说,等这层痂褪了,就会变成薄茧,到时候就不会疼了。”
暖香坞里暖融融的,姜菡萏正在整理丹方,看到哥哥的双手不复昔日光滑纤嫩的模样,上面不单伤痕累累,还开始有了明显的骨节。
可见他近来练箭有多狠。
姜菡萏很愿意哥哥学点防身的本事,但又不愿意看哥哥这么吃苦。
“我想保护你。”姜祯认真道,“我希望我妹妹下次被人用箭指着的时候,我能一箭把那个王八蛋射死。”
姜菡萏捧起哥哥的手,轻轻贴在面颊上。
哥哥,我也会保护你的。
她在心里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姜祯笑吟吟,“叔伯们天天去闹,终于闹出点样子来了,你猜风曜现在干什么去了?”
“禁足?”风曜是承德帝的宝贝疙瘩,再加上她和阿夜确实闯了界碑,风曜又不是傻子,肯定会搬出来用,两相抵消,处罚了不起就是这个了。
“不是,陛下让他再去找个狼人来!”姜祯大笑着宣布,“哈哈哈哈咱们三殿下这会儿不知在哪座山坳里喝西北风呢!”
姜菡萏有些意外,虽说有平息姜家众怒的原因,但能把宝贝儿子派出去干这个,也说明承德帝对阿夜的执念之深,超出她的想象。
幸好阿夜走了。
正在此时,阿福过来说外头有两名随从来找家主。
姜菡萏心里微微一跳,她知道,是那两名暗卫来覆命了。
暗卫一向只听命于家主,但姜祯手一挥:“这是小姐的事,好好告诉小姐。”
姜菡萏把屋里的人都谴下去。
那名懂医术的暗卫开口回禀:“属下们当时便将那少年带离西山,上了马车,遮住眼睛,堵上耳朵,一直向北,驶出了三百里外才找了一处城镇停下。”
“寻常人那样的伤不能拖延,但那少年当真是天赋异禀,愈合能力之快,超乎异常。”
“他身上的伤口静养了三日便开始愈合,第五日上便结了痂,属下们离开时,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想来过不了多久,又能力壮如牛了。”
其实,暗卫心中有点遗憾。
他低声道:“属下斗胆,敢问小姐,过得三年五载,等到陛下与殿下都忘记了此人,可否将此人招入暗卫?暗卫一生不见天日,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此子天生神力,世间难
有匹敌,就此荒废在山野,可惜了。”
姜菡萏忽然想起上一世最后一直跟在哥哥身边的,是一位老花匠。
花匠看上去很老了,弯腰驼背,永远低着头,很少有人注意他长什么样。
现在这位明面上是给姜祯牵马的随从,三十来岁,长着一张过目即忘的平庸面孔,也很少有人记得住他的模样。
“你就是暗卫统领吧?”姜菡萏猜测,所以一直是他跟在哥哥身边,从生到死。
暗卫神情一凛,俯身叩首于地,不再抬起。
姜菡萏一怔,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肃穆。
“让家主之外的人叫破身份,是暗卫的失败,也是暗卫的大忌,家主可以直接赐死。”
姜祯说着,手托了那暗卫一下,不小心碰到刚结痂的位置,疼得嘶嘶叫,连连挥手,“行了,妹妹跟我是一样的。万一我命短,我又没孩子,下一任家主就是菡萏。”
那暗卫沉声应道:“是。”
跟着向姜菡萏叩头,“属下寒鸦,拜见小姐。”
这是把姜菡萏当作未来家主相待了。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姜菡萏看着姜祯,眸子清亮,“哥哥会长命百岁地活着。”
一定。
暗卫起身要退下。
姜菡萏唤住他:“等等。”
暗卫垂手站住。
姜菡萏咬了咬唇,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这些天里,她总是会想起少年在黑暗中滴血唤她名字的模样,她教会了他说话,却又将他赶回了山野。
终于,她问道:“你们是怎么让阿夜静养的?
暗卫从不对主人撒谎:“回小姐的话,属下等先后试过捆绑、敲晕、刺穴和下药,最后是金针刺穴后下药,躺得最安静。”
“他有没有……闹着找我?”
暗卫:“只要醒来,便喊小姐的名字。”
姜菡萏忽然觉得眼眶有点酸胀,但她明明已经如愿送他离开,还给他治好了伤,甚至给他留了那么多金子呢,他那么聪明,等他学会用钱,可以靠着那些金子过得很好。
都这样了还要哭的话,真是有点奇怪啊。
“我的名字……”姜菡萏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点颤抖,她端起茶杯,表现得自然一点,“……他喊得对吗?”
“无一次错漏,都对。”
姜菡萏怔了好一会儿。
姜祯都觉得不对劲了,“妹妹?”
姜菡萏把茶杯一搁,转头扑进哥哥怀里。
姜祯赶忙挥手,暗卫无声地退下去。
“哥……”姜菡萏脑袋埋在哥哥身上,闻着熟悉的沉水香气,想哭,“我想阿夜。”
妹妹一要哭,姜祯就慌了手脚:“那……咱们把他找回来。”
“不行。你看陛下怎么会放过他?”
“那……我们偷偷把他养起来?”姜祯出主意,“你可能记不得了,我小时候想养狗,但母亲不让,最后我就偷偷把狗养在马夫家……”
姜菡萏:“……最后被父亲发现了,罚你跪在地上背书。”
姜祯:“不应该啊,你那会儿还小呢,你怎么知道的?”
“太皇太后说的。”
姜祯抱怨:“她老人家也真是的,怎么什么都说?”
他靠谱好哥哥的形象往哪里摆?
“而且阿夜不是狗,我不想偷偷养,我希望他高高兴兴自自在在的。”
姜菡萏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等过些日子,他忘了我,不会想着再找我,就好了。”
而她自然也有她的事情,日子一长,她就不会这么想他了。
人就是这样,时间如流水,记忆无论是像糖一样甜的、还是像药一样苦的,都一样会被冲淡。
她当年刚来别院的时候,也是想家想到哭。
可现在不也一样好好的?她可喜欢别院了,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又安静又自在。
以后再想起阿夜,她应该只会记得她养过一个像狼一样的少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更多了。
*
冬猎的最后一天,各家都在准备行囊。
以往只有姜祯一个人回京,这次却要带上姜菡萏。
姜祯虽然希望妹妹能天天跟自己在一处,但还是有点担心:“国师的批命是不是还得听啊……你看,我在别院住了这些日子,你就出了事……”
“可是哥哥,我现在有顾先生和张大人,这两位是我的吉星,有他们在,我这次不是逢凶化吉了吗?”
姜祯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妹妹——伤筋动骨一百天,姜菡萏又不愿杵拐,他只能让人做了只可以推动的四轮木椅来。
姜菡萏对这个轮椅很满意,她本来就懒怠走路,此时由阿福推着,看着下人抬丹炉,搬丹药,恨不能把丹房也一并搬回姜家。
妹妹已经十年没回过家了,如今想回,姜祯绝做不出阻拦的事。
可妹妹的身体又着实让他担心,他接过阿福的活,推着妹妹:“你说的那个最最紧要的人……那个许崇义,打听出一点消息了。”
姜菡萏顿时上心:“快说,怎么样?在找到……”周围人多口杂,她没把“昭惠太子”四个字说出口。
姜祯告诉妹妹,这许崇义是镇海刺史下面的一个武将,没什么家世,官阶也不高,吏部的人文书都快翻烂了才翻到他的名字。
姜菡萏心说这就叫有眼不识泰山,再过几年,许崇义跺两脚,整个天下都要抖一抖。
不过此时的许崇义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将,他除了自己武艺高强,还爱收一些根骨上佳的流浪儿做义子,把义子们也教得一个个武艺高强。
义子约有十三位,在当地得了诨名,叫“十三虎”。
从手下人打听来的风评看,这“十三虎”差不多就是十三个爱惹祸的地头蛇。
虽然许崇义军纪严明,但架不住少年人爱招摇,又爱惹事,没少给许崇义闯祸。
“哥,让人好好打听打听这十三虎,昭……他说不定就在其中!”
武艺高强的少年,身世不明的义子——全都对得上!
姜菡萏看到了曙光。
找到昭惠太子就好了,大央是他们风家的天下,就该让他们风家的人来操心。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位风家人到来了。
丽阳被下人领进来,一进门就看见下人抬着一只丹鼎上马车。
丽阳震惊,这可是姜菡萏的心头宝!
“姜菡萏,你这是要干什么?”
姜菡萏心情好,微笑:“回家。”
“你、你、你不要命了?!你回家会死的!”丽阳见别院都快搬空了,马车是一辆接一辆,急道,“姜菡萏,虽然你很讨人厌,但也不要自己去找死啊!”
“乌鸦嘴。”姜菡萏把笑容收回来,“你来做什么?”
挨了骂的丽阳当然不高兴,气鼓鼓道,“若不是贵妃娘娘让我来接你,请你去别宫一趟,你以为我愿意来!快走吧,娘娘说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姜菡萏有点警惕,让公主专程来,显然不简单。
“我怎么知道?”丽阳没好气,“娘娘也真是的,我是公主欸,传话派个女官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我大冷天的走一趟?我看起来很闲吗——”
丽阳身后的女官终于忍不住打断主子的不敬之言,行礼道:“奴婢恍惚听见,像是为了三殿下的事……”
事关风曜,姜菡萏躲都来不及,坐在轮椅上便想捧着脑袋装病。
然后就听那女官接着道:“……似乎是三殿下有什么差事办砸了,又被人提起害得小姐受伤的事,陛下要罚三殿下呢。”
什么?风曜要挨罚?
姜菡萏顿时觉得头也不疼了,腿也不瘸了。
那她高低得去瞧瞧,顺便添点油加点醋。
第23章 第23章呜呜,菡萏害怕
别宫离姜家别院很近,轮椅不方便上轿子,姜菡萏索性不用轿子,坐着轮椅去。
丽阳原是坐在轿子里,后来嫌姜菡萏的轮椅太慢,干脆下来步行。
一位是公主,一位是姜家嫡女,两人出行,身边的宫人、侍女、随从、府兵、羽林卫……漫漫簇簇,占去了半条甬道。
在家门口搬行李上马车的人们赶紧拉着
马车让路,纷纷行礼。
姜菡萏好些天没出门了,望着山上、树上、房顶上……俱积着厚厚的雪,一片雪光耀眼。
空气寒冷凛冽,不知谁家院落里飘出梅花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丽阳走在轮椅旁边,不时侧过脸来打量姜菡萏。
姜菡萏头靠在椅背上,狐皮兜帽戴得暖暖的,望着悠远的天空和远山的积雪,由她看去。
“姜菡萏,你变了。变得有点奇怪。”丽阳道,“以前的你不管去哪里总是不耐烦,好像谁也看不上似的。”
姜菡萏没回答,但心里说,不是“好像”。
丽阳没得到回答,有点气,但前面就是别宫了,她忍了忍,没忍住,问道:“姜菡萏,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三哥?他明明生得又好,身份又尊贵,文能开诗筵,武能挽强弓,他可是全京城、不,全天下最好的男子,你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嫁给他吗?”
轮椅的轮子滚在甬道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姜菡萏还是没回答,根本懒得接话。
丽阳怒了,拦在姜菡萏面前,挡住轮椅的去路:“说!你是不是因为顾晚章?!”
姜菡萏微微挑起一点眉毛。
这是哪儿跟哪儿?
丽阳好歹跟姜菡萏抢了这么多年东西,从这个表情里读出了姜菡萏的讶然,她微微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哼。”
虽是“哼”,但语调莫名就上扬起来了。
顿了顿又问:“那到底是为什么呀?”
姜菡萏头疼,不回答是过不去了是吧?
“我当然不能嫁给三殿下。”姜菡萏道,“你不知道吗?我要嫁的人是太子殿下。”
丽阳睁大了眼睛:“可、可、可五弟才十岁呀!他还是个小孩子!”
“那有什么办法?”姜菡萏用一种沧桑的语调道,“哪怕他只有五岁,我也得等他长大。”
丽阳终于安静了。
但刚进了宫门,丽阳忽然走到轮椅后,替阿福推起了轮椅。
姜菡萏:“……公主?”
你今天出门吃错药了吗
“哼,”丽阳高高地昂着头,“看你可怜罢了。”
*
“我的儿,怎么还没好?”
安贵妃形同皇后,在宫中住着最华美的宫殿,在别宫也一样。宫殿处处熠熠生辉,最为光华明媚的就是安贵妃本人。
许多女子的容貌在四十许的年纪往往已经开始像花朵一样凋零,但安贵妃却不减半分美艳,反而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此时她拉着姜菡萏的手,满脸爱怜,“我若早知道你行动不便,便不让你跑这一趟了。反正你阿曜哥哥也是自作自受,是生是死由他去罢了!”
说到后面,眼泛泪光。
“竟然这么严重吗?”丽阳吓了一跳,“父皇明明最疼三哥了。”
安贵妃:“你父皇虽疼三哥,也疼你菡萏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三哥不对,父皇自然要罚。”
“不是都罚过了吗?”丽阳说着,给了姜菡萏一个轻蔑的眼神,“什么手心手背?风家是帝王之家,任是什么姓姜姓葱的,怎么和我们姓风的比?我才不相信父皇把她看得和三哥一般重呢,哼。”
姜菡萏坐在轮椅上,低眉垂眼不语。
第一次发现丽阳也并非全无是处,比如此刻就能一无所觉地把安贵妃噎个半死。
安贵妃温声软语对丽阳道:“你的行囊可收拾好了?快些过去看看吧,这么多天不见,太后娘娘应该很想你呢。”
丽阳是在太后跟前长大的,情份与别人不同,一提起太后,丽阳便起了归思。
把丽阳打发走之后,安贵妃长叹一口气,又开始诉说风曜如何如何不易,大冷天里冒风饮雪,日不停,夜不寐,可就是没有再找到一个狼人。
“找不到便找不到吧,你阿曜哥哥偏生孝心重,不忍叫他父皇失望,竟然……唉竟然让斗兽场驯了一个狼人送过来!”
自从阿夜在斗兽场出名,京城其它斗兽场也打出各种“狼人”、“虎人”的招牌,其实都是斗士们伪装的,带有表演性质。
但承德帝要看的是像当日围猎之时阿夜那种生死血光的“斗兽”,只会演戏的斗士们真被虎狼追着跑,哪里还会四足爬行?当场哭爹喊娘,满口“饶命”。
承德帝当场大怒,将假兽人全部处死,把风曜关进地牢。
若是在平时,风曜被关上几天,安贵妃自然能找到由头说动承德帝。
可眼下帝驾要回京,风曜将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孤苦无依不说,到了京城,外朝内廷,瞬息风云万变,万一风曜从此失宠,那可怎么办?
“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我思来想去,唯有你去求情,陛下不好驳回。”
安贵妃说着,攥着姜菡萏的手,眼中含泪,“好菡萏,我知道这事是委屈了你,先前明明是阿曜叫你受伤,还要你去为他说话,你心中定然为难。但你仔细想想,总有那起小人背地里说你身子弱,不堪为国母,你若去求情,不就显出你着实善良大度,不愧为大央未来皇后?也能打了那起小人的嘴,从此名正言顺回京。”
姜菡萏低头不语。
她怕一旦抬头,嘴角的冷笑就藏不住了。
上一世她避世独居,跟任何人发生的交际都有限,与安贵妃不过是请安与赏赐的情份,安贵妃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日多,她都不知道安贵妃的思路如此清奇。
或者是她长得就很好骗的样子?
“菡萏……”安贵妃泪如雨下,也不知是什么脂粉,这么哭都没有哭花妆,她起身盈盈就要下拜,“就当我求你了……”
姜菡萏心中既讶异又佩服,演戏的本事竟然到了这份上,她不做贵妃谁做贵妃?
“娘娘快别如此,折煞菡萏了。”
按常理姜菡萏应该去扶住安贵妃,可谁让她这会儿“正在病中”、“十分虚弱”?于是抬个手就费了半天劲,手还没有伸出去,安贵妃的膝盖已经碰到了地上。
安贵妃自己显然也没料着真能跪成,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快、快扶娘娘起来……咳咳咳……”
姜菡萏慌乱地咳嗽起来,“娘娘如此……菡萏……哪里当得起?菡萏……这就随娘娘去见……陛下……”
*
别宫的御书房里,承德帝正在破口大骂。
“……朕待他还不够好吗?若不是为了他,朕哪里要操心什么易储的事!早就让老五太太平平搬到了东宫!哪里还用天天在朝堂上跟姜家那起老菜帮子斗心眼子!那可是姜家啊!人家的私库比朕的国库还有钱!若不是为了这个孽障,朕能叫姜家心甘情愿捧着银子求朕花,朕还要头疼没钱吗?”
“他倒好!朕硬扛着姜家那堆老不死的口水,只不过让他出去找个兽奴来,他竟然敢弄个假的糊弄朕!这是不孝,是欺君!”
承德帝说着这里,怒不可遏,随手抓起案上的镇纸,朝跪在地上的风曜砸了过去。
风曜微一偏头,额头擦破了,发簪被打落在地,发髻顿时散开。
他低头不语,面上没什么表情。
明明他只是遵旨缉杀私闯界碑的罪人,却因为皇帝懦弱,他贵为皇子,只因为几个臣子的进言,就被派去搜罗兽奴。
兽奴,与野兽而何?
他文武双全的有用之身,不能用于治国平天下,却要去与野兽周旋,实在是奇耻大辱。
“无量寿佛,嗔怒伤身,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
虞仙芝道袍飘飘,手执拂尘,走到风曜身边拾起那块黄金镶八宝的镇纸,不着痕迹地给风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服软求饶。
风曜看到了,但不打算做。
父皇的怒火一向是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是狂风骤雨,过两天便会忘了这件事,又变得风和日丽。
母妃担心姜家和风明趁虚而入,那纯属杞人忧天。风明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站在他身边就像玉树之旁的杂草,歪歪倒
倒,连个人形都没有。
他是父皇最出色的儿子,是大央天选的储君,是天下未来的主人,这一点无人可以改变。
“你看看,你看看他的脸,他还不服气!”承德帝更怒了,指着风曜的鼻子,“你给朕好好待在地牢思过,一天不知道反省,就一天别回京城!告诉你,朕可不止你一个儿子,你不过是个庶出,人家老五才是正经嫡出的太子,背后还靠着姜家这座大山!你有什么?你只有你老子我!还敢糊弄你老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庶出”两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让风曜的嘴角抽搐一下。
风曜抬起头:“父皇,您还是王爷的时候,本已经准备立母妃为王妃,后来是为了帝位稳固,向姜家委曲求全,立了姜家女为后,所以儿臣才变成了庶出。”
“呼”地一下,刚被捡回去的镇纸又重新砸了下来,这一次风曜没有避过,脑门被砸得鲜血直流。
安贵妃带着姜菡萏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
“曜儿!”安贵妃什么也顾不得,奔过去一把搂住风曜,一叠声唤太医,向承德帝哭道,“陛下要教训孩子,妾也不敢多嘴,孩子做错了事,原也该教训。可这也是陛下的骨肉,真砸坏了,难道陛下不心疼?”
姜菡萏的轮椅停在门槛外,看见风曜头发披散、血流满面的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风曜也看见了姜菡萏。
他在御书房跪了这么久,从始至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此时此刻却是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她会来。
之前在西山发生的事,他回头来看,是后悔的。
他一向自恃身份,举止优雅,从不轻易动怒失态。可是在西山上,不知为什么竟然会那样失控,甚至在姜菡萏面前打破了自己一贯的形象。
可当时就像是有火把在燎烧着他的心脏,他几乎可以听见心脏被烤得滋滋冒烟,那种钻心的痛楚无法用语言形容。
她明明应该是他的,却为一个低贱的兽奴不顾一切。
只要想到这里,他的牙关就不由自主咬紧,脸上露出凶相。
虞仙芝叹道:“贫道是方外之人,原不该理红尘中事。陛下无论传位于哪位皇子,都是陛下说了算。但当年三殿下出生,满室生香,为大大吉兆,天生旺相,八字清贵,所以能助陛下入主紫微垣中。若伤了三殿下,便是伤了陛下的龙脉,还请陛下息怒三思。”
姜菡萏心头动了一下。
虞仙芝被封为国师,众所周知,是因为进献紫金丹有功,救了当时正在生病的承德帝。
那是承德帝刚登基那一年。
承德帝登基前只是个宗室里无足轻重的闲散王爷,没有人关心他做了什么、和什么人来往。但听虞仙芝的意思,风曜出生时他就已经和承德帝走得很近了。
“快,快让菡萏进来。”安贵妃在内吩咐宫人,又向承德帝道,“陛下,菡萏来了,她已经原宥了阿曜的过错,陛下也看在菡萏的份上网开一面,饶过阿曜这一回吧!”
宫人把轮椅抬过门槛,稳稳放在地上。
地上铺着厚厚的红茸毯,推动并不方便,姜菡萏也没打算凑近——承德帝的暴脾气,生起气来见什么砸什么,她可不想去当被殃及的池鱼。
承德帝转头望过来,虞仙芝的进谏、爱妃的眼泪、爱子额头流下的鲜血……已经像雨水一样将他的怒火浇熄了大半,姜菡萏的到来让连那剩下的一小半都要灭了——姜家嫡女来给阿曜求情,莫不是喜欢上了阿曜?一旦这桩婚事促成,姜家不就要老老实实改为扶持阿曜当太子?那姜家的私库岂不就对他敞开了大门?
正好内侍此时进来通传,姜家家主及各位姜家大人们求见。
平时承德帝很厌烦见到姜家那一帮老头子,此时却是巴不得他们赶快进来见证这感人的一幕。
“快传!”
笑意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在承德帝脸上绽放,然后就见姜菡萏抱着头,发出一声尖叫。
她个子小小的,尖叫声却很嘹亮,才踏进院门的姜祯大吃一惊,急步赶来。
“妹妹你怎么了?!”
“哥哥……我怕……”姜菡萏坐在轮椅上,靠进哥哥怀里,“……我好害怕!”
“不怕不怕,”姜祯心疼死了,“哥哥在这里。”
姜家的叔伯们鱼贯而入,先见过承德帝和安贵妃,然后站在了姜菡萏身边,隐隐然和承德帝等人形成了对抗之势。
年纪最大的姜尚德沉声道:“小姐莫要害怕,我们都在这里。”
承德帝道:“这、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菡萏怎么了?”
姜菡萏从哥哥怀里抬头,本来想哭的,奈何没有安贵妃那么会演,努力了半天也只是眼圈发红而已。
她颤声道:“回、回陛下……三殿下一脸是血,这样看着我,菡萏好害怕……”
安贵妃急忙道:“好孩子,到底是已经及笄,算大人了,已经知道心疼人了。”
姜菡萏缩回姜祯怀中,轻声道:“娘娘,您在寝殿里都向菡萏下跪了,菡萏真的很感动,真的很想为三殿下求情。可是……可是三殿下在西山抓住我的时候……还有想用箭射哥哥的时候,火光把他的脸映成了红色,就好像现在这样,看起来满脸是血,看着我咬牙切齿……他讨厌我!他想杀了我,还想杀了我哥哥!”
她说着,再度抱住了头,“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哥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风曜起身:“我没有!”
姜祯怒道:“你没有朝我射过箭?你没有把我妹妹吓得没命逃跑?”
风曜:“我……我不是有意的!”
“你已经把我妹妹吓成了这样,还说什么有意无意?!”
姜祯也不管轮椅了,直接把妹妹抱起来,脸色与声音俱是冷若冰霜,“陛下要怎么处置殿下,都是陛下的家事,我妹妹只不过是个外人,就不多掺和了。还请贵妃娘娘体谅我妹妹大病未愈,身体虚弱,实在受不得惊吓,莫要再让她求情了!”
说着,他向承德帝一躬身:“陛下,臣等告退。”
他带着姜家人,说走就走。
姜菡萏搂着哥哥的脖子,柔弱无力地靠在哥哥身上,嘴角露出一丝不为人所察的笑意。
下一瞬,御书房里传来“啪啦”一声响,不知又有什么东西被砸了。
也不知道这次砸到的人是谁。
承德帝本以为能拉拢和姜家的关系,谁知道适得其反,雪上加霜。
暴脾气可有一肚子气要生喽。
伴君如伴虎啊。
在离开大门之前,姜菡萏微微转头,带着这点笑意,抬眼看了一眼御书房内。
风曜跪在地上,正在看着她,面无表情,目光深沉。
*
庆城是进入北疆的第一座大城,城内繁华,人流如织。
一支运镖的镖队进入城中,在一家客栈住下。
趟子手们一箱一箱把镖货箱子往客房里抬。
最后抬出来的是个人。
那人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头发扎得乱糟糟的,身上穿一件单薄的蓝布衣裳,衣裳明显不合身,短了一大截,手腕脚腕都露在外头。
他无知无觉,合着眼,被抬上床。
店小二看着有点胆战心惊。
镖师安慰他:“不怕,活的,没死,他也是我保的镖,要送到云安城。”
云安城是北疆的首府,也是他们这支镖的目的地。
把这少年托给他们的人,说这是家里的傻仆人,家里人不想留着他丢人现眼,又不好让人知道,所以让他们能送多远送多远。
送得越远,除了已付的佣金外,等他们到云安城时候,还能再去一家钱庄拿赏钱。
那钱庄名气大,据说背后是姜家,这赏钱镖师拿定了。
所以一路上十分仔细,按时灌药,还不忘灌参汤。
这会儿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镖师让小二熬了参汤来,再加
上迷药,准备给少年灌下去。
就在他捏住少年的下巴时,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睁眼完全没有一丝过程,一睁开就是雪亮的眼神,没有半点迷茫困顿,像刀子一样直接扎镖师脸上。
“嗷!”
镖师只听得少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脑子里还在反应,这是狼嚎。
然后就感觉天旋地转,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的镖师发现自己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被少年摁在了床上,紧跟着头被按偏,脖颈露出来,几乎贴上少年的牙齿。
镖师惊恐——这不是人类在动手,这是兽类在捕食!
下一秒他就会被咬破喉咙,被生吞活剥!
镖师喉咙被攥得死死的,一声也发不出,不过可怕的撕咬并未来临,少年在喘息,仿佛极力克制着某种本能,一点一点从镖师脖颈上抬起头。
力量悬殊,镖师绝望地看着少年,一动也不敢动。
“啊……”少年艰难地开口,张了好几次嘴,才发出一个字,吐字含糊不清,“回……”
镖师听不得,一头冷汗:“回……回什么?”
“回……”少年说话十分吃力,但语气越说越坚定,“回!”
镖师快哭了:“回哪儿啊?”
“回……”少年陷入了深思,但深思不出结果,陷入迷茫。
镖师的脖子虽然暂逃一劫,但人还给他按着不能动弹,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一般,努力理解道:“你家人是在奉城把你送过来的,你是要回奉城?”
少年歪了歪头,不确定,但道:“回。”
镖师快崩溃了。
少年松开手,开始捋袖子。
镖师从他方才的力道就知道被这人揍会有多可怕,立即道:“回回回回回回!大爷,我们回!我把你送回奉城好不好?”
少年努力了半晌,这回换了一个字:“好。”
袖子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玩意,他捋了半天也没能捋起来,干脆“刷”一下把袖子扯了。
镖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莫名觉得他撕他的脖子估计也是这效果,不由一阵胆寒。
然后就见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箍在少年手臂上,上面还串着两只黄澄澄的金手镯。
镖师进镖局之前,在当铺混过饭吃,一看这做工就知道不是普通货色,送到当铺柜台上,那是必须去里间请大掌柜来掌眼的好东西。
这绝不是应该出现在一个傻仆人身上的东西。
少年又开始折腾那根链子,折腾来折腾去,怎么也解不下来,但这次倒是挺有耐心,没有直接扯断了事。
“我、我来?”镖师讨好地问。
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杀气,吓得镖师一缩头,不敢再言语了。
“菡萏。”少年轻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太轻了,镖师没听清,下一瞬,少年把链子送到嘴边,一口咬断。
镖师莫名又把那根链子想象成了自己的脖子,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然后就被戳了戳,一只镯子送到镖师面前。
“换。”少年道。
“换什么?”镖师又害怕,又茫然,“换钱吗?我没那么多钱啊……”
“换,回。”
一炷香后,镖师终于明白,少年要用这只镯子换镖师送他回家。
一个肯掏出金子做路费的人,绝不会吃了你。
镖师的心终于放回了腔子里,然后接过镯子,感叹道:“你主人对你可真好啊!”
少年爱惜地看着剩下的链子和镯子,闻言微微顿住。
主人……
第24章 第24章包括那把龙椅,也包括那……
这趟镖共有四名镖师,十七名趟子手,镖银约有五百两,但刨去路上的吃住开销和镖局的收益,分到镖师手里,每人最多十几两银子。
而这只金镯子足有四五钱之重。
半两金子和十几两银子——该选哪个还用想吗?
镖师立刻麻溜地留书一封,说家中有急事要必须得回去一趟,事出突然,十分抱歉,这趟的工钱就给哥几个分了。
至于那少年为什么一道儿不见了——开玩笑,那傻子可能自己醒了就跑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就这样,镖师带着阿夜从客栈后门悄悄溜走了。
“我叫鹿长鸣,梅花鹿的鹿,据我娘说,她生我的头一晚,做梦梦到一只好大好神气的梅花鹿。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阿夜听懂了后半句,认真回答:“阿夜。”
“还晓得自己叫什么,也不是太傻嘛。”鹿长鸣说着打量阿夜,“就这身行头太扎眼了。行走江湖,越扎眼越麻烦。走,哥哥给你捯饬捯饬。”
他把阿夜带到成衣铺子,先是挑了一身冬衣加棉鞋,然后掏出梳子准备收拾一下阿夜那一头桀骜不驯的乱发。
阿夜不习惯穿衣裳,穿一件单衣都觉得身上痒痒,冬衣再上身,左不是,右不是,各种不舒服。
至于鞋子更是不知道怎么穿。
再到鹿长鸣竟试图动他的头发,阿夜“呜”地一声低吼。
鹿长鸣魂都给他嗓子里的杀气镇住了:“不梳,不梳了行吧!你顶着这么只鸡窝,难怪你主人不要你!”
鹿长鸣是摸准了阿夜很多话听不懂,所以才敢于大放厥词。
结果这句阿夜偏偏听懂了,一把扼住鹿长鸣的脖颈,把鹿长鸣顶到墙上。
鹿长鸣艰难的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离地半寸的脚,脸憋得通红:“大哥……我……说笑的……”
这句阿夜没听懂。
但在鹿长鸣憋死前,他还是松了手。
人死了就不能带他回去了。
*
姜菡萏自从那日在别宫受了点“惊吓”,回别院又休养了几日。
贵人们都走了,西山又恢复了素日的宁静。
只有姜家因为家主还在,所有子弟都被留下,老老实实继续在校场练箭。
顾晚章动作迅速,已经开始采买粮食,他来到丹房,给姜菡萏报账。
姜菡萏其实很头疼这些账目,但为了表示她是个靠谱的东家,只能假装认真听着,手上整理药材。
她炼朱砂水银太多,硫磺消耗最快,抽屉已经见底了。本来要吩咐人去拿,忽然间想起西山那个山洞,里面好像有不少硫磺。
然后抬头就听顾晚章道:“……请小姐示下。”
姜菡萏眨了眨眼:“……”
示下?示下什么?
说到哪儿了?
顾晚章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神里全是“我就知道你没听”。
“妹妹!”
好在这时姜祯从外面大步走来,身边还跟着个道士,长相普普通通,看过去绝对要忘的那种,“寒鸦——”
他说了两个字才发现顾晚章竟然在里面,顿时震惊。
这里可是丹房!妹妹最宝贝的地方!
顾晚章什么时候登堂入室的?!
岂有此理!
“家主大人。”顾晚章起身行礼,跟着向姜菡萏道,“既然小姐有事要忙,在下先行告退——”
“不用。”姜菡萏止住他,“都是自己人。这位是哥哥的心腹。”
姜祯:“!!”
怎么就成自己人了?!
但妹妹开了口,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气鼓鼓坐下。
顾晚章没有与他同坐的资格,自然只得侍立。
寒鸦回道:“属下遵小姐吩咐,潜入通天观暗探了一番,找到了几样东西。”
那日从御书房回来,姜菡萏意识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虞仙芝早在风曜出生时就已经在承德帝身边,有从龙之功,而非后人以为的靠献药发迹。
上一世城破之后,虞仙芝一直追随在风曜身边,对风曜忠心耿耿。
她一直以为是虞仙芝感念承德帝的知遇之恩,所以尽力报答。
但从那日御书房的情形看起来,虞仙芝就已经在偏向风曜,而非承德帝。
那一日的情形很明显,是虞仙芝和安贵妃一起护着风曜。
并且就在这几日,虞仙芝也一直在别宫,说是为别宫做清静法事,以敬神明,实际上是陪伴风曜,以免风曜一人在地牢受苦。
再联想到之
前在围场逼张贺驯阿夜时,连安贵妃都开了口,姜菡萏不由怀疑,这里面或许跟虞仙芝脱不了关系。
所以让寒鸦趁着西山人少、虞仙芝又不在通天观,悄悄去查探一下消息。
结果寒鸦果然不愧是暗卫统领,出去一趟,便有收获。
四件物品被摆在桌上。
一块棕色,一块白色,一块黑色,一块绿色。
棕的、白的、黑的,这三样姜菡萏都认得,一是硫磺,二是硝石,三是木炭。
至于那绿的,是一只鸡蛋大小的翡翠玉牌。
那绿意莹莹然像是水一样脉脉流动,比上次筵席上安贵妃赐给她的玉镯品相还要好,连姜菡萏那几匣子珠宝里都找不出可以相比的,堪称稀世之奇珍。
姜菡萏:“……这是?”
“迦南盛产翡翠,此等质地,非迦南不能出。”寒鸦道,“年节将至,迦南使者前来上贡,参加大朝会,并拜会各方权贵,送的都是翡翠。”
“唔,我也收到了,不过没这个好。”姜祯拿起那玉牌细瞧,“哼,这帮迦南人真是看碟子下菜,国师是厉害,可难道还能压过我这个姜家家主不成?”
顾晚章忍不住道:“国师的地位再尊崇,也不可能压过姜家的百世清贵。但凡迦南使者有点脑子,最多送二位一样的礼物,绝不可能让国师的高出家主的,除非……”
“除非他另有所求?”姜菡萏接口,“那就是了。看来那日是在围场上设局逼张贺张大人驯阿夜的,就是虞仙芝。”
顾晚章微微震动,这才意识到自己参与一个什么层级的话题。
那日在围场上,他只为承德帝耽于享乐而忧心不已,根本没有心思去观赏围猎,只是大约知道出了个兽奴,陛下原想张贺去驯,最后却是姜家小姐接过了差事。
他原以为这只是贵胄少女一次随意的任性,没有想到底下竟然藏着这么深的水。
对……如果当初不是姜菡萏让人把阿夜带走,被咬死在场上的就不单只有斗兽场的老板,还会有张贺。
“岂有此理!”顾晚章怒道,“张大人乃南疆屏障,世间竟有如此蠢人,竟敢自毁城墙!若果然是虞仙芝所为,我等一定要告到君前,治他死罪!”
姜菡萏:“有没有一种可能,就算告到陛下面前,陛下也不会治他死罪?”
顾晚章怔住,以承德帝对虞仙芝的宠幸,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是什么。
短暂的惊怒过后,状元郎恢复了理智:“一只玉牌恐算不上真凭实据。因为最想张大人死的是迦南人,所以才做此联想,只是推论,尚须验证。”
姜菡萏想了想:“我有办法,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她指着桌上剩下的三样,问寒鸦:“带这些回来是什么意思?要炼丹,这几样是必备之物,通天观有,很正常。”
“若是大量囤积呢?”寒鸦道,“通天观有三间厢房,外面看起来并无异样,但里面封死了窗子,只开门户,各囤了这三样东西。并且三间厢房之间都隔着一间空房子。属下不通炼丹之术,但委实觉得奇怪,所以带来给小姐瞧瞧。”
姜菡萏不解。
因为硫磺、砒霜等金石药含有剧毒,所以要先行烧制,去减少毒性。这个过程被称之为“伏火”。比如方士常用硫磺、硝石各二两,研成粉末放进石锅,再用含炭的皂角三个引火,硫磺和硝石便会烧起来,火熄后再用生熟木炭三斤来搅拌,搅拌到炭消十之三四为止。
伏火常常引发丹房失火,所以她初学炼丹,虞仙芝便叮嘱她不得将此三物一起放置,且为着妥当计,能少用就少用。
通天观里为什么会囤那么多?
不管炼什么丹,都用不着整屋整屋囤啊。
姜菡萏不想难为自己,想不出来暂且就不想了。
上一世虞仙芝除了装神弄鬼,外加暗搓搓害死张贺,似乎并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最后还不知因为什么触怒风曜,死在风曜剑下,也算是有够倒霉。
不过,如果虞仙芝能不动声色害死张贺,是不是也可以害死其他忠臣?他始终是个祸患。
姜菡萏跟姜祯商量,派人专门潜伏到虞仙芝身边,紧盯虞仙芝的一举一动。
姜祯没有意见,让寒鸦去安排,然后斗志昂扬地去校场继续练箭。
寒鸦退下,最后还剩一个顾晚章。
姜菡萏这才想起:“方才先生是想问我什么来着?”
顾晚章的神情有点复杂:“我原是想问,一两银子能买两石粮食,二万两,就是四万石,小姐打算放在哪里,但现在想想,我想问点别的。”
“什么?”
“官凭太贵,见效太慢,要不就不买了吧?”顾晚章道,“直接买粮食军械,再多买些……舞伎,到时起事,干脆直接得多。”
姜菡萏:“…………”
什么起事?
起什么事?
都说了我不造反!
而且你上一世明明是保卫大央的忠臣不是吗?!
*
别宫地牢不见天日,阴暗潮湿。
但此刻燃着四五只炭盆,点着七宝树灯,床榻桌椅无不齐备,甚至还有两名宫女侍立。
一缕烟气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驱散地牢沉闷的空气。
虞仙芝四下打量一遍,还是摇头:“唉,再怎么布置,也不是人住的地方。陛下已经回京了,殿下搬到寝殿去住又有何妨?贫道包管没有一个人敢泄漏消息。”
“国师只手遮天,当然没人敢透露消息。”
风曜在用丝帕擦拭长剑,剑身光寒,明如秋水,剑光照进他的眸子,在里面映出一片寒光。
忽地,他的手腕一转,长剑搁到虞仙芝颈边。
“国师,我都进不去的三山界碑,迦南人进去过吧?国师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为什么还要贪图迦南人那点钱财,不惜陷害忠良?迦南人狼子野心,一旦张贺死了,他们就敢反。”
“殿下放心,死一个张贺不算什么,哪怕死上十个,只要贫道做出那件东西,都能为殿下力挽狂澜。”
虞仙芝两指搭上剑锋,小心地推开一尺,轻声道,“殿下请放心,贫道会为殿下铺好青云大道,殿下只需要等待时机,就能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地坐上那个位置,不用操半点心。殿下的剑,也不用沾半点血。”
风曜冰冷的神情出现了细微的裂缝:“为什么?为什么能为我做到这一步?”
“因为贫道是为殿下而生的啊。”
虞仙芝微笑,看着风曜,就像画师看着自己的传世佳作,满是欣赏和欣慰,“世间万物,只要是殿下想要的,贫道都会捧到殿下面前。”
“包括那把龙椅,也包括那个姜菡萏。”
第25章 第25章同意
庆州距离京城三百里,是北疆到京城的一处中转站,从北疆运来的货物一般会在这里卸下,再由货商运去京城发卖。
因此街头到处熙熙攘攘,耳边全是嘈杂的讨价还价声。
“当初你就是在这儿上马车的,再往前的路我可就不知道啦,得靠你自己回。”
大雪纷飞中,鹿长鸣倚在马车旁,掏出那宝贝手镯,吹了一口气,满足地放在耳边听声儿。
镖物送达,这宝贝真真正正归他所有啦。
雪花落在阿夜凌乱的长发上,他站在大雪之中四顾,努力寻找来时路。
忽地,他注意到鹿长鸣的动作,“呜”地一声低吼,抬手就要卡鹿长鸣的脖子。
鹿长鸣一路上已经被卡出了经验,连忙把镯子往怀中一收:“知道了知道了,不能摸不能亲不能听——小气鬼,给出去的东西还管得这么宽。”
天色向晚,从这儿赶去南门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今天是出不了城了。鹿长鸣找了个客栈,要了间客房。
阿夜跟在他的身后上楼。
鹿长鸣想说都到地方了,他们算是两清,但又一想,跟这位爷恐怕未必讲得清楚。
反正阿夜从来不睡床,天天睡屋角,鹿长鸣
睡得舒舒服服的,完全没什么妨碍——开始他都做好了自己睡脚踏的准备,结果随从身,老爷命,嘿,就是这么舒坦。
阿夜进了屋子就窝在屋角,然后掏出火折子,开始玩。
鹿长鸣已经习惯了,他无事的时候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一个人靠在角落里,把火折子吹亮,又吹灭。
也不知道一个火折子有什么好玩的,反正他每次这么玩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都很柔软,镇日冰冷的眸子里映着灯火,变得温暖起来,终于有了点人气。
这种时候鹿长鸣才觉得他像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不是一言不合就卡人脖子的恶徒。
鹿长鸣于是也悠然地躺在床上,掏出那只手镯。
黄金在灯下散发出迷人的光泽,比这光泽更迷人的是它异常精巧的做工。
他敢打赌,这做工比黄金本身还要贵。
得去京城找最大的铺子,才能卖出价钱呀。
能卖多少呢?至少二百两……不,大胆一点,五百两!嘿嘿嘿嘿……或者,一千两?
鹿长鸣脸上露出梦一样迷濛的笑容,回神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原本在角落里玩火折子的阿夜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床,四脚着地,直勾勾地盯着那镯子。
“干、干什么?”鹿长鸣猛地把镯子藏到身后,“别忘了这可是你换给我的!现在它是我的!你不会是想拿回去吧?!”
阿夜毫不掩饰:“想。”
菡萏告诉过他可以换东西,但没说过换完不能拿回来。
鹿长鸣跳起来,从做人要诚实论述到举头三尺有神灵、言而无信下辈子投胎做牛马,但他费的半天口舌压根没用,阿夜甚至还凑近了一点,定定望着他藏镯子的位置,眼睛里全是渴望。
“我告诉你,换出去的东西就是别人的,若是不经别人同意就拿回去,你主人会生气的!”鹿长鸣严肃道,“生气了就不要你了!”
这是他一路上摸索出来的杀手锏。
“你主人不要你了”,简直像咒语,阿夜脸色蓦然一凛,露出了一丝畏惧。
但也许是知道明天就要分道扬镳,再也看不见这只镯子,阿夜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回到屋角,而是歪着脑袋问:“要,同意?”
鹿长鸣疯狂点头:“我不同意,你绝对不能拿回去。”
阿夜就是这点好,只要他听得懂,他就是个讲道理的。
等阿夜回到屋角,鹿长鸣长舒了一口气。
好家伙,这钱挣得真不容易。
他要感谢阿夜那位素未谋面的主人,若不是有这位主人,他不知道自己一路上要被掐死多少回。
把镯子妥妥当当收进怀里,鹿长鸣合上眼睛,很快做起了美梦。
梦中他卖了镯子,腰缠万贯,买房买田买铺面买官凭,一路升官发财,做到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只是大将军的铠甲还没有穿好,他就被摇醒了,阿夜蹲在他的枕边,低声问:“同意?”
鹿长鸣:“……”
鹿长鸣:“……不同意!”
阿夜有点惋惜地回去屋角去了。
鹿长鸣用力盖上被子,重续好梦,迷迷糊糊间,听得“嗒”地一声轻响。
他瞬间醒过来。
黑暗中,一截刀尖伸进门缝,正在一点一点顶开门闩。
门外有极轻的低语:“……就是这间,那小子手里有只宝贝镯子,拿到它,兄弟们可以歇个三年五载了。”
鹿长鸣无声摸出枕下的双刀——大意了,行走江湖,财不外露,可他入城的时候高兴过了头,让这镯子见了天日,被有心人盯上了。
朝廷赋税越来越重,无论种田还是做买卖都难以养家糊口,所以落草为寇的人越来越多。
鹿长鸣当镖师的时候也遇到过,但镖队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对付一般三三两两的流寇,以多胜少,不在话下。
可现在也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他向屋角的阿夜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大哥,咱们联手。
很可惜,阿夜人话都听不全,更别提眼色了,直接问:“同意?”
声音一点儿没压低。
门缝的刀锋立刻缩了回去。
鹿长鸣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大哥刚才就听见这些人过来的动静了,所以才摇醒他问话的!
不同意!
行走江湖,有时候靠得不单是武功,还有胆识和运气。
这种时候,就看谁的胆子大了。
“同意不同意的,有什么妨碍?”鹿长鸣声音听上去悠然从容,“门外的兄弟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门外悄然无声。
看来是他赌赢了——可就在鹿长鸣正要把嗓子眼的心脏放回肚子里的时候,“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
“好胆色,英雄好客,兄弟们却之不恭了。”
闯进来的壮汉们个个黑衣蒙面,手中兵器寒光闪闪,人数竟有七八人之多,一个人冲着屋角的阿夜而去,剩下的全挥着刀冲向鹿长鸣。
鹿长鸣在市井里长大的,东学一招,西学一招,唬人还可以,实战靠偷袭,被包围强攻就完蛋,没两三下刀就被磕飞了一把。
“啊啊啊啊救命啊阿夜救命啊!”
鹿长鸣一边躲闪,一边吱哇乱叫。
“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
领头的蒙面人冷冷一哂,话未说完,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同意?”
这就是他们刚开始在门外听到的声音,很低沉,并且有一种长久不开口的凝涩感。
蒙面人回头,看到了那个原本缩在屋角的少年。少年蓬头乱服,一直被当成是随从奴仆,派了一个人对付他只是为了灭口。
而现在,那个被派去灭口的人被抵在墙上,双脚离地,脸色因无法呼吸而涨得通红。
“同同同同同同意啊啊啊啊啊!”鹿长鸣另一把刀也没保住,没命狂喊。
下一瞬,被举到墙上的人脖子一歪,软软倒下。
蒙面人只看到这里,其它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阿夜太快了,黑暗对他没有一丝影响,他准确地卡住每一个人的脖颈,然后轻轻一用力。
这是他刚刚掌握的技巧——不能太用力,不然脑袋会直接断掉,血会喷很多出来。
那样就浪费了。
拧到最后一个脖子,阿夜没有忍住,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滚烫的鲜血多么适合寒冷的冬夜,他忽然回到了和同伴们狩猎捕食的辰光,开怀畅饮。
“啊……”有漏网之鱼发出一声心胆欲裂的惨叫,爬起来想逃,鹿长鸣捡起刀,掷中那人的背心。
阿夜手里的黑衣人也软软地倒在地上,在松手之前,阿夜还拿他的面巾擦了擦嘴。
吃完东西要擦嘴,早上起来要洗脸,这是他跟菡萏学到的。
“同意。”阿夜说。这一次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鹿长鸣手脚都软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哆哆嗦嗦掏出那只镯子,双手捧着递过去。
阿夜飞快接过去,像是久别重逢那样,深深贴在心口,然后掏出链子,仔仔细细挂上去。
“好。”
这是阿夜表示开心。
鹿长鸣欲哭无泪,心说你是好了,我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钱。”阿夜忽然指了指地上的黑衣人。人类的身上好像都会有钱。比如鹿长鸣一路上都会掏出钱来换东西。
狼杀死对手,可以吃掉对手,人杀死对手,可以拿走对手的钱。
鹿长鸣的眼睛亮了,腿也不软了,心也不痛了,看完人喝血也不害怕了。
一番搜刮下来,银票、银锭、碎银和铜钱,加起来竟然有五六十两银子。
比起那只镯子当然差远了,可他至少保住这条小命了呢。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命更值钱吗?
“呵呵呵夜哥,”鹿长鸣露出灿烂的笑容,“小弟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
第二天天不亮,鹿长鸣就扭着掌柜,说要去州府告官,因为掌柜“勾结匪徒,谋财害命”。
开客栈的谁家都不敢说自己绝对干净,掌柜好说歹说,赔了鹿长鸣二十两银子,将那批匪徒送官了事。
鹿长鸣揣着沉甸甸的银子上马车的时候,阿夜已经在车内等着了。
鹿长鸣一瞧,阿夜的眼睛蒙着,耳朵也塞着,心说这是什么江湖新近流行的样式?
“走。”阿夜说,“看。”
鹿长鸣懂了。这是走走看的意思。
看不见,听不见,阿夜躺在马车上,静
静感受着马车的震动,还有空气里细微气息的不同。
在庆州城走了这么一圈,阿夜忽然坐起,指向南边。
于是进到下一座城,就在最热闹的街道、人最多的时候,阿夜捋起了袖子。
金灿灿的光芒闪瞎了暗处某些人的眼睛,无声的消息在暗处飞传,鹿长鸣走进一家客栈,感觉到身后已经有人跟上来。
鹿长鸣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财神爷上钩了。
*
第二天,鹿长鸣继续揪着掌柜准备告官。
然后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出发去下一处。
越走越近京城。
“夜哥,你主人家在京城啊?”非常好,他可以一路赚回京城。
阿夜不知道京城。阿夜道:“菡萏。”
鹿长鸣如今跟阿夜的交流已经很顺畅了:“你主人叫菡萏?是个姑娘的名儿啊!也是,不然哪儿来那么精致贵重的首饰。”
他说着,侧头打量阿夜,忽然想到了什么,“嘿嘿,你虽说有点……呃,那个,是吧,但长得是真不赖,我看他们送你走不是因为你傻,而是因为你跟你家主人有点什么东西吧?”
这话阿夜听不懂,但阿夜看得懂鹿长鸣脸上的笑容。
不好看的笑容。
阿夜抬拳。
片刻后,鹿长鸣顶着乌青的眼角,堵着半边鼻孔,瓮声瓮气,诚挚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真心诚意帮你找主人。菡萏这名吧,叫的人可不少,姓什么?”
阿夜摇头。什么是姓?
“没有姓,只有名,那可怎么找?难道人人都是姜菡萏,一找一个准……”
鹿长鸣话没说完,阿夜忽然抬手,鹿长鸣立刻想躲,可惜没躲过。
好在这次他没挨揍,阿夜只是抓住他的肩膀,抓得紧紧的:“姜……姜菡萏……”
鹿长鸣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老天爷,你的主人是姜家嫡女姜菡萏?!”
大央未来的皇后娘娘?!
*
“阿嚏!”
姜菡萏守在丹房,打了喷嚏。
丹炉里火烧得正旺,正在锻烧禹余粮。
禹余粮又名太一余粮、石脑,是一种褐色的铁矿,炮制的时候需要火锻醋淬,炼到手能捻碎为止。
禹余粮是震灵丹的主药,炮制起来最为麻烦。她当时之所以抄这道丹方,是因为她发现虞仙芝的紫金丹似乎就是从震灵丹化用而来的,气味很接近,所以想炼来试试。
后面逃亡路上,难以入睡之时,她就会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勾勒炼制的过程,并修改丹方以求无限接近紫金丹。
每当做这些的时候,她就能忘记战乱,得到短暂的平静。
此时虽然是第一次炼制,却像是已对炼了无数次,她异常熟练。
虞仙芝的紫金丹又被称为“仙极紫金丹”,传言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寿。姜菡萏也有一枚。但她比谁都知道丹药是怎么炼出来的,烈火高温都无法炼化的东西,脏腑怎么能克化?
“是不是着凉了?”姜祯立刻问,“何必炼这个药,反正我们把猜测告诉了张大人,他自己以后小心就是了……”
“既然要帮张大人,当然得查清楚。”姜菡萏道,“反正又不麻烦,炼起来也挺好玩。”
这还不麻烦?!而且,这有什么好玩的?——这对姜祯来说简直是不解之谜。
兄妹俩又在别院停留了好几天,直到足以乱真的丹药炼成。
寒鸦仍然是那个普普通通的道士,他接过盛着丹药的锦盒,离开别院。
他的任务是去试探迦南使者。
姜菡萏和姜祯也准备离开了。
姜家的马车队伍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姜祯扶着妹妹上了车,苏妈妈和阿福等人坐后一辆,第三辆是顾晚章……长长的车队占据着西山的甬道,缓缓向京城驶去。
这是姜菡萏搬来别院之后第一次回京。
京城和姜家在她的记忆里非常遥远,非常模糊,好像就是人很多、路很挤。
姜家的主宅就在皇城左近,占据了几乎半座坊地。
姜家的别院已经够大了,主宅却有七八个别院那么大,马车在门前换了轿子,轿子穿门度户,经过一重重花园,仿佛一直到不了头。
虽是寒冬,但一路上有梅花水仙与冬青,更兼湖石假山,通光透漏,处处是景。
轿子转过弯就是后院,只见一片姹紫嫣红——数不清的女眷们都等在这儿,侍儿们打着伞挡雪,密密挨挨像一大片莲叶。
最前面一人四十上下年纪,身形微胖,脸也因此撑得饱满紧实,一张心形面庞,如春日桃花般明媚。
衣裳的颜色并不鲜亮,却是极好的锦缎,头上的首饰不带流苏,却是最上等的品相,盘得沉甸甸的发髻上簪着鸾鸟展翅大簪,当中一颗东珠比男子的拇指还要大,浑圆饱满,映着雪光,温润典雅,美不胜收。
景夫人。
景氏是父亲的侍妾,但父亲母亲去后,她一个人打理姜家的内院,在宫中时常走动,很得太后青目,没几年得了个诰命的封赏,所以人称“夫人”。
“不知菡萏今日回来,我们接得迟了!”
景夫人满面笑容,拉着姜菡萏的手,迎入花厅,一路嘘寒问暖。
“就是你姐姐不在,太后这些日子身子不爽,你姐姐入宫侍疾去了。”景氏说着将身边的女眷们一一介绍给姜菡萏,都是些伯母婶娘,还有年轻一辈的姐妹或嫂嫂。
姜菡萏本来就有点脸盲,这么着更加分不清谁是谁,而且闹哄哄的有点头疼。
“夫人,”姜菡萏打断景氏,“我累了。”
姜祯也道:“妹妹腿伤还没好,得早点休息。”
“哎呀瞧我这脑子,一见到你,就欢喜得昏了头了!”景氏忙道,“快随我去歇息……只是消息接得迟,原来的院子还没打扫出来,先委屈菡萏住两天客房,等我把院子收拾出来,再搬过去。”
她一面说,一面就招呼下人们把东西搬去客房。
“不用了,”姜菡萏道,“我回自己家,不想住客房。菡萏院没收拾出来,我先住母亲院里吧。”
景氏微微一顿。
姜菡萏:“怎么?母亲的屋子也没人打扫吗?”
“自然不是,”景氏忙道,“我是怕你睹物思人……”
“夫人说得好,我这趟回来,正是想睹物思人。”姜菡萏道,“母亲给我留下的首饰听说收在库房里,而库房的钥匙在夫人手中,劳烦夫人帮我开个门,我要把东西都搬出来好好看看。”
“好好好,姐姐留给你的东西,原该由你保管才是,我也能卸下这份担子了。”景氏笑道,“你先去安歇,我这就去拿来。”
苏妈妈开口道:“夫人最好快些,小姐性子急,等不住。”
“母女情深,自然如此。”景氏含笑说着,带着人去了。
剩下的人一时也都散了,姜祯送妹妹回母亲的院子。
母亲嫁到姜家时,已经是长公主的身份,按例当开府另居。但一来姜家尚过数不清的公主,若人人都开府,整个坊也住不下;二来母亲与父亲感情甚笃,便一直住在正房。
姜祯自父母去后,很少来这里,进来看见草木萧然,物是人非,十分感慨,眼圈发红,怕妹妹笑话,悄悄抬袖子擦了。
然后就见姜菡萏向苏妈妈道:“不用等钥匙,现在就带上府兵,砸了锁,把东西全搬过来。”
苏妈妈甚喜:“小姐说得是。那景氏从入门后就不安份,她头上那只八宝簪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陪嫁。方公公那里还有公主的嫁妆单子,让他一道去。”
姜菡萏点头。
苏妈妈和方公公也是公主的陪嫁,两个摩拳擦掌去找自己的昔日同僚。
黯然神伤的姜祯站在原地:“……”
姜菡萏原以为腿好得差不多了,就没坐轮椅,这会儿站着还有点不舒服,随便歪在榻上。
姜祯跟进来,一脸困惑:“妹,好端端为什么要砸锁?就几件首饰,景夫人
戴便戴了吧,她操持家务也挺辛苦的……你看,母亲虽不在,这屋子还是干干净净,可见她有心。”
姜菡萏看着哥哥清澈而迷茫的眼神,一时很难跟他讲明白内宅里的弯弯绕绕。
更难告诉他,上一世她成为皇后,景氏为了自己宝贝女儿姜蘅芷,还给她下过毒。
“因为我太想娘了。”姜菡萏最后道,“我不能等,也不能忍。娘的东西只能娘用,不能给任何用。就好比我,只有你能管我叫妹妹,如果谁都能来唤我一声妹妹,你高兴吗?”
姜祯马上领悟:“我懂了,那必须不能忍。让我的人也去。”
于是两炷香后,库房里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抬到了正房。
正房后头原有库房,各种金银细软就放在里面,但先家主夫妇去世,姜祯还未行冠礼,正房一直空着,景氏便以正房无人为名,将东西搬到大库房中,一并看管。
苏妈妈和方公公对着单子点看,大致都在,但位置与苏妈妈当初收纳装箱之时大有不同,显然经常有人动用。
更有几套首饰,要么缺了大簪,要么缺了耳环,要么缺了镯子……比如那套喜鸾衔珠整套八大件,大簪与耳环都不见了。
这时景夫人赶来,手里捧着一只锦匣,笑道:“上个月清理库房,发现有几样首饰松动脱环,所以拿去外头修理,早上刚送来了几件,还有几件,等修好再送来。”
她头上原来那只东珠大簪已经换下了,姜菡萏打开匣子,大簪果然在其中。
摘得匆忙,大簪上甚至还夹着一根头发。
姜菡萏把匣子递给苏妈妈:“先送出去清洗,再收起来。”然后向景氏道,“是在哪家银楼修理,夫人带郭俊去取吧。”
景氏在后宅浸淫多年,女眷们的路数,讲究一个笑里藏刀,哪怕暗地里已经斗得你死我活了,面上还是要笑得亲亲热热。
此刻是头一回遇到这种单刀直入丝毫不留余地的,见郭俊带着人、扶着刀往自己面前一杵,景氏下意识退了半步,脸色发白,强笑道:“这……这哪里用郭校尉去?再说也不急……”
“不,我急。”姜菡萏道,“半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剩下的首饰,如若不然,按盗窃处置。”
景氏呆了呆,张了张嘴,忽然往地上一坐,拍地哭道:“啊哟,老天爷啊,我辛辛苦苦当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依小姐的意思,我竟然成了贼了!”
姜祯从来只见景氏和和气气,还没见过景氏这个模样,不由目瞪口呆。
姜菡萏却是在上一世就领教过了。所谓的和气温柔只不过是景氏的手段,景氏骨子里就是个井市泼妇。
她一度十分疑惑,她那眼高于顶的父亲是怎么看上这样一个妇人的。
“夫人说得对,夫人只不过是个妾室,却要执掌整个姜家的内院,着实辛苦。”姜菡萏道,“去夫人院中,把各处的钥匙账目都拿来,还有各房各行的管事,都叫上来。”
景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连嚎都忘了。
她试图去阻止,可是为着脸面计,她送首饰的时候特意没带人,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她除了呼叫撒泼全无办法,而姜菡萏身边除了雁翅般罗列的下人,还有铠甲森然的府兵。
之前她就觉得姜菡萏直接把府兵带进后院不合常理,但姜菡萏越是出错,对她家蘅芷就越是有好处。所以她故意没说话,等着把这事传出去,让大家都来看姜菡萏的笑话。
而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要被看笑话的人,原来是她。
第26章 第26章要死的,不要活的!……
苏妈妈忙提醒:“快拦住她!她要真死在这里,小姐就是跳得黄河也洗不清这逼死庶母之罪呀。”
“谁都不许拦!”姜菡萏说,“夫人思念亡夫,意欲追随夫君于地下,我为人子女,定当成全。”
姜祯吓了一跳,正要拦,一听这话,十分感动:“真的吗?”
景夫人对父亲当真如此深情?
“……”姜菡萏,“……假的。”
景氏要是真想寻死,身边就是假山,轻轻一撞就能头破血流。
景氏偏要舍近求远,非要往檐下的柱子上撞,显然是不想真死。
果然她的话一出口,景氏冲过去的速度都变慢了,只是不好临时变卦,到底还是撞到柱子上,晕死过去。
姜菡萏就知道她不敢死,临了收了劲,胸口还在起伏呢。
可惜了。
就在这个时候,宫里来了人宣旨。
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赵公公。
赵公公本是太皇太后从姜家带过去的陪嫁,回姜家就跟回自己家似的,瞧见这混乱场面也是先瞧姜菡萏没有受欺负,一看别人晕的晕,急的急,姜菡萏稳稳站在当地,便笑眯眯什么也没说,宣了太皇太后口谕。
“太皇太后听闻家主和小姐回京了,正好宫中在开梅花宴,太皇太后便让奴婢来接二位过去。”
*
太皇太后最喜梅花,慈安宫中梅花盛放,香气扑鼻。
今日请的都是皇族亲眷,算是家宴。
承德帝虽不是太皇太后这一支,但大央以孝治天下,今日也来奉承,与男客们在旁边的凤安殿宴饮。
姜祯去了凤安殿,姜菡萏随赵公公往里入席,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今年已经快七十了,满头银发,眼角全是笑起来的皱纹,声音爽朗:“长大了,长大了……一晃眼,就长成大姑娘了。真真是生得好,不愧是我们姜家的嫡小姐。”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多年未曾出过京城。
上一世叛军攻破京城,太皇太后没有随皇帝的车驾离开。
她留在皇宫,一把火烧了宫室和内库。
叛军杀进皇宫的时候什么也没得到,便要杀太皇太后泄愤。
太皇太后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拖着她那行动不便的腿便,扑进火中。
“我是姜家的女儿,风家的皇后,岂容尔等宵小冒犯?”
宫中侍者,前仆后继,以身殉主。
当时的姜菡萏已经不记得太皇太后的模样,只是从京城逃出的人们口中听闻了老人的悲壮。
此时被太皇太后握着她的手,掌心一片温暖:“小时候你最爱吃哀家宫里的梅花饼,还记得吗?今日席上有,去尝尝。”
“祖姑母年年让人送到别院,菡萏年年有得吃,哪里会忘?”
太皇太后欢喜,让赵公公带姜菡萏入席。
女眷们的席位,太皇太后位次最高,其次是安贵妃,然后是各王妃郡王妃。
年轻一辈中,位置最靠前的是丽阳。
在丽阳身边的是姜蘅芷,她大姜菡萏一岁,虽是隔母,但姜家三个子女都肖似父亲,眉眼间都有几分相像。
所不同的是,姜祯有种侯门绣户的富丽,姜菡萏有种金雕玉琢的贵气,而姜蘅芷则有一种山林野逸的书香气。
她写得一手好字,诗文也薄有才名,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才女。穿着打扮也与旁的贵女不同,少用刺绣与珠宝,多用玉石与发带,整个人飘逸出尘,在一团富贵花中十分醒目。
这种打扮有点冒险,完全不用珠宝,会显得廉价,不够尊贵。
所以需要那么一两件压得住场子的首饰,比如那对东珠耳环,再比如手上那只羊脂玉镯。
“妹妹来了?”见到姜菡萏,姜蘅芷连忙起身,有些慌乱地解释,“不知妹妹会来,妹妹稍候,我、我这便让开……”
“让什么让?”丽阳和姜蘅芷一向亲密,“反正她也坐不了一会儿,什么时候终过席?”说着向姜菡萏道,“在我这边再加个位置好了,算你位次在我之上,便宜你了。”
姜蘅芷很得太后青目,与丽阳长在太后宫中,比起姜菡萏,丽阳和姜蘅芷更像亲姐妹。
坐次什么的,姜菡萏以前不单不在乎,还乐得装不高兴,直接离席。
但这次不一样,姜菡萏站在席前一步也没有挪:“姐姐,要让就快些,又没人拉着你,起来让开很难吗?”
“你别不知好歹!”丽阳顿时怒了,“我就看不惯你拿姜家嫡女身份压人,姜家嫡女了不起吗?!”
“哦,这我倒
不大清楚。”姜菡萏慢吞吞道,“不如公主去问问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也是姜家嫡女。”
丽阳:“……”
姜蘅芷连忙劝公主别生气,两人又一番拉扯,位置还是没让成。
姜菡萏瞧着火候差不多了,走到太皇太后席前,恭声道:“菡萏无礼,想要问祖姑母讨一枝梅花。”
梅花花筵,每个人的席上都有梅花插瓶,以供赏玩。梅有多种,大家的席上各不相同。
太皇太后面前是一枝绿萼,淡雅清新,幽香扑鼻。
“拿去就是了。你也喜欢绿萼?”
“回祖姑母,菡萏只是觉得祖姑母席上这枝,很配蘅芷姐姐今日这身衣裳。而且我想从姐姐那里换点东西,也只有从祖姑母这里求取的梅花才有这份量。”
太皇太后笑了:“想换什么?”
“换姐姐的耳环、手镯还有禁步。”姜菡萏声音不大,但人人都听得到,“这几样都是我母亲的嫁妆。景夫人说送到了银楼修理,一时拿不回来,不想却是在姐姐身上。”
姜蘅芷正委委屈屈,被丽阳拉着说话,闻言猛地抬头。
所有人都望向姐妹俩这头。
姜菡萏走到姜蘅芷面前,将梅花递过去,“好姐姐,看在这是我母亲遗物的份上,还请归还。”
姜蘅芷脸胀得通红:“我、我不知道这是……”
姜菡萏:“现在姐姐知道了。”
“是,是,对不住,是我不好,是我……”姜蘅芷一面说,一面泪如雨下,一面伸手去摘下耳环手镯,离席跪下,双手捧向姜菡萏,“母亲错拿了先夫人的遗物,我实不知。但让妹妹伤心,便是我的错处,妹妹尽管责罚,我……我……”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脸色发白,软软晕倒。
戴错首饰自然不该,但把庶姐逼到当众下跪晕倒,就是姜菡萏的不是了。
姜菡萏在心里面叹了口气,要不是有事情要用着姜蘅芷,她可真不想同姜蘅芷打交道。
“大家不必忙乱,我师从国师,略通医术。”
姜菡萏安抚下连声唤太医的贵人们,矮身蹲下,拔下一支发簪,贴在姜蘅芷脸上,比了比,低声道,“这支发簪锋利得很,如果我一不小心扎进姐姐皮肉,姐姐还能装晕吗?或者,我又不小心,划破了姐姐的脸,姐姐说,三皇子还会要你吗?”
簪尖贴着脸上的皮肤,姜蘅芷眼皮急速颤动,整个人微微发抖。
“答应为我办一件事,我扶你去更衣,这件事就算遮过。同意的话,就皱一下眉。”
姜蘅芷的眉毛迅速皱起。
簪尖轻轻在人中扎了一下,姜蘅芷悠悠醒转。
“姐姐,都是我不好,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姜菡萏道,“我扶你去歇息。”
“不,是姐姐误戴,让妹妹伤心了……”
姐妹俩向座上长辈告罪,相亲相爱相扶持,离席去了。
旁边就有偏殿供客人起坐进退更衣,姜菡萏命人准备笔墨。
姜蘅芷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姜菡萏想做什么。秋猎冬围,夏日消暑,她去过几次别院,只觉得她这位嫡女妹妹像雪花一样安静遥远又淡漠,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一丝兴趣。
包括未来的皇后之位,包括身为姜家嫡女的尊荣。
姜菡萏不要,她便代享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姜菡萏会回京,更没想到,姜菡萏会性情大变。
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之后,姜菡萏开口:“你知道段璋吗?”
“妹妹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姜蘅芷皱眉,“那次是此人喝多酒,冲撞到我轿前,幸好公主也在,可以为我作证。殿下也是知道的。”
姜菡萏:“……”
段璋是大太监冯秀亭的养子,后来任蜀中刺史。叛军攻破京城,风曜出逃,正是逃往段璋的领地。
段璋是个口蜜腹剑小人,在京时阿谀媚上,无所不用其极,不记名官凭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但当天家失势,他便露出了真面目,风曜到蜀中后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收复京城,而是被段璋软禁,母亲、妹妹、嫔妃……都被迫送给了段璋。
身为皇后的姜菡萏之所以能逃过一劫,完全是因为她那时已经被逃难生涯拖垮了身体,一直缠绵病榻。
风曜所有的女人当中,段璋最想要的是姜蘅芷。
姜蘅芷那时已经成为风曜的贵妃,是第一个被送给段璋的女人,也是在段璋身边活得最久的一个。
姜菡萏原以为段璋是到了蜀中才对姜蘅芷起意,没想到在京城竟然就已经动了心思。
很好。
姜菡萏把笔递过去:“给段璋写一首情诗,约他三天后在大相国寺花会上见面。”
姜蘅芷脸色大变:“你想构陷我与此人的私情?姜菡萏,你想独占殿下?”
“我以姜家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若是这辈子我会嫁给风曜,就让我五雷轰顶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姜菡萏说着补充,“我若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任何人,也一样不得好死。”
姜蘅芷咬了咬唇:“你到底想干什么?段璋与你又有什么恩怨?”
“你不用知道,你也没有选择。”姜菡萏道,“除非你希望我继续逼你交出首饰,再把你母亲送进大牢。”
姜蘅芷咬了咬牙,接过笔。
*
姜家姐妹俩更衣毕,手挽着手回到席上,方才那番争执仿佛只是小女孩家的口角,说过去便过去了。
席上有人提到三天后的月下徊义卖之事,太皇太后详细询问,姜菡萏一一回答,恭请在场的贵人们到时务必前往。
大家纷纷都说要去凑个热闹。
一时酒过三巡,姜菡萏告退离席。
姜祯知道妹妹提前离席的习惯,陪着妹妹一起回家。
寒鸦已经从鸿胪寺回来了。
寒鸦假扮成通天观的人,借着送丹药的机会,从迦南使者口中套出了确切答案——“张贺不死,迦南不宁。万望国师垂怜。”
“果然是他们!”姜祯道,“要不要告诉陛下,让陛下处罚?”
“哥,如果不是看准陛下也不喜欢张大人,他们当初敢这么明目张胆逼张大人下围场吗?”
“那怎么办?咱们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一世,在围场还好,现在回了京城,张大人每日只能有一个时辰过来教习,逗留太久,恐怕就有人说闲话了。”
姜菡萏也有点发愁。
光是保住张贺的命还不够,还得让张贺回到南疆。
兄妹俩对望了一眼,忽然想到一个人
他们没法子,但有人有法子呀。
*
顾晚章名义上只是随行的账房,但姜菡萏给了他一间大书房,离后院最近,就在二门外,一座紫藤花架后面。
“告诉张贺,让他自己定夺。”顾晚章埋头在案上,停笔略一思忖,“如果他需要,你们可以把迷药借给他。”
姜祯:“迷药恐怕对付不了迦南使团吧?我要不要把暗卫借给他?”
“……”顾晚章,“迷药是让他自己用的,他可以在某一日受点小伤,然后持续陷入昏迷,减少饮食,最终形销骨立,乞骸骨回南疆。”
“对啊,陛下忌惮张大人,就是因为张大人骁勇善战,功高震主,如果张大人身体不行了,陛下的忌惮自然就没有了。”
姜菡萏点头,“果然这种事情还是得读书人来干。”
顾晚章:“……”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被骂了。
他从桌上翻出三份文书,递给姜菡萏:“三件事。一,月下徊的品相定价;二,善堂义庄的选址;三,官凭已经到手,这两个是我拟定的人选。”
定价与选址皆是一长溜,姜菡萏扫了两眼就懒得往下瞧了,官凭名额倒是细看了看:“为什么是两个?官凭不是有三张吗?”
“还有一人,尚未寻到。”
“行,那
你慢慢找。都交给你了。”
姜菡萏说着便要和哥哥一起离开,顾晚章在后面唤了一声:“小姐……”
姜菡萏回头,眸子在灯下仿佛琉璃般清透纯净,灯光有着清晰的倒影。
顾晚章不由自主地顿住。
“什么事?”
顾晚章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道:“京城以前的几座州府,接连出了离奇案子。”
官凭名单上的人之一,名叫李思政,是他的同窗,身负高才实干,进士乙等第十二名,但一无家世二无钱财,只能屈身在京兆府户曹郎中手下做一名小小书记,专管文书等事。
顾晚章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抄告示。
“从庆州到安州到通州……从北往南,好几处都发生了恶匪入室抢劫却死在客栈的案件,其中有一点十分奇怪,几乎每一处,都有喉咙被咬伤的痕迹,似被猛兽饮血。因是多处案发,几州联名将案卷送到京兆府。京兆府已经请兵部与刑部协同办案,但兵部与刑部全无半点回音,只能靠府里的卫尉和都尉了,我多抄几张告示张贴出去,以警百姓。”
李思政说着叹气。
兵部那边传出来的原话是:“有这功夫,不如回家多练几曲琵琶。”
因为承德帝喜弹琵琶,所以擅弹琵琶的官员,升迁最快。
咬喉饮血……顾晚章想到了自己曾经那位邻居。
姜菡萏顿住了。
这些天里忙忙乱乱,很久没有人跟她提起阿夜。
蓬头乱发的少年应该已经消失在了山林,远远离开了她的人生。
“应该不是阿夜。”姜菡萏神情有几分怔忡,声音也有几分低沉,“他被送出了很远很远,回不来的。”
这天晚上,姜菡萏梦到了阿夜。
梦里回到了那个山洞,阿夜想脱她的靴子。
她有点慌乱,使劲蹬他。
醒来右脚踝隐隐作痛。
阿夜留在她心里的痕迹好像也是这样,想起来微微有点疼,但并不妨碍生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比如除去段璋。
就像除去赵驰那样。
*
三日后天公作美,是个大晴天。
每逢初一十五,大相国寺必有庙会,眼下已近年关,庙会更是十分热闹。
月下徊将要义卖的事,一传十,十传百,连百姓都知道了消息。
寻常百姓当然买不起月下徊,但可以凑热闹呀,不单可以看月下徊,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姜家嫡女。
因为人来得太多,住持赶紧去请了京兆府的都尉来帮忙,以免挤出什么事来。
姜菡萏在人群里看到了段璋。
此时的段璋大约二十七八岁,还没有开始发福,是隽瘦的文臣模样,正在向姜祯行礼。
抬头时,视线向这边飘过来。
姜蘅芷微微抬眼,视线与段璋轻轻一接,一触即分,转即便扭过头去,和丽阳轻声说笑。
段璋虽然很克制,但眼中还是流露出喜色。
高高在上、空谷幽兰似的姜家女儿,还不是向他暗送秋波,还在诗中约定后花园相会?
姜菡萏瞧着这一幕,很满意。
昨夜她和姜蘅芷达成协议——景氏交还首饰,她既往不咎。姜蘅芷为她把段璋引出来,她可以帮姜蘅芷嫁给风曜。
姜蘅芷起先有点犹豫:“你当真愿意?”
“我嫁给太子,你嫁给三殿下,这样无论是谁登基,姜家都能稳如泰山。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姜蘅芷有些震动,低声道:“原来这就是姜家嫡女……”
“是啊,姜家嫡女从来没有自己情情爱爱,姐姐这十年间还没有学会吗?”
“我……只是姜家的庶女。”姜蘅芷低声道,“我只想嫁给三殿下。”
于是成交。
月下徊今日头一回在人前亮相,当先一盆整株玫瑰,离开了温暖的琉璃房兀自鲜艳,这一盆只供玩赏,要卖的皆是单枝。
姜菡萏身份贵重,自然不会为了卖花而抛头露脸,义卖全程由姜家一位长袖善舞的偏房长辈主持,顾晚章在幕后定价,每卖出去一朵,司仪便大声唱喏,感谢买花人为善堂捐赠的款项。
此刻大相国寺名流云集,人们不单是为买花,更多人是为扬名。
花价越炒越高,才卖了一半,已经到了三百两一朵,人人咋舌惊叹。
就在最热闹的时候,姜蘅芷带着丫环往后园去。
未几,段璋也离开人群。
姜菡萏身在二楼,看得清清楚楚,向郭俊打了个手势。
郭俊领命,悄悄缀上。
只要姜蘅芷和段璋两人进了一间屋子,便是段璋非礼姜家女眷,郭俊会带着府兵闯进去捉拿狂徒。
府兵个个力气过人,又义愤填膺,一不小心出手有点重,把人打残打死了,也很正常。
就算是冯秀亭亲自来问,姜家也可以推说底下人不知道段璋的身份,谁叫他色欲侵心无法无天呢?
姜菡萏悠然地端起茶杯,正要喝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
那人二十五六的年纪,头戴书生巾,体格却十分魁梧,和几名同伴说说笑笑打从楼下走过。
风把他们的声音带上了一两句。
“还是汤兄有办法,前面都快把人挤成肉酱了,根本出不去。”
“不是我有办法,是银子有办法。”那人抛了抛钱袋,忽然像是察觉到楼上的视线,他抬起头,和姜菡萏对个了照面。
姜菡萏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浓眉大眼,脸颊上有颗黑痣。
汤博望!
永兴五年杀进京城的叛军首领汤博望!
他本是个落第书生,家中靠贩卖私盐起家,迦南反央后天下大乱,汤博望招兵买马,迅速横扫天下,打进京城。
京城被攻破的那天,血流成河。
姜菡萏还在让哥哥寻找风晔的同时打听此人的踪迹,没想到他竟然就在京城!
“把郭俊叫过来,那头不用管了,让他去找我,记住那个人,务必……务必杀死他。”
姜菡萏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交待完阿福,便起身下楼。
因为许多贵人都来了,这一带都用屏障围了起来,原不许百姓通行,汤博望使了银子买通守卫走偏门,一看自己被人瞧见,立刻和同伴们加快脚步。
姜菡萏提着裙摆,连追带跑,脚踝生疼,气喘吁吁,终于在追出侧门的时候,看见了汤博望几人的背影。
“汤公子请留步!”
汤博望回头,看见一个小姑娘,身上的衣裳饱满深红,以金线刺绣,缀以明珠宝石,这样富丽堂皇的衣裳很容易把人淹没,但红衣如火,姜菡萏小小白白的一张脸则如同一捧雪,整个人像是一朵月下徊成了精。
“姑娘认识我?”汤博望眼中有光芒闪动,单凭这身衣裳就能看出这姑娘出身不凡,更何况当时还身在贵人云集的佛堂二楼。
“我……我听说过你……”姜菡萏跑得太急了,气息还没有定,一颗心砰砰乱跳,面上一阵阵发红,眼前一阵阵发黑,看上去像是娇羞不胜,不由自主往前一倾,倒在汤博望怀中。
同伴们无声起哄,汤博望眼中却是掠过一抹精光。
就在这个时候郭俊的声音传来:“小姐!”
姜菡萏立即起身:“给我把这色胆包天的狂徒拿下!”
同伴道:“姑娘,明明是你自己投怀送抱——”
“走!”汤博望一声断喝,转身就跑。
他能统领叛军,武艺十分高强,很快和郭俊等人拉开了距离,在小巷中疾奔。
“用箭!”姜菡萏急道,“要死的,不要活的!”
要杀段璋,还需要顾忌冯秀亭,但杀汤博望她无所顾忌,天王老子来了她也要汤博望死!
箭矢雨点般射向汤博望后背。
汤博望忽然抓住身边一名同伴,拿同伴当作盾牌,同伴身上很快插满箭矢,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
汤博望把手里的肉盾一扔,就要冲出小巷。
外面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他一出去,就是鱼入大海。
姜菡萏扼腕。
“嗷呜!”一声熟悉的狼嚎传来,已经
冲到一半的汤博望被人半空扑了下来,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把汤博望死死卡在地上的少年抬起头,蓬乱长发下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他低低地“唔”了一声,如果有尾巴,此时一定疯狂摇了起来。
第27章 第27章真好
半个时辰前。
鹿长鸣和阿夜站在姜家大门前。
“找我们家小姐?”门上的人双臂环胸,看着两人,狐疑地审视,“做什么?”
鹿长鸣露出热情的笑容:“给小姐送可爱的小仆人回家。兄台进去禀报一声,你家小姐定然重重有赏。”
跟着一把将阿夜推上前,低声道:“笑一个。”
阿夜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他记得很多人都把菡萏叫作小姐。
于是他看了一眼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鹿长鸣,努力露出一个僵硬的大大笑容,咧出一口白牙。
门上的人抖了一下:“好,你们就在这里等着,等着啊……”
鹿长鸣手在阿夜面前一抓:“好,可以收了。夜哥,你还是得练练,卖笑也是一门学问,不能笑得太难看——妈呀!”
门人去而复返,手里多了把大扫帚,身边还跟着不少人,个个拿着棍棒,朝两人劈头盖脸一顿打。
阿夜不觉得疼,快打到脸上就闪一下,棍子落在身旁的鹿长鸣身上。
鹿长鸣疼得吱哇乱叫,拉着阿夜逃窜:“你们这是干什么?!打坏了小姐的心肝宝贝,你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又道:“快,把首饰拿出来给他们看!”
阿夜亮出项链和手镯。
外门上的人哪里知道是不是小姐的首饰,但好东西大家都识货,知道这绝非凡品,于是棍棒扫帚下来得更狠了:“还是个小贼!撒野撒到姜家来了!再不走,抓你们去见官!”
鹿长鸣生平最怕的就是见官,当下拉着阿夜就跑,怒骂:“凭什么狗眼看人低?!我们真是来找姜菡萏的!”
此时正经过一片水面,低头一看,两人为了早日入城,天不亮就开始在城门口排队。鹿长鸣引以为傲的英俊面孔上胡子拉碴,衣服皱巴巴像腌了三个月的咸菜,再看阿夜,就更别提了,一路上只勉强裹了件冬衣,头也不梳,鞋也不穿,蓬头赤足站在雪地里,添个破碗就能原地坐下要饭。
“以貌取人!以貌取人!”鹿长鸣恨恨,作为一名升斗小民,他确实没有和姜家这种高门大户打交道的经验,而姜菡萏又养在深闺之中,一时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进门。
“夜哥,要不你趁月黑风高,自己翻墙进去得了?”
阿夜没听见。他微微侧着耳朵,不知在聆听些什么,忽然道:“菡萏。”
鹿长鸣一怔,随即左右张望:“姜菡萏在这儿?”
阿夜:“说,菡萏。”
鹿长鸣听明白了。
果然,寻常街道上一般是人来人往,但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几乎所有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
一面走,一面还呼朋唤友。
“快些去,去迟了只能看人头,可看不见那月下徊了!”
“月下徊算什么?姜家嫡小姐才是真正的倾世名花呢。”
“说起来这是姜菡萏十年来头一次回京吧?”
……
鹿长鸣眼睛一亮,他的搭讪功夫一流,很快就打听出眉目来:“快走快走,姜菡萏在大相国寺,开花会卖月下徊!”
只是等他们到了大相国寺,才发现真的只能看人头——连大门边、围墙上都挤满了人,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咱们走后门,后门多半有狗洞,好钻。”
鹿长鸣带着阿夜从正门向后门走去,忽然,阿夜停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空气里有一丝极其微茫的芳香……
甜馥馥的玫瑰香……
这是……这是菡萏的气息!
几乎是同时,前面小巷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要死的,不要活的!”
同行这么多天,在鹿长鸣看来,阿夜那两只眼睛除了在玩火折子时微微带着点光,平时无论看谁都没有半点温度,死鱼一般。
可这一瞬,天上那轮日头照出来的所有亮光好像进了阿夜这双眼睛。
阿夜飞扑进巷子。
刚好有个人飞冲而出,鹿长鸣看得清清楚楚,那人简直像是把脖子往阿夜手上撞似的,虽然这人颇为厉害,半空还想避开,奈何论身手之灵活,鹿长鸣就没见过比阿夜更厉害的。
“砰”一声响,阿夜把那人死死按在地上,青石铺成的地砖“喀嚓”裂了好几道缝。
“阿夜?”
晴朗的阳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到处耀眼生花,姜菡萏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菡萏!”
阿夜看着她,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姜菡萏忽然有点想哭:“阿夜!”
阿夜很开心,叫得更大声:“菡萏!”
鹿长鸣看得有点傻眼。
他原本以为这两人是小姐奴仆相爱却无法相守、缠绵悱恻、两看执手泪眼的戏码,谁知纯然是没长大的孩子,要不是地上还卡着个人,这两人看上去能手牵手蹦蹦跳跳。
“小心!”鹿长鸣大喊。
地上的汤博望竟然还有还手的余力,趁阿夜不备,反手挣脱。
阿夜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姜菡萏,正是高兴时候,偏偏有人扫兴,面色一寒,扯住汤博望不放。
汤博望用力一挣,竟然再度挣脱。
阿夜终于发现这个公人和别的公人不一样,力气特别大。
只有姜菡萏知道,汤博望力能扛鼎,上一世成为叛军之首,一半靠家财万贯,一半就是靠他自己的本事。他文武双修,曾经上京应考,落榜之后愤愤不平,天下大乱之后开始招兵买马,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大央将领,无一人能抵挡。
此时和阿夜战在一处,汤博望的招术和技巧明显更胜一筹,只是阿夜天生神力,身法又极为灵巧,汤博望一时被缠着脱不得身。
京兆府都尉赶来帮忙,但这两人动作太快,武艺太高,无论是都尉还是府兵,远无法射箭,近无法助攻,只能走包围路线,准备堵上小巷。
汤博望眼看出路要被截断,嘶声向姜菡萏怒道:“你是谁家姑娘?为何要这样害我?!”
“嗷呜!”
阿夜大怒,不许骂菡萏。
他的力量爆发,抓住汤博望,一口咬中汤博望的咽喉。
都尉当中,有一文官随行,看见血沿着阿夜嘴角流下,大惊:“拿下!此人就是猛兽吸血案的嫌犯!”
姜菡萏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今天宫中有贵人出宫,大相国寺就有羽林卫,随时都可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去,立刻下令:“带阿夜走。”
在京城很少有人敢挡姜家府兵的路,但那名文官却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挺身而出:“京兆府户曹参军李思政在此,事涉命案,任何人不得擅离!”
姜菡萏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仔细一想,就是官凭名单上的两人之一。
胆识还真是不小,只可惜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姜菡萏低声道:“李大人前几天是不是收到了一份不记名官凭?”
李思政神色一震,但转即道:“下官可以不要官凭,但嫌犯不得离开。”
书读多了难道都这般死脑筋?大相国寺的侧门后头已经传来铠甲的摩擦声,这么大动静只有羽林卫的明光铠发得出。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姜菡萏一挥袖,粉末如雾,罩向李思政。
府兵们的迷药好使,她放了一包在身上,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李思政想掩住口鼻,但已经晚了,很快两眼一闭,倒了下去。
“阿夜,快跟我走!”
阿夜听到这句话,十分高兴。
他松开汤博望,用人家衣袖擦擦嘴,快乐地跟上。
*
“菡萏,马车,手镯,换,回,好!”
阿夜无法控制自己的兴奋,小小的马车局限不住他的快乐,他很想抱抱姜菡萏,也很想摸摸姜菡萏,很
想像以前对待同伴那样蹭蹭姜菡萏。
可是他忍住了,菡萏小小的,穿着厚重的衣裳,看着更小了,像个雪人,他怕他一蹭,就把她蹭化了。
姜菡萏发现自己竟然听懂了。
“阿夜好聪明!”
阿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正好这时候车帘被掀开,郭俊送了一套铠甲进来,郭俊旁边的鹿长鸣一眼就看到阿夜脸上的笑容——哟,刚才是谁在姜家大门口笑得跟鬼似的?这不是挺能笑的吗?
姜菡萏也看到了鹿长鸣,她问阿夜:“那是谁?”
阿夜像是已然忘记了鹿长鸣的存在,顿了顿才想起来,稍微思考一下:“仆人。”
鹿长鸣:“……”
行,仆人就仆人。你老大都是姜家的仆人,我要能混成姜家的仆人,那不一样能在京城横着走?
于是对着姜菡萏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可惜车帘在这时候放下,完全隔断了视线。
马车内,姜菡萏让阿夜换上铠甲。
阿夜换之前,看着菡萏的右脚踝:“菡萏,腿?”
“好得差不多了,已经没事了。”姜菡萏伸出鞋子,鞋面是玉色的,鞋尖上镶着一颗红宝石,像一只顶着红脑袋的小金鱼。
阿夜看着,忽然伸出手,握住那只脚。
姜菡萏想收回来,收不动:“阿夜!”
阿夜抬头,眼神有点茫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就像看到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就想捉起来。
捉在手里,心里软软的,很熨帖。
“不可碰姑娘家的鞋子。”姜菡萏板起脸,正色教他做人,只是脸颊微微发烫。
阿夜目光有些依依,还是听话地松开了。
然后解开衣袍。
姜菡萏立刻捂住眼睛。
阿夜关心:“痛?”
“不是不是,”姜菡萏飞快道,“你换你的。”
“哦。”
铠甲摩擦的声音响了半天。
姜菡萏问:“好了吗?”
阿夜:“好了。”
姜菡萏睁开眼睛,就见那一身铠甲被他当衣袍一样围在身上,长胳膊长腿都露在外面,两手还努力扯拢,眼神里透着一点小无奈。
这件衣服冰冷,硬梆梆,不舒服,但菡萏要他穿,他自然是要穿的,就是没有腰带,一松手就要掉下去,有点麻烦。
姜菡萏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
阿夜见她笑了,那点小委屈立刻烟消云散,也跟着笑起来。
“阿夜,你回来真好。”无论是段璋还是景氏母女,都叫她心里发堵,而看见阿夜,堵在心里的东西都长上翅膀飞走了。
阿夜也看着她,认真道:“真好。”
马车在半路停下,姜菡萏下车进了旁边的胭脂铺子。
而郭俊则上了马车,片刻后下来。
等姜菡萏带着胭脂水粉等物回到车上时,端坐在车内的就是一个齐齐整整的府兵。
他比一般府兵更高大,这身铠甲穿在他身上,更显得威武。
铠甲头盔齐全,甚至带上了面罩。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头盔下漏着头发。
郭俊方才告诉她,他奉命为阿夜换上铠甲,但阿夜死活不让他碰头发。
“头盔先摘了。”姜菡萏拿出方才买的梳子和桂花油。
阿夜乖乖摘了,露出一头乱发。
乱归乱,他经常洗澡,并不脏,只是还没学会梳头。有一次梳过一下,头发卡住,头皮生疼,立刻让他对梳子这种东西望而生畏。
此时看着姜菡萏拿着梳子凑近,他身子不由后仰:“痛。”
“我会轻轻的,一点儿也不痛。”姜菡萏说,“阿夜相信我吗?”
阿夜毫不犹豫地点头。
姜菡萏先给他的头发抹上桂花油,然后从发梢往上慢慢梳,一点一点梳通。
阿夜惊奇地发现真的一点儿也不疼,而且她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头发,每碰一下他就觉得心里面软软的好舒服。
梳好之后他还有点意犹未尽。
姜菡萏把头盔给他戴上,再放下面罩,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眼睛。
不过对着她,这双眼睛立刻露出明亮的光芒,微微弯起来。
“阿夜,穿上这身盔甲,就不可以笑。”姜菡萏郑重道,“现在你跟着我好好学,我有几句话要教给你。”
*
马车快到姜家的时候,走在队伍最尾端的鹿长鸣忽然停下来趴在地上,侧耳细听。
“哥哥们,后面有几十匹马,奔咱们这里来的。”鹿长鸣道,“快得跟奔丧似的。”
来得好快。
姜菡萏紧紧望着阿夜:“我方才教的,你记住了吗?”
阿夜眼中露出一丝困惑,他没能全记住。
姜菡萏也知道,他才刚学会说话,就让他记那么多,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阿夜,你记得的,你就答,不记得的,就不说话。如果有人想要带你走,你就逃。”姜菡萏深深道,“你逃去那个山洞,我会去找你的。”
阿夜重重点头。
马车在姜家大门前停下,姜菡萏刚刚下马车,还没换上轿子,身后就传来了马蹄声。
一队羽林卫飞马而来,最前面一人五十多岁年纪,面白无须,生得慈眉善目,手执拂尘,到了姜菡萏面前下了马,笑道:“啊哟,老奴这身老骨头,险些给颠散了架。幸好赶上了。”
这是承德帝身边最有权势的大太监冯秀亭,段璋的养父。
姜菡萏一脸淡然:“大监赶上什么了?”
她对谁都是这个模样,冯秀亭不以为忤,笑道:“赶上小姐呀。这几个小崽子说,大相国寺旁边的小巷子里,那个狼人兽奴来找小姐了不是?陛下听见,高兴得什么似的,让老奴立马把他带回宫里去。”
“可是大监,他已经走了。”姜菡萏道,“我驯人不成,弄得他逃进山林不知所踪,他怎么还会来找我?我猜可能是哪家的斗兽场又把他抓到了京城,他大概是沿路逃跑,碰巧遇见我,想要报复,幸好我身边人多,把他吓跑了——那几位羽林卫都看到了吧?有人生生被他咬死了,好吓人。”
说着,姜菡萏瑟缩了一下。
冯秀亭笑吟吟:“小姐的话,老奴没有不信的。只是陛下的差事,老奴也是没办法,说不得要讨小姐嫌,耽误小姐一阵,让老奴问几句话?”
“大监请便。”
冯秀亭视线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府兵森然齐整,侍女明媚俏丽,只有一人发乱衣松,如同鸡立于鹤群。
“不知这位是谁?”
鹿长鸣立马上前:“好说好说,在下姓鹿名长鸣,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婚配——”
郭俊低咳一声:“大监面前不得无礼。”然后向冯秀亭道:“这是我远房表弟,本是个送镖的,因丢失镖物,没法交差,便来投奔小人。”
鹿长鸣:“是啊,表哥,当着这位大人的面,你就答应我吧,反正只要五百两银子,姜家这般家大业大,随便从哪个墙缝里扫一扫就扫出来了哇——”
郭俊尴尬让他收声。
鹿长鸣表示那你给我钱。
冯秀亭不再理会这对表兄弟,视线转向府兵。
他的眼睛在皇宫里浸淫了几十年,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什么没有见过,一眼扫过,便知道哪里不妥。
他的视线慢慢地停在其中一人身上,拂尘一挥,缓缓向那人走了过去。
姜菡萏脸上仍是风淡云轻,甚至透着一丝倦意和厌烦,但袖子里的手指,紧紧攥在了手心。
冯秀亭盯上的,正是阿夜。
第28章 第28章当府兵哪有当男宠香啊!……
姜菡萏由丫环扶着上轿,看似对那边的事情漠不关心,实则恨不能把耳朵伸到那边去。
“报上姓名。”冯秀亭开口道。
姜菡萏:很好,这个问题简单,是她教过的。
阿夜端正回答:“姜阿夜。”
姜菡萏微微松了一口气。
“多大了?”
“十九。”
“父母做什么?”
“父亲,收租,母亲,陪房。”
姜菡萏有点感动……阿夜都答对了!虽然有点慢,吐字也有几分凝滞,但可以解释成紧张,不成问题。
“真是好孩子。当府兵多久了?”
两年两年两年……姜菡萏在肚子里不断提示正确答案。
但阿夜显然忘记了,隔了一会儿,他道:“刚,当上。”
姜菡萏一颗心悠悠落回肚子里。居然还会改答案。还好还好,也不算错。
姜菡萏很想提醒冯秀亭,那兽奴连人话都听不懂,更别提说话了。
但是作为一个慵懒的上位者,她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名府兵阻拦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一开口便是破绽。
“好孩子。”冯秀亭像是问得挺满意,“最后一个问题,可知道先家主大人的名讳?”
姜菡萏:“……”
这个问题她没教过——谁知道冯秀亭会问这么多?人人都觉得兽奴是人形野兽,简单的对答明明已经足够证明阿夜与兽奴无关。
而且她也没有想到承德帝派来的人竟然是冯秀亭这种老奸巨滑的大人物,原以为最多来个羽林卫统领,由着他随便问上两句,她就可以不耐烦地将人打发。
她把轿帘掀开一条小缝,看到阿夜沉默地望着冯秀亭。
冯秀亭仍是微笑:“既是家生子,连先家主的名讳也不知吗?”
阿夜依然沉默,目光审视着面前这个衰老的人类。
他不足为惧,但他身后的那群人需要戒备。
他们的人数并不是太多……
他不可能把他们全咬死,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只要咬死一两个,其它人就会被吓跑。
可是菡萏说过,有人带他走,他就逃。
逃了就看不到菡萏了……
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望向姜菡萏的轿子。
姜菡萏和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阿夜最需要伪装的不是语言,而是眼神。
他的眼神没有畏惧、恭敬和谦卑,望出去的时候直指人心,冯秀亭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不论在宫里还是在宫外,很少有人能这么直视着冯秀亭。
果然冯秀亭招了招手,向身后的羽林卫吩咐着什么。
跑——姜菡萏正要掀开轿帘向阿夜做出口型,就见羽林卫们纷纷后退,冯秀亭手执拂尘,面带笑容,走到轿子旁边:“小姐才从西山回来,不知三殿下在西山如何了?”
“我一直在别院养病,不知三殿下现在如何。反正有国师陪着,想来无事吧。”
“是了,陛下还在气头上,不许人探视三殿下,小姐去了也见不着。”
是吗?这点姜菡萏倒是才知道。
冯秀亭接着道,“姜家府兵精锐无双,老奴今日才领教,这孩子年纪还小,但魁梧过人,将来只怕很有一番建树呢。”
这是……夸奖的意思?
他没看出来?
姜菡萏:“大监过奖了,不过寻常一名府兵罢了,像这样的,我们姜家多的是。”
“精锐易得,无惧无畏之心难得。”冯秀亭笑眯眯,“这样的孩子,若是在斗兽场里那是白瞎了,当个府兵倒是很有前途。”
姜菡萏:“!!!”
他知道!却愿意遮掩!
上一世风曜从承德帝那里继承来的除了皇位,还有这位大太监。叛军入城之后,风曜逃往蜀中,正是冯秀亭的主意。因为段璋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人,“乖顺可靠”——这是冯秀亭当初的原话。
那时候风曜身边的势力隐隐分成两拨。
一拨是风曜从京城带过去的力量,以虞仙芝为首;另一拨是段璋在蜀中的力量,起初是以冯秀亭为首。后来冯秀亭突发暴病,一命呜呼,蜀中势力便是段璋一人说了算。虞仙芝死后,风曜更是成了段璋手里的傀儡。
姜菡萏到蜀中较晚,身体又十分虚弱,和外人打交道的时候很少,不清楚冯秀亭和虞仙芝两人之间有什么过从交集,也没有余力去关心。
此时此刻,姜菡萏忽然明白了——如果没有虞仙芝,冯秀亭就是承德帝最信赖的人,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山中宰相,只有九千岁!
她不曾去探望风曜,甚至不知道承德帝有禁令,足以说明她并不亲风曜,也不亲虞仙芝,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谢大监吉言。”姜菡萏从腕上褪下一嵌宝金镯,拿帕子包上,递到冯秀亭手上,“大冷天的,大监走动辛苦了,请大监喝盅酒,暖暖身子。”
冯秀亭笑道:“谢小姐。老奴这把老骨头值什么?那起小崽子倒是可怜,他们报了讯却找不着兽奴,回去陛下可要大发雷霆了。”
“我教大监一个法子。”
姜菡萏招了招手,冯秀亭弯腰俯首,姜菡萏悄悄道,“我听人说,国师大人能掐会算,又与贵妃娘娘十分交好,说不定算出什么兽奴的消息,就会送给娘娘。大监若有空闲,可以在宫里多留些心,万一就投机取巧到了呢?”
冯秀亭嘴角笑容不变,只是目光深深在姜菡萏脸上转了一转,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位姜家嫡女。
他直起身,笑呵呵道:“小姐逗趣,这法子真真有意思!”
姜菡萏微笑:“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有心,便能有用。”冯秀亭俯首一礼,“小姐,老奴回去覆命啦。”
“大监慢走。”
上一世,姜菡萏在蜀中听过一个流言。
说风曜并非承德帝骨肉,而是虞仙芝和安贵妃所生。
当时蜀中的小朝廷动荡不宁,流言蜚语层出不穷,很难自证清白。
就拿她自己来说,还有流言说真正的姜菡萏早已经死在战乱之中,她是假冒的。
而且风曜出生之时,先帝风华正茂,承德帝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王爷,根本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要说那时候虞仙芝就已经未卜先知开始布局,未免过于牵强。
后来虞仙芝触怒风曜,被风曜亲手砍下脑袋,更没人会相信这一茬。
姜菡萏此时把这个流言搬出来,完全是居心不良。
凭着冯秀亭在深宫经营多年的根基与本事,也许真能颠倒是非黑白把假的做成真的呢?
就算不能以假乱真,把这流言传到承德帝耳中,也能在承德帝心里埋个疙瘩吧?
实在不行,也可以让冯秀亭盯紧虞仙芝和安贵妃做什么小勾当,反正这两人一联手,对她来说就没好事。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风曜登上帝位。
冯秀亭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如果登基的是风曜,他仍旧要屈居于虞仙芝之下,可如果登基的是风明……太皇太后已经老了,风明在宫里还缺一个得力的人手。
“这是……蒙混过去了?”
羽林卫走了之后,鹿长鸣第一个跳出来。他喜形于色,拍了拍阿夜的肩膀,“夜哥,威武啊,这就当上府兵了?”
然后悄悄凑过去低声道,“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给小弟我也混一个当当呗?”
阿夜:“不想,府兵。”
“你开什么玩笑?我打听过了,姜家府兵拿军饷的,还不用戍边!再说你看看这铠甲、这头盔、这面罩!还有这佩剑,这装备!”鹿长鸣越说越艳羡,就差流口水了,“这一身走出去,得多威风啊!”
“不要,威风。”
阿夜说完,走向姜菡萏的轿子。
“……”
鹿长鸣看着阿夜伴在轿边进了姜家大门,这才悟过来。
难怪不想当府兵!
当府兵哪有当男宠香啊!
*
“不想当府兵?”
菡萏院里已经收拾出来了,从窗子里望出去便是一片荷池。
不过正值隆冬,水已成冰,上面只有残荷。
今日花会,姜菡萏盛装出席,回来先一件件卸下沉重的首饰,再换上家常轻便的衣裳,小内侍捧着铜盆跪下,阿喜替姜菡萏卷起衣袖,阿福为姜菡萏洗手。
“你这身手不做府兵,那做什么呢?”姜菡萏由着她们服侍,问。
阿夜站在门外,门内的空气和门外截然不同。
门外是凛冽的寒冷的,门内是温暖的,芬芳的。
姜菡萏身影掩映在侍女们当中,铜盆灿若黄金,她的手浸到在雪白的牛乳里,一时分
不清哪是牛乳,哪是手。
“这个。”阿夜的声音清晰坚定。
姜菡萏愣了一下:“哪个?”
“手。”阿夜努力解释,“洗……”
他只说到一个“洗”字,不是说不出“洗手”二字,而是姜菡萏洗好手后,阿福拿出一只瓷罐,手指挖出一点绯红色香膏,在掌心搓开,开始给姜菡萏抹手。
阿夜完全看呆了。
姜菡萏每一根手指都细嫩洁白,阿夜想起冬天过去,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野草抽出的第一截新芽,根部就是这样的白嫩,咬一口会有清甜的汁水。那时候他可以躺在草地里咬完一根又一根。
此时清甜的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嘴里,他咽了一口口水,忽然,他指着阿福:“做她。”
这话姜菡萏没听明白:“做她什么?”
阿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微微有点发急,越急越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指指阿福,又指指姜菡萏的手:“做、做她!一样!做她!”
姜菡萏讶然:“你是说,做跟阿福一样的活?”
阿夜猛猛点头。
侍女们又是讶异,又是好笑。
姜菡萏也笑了:“阿夜,这个你做不了,你不行。”
阿夜听不了“不行”两个字,他站的位置就在门边,劈手就把门板拆了下来,单手一掷,那门板像风筝一样飞出去了,紧跟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屋里的人都惊呆了。
阿夜挺胸抬头:“我,行。”
姜菡萏哭笑不得,解释道:“不是说你力气不行,是因为……嗯,你是男子,我是女子,所以你不能在我的屋里伺候。不如这样,你去二门外紫藤居和顾先生同住,他那里离内院最近。”
阿夜在她的话里迅速找出重点。
男子。女子。
跟着鹿长鸣这个话痨同行一路,阿夜已经很能分清男女了。
明白了事情的关键,他把视线投向那位小内侍。
小内侍正端着水准备出门,被他一把扯住。
“男的。”阿夜道。
又看到方公公从外头进来:“老男的。”
方公公笑骂:“想进内宅,你得先把自己切干净了。”
阿夜听见这话有门,诚恳问道:“怎么,切?”
第29章 第29章谁教你的?
方公公愣住,若是换个人这么问,那定然是嘲笑戏弄,没有哪个残缺之人能忍不住不翻脸。
偏偏阿夜眸子澄净,目光直接,全无半点作伪。
最终方公公叹了口气:“无论内院外院,都是为小姐当差,哪有什么分别?”
阿夜想反驳,但会的词太少,想来想去,只会道:“不一样。”
这时姜菡萏在里面向他招招手。
“阿夜过来。”
阿福在姜菡萏身边低声劝道:“小姐,家中不比别院,人多口杂,随意让外男入内室,恐怕传出去不好听。”
“嘴长在旁人身上,想说什么就说去吧。”
姜菡萏活了两辈子,就没有一个时辰想过图一个好听的。
她看着阿夜很开心地走进来,阿夜是笑着的,她也忍不住笑起来,转头从桌上取过一只螺钿小盒子。
待回身,发现阿夜单膝半跪在她面前。
她不由一笑:“谁教你的?”
阿夜摇头,不用谁教,他太高了,她坐着,他站着,他只能看她的头顶,看不到她的脸。
虽然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很好看,可他还是更想看到她的脸。
看到她的脸,他心里就会觉得安然。
走了那么远的路,他终于又把她找到了。
他很高兴。
即使是半跪,她也没有比他高多少,他的脸就在面前,还戴着头盔,甚至连面罩都没有翻起来。
姜菡萏一想,是了,没教他翻。
她伸出手,帮他把面罩翻上去,阿夜的脸露出来。
他的眼睛还是这样明净,像月光下清澈的溪流。
“阿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还能回来。”姜菡萏把盒子递给阿夜,“月下徊要卖了,这是最后一盒,拢共也就十来颗,都给你吧。”
以阿夜的鼻子,不用打开盒子,也能闻出里面的甜香。
“糖都给你了,要听话哦。好好跟着郭俊当个府兵,好好学本事。人啊,一定要会些本事,才能养活自己。”
阿夜捧着盒子,用力点头。
头狼就是要这样。
不单养活自己,还要养活族人。
他回来了,他要把菡萏养得好好的。
*
阿夜离开不久,姜蘅芷来到菡萏院。
她进门前端庄优雅,进门后却不言语,只看着姜菡萏,眸子里隐隐有刀光剑影。
姜菡萏让下人退下。
人都离开了,屋子里只剩姐妹俩,姜蘅芷方开口:“姜菡萏,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我进屋之后,不到一炷香,你就会派人进去吗?人呢?”
“人……出了点意外。”姜菡萏说道,“只能麻烦姐姐再约一次。”
姜蘅芷:“姜菡萏,你莫要欺人太甚。我就不该相信你……什么毒誓都是假的,你、你就是想毁我名节,好独占三殿下!”
姜菡萏:“我若是要独占,现在只要点个头,就能嫁给三殿下做正妃。我也不用提旁的要求,只要他登基之前不要纳侧妃,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姜蘅芷脸色慢慢发白。
无论是帝王的宠爱还是朝野的声名,风曜无一不有,距离东宫,只差姜家的支持。
为了得到姜家的助力,只要姜菡萏肯点头,风曜什么都能答应。
而承德帝春秋正盛,少说还能在位二三十年。二三十年后,风曜的后宫还有她姜蘅芷什么事?
姜蘅芷忽然落泪:“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到底想要怎么摆布我们母女?”
回到姜家的第一天,姜菡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景氏的掌家之权。
景氏因昏迷被送回房中,姜菡萏以“忧心夫人”为由,派府兵保护。名为保护,实则看管,不容景氏离开自己的院子一步。
景氏在姜家经营多年,也很是培养了一些心腹。可姜菡萏派来的府兵手中持着家主令,景氏的心腹根本不敢动弹。
“老实待着,好生听话,我就不会难为你们。”姜菡萏道,“景夫人据说还未醒转,我看不如给她换换环境,送她去庄子上住些时日。乡下清静,正宜静养。”
姜蘅芷无助地盯着她:“你、你是要用我娘威胁我?”
“随便你怎么想都行。”姜菡萏道,“我只要你再约段璋一次,时间地点,由你安排。待完了段璋之事,你们母女便可重新团聚。”
姜蘅芷咬牙:“若我不肯呢?”
姜菡萏看着她,忽然笑了,正要开口的时候,方公公在门外回道:“顾先生求见小姐。”
“请先生去外书房,我这就来。”
姜菡萏说着起身,经过姜蘅芷身边,头也不回。
“……那景夫人就永远回不了姜家,姐姐也永远也嫁不了风曜。”
*
“今日花会,可谓大获成功。”
顾晚章一向冷淡的脸上难得地带上了一点喜色,把账目在姜菡萏面前摊开。
“花会上共卖出去月下徊一百零三朵,其中出价最高的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薛尚宫,六百六十六两一朵,买了五朵。其次是太子殿下,五百八十八两一朵,买了三朵。其余贵眷或二百两,或三百两,或四百两不等。义款总计三万七千八百两。”
“……”姜菡萏震住,“这是才卖了一茬的钱?”
“头一回,各位贵人都是捧小姐的场,往后再卖,很难再有这么多了。但依在下预计,一万两上下应是有的。”
姜菡萏开始算账:“一次一万两,咱们多卖几次,官凭就滚滚而来了!”
“不可。物以稀为贵,若是天天卖,月下徊就没有这个身价了。”顾晚章道,“不如按时节,上元节、端午
节、七夕节、中秋节、除夕……这几个大日子前一天办一次花会。”
“那平时都不卖了?”明明那么赚钱,她可以不要香膏和糖,全换成粮食、兵马和官凭。
女孩子眼中的惋惜像是有实质,顾晚章不由微微一笑:“平常也卖,只是不是这么个卖法。”
他说把账本翻到最后一页,“小姐请看。”
上面写着“天香阁”三字,后面是人名及地址。
“天香阁是去年才开的一家香铺,卖香,也卖胭脂水粉。东主单诚是从镇海郡来的,在京城人脉单薄,所以生意一直平平。这次发狠斥巨资,三百两一朵,买了三十朵。”
“九千两?”姜菡萏有些讶异,“卖香的铺子很挣钱吗?能拿得出这么多现银。”
“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顾晚章道,“他自己据实说,他把在京中的一套宅子卖了,与伙计们赁屋而居,就为凑出这九千两。”
姜菡萏点点头:“月下徊倒也适合他的买卖,不论制香还是胭脂,都能用得上。”
“这次花会并没有明码标价,若是只为得到月下徊,他大可以出二百两,甚至一百两,成本岂不一下子少了许多?但他出的是三百两,比不少达官贵人都多。因为他真正要买的,是名声。”
顾晚章道,“我观此人有杀伐决断之气,胆识过人,不似寻常商贾。所以告诉他,以后每个月会以五十两一朵的价钱供他十朵月下徊,并送他一盆,养在铺中。”
“这岂不是昭告天下,他们家的胭脂水粉里用的是咱们的月下徊?”
“正是。”顾晚章道,“条件是,每年要分给小姐三成利。”
姜菡萏立刻又开始算起来,“一个月五百两,年底还能再分……”
“小姐不该这么算。做生意的人消息最为灵通,手脚也最为麻利,一家天香阁扬名京城,马上会有无数个天香阁求到姜家门,到时候小姐只需要坐在家中,月下徊便会为小姐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银。”
姜菡萏终于明白了:“这才是你要办花会的初衷!”
顾晚章微笑:“世上最值钱的,就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之物。月下徊正是如此。”
姜菡萏佩服得五体投地:“顾先生,你的聪明才智,亦是如此。”
顾晚章微微一怔。
他身边的人要么是文人雅士,要么是达官贵人,上位者对他的夸奖总像是夸一件难得的物件,而非夸一个人,友人们的夸奖则总是含蓄委婉。
至于女子,见到他多半只是脸红,半日才扭扭捏捏问一句安好。
他曾经觉得被夸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可此刻也许是姜菡萏眼神太过认真,语气太过直白,顾晚章发现自己有些不自在,顿了片刻方道:“过奖了。”
姜菡萏默默在心里算了一回账,心里十分欢喜:“顾先生,你替我挣了大钱,我该怎么谢你?”
“不用。当日我在猎宴上犯颜直谏,已经存了必死之心。当日我过于激愤,没看出小姐让家主把我带回姜家,看似是做账房受辱,实则是帮我捡回一条性命。”顾晚章微带一丝自嘲,“既然没死,那便当是重活了一遍,先报小姐的救命之恩吧。”
“你不用感谢我,因为我想,未来会有千千万万的百姓感谢我救了你。”姜菡萏认真道,“顾先生,你活着可以帮助很多很多人。”
外书房用的是云母窗,雪光与阳光透过薄薄一层云母照进来,变得光华流转、闪烁如梦,这光芒映在姜菡萏的眸子里,她的眼睛明亮如同星辰。
顾晚章忽然有点不敢多看,下意识开始整理账本,避开她的视线。
姜菡萏也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失言了,顾晚章并不知道未来自己会为天下百姓做什么。
好在一向聪明乖觉的顾晚章这回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她连忙转换话题:“从今以后,只要是你给我挣钱,里面都有一成——呃,对不住,一成太多了,我还要省钱买别的——半成,半成都是你的。”
顾晚章惊住:“小姐,你可知单是月下徊一项,就能挣多少银子?”
“无妨。”姜菡萏微笑,“说了是你的就是你的,我给得起。”
而且,她猜想,以顾晚章为国为民的心思,不论自己挣了多少,将来只怕都会贴进粮草里。
就算将来没有乱世,没有粮草,也会有别的。
反正这世上就是会有一种人,生来就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天下而活。
顾晚章就是这种人。
她眼中的欣赏与钦敬太过明显,顾晚章飞快低下头,把桌上所有的文书、书册、白纸……全部毫无章法地收拾到一处,好像突然之间想给桌面来个大扫除。
姜菡萏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因为她猛然想起一件事。
“等等,你是说天香阁的老板是镇海郡人?好得很,快帮我把他找来,我有很要紧的事情要问他。”
“是。”顾晚章发现自己连墨迹未干的那部分都收了起来,整人都僵了僵,暗暗深深呼吸,才平静下来,暗暗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收入袖中藏起,“小姐要问何事?在下能帮上忙吗?”
“秘密。”姜菡萏说,“应该帮不上,先生忙自己的就好。”
毕竟镇海靠近东夷,而顾晚章上一世被发配的是南方,隔着千万里之遥,自然对许崇义的义子们一无所知。
顾晚章点点头:“在下告退。”
离开书房,走到外面,冷风扑面,他才真正冷静下来。
那团纸握在手中,一时不知该扔,还是该留。
只是去请一名商贾,自然不用他亲自跑一趟。姜菡萏为方便他筹办花会,拨了不少人手给他听用。
把请人的差事安排下去,顾晚章回到紫藤居。
也许是这些天累了吧?花会事情虽小,头绪却多,他一定是连着几晚没有睡好觉,所以方才会那样失态。
然后他的脚步一顿,因为踩到了一块瓦片,还是四分五裂那种。
他慢慢抬起头。
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一向清幽怡人的紫藤居,屋顶破了一只大洞,瓦片溅得到处都是,窗棱都歪了一半。
再看室内,桌翻椅倒,碎瓦遍地,床架已经塌了半边,上面压着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门板。
仿佛是招呼他一般,不堪重负的床架发出“吱呀呀”一声响,然后连架子带门板,“咣当当”摔到顾晚章面前。
第30章 第30章阿夜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谁知单诚买到月下徊,就去城外香坊合制香粉去了,好几天后才回城。
然后就被请进姜家。
姜家是他今生所登过的最高门第,屏风后坐着的又是一位年轻小姐,单诚眼睛都不敢多瞄,一五一十,垂头答话。
“许大人生有一女一子,女儿应是已经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了……具体多少岁,小人实在不知。儿子是前两年才得的,小得很。”
“许大人子息虽然单薄,但收养了许多义子,个个人高马大,据说在刺史面前也甚受重用,人送美号‘十三虎’。”
“最有名的当属霸王虎许南风,他是许大人最小的义子,今年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少年郎,据说已经勇冠三军,其他义兄个个甘拜下风。”
姜菡萏问道:“你可见过许南风?他长什么模样?能不能画下来?”
单诚愣了一下,无奈笑道:“小
老儿只是个买卖人,铺子又是卖些女儿家的东西,这位霸王虎小老儿只远远在街上瞧过几次,但人家回回都是策马扬鞭的,实在没看清过长什么模样。”
姜菡萏又问了一些许南风的喜好。
单诚苦思冥想半日,道:“似乎听说他喜欢搜罗美酒,想来是好酒的。”
“许家的大小姐,是不是叫许南珠?”
姜菡萏忽然想起来,上一世许南珠一直留在镇海,为许崇义筹集兵员粮草,人称“女萧何”。
单诚脑袋上开始冒汗:“这……闺阁名讳,小老儿着实不知。”
姜菡萏点点头,不难为这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赐了赏,让人送单诚出去。
她歪在屏风后的贵妃榻上,出神。
许崇义未起事,许南珠也未扬名,一家子都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至于许南风……应该就是他了。
曾经的昭惠太子,未来的中兴之君。
昭惠太子与她同年,今年正是十五岁,月份还比她小一些,出生在九月。
“小姐,丽阳公主来了。”方公公进来回禀,打断了姜菡萏的沉思。
丽阳风风火火,方公公前脚才说完,后脚就已经传来丽阳的声音:“姜菡萏,你躲在这里装什么深沉?我问你,你对阿芷做了什么?怎么你一回京,她们母女就双双病倒?景夫人还被你送到庄子上去了?”
姜菡萏在榻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丽阳。
丽阳虽一直跟她争争抢抢,但争抢的全都是些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且上一世丽阳的下场也挺惨,姜菡萏不准备对付她,也没打算多搭理她。
谁知她越不理会,丽阳便越是火大,直接进了屏风,往榻上一坐,就来扳姜菡萏的肩:“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亏你还知道心虚,还躲着我,我告诉你——”
一语未了,门外有清朗声音传来:“小姐可在里头?在下有要事禀报。”
丽阳瞬间没了动静,姜菡萏转脸一看,丽阳动作虽还保持着原来的,但魂儿却不知丢到了哪儿,扳着她的肩,一动不动。
“公主在——”
姜菡萏才开口,丽阳立马捂上她的嘴,飞快道,“不妨事的,先生就当我是聋子好了,我什么也听不见,先生只管说。”
姜菡萏:“……”
这家伙什么时候这般礼贤下士了?看来挖墙脚的心思还没歇啊。
顾晚章先在外面行礼见过公主,然后回道:“在下是来向小姐告假的。在下有位同窗在京兆府任参军,那日花会上抓获一名人犯,人犯当时重伤,带回去医治将养了几日,今天一早竟不见了人影。此人犯干系匪浅,同窗请在下去帮忙,望小姐恩准。”
姜菡萏不由坐了起来。
碍于丽阳在场,顾晚章没有直说,但她一听就知道,说的是汤博望。
那日姜菡萏急于避开羽林卫,没有去查验汤博望的死活——喉咙都被咬了个窟窿,还能活?
可汤博望当真非常人,他活了。
好在他犯的罪是“非礼姜家嫡女”,这一条足够他无声无息地死在大牢。
可他竟然逃了!
怎么做到的?
有同伙营救?
“先生自便。”姜菡萏道,“既是人犯,想必穷凶恶极,先生可以带上府兵,务必将他捉拿归案。”
“是。”顾晚章应下,告退。
屏风是丝质,上面绣着大片的荷花,顾晚章颀长的身影就在影影幢幢的荷花间渐行渐远,丽阳忽然冲出屏风。
顾晚章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姜菡萏,回身才发现是丽阳。
“殿下。”他躬身行礼。
他每一次向她行礼,都让丽阳回想第一次见面。
平江上,画舫中,探花宴。
以往的状元都是胡子拉碴的小老头子,今年的状元居然只有十九岁,丽阳和姜蘅芷还有一群贵女们躲在屏风后,都想来瞧个稀奇。
那也是一道丝质的屏风,半透着光,连袍服上荷包都看得一清二楚。
也许是因为人太多,也许是因为有人太紧张,那扇屏风不知怎地就倒了下去,轰然一声,满室皆惊。
贵女们像鸟儿一样惊散了,只有丽阳留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最当前那一人。
“殿下。”那人行礼,明明是个谦卑的姿势,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很充满一种坚韧之意,像是被雪压翻的修竹,雪一抖落,竹子就又会挺得笔直。
此时眼前的顾晚章和探花宴那一日的状元郎重叠,丽阳轻声道:“你……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你若是在这里待得……”
“既然事情紧急,顾先生还是快去吧。”姜菡萏的声音从屏风内传出,截断了丽阳的话头。
丽阳本来正在羞涩,一下子被打断,不由怒视姜菡萏:“你!”
顾晚章微一点头,趁着两位金枝玉叶吵起来之前,飞快转身离开。
身后犹传来一句——
“公主,我劝你省省,他是我的人。”
顾晚章一个分神,脚下微一趔趄。
*
丽阳没能在姜菡萏这里讨到好果子吃,怒气冲冲离开姜家。
回去之后,大约在太后那边没少嘀咕,过了没几天,太后宫里来人把姜蘅芷接了过去。
姜祯已经把迦南使者的事情告诉了张贺,张贺沉吟良久,决定采用顾晚章的提议,等过完年后,便开始“形销骨立”。
为什么要等过年?因为张贺思来想去,姜家的救命回护之恩无以报答,只能为姜家训好一批府兵,略尽绵薄之力。
府兵有大营,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姜家有校场,只是给子弟们练习骑射用的,容不下五百人,所以张贺只将五名府兵校尉叫到面前受训,派给他们各二十人的队伍用来变阵备战。
“姜家府兵装备之精良,世间无人能出其右,但因为只是府兵,没有上过战场,所以强猛有余,但机变不足,而这是为兵者大忌。”
这日上午,姜菡萏过来的时候,张贺训话正训到一半,突然一支箭矢斜刺里飞来,张贺头一偏,一抬手,抓住。
“对不住对不住!”鹿长鸣一溜小跑过来,又是低声下气赔罪,又是嬉皮笑脸拍马屁,把那支箭捡回去,继续练。
校场的另一头,姜祯带着姜家子弟和府兵们正在练箭。
姜祯面前的靶子很特别,是人形的。
虽然没有画上脸,但看那身形与身姿,明显是风曜。
姜祯的准头没有多好,但开弓已经不再吃力,而且姜祯并不要求命中靶心,只要挨上靶子,就能想象风曜中箭的模样,练得十分起劲。
姜祯的旁边是阿夜。
姜菡萏还没走近,阿夜就发现了,他放下弓箭,立刻向姜菡萏跑来。
“擅自离队,跑五十圈!”张贺马上发现了,大喝。
阿夜不是很乐意,他在这里学会了“军令如山”,但他并不是很在意张贺这座山。
反正罚跑罚板子,对他来说都没什么。
“阿夜快去。”姜菡萏道,“我在这里等你。”
阿夜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这才开始绕着校场跑起来。
“此子……恐成大患。”张贺走过来,低声道。
姜菡萏:“为什么?”
“小姐请看他的箭靶。”
方才隔得远,姜菡萏只见阿夜的箭靶上空无一物,还以为阿夜一支也没命中。
此时她走近了一看,愕然发现,靶心一圈是空的,生生破了一个洞。
这样的箭靶还不止一只,一丈外又有一只,也是中心空洞。
如此一只接一只,到最后第四只箭靶上才扎着箭矢,每一支都命中靶心,像是攒了一簇箭花。
姜菡萏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箭贯穿了三只箭靶,最后还能命中?
“他第一天来学,就拉断三张弓,直到下官拿出自己惯用的长弓,才勉强够他使用。”张贺看着箭靶,目光十分复杂,“小姐可记得当初在别院跑圈晕倒之时?那时他就悄悄躲在一旁偷看。”
阿夜想学箭。
因为箭是人类手里非常厉害的武器,他在山林里见识过它的威力。
强大、锋利、冰冷,一旦射出,就会带着鲜血和杀戮。
“可这……不是好事吗?”姜菡萏忍不住问。短短几日,就能练到这种程度,阿夜简直是天生的箭手,天生的战士。
“他的杀心太重,且桀骜不驯,往往视军纪如无用。”张贺沉声道,“这样的人,越是强大,便越是危险。军队如同兽群,兵士们会无条件追随强者,他太强,一旦背叛,可能整支队伍都会跟他走。”
“这就是功高震主吗?”姜菡萏轻声道,“陛下之所以想要大人的命,就是因为大人随时可以把南疆军带走?”
张贺脸色沉郁沧桑,良久,沉声道:“我张贺永远都不会背叛大央。”
姜菡萏看着沿校场跑圈的阿夜,阿夜感觉到她的目光,对她挥手,脸上挂着纯净笑容。
姜菡萏也微笑。
“阿夜也永远都不会背叛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