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菡萏后来回忆,阿夜与单风的不睦似乎是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开始了。
阿夜停在单风面前。
单风只挑起半边眉毛,没有动。
“这个能杀吗?”阿夜弯下腰,问姜菡萏。
他和姜菡萏说话时声音永远低沉温和,脾气很好的样子,好像是问“这个能吃吗”。
在阿夜问出这个问题后,单风另外半边眉毛也挑了起来。
“不能。”姜菡萏立刻说。
知道他是谁吗你说杀就杀?
阿夜直起身,看向单风:“你挡我位置了。”
单风双手抱臂:“小姐让我站这儿的。”
两人就像两柄出鞘的刀剑,刃口对着刃口,姜菡萏几乎能看见两人的视线交锋,火星四溅。
“阿夜,你到这边来。”姜菡萏补上一句,“我想吃松子。”
最后一句起了作用,阿夜在姜菡萏左手边坐下,开始剥松子。
他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手指轻快,剥开硬壳,吹去薄皮,一颗颗松仁很快在碟子里堆起来。
单风先是两眼圆睁,十分震惊,但很快便恍然大悟。
姐姐让他多看多学,原来是学这个。
下一瞬,他在姜菡萏右手边坐下来,在桌上看了一遍,选择拿起甜浆壶,给姜菡萏添满杯子。
知府妻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来这就是京城贵女的做派,不用侍女服侍,直接用侍卫!
个中滋味只有姜菡萏自己知道。
单风初来乍到,做一步看一步,学着阿夜做事。
但对阿夜来说,单风的每一眼都是挑衅,差一点儿就气得当场呲牙,回视的时候不免目光森然。
阿夜既然没有好脸色,单风当然也不是服软的人,于是坐在中间的姜菡萏只觉得眼前两人的视线你来我往,交织成一片刀光剑影。
姜菡萏:“……”
这就是传说中的八字不合吗?
*
梁州地近京城,府衙也学了京中的奢华,房舍十分精致。
晚上,阿夜要为姜菡萏守夜。
姜菡萏让他去休息,好好养伤。
阿夜没有说话,姜菡萏第一次见识到他这样的沉默,沉默中有一种决然的生硬:“是因为他吗?”
“他”指的是守在门外的单风。
姜菡萏朝外面看了看,然后向阿夜招招手,示意阿夜靠近。
阿夜冷着一张脸凑近,姜菡萏仰头,悄悄跟他咬耳朵:“我跟他姐姐好,他姐姐托了我,所以我留他在身边。他有他的去处,不会一直在我这儿。而且他的身份不凡,我可不敢让他守夜。你记着,他大有来头,你没事别跟他争执,有什么事情都让一让他,知道吗?”
比姜菡萏的话语先来的,是姜菡萏身上好闻的气息,阿夜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才听清姜菡萏在说什么。
让着他?凭什么?
姜菡萏发现阿夜有明显的晃神:“听见没有?”
“听见了。”阿夜低下头,声音有点低哑。
这一次给姜菡萏守夜的人是寒鸦,阿夜和单风都被赶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车队出发去元宝山。
山道果然狭窄,马车无法进山,换成骡子。
但姜菡萏身上的伤没有好全,无法骑骡子。
阿夜背对着姜菡萏弯腰俯下身。
“不行,你背上有伤。”姜菡萏的视线落在单风身上,单风刚下马,缰绳搭上马鞍,感觉到姜菡萏的视线,望过来。
阳光雪亮,他的眼睛也很明亮。
昭惠太子风晔……如果没有当年那场雪崩,才是她要嫁的人。
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阿夜忽然弯下腰,单手抱起姜菡萏。
“……”姜菡萏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稳稳地坐在了阿夜的手臂上。
单风的视线望向这边,再一次学到了——果然侍卫就是要眼里有活。
*
郭俊已经带着府兵在各处要道上驻扎,带着姜菡萏他们穿过崎岖的山道之后抵达山谷,众人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工匠们已经在热火朝天地干活,别院有些地方已经在砌墙,有些地方刚开始打地基。
照姜菡萏的吩咐,先在最边远的位置建了一座丹房,然后再建了几间小木屋,暂且能住人便行。
姜祯对妹妹要在荒山野外住小木屋这件事感到十分伤怀,一个劲劝姜菡萏先在梁州府衙住一段时间过渡一下,待别院建好再来。
虽说这里山石树木不缺,工匠们可以就地取材,但山路难走,诸般物什都很难运进来,别院修好需要漫长的时间,而此时距离永兴五年只剩三年,姜菡萏等不起。
群山连绵,山谷不止一处。
顾晚章展开图纸,将这里共分为四个大区。
一是别院,二是府兵校场和卫所,三是田地,四是丹房。
丹房的位置最为隐蔽,图纸上有尚待建成的药库,大量的硫磺硝石等物正在源源不断运进来,这次的车队就带了不少,化整为零,由骡子驮进来。
姜祯陪着妹妹在这里住了一夜,只觉得满目疮痍,要啥没啥,住到半夜直想爬起来把妹妹带回家。
风明却是对这里爱不释手,看石匠采山石、看木匠盖房子、看厨子去小溪里捞鱼、看府兵在草地上训练……桩桩件件对风明来说都无比新奇。
风明在山谷期间,姜菡萏有意无意时常指派单风陪着风明。
也许是因为天生有血脉感应,也许单风也是个半大孩子,性子又爽朗,两人很能玩到一处。
几天后,风明不得不回京,临走的时候依依不舍,单风捉了一笼子小鸟送给风明,风明这才欢喜起来。
送走忧心忡忡的哥哥和欢天喜地的风明,姜菡萏转身便进了丹房。
丹房是最早开始建的,按照姜菡萏的要求,完全不考虑方位与风水,只要大。不用木材,尽可能使用石材,以保证结实。
硫磺、硝石、木炭,原材料就这三件,但能不能爆炸、爆炸的威力是大是小,全看如何配比。
上一次在姜家丹房炸炉,她没有骗虞仙芝,当时确实是随手抓的,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复刻出当时的配比。
这间丹房原不如西山别院那间考究,也不如姜家那间精致,但姜菡萏从来不在意这些。无论丹台是高是低,丹房是大是小,都一样能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窗子正对着一片青山,刚来的时候是盛夏,草木郁郁葱葱,每一片叶子都清翠欲滴。
时间过得飞快,一抬头,窗外已是深秋,叶子或转为黄,或转为红,山林变得色彩缤纷,五色炫目。
丹房成为工匠和下人们最害怕靠近的位置。
顾晚章在京城与梁州两头跑,这天拿着一叠书信走进来,有从外面
送来的,也有里面的人寄往外面去的。
他特意挑出来的一封是单风的。
姜菡萏每日废寝忘食,连发髻都省下了,一头乌黑长发,只结成一条长长的辫子,以缎带束着,十分省事。
她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的字写得龙飞凤舞。
“……姜家小姐炼丹的本事忒差,一个月里不知炸了多少次炉。难怪要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要搁京城,得多丢人啊。”
“……不过她脾气挺好的,我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天,她一次也没有骂过我。比铺子里那些来买香粉的客人好伺候多了。”
“……姜家的府兵在山中各处要道把守,这里的山势雄奇,易守难攻,确实是个养兵的好地方。府兵的装备着实有趣!等什么时候回镇海了,我也搞一套!”
“……厨子做的菜好难吃,好吃的甜点心也不怎么做,估计是做不出来。姐,我想吃你做的红豆糕和莲子羹了。”
底下还有许多琐碎小事,诸如“深秋了山里还有蚊子,一只只的比苍蝇还大”、“小姐让人四处洒硫磺,蛇太少,不然能炖肉羹”之类的。
最后写道:“无论我怎么示好,那个叫‘阿夜’的侍卫每日里还是死气沉沉盯着我,难不成他看出什么,怀疑我了?不对呀,小姐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多问过我。也许她之前跟单诚打听我们的事,只是无意间听谁说起过,一时好奇罢了。”
姜菡萏越看越觉得感慨。
上一世结束乱世的中兴之主,此刻是一点都没有城府啊,连信有可能被别人偷看都不知道,什么都往里写。
顾晚章心细如发,跟单诚一家子打的交道多了,很快看出不对劲——单诚对单珠过于尊敬,铺子里的事几乎都是单珠拿主意。
再截到这样一封信,顾晚章认为此事不可不查。
姜菡萏:“无妨,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对单珠多尊重些,对天香阁多照顾些,留些香火人情,将来会有好处的。”
阿夜从门外走进来,手里端着饭菜。
姜菡萏忙起来常常会忘了吃饭,无论是阿福她们的提醒还是苏妈妈的唠叨都不管用,只有阿夜能催着她吃饭——他会一直把饭送到姜菡萏面前,大有姜菡萏不吃他就直接动手喂的架势。
天气已经转凉,阿夜盯得更紧,一来就把饭菜往桌上一放:“菡萏吃饭,不吃会凉。”
顾晚章提醒:“阿夜,你是侍卫,不可直呼小姐闺名。”
阿夜冷冷看了顾晚章一眼。
顾晚章:“……”
姜菡萏用眼神示意顾晚章别跟他一般计较。
顾晚章把书信收起,只留下太皇太后和风明的在桌上,转身离开。
阿夜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肩膀越来越宽阔,气质越来越森冷,人也越来越沉默,很不好惹。
山里的府兵渐渐有五六百人之数,流民有之,流氓亦有之,还有当过流匪弃暗投明的……鱼龙混杂,校场上每天都有人斗气生事,郭俊平了一起又生一起,直到某一日阿夜对着打架的两个人射出十支箭。
每一支都只是擦伤,没有一支真正射中——这比真射中了还要可怕,要知道当时两个人可是厮打在一起。
打架的两个刺头摸摸自己脸上的擦伤,再看看身后一排直接射进山石中半截的箭矢,统一地一句话也没敢说,把箭矢拔出来,双手捧过头顶,送到阿夜面前。
从那之后,校场上再也没有出过乱子。
姜菡萏想到了张贺之前的话,军营如兽群,他们天然地会奉强者为尊。
“阿夜,”姜菡萏吃着饭,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想不想当官?”
当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菡萏两个人的时候,阿夜的眼神明显柔软了许多:“当什么官?”
“校尉,跟郭俊一般大。”
郭俊昨日来找她,说到阿夜如今在军中的威望,提议给阿夜谋个官职,一则阿夜统领府兵,名正言顺,二则府兵们也不用天天为阿夜鸣不平。
阿夜:“不要。”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当官?”
“太小了。”阿夜道,“要当,就当大的。”
姜菡萏笑了:“那说说看,你想当多大的?”
“风曜那种。”
或者……更大的。
第42章 第42章阿夜,手伸出来
“……”
姜菡萏没想到阿夜的胃口还挺大,“风曜那样的,要投胎到皇家才行,除了皇帝,可没人封得了。”
阿夜回想一下承德帝的尊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声。
“要管那群府兵,就得当个校尉,这样郭俊就不会到我这里来抱怨了,听说那些人天天说他处事不公,明明你这么厉害,却连个校尉都没当上。”
阿夜:“我不想管他们。”
姜菡萏:“你之前不是管得挺好?”
“那是因为他们太吵了。”阿夜道,“我不想他们吵着你。”
阿夜的语气很平淡,看到汤碗搁在她的右手边,她的衣袖有可能会沾着汤水,还伸手替她把袖子挽上去一截,然后才发现姜菡萏一直在看着他,好像有点愣神。
阿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姜菡萏低头吃饭。
方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她的胸膛,伸进她的心里,轻轻敲了一下,像钟声被敲响,有着奇异的颤抖和回声。
阿夜从来都是对她好的,桩桩件件,数都数不清。为什么只因为这一句话失态,姜菡萏说不清,只能是因为最近炼丹熬夜太多,一时心悸吧……
脑子是这样想,眼睛还是忍不住悄悄抬起。
阿夜安静地坐在桌旁,拿筷子帮她把菜夹到面前的碟子里。这原本是阿福她们的差事,从只有阿夜能盯着姜菡萏按时吃饭那天起,就变成了阿夜的。阿夜自己吃饭从不用筷子,反正无论是骨头还是鱼刺都不能拿他怎么样,他一律用勺子,横扫千军几下就能吃完。
是接了这份差事,阿夜才开始用筷子。开始的时候姿势很奇怪,夹得很慢,中途还会掉落。但很快他就夹得又稳又好,再也没出过差错。
等到姜菡萏吃得差不多了,阿夜取来一只桔子,开始剥皮。
山谷里有不少野桔子树,结的果子居然又大又甜。姜菡萏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橙子,打算让厨子做蟹酿橙。
可是这桔子在阿夜手里,变得十分小巧。
“阿夜,手伸出来。”
阿夜桔子剥到一半,抬头看看姜菡萏,把手伸过去。
姜菡萏伸出自己的手,正要覆上阿夜的手,阿夜的手却猛地收了回去。
姜菡萏:“怎么?”
“剥桔子,脏……”阿夜有点慌乱地在身上摸了一阵,想摸帕子,然后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但这么一阵乱摸,别说他的手本来就没什么,就算是脏的,也擦干净了。
姜菡萏抓过他的手,左手对着左手,比在了一起。
然后她的眼睛睁大了,“阿夜,你的手怎么比我大这么多?”
阿夜的心脏飞速跳动,耳边嗡嗡响,以至于无法听清姜菡萏在说什么。她的手贴在他的掌心,手掌只有他的一半大,手指刚过他的指节。掌心贴着掌心,温软柔滑的触感一直往心里钻,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想要收拢起来,把她的手抓在手心。
“可恶啊,难道手也能跟着个子一起长?”姜菡萏收回了手,重新拿起筷子。
她得多吃点!
阿夜把剥好的桔子放在盘中,右手垂在袖中,始终没再抬起。
*
下午的校场,府兵们在练箭。
练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新来的府兵们已经有模有样了。
但郭俊很快发现异常,走到阿夜身边:“那只手受伤了?”
阿夜摇头。
“那为何不练箭?”
阿夜是校场上最厉害的一个,也是最努力的一个,从来没偷过懒。
但今天,阿夜左手握着那张强
弓,右手却是一动不动,每隔一阵,便低头看着右手,一脸出神。
阿夜别过脸:“就是不想练。”
他不想,郭俊也不能勉强。但看他的表情很奇怪,视线有点偏移,嘴角却在风中微微勾起。
他异于常人的强悍常常让人忘记他的年纪,郭俊此时才感觉,他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正是悄悄藏心事的时候。
那一整天阿夜都很开心。
晚上睡觉的时候,单风端着脸盆进房,就看见阿夜躺在床上,迎着灯光,在看自己的手。
别院府兵多,号舍有限,他们两人一间。
“你手废了?”单风问。
阿夜抬起眼,冷冷地:“你可以当一个哑巴。”
“那你干嘛看来看去,都看了一整天了,上面开花了——”
单风底下的话全被堵了回去,雪亮的刀锋横在他的颈边。
识时务者为俊杰,单风举起双手,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阿夜看了看天色,翻身下床。
别院还在修建,姜菡萏目前住在木屋中。
从号舍前往木屋,要经过尚未完工的别院以及锁上了门的丹房。
这一条路有一段铺有青石板,有一段铺着碎石子,有一段什么也没铺,只是青草地,还有一段不时堆着石材与木材。
这是阿夜很喜欢走的一条路。
有时是阴天,有时是雨天,每一次走在这条路上,他的心情都很好。
经过丹房再走一段石板路,就到了木屋。
木屋在一株巨大的枫树下,枫红如火。
他抖开带来的毡毯,披上,靠窗下一坐。
后脑靠着墙壁,一墙之隔,菡萏就在里面。
风吹过,枫叶阵阵飘落,在地上、屋顶上,都落着厚厚一层。
他拾起一片枫叶,窗子里的灯光透出来,照在枫叶上,脉络清晰可见。
枫叶有五瓣,看上去像一只小小的手掌。
鬼使神差地,阿夜伸出手,和那片枫叶相握。
就像,十指相扣……
“吱呀”一声,窗子在头顶上打开。
阿夜反应极快,手猛地收回。
“阿夜。”
姜菡萏从窗子探出头,唤了一声。她已经梳洗过,头发披散着,身上带着浓浓的玫瑰香气,还有一股湿润的水汽,
阿夜猛地意识到,她刚洗过澡。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联想让他的脸迅速发烫。
还好,天色早已暗沉,她应该看不到。
但今夜月色很好,清辉如水,姜菡萏看见他一只手藏在身后,问道:“阿夜,你手里拿着什么?”
“没、没什么。”
“没什么还要藏在后头?”
姜菡萏自从远离京城来到这里,整日只和丹炉为伍,日子过得轻松自在,心情很好,“还不拿出来呢?我可生气了。”
这招最灵了。
阿夜慢慢起身,把手伸出来。
掌心里有一片枫叶,被捏成了一团。
姜菡萏轻轻一笑,拿起来瞧了瞧,问道:“阿夜,你天天这样守夜,是不是很无聊?”
阿夜认真道:“不会。”
她的头发垂在颊边,像一匹丝滑的绸缎,肌肤像是厨房里做出来的一种糯米圆子,白白的、软软的,并且他想,一定是甜甜的。
她眼睛清澈明亮,阿夜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比她的双眼更美好的东西,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她的身边更安乐,晚上能睡在她的窗外,他觉得梦都是甜的。
“等别院盖好了,我在隔壁留间屋子给你,这样你就不用睡在外面了。”
姜菡萏这么说着的时候,屋内传来苏妈妈清嗓子的声音,苏妈妈道:“小姐,那可不成,这要传出去像什么话?”
姜菡萏悄悄一笑,压低一点声音,向阿夜道:“不怕,在别院我就是老大,谁敢传,我们打死他。”
阿夜点头:“好,我来。”
包管打得死死的。
“到时候让阿风也搬过来,你们也能在一起。”
阿夜这次没接话了,脸上愉快的神情迅速消散。
屋子里的灯光正照着他的脸,姜菡萏瞧得清清楚楚,叹息道:“阿夜,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一定对阿风好一点知道吗?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抱大腿越早便抱得越紧,我都是为你好啊!”
阿夜的眼睛垂下,嘴角紧抿。
姜菡萏一直有个希望,那就是阿夜和单风和睦相处,最好成为拜把兄弟那种。
这样,将来单风成为中兴之主,阿夜也能当个大将军。
这是多么好的前程。
苏妈妈在屋内催促:“小姐,该睡了。”
“知道了。”姜菡萏向内应着,然后交代阿夜,“记得啊,对阿风一定要客气些,千万不可以跟他打架知道吗?”
阿夜闷声闷气应了一声。
窗子“吱呀”一声关上。
关上了姜菡萏的眉眼,关上了姜菡萏的笑容,关上了姜菡萏的声音。
阿夜慢慢靠着墙根坐下,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好像都黯淡了。
*
月亮每一晚都经过枫树的树梢。
风渐渐冷起来,吹落所有的枫叶,只余洁净的枝桠。
再冷一些的时候,枝桠上便覆上了一层积雪,风吹来,簌簌而落。
下雪的第二天,别院的主屋落成。
姜菡萏搬了进去,并且当真在隔壁留了一间耳房作为侍卫室,给阿夜和单风。
“小姐真是天大的善人啊!听说屋子还有好几处雕工未完,本来是要到年后才能住的,小姐不忍看我们俩挤在那间小小号舍,提前搬来了!”
单风搬家的时候喜形于色。
阿夜瞥了单风一眼,没说话。
愚蠢的人类,菡萏是不想他在窗外挨冻,才着急搬的。
木屋小,不像姜家那样有外间,姜菡萏没办法留他在屋中过夜。
最开始的时候,单风也想咬咬牙,学着守夜的。
但阿夜就跟吃错了药似的,好像被抢猎物的饿狼,那眼睛简直能滴下血来,单风每一次跟他对视,都怀疑他下一瞬会暴跳而起,一口咬断自己脖子。
于是单风觉得,学东西什么的,也没那么重要。
反正他此行最重要的是打探姜家的实情。
姜家是否有谋反之心?有何部署?姜家是否已经留意到了义父?对义父有何动作?
从府兵不断增加的人数来看,单风觉得姜家指定没有多么老实忠心,肯定有点花花肠子。
但这么多府兵只交给一个天天炸丹炉的小姑娘看管,又让单风觉得不可思议。
至于义父……姜菡萏根本没有提过,有一次单风在聊到家乡时,假装无意间提起“许崇义”三个字,姜菡萏才接过一回口,说:“听说那人喜欢养孩子,还个个都养得很好,说是什么十三虎,我猜他定是位很好的父亲。”
单风如实把这番话写信告诉了单珠。
单珠回信,让他继续打探。
单风只得老实待着。
这座山谷与世隔绝,单风觉得自己跟坐牢也没有太大差别,唯有两点念想,让日子没有那么难熬。
一是姜菡萏脾气好,还生得美,又对他很是温柔和气,给这样的小姑娘当差,单风觉得骨头都轻了几分,很是愿意。
二便是阿夜。
单风小小年纪便打败了自己所有义兄,生平未逢对手,天天在校场上看见阿夜的本事,忍不住技痒,好几次都出言向阿夜挑战。
阿夜总是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走掉。
府兵们便起哄:“就凭你也配和夜哥动手?你看夜哥都懒得瞧你!”
单风气得半死,然后暗暗下定决心,
走之前一定要和阿夜好好打一架,比个高下。
不过他心里存不住事,上一瞬还想着一较高下,下一瞬就觉得都住在一个屋了那就是好兄弟,小嘴就开始叭叭的什么都聊。
可恶的是全被阿夜当成了耳旁风,完全不搭理。
比如此刻,他表达了好一通欢喜,阿夜只给他一个冷冷的眼神,含义大概在“你小子知道个屁”和“这事跟你什么关系”之间。
单风气呼呼去隔壁找姜菡萏。
屋子还在规整,到处都是箱笼,侍女和下人们正在整理。
每个人手上都在忙碌,却依然很安静,一点没打扰姜菡萏在窗前看书。
即使在隔壁拥有了一间耳房,即使他还未成年,小姐的屋子也不是他能进的,他在门口大喊:“小姐!阿夜欺负我!”
告状什么的,他最在行了。
姜菡萏从书里抬起来。屋外下着雪,天色阴沉,屋内早早就点上了灯,灯火温暖明亮,照着她细碎的鬓发上,像是笼着一层碎金。
她偏头望过来,肌肤如玉,眉眼如画,像一块要在水光里融化的棉花糖。
“阿夜……”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拖长了一点,像撒娇,又像是抱怨。
“我没有。”
阿夜的声音从单风脑袋后面传来,随后单风的衣领被拎了起来,整个人被阿夜拖走了。
单风的声音还不断飘过来:“放手!听到没有?小爷让你放手!个子高了不起啊——”
姜菡萏托着腮,看着这两人远去。
嗯……这也算是和睦相处吧?
*
年关将近,姜祯过来了一趟。
当他进入山谷,山谷里的鸡鸭好像都更欢腾了一点。
家主大人是山谷当中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每次来都是大手笔,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有赏赐。
而家主大人,只有一个要求,那是让所有人好好照顾姜菡萏。
这本就是份内之事嘛。每个人赏钱都拿得很开心。
这次因为快过年了,赏赐愈发厚重,别院上下人人欢天喜地,像是提前过年。
姜祯是来接妹妹回京过年的。
他上次来的时候,妹妹还住在小木屋,可怜兮兮。这次终于搬进了大屋子,姜祯略感欣慰,但赶工而成的屋子和姜家世代经营的大宅相比,在姜祯眼中依然粗糙得没法住人,尤其没法住他的宝贝妹妹。
“天太冷了,山里更冷,妹妹乖,跟我回京住一阵子,开了春就回来,好不好?”
姜菡萏:“不好。”
她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很像阿夜。平铺直叙,简单明了,一点不用多余的字眼,特别省事。
姜祯不甘心,还试图诱惑她:“京城过年多热闹啊,你还记不记得正月里我带你去街上玩来着,那吃的玩的多到数不清——”
姜菡萏:“记得,我被人刺杀,刺杀我的汤博望至今没有找到。”
姜祯:“…………”
汤博望确实就像是消失在了地缝里。不单京兆府的人寻不着他的踪影,就连姜家暗卫都查不出他的下落。
姜菡萏:“还有,今年风曜行了冠礼,封了信王,却没有定下王妃。哥哥,你就不怕我一回京,就被风曜盯上?我肩膀上的伤,疤还留着呢。”
“这可了不得!”姜祯的神情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立刻皱眉道,“我不是给了你去疤痕的香膏?没用吗?”
姜菡萏:“……”
所以,“了不得”的是块疤吗?
不过,在兄妹俩任何一次争执中,胜利的永远是姜菡萏的。姜祯最后还是一个人走的,没隔几日,命人送来了大堆的年货。
姜菡萏每年过年,年货都是由下人准备。似乎是她在某一天一抬眼,门框上就长出了春联,檐下就多出了红灯笼,窗子上也有了窗花,就好像春天一到,树上自然就多了绿叶似的。
这次下人们打开年货箱子准备过年,正逢日头好,她披了件狐裘,在檐下铺了条毡垫,一面晒太阳,一面看大家忙碌。
工匠们都回家过年了,府兵中离家不远的也都准了假,山谷里的人走了十之三四,但因为剩下人也很多,所以依旧很热闹。
尤其是府兵当中新收了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年纪又轻,平时又没什么消遣,挂个灯笼也能玩出无限花样,就差没有上房揭瓦。
阿夜端着一盏热茶出来,经过檐下。
正在梯子上你争我夺抢灯笼的两个府兵立马噤声,等阿夜过去,才重新抢夺起来。
阿夜把茶送到姜菡萏手里,然后望了那两人一眼。
那一眼姜菡萏没看见,但那两名年轻府兵瞬间就把灯笼挂好,然后扛着梯子就跑了。
……也不知道杀气是有多重。
“阿夜,不要那么凶,”姜菡萏觉得自己活了两辈子,很有些资格教育小孩,“太凶了,交不到朋友。”
阿夜:“不用朋友。”
“……”姜菡萏还想再说,忽然被另一边的动静吸引。
院中的一个角落里摆了张桌子,顾晚章在写春联。
别院太大,要贴的春联太多,也难为顾晚章有兴致,写完一张又一张。
好几个人围着他,写好一张就拿到一旁晾着。
后来围上去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下人是从梁州府请的,他们会忙到除夕前一天才回家,有人乍着胆子问顾晚章能不能帮忙写一副带回家。
姜菡萏以为顾晚章会拒绝,毕竟顾状元孤高自许,一字难求。
结果顾晚章点了个头便答应了,一挥而就。
那人感激不尽,欢天喜地拿走,经过院中时,姜菡萏让人把他叫过来:“我看看。”
那人连忙奉上。
姜菡萏见过顾晚章的字,在账本上写得一丝不乱,规规整整,此时才发现写账本真是让顾晚章屈才了。
红纸上的大字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气势非凡。
“真是好字。”姜菡萏赞叹。
阿夜跟着姜菡萏一起看,他只看见纸是红的,字是黑的,其它一律不懂。
……好吗?
菡萏喜欢?
姜菡萏把春联还给那下人,下人欢喜地走开。
因为开了这个头,讨春联的人越来越多。顾状元终于也忙不过来了,这时单风大手一挥:“我来!”接过顾状元手中的笔。
单风握笔如同舞枪,场子铺得大大的,在纸上笔走龙蛇,气势磅礴地一顿挥洒:“好了,拿去吧!”
求春联的下人也不认得字,反正只要是字,且又写得这么大,想来一定是好的,于是也开心地捧着走了。
姜菡萏又叫过来,也看了一眼。
单风写在信上的字已经够龙飞凤舞的了,写成春联,姜菡萏猜了半日,愣是没猜出他写的是什么。
但人家是未来帝王,是要匡扶天下、挽救乱世的人。
于是姜菡萏也极力夸赞:“好,好字!”
并且叮嘱那位下人:“一定要好生保管,哪怕明年换春联,这一幅也别撕了,以后说不定能当传家宝。”
毕竟将来就是御笔。
姜家小姐都这样说,那下人更是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擦坏了一点儿。
单风听见了这样的评价,喜得直挠头:“嘿嘿嘿,真的这么好吗?”
姜菡萏非常真诚地道:“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单风乐得合不拢嘴,从前只有人赞他枪法好,从来没有人赞他书法好。单风大手一挥,宣布剩下的春联他全包了。
顾晚章走过来,看了一眼被姜菡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墨宝。
片刻后,抬眼看向姜菡萏。
“……?”
姜菡萏眯起眼,露出一个微笑。
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要溜一回须、拍一回马的。
她没有注意到,经过阿夜身边的府兵一个个都变得战战兢兢,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只壁虎,贴着墙壁爬过去。
阿夜身体紧绷,目光沉沉,一直盯着单风手中的笔。
第43章 第43章你的名字
顾晚章管着姜菡萏的钱袋子,年底是最忙的时候。他在梁州和京城两头跑,还有心情写春联,姜菡萏十分意外,在他经过的时候,唤住他。
顾晚章在毡毯上坐下,姜菡萏让阿夜再去斟杯茶。
阿夜看了顾晚章一眼,起身去了。
养府兵、买军械战马、囤粮草……这里面的每一件事都是无底洞,需要源源不断地往里投钱。但顾晚章不愧是在乱世也能筹出十万石粮草的男人,这一年来在他的运筹之下,姜菡萏手下的府兵已经有一千多人,军械战马均已齐备,粮草足够人马吃喝上一年。
就算她无法阻止乱世的来临,她也可以凭着这里的地利人和坚守最少一年,足以自保。
马上就永兴三年了,距离永兴五年还有两年。
两年时间,她再多招些人马,多囤些粮食,就在这乱世之中守个两三年。那时许南风的真实身份应该已经被敬王爷承认,昭惠太子的名扬天下,万众归心,距离天下太平不远了。
而这一切多亏了顾晚章。
“先生,马上要过年了,先生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姜菡萏问。
阳光照着顾晚章的脸颊,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神情有些疲惫,但气质却和一年前有了明显的不同——一年前在冬猎围场上的顾晚章像一把出鞘的刀,随时准备捅死别人也捅死自己,孤高冷傲不带一丝人气,现在却沉稳温和了许多。
“小姐已经给了我很多了。”
阿夜端了茶过来,送到顾晚章面前。这个举动让顾晚章微微有些意外,要知道除了面对姜菡萏,阿夜对谁都一视同仁,没有半点好脸色。
阿夜奉完茶,静静站在一旁。
顾晚章接着往下说道:“当初在猎场时,我已经抱定必死之心,因为心里很明白,遇着那样一个皇帝,我这辈子就只能在翰林院游戏笔墨,充当别人的消遣。遇见小姐之后,我慢慢发现我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即便不在朝堂,一样是有用之身,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一样能改变天下局势。”
姜菡萏心想,他这么能挣,若非她更能花,否则他手上积累的财富,足够去收买朝中那些贪官,还真的能左右朝局。
“我的亲人早亡,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那片村子在前几年遭了蝗灾,朝廷派人赈济,送过去的粮食里面一半是沙子,一半是霉米。那些养育过我的村人都死了,从那之后过年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可今年在这里,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过年的辰光。家家户户都去村头夫子家求对联,或给几只鸡蛋,或给几张饼,那时候我就一直站在夫子旁边,看他写字。那时候的阳光和今天一样好,天也和今天一样冷……”
顾晚章说到后来,声音有些低沉,他抬起头,端着茶杯,以杯代酒,敬姜菡萏:“如果小姐真想给我什么的话,我希望小姐能够早日把丹炉里的那件东西炼成。”
姜菡萏本来也没指望能瞒过顾晚章,她也端起茶:“好。”
顾晚章起身告退,走之前,忽然想到一件事:“单珠有个爱好,她喜欢看斗兽。”
姜菡萏没想到:“?”
“遇见合意的斗兽士,她不惜重金,也会买下。但据我所知,她买下的斗兽士最终都离开了京城,被送去镇海老家。我觉得,也许这是一种招兵买马的方式,单珠背后,绝不简单。”
姜菡萏想起来,许崇义的军队在乱世中所向无敌,一是因为有昭惠太子这面大旗,二是因为有十三虎等猛将,三就是因为寻常军士亦能以一敌十,所以才能迅速扫平叛军。
原来人家招贤纳士,自有一套。
“知道了。单家是友非敌,你查归查,别得罪她。”
顾晚章点头,离开。
阿夜忽然站起来:“菡萏,我有事要办。”
姜菡萏点点头,就见阿夜向着顾晚章离开的地方,快步追上。
这倒是奇了。
阿夜从前和顾晚章一起住在紫藤居的时候,跟顾晚章可从来没走得这么近过。
*
阿夜腿长,速度快,才出院子就追上了顾晚章。
“有事?”顾晚章也很意外。
阿夜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小金锞子、银锭、银票、铜钱。
这里面有赏赐,有军饷,还有侍卫的月例。
他把这堆东西一股脑递给顾晚章:“束脩,教我写字。”
顾晚章看了看这些东西:“想赢单风?”
阿夜生硬地点头。
顾晚章看着他,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赢了又如何?”
“高兴。”
“你不是想赢单风,你只是不想让小姐觉得你不如单风。”顾晚章眸子深深,“阿夜,你要知道,那是姜家嫡女,是天上月,而你我,只不过是地上的尘埃。”
阿夜明显没听明白,他的理由非常简单:“小姐喜欢看写字。”
小姐喜欢看,他就去学。
他可以写得比单风还要好。
“行吧。”顾晚章从那堆东西里面挑走了最值钱的金锞子,“赢过姓单的,倒是不难。”
*
接下来的几天,姜菡萏总是能在阿夜身上看到一点墨渍。
要不在衣角、要不在袖口、要不在手上……有时甚至在脸上。
单风嘲笑他:“好小子,偷偷喝墨水去了吧?就算喝一升墨水,也学不会写字啊!”
阿夜的回答是将刀锋怼上他的脖颈。
单风反应也不弱,枪杆格挡住刀刃。
这一日是除夕午后,别院就姜菡萏一个主子,既不用祭祖,也不用大开筵席,厨房里准备着年夜饭,姜菡萏忽然想做一道甜羹,遂亲自下厨。
正在忙碌间,一抬头就看见自己唯二的两名侍卫刀枪相向,下一瞬就要打起来。
“阿夜!”姜菡萏连忙叫道,“过来帮忙!”
两人从来没有真正打上一场,实力尚分不出高下,从个头上讲,阿夜更有优势,更具压迫感。
阿夜一收刀,这架便打不起来了。
“帮我剥核桃。”姜菡萏给阿夜派差事。
于是阿夜开始捏核桃,一捏碎一个,全成了渣渣。
姜菡萏早习惯了阿夜干活的方式,很清楚他会慢慢学会控制力道,然后做得又干净又漂亮。
果然,等她把红豆放进锅里熬的时候,阿夜身边已经剥出了大半碗核桃,连细皮都仔细去净了,全是白净的果肉。
“阿夜真厉害。”姜菡萏向来不吝夸奖,自己拈起来尝了一颗,还拈起一颗送到阿夜嘴边。
阿夜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住。
他对吃的东西向来不讲究,吃进肚子只图个饱,此时却尝出了独属于核桃的油润甘香。
核桃……原来这么好吃。
姜菡萏喂阿夜完全是个习惯性动作。阿夜永远在她身边,她熟悉他的存在就跟熟悉自己的影子似的,给阿夜一口吃的,和给自己一口吃的完全没什么分别。
喂完才注意到阿夜耳朵下面好像有一点黑,伸手去蹭了蹭,没蹭下来,还想再伸手的时候,阿夜整个人从小凳子上弹起来,捂着耳朵“哐”一下把自己砸在门边。
动静之大,把门外的单风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握紧了枪杆。
什么什么?终于来刺客了吗?
结果什么也没有,只有厨房里受惊的大狗子一只。
阿夜捂着耳朵,从指缝里还能看出耳根红得像是要滴血,而且红晕迅速向整张脸扩张,很快阿夜的脸便成了一张刚蒸熟的螃蟹。
“阿夜……”姜菡萏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阿夜,“我弄疼你了吗?你脸上那点……是受伤了吗?”
阿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姜菡萏的碰触越来越敏感,她只是轻轻碰他一下,他却觉得如受雷击,身子都麻了。
单风在门外捂着肚子狂笑:“他在学写字呐!那是墨点子!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阿夜大怒,单风跳起来就跑。
“真的?”姜菡萏很是惊喜,“学得
怎么样了?”
阿夜低着头:“在学春联。”
“好呀!给我写一个,我贴房门上。”
阿夜蓦地抬头,眼睛出奇明亮。
“……好。”
*
甜羹在炉子上慢慢炖着,姜菡萏回房梳洗,换上新衣。
姜祯从京城捎过来的冬衣足有好几箱子,姜菡萏根本穿不过来。今天是过年,阿福她们为她找了一件大红织锦缎内衬水貂的大衣裳,底下是同色长裙,头上难得地梳了一次华贵发髻,戴了一整套的黄金嵌宝首饰。
镜中的人华贵鲜妍,美丽不可方物。
“小姐真是越来越好看了。”阿喜忍不住说。
苏妈妈一脸爱怜:“是这样的,女孩子在这样的年纪,就是一年比一年好看。就好比那些花儿,花苞刚刚打开,一日比一日开得好。”
姜菡萏平时很少照镜子,看现在的自己和之前的自己,瞧不出什么太大分别。
这时房门被叩响。
“是阿夜,让他进来。”
苏妈妈很不满。
但姜菡萏从来不是听劝的性子,苏妈妈只能安慰自己,这里天高皇帝远,小姐再怎么乱来,京城也没人知道。
房门打开,阿夜走进来。
姜菡萏坐在镜前,转脸望过来:“墨宝可带来了?让我好好瞧瞧。”
阿夜愣在当地,眼前一个菡萏,镜中还有一个菡萏,两相映照,他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一片繁花盛放,目不暇接。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打开自己带来的字。
那是一个“春”字。
姜菡萏接过来细看,只见字体虽有些稚拙,但笔力竟然不输大家。
她自幼每一位老师都是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只不过她懒怠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终书法平平。可自幼受名师调教,眼力很是不错。
“我从前学字的时候,老师说运笔如运剑,书法大师与剑法大师有相通之处。当时年纪小,还觉得是老师骗小孩,没想到是真的。”姜菡萏不住点头,“阿夜,再给我写一个。”
阿夜被夸了,脸上很兴奋,眼睛很明亮。
阿福备上纸笔,阿夜提笔,认认真真又写了一个“春”字。
“……”姜菡萏,“除了这个字,还会别的吗?”
阿夜摇头。
他反反复复,每日所写的就是这么一个字。
姜菡萏明白了,在短短几天内,让一个从来没有握过笔的人学会写春联,当然不能练太多字。
“能把一个字练到这个份上,阿夜已经很厉害了。”
阿夜略有点紧张地问:“比单风厉害吗?”
姜菡萏小小声:“我偷偷告诉你,你别告诉他。——对,比他厉害。”
阿夜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比屋子里的灯光还要明媚灿烂。
这笑容仿佛能照亮一切,姜菡萏来了兴致:“你还有什么想学的字吗?我教你。对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她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夜”字。
阿夜看了看这个字:“我的名字,长这样?”
姜菡萏点头:“对。”
阿夜:“那你的名字呢?菡萏,怎么写?”
姜菡萏提笔,写下“菡萏”二字。
阿夜拈起那张字,看了又看:“这两个字,很好看。我想学。”
姜菡萏看了看屋里的水漏,离晚饭还有点工夫,欣然道:“好,我教你。”
屋子里慢慢弥散着墨香。
阿夜是最好的学生,专注、平静、有耐心,一笔一画慢慢跟着学,错了就从头再来,一点儿也不急躁。
相形之下,姜菡萏这个老师当得却不够完美,她在阿夜犯错的时候总是急于纠正。
“不是这样的,上面的草字头不要写太长,不然底下不好看。”
“这里面是短短的小横,不是点!”
“看,又写长了!”
她语速越来越快,离得也越来越近。
织锦的料子在灯下泛出宝石一样的光泽,阿夜忽然觉得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视线,手上开始飘忽,原本应该写在里面的一横,拉到了外面。
“哎呀错啦!”姜菡萏握住阿夜手里的笔,“看,写在里面,小小一横,不是点,也不能写出界。”
这个瞬间,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在阿夜耳畔消失了。
全身的血液向右手冲去,手背、手指……每一寸皮肤都分外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跟他的体温比,她的手微冷,像一块玉,但又那么滑,像一颗已经被含化了的糖,还那么轻软,像风中飘落的一片花瓣。
她握着他的手,这个姿势让她整个人都贴在阿夜身上,她身上的香味和气息包围着他,隔绝了空气,阿夜忽然间无法呼吸。
姜菡萏开始还在用心教,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分神。
阿夜垂眸认真写字的模样和他平时的样子有些不同,在英挺之外多了一丝沉静气息。
他的眼睛眨得很快呢,睫毛长长的,眨动的时候,就像蝴蝶扇翅膀似的……她甚至想去碰一碰。
他的鼻子好挺,唇好红啊……脸也好红……
两人握着的笔下,最后一横不止写出了界,还一直停顿在纸上,慢慢洇成一点漆黑的圆。
“咳咳咳咳咳……”
苏妈妈像是突然患了喉疾,拼命咳嗽。
咳嗽声惊醒了两个人。
姜菡萏猛地松开手,阿夜也终于找回了呼吸,深深长吸了一口气,可怜的肺终于有一口气喘上来了。
“该去吃饭了,我饿了。”姜菡萏说。
“对,该去吃饭了,我也饿了。”阿夜也说。
两个人同时起身走向门口。
姜菡萏在门槛的时候差点儿绊倒了一下,还好阿夜眼疾手快,迅速扶住姜菡萏。
“多、多谢。”姜菡萏生平头一回,跟阿夜客气起来。
“不、不谢。”阿夜也是生平头一回学会了礼貌用语。
苏妈妈看着这两人的背影:“……”
第44章 第44章我们还没有长大
别院人少,府兵们聚一处,下人们聚一处,大厅上姜菡萏带着苏妈妈阿福她们,还有阿夜、顾晚章、单风、郭俊等人一处。
姜菡萏入席的时候,脸还有点热热的。
好在今日穿得喜庆,大红缎子本来就把雪白的脸颊映成了一颗粉桃子,这桃子再粉一些,瞧着也很自然。
因为就这么些人,席上不分尊卑,皆是一人一席,分席而坐,十分热闹。
苏妈妈等人在别院过了好些个清冷新年,头一回这么热闹。看着小姐一直带笑的面孔,苏妈妈一半欢喜,一半忧愁。
喜者,小姐越来越有人气,比从前只知道炼丹的时候不知要好多少。
忧者……苏妈的视线望向阿夜。阿夜脸上向来是没什么表情的,因为眉眼生得锋利,看上去总带着几分杀气。但此时阿夜的锋芒明显软和了不少,尤其是每次望向小姐,阿夜嘴角都会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
还不大好意思让别人瞧见,每一次轻笑时,都微微低头。
这让他看起来终于像一位天真的少年郎,而非一尊杀神。
幸好这里不是京城……但总归是要回京城的啊。
苏妈妈端着酒杯,忧心忡忡。
阿福几个小姑娘虽是乖巧,但到底年纪小,爱热闹,尤其是阿喜性子活泼,酒过三巡之后,给大家唱了支小曲助兴。
顾晚章让人取来笛子,为阿喜伴奏。
单风跳出来,为大家舞了一回剑。
郭俊甚至还讲了个笑话——虽然并不好笑。
姜菡萏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场面,明明没有喝酒,心里面也觉得醺醺然。
没有战乱的日子真好。
阿夜一直在喝酒。
他的酒量很好,一杯又一杯,就跟喝蜜水似的。
单风收了剑回到席位上,看见阿夜身边已经空了好几只酒壶,顿时起了好胜之心:“阿夜,这里的酒跟果浆似的,劲道不够。我姐姐托人给我带了一坛顶顶上等的
烈酒,你敢不敢跟我比比?”
阿夜:“拿来。”
一时酒来了,足有一大坛子。
单风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霎时香透整间大厅。
“这是我……我娘亲手酿的,大老远从镇海送过来的,名叫‘一碗醉’,寻常人也就一碗的量,喝完一碗就该醉倒了。嘿嘿,区区在下不才,最多的一次喝过八碗。”
苏妈妈年纪大了,阿福几个是小姑娘,姜菡萏体弱甚少饮酒,单风给她们只倒了一小杯尝尝,顾晚章和郭俊的酒量俱是平平,只要了半碗。单风给自己和阿夜面前的大碗斟得满满的。
阿夜端起酒便喝。
他尝不太出食物的好坏,也尝不出酒的浓淡,再烈的酒到了肚子里好像都是蒸发成水汽,又升到脑子里,变成云。
他的脑子里此刻充满着一团一团的云朵,他整个人像是飘在云朵上,画面反复重温,全是菡萏靠在他身上,握着他的手……
他低下头,拳头抵着额头,挡住嘴角的低笑。
姜菡萏今天晚上的视线就没敢多往阿夜那边去,见他喝得多了,才悄悄多看了两眼。
她从来没见阿夜喝过这么多酒。喝酒之后的阿夜眼睛更亮,目光更锋利,像是刚磨过的刀,光芒惊人。
然后就见阿夜抬起头,视线刚好和她的对上。
姜菡萏心头一跳,视线下意识偏开,落在单风身上。
单风开始喝的时候还有几分得意洋洋,喝到三四碗的时候感觉不大对劲了,喝到第六碗的时候开始有点苦大仇深,他问阿夜:“你……你上一次喝醉是什么时候?”
阿夜说:“我没醉过。”
单风:“我不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单风的酒量显然不如阿夜,他脸上已经喝出了一片酡红。
酒劲上来了容易较真,阿夜又是个不肯让人的,姜菡萏生怕他们俩闹起来,连忙开口道:“我做了甜羹,你们要不要尝尝?”
单风一听有甜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连声道:“我要我要!”
甜羹端上来,盛在小碗中,每人皆有一份。
单风暂时放下酒碗,拿起勺子,露出一脸幸福的表情:“我最喜欢吃甜羹了,以前在家里,我姐姐每年都会做。我最喜欢红豆和莲子,小姐你有没有放啊?”
“都放了,还放得很多呢。”姜菡萏笑道,“你尝尝看,和你姐姐做的比起来如何?”
这是她生平头一回下厨,厨艺的特点可以称之为“海纳百川”,就是什么都往里放一点。这碗甜羹里面有核桃、红枣、桂圆肉、银耳、茯苓、人参、花生、桔梗、甘草、麦冬、枸杞……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上次看了信,她想跟着做红豆糕和莲子羹。
但又一想,单风在信中提过这两样,她就做出这两样,恐怕会引起单风的怀疑。
于是综合一下,把红豆和莲子搁一起,做一碗甜羹。
她忙于炼丹,只能抽空展现一下她的和蔼可亲,现在正逢年关,单风一个人在外过年,正是倍感孤单的时候,她正该展现一下她的温柔贤惠,毕竟单风对她来说不仅仅是未来的帝王,还是未来的夫君。
然后就见单风满满勺了一勺,塞进嘴里,然后,一口喷了出来。
单风一脸惊恐:“这是什么?!”
姜菡萏:“……”
她看向其它人,“……难吃吗?”
其他人面色各异,有连连摇头的,有紧紧皱眉的,有捂着嘴的……情态不一。
“不算难吃。”顾晚章是斯文人,不会喷饭,他尝了一口,放下碗,沉吟道,“就是……稍稍有点药味。”
郭俊道:“能尝到小姐的手艺,是我等的福分,怎么会难吃?”
“……”姜菡萏心想你们两位真的是拍不了一点马屁。
对于居上位者来说,没有漫天称颂,且只吃一口就放下勺子,就等于指着鼻子骂难吃了。
她自己尝了一口,然后……忍住没有喷出来。
“不难吃,好吃的。”唯有阿夜,独树一帜,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甜羹,认真问姜菡萏,“就是少了点,还有吗?”
顾晚章、郭俊:“……”
“……”单风喃喃,“我服你了,哥。”
“别吃了。”姜菡萏掩面,默默地把甜羹放远了一点,开始思索该如何挽救,把听过的后妃争宠实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低下头,掏出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我……我第一次下厨,原想着你爱吃甜的,所以试着为你做一碗甜羹……唉,都是我没用,甜羹都做不好……”
阿夜拿着碗,看看姜菡萏,看看单风,愣住。
单风也愣住了:“小姐……专门给我做的?”
“不是给你,还能给谁?”姜菡萏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除了你,我们这儿还有谁喜欢吃甜的吗?我做的……真的很难吃吗?”
单风完全呆住了,这辈子就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空白的大脑条件反射般喃喃道,“真的好难吃……”
“咔嚓”一声,阿夜捏破了手中的碗。
下一瞬,他离席而起,带起的风势压得烛火一阵伏低,当众人的视线再度清晰,他已经站在单风面前,一把攥住单风衣襟,声音冰冷:“你敢说菡萏做的东西难吃?”
姜菡萏准备甜羹主要是做做样子,东西是厨房准备的,火候是厨房看着的,核桃还是阿夜剥的……
不好吃确实有点失望,但博得单风的喜欢固然是好,能博得单风愧疚一样不坏,目的照样能达成。
可要是阿夜真伤了单风,那她这顿全白忙了。
“阿夜你干什么?!”姜菡萏立刻道,“还不快松手?弄伤了阿风怎么办?”
阿夜回头,从前他每一次望向她,眼神都是明亮柔和,可这一次,他眼中有明显的不解与委屈:“他说你做的甜羹不好吃。”
单风立马道:“也、也没有不好吃,可、可可能就是我不大习惯……”
“你看,他只是没吃惯。”姜菡萏道,“你快放手,不然我生气了。”
阿夜看懂了姜菡萏的表情,她是真的很紧张,生怕他弄伤单风。
她也是真的很辛苦,在厨房里忙了那么久。
他从来没有见她为谁下过厨房……
阿夜心里好像有无数的东西在翻涌,心事从来就没这么复杂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只知道他心里很难受,像是有谁的手伸进他的胸膛,紧紧捏住了他的心脏,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厅。
单风还有几分发懵,一方面觉得阿夜真是侍卫中的侍卫,我辈楷模,他再怎么学也学不到这么狗腿。
另一方面,他真的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抚平衣裳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对劲,低头一瞧,过年特意换的新衣,被阿夜抓皱的位置,上面沾了点血迹。
哪来的血?
他的衣裳颜色浅,沾上血很明显,姜菡萏一下子就看到了。
是阿夜,阿夜的血!
她立刻起身,走到阿夜席前,一眼就发现那几片被捏碎的瓷碗碎片,边角上都沾着殷红血迹。
“阿风,你不用放在心上,阿夜对我最为忠心,所以如此。今日的甜羹不合你口味,我下次再试试。”
姜菡萏的声音很平静,向大家道,“大过年的,不许为这一点小事扫了兴致。来,你们接着喝,没喝醉的都不能离席。”
众人遵命,姜
菡萏让苏妈妈发了新年的赏赐,自己先带着阿喜离席,说是去更衣。
离开大厅的时候她的身姿还是很端庄的,一走出众人的视线,立马拎起裙子开始跑。
阿喜连忙跟着:“小姐着急的话不该走这条路,应该走后头!”
姜菡萏这半年来勤于走动,身体比从前好不少,一路直接跑进卧房旁边的耳房,房间里却是空的,阿夜不在。
阿喜这才明白小姐并不是真的要更衣。
“阿喜,分头找,找到阿夜告诉我。”姜菡萏说着,拎起裙子又跑了。
阿喜一片混乱:“……”
在席上小姐不是都为单风做甜羹了吗?
*
山谷很大,风雪不小,姜菡萏从房间找到校场,又从校场找到丹房,最后找到原先的木屋外,哪里都没找着阿夜。
她实在走累了,往旁边山石上一靠,扯着嗓子喊:“阿夜——”
山谷传来阵阵回音。
不等最后一道回音落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在。”
姜菡萏吓了一跳,一转身,看见阿夜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默然地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因为是过年,别院上下都发了新衣裳。这一身袍子修长合身,大袖上束了箭袖,虽宽大却不影响动作。
他的身形高挑,这样立在风雪中,有种异常端凝巍峨的气质。
“你……你一直跟着我?”姜菡萏反应过来这一点,顿时跺脚,“你怎么不出声?!”
阿夜沉默半晌:“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除了找你,我还能做什么?”姜菡萏很生气,“你倒好,一直跟着我,看我笑话是吧?你不知道我怕冷吗?跟我这么久也不出声!”
阿夜更沉默了。
也许,你是在为单风找什么。
你愿意为他下厨,也许也愿意为他做别的什么事情。
他看不懂,所以不打扰。
但这些念头在他脑海纠缠如雾气,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只是道:“我没有。”
“你就有!”姜菡萏累出了脾气。
阿夜低头,不反驳,只是往她侧边站好。
他个子高大,呼呼吹来的寒风被他挡去了大半,姜菡萏的气消了一点,道:“你的手呢?”
阿夜把右手背到了身后。
“出息了,还不给我看了是吧?身上有伤药吗?”
“有。”
“上过药了吗?”
“没。”
“为什么不上?”
“不想。”
“……”姜菡萏,“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
她起身就想过来抓他的手,却忘了自己正走得腿软,一下没站稳,整个人向前扑去。
阿夜本来想后退一步避开手,此时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上前一步,接住了姜菡萏。
雪花轻盈地飞舞,姜菡萏跌进他的怀中,好像比雪花还要轻盈。
姜菡萏只觉得脸狠狠撞上他的胸膛。
还好他今天穿的是便服,不是铠甲……姜菡萏暗自庆幸。
阿夜不怕冷,冬天依旧是穿单衣,单薄的布料隔不住体温,姜菡萏的鼻子冻得都快掉了,贴上他温暖的身体,简直不想离开,还想蹭一蹭。
她很努力地克制了这点冲动,鼻间全是他的气息,带着明显的酒气,浸着酒气的阿夜好像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手扶着他的臂站稳,感觉到掌心下面坚实的肌肉,和自己软绵绵的手臂完全不同。
经此一摔,本来那点脾气不知摔到了什么地方去,她站直后,感觉脸上有点发烫。
阿夜像是怕她再摔,手臂一直虚扶着她,没有收回去——但只用左臂,右手一直藏在身后。
风吹过,姜菡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回去吧。”阿夜道。
“哼,还知道回去,要不是出来找你,这么大冷的天,你以为我愿意出来……”
因为莫名其妙已经消了气,姜菡萏声音低低的,软软的,与其说是指责,更像是撒娇。
阿夜走在前面替她挡着风,听着身后传来嘀嘀嘟嘟的声音,那些在席上冷冰冰地存在心里的东西,也莫名地开始消融了。
姜菡萏“呀”了一声。
“怎么?”
“鞋子湿了。”姜菡萏眼睛里带着点抱怨,带着点委屈。
这种鞋子只适合铺着厚毯的室内,连鞋底都是缎面的,其实早就渗了雪水,前面找人时太着急,一时没有察觉。
阿夜停了一会儿,矮身弯下腰。
姜菡萏只感觉到他的手臂搂住自己的膝腰,然后自己便坐在了他的肩臂上,他像是抱小孩那样把她单手抱了起来。
“阿夜!”姜菡萏又吃惊,又慌乱,动了动,“快放我下来。”
阿夜道:“你的鞋子湿了,不能走路。”
“我知道,但不能抱!”
“为什么?”阿夜道,“以前抱过。”
是的,以前是抱过,以前他们还在同一个床上躺过呢……可那是以前!
姜菡萏解释不了此时的紧张,只道:“以前我们还小,现在我们都大了,不能抱了!”
阿夜不想放手。这样抱着她,她好像长在他身上,他们无比亲近,亲近得就像当初在山洞里的那段日子,天大地大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一些,她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缎,像是狼群里那些狼崽子毛茸茸软绵绵的模样,他抱着她,总是能够轻易地想起从前那些简单快乐的时光。
“还没有过年。”阿夜低声,“我们还没有长大。”
姜菡萏贴着他温暖的身体,挣扎的心思慢慢熄了下去,左右看了看,带着几分鬼鬼祟祟,“那……别让人看见。”
“好。”阿夜的声音里恢复了活力。
府兵们在喝酒划拳,下人们也笑笑闹闹,沿途屋子里都透出灯光。
不提防有人开门出来,姜菡萏心里一紧,忍不住抱紧了阿夜的脖子:“有人有人!”
阿夜迅速闪身到屋子后头,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姜菡萏听到他的闷笑声低头,才发现自己方才抱的不是脖子,而是脑袋。她的衣袖十分宽大,把他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松开手的时候,袖子移开,露出阿夜带笑的脸庞。
阿夜眉眼锋利,不笑的时候总显得杀气腾腾,但一笑起来,笑容比谁都灿烂。
此时姜菡萏看到的,就是他这样灿烂的笑容,映着窗子里漏出来的灯光,明媚璀璨,让人难以直视。
姜菡萏发现自己不能盯着他看,不由自主偏开了视线,努力找他的错处,以缓解这个笑容给她带来的冲击,她的心砰砰直跳,十分不正常。
“都怪你,我明明是正经主子,还要偷偷摸摸。”
“是。”阿夜认罪,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姜菡萏还不解气,轻轻往阿夜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阿夜不笑了,抬眼望着她,屋内的灯光从窗子里透出来,映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漆黑深邃,眸子里有她清晰的倒影。
之前有过的慌乱又来了,姜菡萏干脆拿袖子重新把他的脸盖上。
不许看。
屋里出来的人回去了,房门关上。
阿夜靠墙边站着,任由她盖着脸,熟悉的玫瑰香气笼罩着他,他希望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一动不想动。
但姜菡萏还是拿开了衣袖,催他:“走呀。”
阿夜抱稳她,闪身经过房屋,一路避让人群,把姜菡萏送回房中。
房里烧着地龙,比外头暖得多,姜菡萏迫不及待坐下,把浸湿的鞋袜脱了。
踩在温暖的地毯上,已经冻麻的双脚这才缓缓恢复知觉。
阿夜单膝跪下,双手伸向她的脚。
姜菡萏一下子把脚缩回裙子底下:“做什么?!”
阿夜:“……帮你暖
暖。”
“不用,这个真的不用,而且,马上就过年了,过完年,我们就大了一岁,阿夜,真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吗?”
阿夜不想知道,良久才答:“哦。”
姜菡萏伸手:“伤药拿来。”
阿夜掏出伤药,递给她。
“手拿来。”
阿夜没有动。
“拿来!”姜菡萏声音往上抬了一点,“我在外头找了你半天,你不听话了是吧?”
阿夜抬头,她很生气的样子,眼睛睁得圆圆的,好像努力做出一副凶相。
但奇异地,他知道她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不是。
比如在外面他刚出声的时候是,现在不是。
他把右手伸出去。
上面有斑驳的伤口,有两处扎得还挺深。明显是被扎破之后没有第一时间甩开,还用力握紧了碎瓷片。
“你是属河鲀的吗?这么大气性?”姜菡萏一面上药,一面道,“阿风就说了一句难吃,你就气成这样……”
听到“阿风”两个字从姜菡萏嘴里说出来,阿夜的脸一下子绷紧了:“他胡说。他不该。他该打。”
“是难吃,他没说错。”
“不难吃,”阿夜用力道,“好吃,很好吃,最好吃。”
姜菡萏上完了药,盖上药瓶,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你呀,傻的。”
她的指尖凉凉的,触感久久地留在阿夜的额头,阿夜慢慢低下头,耳根有点发红。
“阿夜,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
“绝对不可以和阿风动手,更不可以伤到阿风。”
阿夜蓦地抬头,望向姜菡萏,眼中有强烈的抗拒。
姜菡萏:“你答应了的。”
“为什么?他不好。你为他做甜羹,他还说难吃。他该死。”
阿夜的情绪一向很简单,且平淡,姜菡萏很少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这样浓烈的情绪,满是怨怼与不甘。
“因为他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对整个天下来说也非常重要。”姜菡萏认真道,“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会有很多很多人跟着去死。”
阿夜无法理解:“他和我一样,是个侍卫。”
侍卫,是属于菡萏的。
要做的,只有忠于菡萏。
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跟全天下更没有关系。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阿风以后会变成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你们是不一样的。”姜菡萏看着阿夜的眼睛,“你刚才已经答应我了,答应的事情,不可以反悔。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不要你了。我是认真的。”
阿夜看得出她的认真。
她认真起来,就是会有这种坚定不移的眼神,仿佛天崩地裂都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他慢慢低下头,手在袖中握成拳,才上过药的掌心再度滴下血。
血色鲜红,红茸毯也鲜红,一般无二,看不出来。
阿夜的声音很轻。
“是。”
第45章 第45章……带我吗?
“你饿不饿?”
姜菡萏忽然问。
在席上没好好吃,又在雪地里一通跑……她饿了。
阿夜慢慢松开手,抬起头:“回去吃吗?”
姜菡萏累了,不愿再动,让阿夜去厨房随便找点吃的来。
阿夜去了,片刻后拎着一只椿箱过来。里面有点心小菜,还有一碗饺子。
只是这些东西都十分精致,份量小得很,显然不够两个人吃,尤其阿夜胃口可不小。
姜菡萏问:“你吃什么?”
阿夜打开椿箱下面一层,里面有一只大碗,满满一碗甜羹。
“……”姜菡萏立刻回忆起这东西的味道,“……快别吃了。”
“你要吗?”阿夜腾出一只小碗,“我分点给你?”
“不用不用不用。”
阿夜便拿起了勺子,一大碗甜羹很快被风卷残云地吃光了。
姜菡萏叹为观止:“你真吃得下啊?”
之前在席上,她还以为阿夜说好吃,是因为他独具拍马屁的天分呢。
“菡萏做的,很好吃。”阿夜说着,认真道,“下厨很辛苦,以后不要做了。”
姜菡萏心说这才刚开了个头呢,哪能就收手?但就在这个时候,前院“啪”地一声,一朵烟花蹿上天空,炸出一团绚丽的火光。
紧跟着一朵接一朵,鞭炮也放响了,人们的欢呼声传来,山谷里异常热闹。
子时已经过半,旧年已经过尽,是新年了。
远处的梁州城上空也是星星点点,烟花不断。
整片大地都在为刚刚到来的永兴三年欢庆不已。
姜菡萏吃着点心,望着窗外,忽然发现烟花的样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
“明年我做几样新式的烟花,过年的时候放。”姜菡萏决定。
窗外的烟花映在姜菡萏的眸子里。
看烟花的姜菡萏,映在阿夜的眸子里。
她一向不爱梳发髻,专门为过年而梳的华丽发髻回来就拆了,满头珠翠卸下,只剩一头缎子般的长发,在烟花忽闪忽亮的光芒下泛下一层宝石般的水光。
阿夜在她的身后,慢慢伸出手。
很想碰一碰,摸一摸,那样的发丝,是不是比缎子还要顺滑?
但掌心的刺痛,让他收回了手。
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像琥珀包裹着小虫那样,把此时此刻包裹起来,把他们两个包裹起来。
只有他们,没有其他任何人。
*
上一世永兴三年的春天出了一件大事。
太子风明被褫夺储君之位。
这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消息传到西山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风明从东宫搬去了慈安宫,并且直到城破,一直是戴罪之身。
若非有太皇太后和姜家极力护持,风明很可能活不过这个春天。
所以过完年后,姜菡萏便准备回京一趟。
她让苏妈妈收拾行装,顺便让人去唤单风来。
苏妈妈手里的活计顿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小姐,你有没有发现近来那个阿风不大对劲?”
说起这个,姜菡萏有点头疼呢。
她发现自从过完年,单风就有点躲着她。
倒不是躲她派的差事,而是躲她的视线。
只要她的视线一望过去,单风立马低头、偏头,或者突然发现地上的蚂蚁和天上的云相当有意思,怎么也看不腻。
姜菡萏疑心是那碗甜羹坏了事。
早知道全让厨子代劳,她假装是自己做的好了。
“这只是暂时的。”姜菡萏对苏妈妈说,也对自己说,“他会回心转意的。”
“我的小姐,你是要嫁进中宫的人,管一个侍卫的心意做什么?还有那个阿夜,我瞧着也十分不对劲,他有时候看小姐的眼神,像是要一口把小姐吃下去。他又不是人堆里长大的,我真怕逼急了,他会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
这番话苏妈妈憋了很久了,一股脑儿倒出来,姜菡萏听得却是心不在焉:“苏妈妈想多了,阿夜性子最是单纯善良,又乖巧又听话,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妈妈一整个呆住。
小姐,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阿夜什么时候跟单纯善良、乖巧听话沾上边了?他要真是如此,那群虎狼似的府兵能那么怕他?
“小姐,阿风来了。”
阿福回禀。
单风站在门外,垂着手等候吩咐。
“阿风,想不想回京看看你姐姐?”姜菡萏问。
单风本是低着头的,闻言立马抬眼,眼睛闪闪发亮。但视线一碰到姜菡萏的脸庞,他猛地又把头低下去,“可、可以吗?”
“你从去年来我这里,就没有告过假吧?我正要回京,你随我一道,就当是休假了。”
单风大喜:“谢小姐!”
他不敢多看姜菡萏,逃也似地退走了。
因为退得快,姜菡萏没有看见他脸上冒出来的红晕。
姜菡萏觉得有点愁人。
不就是厨艺差了些吗?至于这么嫌弃吗?
单风离开没多久,阿夜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菡萏……”
正在收拾衣裳的苏妈妈立刻道:“阿夜侍卫,你也大了,不可直呼小姐的名字。”
但旁人的声音在阿夜那里一直都是耳旁风,他的话顿也没有顿一下,接着问道:“……回京城带单风是吗?”
姜菡萏:“嗯。”
“那……我呢?”
姜
菡萏在整理这一个月来丹房里所有的配方记录,一时听得不大明白,抬头问:“你什么?”
“……带我吗?”
姜菡萏从阿夜的声音里听出了罕见的迟疑,然后发现阿夜的手在身侧握成拳,这是他明显紧张时才会有的动作。
姜菡萏道:“这还用问吗?自然要的。”
阿夜是她的影子,是她最好用的刀,也是她最信任的同伴,她怎么可能不带上阿夜?
阿夜脸上的紧绷神情霎时消失了,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离开时的脚步异常轻快。
第46章 第46章粗长双更
即将到来的上元节,是年节的尾声,也是年节的高潮。
京城处处人声鼎沸,花灯一盏盏挑在屋檐与树梢,一只比一只更加富丽奢华。酒楼与银楼前扎着高高的灯山,入目宝光灼灼,仿佛流星齐齐约定坠入凡间。
姜菡萏觉得京城好像比去年还要繁华热闹。
百姓们扶老携幼赏灯逛街,说笑声与叫卖声混在一处,伴着屋宇内传出的悠扬曲调,好一幅歌舞升平的风流气象。
只有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衣衫褴褛的人无知无觉倒在墙角,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
失去父母的幼儿茫然地守在尸体旁,望着灯光璀璨中的街道愣愣地出神,推一推父母,却发现他们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于是放声大哭。
这哭声消融在大街上的喧嚣中,就像一滴水融在大海里那么不起眼,转瞬便被热闹盖过,无人在意。
“小姐,前面拐个弯就是天香阁了,我能先回家吗?”
马车外,单风的声音传来。
姜菡萏自然是应允,道:“替我给你姐姐带个好儿。”
单风欢喜地答应了,背上包袱,挤开人群,就往天香阁的方向飞奔。
街上非常拥挤,马车行进得十分缓慢。姜菡萏掀开车帘,看见阿夜随行在马车旁,车帘一动,阿夜便望过来。
走到这样繁华热闹的地方,阿夜的目光仍是十分沉静,仿佛世间的繁华同他没有半点关系。
“阿夜,我带你去个地方玩,好不好?”
“好。”
片刻后,姜菡萏下了马车。
她出门的时候便换上了男装,宝蓝通肩大袖外袍,内衬的貂绒自领口与袖口露出来一线,系着暗红斗篷,端端正正戴着帽子,一张面孔粉雕玉琢,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
侍女一个也没带,除了阿夜,还带了郭俊与几名府兵。
出门时特意吩咐过掩藏身份,他们都没有穿铠甲,只穿寻常衣裳。阿夜一身黑衣,束箭袖,腰带勒出一截劲瘦的腰身,绊钩上悬着刀。刀与人俱泛着闲人勿近的生冷之意,目光只有落到姜菡萏身上时,才会泛起温暖的色泽。
姜菡萏的目的地是北里。
阿夜不懂,郭俊却知道北里是青楼云集之地,绝对不适合一名贵女前往。眼下这些人里,他的年纪最长,不得不担负起劝导之责:“小姐若实在想去,不如先回家中,与家主大人同来如何?家主大人对北里甚熟。”
“是吗?”姜菡萏倒不知道,“哥哥他常去北里?”
郭俊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家主大人给卖了:“也……也不经常。”
“我是来找人的,找到就走。”姜菡萏说着,拿出一幅画像,“就这个人,找到直接带走。”
画像上的人生得圆滚滚的,好像一只西瓜成了精,细眉细眼便陷在肉里,蒜头鼻,大嘴巴,笑得乐呵呵。
这位是周太傅三代单传的独孙,周子昭。
他就是上一世风曜设局陷害风明的关键人物。
她从去年时便派人留意周子昭的动向,发现此人一个月三十天里,有二十九天宿在北里,剩下那一天则是回家要钱。
顾晚章初三日便回了京城,前两天给她传信,周子昭最近迷恋上一位名叫“清晓”的女伎,长住在照月阁。
街上人太多,两名府兵在前面开路,阿夜护在姜菡萏身边,挡住拥挤的人群,郭俊带着剩下的府兵殿后,一路来到照月阁。
顾晚章已经在照月阁等着了。
姜菡萏这般气派,坊主亲自款待,姜菡萏点名要见清晓。
坊主顿时面露难色,顾晚章轻咳了一声,让坊主先去忙,然后告诉姜菡萏,青楼虽是卖笑之地,但当红女伎并不轻易见客。聪明宽绰的客人会打赏,会诗文,也要来上最少两三趟,才有可能和女伎喝上一杯茶,没有上来就见的道理。
“而且这位清晓姑娘是今年最有望夺得花魁的女伎,明日便是花魁选艳,她今夜应该会陪她最大的恩客,不会再见新客了。”
“……”姜菡萏受教了,她原本只是简单地认为找到清晓就能找到周子昭,“那周子昭现在在哪儿?”
她的话刚落地,大厅里就响起哗啦啦一片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了一地,有人大叫道:“我才是清晓最大的恩客,楼上是谁?让他滚出来!”
雅间的窗子开了一线,姜菡萏只见厅中杯盘砸得一片狼藉,一个胖得像球一般的男子在地上跳脚,气得满面通红,姜菡萏险些怀疑他会原地滚动起来。
“先生画得真是传神。”姜菡萏忍不住道。
就在她准备让人把周子昭带上来的时候,厅上又传来一个声音:“哦?谁是清晓最大的恩客,站出来我瞧瞧?”
姜菡萏:“……!”
是哥哥!
姜祯穿一身纯白绣金线的袍子,生怕不够闪瞎别人眼睛似地走进来,大冷天还拿了一把折扇充潇洒。
“郑公子!”正在劝解周子昭的坊主连忙上来招呼,“您的雅间一直留着呢,没让旁人去!小人这就领您上去!”
“行啊,清晓呢?让她来。”
姜菡萏想捂眼睛,万没想到看热闹看到自家人身上。
而且……她的眼角余光,还在人群里瞥见了一个熟人。
赫然是鹿长鸣。
许久不见,鹿长鸣通体穿金戴银,富贵无比,一身光华灿烂的,比姜祯都差不了多少。他身边还有一个人,虽是小厮打扮,但眉清目秀,娟丽明媚,竟然是丽阳。
丽阳伸着脑袋看热闹,眼睛滴溜溜地,上下左右四顾,像是在找什么人。
忽地,视线对上了楼上的姜菡萏。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僵住了。
丽阳:“……”
姜菡萏:“……”
阿夜一直站在姜菡萏身边半步的位置,清晰地感觉到姜菡萏的反应,问道:“怎么了?”
姜菡萏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气:“这照月阁……真是热闹啊。”
楼下大厅,周子昭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当真不认得姜祯,把一肚子气全撒在姜祯身上,破口大骂起来。
姜家家主岂会受这种气,当真就让人把周子昭的嘴堵上了。
姜菡萏让郭俊下去,在姜祯身边耳语几句,姜祯脸上变了好几次颜色,让人把周子昭捆了,带到雅间来。
青楼乃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这样的打打闹闹众人都习以为常,地面的狼藉很快被收拾干净,大厅上重新歌舞升平。
雅间内,兄妹俩相见。
姜祯:“你……”
姜菡萏:“我奉太皇太后之命来抓人的,就是他。”说着一指被捆成粽子状的周子昭。
姜祯:“我……我是顺路进来……”
姜菡萏:“哦。”
姜祯:“好了好了,人抓到了,咱们赶快回家。”
姜菡萏:“不见你的清晓姑娘了吗?”
姜祯脸上通红:“你你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不要胡说八道。快回家。”
姜菡萏悄声
道:“我是认真的。这个周子昭干系重大,他这般痴迷于清晓,清晓便也是要紧的人物,我得见一见。”
姜祯知道妹妹不是爱玩闹的人,想了想,道:“那你莫要乱跑,我过去看看。”
姜祯前脚刚离开,雅间的大门后脚就被敲响。
门外的人道:“在下乐府令鹿长鸣,里面的公子可愿意赏光喝杯酒?”
姜菡萏心道:升官挺快啊。
姜菡萏示意郭俊把周子昭藏起来。
周子昭虽然被捆得严实,嘴也被堵上了,但仍然扭动挣扎,嘴里“呜呜”作响。阿夜抬手就是一下,敲在周子昭后颈。
周子昭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郭俊把周子昭拖进屏风后。
顾晚章这才过去开门。
门外的两个人双双顿住,鹿长鸣呆呆道:“你昨天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今天还来?”
顾晚章眼睛一眯:“鹿大人在打探在下的行踪?”
“没有,完全没有。”鹿长鸣立刻把脑子捡了起来,“这些日子我也天天来,所以注意到了顾状元。我瞧你跟上卯似的,单日来,双日空,原以为今天你不在呢。既然这样,不打扰各位,我先走一步——”
他说着转身就走,结果衣领被阿夜一把拎住,拽进门内。
门外的丽阳本是昂首挺胸的准备上来找姜菡萏,自从顾晚章往门边一杵,丽阳忽然间就变成了一只鹌鹑,下巴快要低到胸膛上,进不是,退不是,额头直冒汗。
姜菡萏道:“顾先生,请公主进来吧。”
顾晚章还真没瞧出小厮是公主,闻言一怔,重新去打量。
丽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是我不是,我就是长得跟公主有点像,我是鹿长鸣家的小厮跟班!我不是公主!”
姜菡萏心说就算瞧不出来,你一说话,是个人也该听出来了吧?
“……”顾晚章没言语,只是把手一伸,“请。”
丽阳无奈地进门来,用力瞪鹿长鸣。
鹿长鸣一脸冤枉。
姜菡萏忽然明白了——丽阳从来没有放弃挖她墙角,居然趁她不在,追顾晚章追到了照月阁。
她立刻寻了个借口,让顾晚章去看看哥哥那边怎么样了,把顾晚章支开。
顾晚章一走,丽阳就像是被解开了封印似的,立马骂道:“你这个笨蛋!你不是说今天他不在的吗?!”
鹿长鸣:“公主恕罪,臣真的没想到他今天会在——”
“等等,”姜菡萏听得一头雾水,望向丽阳,“所以你来这里,到底是想找顾晚章,还是不想找顾晚章?”
“你问我?”丽阳道,“我想找谁,你难道不清楚?你为什么坐在这里?难道不是和我一样吗?”
姜菡萏头上的雾水更重了:“我来这里,为何会跟你一样?”
“他向来洁身自好,从不流连烟花之地,但这照月阁他却来了七八趟,每次来都是为了那个清晓!”丽阳一脸“我都知道你别装了”的表情,“你难道就不想瞧瞧这清晓到底长什么模样?”
姜菡萏:“……她长什么样,与我何干?”
她只要能让周子昭听话就行。
丽阳冷哼:“死鸭子嘴硬!”
哼完,眼圈忽然开始泛红,她咬着牙向鹿长鸣道:“都怪你,现在他一定以为我是个轻浮胡闹的女子,一定是讨厌我了!”
姜菡萏很想说,你就算不来青楼,顾晚章也未见得会喜欢你啊。
但到底长大了一岁,姜菡萏知道实话有时候真的会很伤人,于是闭上了嘴。
而鹿长鸣明明是一个长了八张嘴的人,全身上下最闲不下来的就是舌头。此时被骂,他却是老老实实一下也没反驳,连声道:“是臣的错,臣下次一定探听好了再带公主来。”
就在这个时候,雅间的房门被推开,顾晚章急步而来:“小姐,快去看看吧,家主大人受伤了。”
*
若非女伎邀请,客人很少能进到后院。
前院与后院之间有道门,有几名护院把守,以防客人喝醉了闹事。
但区区几名护院挡不住阿夜,阿夜的刀都用不着出鞘,一脚踹翻护院,护送姜菡萏进后院。
丽阳没放过这个机会,跟了进来。
公主既然进来了,鹿长鸣自然也得跟着。
他明面上跟阿夜装不熟,但暗地里给阿夜竖了个大拇指,意思是,“夜哥好样的”。
阿夜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鹿长鸣微微吸了一口凉气,怎么觉得大半年没见,夜哥的眼神变了不少?
姜菡萏急急往里走。
哥哥就算不把随从带进后院,他身边总跟着暗卫,居然还能受伤?!
一行人一路闯进清晓所居的小楼。
外间桌椅翻倒,是动过手的痕迹,说话声从里间传来,是坊主在絮叨劝说,姜菡萏还闻到了药味。
快步进了里间之后,就见姜祯坐在桌边,额头上肿了块包,伤药搁在旁边,一名妩媚娇柔的红衣女子剥了一颗鸡蛋,轻轻替他滚动,口里柔声道:“这是奴家家乡的土法子,去瘀伤是最好的。公子忍着些,一会儿就好。”
地上跪着两个人,都是熟人。
一个单风,一个是单珠。
单珠和姜菡萏一样穿着男装,但明眼人一看姜菡萏,就知道是谁家的小姑娘跑出来玩。单珠却是高挑清冷,穿男装毫无违和感,端然便是一名飘逸出尘的清冷书生。
她沉声道:“我与清晓是旧识,来此只是叙旧。我有眼不识泰山,把公子当成那等仗势欺人之辈,莽撞出手,实是大错特错,无论公子怎样责罚,我都没有二话。”
单风咕哝:“谁叫家主……”
“阿风!”单珠低喝,姜祯用化名,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姜菡萏花了些功夫,才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单珠与清晓是旧识,明日便是花魁选艳,清晓有些紧张,单珠特来陪伴。
单风去天香阁没找着姐姐,听闻姐姐来了照月阁,便也找来了。
偏偏不走寻常路,是从后院院墙翻进来的。
正遇着姜祯兴冲冲进后院,见有人翻墙而入,以为是过来偷香的登徒子,立即命随从拿下。
姜家家主的随从都不是一般人,凡是月黑风高贸然出现的,一律按刺客对付。
单珠与清晓在屋内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动静,以为是护院阻拦登徒子,更兼有人直奔房门而来,单珠拿起桌上的镇纸就守在了门口。
于是着急进门保护美人的姜祯当头挨了一下。
说来说去,都是单风闹的。
姜菡萏心说你要是好好走正门,能有这些事吗?
但未来的陛下是能随便教训的吗?她只能和颜悦色道:“你也真是心急,回家不见姐姐,等一等便是了,这么急匆匆追过来,难怪被当成了刺客。”
姜祯一辈子没吃过一丁点儿苦,脑袋被砸了个大包,正一肚子怨气,听到这里,忽然一愣:“……姐姐?什么姐姐?”
单珠恭声道:“回公子,小女子单珠,是阿风的姐姐。”
姜祯的脸色顿时好看了不少,他还以为清晓另有恩客。但这辈子头一回挨打,瞧着单珠到底没好气。
姜菡萏拉拉哥哥的袖子:“哥哥,阿珠是我的好姐妹,她也是无心的,你就饶过她这遭吧?”
姜祯对妹妹本来就没有什么抵抗力,再加上美人在侧,也轻声求情,姜祯心一软:“罢了,算我今日遇劫,你们下去吧。”
单珠单风姐弟谢过,起身。
丽阳一直站在门外,没有进门。
屋外暗,屋内亮,她把清晓瞧得清清楚楚。
清晓一身红衣,嘴角生了一颗小痣,眼波似水,风情万种。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人……”丽阳喃喃,“是不是她那样的女人,才能称为女人?”
“不是。”鹿长鸣低声道,“世间女子有千千万万种,公主殿下比她好上
一百倍。”
丽阳轻轻哼了一声。
她是公主,当然比一个女伎好上一百倍。
可就算她好上一百倍,顾晚章也不会喜欢她。
丽阳这样想着,眼眶忽然泛红,快步走了出去。
鹿长鸣连忙跟上。
姜菡萏从屋内出来,只看见两人远去的背影。
丽阳看起来还在擦眼泪。
姜菡萏实在搞不懂丽阳跑这一趟是做什么。
来的时候匆匆忙忙,走的时候倒不用那么急了。姜菡萏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特意携着单珠的手,一面慢慢走,一面轻声安慰。
单珠不断赔罪。
坊主开了侧门,单珠与单风行礼告退,从侧门出去,回头时,姜菡萏还站在门内,向二人微笑。
单珠感激点头,单风却拉着姐姐急急走。
单珠:“走这么快做什么?”
“姐,你看到了吧?!”单风道,“我本来想给你写信的,可是过年了驿站都歇了,我可憋坏了!”
单珠知道弟弟一向藏不住心事:“说吧,什么事?”
“小姐她……她……她指定是看上我了!”
单珠一怔:“你说什么?”
那可是姜家嫡女,未来皇后,看上你?
单风便把除夕之夜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姐姐听。
“她亲手做的甜羹,亲口说是为我做的!还老是对我笑!”单风挠头,“啊啊啊啊我该怎么办啊?”
“那,你喜欢她吗?”
这话让单风原地蹦了起来,他浑身发烫:“我我我我不知道!”
他只知道小姐温温柔柔,性子很好,待他也很好……可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谁喜欢过他,“喜欢”两个字头一回砸在他脑袋上,把他砸晕了。
“这便是喜欢了,傻弟弟。”
单珠微笑,两人走出了侧门的小巷,巷外就是大街,人来人往,灯花如海,光明如昼。
这是全天下最繁华最美丽的都城。
“姜家嫡女的夫君,只能是这个天下的主人。阿风,你敢不敢试一试?”
*
姜菡萏目送姐弟俩离开,慢悠悠往回走。
后院是女伎们留客之所,有细细的丝竹声和低低的说笑声,空气里充满脂粉的香气。
她走得慢,是因为在心中盘算一会儿如何撬开周子昭的嘴,她习惯性地回头,却没有在离自己半步的位置看到阿夜。
停下回身,才见阿夜竟然落在了后面,笔直地站着,望向一扇窗户,久久没有回头,脚下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神情有些惊异。
姜菡萏有些好奇,走过去拿手在阿夜面前晃了晃:“看什么?”
她正要看看,阿夜像是猛然回了魂,一把握住姜菡萏的肩:“没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语速很快,脸上还有一丝明显的惊慌。
姜菡萏狐疑,明显是有什么吧?
“咳咳咳,”顾晚章开口,“非礼勿视。”
“……”姜菡萏回过味来了,这里可是青楼!
她连忙想挣开往前走,但阿夜的力气太大了,两只手就像是铁铸的一样箍在她的肩头,她一丝儿也没能挪动,咬了咬唇,“阿夜!”
这声音里带着一点微微的嗔怒,眼睛也带着点羞恼,庭院昏暗,只有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半明半暗,阿夜清晰地感觉到掌心底下小巧圆润的肩头,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薄薄的一层水光。
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他慢慢收回手,后退一步。
姜菡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此时的阿夜有点不对劲,眸子太黑太深,像沼泽一样要把什么东西陷进去。
她连忙转身走了,回到雅间。
周子昭还晕着。
已经没有了外人,姜菡萏让郭俊给周子昭松了绑,用一杯茶泼醒了周子昭。
周子昭虽胖,倒是很敏捷,跳起来就破口大骂,言辞之污秽,为姜菡萏生平仅见。
实在很难想象庄严古板的周太傅会有这样的孙子。
周子昭骂到一半,忽然看着姜菡萏眨了眨眼:“你……你是个姑娘吧?”
姜菡萏微微一笑:“阿夜。”
阿夜的刀出鞘,雪亮刀光搁上周子昭脖颈,在周子昭的惨叫出口之前,准确地扼住了周子昭的喉咙。
“我问,你答。答对了,放你离开,答错了,割你脖子。”姜菡萏道,“你可同意?”
周子昭拼命点头。
刀架在脖子上,他能不同意吗?
阿夜松开手。
“三殿下的人有没有找过你,让你做什么事?”
周子昭摇头:“没、没有。”
“从来没有?”
“真没有。”
“国师的人呢?或者,宫里的人呢?”
周子昭苦着脸:“我一无功名,二无官职,那些贵人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哪里会来找我?”
姜菡萏:“……”
周子昭十分重要,姜菡萏只能吓唬吓唬他,不能真弄伤他,一时倒是很难审下去。
好在没过多久,清晓过来了。
周子昭一见清晓,就跟灾民见了朝廷赈济的灾粮似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晓晓……”
姜祯招招手,让姜菡萏等人出来,把雅间留给周子昭二人。
姜菡萏悄悄道:“哥哥,我听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舍得把美人让给他啊?”
姜祯在妹妹头上敲了一记:“什么春宵什么千金?哪里学来的混账话?人家清晓是清倌人,从来不留客的。你哥哥我风流却不下流,又不是登徒子。”
周子昭见了清晓,祖宗十八代欠了谁家债都老实往外说,结果清晓一通盘问下来,答案仍是谁也没有找过他。
姜菡萏陷入沉思。
难道风曜还没开始动手?
*
在青楼耽误了这样久,回到姜家时,已近子时。
顾晚章回紫藤居,阿夜跟着姜菡萏回菡萏院,披上毡毯,在窗外守夜。
窗子忽然推开:“阿夜。”
阿夜抬头,窗子上方露出姜菡萏的脸。里面的灯已经熄了,窗外只剩月光,将近十五,将圆未圆,十分明亮。
她的脸在月色下美得如同一朵洁白荷花。
“今夜别守了吧。”姜菡萏想起阿夜在梁州别院已经住惯了屋内,挺久没有在外面过夜了,都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她道,“你回紫藤居去睡吧。”
阿夜:“我要守。”
“会冷的。”
阿夜:“不会。”
姜菡萏拿他没办法:“那你要是冷了,就自己回去。乖哦。”
窗子关上,阿夜听到她的脚步声往床边去了。
这个位置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但菡萏就在一墙之隔,他回到这里便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窝,回紫藤居反而睡不好。
他合上眼睛,复又睁开。
无法入睡。
风很大,也很冷,但他的身体却很热。
他的嗅觉太灵敏,屋内幽幽的香气从窗缝里钻进来,不依不挠地钻进他的鼻子。
那是菡萏的味道。
在照月阁看到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大约是里面的炭盆烧得太热,又或是里面的人情难自禁,那间屋子的窗户是打开的。一名女伎坐在男子身上,薄绡制成的上襦已经解开,露出光滑圆润的肩头。
男子握着她的腰,把她按向自己,两个人唇齿交缠,分不出你我。
灯火昏黄,发丝缠绵。
少年在风中深深呼吸。
……人怎么能那样亲密?
亲密得,两个人好像变成了一个人……
第47章 第47章听话好吗?跟我走!
第二天是元宵节,姜菡萏身在京城,自然要随姜祯一同入宫赴宴。
她特意提前了一点时间,先去慈安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正在和宫里的老太妃、外头的老王妃们长篇大论地聊家务人情,看见姜菡萏,十分喜悦,拉着她在身边坐下,细问她在梁州住得如何。
姜菡萏答了几句,低低跟太皇太后说有要事回禀。
太皇太后便说要更衣,让姜菡萏陪她去。
“……周勤?”
片刻后,佛堂内,太皇太后皱起了眉头。
上一世姜菡萏远在西山,不问世事,只知道在这个春天,大央易储,风曜入主东宫。
上书直谏风明忤逆背上、大逆不道的人,是太傅周勤。
周勤人如其名,一生勤勉恭谨,为人沉稳可靠,是太皇太后亲自为风明挑选的太子太傅,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他站出来背刺风明。
后来姜家才查出来,是周勤的独孙落入风曜手中,周勤为保住周家唯一一根独苗,被逼无奈上了贼船,事后寻了三尺白绫,将自己吊死在家中。
然而还没等到姜家为风明翻案,叛军便已攻入京城,天下大乱。
姜菡萏自然不好说上一世知道的,她找了个挡箭牌:“正
是,这是暗卫得来的消息,哥哥让我告诉祖姑母。”
“知道了。”太皇太后眸子里泛起一点精光,“这件事情你不用多管,交给哀家吧。”
姜菡萏低头:“是。”
她正有此意。
从前年纪小,且又刚重生,因为恐惧而充满戾气,恨不得亲手杀尽所有仇人。
这两年戾气渐消,开始懂得韬光养晦。毕竟她身边的大树这么多,随便一靠就能乘凉,何苦要自己拼在最前头?
太皇太后唤来赵公公,开始吩咐。
姜菡萏拈了三炷香,静静供在佛像前。
求佛祖保佑,将所有动乱的源头全部肃清,一个不留,让世间太平,人人都能安稳生活。
烟气袅袅上升。
姜菡萏忽然想起,风明说过阿夜在她养伤那段日子常来这里,她曾问阿夜许的是什么愿,阿夜怎么也不肯说。
赵公公得了吩咐离开,太皇太后扶着姜菡萏的手回到正殿,同老太妃和老王妃们再说笑一阵,便一起入席。
半年没有来京城,筵席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趣,盛装打扮的贵人们明面上笑脸相迎,骨子里勾心斗角。
席上没有姜蘅芷,但世上没了谁筵席照样能热闹,半年时间,“姜蘅芷”三个字就在贵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丽阳无精打采地坐在贵妃身边,因为心情太糟糕,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倒是姜菡萏的到来让她来了一丝精神,开席不久,她来到姜菡萏身边,低声问:“你打算什么办?”
姜菡萏:“什么怎么办?”
丽阳:“你都看到了,他有喜欢的人了。你还要留他在姜家吗?还是放他走?”
姜菡萏这才明白丽阳说的是顾晚章:“我怎么能放他走?”
那可是她的钱袋子。
丽阳皱眉道:“可你就算留住了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姜菡萏:“我要他的心做什么?我只要他的人就好了。”
丽阳震动地看着她:“姜菡萏,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姜菡萏:“……”
*
姜菡萏照例没有坐到终席,提前离开。
正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忽然有人道:“小姐,等等。”
姜菡萏回头,只见一人披着斗篷,严严实实戴着兜帽,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径直往她这边扑。
阿夜立即挡在姜菡萏身前,同时刀已出鞘,刀锋对准那人的来路。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摘了兜帽:“小姐,是我啊!”
灯笼光芒映照出景氏的脸,才半年不见,她瘦了许多,原本滋润丰满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睛大而凸出,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仍难掩灰败,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景姨娘?你怎么在这儿?”
姜菡萏记得景氏的禁足之期是半年,早已过了。但是景氏的诰命被褫夺,以一个妾室的身份,在这种大节下应该没有入宫的资格才是。
“小姐,你发发慈悲,救救芷儿吧!芷儿被关在寺庙里出不来!我也进不去!小姐啊!坐牢还能探监呐,芷儿可怜,惨过坐牢!”
景氏说着,像个孩童那样嚎哭起来,“我求过太皇太后,求过太后,求过姐姐,可是谁也不理我,我谁也见不着,芷儿也见不着!我就只有一个芷儿啊小姐,求求你,求求你开开恩吧,让我见见她,只要能见到她,我什么都答应你啊小姐!我一定要见芷儿!没有芷儿我可怎么办啊!芷儿就是我的指望啊!”
太皇太后送姜蘅芷去修行,自然不是单单修行那么简单,那本就是变相的关押。
太后一向不敢违太皇太后的意,在此事上袖手旁观很正常。
但姐姐……
姜菡萏觉得景氏好像不大对劲:“姐姐是谁?”
“姐姐……姐姐就是……”
“景娘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我们好找!”
几名宫人提着灯笼找来,向姜菡萏行礼,当先一名女官道,“这位景娘子因思念爱女,心神空耗,人已经有些糊涂了。我们家娘娘一来看她可怜,二来也看在以往相识一场的份上,答应让她入宫一趟,谁知她竟在这个时候犯起糊涂来。”
姜菡萏觉得这女官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是哪个宫里的?”
“回小姐,奴婢们是太后宫中的。”
说着,宫人们搀扶起景氏,半哄半劝,把景氏拉走了。
苏妈妈在旁道:“她们撒谎,她们是安贵妃身边的。”
……所以,景氏是管安贵妃叫姐姐?
苏妈妈接着道:“这个景氏哪里是思念爱女疯的?我听人说,她是因丢了诰命,又没了掌家权,一时从天上掉到泥里,自己受不了,开始学人家吃仙丹,这才把脑子吃糊涂的。”
姜菡萏兀自沉吟:“苏妈妈,你可知道景氏的来历?她有没有什么亲族家人?”
苏妈妈撇撇嘴:“小门小户来着,以前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突然就入了先家主的眼。先家主与公主殿下原先那般恩爱,不知怎地像是被迷了心窍,死活要抬那景氏进门。她也没什么家人,有些个投过来的远亲,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就比如那个死了的赵驰。”
姜菡萏懂事的时候,父母都不在了,父母的人生遥远得像神话故事似的,她从来没有去探究过。
姜蘅芷表面上是亲近太后的,但实际上却是安贵妃的人。
“如果安贵妃真的和景氏是姐妹……”
苏妈妈一听便摇头:“小姐,安贵妃虽说不讨人喜欢,但到底是知书达礼,识文断字,气度容貌,样样出挑。再看景氏,粗俗妇人一个,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姐妹?再说真是姐妹,那景氏能忍着不说?疯子的胡话,小姐何必当真?快些上车吧,外头风大。”
姜菡萏也想不通,只得暂且搁下,上了马车,吩咐道:“时间还早,去一趟天香阁。”
*
天香阁地处闹市,元宵佳节,通宵不禁,正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一天,阁中客如云来,生意兴隆。
阁中最醒目的位置,摆着一盆月下徊。
这是才从西山花房里送来的,花刚开了三五朵,剩下的全是花苞,香气幽幽,嫣红如醉,进来的客人都赞不绝口。
单珠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周旋在不同的客人之间,将每一位客人都招呼得十分妥帖。
忽然客人都静了静,全望向店门口。
世上有些人生来好像就与众不同,不需要开口,人们就会知道他们不是寻常人物。
门口的姜菡萏就是这样。
单珠只见过姜菡萏两次。一次是在菡萏院的拜见,那时姜菡萏只做家常打扮,已觉得容色逼人;另一次则是昨晚在照月阁,那时的姜菡萏打扮得虽像个小公子,脸蛋却是鲜嫩得像枝头刚刚泛红的蜜桃,能掐得出水来。
此时的姜菡萏应该是从筵席上出来,一身盛装,发髻高耸。京城人过于奢华的妆扮常常让单珠觉得有些夸张,但此时,所有的珠宝与衣料都成为姜菡萏的配衬,她本人就是最明亮的一颗明珠,只是站在那儿,便熠熠生辉,叫人侧目。
单珠微微吸了一口气,向众位客人告罪,有贵客驾临,她得清场。
客人们虽不满,但姜菡萏本人的说服力太强了,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这位客人岂止是贵,简直贵不可言。
等到再看清外面马车灯笼上的家徽,客人们走得比谁都快。
姜菡萏只逛过一回街,还是跟哥哥便装出行,没有清场的经验,见此情形,有点不好意思:“阿珠姐姐,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单珠笑道:“我该感谢小姐,明日所有人都知道,姜家嫡女都来天香阁挑脂粉呢。”
姜菡萏来天香阁,主要是为了找单风,但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来都来了,便当真开始挑起胭脂来。
这是她第一次逛脂粉铺子,只见各式各样的东西琳琅满目,单是口脂便有三四十种,晃得眼都花了。
单珠悉心陪同,一样一样试给姜菡萏看。
姜菡萏对脂粉并不感兴趣,但对单珠很感兴趣。单珠声音清冷,语速不紧不慢,神态落落大方,每拈起一盒脂粉都能娓娓道来。
姜菡萏不知不觉买了十几盒。
离开的时候,状若无意地提起:“明日让阿风早些回府,我要去给敬老王爷请安,敬老王爷最喜欢英姿勃发的少年人,若是得了他老人家青目,说不定能有些好处”
比如……给个皇帝当当。
单珠答应着,送姜菡萏上了马车才回。
店内,单风从铺子后面缩手缩脚探出一颗脑袋:“姐,走了吗?”
“走了。”单珠翻开账本,“你怕什么?”
“我没怕!”单风梗着脖子道,“我……我、我就是不大自在罢了。”
“父亲让我们来京城,可不是让我们自在来了。”单珠道,“姜家小姐喜欢你,这是天大的机缘,你须得好好把握。”
单风挠头:“怎么把握?”
“想办法与她单独待在一起,陪她多说说话,让她更喜欢你一些。”
单风挠头挠得更厉害了:“那个阿夜就跟长在她身边似的,寸步不离,单独在一处,完全不可能。”
而且他……真的不敢去想和姜菡萏单独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一想脸就要变成蒸熟的螃蟹。
“那就多陪她做些她喜欢的事。”单珠沉吟一下,“我听人说,她以前还亲自驯过斗兽士来着……她是不是很喜欢看斗兽?”
*
马车驶离天香阁,阿夜走在马车旁,沉声道:“他就在里面。”
“你说阿风?”姜菡萏掀起车帘子,“那他干嘛躲着我?”
阿夜没有开口,把底下的话憋进了肚子里。
——躲在墙板后面的单风,心跳非常快。快得不正常。
姜菡萏埋头猜疑——难道单风还在嫌弃她的厨艺?
真是造化弄人,人家洗手做羹汤能打动人心,她洗手做羹汤……直接把人吓跑了。
于是第二天单风来当差的时候,她都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亲切,只在单风行礼的时候点了个头,便前往敬王府。
敬王府的陈设没有半点时下风行的奢靡华艳之风,处处简朴大气,院中也没有奇花异草,全部用青石铺地,上面架上各式兵器、箭靶、练功用的木桩。
敬王好武。
这次来敬王府,姜菡萏用的借口是:“您老人家上回不是说让阿夜来您府上吗?菡萏这就把他给您带来了。”
半年不见,阿夜的身量比之前在慈安宫里又长了一些,再加上在山中天天操练,身板越发结实。敬王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来,陪本王过几招。”
姜菡萏又趁机把单风推荐出来:“这是我新收侍卫,本领也很是不错呢,老王爷要不要考校考校?”
敬王心情好,来者不拒,“来,来,一块儿来。”
姜菡萏坐在屋檐下看三人交手。
路上特意交代过两人,敬王年纪大了,让他们千万悠着些,不要伤着老人家。
单风在镇海应该会经常陪许崇义过招,糊弄长辈挺有分寸,让长辈赢且赢得不容易,敬王显然觉得这小孩有点能耐,但自己也是宝刀未老,心情十分畅快。
阿夜演戏就着实差了点,陪敬王动手时只用单手,并且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成了……不成了……唉,到底是老了。”敬王一招未得手,扶着腰,由好几个太监搀着坐下,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夸赞,“这阿夜强,可惜不姓风,若是姓风,那真是长庆爷转世——长庆爷当初教我们哥几个拳脚,就是这么般冷冰冰不耐烦的样子,荣善皇后时常在背地里抱怨他不会当爹……唉,一晃五六十年啦!”
姜菡萏心说阿夜不姓风,另一个姓风啊!
许南风……名字里都带着风,许崇义分明早有深意。
她很努力地给单风制造和敬王相处的机会,期盼敬王能看出点什么。
但敬王年老之人,一心怀旧,满眼都是阿夜,吃饭的时候破例让阿夜入席,坐在自己身边,道:“好孩子,本王和你投缘,你要是在姜家过得不好,尽管来找本王。”
两盅老酒下肚之后,越发情真意切:“要不然,你认我做干爷爷吧,我收你当干孙子,虽是干亲入不了宗室玉牒,但敬王府的招牌也不小,够你用了。你可愿意?”
阿夜:“不愿意。”
敬王:“哈哈哈好,忠臣不事二主,有本事,够忠义,是个好孩子!”
姜菡萏:“…………”
她悄悄问单风:“你有没有什么打小随身的东西?”
单风想了想,说:“有。”
姜菡萏心道果然!
“快拿出来。”
敬王上次说过,皇子皆有独属于自己的印信,也许一拿出来,敬王便认得了。
单风却是扭捏了一下:“小姐……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留做定情信物?
姜菡萏道:“你拿出来,自有用处。”
单风咬了咬唇,从衣领里拉出一条银链子,底下坠了一只长命锁。
锁身是银质,既没有嵌宝石,做工也是寻常,似乎就是普通人家给孩子用的东西。姜菡萏有点意外,又一想,也许宗室中是故意如此安排呢?遂让单风就这样去给敬王敬酒。
单风走到敬王面前,恭恭敬敬躬身礼敬一杯。
银锁因弯腰的姿势而垂下来,在半空微微晃荡。
晃动的东西永远最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姜菡萏分明看见敬王的视线在那枚银锁上顿了顿,却又轻易地挪开了。
……看来这银锁不是印信?
那上一世敬王到底是怎样认出昭惠太子的?
*
敬王年老之人,午后定要睡上一觉,姜菡萏不好打扰,便起身告辞。
敬王嘱咐她带着阿夜常来。
姜菡萏答应着,离开敬王府,坐在马车里,皱眉思索。
敬王一生刚正不阿,又最重视皇族血统,绝不容混淆,所以,哪怕是身在乱世,敬王也不可能为了保命乱认皇子。
能让敬王认下,单风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能自证身份。
是什么?
可惜现在许南风还是“单风”,披着一层皮,她不好细问。
一边想着,一边挑开一点帘子,打量随行的单风。
单风是练武之人,感觉十分敏锐,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来自马车上的视线。
阿夜走在马车的另一边,看不到这边的情形,但阿夜听力过人,狐疑地抬起头——单风的心跳再一次快起来,咚咚咚,跟打鼓似的。
“小姐,”马车的另一面,单风没有回头,突然开口,“眼下时间还早,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好玩,小姐要不要先去坐坐,再回家?”
正在出神的姜菡萏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单风邀她?
“好。”姜菡萏立刻答应,然后才发现自己答应得太快了,勉强找补一下,“我正想这会儿回家不知道做什么呢,是什么去处?怎么个好玩法?”
“小姐跟我去就好了。”
单风依然没有回答,他怕自己回头了,迎着姜菡萏的视线,他的舌头会打结。
这是他人生头一回约姑娘出门。
*
马车在一处
十分热闹的地段停下。
姜菡萏下了马车,抬头看见一座富丽堂皇的牌楼,上书三个大字:虎啸林。
姜菡萏逛街的经验十分有限,不知道这样的店名是做什么营生。
但单风头一回相邀,哪怕里面再稀奇古怪,她也不能拂他面子。
店内十分热闹,进进出出的人群摩肩接踵。
忽地,阿夜鼻子微微抽动,停下脚步。
姜菡萏见他没跟上,回头问:“怎么了?”
单风立刻道:“是不是不想去?”
那可太好了。
“不。”阿夜走到姜菡萏身边,“菡萏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单风付了钱,小二挑起帘子。
原来外间的铺子只是个收钱的地方,帘子后头另有乾坤,巨大的圆形坐池中心环绕着一片三四丈方圆的台子,沿边铸着高高的铁栅栏,有一道暗色的小门紧闭着,不知通往何处。
四下里没有窗户,明明是大白天,也要靠四壁上架着的火把照明。
栅栏外坐着一圈又一圈的人,个个十分兴奋,还有人举着牌子让众人下注,赌谁输谁赢。
姜菡萏看不懂这是什么地方,只觉得过于喧闹嘈杂,好容易跟着单风在位置上坐下。
单风与阿夜一左一右,坐在她的两边。
她发现阿夜有点不对劲,虽是坐着,但身体紧绷,眼睛死死盯着台子,目中露出一种她很久不曾见过的凶狠神情——只有最初她刚把他带回西山别院的时候,他才有这样的眼神。
忽地,栅栏边的那道门被打开,有人走出来。
他的头发散乱,腰间只裹着一块兽皮,颈上带着锁链,每走一步,锁链便在石头地上拖出声响。
周围全是人们的呼声,姜菡萏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
单风一直留心着她的表情,此时一见,觉得稳了:“小姐……还满意吗?”
姜菡萏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阿夜:“我们走!”
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斗兽场!
她也知道阿夜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了——他看到的是当初的自己。甚至连颈上的锁链都一模一样!
“阿夜……”姜菡萏喃喃,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她只知道,她一定要把阿夜从这里带出去。
只可惜她的力道对阿夜来说如同蚍蜉撼树,阿夜一动不动,仍旧盯着栅栏内的那道门。
原先那个举牌子让客人下注的男子进了栅栏,替男子解下颈链,然后再出来关上栅栏。
原来他们的锁链还可以解开吗?不像阿夜,当初的颈链卡在肉里。
姜菡萏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住,一阵阵生疼。
阿夜自从会穿衣裳,衣领一律拉得高高的,她看不到,但很清楚,衣领底下全是疤痕。
里面的那扇门再一次打开,座池上的客人们变得更加激动。
一头野兽从门内缓缓走出来。
是一只灰狼。
它的年纪应该不小了,走得很慢,它的眼睛是棕色的,姜菡萏第一次在动物的眼睛里看出疲惫之色。
仿佛是嫌它太慢,栅栏外的男人挥动长鞭,“啪”地一声,抽在灰狼身上,又一鞭,抽在那名斗兽士身上。
“嗷呜!”灰狼发出一声嚎叫。
斗兽士也厉吼一声。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他们冲向彼此。
人在此时也变成了兽,和兽撕咬在一处。
身后传来说话声,有人向亲友讲解:“……据说自从出了那名兽奴,全京城的斗兽场都改了样式,斗兽士越像野兽价钱越高,斗的野兽有虎有熊,最常见的就是狼,因为当年那名被陛下看中的兽奴就是跟狼一块儿养大的……”
“闭嘴!”姜菡萏蓦然向他们喝道。
那两人被她喝得一呆,正要起来对骂,又见她衣饰华贵,且身边还有两名人高马大的随从,顿时偃旗息鼓。
“阿夜!”姜菡萏用力抓住阿夜的手,“听话好吗?跟我走!”
阿夜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人像是稍微活过来一点,他道:“我要带他们走。”
姜菡萏没听明白,带谁?
阿夜望向单风:“你带菡萏离开。”
单风已经知道不对劲了,但还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他下意识听从了阿夜的命令,护着姜菡萏离开。
姜菡萏回头大喊:“阿夜——”
声音淹没在人群的惊呼声里,几乎所有人都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挡住了姜菡萏的视线。
姜菡萏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阿夜越过栅栏,冲进了场内。
*
单风一直把姜菡萏带出斗兽场的牌楼外。
“他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你听他的干什么?!”姜菡萏急道,“你应该把他带出来,而不是带我!”
单风默默地承受着小姐头一次向他发作的脾气,自己也有点难以相信自己对阿夜的命令竟然如此顺从。
他想了一下,应该是因为,阿夜最忠心,阿夜的提议,永远是对姜菡萏最好的。
姜菡萏骂完了才想起来自己骂的是谁,可也没时间挽回了,身后传来人们的尖叫声,惊慌的人群像雪崩一般从斗兽场内涌出来,跑得慢的人被后面的人撞倒,后面的人不管不顾,就那么直接踩踏着往外跑。
单风急忙抱起姜菡萏,几个起落,翻身上了屋顶,避开汹涌的人群。
惊慌的人群四散,惊动了附近的卫尉。卫尉们拔出刀,大声呼喝,勉强稳住场面。
人群不再像之前一样胡乱踩踏,但逃得依然很快,仿佛迫不及待逃离地狱。
卫尉随手抓住一个人问里面的情形。
“杀、杀人了!”那人浑身打颤,“一个人、突然跳下场、咬断了教头的脖子……还、还——还喝血!”
卫尉只有两人,一听有硬茬,连忙留一人在原地,另一人去求援。
姜菡萏身在房顶,视线追着那名卫尉奔跑的背影。
他在前一个街口右拐,那里是朱雀大街,皇城外的要道,一直有羽林卫巡逻。
羽林卫!
“阿风,快,快去找阿夜,让他快走——”姜菡萏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
在梁州别院住得太安逸了,她忘了一件事。
承德帝从来没有忘记过阿夜。连各家斗兽场都在模仿兽奴,可见承德帝心心念念从未放下。
单风不大放心:“那你……”
“我会在这里等你,绝不会乱走,你快去。”
单风一咬牙,跃下房顶。
几乎是同时,姜菡萏看到朱雀大街上有一队羽林卫骑着马朝这边飞奔而来。
尖锐的哨声在半空中响起。
那是羽林卫呼叫同伴的讯号。
第48章 第48章菡萏,你是为我哭的吗?……
风曜送母妃去通天观祈福,刚刚回城便遇见羽林卫飞奔。
华丽的马车在朱雀大街停下,一名小内侍叫住羽林卫:“发生了什么事?”
羽林卫认得这是三皇子风曜的马车:“回殿下,前面斗兽场发现可疑之人,形似陛下寻找的兽奴!”
车帘立即被掀开,风曜出声:“姜家小姐可在附近?”
羽林卫不知道,来求援的京兆府卫尉没说这个。
“去。”风曜下令,眸子里闪过冰冷寒芒,“抓住那名兽奴,能活捉最好,若是不能,死的也行。”
羽林卫得令,风曜下了马车,换上马匹,风曜向小太监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小太监低声道:“趁羽林卫围剿之时,就地将其绞杀。”
风曜不再说话,一扬马鞭,向着斗兽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
姜菡萏站得高,看得远,只见百姓们纷纷从斗兽场里散出去,但全副武装的羽林卫却从四面八方向斗兽场冲过来,越逼越近。
其中一定有人指挥,让羽林卫们呈包抄之势,堵住了周围出去的每一条路。
她想离开屋顶去给阿夜他们报信,可是一离开屋脊,脚下一使力,瓦片就会松动,吓得她赶快回到屋脊上,心急如焚。
就在这个时候,阿夜和单风冲出斗兽场。
跟着他们一起冲出来的,还有十几名斗兽士和数不清的野兽,有熊,有虎,有鹿,有狼……甚至还有一条大蛇。
姜菡萏本能地害怕,站在屋顶大喊:“阿夜快逃!别回家!逃得越远越好!”
阿夜看不到,但听得到,大地在震动,马蹄敲击地面,如闷雷般向这里滚滚而来。
斗兽士们身上的锁链都被
解开了,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耽搁了阿夜的时间。他们甫得自由,站在阳光下一阵混乱,畏缩不敢向前,有的人甚至还想往斗兽场钻。
倒是野兽们一往无前,夺路便逃。
在不远处显然撞上了羽林卫,一时间兽吼马嘶人惊叫,一通人仰马翻。
这为阿夜争取到喘息之机,没有时间说话了,阿夜深深看了姜菡萏一眼,翻身上了另一边的房顶。
路面已经被羽林卫堵住,他只有从上方逃。
天空瓦蓝,灰瓦连绵直到天边,仿佛是另一种道路。
姜菡萏不自觉抓着自己的衣襟,感觉快要不能呼吸。
她看着阿夜连翻过两座屋脊,正在为他逃离包围圈感到庆幸,可是下一瞬,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某种暗器,阿夜顿时从屋顶上滚落。
姜菡萏无声地惊呼,急忙让单风带自己下去。
单风带着姜菡萏稳稳落地,姜菡萏拼命往阿夜落下去的方向跑。
那一片已经被羽林卫围起来了,用盾牌形成临时的路障,姜菡萏进不去,道:“我是姜家嫡女,你们当中是谁在主事,让他过来跟我说话。”
羽林卫回:“贤王殿下正在抓捕兽奴,任何人不得妨碍。”
风曜?!
姜菡萏睁大了眼睛。
风曜根本不会“抓捕”,他只会要阿夜死。
这个时候只恨自己个子小,被挡得死死的,什么也看不见。
“阿风,抱我一下。”姜菡萏道,“我要看看里面。”
单风犹豫一下,一咬牙,抱起姜菡萏。
姜菡萏陡然拔高,视线越过盾牌与羽林卫,看到了包围圈中的景象。
里面除了羽林卫,还有风曜的亲卫。
亲卫们战力超群,由他们牵制阿夜。
真正与阿夜交锋的,是一位削瘦的小太监,他的面目清秀,但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不敢硬接阿夜的力量,躲避的身法非常怪异,像泥鳅一样。但当阿夜冲出缺口的时候,他身上会冒出数不清的暗器,将阿夜逼回包围圈。
风曜最清楚阿夜的力量,他骑在马上,身上是重重的保护,盾牌堆得像堡垒一样密集。
忽然间,阿夜的眼角余光瞥见了姜菡萏,动作微微一顿,一名亲卫的枪尖沿着他的小腿扫过,若是再慢上半分,腿上一定会受伤。
姜菡萏立刻让单风放下她。
单风的脸已经红透了,姜菡萏丝毫不曾察觉,她拎起裙摆就往马车停着的方向跑。
马车停得不远,她几乎是直接扑进车上,翻出一只箱子。
箱子里有两只石榴大小的陶罐。
她掏出罐子,交给单风:“等会儿有人往这边冲过来的时候,你点燃外面这根引线,一颗扔到三皇子的马前,一颗扔到包围圈里。记住扔出去的时机在引线快要燃尽之前。还有,藏好身形,别让人看见是你扔的。”
单风答应。
姜菡萏又问:“你有没有带钱?”
单风只觉得眼下的姜菡萏和平时大不一样,平时的姜菡萏像一只雪白的猫儿,只管在窗下伸伸懒腰,捉捉蝴蝶。此时的姜菡萏却像是宝剑出鞘,眸子里透着寒光,连说话时的语速都不一样了。
“有。”他刚打开荷包正要掏钱,荷包一下被姜菡萏夺了过去。
“回头还你!”
当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姜菡萏已经远远地跑了出去。
单风头一回发现小姐跑得这么快。
*
斗兽场虽然吓跑了许多客人,但这边的骚乱却也引来了更多看热闹的人。
巷子里挤得密密麻麻,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听说跑出了老虎的,有听说熊咬人的……即便是这样也不能磨灭大家看热闹的热情。
姜菡萏迅速在人群里找几个乞丐办事。
这种事情只能用小钱,若用她身上的贵重首饰,反而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外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京城里的乞丐也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姜菡萏就召集了一大堆人。
片刻后,乞丐们哇哇大叫地冲出巷子。
“救命啊!”
“有老虎咬人啊!”
“还有熊啊啊啊啊!”
“军爷快让开!”
“老虎来了!!”
那群野兽之前猛冲猛撞,羽林卫们吃过苦头,闻言盾牌大阵顿时起了波动,口里虽然大喝“不要过来”,但身体却非常诚实,不由自主后退。
风曜大喝:“再退者斩——”
话音未落,有样东西忽然向他掷来。
举盾牌的羽林卫也发现了,然而不等他们改变盾牌的朝向,面前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跟着盾牌受到冲击,翻倒了一大片,浓烟霎时弥漫开来。
紧跟着又是第二声巨响,烟雾变得更浓,视野完全被阻挡。
“不要放过那个兽奴!”
风曜的马是久经训练的宝驹,在这种情形下也没有惊慌,风曜稳住缰绳,正要指挥亲卫直接用箭,忽然间座下马匹的后腿被什么野兽咬住,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将他摔下马背。
风曜狠狠地摔在地上,羽林卫举着盾牌却无法找到要保护的人,四周一片咳嗽声,风曜正要爬起来,背脊忽然爬过一丝寒意,几乎是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闪开,一阵剧痛从肩头传来。
他死死捂着伤口——如果不是闪了这一下,这一刀会从右肩斜劈到左腹,将他开膛破肚。
这一刀仿佛劈开了烟雾,他看到了一张冰冷的毫无表情的面孔,眼中全是杀意。
正是那个兽奴。
“杀了他!杀了他!”风曜感到由衷的恐惧,疯狂大叫,“他就在这里!”
阿夜的脸在烟雾中隐去,消失不见。
姜菡萏身处外围,看得清楚,阿夜已经突破了包围圈,身后有一道灰影跟着他……是那头狼?
寒风不息,烟雾只能持续一小会儿,很快就会被吹散。
姜菡萏上了马车,离开这是非之地。
*
姜菡萏回到姜家,直接去书房找到姜祯:“哥哥,姜家现在有多少府兵?”
府兵平日里驻扎在城外,府中约有一百名左右轮值,现在因为刚过完年,处处要用人手,会比平时多些,姜祯说:“大概两三百个?”
姜菡萏让哥哥把他们全召集起来。
姜祯看妹妹发髻有些松散,大冷天的额角甚至有一层细汗,不由紧张起来:“出、出什么事了?”
姜菡萏不知道。
阿夜已经走了,没有对证,不管是谁来问话,她都可以两手一摊,推说什么也不知道。
怕就怕风曜发疯,会硬来。
那么她就和哥哥靠府兵和暗卫突围而出,去梁州。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接连几日,姜家风平浪静,只听闻有兽奴从斗兽场逃逸,野兽四散咬伤百姓,三皇子风曜路过,为平兽乱,保护百姓,被野兽咬伤了肩膀。
一时间朝野上下皆赞叹三皇子实至名归,当真是位贤王。
然后通缉兽奴的告示贴遍了大街小巷。
顾晚章带了一张回来给姜菡萏看。
画像中的人眉眼锋利,在画师的刻意描画下满脸戾气,仿佛下一瞬就要择人而噬。
“阿夜恐怕不能再回京城了。”顾晚章道。
“不回就不回,这京城有什么好回的,以后就待在梁州好了。”姜菡萏搁下画像,知道自己在说气话。
因为梁州传来消息,阿夜并没有回去。
阿夜去哪儿了?
方公公从外面走进来,回禀道:“国师来了。”
姜菡萏毫
不意外,从那两个陶罐被摔出去开始,她就知道虞仙芝一定会来。
为此她这几天都没有出门,屋子里一直熬着药,连顾晚章有事要回,也是破例直接进菡萏院。
姜菡萏问:“顾先生出去的时候知道怎么说吧?”
顾晚章:“小姐自从那日自外面回来,就一直心中惊惧,昼夜不宁,卧床不起。”
姜菡萏提醒他:“神情再悲戚些。”
“……”顾晚章走了出去。
姜菡萏躺回床上。
虞仙芝在方公公的引领下走进来,照例先问了问姜菡萏的身体,还为姜菡萏诊了一回脉。
姜菡萏这些天确实是吃不好睡不好,因为不知道阿夜到底如何了。
“……师父,通缉令上的兽奴长得和我的侍卫一模一样,他难道真是当初的兽奴?为何留在我身边?是不是要伺机报复于我?”姜菡萏问得楚楚可怜,“师父,要不你帮我做场法事吧?我好害怕……”
姜菡萏很清楚虞仙芝的来意是什么,故意扯了许多有的没的,虞仙芝的城府当真深沉,一一都答应了,最后才问起那个冒出浓烟的陶罐。
梁州别院炸了那么多次炉,虽未炼成姜菡萏想要的火药,但冒烟的丹方已经找到。还得多谢虞仙芝这位师父,她也有样学样,做成了陶罐。
“那个啊……师父有所不知,去年我刚回京城,就被人行刺,那人逃跑的时候,扔了个陶罐。当时是那名兽奴去追的刺客,想来刺客身上的陶罐不止一个,他自己悄悄留下了,谁也没告诉。可见他真的是心存不良,图谋已久……”
虞仙芝问:“你知不知道那陶罐是怎么回事?”
姜菡萏神情天真:“是怎么回事?顾先生说,里面或许有硫磺之物,燃烧起来便会冒烟。但我上次炸过炉,可再也不敢碰硫磺硝石了。”
“不碰好,不碰好,这等东西十分危险,你只是个小姑娘,千万不要去碰。”虞仙芝说着,道,“你好生养病,我去你的丹房看看。”
姜菡萏忙道:“那就拜托师父,若是有什么给别人动手脚的地方,还请师父帮我好好看看。”
虞仙芝应下。
直等他去得远了,姜菡萏才慢慢坐起来。
人可以装,丹房自然也可以。
原来的丹房已经重建,只是不复旧日规模,小小一间丹室,全用来炼制美容养颜之物,药橱里多为草药,只有极少量的金石。
成品里也是各种养颜丹,桌上还有手记,写着某种丹药可以配合天香阁的某种脂粉使用。
准备得如此周全,她就不信虞仙芝能看出什么端倪。
果然,虞仙芝查看了一遍,没说什么便离开了。
姜菡萏又养了几天“病”,便以自己“果然不能沾染红尘,一回京便生病”为由,向太皇太后辞行,起程回梁州别院。
马车由京城南门驶出,中途在驿站用过饭,继续行进。
驿站的后门,姜菡萏做农家小子打扮,和同样穿着粗布衣裳的单风及郭俊悄悄绕过京城,去了西山。
她还问哥哥借用了几名暗卫,在暗中随行。
京城这么大,从外面绕过去,着实不容易。为了不引人注目,三人连马都没有骑,单风一度担心姜菡萏坚持不下来。
但姜菡萏一声也没有吭,啃干粮,喝清水,顶着正月的寒风,一路来到西山。
三山在通天观范围内,有山卫把守,无法进入。姜菡萏循着自己上次进山的路线,找到了之前摔下山洞的地方。
所不同的是,这次她带了根绳子,让单风与郭俊两人拉着,慢慢把她放下去。
“小姐,我来吧?”单风眼中有担忧。
“我来。”
姜菡萏带上单风,主要是想借点未来救世之主的运气,从来没想过让人替她下去。
绳子绑在她的腰上,她从洞口垂了下去。
洞中漆黑,她点亮火折子。
一回生,二回熟,之前那次很害怕,这一次倒是驾轻就熟。
里面的道路太复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记性,遂将绳子带得长长的,哪怕走错了,也可以沿着绳子走回来。
中间果然走错了几次,走到尽头都是石壁。
错的次数多了,不免有些心急。而且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说不累是假的,反复走错路,双腿越来越沉重。
这么久以来,阿夜一直在她身边,亲近得像是她的影子。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还会失去阿夜。
可是这一次,她忽然发现人和人之间的羁绊何其脆弱,阿夜没有回到梁州别院,他就像飞鸟冲上天空、鱼儿沉进大海,消失了。
阿夜真的会在那个山洞里吗?
她不知道。
当初的阿夜还是一头懵懂的兽,受伤了会依循本能回到自己认为安全的巢穴。
可是现在的阿夜已经是一个强有力的战士,他有能力去任何地方。
更何况,这片西山留给他的记忆并不愉快,他未必愿意回来。
她一面走,一面想。身体想休息,脑袋却不想停。
这几天赶路的时候,她都是刻意地没有停。
停下来理智便会回归,知道此行能找到阿夜的可能性并不大。
她固执地往前走,火折子如一团温暖的光笼罩着她。她想起上一次前方不停闪烁的光芒,正是阿夜的火折子给她引了路,她才找到出口。
而今前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也许,阿夜根本没有回山洞。
他远远地离开了,她再也找不到他。
脚下忽然一下踩空,姜菡萏向前栽倒,撞上山壁。
天气寒冷,穿得很厚,撞一下并没有很疼,可是姜菡萏还是觉得很难过。她坐下来,抱着膝盖,很想哭。
哭并不能帮她找到阿夜,但心里的辛酸和委屈不受控制地爆发,她感觉喉咙开始哽咽,眼睛开始酸胀。
忽然,火折子的光芒闪动了一下。
她抬起头,好像看见前面的黑暗中有一道人影。
“……谁?”
她试探着出声,声音有点破碎,带着一丝哭腔,“阿夜,是你吗?”
人影慢慢走近,火折子的光亮照出他高大的身躯,漆黑的眉眼。
“阿夜!”
姜菡萏不顾一切扑了上去抱住他,好像他是一只随时会被戳破的气泡。
火折子掉在地上,熄灭了。
四下里陷入黑暗。
隔着一层单衣,她感觉得到他身体的温度,这是阿夜,只有阿夜这种笨蛋才会在大冷天只穿这么点。
阿夜低着头,深深地看着她。
姜菡萏看不见,可他看得见她的眼睛异常明亮,泪水不断地涌出来。
他伸出手,想要抱住她。
可就在这个时候,姜菡萏猛然推开他:“你吓死我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出声?!你为什么不用火折子?你知道我走了多少路吗?我脚都走疼了!”
姜菡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塞进硫磺、硝石和木炭的丹炉,快要爆炸了。
是委屈还是愤怒,是高兴还是难过,她竟然分不清楚。
就是牙痒痒,手痒痒,不知道为什么好想咬这个人一口,揍这个人一顿。
阿夜在黑暗中捡起火折子,下一瞬,火折子重新亮起来,照亮两个人的脸。
阿夜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他的手好大,而她的脸好小。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抚去她脸上的泪痕。
姜菡萏哭得很凶,很莫名其妙,但眼泪是最好的宣泄,那些沉沉地压在她心头的情绪终于开始松动。
阿夜一直在给她擦眼泪,目光很专注,动作很轻柔,目光很深沉。
火折子的光芒昏黄,给阿夜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边,给他的眼中投下一团火焰。
“菡萏,你是为我哭的吗?”
他的声音低沉得不可思议。
“不是你还有谁?!”
姜菡萏一拳捶在他的胸口,觉得不解气,又捶了一下。
忽然,她的手被捉住了。
他的手扣着她的手腕,并不是很用力,但不容拒绝。
姜菡萏抬起头,还来不及说话,就见阿夜低下头。
大脑瞬间是空白的,姜菡萏隔了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唇碰到了她的。
火折子的光芒如同无形的琥珀,圈住两个人。
两个人离得那样近,近得……像是变成了一个人。
第49章 第49章我也要拜
“啪”地一下,寂静山洞中传出一声耳光响。
被那团火光笼罩在一起的人影分开,变成两个人。
姜菡萏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直到背脊贴上山壁,没地方再退了,才停下。
她两只手捂着嘴,捧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慌乱,心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膛。
上一世成亲的时候,她的身
体已经在逃难中被拖垮,在蜀中一直缠绵病榻,根本不能圆房。风曜娶她,也只是要她姜家嫡女的身份而已。
活了两辈子,她从来没有和男子有过这样的亲密。
亲密到……叫人颤栗想逃的程度。
阿夜的脸偏向一边,仍保持着挨耳光的姿势。
他的眸子一片迷蒙。姜菡萏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眼神,哪怕是刚从睡梦中醒来,阿夜的眸子都能立刻清醒。
那一记耳光不知是把他从梦中打醒了,还是把他打进了更深的梦中,他的神情迷乱,手里还拿着那支火折子,向着山壁边的姜菡萏走近一步。
“你不要过来!”姜菡萏叫道。
阿夜顿住,这一刻才真正清醒了。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后退一步,跪在姜菡萏面前。
“我……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他喃喃地开口,语无伦次,“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你已经有单风了,你也许连这个山洞都忘了……我没想到你会找到我,菡萏……我……我只是太高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你不要说了!”姜菡萏好想去捂住他的嘴,可她哪里敢碰?她连看都不敢看,视线一直在往别的地方飘,她只能用力捂上自己的耳朵,“一个字都不许说!”
真是疯了。
一定是上次去照月阁,阿夜在那里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学坏了!
“……”
阿夜跪在原地,手掌深深抱成拳,他垂下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男女授受不亲是做人的道理,他做人并没有做得很到家,对这个道理不甚了解,也不甚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姜菡萏在躲他,在怕他。
他慢慢拔出刀,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地面不平,刀身斜着映出点火折子的光。
姜菡萏:“……做什么?”
阿夜低声道:“你可以杀了我。”
“你……”姜菡萏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你是傻的吗?我当初告诉过你往这里跑,我当然会来找你!是我该担心你不记得好吗?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这么辛苦过来,是为了杀你吗?我会因为你……因为你……因为这点小事就杀人吗?你的命是我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让人杀?你是不是有病?!”
阿夜抬起头看着姜菡萏,眸子里全是姜菡萏的倒影:“也许,有吧。”
他的身体里好像住着另外一个人,或者,住着一头兽,有时候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比如刚才……
“……”
姜菡萏瞪着他,本来还想骂的,但底下的话全给这句堵了回去。
两人就这样相望,阿夜似乎是没有在她的眸子里看见怒火,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不杀的话,我要把刀收起来了。”
姜菡萏别过脸,懒得看这个傻瓜。
耳边传来刀身入鞘的声响,紧跟着,阿夜起身走向她。
她的心又一次砰砰响,像是要往外蹦,手甚至已经开始推开他的胸膛:“阿夜你再——”
……嗯?
阿夜没有再亲她,他只是弯下腰,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抱起她。
她的手还保持着可笑的姿势,人已经坐在了他的手臂上。
阿夜:“你不是说走得脚疼吗?”
姜菡萏有点生硬地收回手:“那、那也不用抱,我还可以走。”
“不用走。”
“放我下来!”
阿夜停下,定定看着姜菡萏,他的眸子已经清明,姜菡萏莫名觉得好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她咕哝:“我要自己走。”
阿夜:“你可以杀了我。”
姜菡萏顿了一下才理解他的意思——他觉得她在生气,如果还生气,可以杀了他?而不是不让他抱?
“你不讲道理,我就是要下来。”
“你累了。”
“累了也不用你抱。以后不许随便抱我知道吗?”
阿夜沉默,但没有停下脚步。
就在姜菡萏准备再开口的时候,他沉声道:“以后不会了。”
姜菡萏:“……”
她不知道他是说以后不会亲她了,还是以后不会抱她了,当然也不可能问。
不会了……很好。那本来就是不对的!
可心里却非常别扭,自己都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又生气,又烦躁,又不好意思。
总之非常混乱,莫名其妙。
她憋着一口气,再没有再说话。
两人相遇的地方离洞口已经不算远,外面渐渐有了天光,已是黄昏时候,洞外暮霭沉沉。
洞里和他们上次离开的样子没有太大分别,只是阿夜曾经找来的门板以及原有的虎皮等物都没有了,看来是通天观的人来清理过。
却多了一只狼,灰色的皮毛,棕色的眼睛,大狗似绕在阿夜身边,仰着头,鼻子翕动,像是在闻姜菡萏的气味。
姜菡萏下意识抱紧了阿夜。
她穿的不再是宽袍大袖,没有挡住阿夜的视线,但这个动作等于是将阿夜的脑袋搂进了怀里。
她先是感觉到阿夜整个人变得僵硬,然后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顿时也跟着僵硬起来,急忙松手:“放、放我下来。”
阿夜放下她,两个人都僵僵的,怪怪的,视线不大敢落在对方身上。
“它叫玫瑰糖,就是斗兽场那只。”大概是意识到这么僵着不像话,阿夜介绍道。
姜菡萏:“……它哪里像玫瑰哪里像糖?”
阿夜本来想说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着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的人,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想起了玫瑰糖,所以取的。
但他忽然有点明白,这种话是不好随便说的。
菡萏会不高兴。
“随便取的。”他撒谎了,“你要是不喜欢,就换一个。”
姜菡萏心说我没有不喜欢,但直接说喜欢,就觉得很不自在,她看着那只狼,它的皮毛比在斗兽场时顺滑得多,在阿夜身边的日子显然过得不坏。
只是再怎么像大狗,狼到底还是狼,姜菡萏有点害怕。
阿夜忽然解开腰带,开始脱衣裳。
姜菡萏一整个人弹起来贴在山壁上:“你你要干什么?”
阿夜脱下了外袍,正举在手里,准备给姜菡萏披上:“……你先穿上我的衣服,身上沾到我的气味,它就知道你是自己人了。”
“……”姜菡萏不说话了。
外袍披在她的身上,独属于阿夜的气息包围着她,像是一个无形的拥抱。
这样的想象让姜菡萏的脸微微发烫,她捧着自己的脸,试图冷却。
阿夜开始捡柴禾,准备生火。
玫瑰糖出去了一趟,叼着一只兔子回来。
阿夜摸摸它的头,撕下兔头扔给它。
玫瑰糖开心地叼到洞外去啃。
……真的好像狗啊。
姜菡萏忍不住想。
不一会儿兔肉烤好了,姜菡萏身上还带了点干粮,同样在火上烤热了,比冷着时好吃不少。
等到兔肉和干粮下肚,烤着火又暖洋洋的,姜菡萏的心情平静了很多,感情之前是又累又饿,难怪脾气那么坏。
她开始把他离开之后京城的情形说给他听。
“……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你一回京城,就会被人认出来。梁州那边只怕也不能长待。”
姜菡萏道,“我想过了,梁州的别院如今府兵有两千多人了,校场有点挤,号舍也不大够。我分你一千人手,你带他们出去,另外找个地盘落脚。”
阿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火堆的光芒在他眼中微微跳跃。
姜菡萏以为他听得
很认真,其实他根本不关心京城是什么情况,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菡萏又跟他说话了。
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只是听完最后一句,他垂下了眼睛。
“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是吗?”
姜菡萏:“等我毁了那份通缉令就可以了。”
“怎么毁?”
“先毁了下通缉令的人。”
比如说风曜。
“他死了就可以对吗?”
姜菡萏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危险的气息,认真道:“阿夜,风曜不是段璋,不能说杀就杀,你不可以去冒这个险。”
阿夜望着她:“你会担心吗?”
姜菡萏明确地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换在以前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她会明明白白地说“担心”。
可是这会儿她忽然发现自己没办法面对阿夜的视线。
他的视线仿佛能笔直地望进她的心里去。
她移开视线,打了个哈欠:“好困,睡觉吧。”
*
姜菡萏下山洞的时候便和郭俊单风二人说好了,若她有事,便会扯动绳索,若绳索未动,那便是她无事,等到第二天再出来。
这一夜两人借着火堆取暖,靠在山壁上睡去。
姜菡萏醒来时候,发现自己靠在阿夜身前,阿夜的手臂揽着她的肩。
她在睡觉之前担心过这种情形的发生,还特意往墙边靠着。
可这件事情简直是必然的——山里的夜晚这么冷,而阿夜身上又那么暖。
还好,阿夜还没醒。
她轻轻地、悄悄地、一点一点把自己从他怀里挪出来。
洞外下起了雪,是个风雪交加的天气。
失去温暖的怀抱,寒风吹得她打了个颤,赶紧起来活动活动身子。
阿夜靠着山壁,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发现她回身,他立马重新合上眼睛,看上去睡得很香。
姜菡萏没有去吵阿夜,玫瑰糖也很通人性,它自己玩自己的,在山洞的角落里一通乱刨,刨出了一堆碎石泥土。
忽然,有颗石头吸引了姜菡萏的注意。
她走过去,正要捡起来的时候,玫瑰糖忽然回身,对她呲牙。
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就听身后传来“呜”地一声低喝,阿夜醒了。
玫瑰糖立刻夹紧了尾巴走开,把这边地方让给姜菡萏。
姜菡萏捡起那块“石头”。
那是一块玉坠。
质地不算特别好,但看得出来雕工非常精致。
雕的是一个孩童背着一颗仙桃。
仙桃不过鸽子蛋大小,却有孩童的四五倍大,孩童那么小一点的五官上眉目宛然,工匠的技艺十分惊人。
“这是哪来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姜菡萏好奇问。
“不知道。”阿夜看着姜菡萏手里的玉坠半晌,“可能是我以前捡的吧。”
姜菡萏心里一动:“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捡的?”
阿夜摇头:“不记得了,很早就有的,以前还有根红绳,后来断了,然后就不见了。没想到掉在这里。”
“山里头哪有那么多东西给你捡?这说不定是你自己的东西!”
姜菡萏一脸欣喜。
当初那名叫季二的驯兽师说过,阿夜是在通天山那一片被他们抓到的,所以她很早就派人去通天山寻访过多年前丢失孩子的人家。
但要么年纪对不上,要么性别对不上。
后来才知道狼群会迁徙,阿夜被抓的地方,并不一定是阿夜走失的地方。
这一下更是茫茫然如同大海捞针,一直没有进展。
此时手上多了一件贴身物品,不异于在千头万绪中找到了一根线头。
早晚她会寻到那根针的。
阿夜并不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
他到底不是纯粹的狼,年幼的时候,多出来的十根手指总叫他不知干些什么好,也许捡过很多东西,石子、树叶、果子、花朵……全都往洞里搬,搬完也就忘了。
这东西对他来说,最多就是颗好看点儿的石子而已。
但菡萏看起来很喜欢。
“我捡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阿夜道,“你可以拿走。”
姜菡萏仔仔细细把上面沾着的尘土擦干净,贴身收起来:“有了这个,说不定就能找到你爹娘了。”
我用不着爹娘,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阿夜想这样说。但是看着姜菡萏把那只玉坠放进衣襟里,衣领因此微微松动,露出一线洁白细腻到极点的肌肤。
阿夜猛地转身,不敢多看。
他若是动作小些,姜菡萏还不曾注意。
偏偏是这般大幅度的动作,姜菡萏想不注意到都难。
她立即捂紧了衣襟,咬了咬唇。
啊,这人真的是学坏了吧?
*
两人沿着绳子的方向一路往回走,来到洞口下方,扯了扯垂下来的绳子。
绳子上立刻传来往上拉的力道。
阿夜先让姜菡萏上去,然后自己再拉住绳子。
“呜呜”,玫瑰糖一直跟在后面,此时在绳子下方低低呜咽。
狼性喜群居,不愿与同伴分离。
阿夜想了想,一把捞起玫瑰糖。
小姐一个人深入山底,郭俊和单风两个当手下的都是一夜没睡,眼下一片明显的青黑。
郭俊松了一大口气,回禀道:“寒鸦统领说,请小姐稍候,他要去一处地方,今夜之前便会回来。”
姜菡萏猜想寒鸦是去通天观找那位潜入观中的暗卫。
她的视线落在单风身上,单风神情间很有些激动,眼睛异常明亮,直直地盯着她。
而阿夜则盯着单风,眼神冰冷。
姜菡萏总担心这两人会打起来,不着痕迹地将两人隔开,问单风:“可是有什么话要我跟我说?”
单风张了张嘴,又忍住:“没,没什么。”
这边不属于三山范围,郭俊搭了一座小帐篷,可以在里面避风。没有外人,几名暗卫也显了身,几人打猎的打猎,生火的生火,准备午饭。
阿夜和单风都是去打猎,去的时间比想象得要久,火堆早生好了,锅里的水都煮开了,猎物还不见踪影。
又等了好一会儿,这两位才姗姗来迟。
郭俊正想以前辈的身份提醒两人不可让主子多等,然后就看到两人带着满身的猎物,手上、腰上、肩上……全都挂满了。
连阿夜那头狼都叼着兔子。
郭俊:“……”
作为过来人,郭俊仿佛已经看见两人你追我赶一定要比对方多打一只猎物的情形了。
姜菡萏从帐篷里伸出脑袋,一见之下也是叹为观止:“……吃得完吗?”
这句话问得弱弱的。因为她一直避免和阿夜对视,这一下却忘了,两人的视线直直对上,她迅速挪开视线,这一句话说得像自言自语。
单风道:“镇海靠近东夷,东夷那边的人通晓驭兽,打猎一个比一个厉害,我的箭法还是跟着一个东夷人练的,也学了不少打猎的本事。没想到夜兄也这么厉害,猎物竟然比我的还多。”
阿夜沉默不语,把猎物一只一只堆在火堆旁,确实比单风那堆高出一截。
但就算猎物打得再多又如何?菡萏的视线总是落在单风身上,而不是他身上。
比如这时,她只看了他一眼,就开始和单风聊起天来,问单风镇海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单风告诉她,镇海郡靠海,一年四季皆是夏天,阳光灿烂,百姓多是渔民,早上出海,晚上归来,孩子们就在沙滩上玩耍,个个水性极佳。
姜菡萏听得认真,看着单风的眼神也很认真。
她不知道单风是怎样逃过当年那场雪崩的,又是怎么会去到千里之外的镇海。
仿佛只有神力可以解释——老天爷让他逃过一劫,遇上好心人,一路带着他往南,终于去到许崇义面前,没有辜负他一身皇家血脉,在许崇义的辅佐下终结乱世,成为中兴之君。
将来史书上的记载,在后人们读来一定不像真的,更像传奇。
忽地,姜菡萏生出一个念头:“阿风,等下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单风一呆,耳根子忽然开始发红:“就、就我们俩吗?”
姜菡萏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自然不是。”
她要去的地方在三山范围之内,有山卫巡查,自然是人多胜算大些。
两人正聊着的时候,一只叉在树枝上的烤兔腿递到两人面前。
兔腿后面是阿夜面无表情的脸:“吃饭。”
姜菡萏小心地避
开阿夜的手,接过兔腿,然后缩得比兔子还快,进了帐篷。
帐篷外顿时只剩单风与阿夜两两相望,最终,因为阿夜的视线太过冰冷强大,单风摸了摸鼻子,自己去烤肉吃。
午饭结束之后,众人沿着姜菡萏要去的方向进发。
雪越下越大,渺渺茫茫,山间难辨人影。
这样的天气,又不是冬猎,山上没有外人,山卫也宁愿躲着喝酒暖身,一行人没遇到什么阻碍,就到了莲花台。
这里离通天观并不近,之所以被划进三山范围,很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先帝与先皇后的埋骨之地。
风雪迷离,池面上结着厚厚的冰,那座石台落满了雪,看上去真的像一朵雪白莲花。
莲台后方,山石高耸,与阴暗的天空接壤,分不出哪里是山顶,哪里是云层。
姜菡萏悄悄打量单风神色。
单风呆呆地看着面前覆雪的大山,喃喃道:“我好像……来过这里……”
姜菡萏故意问道:“你长在海边,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我不知道,”单风一脸梦游似的表情,“也许是做梦梦到过,我的梦里总是有这样大的雪,这样高的山……很冷很冷……”
这就对了。
姜菡萏心道。
敬王认不出单风,让姜菡萏心里咯噔了一下,疑心是哪里出了差错。
此时她真想回答单风——那不是梦,那是你真的经历过,你在十四年前的风雪中失去了父母,就和我一样。
所不同的是,我安稳在姜家长大,而你一直颠沛流离千里之遥,去了镇海。
不过幸好,你现在回来了。
“我父母就葬身于此,你随我拜一拜吧。”姜菡萏轻声道。
单风点头说好,随着姜菡萏一起拜下去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
等等!
这难道是——见父母?
姜菡萏拜得很虔诚。
没有带香烛,大雪冰封,也不能撮土为香,只能拈雪为香。
她静静拜这一片雪地之下的神魂们。
惠昭太子已经归来,我必会践行当初定下的婚约,助他登上龙位,坐稳江山,避免乱世。
这是我身为姜家嫡女的责任。
风雪吹在脸上,不知为何,明明是一件大好事,她的心中却开始隐隐发冷,好像寒风全吹进了胸口里。
可能是在风雪中待得太久了吧?即使她这辈子身子骨好了不少,也只是没有那么弱不禁风,离“强健”二字还差得远。
她在最后一拜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轻轻叹口气,然后就觉得身边的寒风忽然小了很多,阿夜在她的右边跪下,替她挡去了大半寒风。
姜菡萏:“?”
单风内心正被自己的发现所冲击,整个人激动得气血都往脑子里涌,说不清是慌乱还是高兴,懵懵然拜着拜着,突然发现多了一个人。
三个人跪在莲台前,姜菡萏在中间,单风与阿夜,一左一右。
阿夜跪得笔直,目光坚定:“我也要拜。”
第50章 第50章除了杀人,就是练字……
姜菡萏本来跪得端正肃穆,心如磐石,结果阿夜这一跪,气氛莫名就有点不对。
阿夜很认真地望着姜菡萏:“我也想拜一拜你的父母。”
姜菡萏:“……为什么?”
“他们生下你,很好。”
父母是给予孩子生命的人。如果没有父母,就没有菡萏。
如果没有菡萏……他想象不出来这世上没有菡萏是什么样。
“好吧。”姜菡萏带着他跪好,教他双手合什。阿夜第一次行祭拜礼,掌心生疏地合在一起。姜菡萏替他将高低错落的左右手对齐些。他仍然只穿着单衣,但双手温暖极了,姜菡萏感觉像是碰到了一只温热的手炉。
但这温暖的触感也让她意识到不对,昨天那个极力想忘掉的吻又开始从脑海里冒头。
可就在她的手往回收的时候,阿夜握住她的手,将她的双手包拢在掌心。
姜菡萏的脸迅速发红,低声:“做什么?快松手!”
“你的手冷。”阿夜道,“暖一暖。”
“不用。”
姜菡萏想挣开,可她的力气在阿夜面前根本不够看的,阿夜只觉得她的手在他的掌心变成了一条不停动弹的小鱼,四处寻缝钻,钻得他掌心痒痒的,心里面也痒痒的。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原本白腻的肌肤下面透着一层薄薄的粉红,像是涂了一层胭脂膏,嘴唇更红,像是枝头上刚淋过水的、熟透了的樱桃,一咬开就是饱满甘甜的汁水……
姜菡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到他的眸色逐渐转深,手上的力道也明显加重了。
之前她还可以挣一挣,现在是连动弹都动弹不得,他的手掌紧紧地包裹着她的,两双手之间肌肤贴着肌肤,再也没有一丝缝隙。
忽地,一截枪尖点在阿夜颈边,单风声音冰冷:“你没听见吗?小姐说了松手。”
阿夜的眸子微微一转,原本有几分灼热的视线落在枪尖上,然后顺着枪杆落在单风身上,变得冰冷。
他没有松开手,但眼中已经充满森冷杀气。
“阿夜,不是要拜吗?还不松手?”姜菡萏知道阿夜拔刀有多快,立即道,“阿风,收起枪,你们不许打架。”
单风悻悻收枪,阿夜也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姜菡萏的双手重新暴露在寒风中,冷是真的冷,但风也把脸上的热意迅速吹散。她微微平复一下呼吸,教阿夜合什,低眉:“心中敬祷,拜三下。”
阿夜很认真地照做。
他的五官轮廓深邃,又总是面无表情,别人总说他杀气腾腾。但此时他眉眼低垂,眉峰突起,眼窝陷在一片阴影中,眼睫显得格外长。
这般模样,像庙里金漆的佛像。
姜菡萏收回视线,望向风雪,在心里面轻轻道:“父亲,母亲,这是阿夜。”
父母走的时候她还太小,基本没有留下什么记忆,方才拜的时候也没什么想说的,此时望着满天风雪,却忽然有了一种冥冥中被什么注视着的感觉。
如果父母在,一定早就知道她捡了一个兽奴,叫做阿夜。
阿夜很可怜,很单纯,很善良。
他从前过得太苦了,所以她想对他好一点儿。
毕竟,她不对他好,还有谁对他好呢?他一个亲人也没有。
而且又内向,也不大会交朋友。
父亲,母亲,如果你们真的在天上看着我,就顺便也保佑阿夜吧。
姜菡萏又拜了三拜。
阿夜跟随着她的动作,两人一起叩头,起身,再叩头。
风雪无言,大地静谧,天地山河仿佛都注视着两人。
单风执枪立在旁边,心中莫名有几分错愕。他没有在第一时间跟着下拜,仿佛就再也跟不进去了。
姜菡萏与阿夜之间像是有一个小小世界,那里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
拜完之后,姜菡萏和阿夜抬起头,同时看了一眼对方,在视线碰到一起的那个瞬间,忽然忍不住都笑了。
笑意就是这么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笑什么。
“阿夜,拜过我爹我娘了,以后他们会保佑你的。”姜菡萏看着他,认真道,“今日风雪大,正好赶路,小心沿路有你的通缉令,不要露脸。”
阿夜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该走了。
姜菡萏说要给阿夜找个新地盘,找的便是庆州。
庆州处于前去北疆的要道,与京城隔着安州与通州两座小城,只有四百里,若是京城有事,一日内便可驰援。
最重要的是,庆州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谁也不知道谁的来历,一切只凭拳头与银
子说话。
姜菡萏招招手,吩咐郭俊和阿夜一道去。
阿夜虽然没有接受校尉的官职,但实际上所有府兵都以他为马首是瞻。阿夜战力强悍,可以统领府兵,而郭俊沉稳宽厚,正适合打理庶务。
郭俊依命。
阿夜沉默地看着姜菡萏,什么话也没说。
但姜菡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悲伤,她道:“你现在会写多少字了?”
阿夜练完了“春”字,又去练了旁的春联,想了想:“三十七个。”
“多学些。”姜菡萏道,“到时可以给我写信。”
“信?”
“对,写信给我,我会回信给你的。信上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也可以告诉你,就和咱们俩还在一处时一样。”
阿夜黯淡的眸子顿时隐隐亮起一抹微光,和郭俊转身离开,玫瑰糖一直跟在阿夜的身边。
姜菡萏目送两人一狼远去,心中有点说不出来的惆怅,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未叹完,阿夜忽然转身跑回来。
他跑得很快,转眼到了姜菡萏眼前,来势过于汹汹,单风挡在姜菡萏面前。
阿夜抬脚便踹,单风举枪便挡。
两个人终于还是打了起来。
姜菡萏急得跺脚:“停手,停手!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两人动作僵住,阿夜先松开了手。
姜菡萏问阿夜:“怎么了?有什么事?”
阿夜看着姜菡萏,胸膛深深起伏。
不是因为方才略动了一下拳脚,而是因为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就像昨日那样,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他想违背菡萏的命令。
不想走。
想留下。
或者……把她带走。
带走藏起来,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想去抓住姜菡萏。
姜菡萏只见他不答,目光却异常深沉,眸子格外黑,宛如有墨水化在里面,隐隐有暗流汹涌。
这样的阿夜有点陌生,有点不对劲,她忍不住上前一步:“阿夜你怎么了?”
阿夜伸出手。
单风在姜菡萏身后握紧了枪杆,凭着武人的直觉,他觉得此时的阿夜非常危险,像一头处于攻击状态的猛兽。
阿夜手背上甚至爆出了明显的青筋,可想而知用了多大的力量。
但这样的一只手最终只是落在姜菡萏的兜帽上,轻轻替她抚去落在上面的雪花。手顺势而下,停在她的面颊边,生生顿住,隔着一层空气,没有碰上去。
姜菡萏乖乖在他的手下,抬眼望着他,眸子清润柔亮,是像小鹿一般纯净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担心。
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他现在想做什么,她一定会像昨天那样恨不能躲他躲得远远的。
“……阿夜?”姜菡萏凑得更近一点,打量他。
阿夜在她面前一般只有两种状态。
一是全心全意的信赖,那时多半还挺愉快,她说什么他都会听话。
二是多少带着点不情愿,那时多半还有点委屈,要哄一哄才会听话。
可眼下的阿夜以上两种都不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和昨天在山洞里亲她时的阿夜有点像。
想到这点姜菡萏就呆了呆。
他……他不会回来是想亲她吧?昨天那不是个意外吗?
还看着她!眼神还这么奇怪?!他不会是真的想吧?!
姜菡萏都想后退了,阿夜慢慢地收回手。
“菡萏,我会给你写很多很多信的。”
他低声道。
姜菡萏整个人松了一口气,差点把自己吓死。她就说嘛,她的阿夜最最单纯乖巧了。
“好啊,那你可得好好认字哦。”
阿夜点点头,声音有些低哑,“我走了。”
姜菡萏轻轻点头。
阿夜转身走进风雪中,大步离开。
风雪很快抚平他们的足迹,重新变成白茫茫一片,再也看不见了。
姜菡萏收回视线,向单风道:“阿风,阿夜是不会伤害我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用担心他。”
单风挠了挠头:“我觉得……他不是想伤害你,他好像……”
好像要掠夺你……不过这话单风没好说出口,那只是他一瞬间的感觉。
那一刻冲过来的阿夜真像一头冲向猎物的狼王,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他拦了一下,阿夜已经把姜菡萏带走了。
“好像什么?”姜菡萏问。
“没什么。”单风最终道,“可能是我看错了。”
毕竟阿夜虽然不近人情,但确实从来没有违逆过姜菡萏。
*
当姜菡萏回到原先的帐篷处,寒鸦已经带着一名道士在等着了。
姜菡萏屏退其他人,带着两人进入帐篷。
道士长着一张普普通通扔进人群就会被淹没的脸,在通天观身份低微,做些粗使杂役的活计。这份活计的好处是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不会打眼,除了虞仙芝的静室。
“虞仙芝的静室只有两名哑奴侍候,哪怕是心腹弟子也不能靠近。可是每次安贵妃来观中祈福,都会去静室中由虞仙芝做法祓灾驱邪,多则半日,少则一个时辰。”
姜菡萏在风雪里走了这样久,手都冻木了,一面伸着烤着火,一面心想,只怕祓灾是假,密谋是真。
道士接着道:“最近这次安贵妃来通天观,属下在一名哑奴身上下了点毒,那名哑奴告假,属下被临时叫去帮忙,趁另一名哑奴不备之时潜入静室,发现静室中没有作法的痕迹,却有用水的痕迹,且还有褪下来的贴身衣衫。”
姜菡萏点点头,等他往下说。
但他却顿住,望向寒鸦。
寒鸦微微清了清嗓子:“……这或可说明,安贵妃与虞仙芝有私情。”
姜菡萏呆了呆,手险些被火燎了一下:“……当真吗?”
“小姐年轻,尚不知男女之事,如此迹象,应有八成之准。”
寒鸦说有八成,那基本上就是十成十了。
姜菡萏震惊不已。
上一世那些匪夷所思的流言,竟然是真的!
姜菡萏立即向寒鸦道:“多派些人手,看看还有没有人能潜进通天观。还有,帮我去查一查虞仙芝和风曜的关系。”
既然安贵妃和虞仙芝真的有奸情,那么,风曜会不会真的是虞仙芝的孩子?
寒鸦应命。
“还有一件事。”道士接着道,“前次随安贵妃一道来通天观的还有景夫人,她似乎中了丹毒,神志不清,一直拉着安贵妃的手叫‘姐姐’,又拉着虞仙芝的手叫‘哥哥’。”
“……”姜菡萏听得迷茫了,这是什么跟什么?景氏的脑子真的糊涂了。
道士身在通天观,出来一趟不容易,为免观中人疑心,回禀完毕便告退,回观中去了。
寒鸦向姜菡萏道:“上次小姐让属下去查景夫人的身世来历,属下一无所获。”
姜菡萏有点失望,但还是道:“想想也是十几二十年的事了,景氏又是个没有来头的小人物罢了,查不出来也正常。”
“不,小姐,雁过留痕,只要做过,就一定会有痕迹。凭着姜家暗卫的本事,至少能查出她在嫁进姜家之前住在何处,有没有人见过她。可是,现在景夫人还活着,来历却被抹得干干净净,她好像是从天上掉到家主大人面前,随后便嫁进姜家。”
“你是说,有人抹去了她的过去?会是虞仙芝吗?”
“当年的虞仙芝只是个游方道士,尚不成气候,做不到这件事。”寒鸦道,“能做到这件事的,要么是宫中,要么,是姜家。”
姜菡萏看着寒鸦的脸,寒鸦也是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姜菡萏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真正的脸,他的眼中有一丝很微妙的表情,姜菡萏忽然看懂了:“更像姜家的手段,是吗?”
寒鸦垂首:“属下不敢妄自揣测。但那样干净利落不留丝毫痕迹的手法,确实像是出自暗卫之手。”
姜菡萏陷入长长的沉默,然后猛地站起来:“你快回姜家,让哥哥带上顾晚章,去一趟梁州别院。”
她就像一只茶杯,被倒进过多的茶水,根本装不下,脑子不够用了。
寒鸦离开的同时,姜菡萏也带着人往梁州赶。
到底还是寒鸦的动作更快一些,当姜菡萏赶到梁州别院的时候,姜祯和顾晚章已经在书房等着了。
姜菡萏顾不得一路风尘,立马把这件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姜祯已经在寒鸦那儿知道了一些,受过一轮惊吓,勉强还比较淡定。顾晚章却是头一回听到这么多劲爆秘辛,大冷天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汗。
“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姜菡萏问,“虞仙芝、安贵妃、景氏,还有爹,哦,还有陛下,还有风曜……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妹妹先不要慌,”姜祯道,“有没有可能是这个景氏的身世里有点名堂,但父亲又对她一见钟情,为了抱得美人归,所以动用暗卫,抹去了所有痕迹?”
姜菡萏:“那她管虞仙芝和安贵妃叫哥哥姐姐!而虞仙芝和安贵妃又有私情,天呐,他们是乱/伦吗?”
姜祯直想捂她的嘴,这些都是什么破事,叫他妹妹知道。
“当年之事具体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顾晚章一开口,兄妹俩的视线同时落在他身上,“重要的是眼下。”
兄妹俩:“眼下如何?”
“景氏是个半疯之人,唯一的女儿又被太皇太后变相关押,掀不起什么风浪。眼下最重要的是风曜。他的母亲与虞仙芝有私情,他就很难自证清白,这是扳倒风曜的绝佳之机。”
姜菡萏微微睁大眼睛,她还没说上一世有关风曜身世流言的事呢。
“小姐之前要寻周子昭,属下虽不知道是为什么,想必也是和对付风曜有关。将这两件事好好谋划,就可以将风曜打入十八层地狱。”
姜菡萏和哥哥互相看了一眼,都深深点头。
——果然还得是读书人。
*
也许是因为受了肩伤的缘故,这个春天,风曜忙于养伤,没有向风明发难。
立春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在谷中枫树开始长出嫩叶的时候,郭俊回到梁州别院。
“庆州不比梁州安稳,各方势力杂处,每家富商都会养私兵囤兵械,常常是生意做得一言不合,便会化为一场械斗。”
郭俊初到庆州的时候着实被这样剽悍的风气吓得不轻,出了什么事,习惯性遵纪守法去报官府。
结果官府表示,他们只负责收税,其他一概不管。
但这样的地方,倒是意外地适合阿夜。
因为阿夜不喜欢讲道理,而且拳头足够硬。
很快阿夜便打出了一番天地,接手了一名外地富商的园子,占地足有几十亩,哪怕把梁州的府兵全带过去也不成问题,所以派郭俊来接人。
当初阿夜和郭俊走后,姜菡萏回到别院,便陆陆续续派人带着银子前往庆州,除了府兵,还有账房与工匠等等。
要夺地盘,总不能靠赤手空拳,人手和银子她自然会给到位。
在顾晚章的预想中,阿夜要在庆州站稳脚跟,最快也要一两年的时间,毕竟不能像在梁州一样打出姜家的招牌,万事只能靠他自己。
结果阿夜竟然只花了三个月。
姜菡萏震惊:“他在信里怎么从来没说这些?”
姜菡萏收到来自庆州的第一封信,是在二月。
那时阿夜应该才到庆州不久。
当时姜菡萏正在丹房忙碌,让阿福打开信纸。
“菡萏:
见字如晤。
我在庆州一切都好。
阿夜敬上”
姜菡萏看到就忍不住笑了。
信是短短一封,纸却用了三张,因为每个字都大如斗,每个字都像是在写春联似的。
延续了阿夜一贯的风格,字虽大,却是一笔一画端端正正,没有一笔错漏。
她本是在碾磨硝石粉,看完信,让阿福把信放一旁,打算磨好这一钵粉再说。
可也许是纸上斗大的字太过引人注目,她发现自己一直忍不住去看那封信。
最终她放下硝石粉,起身回信。
她的回信可长了,絮絮叨叨,一样写了三页,三页纸洋洋洒洒。
她说枫树枝上冒出了嫩尖尖,快要发芽了。
说阿福年纪大了,她要给阿福找个丈夫,一定要对阿福好的那种,还须得有钱有势,不能让阿福嫁去过苦日子。
说炉子又炸了好几次,可惜都没有姜家丹房那次炸得厉害。
最后,她随信附了一盒玫瑰糖。
“这是月下徊做的,近来顾晚章越发大方了,给我留的月下徊越来越多,除了做香膏外,我旁的都没要,全做成了糖。你很久没吃了吧?尝尝看,是不是和当初一样的味道?
菡萏于永兴三年二月十七”
姜菡萏很快收到了第二封信。
阿夜的进步极快,第二封信少了一张纸,字却多了不少。
“菡萏:
见字如晤。
庆州还在下雪,但是不冷。玫瑰糖很好吃,很香,和从前的味道一模一样。玫瑰糖想吃,我没有给。”
姜菡萏看到这里,笑了一下。前一个“玫瑰糖”是糖,后一个“玫瑰糖”是狼。
可能阿夜写到这里也觉得不对劲,所以在接下来写道:“我想给玫瑰糖换个名字,你说换什么好?
阿夜敬上。”
而且他好像学到了她随信附寄东西,这次除了信外,送信的人还带来一只小匣子,里面是一对珠钗。
姜菡萏算了一下时间,第二封信距离第一封信只有半个月。
半个月,阿夜已经会写这么多字了。
这家伙……是不是天天窝在家练字啊?
有没有去打地盘啊?
还有钱去买首饰……姜菡萏觉得这家伙不务正业。
于是写信提醒了一番。
阿夜中间隔了一个月没写信。
姜菡萏:“……”
生气了?
以前也没这么小气呀?
姜菡萏遂写信哄了一下。
大约隔了半个月,阿夜的第三封信过来了。
“菡萏:
见字如晤。
最近抢地盘有点忙,没有时间写信。现在已经抢到一点地盘了,明天再去抢一些。”
姜菡萏看到这里:“……”
地盘……是什么每天可以去抢一点的东西吗?
“庆州人很多,东西也很多,不要钱的,不会乱花。
我挑了一些寄给你,你看看。”
这次不是一只小匣子,而是一只大箱子,姜菡萏一面打开箱子,一面看信,只见他往下写道:
“最近雪变小了,风也变小了,刚来的时候,风雪就和那天在莲花台一样大。
菡萏,你还好吗?你那里暖和吗?”
姜菡萏保持着开箱的动作,不自觉地顿住。
第一个念头,唔,这次没写“阿夜敬上”。
然后才觉出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像烟雾一样薰进胸膛。
明明……也没说什么,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有些发涩呢?
忽然之间,很想念阿夜。
见字如晤,并不能真的如晤啊。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情绪,打开箱子。
西域的金银、北疆的骨笛、东夷的木雕……天南地北的物件都堆在这个箱子里。
姜菡萏一样一样拿出来看,有的觉得真的有些意思,有的就……真不知道阿夜为什么会想到送给她。
比如有一只小巧的木弓,姜菡萏很喜欢,因为以她的臂力也能拉动,正可以练习射箭。
但有一支骨笛就很奇怪了,虽然洁白如玉,但知道它是骨头做的,姜菡萏可不敢多碰,更别提放嘴边吹奏。
她展开笔墨,开始回信。
首先要问他,“不要钱的”,是什么意思。
……大哥,你用抢的吗?
然后告诉他不用给自己寄这些东西,她什么都有。庆州情势复杂,他自己要小心注意,练字的事情不要着急,或者,可以让郭俊代写。
这一次阿夜的回信,是和郭俊一道来的。
郭俊回禀完庆州眼下的情形,商量出要带过去的府
兵数目,然后便掏出阿夜的信。
姜菡萏接过信,发现里面的纸张挺厚的,不止三页。
而今阿夜的字已经小了许多,写上三页,一定是写了很久。
姜菡萏有点无奈,问郭俊:“他每天要花多长时间写字?”
郭俊:“除了杀人,就是练字。细算起来,一成时间杀人,九成时间练字。”
姜菡萏:“!!!!”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她突然觉得郭俊不再是那个老实沉稳的郭俊了,谁家好人会把“杀人”两个字说得这么轻松随意,就跟说“吃饭”似的?
郭俊在小姐惊异的目光下意识到了,回道:“庆州除了商贾,就是匪寇,商贾为了自保,不得不依附匪寇,匪寇为了得到更多商贾,不断厮杀。庆州越来越乱,州府无力管辖,阿夜杀了几名匪首,很快镇服余下的匪寇,这才站稳脚跟。那片园子也是阿夜帮那名富商救回妻儿,夺回财产,富商自愿赠予。包括之前送小姐的东西,都是他人所赠。”
姜菡萏这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不要钱”的原因。
“不过那些匪首皆是亡命之徒,又阴险狡诈,前段时间阿夜还中了他们的埋伏,伤到手臂。”
郭俊在去庆州之前,看阿夜还像是看自家小辈,但自去了庆州回来,提到阿夜的语气已经开始带着敬重,“但即便如此,他也照样练字回信。我原想代写,但他说凡是写给小姐的,他都要自己来。那些东西也是他亲自挑选,不知小姐可还喜欢?”
姜菡萏愣了一下,细问阿夜受伤的时间,正是回第三封信的时候。
她一时有些听不清郭俊还说了什么,回身就去房中翻出那封信。
信上字迹是一贯的工整,但是写到后面,笔画分明有些力不从心,竖没有那么竖,横也没有那么横。
她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那时还觉得,阿夜到底是新学写字,所以有几个字写得不端正,也情有可原。
她不知道,他当时怕是笔力已经难以为继,所以才连最后的落款都省了。
姜菡萏忽然发现自己太不了解阿夜了。
她让人抬起那只大箱子,回到书房,把箱子打开,里面所有东西都在。
“这些你都见过吗?”姜菡萏问郭俊。
她原以为这些都是阿夜在街上看着新奇才给她寄来的,但如果一封信都如此用心,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是随手寄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