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姜菡萏的大半思绪还在降仙台上,闻言以为自己听岔了。
待反应过来,她不由失笑:“阿夜,你近来就是忙这些呀?”
阿夜注视着她,不想漏过她每一分表情。她是笑着的,不是冷笑也不是假笑,笑意是直接洇进眼睛里的。
那么,她应该是高兴的。
他心中的紧张稍稍缓解,回答:“是。”
姜菡萏笑意更深了,她明白那些记在账本上的“聘书、礼书、迎书”是怎么回事了。
“阿夜看见阿福成亲了,所以也想成亲吗?”
阿夜仰望着她,神情虔诚:“是。”
“好吧,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作为主人,她总要为自己的心腹手下打算——就像为阿福安排婚事一样。
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可是心中莫名有些紧/窒,她打开窗子,初春的冷风透进来,呼吸终于顺畅了一些。
阿夜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是你这样的。”
他的目光太明亮,也太直接,姜菡萏的心“砰”地跳了一下,她移开视线,不去面对阿夜这双眼睛:“我不行,我身子不大好,你应该找一个健康温柔的妻子,像阿福那样的。”
即便是重生以后努力锻炼,胎里带来的体弱依然如影随行。她只是比上一世好了些,不至于吹一场风就着凉。但若是生病,照样要花比常人更长的时间才能痊愈。
大夫早就说过,她这样的身体不利于生养。
这对姜家嫡女来说不算什么事。毕竟她要嫁的人拥有三宫六院,会有数不清的女人生孩子,而她只需要挑选最信得过的养在膝下就行。
阿夜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我只要你。”
“傻阿夜,这是不行的。”姜菡萏终于意识到他想要的不是“成亲”,而是“跟她成亲”,她严肃起来,“我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
“为什么?”阿夜低声问,“鹿长鸣说,你只能嫁给皇帝……因为我不是皇帝,所以不能嫁给我?”
“对。”姜菡萏道,“除了皇帝,我谁也不会嫁。”
高贵苍白的姜家嫡女脸上经常没有表情,眼睛也常常因为出神而显得空洞茫然,就在方才,她的视线还有几分闪避,但是此刻,她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阿夜的脸,她无比认真地道:“你可以和世上任何一个姑娘做夫妻,但除了我。”
阿夜的脸色有点发白,慢慢地低下头。
他太了解菡萏了,菡萏比什么时候都认真,这种时候说的话,像金科玉律一样难以改变。
丹房一片寂寞,只有长风吹过,桌上的纸张翻动,哗哗作响。
那么强悍的阿夜,此时脆弱得像是随时会倒下,姜菡萏刻意忍住了没开口安慰,也没有另换别的话题。
他还这么年轻,才十八岁……不,他作为人只活了三年。看似矫捷凶猛,其实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
小孩子会很自然地喜欢上身边最亲近的人,就像很多男孩子在幼时都想娶自己的母亲当新娘。
她就这么残忍地沉默着,要让他明白这个道理——想什么都行,想娶她,不可能。
良久,阿夜抬起了头。
“我明白了。”
他的脸色如常,目光也很平静。
姜菡萏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他应该是想通了。
*
第二天清晨,姜祯尚在睡梦中就被姜菡萏摇醒。
“哥哥,带我回京城。”
姜祯昨晚辗转反侧,后半夜才睡下,人醒了,魂还没跟上,“噢”了一声,头沾上枕头接着睡。
“哥哥!”
“我来吧。”陪在姜菡萏身边的许南珠上前两步,凑在姜祯耳边,“家主大人,这里有鬼。”
“啊啊啊啊!”姜祯猛地跳起来。
“……”姜菡萏都不知道自己哥哥怕鬼,她问许南珠,“你怎么知道的?”
姜祯心头一跳,在姜菡萏身后猛打眼色,让许南珠别说。
许南珠微笑:“昨天晚上碰巧知道的。”
姜菡萏同时让人叫醒丽阳和鹿长鸣,准备出发回京。
两人出现的时候皆是无精打采,两只眼睛底下一片青黑。
姜菡萏再回头看看自家哥哥,也顶着同样的黑眼圈。
看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不少事情啊……姜菡萏心想。
风明来得最晚,因为昨天跟着许南风满山疯跑,累得快要瘫倒,睡得比猪还沉,上了马车还睡眼惺忪,不断咕哝:“呜呜呜我不想走……我才来为什么就要走……回去又要念书,我还有好多窗课没写完……呜呜呜菡萏姐姐再让我多玩两天吧……”
姜菡萏让许南风上马车,陪风明去。
风明的马车消停下来。
姜菡萏原本以为丽阳最难搞定,但没想到丽阳无比沉默,叫起便起,叫走便走,上了马车之后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若非眼下时机不对,姜菡萏还真有点好奇昨晚发生了什么——这样的丽阳看起来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体。
马车回到京城,姜菡萏直接入宫去见太皇太后。
这位在深宫浸淫数十载的长辈永远是姜家最大的倚仗,她把鹿长鸣带给她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向太皇太后和盘托出。
“风曜并非风家血脉……好,好,好!”太皇太后望着姜菡萏,对她十分满意,“从前哀家总觉得你身子太弱,难堪大任,只想你和阿明早日完婚,入主中宫便好。但你上次能发现周勤的事,让哀家可以未雨绸缪,哀家便觉得你这孩子是个聪明能干的。没想到你竟然连冯秀亭都能招揽……菡萏,你实在让哀家惊喜。”
姜菡萏先谢过祖姑母的垂爱,然后道:“我的人会潜进降仙台,但他没办法带东西进去。山卫对冯秀亭的人提防得厉害,我只有问祖姑母讨人了。”
太皇太后道:“放心吧,哀家在宫里这么多年,折手断脚的人还是养了几个的。你把东西交给我,我来安排。”
东西就放在姜菡萏带进来的一堆匣子里。
上面是带给太皇太后的灵芝鹿茸等山货,底下是三排十二只石榴大小的陶罐。
现在的火药还是时灵时不灵,为免有些罐子关键时刻失灵,姜菡萏带了三倍的用量。
“这是何物?”太皇太后问。
“火药。”姜菡萏道,“祖姑母记得我前年生辰那日炸了丹炉吗?就是这东西。”
太皇太后并未亲眼看到那场祸事,但事后曾派赵公公前去探视,赵公公详细对她形容过那场废墟。
老人家当时便连着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若非菩萨保佑,连炉子和屋子都炸了,人还能保下来?可见姜菡萏当真是天生极贵命格,连老天爷都护着。
此时太皇太后坐正来,看着那惊天动地的东西乖乖待在匣子底下:“……会炸吗?”
“不点火就不会。”姜菡萏安慰她。
太皇太后点点头,放下心来,然后握住姜菡萏的手,握得很用力,深深道:“菡萏,你答应我,此生只能嫁给阿明,绝不能嫁给其它人。”
“……”姜菡萏不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好端端说这个,想了想道,“我曾跟昭惠太子定下婚约,既然昭惠太子不在,阿明才是太子,那么我自然该嫁给阿明。”
——但昭惠太子若在,那就另当别论了。
*
姜祯是在回家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寒鸦都进不去的地方,阿夜能进去?”
家主的书房里,姜祯来回踱步,充满怀疑,“这不可能,若论冲锋陷阵,你那个阿夜或许更厉害,但若论潜行刺杀,绝对没有人比得上寒鸦。”
“我知道。但阿夜说了他可以,我便相信他。”
“傻妹妹,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小心有诈!”姜祯在庆州留下的疙瘩始终没有彻底解开,想来想去,姜祯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偷偷带着你的消息去投奔虞仙芝!你可别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钱!”
姜菡萏给哥哥惹笑了,不说话,只拈起桌上的一块点心吃吃。
姜祯焦虑:“还有空吃!我问你,他有没有说他如何潜入?若是潜入失败该怎么办?降仙台尚未完工,谁也不知道哪天是请仙的吉时,万一等虞仙芝请完神了,他还没有进去,你该怎么办?”
“不会的。”姜菡萏给哥哥嘴里也塞了一块点心,“他说了行,就一定能行。”
阿夜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觉得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至于阿夜到底会用什么法子,姜菡萏也很好奇,可惜阿夜昨天连夜离开了别院,她什么也没问出来。
*
虞仙芝被押入天牢的事情是绝密,无论工匠还是山卫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他们只是发现之前每天都来监工的国师大人已经好些天没有出现了,冯秀亭对此给出解释:“仙台将成,国师正在持斋静坐,保持洁净之身心,接迎仙人。”
这个解释很快被大家接受。
天气一日暖似一日,降仙台也一日高似一日,终于,在五月初一这天,降仙台落成。
天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中,全封闭的铁门被打开。
牢房内,昔日最尊贵的国师与最得人心的皇子,蓬头垢面。他们太久没有见到光亮,下意识挡住火光,简单的动作让锁在身上的铁链发出冰冷声响。
冯秀亭在羽林卫的重重保护下宣旨:“陛下有谕,降仙台已成,罪人虞仙芝何时能上台请仙?”
“请仙之吉时,我需要沐浴焚香,于宫中最高处静坐祷告,才能窥得天机。”哪怕已经到了这种境地,虞仙芝说话依然不徐不急,一如既往,“若是身在地底,身心蒙尘,如何聆听仙人旨意?”
冯秀亭没有难为虞仙芝——任何难为都已经没有意义,这个时候谁妨碍虞仙芝请仙,便是妨碍承德帝续命,没有人承受得了来自帝王的绝望之怒。
羽林卫带着虞仙芝离开,铁门再一次关上。
牢房内重新陷入黑暗。
风曜一直靠在墙壁上,乱发遮住面颊,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反应。
但当外面的脚步声全部远去了之后,他猛地拖着铁链爬到门前,开始摸索。
很快,他在门缝底下摸到了一把钥匙。
他在黑暗中微微喘息。
姓虞的一生都在故弄玄虚,但这次没有骗他。
“殿下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吗?”
就在这间黑暗的牢房内,从天上落到地狱的风曜疯狂谩骂到声嘶力竭之后,虞仙芝平静地开口。
“我在偷东西。”
“从很小
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偷了。”
“相信我,我会为你偷来一条生路。”
*
同一时间,京城的城门口,守卫们心不在焉地用枪杆推拉着百姓进门。
这些浑身穷得掉土渣子的穷人动作太慢了,很容易造成拥堵,妨碍贵人们进出城门。
忽然,一个人引起了守卫们的注意。
那是个男子,他很高大,比身边所有人都高,如同鹤立鸡群,很难让人不注意。
而且,在日渐炎热的天气里,他还披着斗篷,戴着半帽,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像是生怕被人看见脸。
守卫们互相交换一个眼神——来活儿了。
不是刚犯了事,就是人已经在通缉令上。
只要抓到,就是沉甸甸的一笔赏钱。
四下散开的守卫们聚拢,握紧枪杆开始向那人走去。
那人像是意识到不对,转身就跑。
但百姓太多,他跑不快,而守卫们则直接用长枪开路,遇见挡路的百姓直接掀翻,很快将那人团团围住。
那人不断后退,可惜守卫们的包围圈慢慢缩小,很快,枪尖抵上他的咽喉。
守卫一把掀开他的斗篷。
斗篷下面的脸暴露于五月明亮的阳光下,守卫们的眼睛里个个冒出金光——这张脸已经在城墙上挂了一年多,赏金足足有一千两白银!
“是那个兽奴!”守卫们欢天喜地,“是陛下要的那个兽奴!”
第62章 第62章迎仙大典
天气越来越热,但太皇太后年老畏寒,慈宁宫中并不用冰,好在姜菡萏和风明皆是单薄身子,夏天吃鲜果都只敢用井水湃,从不用冰。
祖孙三人刚用过晚饭,风明回东宫做今日的功课,姜菡萏扶着太皇太后在庭中散步。
“明日就是吉日了。”太皇太后道,“我的人已经把火药藏在了畅风阁中,你的人如何了?”
畅风阁在斗兽场和降仙台之间,是太皇太后的手能伸到的极限位置。
再近一点,就容易被发现。
姜菡萏道:“一切妥当。”
阿夜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这就是好消息。如果有意外,阿夜一定会派人来告知。
虞仙芝出狱之后,算出来的吉时是五月初五,端午节。
按虞仙芝的说话,这是一年当中的极阳之日,地气涌到最高处,适宜仙人下降。
夏日天长,夜色来得晚,祖孙俩走了两圈正要回去的时候,赵公公过来禀报:“太后娘娘求见。”
“这倒是奇了。”
太后见了太皇太后,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以往避都来不及,今日竟然上门了。
“让她进来吧。”
太后扶着丽阳的手,踏着最后一缕暮色匆匆进来,行礼之后,太后着急道:“母后,您都听说了吧?明日仙人下降,满朝文武都随陛下去迎接,人人都能沾点仙气。偏偏不知哪起小人进的谗言,说什么女子属阴,会冲撞那一日的阳气,妨碍仙人下降,不让咱们去呐。”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既然是陛下发的话,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唉,我倒是罢了,好吃好喝活了这么多年,死了也不亏什么。可就是我这丽儿啊,这些天里茶不思,饭不想,睡又睡不好,连话都不怎么说……您看看,瘦成了什么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说着,把身边的丽阳推到前面来。
丽阳本是圆圆脸儿,哪怕再努力节食,脸颊上的肉依然如桃子一般饱满,这一直是丽阳最深的苦恼。
可眼下,丽阳竟然瘦出了尖削的下巴,眼睛深深凹陷,与先前判若两人。
更重要的是,若在从前,太后这么说,丽阳一定要娇嗔反驳,此时丽阳却一言不反,眼神木然。
姜菡萏原本静静侍立在太皇太后身边,这会儿忍不住向丽阳使了个眼色,丽阳像是完全看不见,只向太后道:“皇祖母,我没事,我们回去吧,我睡一觉就好了。”
“睡睡睡,睡什么睡?你都睡了两三个月了!”太后头疼极了,向太皇太后道,“现在太医院这些大夫也是不中用,一天不知诊几趟脉,服几帖药,一概不管用。我思来想去,恐怕还是她上回往梁州跑,在深山里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明天仙人下降,让她也去迎一迎,靠着仙气把那东西驱走,说不定就能好起来了。”
说着,太后跪下,“我知道,我这个做媳妇的出身不好,不得您老人家喜欢。可丽儿是咱们风家的公主,打小又没了娘,做老子的也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现在又摊上这怪病……”
太后哽咽着,生生忍着眼泪,因为太皇太后一直嫌她不够端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没有太后的威仪。
她叩头道:“求你救救丽儿吧,现在只有您发话,陛下才听得进去。”
丽阳眨了眨眼睛,眼中多了一点泪意:“皇祖母……我真的没事……”
“快别说话了。快,给太皇太后磕头,求太皇太后救命。”
太皇太后和姜菡萏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点叹息。
太后的做派确实是不大上得台面,但真的是把丽阳往骨头里疼。
只是明天会发生什么,姜菡萏与太皇太后都心知肚明。这种时候让丽阳去降仙台,几乎是让丽阳去送死。
“胡闹什么?”太皇太后板起脸,“陛下迎仙人,那是开国都未有的大事。你身为太后,不说助陛下一臂之力,怎么反而还带头坏事?来人,把太后送回寝宫,禁足半年。”
太后哭喊着哀求,丽阳也泪如泉涌,求太皇太后不要责罚太后。镇日安静的慈宁宫吵得一团乱,直到赵公公带着宫人把这对祖孙俩请出去,姜菡萏与太皇太后的耳边才清静下来。
太皇太后本就受不了太后这种吵闹,扶着脑门,头疼。
姜菡萏问道:“半年……会不会太久了?她也是为了丽阳好……”
“菡萏,你还太年轻了。哀家罚她,不是为着明日,而是为着后头,让她莫要出来添乱。”太皇太后道,“降仙台一倒,请仙失败,虞仙芝便罪无可恕,风曜的身世亦是板上钉钉,到时朝中难免有一番动荡,何况……”太皇太后说着摇了摇头,“哀家瞧陛下那个样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姜菡萏这才明白太皇太后的深谋远虑。
但若是照着上一世,承德帝一直活到了永兴五年叛军破城之后。
他是死在逃往蜀中的路上,到了蜀中之后,风曜才登的基。
天子易位,确实难免动荡。只不过当时天下大乱,那点动荡便显得不足挂齿。
*
五月初五,端午节。
从清晨开始,进入宫中的大臣便络绎不绝。
姜菡萏和宫中其它女眷一样,都在后宫选了能够登高远眺的位置。
所不同的是,其它人都是说说笑笑看热闹,只有她,一直精神紧绷。
姜祯身负王爵,自然在迎仙之例,并且因为品阶极高,就在承德帝身边。
姜家其它人可以抱病或者以公务难以脱身为由,不来参加迎仙大典,姜祯却不能。毕竟事发之后,姜家家主不在,很容易落人口舌。
但幸亏有个鹿长鸣,他的脑子灵活,很快想出一个主意,向承德帝进言——仙人能为凡人续
命,需要续命的,当然是以年长者为先。所以不该按官阶排位,反该以年纪排位才是。
自古皆有尊老的传统,更何况白发苍苍者更难掩对续命的渴望,他们毫不客气地附和,为自己争取到更靠近降仙台的位置。
姜祯今年才及冠,自然远远地排了后头。
起身换位置之时,他暗暗给鹿长鸣竖了个大拇指。
朋友,有前途。
巳时正,虞仙芝身披黄色法衣,上有斑斓刺绣,头戴嵌宝莲花冠,手持玉拂尘,缓步走进降仙台。
降仙台作宝塔状,共有七层,最高层不是塔尖,而是通体由玉石砌成的楼台,上刻阴阳八卦,高耸的玉柱对应着天上七星。
底下的人不知道他尚为阶下囚,望向他的眼神依然充满敬畏。
他带着七名弟子,一层一层往上走,最后在最顶层站定,然后玉磬与金锣等法器奏响,虞仙芝手捏法诀,足踏禹步,开始作法。
七名弟子如七星般围绕着他,法衣耀目,经声悠扬,淡红色雾气不知从何处开始凝聚,慢慢笼罩在迎仙台上,渐渐随风落下,地上穿着盛妆被烈阳炙烤的人们感受到一阵阵清凉,奇异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排在前面的老臣贪婪地呼吸着香气,承德帝眼中也露出了极度的渴望神色。
降仙台很高,已经是宫中最高的建筑,无论身在宫中哪一处都能瞧见。
姜菡萏看不到地上的人是什么反应,但看得到那奇异的红雾。
她忽然想起传说中风曜出生时,便是室中生出红霞,充满异香。
这是仙人来临前的吉兆,一旦和风曜关联上,承德帝必然会被洗脑,认为风曜身上有仙人血脉,入世专为辅佐他这位明主。
快……快一点……
姜菡萏的手紧紧扶着栏杆,指节发白。
不管虞仙芝是如何做到的,总之虞仙芝快要成功了。
世上多有无法解释的幻术,会被愚民当成仙法,顶礼膜拜。是虞仙芝要建的降仙台,定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如何让众人信服。
他建此台的本意可能是为了进一步将风曜的地位抬升至仙人境界,只不过栽在冯秀亭手里,不得已变成了自救。
在这一刻她忽然懂了,为什么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虞仙芝宁愿一直住在冷僻的西山,而不愿留在京中呼风唤雨,就是为了保护他身上这层连通仙界的神秘光环。
那红雾之中,开始影影绰绰,仿佛真有衣带飘飘的仙人出现。
红雾中不知是否含有某种药效,又若单纯只是被这样的“神迹”所震撼,降仙台下的人群隐隐陷入疯狂,那些一心渴求长生的人们眼睛发红,有人冲过去抱住降仙台的柱子,口中极尽恭维,仿佛抱住的是仙人的大腿。
“都退下……退下!”
承德帝肥大的身躯跪在地上,需要两名内侍扶持才不至于倒下,他在红雾中呼吸开始急促,大喝,“那是朕的,都是朕的——谁也不能跟朕抢!朕了杀了你们,通通都杀——”
他的杀声还没有落地,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开。
动用上万名工匠、无数珍宝、倾尽承德帝所有心血而建成的降仙台像是纸糊的一般,在所有人的眼前四分五裂,离得最近的那些人发出惨叫,血肉随着降仙台的残骸飞溅。
红雾浓稠如血,仙人的幻影消失,巨响隆隆,降仙台像山一样倒塌,周遭一片尖叫声,被召唤来杀死那些臣子的羽林卫及时挡在承德帝身前,鲜血喷了承德帝一眼。
承德帝眼神发直,整个人晃了晃,仰天便倒。
*
倒下了!
倒下了!
倒下了!
阿夜做到了!
她就知道,阿夜一定可以的!
姜菡萏亲眼看着那座耸入云霄的宝塔消失在视野中,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塔顶的虞仙芝和他的弟子们。
她急急转身,提着裙子飞奔下楼,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
才拿到慈宁宫通行令牌的许南风立在楼下,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以侍女身份随她入宫的许南珠,姐弟俩双双扶住她:“小姐,慢些!”
“快去,快去降仙台!”
为了更隐蔽、更迅速地燃烧,这次的引线比任何一次都要短,周遭又是众目睽睽,姜菡萏不知道阿夜能不能顺利脱身。
她要去找他。
为此她专门带上了许南珠——许南珠的许多方面都和顾晚章很像,比如同样都很擅长诗文,还精通医理。
宫中到处是慌乱奔逃的人群。
极度的恐惧之下,人是没有理智的。
那样可怕的爆炸不属于人间,只能是仙力。
仙人不愿下降,于是降罪于世间。
所有人都从降仙台往外逃,只有姜菡萏在往降仙台走。
许南风护着她,在人海中逆流而上,撞上了正在逃命的姜祯和鹿长鸣。
“妹,你来这儿干什么?快走!”姜祯大叫。
姜菡萏一路走来,所有人都成了虚影,视野第一次清晰,看到了哥哥。
“哥,你快走。”姜菡萏道,“你要是跟我待在一起,我就没有理由去救你。”
姜祯一头雾水,觉得妹妹脑子可能被炸坏了。
“小姐要去找阿夜,但不能被外人知道。不顾一切去救相依为命的兄长,是最合理的借口。”
许南珠说着,抓起一把泥土,直接糊上姜祯的脸。
姜祯哇哇大叫。
许南珠点头:“这下小姐没能认出家主大人,也很合理。”
姜菡萏说完那句就往前走了,许南珠随后赶上去。
姜祯强忍着恶心没去擦脸上的泥,吩咐随从:“好好跟小姐去救我吧。”
*
姜菡萏终于来到降仙台前。
世上已经没有降仙台了。那些美轮美奂的藻井、精雕细刻的栏杆、伟岸雄浑的梁柱、到处镶嵌的宝石……连同已经瞧不出囫囵个儿的尸体一起化作一片废墟上。
许南风觉得柔柔弱弱的小姐看不得这个,下意识想举起衣袖挡住小姐的眼睛,然后就见自家小姐扑到那片废墟,开始疯狂地挖了起来。
挖到半片窗子,面无表情扔开。
挖到一截包着金边的围栏,面无表情扔开。
挖到一只断手,面无表情扔开。
许南风:“……”
许南风:“!!!!”
“别傻站着,快动手吧。”许南珠提醒,同时给了许南风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她的意思是:如果挖到阿夜,顺手弄死。
阿夜太强了,这是老天爷送给他们最好的一次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阿夜死于这场爆炸。
许南风迟疑一下。
他知道姐姐是对的,只要有阿夜在,他就永远无法成为姜菡萏最信任的心腹。
但他更渴望光明正大地战胜阿夜。
许家姐弟投入到挖掘之中,姜家的随从也跟着帮忙。
四处奔逃的人群中,终于有人站出来的主持大局,那是随后赶来的敬老王爷。
敬老王爷一讨厌涂脂抹粉,二讨厌求神拜佛,所以对这场迎仙大典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是因为圣命难违,才不得不来凑一下分子。
结果路上他的马车好端端坏了,耽搁半日才来,迎仙大典已经变成降罪大典。
敬老王爷先确认了承德帝无恙,只是人被吓昏了过去;然后派人给太皇太后送信,让太皇太后不要忧心;最后调度羽林卫拦住那些惊恐逃窜的贵人;再让自家的府卫查看有没有谁趁着水浑摸鱼……很快便控制住局面。
“好孩子,好孩子,别伤心,慢慢来,”敬老王爷亲自去扶起姜菡萏,看见小姑娘细嫩的双手被木屑的碎片扎破了,鲜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滴,很是心疼,“你放心,我会带着人慢慢找的,你哥哥一准没事。”
太阳太大,姜菡萏眼前一阵阵发白,可能是之前跑得太急了,也可能是中暑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不,我要自己找。”
她在上一世见过很多
的死人,见过很多的尸首,完整的、残缺的……什么样的都见过。
可只要一想到那些残肢可能是阿夜的,她的胃就在痉挛,冷汗一阵阵往外冒。
“王爷!”冯秀亭急急跑过来,“三皇子风曜越狱了!”
这话唤回了姜菡萏的魂,她的思绪短暂地从阿夜身上离开,被这个消息震惊。
除了姜菡萏,冯秀亭是最盼着风曜死的人,所以这边一乱,冯秀亭马上就去查看天牢的情况。那群狱卒被迎仙大会的热闹吸引,一个个玩忽职守,没有一个发现风曜是如何离开的。
但承德帝把消息封锁得太紧,敬老王爷甚至都不知道风曜下狱的事,大吃一惊:“他不是去西山养病了吗?越什么狱?”
待冯秀亭把事情经过说了个明白,生平最恨有人混淆天家血脉的敬老王爷气得直瞪眼:“追!速速紧闭城门!给我追!”
姜菡萏也想不通,重重天牢中,如何能轻易越狱?就算越了狱,风曜又如何出得了宫门?他可是贤王风曜,守门的羽林卫都认得他。
忽地,她想起来了,今天那些看热闹的女眷中,没有姜蘅芷。
按说以姜蘅芷的敏锐,就算不知道风曜为什么被抓走,也该通过虞仙芝和安贵妃这些日子的悄无声息看出几分端倪。
她没有理由不关注今天的迎仙大典。
“贤王妃……”姜菡萏道,“王爷,别漏了贤王妃!”
敬老王爷即刻下令,亲自带着人去捉拿。
冯秀亭看着眼前这片废墟,以及已经被挖出来的一些断肢残首,用洒了香粉的帕子掩住鼻子:“小姐,虞仙芝死了吗?”
“死了。”姜菡萏道,“就在那堆。”
那堆尸首之下,隐隐露出一截五彩刺绣的黄色法衣。
这是天师才能穿的法衣,只有虞仙师一个人有资格穿。
但冯秀亭并没有满意,他走到近前,用靴尖踢开其它碍事的,找到虞仙芝的头颅,才细细地笑出声:“尊荣无极的国师大人,原来你也有今日?”
他看了看,“啧”了一声:“真是奇怪啊,明明死了,怎么还带笑呢?”
姜菡萏闻言抬头望去,虞仙芝满是血迹的嘴角上,确实有一丝浅浅的笑意。
*
半个时辰前,天牢外。
迎仙大典轰动了整个京城,哪怕是老百姓都爬上房顶,想看个究竟,沾点仙气。
狱卒们也架上梯子,爬上房顶,朝迎仙台伸长了脖子。
当那阵红雾涌现,所有人都激动不已,在方寸之地你争我抢,都想离迎仙台更近一些。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名狱卒拎着水桶从牢内推门出来,走过门外。
“喂,忙什么,快上来啊!”
有人提醒他。
“唔,提桶水就来。”那名狱卒含糊说着,出了天牢的院门。
外面的阳光盛烈,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终于出来了。
虞仙芝没有说错,五月初五午时,是他逃离天牢的最佳时机。
离开天牢只是第一步,还要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离开宫城。
狱卒的身份不再好用,他要去杀一名羽林卫,换上羽林卫的铠甲……
忽地,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殿下!”
他的背脊一僵,但没有回头,而是把桶放在一旁,匍匐跪倒在路旁——这才是一名贱役听见贵人名号时应有的反应。
“殿下,是我!”
一道人影扑在他的面前,扶起他。
他先看到一双锦缎制成的绣鞋,然后是一身浅绿色衣裙,再往上是一张梨花带雨的面庞。
是他的王妃,姜蘅芷。
一个总让他厌烦的女人。
她好像生来就觉得她应该嫁给他,事事围着他转,时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好像笃定了他非娶她不可。
她怎么敢?她怎么配?
区区一名庶女而已!
她只配在他迎娶姜菡萏为正妻之后,作为姜家陪送的一个添头——这还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不知为何,母妃就是喜爱她,因为明面上不能亲近,私底下不知多疼她。
他一度不解,母妃是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他既然娶了姜家的嫡女做正妃,侧妃之位就该给另外一个世家,这样他才能在朝中得到更多的支持,地位才能更加稳固。
娶了嫡女又娶庶女,分明是多此一举。
可向来顺着他的母妃难得地露出一脸严肃:“你若是我的儿子,便要娶景姨的女儿,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母妃从来求过你什么,这是母妃唯一的要求。”
风曜答应了。
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有朝一日会娶她做正妃。
耻辱啊。他是名满天下的贤王,却被风明背后那帮人害得身败名裂,只能靠一桩婚姻拿回王爵。
当新婚之夜挑开姜蘅芷盖头,姜蘅芷在红烛下对他露出一抹娇羞的笑容,他只觉得脸上像是挨了一记耳光。
“很好笑吗?”他冷冷问,“你觉得你救了我,是吗?你觉得没有你,我还被关着出不来是吗?”
“没有……”姜蘅芷的笑容消失了,眼睫颤抖,眼中开始含上了泪意,“绝无此意……”
“哭什么?连你也不愿嫁给我,所以在新婚之夜给我看一张哭脸?”
“不是,不是,”她急忙解释,“能嫁给殿下,我……我心中无限欢喜。”
“你自然欢喜,可若不是我落到如此田地,怎么会娶你?!”
那一夜风曜喝了很多的酒,他知道自己醉了。只有醉了,他才会向一个女子宣泄自己无能的怒火。
他恨这个女人……她就是他失败的见证。
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总是暗自垂泪。
现在,这张他平日里最讨厌的泪颜出现在面前,风曜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因为我知道金鳞不是池中物,殿下一定会脱困的。”姜蘅芷含泪道,“我在这里等着殿下,殿下请随我来。”
姜蘅芷准备得很周全。
有羽林卫的铠甲,有出宫的令牌,为了让他不被盘问,更快离宫,她还准备一辆马车。
车夫驾车,宫人随行,风曜换上铠甲,戴上面罩,随行在马车旁。
贤王在西山养病,王妃要出宫去探望,又有太后给的出行令牌,马车很快被放行。
出宫后,风曜上了马车,马车载着两人,向着西城门急奔。
他的目的地在西山。在那儿,虞仙芝留了东西给他,足够他东山再起。
除了在床上,两人离得从来没有这么近过,姜蘅芷微微低下头,面颊上有了一丝红晕。
风曜沉默地别开视线。
他一直觉得是这个女人拖了他的后腿,没有想到,今天竟是她救了他。
“我娘死了。”
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风曜发现那是他的声音。
姜蘅芷吃惊地抬头:“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娘在嫁入王府前,就和虞仙芝有私情,我是他们的私生子,不是什么殿下。”风曜面无表情地道,“姜蘅芷,你可以走了。”
“殿下……”
姜蘅芷的手放在风曜的手上,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被甩开,可是这一刻,风曜没有动。
姜蘅芷忽然有点想哭,“殿下,我知道。”
风曜慢慢把视线对准她:“你知道什么?”
“你的身世,我早就知道。”姜蘅芷流泪道,“我想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皇子,而是曜哥哥你这个人。”
“你早就知道?!”风曜一点一点挑高了眉毛,“你早就知道我是野种?!你知道……那么菡萏是不是也知道?!所以她才那么看不上我?!”
“不,只有我知道。因为我娘和娘娘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们虽然不是亲姐妹,却是在街头相依为命,比亲姐妹还要亲。包括国师……也曾是和她们一起长大的流浪儿。”
姜蘅芷紧紧握着风曜的手,“他们是从市井中来的寻常百姓,现在我们不过也往朝市井中去……殿下
,不,曜哥哥,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哪怕是做一对寻常百姓也愿意。”
“不,什么市井?什么百姓?!”风曜厉声道,“我出生时红霞满室,人人都闻见异香,我是神仙托生的福胎,没有我,父皇就当不上皇帝!我生来非凡,绝不可能当什么市井百姓——”
他的话没有说完,嘹亮的鞭响忽然从后方传来,那是羽林卫开路的独有方式。
他掀起车帘,看见一群快马狂奔追近,当先一名羽林卫手里亮出令牌:“奉敬王之命,追拿逃犯,前方马车停下!”
“殿下!”姜蘅芷惶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风曜脸上的厉色不见了,神情变得从容而冷静,他看着姜蘅芷:“你是真心爱慕于我,对吗?”
姜蘅芷无声点头。
是的,那么耀眼的三皇子,她从懂事起便深深喜欢上。
“很好。”风曜在马车内弯弓搭箭,箭矢离弦,在马臀上擦出一道血痕。
一箭又一箭,四匹让他昔日引以为傲的宝马皆负了伤流血,纷纷嘶鸣,疯狂往前奔,冲出人群中。
“那就拜托你了,我的王妃。”
风曜低低在姜蘅芷耳边道,趁乱跃下马车,转眼闪身进了一户人家,只剩那辆受惊的马车狂奔,羽林卫在后面狂追不舍,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
皇宫内,降仙台前,挖掘尸首的人们已经筋疲力尽。
能挖的都挖出来了,姜菡萏在仔细辨认,没有发现阿夜的痕迹。
许南珠轻声问:“小姐,你可知道阿夜今日穿的是什么衣裳吗?”
姜菡萏摇头。
她不知道。但她找阿夜,不用看衣裳。
阿夜身上受过多少伤,她都知道。
只要看见身上的伤势,她就认得出来。
“那么,他应该无事。”许南风道,“他顺利脱身了。”
姜菡萏猛然抬起头。
是的,阿风说得对!
阿夜没事!
原本已经快要脱力的姜菡萏顿时又有了力气:“走,回慈宁宫。”
慈宁宫的佛堂,是她和阿夜约定的碰头之处。
按照计划,她本应该在佛堂静静等待阿夜来找她。
可是那场爆炸的威力太大了,超乎她的想象,她不敢相信有人能在那样的爆炸中生还。
但,阿夜不是寻常人!
姜菡萏回到佛堂:“阿夜?”
佛堂内一片安静,她的声音甚至激起了空旷的回音。阿夜阿夜阿夜……仿佛佛主也帮着她呼喊。
没有人回答。姜菡萏把佛堂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阿夜。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阿夜来过,没有看见她,所以又去找她了?可是佛堂中纤尘不染,一个从爆炸中脱身的人,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阿夜没有回佛堂。
他会去哪里?
不知为何,姜菡萏忽然想起了阿夜离开梁州别院那一晚,他们在丹房里的对话。
一切清晰得仿佛回到那一刻,窗外夜色深沉,晚风里带着一丝寒意。
灯火昏黄,她坐在椅子上,阿夜在她面前单膝跪地,仰望着她,目光清朗而坚定。
——“除了皇帝,我谁也不会嫁。”
——“我明白了。”
阿夜他……难不成想弑君?
这个匪夷所思的答案闯进姜菡萏的脑海。
第63章 第63章我要你嫁给我
承德帝的寝宫没有烛火,整支琉璃缠金打造的七宝烛台上搁着的是一颗颗光润柔亮的夜明珠。
夜明珠来自深海,发着清澈的光芒,整间寝宫仿佛在温柔的波光中。
这里曾经夜夜笙歌不歇,处处酒池肉林,但此时宫外一片混乱,只有这里静到极点,宫人们都心惊胆战地守在宫门外,生怕有什么动乱,或者上天又降下什么神罚。
只有几名小内侍守在寝殿外,因为冯大监特意交待过陛下受惊,应当静养,不能让任何人打扰。
一道人影悄然出现在殿内,走向龙床。
床上的承德帝陷在迷乱中,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在他眼前倒塌的不单是降仙台,还有他长生续命的梦想。一直以来的支撑倒塌,他的皮囊和降仙台一齐轰然倒下。
“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朕……”
他眼望帐顶,无意识呢喃,直到眼角余光瞥见有人走近,然后他看清了那张脸。
乱发,锋利的眉峰,遍体的伤痕……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兽奴,这几天在等候仙人下降的焦灼里,他都是在斗兽场里度过难耐的时光。看着兽奴被野兽咬伤,看着兽奴杀死野兽……血腥和杀戮让他暂时忘却身体上的痛苦。
“你……你……”承德帝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但他说不出话了,因为兽奴伸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兽奴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冰冷的眸子像刀锋般寒冷。
承德帝渐渐难以呼吸,面色紫胀,身体无力抖动。
阿夜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丝愉快的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其中就有他最熟悉的脚步声。
“我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探望陛下,还不开门?”那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夜的手微微松了一点力道,菡萏不喜欢看他杀人。
小内侍们不敢让,他们只听大监吩咐。
正在相持间,冯秀亭赶过来,恭恭敬敬把姜菡萏请进去。
姜菡萏一进去就看到阿夜的身影,果然和她猜得一样,这家伙真的在这里!
“阿夜快过来!”
阿夜有点遗憾地松手,承德帝发出剧烈的喘息声。
姜菡萏一把将阿夜拉到自己身边。
阿夜毫不反抗,顺从地站在她身边,目光温柔中透着一丝喜悦:“菡萏,我做到了,我炸了降仙台。”
他穿的是山卫的衣裳,应该是打晕了山卫之后混进降仙台。但这身衣裳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底下的肌肤除了明显因爆炸而受的灼伤,还有被野兽撕咬过后的伤势。
姜菡萏握住他的手,眼眶酸胀……他的手上全是血。
她早该想到的,寒鸦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他可以用兽奴的身份混进斗兽场,而斗兽场已经是承德帝的寝宫范围。
可是这样,他要吃很多很多苦。
“是,”姜菡萏的声音微微颤抖,努力露出一个充满鼓励的微笑,“阿夜好厉害,走,我们先回家……”
另一旁,冯秀亭不慌不忙地上前伺候,拍背、顺气、喂水,每一个动作都很细致,但也都很不慌不忙,语调都慢悠悠的:“陛下,慢慢喝,别呛着。”
承德帝眼睛发红,神思更加混乱,猛地挥舞双手,要赶走方才扼住他咽喉的恶鬼:“走,走开!都怪你……都是你找上的……我只想吃喝玩乐,是你告诉我,当了皇帝,全天下的人都会供着我吃喝玩乐……是你……是你骗我吃金丹……你说吃了能延年益寿,精力无限……都是骗朕的,都是骗朕的!朕当初就不该答应你,那场雪崩根本不是你请来的神仙助力,那分明是神罚啊!”
姜菡萏已经牵着阿夜的手准备走了,忽然被那两个字钉在原地——雪崩!
“什么雪崩?”她喃喃问。
“回小姐,”冯秀亭道,“陛下说的应该是景平三年的那场雪崩。”
景平三年……十五年前让她父母和先皇先皇后葬身莲花台的那场雪崩!
姜菡萏脸色发白
:“那场雪崩……是谁请来的神仙助力?”
“老奴自小伴着陛下长大,可自从虞仙芝进了王府,陛下的事情,老奴就不清楚了。”冯秀亭轻言细语地道,“老奴只知道,景平三年的腊月冬猎,陛下去了西山围猎,一直与陛下形影不离的虞仙芝却消失了三天,第四天傍晚才回到围场。那时先帝驾崩的消息已经传开,敬王带着文武百官来迎陛下入宫,登基为帝。”
“当时老奴也在西山,雪崩之时,山顶似有巨响传来。当时人人都以为是雪崩发出的响动,但今日亲眼看到降仙台爆炸,老奴回想起来,觉得两者甚是相似。”
姜菡萏心头突突直跳。雪崩……如果当年真的有一场爆炸,的确足以引发雪崩。
那么,当年的雪崩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可是,若那个时候虞仙芝手里就有火药,为何这么多年还一直在苦苦寻找配方?
而且,西山围猎时,诸峰皆禁,每一处都有羽林卫把守。
莲花台上,更是有皇帝、皇后、太子、姜家家主和夫人在,世间地位最为尊崇的人齐聚一处,其防守之严密,绝不下于降仙台。虞仙芝当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承德帝本人也不过是个无权无职的闲散王爷,是如何能让虞仙芝不惊动任何人、顺利上山的?
冯秀亭叹息:“这正是老奴想不通的地方。若真是人力所为,谁才会有这份力?谁才是虞仙芝身后的人?”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承德帝,可是承德帝目光涣散,面露疯狂,像是陷进一团迷梦中,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双手掐着一团空气,面色狰狞:“虞仙芝!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早知如此,我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帝!”
“他怎么害了你?如果你不是你点头,他能上得了西山?”姜菡萏趁他糊涂,厉声大喝,“风庆阳,若不是你帮着虞仙芝上西山,先皇与先皇后,还有姜家家主夫妇根本就不会死。现在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都知道了你的罪行,你要以死谢罪!”
承德帝脸色大变:“我不是,我不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做!是虞仙芝,都是虞仙芝做的,是他自己上的西山,是他弄的雪崩,跟我没有关系!我不要死,不要死——”
他惊恐到了极点,说到最后,眼睛发直,竟是晕了过去。
姜菡萏急剧喘息,真相就在眼前,她却没办法再逼问出来。
忽地,她想到一个人:“安贵妃……安贵妃一定知道当初是怎么回事!”
冯秀亭叹息:“安贵妃已在狱中自尽了。”
姜菡萏:“……”
那么,也许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景氏。
*
羽林卫灰头土脸地回来向敬王覆命。
他们一番追拿,在大街上闹得鸡飞狗跳,最终抓回来的只有庆王妃和她的宫人们。
风曜不知何时早已逃之夭夭。
姜蘅芷双手被缚在身后,头发凌乱,脸上沾着不少尘土,无论是当贤王妃,还是在姜家做小姐,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但心情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风曜走了……她帮他逃走的。
她以为他会带她一起走,可是那样他就无法脱身了……曜哥哥就是这样,自小杀伐决断,绝不拖泥带水。这就是她为自己选中的男人。
敬王自是恨恼,道:“姜氏,本王念你是个无知妇人,你只要将风曜的去向老实交待,本王便对你既往不咎。”
姜蘅芷跪在地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走的时候,唤她为“我的王妃。”
那四个字仿佛还在耳边,她在心中反复重温。
是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心甘情愿。她不怪他。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他……是的,就是这样。
敬王大怒,他不欲为难女子,但不知悔改者例外。他吩咐羽林卫把姜蘅芷送去交给太皇太后,审问后宫中人,太皇太后比他有法子。
就在姜蘅芷被押往慈宁宫的路上,景氏从后面追上来:“芷儿,芷儿!放开我的芷儿!”
自从姜蘅芷大婚,景氏便跟着一起住进了宫中,说是为了陪伴女儿。
母亲偶尔入宫伴住是常有之事,但住进来后就没有再离开,到底不大合规矩。
不过当时安贵妃隆宠正盛,景氏又低头做人,太皇太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自然更加不会说半个“不”字,宫人们都对景氏恭恭敬敬的,景氏过得可比在姜家时舒心多了。
只是现在安贵妃已死,风曜出逃,贤王妃都成了阶下囚,她这个王妃母亲的名头自然也不再好使,羽林卫不容她纠缠,把她一起捆了,送往慈宁宫。
姜菡萏赶到慈宁宫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命薛尚宫审问姜蘅芷母女二人。
姜菡萏连忙求太皇太后恩准,把两人分开审问,姜蘅芷交给薛尚宫,景氏交给她。
姜蘅芷原本一直静静地,无论旁人说什么都没有反应,此时忽然抬起来,死盯着姜菡萏:“你想干什么?娘,你不许答她任何问题,一个字都不许答!”
景氏惊慌,她一慌,这些日子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精神气便一下子消散,又重回那段姜蘅芷被送去修行的日子,目光散乱,呼吸急促,只知道点头。
姜菡萏知道不能让姜蘅芷多言,立刻道:“姐姐,听说你一力救了风曜出宫,他却扔下你自己跑了,姐姐还愿意为他隐瞒去向,可真是贤惠。”
“我本是要救他的,只要他能逃,我做什么都愿意!”姜蘅芷嘶声道,“他越是不顾儿女私情,我便越是心甘情愿!只有那样的男人才配我付出一切!”
“是吗?”姜菡萏凉凉地开口,“既然心甘情愿,干嘛叫得这么大声呢?”
姜蘅芷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僵住。
姜菡萏让人带走景氏,走出殿外,姜蘅芷疯了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男人都是一个样!在权势和性命面前,女人算什么?!就算当时是你和他在一起,你也一样会被抛下!姜菡萏,你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和我一样!一旦没有用,就会被男人弃若敝屣!”
姜菡萏没有理会,阿夜忽然开口道:“不会的。我永远不会抛下菡萏。”
“我知道。”姜菡萏回头看着他,他就在离她半步的距离,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阿夜比那个人强一百倍。”
景氏被带进偏殿的一间宫室,就在正殿的斜对面,景氏不断回头,看见姜蘅芷跪在地上,被薛尚宫甩了一记耳光,仆倒在地。
景氏痛苦地尖叫了一声。
“想救你的女儿吗?”姜菡萏道,“只要你乖乖答话,我可以保下你女儿的性命。”
景氏惊惶地抬头,脸上一片混乱。
“不信是吗?”姜菡萏让许南风去正殿传话,很快,薛尚宫扶起姜蘅芷,并给姜蘅芷松绑。
姜菡萏低声道:“但若是你不听话,姜蘅芷就会死。”
“我听,我听,”景氏急忙道,“只要你能救芷儿,我一定乖乖答话。”
姜菡萏:“你当初是怎么嫁给我父亲的?”
景氏瑟缩一下,咬紧了嘴唇。
而正殿那边,薛尚宫拿出一条粗粗的长鞭。
景氏脸色大变,急急道:“是、是大哥的安排!”
“大哥是谁?”
“虞、虞阿六。”
虞阿六是市井混混出身,安招娣和小丫是逃荒的孤儿。
三个人无父无父,在小巷中讨生活。
虞阿六比她们都大,是大哥。
安招娣是姐姐,小丫是妹妹。
三个人经常吃不饱,好在虞阿六就一手偷东西的绝活,勉强能维持三个人的性命。
有一天,虞阿六偷到一个老道士身上。老道士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包袱,虞阿六说,那里面一定有很多铜板,于是小丫和安招娣两个人装着玩耍样子撞在老道士身上,再装假跌倒说老道士推了她们,引起混乱后,虞阿六趁乱偷走了老道士的包袱。
包袱果然很沉,但里面并没有铜钱,只有两只陶罐。
虞阿六很生气,随手把陶罐扔进远处的火堆。
然后,一声巨响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
老道士循着响声找过来,带走了虞阿六。
“……我以为我们从此没有大哥了,可是没过两年,大哥就回来了,大哥说他把老道士的本事都学完了,便杀了老道士,带我们去京城过好日子。”
景氏喃喃低语,“后来他才知道,老道士留了一手,给他的配方是错的。但他靠着学样的幻术本事,混进了王府,还把姐姐嫁给了王爷。我当时好担心王爷发现姐姐已经有了身孕。”
“还好,那个王爷傻乎乎的,以为大哥是天上下来的仙人,什么事都听大哥的。我们过上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很快,姐姐生下了阿曜,大哥说,他只是一个混混,但他的儿子将会成为天下的主人。”
“姐姐和我都觉得他想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来找大哥,说要谈一桩生意。”
“他们关在房间里谈了很久,出来之后,大哥说,让我嫁给他。”
姜菡萏心中发紧:“他是我父亲?”
“对,”景氏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开口,“我本来只是想吃香的喝辣的,穿衣裳打首饰,滋滋润润过一世。我们自己骗人久了,都觉得你父
亲是骗人的,他才不可能是什么姜家家主。”
姜菡萏的心直往下沉。
不,一定是父亲。
连寒鸦都无法解开的谜团解开了——抹去景氏身世来历的人,就是她的父亲。只有姜家家主能做到这件事。
“我没想到我竟然能嫁给姜家家主,很快还生了个女儿。我一直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是你爹和那个王爷一样傻乎乎,上了大哥的当。”
“可是再后来,我听到他们在商量西山雪崩的事。你父亲说,那个陶罐里的东西本是他向一名游方道士订下的,不曾想却落进了大哥的手中。他说那个东西可以改变天下,只要把它放在雪山顶上来一次爆炸,天下就会姓姜,我们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宫室内静到了极点,姜菡萏的呼吸都要停了:“不……你撒谎,如果主谋是我父亲,那他自己怎么会去莲花台?!”
“我不知道。”景氏后退一步,无助摇头,“我后来听大哥说过,好像那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果你父亲不去,先帝可能会起疑,总之,他是以身为饵,先去莲花台,然后到了约定的时间,再以借口走开……对了,那时候你不是生病了吗?那应该就是你父亲安排的,他们借口放心不下你,就可以先走一步了。”
“你胡说!”姜菡萏不愿相信,“你是说我父亲安排了这一切,却把自己和我母亲的命赔了进去?!”
“我没有!我要救芷儿,我不会胡说,事实就是如此,因为大哥没有按照约定,提前引爆了那只陶罐,把所有人都埋在了里面。”
“大哥说,如果是姜家得到帝位,我们都会被灭口。但如果是王爷得到帝位,我们就能一直荣华富贵,而且,他要让阿曜成为天下的主人,只有王爷登基,这一切才有可能。”
“现在,大哥死了,姐姐死了,阿曜变成了逃犯……我以前不相信世上有报应,可现在信了……小姐,可报应报在我们身上就好了,芷儿她什么也没做啊!小姐,你什么都说了,你一定要救救芷儿!”
姜菡萏浑浑噩噩走出宫室。
庭中阳光大亮,据说世间阳气最盛的一天,她却感觉到了阴森刻骨的寒气。
她不愿相信,可也知道景氏已经没有必要再撒谎。
这应该就是全部的真相。
阿夜就在门外,看着姜菡萏脚步虚浮,上前一步扶住她。
“阿夜,你听到了吧?”姜菡萏喃喃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是我父亲……”
原来是姜家为了更大的权势害死了先帝,给大央带来了乱世,给百姓带来了苦难。
阿夜沉默地扶着姜菡萏,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道:“他已经死了。”
姜菡萏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许南风在对面正殿,许南珠则去了御药房找药——她准备了治烫伤的药,却没有做准备治咬伤的药。
“今天这屋子里面的话,你绝对不能告诉阿风和阿珠,知道吗?不,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好吗?”
阿夜点头,甚至有点满意:“好,只有我知道,许南风不会知道。”
*
这件事情,姜菡萏没有瞒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知道后,沉默良久,起身去佛前拈了一炷香。
香气袅袅中,太皇太后低声道:“是我们姜家欠风家的。菡萏,你今日做得很好,只是这件事情,以后就烂在肚子里吧,连你哥哥面前也不要提起。他那个人,心里藏不住事。”
姜菡萏点点头。
兑现了承诺,姜蘅芷保住了性命,和景氏被送回寝殿,囚禁起来。
等到许南珠给阿夜上完药,暮色已经四合,太皇太后让她宿在宫中。姜菡萏摇摇头,她现在只想回家睡上一觉,然后起程回梁州。
姜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今日被敬王抓着忙上忙下,也快累瘫了,和妹妹汇合之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行人默默往宫外走,经过一处甬道时,阿夜站住脚,望向某个方向。
姜菡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心里打了个突。
那是承德帝的寝宫。
此时阿夜开口:“菡萏,我要杀了他。”
这话没头没尾,但大家顺着他的视线一望,所有人都吓得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恨他,”姜菡萏道,“是他害得你一身是伤,你要找他报仇天经地义,但是,能不能缓一缓,他现在还不能死。”
现在大央摇摇欲坠,皇帝暴毙,那些在暗处野心勃勃的有心人就会揭竿而起。
“胡说八道什么?要不要命?走,快回家。”
姜祯急得不行——妹,你什么意思?现在还不能死,难道后面就可以让阿夜弑君吗?
很可惜,他的声音经常被阿夜置若罔闻。
阿夜收回视线,望向姜菡萏:“我不想等。在狼群中,杀了狼王可以成为新的王,在人群中,杀了皇帝,兵力最强的人可以成为新的皇帝。”
所有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姜菡萏也震惊地发现,向来在她面前乖顺清澈的阿夜眼中有汹涌的欲望,眸子在夜色中隐隐有着幽深的光,里面有不顾一切的狂热:“菡萏,我要当皇帝,我要你嫁给我。”
姜菡萏呆在原地,片刻后,她跳起来捂上阿夜的嘴。
第64章 第64章菡萏,你不能这么对我……
阿夜先是嗅到一阵甜馥的玫瑰香气,然后就感觉到姜菡萏柔软的指腹和掌心。
他从斗兽场逃出来一身狼藉,哪怕是在她最失落的时候也强忍着没有去碰触她,只此仿佛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心愿,血液全部朝她手掌碰到的肌肤涌去。
“胡说八道什么?快回家!”
姜菡萏咬牙道。
阿夜点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
姜祯看着阿夜乖乖的背影,有点怀疑人生。
他刚才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许南珠跟上姜菡萏的脚步,却发现许南风在原地出神。
“阿风,不用担心。我瞧小姐的意思,不会答应他。”许南珠道,“他自小在兽群中长大,有什么便说什么,不知道自己在痴心妄想。”
“不是……”许南风的语气有几分惆怅,“我只是有点羡慕他,可以光明正大说出心里话。”
刚到梁州的时候还是少年心性,只是单纯地为姜菡萏待他好而欣喜不已,却忘了,只有皇帝才能娶姜家嫡女。
连阿夜都知道的事,他却不敢深思。
因为一旦深思,所有的梦想都会变成狂想。
“姐姐,除了当皇帝,还有什么法子能和小姐在一起吗?”
“有。”许南珠道,“你们朝夕相处,情愫暗生,小姐自己要嫁你,旁人也拦不住。”
许南风头一回在姐姐的主意前沉默了。
可他只是小小校尉……如何配得上金枝玉叶?
*
所有人都把阿夜的大逆不道之言当成了不谙世事的戏言。
回到姜家,姜祯把妹妹叫到一旁,低声道:“他这次着实有功,咱们厚厚地给他赏赐。现在陛下人已经糊涂了,没有谁再惦记他兽奴的身份,我想个办法给他弄副官身,你早早把他打发走。这家伙口没遮拦,留在京城,早晚惹祸。”
姜菡萏“哦”了一声,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阿夜走近。
他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格外具有压迫力,姜祯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走
了。
“我不回庆州。”
姜祯自以为的耳语根本没有瞒过阿夜野兽般的听觉,他道,“我要留在京城,和你在一起。”
姜菡萏:“……”
只有她知道,阿夜是认真的。
而阿夜一旦认真,便将是百折不回,一往无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和在宫中很像——同样的坚定、同样的灼热。
夜晚的风有几分清凉,但姜菡萏的心却在发烫。
她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喜是愁,一面头疼,一面却忍不住隐隐开心。
“跟我来。”
姜菡萏带着阿夜回到菡萏院。
阿夜很自觉地准备在窗下守夜,姜菡萏却让苏妈妈和侍女都退下,向阿夜道:“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时隔多日,阿夜踏进这间闺房,记忆瞬间被唤醒。那年她生辰,他杀了段璋,被高手追杀,为了帮他遮掩行藏,她让他上床躲避。
那个时候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要停止,印记如此深刻,只要瞧那牙床一眼,眼前心上便全是她当时的模样。
头皮披散、只穿寝衣,脚背白如羊脂玉雕,脚趾甲如同一片片淡粉色的花瓣……
“在梁州的时候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只能嫁给皇帝。可是这皇帝并非人人都可以当的,你不姓风……”
姜菡萏好不容易酝酿出了开头,就见阿夜沉默地垂着头,耳朵却肉眼可见地开始发红。
姜菡萏迅速打量自己,并无不妥之处:“阿夜,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的。”阿夜声音低沉。
“那你好端端脸红什么?”
阿夜没有回答,耳根却红得越发厉害了。
姜菡萏本想做一番庄严的长谈,屋内的气氛却莫名被他带歪了,她也有些不自在,有点羞,又有点恼:“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着我说话。”
阿夜抬头,眸子灿若晨星,目光深深,好像要用眼神将她拉进漩涡。
姜菡萏下意识闪开了视线,然后才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她努力将视线挪回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眉心,认真道:“就如你所说,在人群中兵力最强的人可以做皇帝,但要比出谁强谁弱,势必要开战。一旦开战,百姓就要流离失所,天下必定大乱。阿夜,我养府兵正是为了天下不起战事,你不能让我失望。”
“而且,风家皇位稳固,阿明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你可以杀了皇帝,难道你还能杀了阿明吗?若果然你成了这样的乱臣贼子,你觉得我还会嫁给你吗?”
阿夜皱了皱眉:“你只能嫁给皇帝,却不想让我当皇帝,菡萏,你不想和我做夫妻吗?”
明明一句“不想”已经到了喉头,姜菡萏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她低声道:“阿夜,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我重活一次,不是为了嫁给谁做夫妻来的。拯救天下苍生的责任太大,我一个人背不起,可是,若能以一己之力将苍生所受的痛苦削减几分,那么我便会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
“至于这些情情爱爱,我从前便没有,以后也不想。所以,我只会嫁给风家的皇帝,以保重风家的江山,我不可能嫁给你的,你不要再起这样的念头了。”
阿夜认真地听着她的话,眼睛里的光亮一点一点熄灭下去:“真的不行吗?”
姜菡萏望着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悲伤,又像是辛酸,但更多的还是决绝。
从重生醒来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阿夜……是一个意外。
“真的不行。”姜菡萏清晰地道,“但是阿夜,你永远是我最信任的人,永远都可以陪在我的身边。”
“以一个侍卫身份?”阿夜声音很低沉,目光却慢慢变得锋利起来,他踏上前一步,“永远只能落后你半步的距离,永远都不能和你并肩站立,更不能拥抱你、亲吻你?”
姜菡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床上。
“而别人则可以和你一直牵手到老,儿孙满堂,连死后都能葬在一处,甚至还能相约来世?”
阿夜俯下身,捉住姜菡萏的肩,他宽阔的肩背挡住了七宝树灯的光芒,在姜菡萏身上投下一片浓重的暗影。
这是姜菡萏第一次体会到来自阿夜的威压,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连在阿夜面前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的阿夜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手上只要轻轻一用力,她的肩胛骨就会被捏碎。
“不可能,菡萏,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嫁给别人……”阿夜的声音哽咽中带着喘息。
光是想象,他就要疯了。
真想咬死她,吃掉她,让她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野兽最爱的是自己的猎物,血肉交融,永远不会再分开。
“阿夜,疼……”姜菡萏试图阻止他,可她的力气在他面前太过弱小,根本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杀气腾腾地逼近她,近得仿佛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放开我!”姜菡萏尖叫。
“小姐!”苏妈妈等人破门而入,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侍女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尖叫“来人”,苏妈妈却是操起鸡毛掸子,疯狂向阿夜抽去,“我就知道你这小畜牲没安好心!反了天了!”
苏妈妈的鸡毛掸子对阿夜来说就和挠痒似的,但阿夜还是停下了动作,他闻到了血腥气,不是他的,是菡萏的。
灵敏的鼻子一下子找到血腥气的源头,她的手指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过,伤口本来已经开始收敛,这一下胡乱挣扎,又沁出血珠,沾到他胸前裹着的纱布上。
“谁伤的?”阿夜声音里带着杀气。
这样的阿夜无疑很吓人,但姜菡萏却感觉到他的理智终于回来了,不再像方才那样失控。
“你!”她咬了咬牙,没好气道,“我以为你死在了降仙台里,刨你的时候弄伤的。”
阿夜呆了一下。
然后,就像鹰收敛了张扬的羽翼,像狼放下了张开的毛发,他安静下来,低下头,轻轻将她那根手指含进口中,为她舔去那颗殷红的血珠。
湿润湿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遍全身,姜菡萏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想收回手,却被握在阿夜手里纹丝不动。
“你、你放开我。”她发现她的舌头开始打结。
阿夜握着她的手,良久良久,像是终于战胜体内强烈的渴望,终于松了手。
然后熟门熟路地在抽屉中找到金创药——这本是她给他准备的。
苏妈妈打得累了,叉着腰在一边喘息,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帮忙找到纱布。
姜菡萏想说这点小伤口不用上药,血一会儿就不流了,但看阿夜恢复了以往的乖顺,她索性小题大做,在上药的时候不停吸气——虽然确实也是挺疼的。
在阿夜心中,她本就是个一碰就碎的豆腐人儿,她每吸一下气,他的手就轻上几分,到最后几乎无法完成包扎。
“没用的东西,闪一边去。”苏妈妈夺过纱布,开始包扎。
姜菡萏暗暗替苏妈妈担了一把汗。
阿夜收起爪子是一只乖顺大狗,伸出爪子,就是狼王。
但阿夜从始至终没有反驳一句,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苏妈妈为姜菡萏包扎。
巡逻的府兵被侍女们喊来,站在门外只见屋内一片安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时不敢进来。
姜菡萏垂着眼睛,看上去眼皮也没有多抬一下,实则是掩饰自己剧烈的心跳,她还没有想好该拿阿夜怎么办。
那根身负众望的手指终于被包扎好了。
苏妈妈也缓过了气,重整旗鼓准备把眼前这以下犯上的刁奴骂个狗血淋头。
可阿夜忽然跪下了。
他端端正正跪在姜菡萏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离去。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绝无半点拖泥带水。
姜菡萏举着那根包成小萝卜似的手指头,差点儿想叫住他。
……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65章 第65章狼烟
仙人降下神罚,降仙台被毁,虞仙芝当场毙命,安贵妃自尽于狱中,风曜逃亡在外,承德帝陷入昏迷……这一连串的事情足以改变大央未来的走向,但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除了那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引发的谈资外,日子并没有半点不同。
承德帝无法上朝,暂由太子监国,太皇太后垂帘,敬老王爷摄政。
姜是老的辣,太皇太后与敬老王爷不动声色地铲除风曜在朝中留下来的势力,又取缔了好几项新增加的杂税。
少一个挥霍无度的帝王,从朝廷到民间,所有人都感觉松了一口气。
只有那些因承德帝的宠爱而被提拔的官员瑟瑟发抖。
“小姐,我可是您这边的
啊!”
一大早,鹿长鸣在外书房里哭得稀里哗啦,“现在官职被革了,宅子也被收回去了,我辛辛苦苦这几年,一下又成了穷光蛋,我可怎么活啊小姐!”
姜菡萏连着几日都没睡好觉,脑仁隐隐作痛,看向顾晚章,示意他来把这麻烦事接过去。
顾晚章便开口道:“是谁在钱庄里存了十一万八千五百四十两银子?原来这也叫穷光蛋?”
鹿长鸣的哭泣一下子卡壳。
顾晚章继续道:“你在京城这么多年,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所有的钱庄姜家都有份吗?”
“……”鹿长鸣:“现在知道了……”
“太皇太后要整顿朝纲,由弄臣之身而得高位的,你是头一个,肯定逃不过。但太皇太后知道你是小姐的人,所以你现在还没掉脑袋。”顾晚章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善堂打杂,以示悔过自新,洗心革面,到时候小姐好给你官职提拔你;二是守着你的十一万八千五百四十两银子做一名逍遥富翁,不管去哪里,小姐都可以给你开路引,还有可以送一份房产田契。”
鹿长鸣思索半日,道:“我想回宫。”
姜菡萏意外:“宫里已经用不上你了。”
一来是鹿长鸣表面上还是承德帝的人,在眼下的宫中显然讨不了好;二来皇宫已经在太皇太后的掌控之下,她不必再费神探听消息了。
“我知道,我还是想回去,就在海棠园当一名乐工也行。”鹿长鸣道,“海棠园不是在裁人吗?放出去那么多人,以后宫中宴乐都要有乐工,我的琵琶可是一绝,月例可以只要一半……不,不要也行!”
“……”
姜菡萏只得答应了。
鹿长鸣心满意足地离去,看上去这一趟哭诉就是为了回宫当一名普通乐工。
“太皇太后以妨碍陛下静养为名,已经禁了宫中宴乐,他回宫去有什么用?难道想用同一招攀上新主子?可比起听曲,阿明宁愿爬树。”
姜菡萏着实想不通,鹿长鸣向来精明,为何偏偏突然犯蠢。
顾晚章望着鹿长鸣远去的背影,轻声道:“人就是这样,当他们遇见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又疯狂想要得到,就会变得很奇怪。”
“……”这话姜菡萏同样无法理解,她觉得顾晚章也有点奇怪。
他本是状元之材,又曾在翰林苑当差,是因为承德帝的缘故才被贬为姜家账房。
而今属于风曜的势力与属于承德帝的弄臣们都被清扫一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太皇太后亲口下了懿旨召回顾晚章,顾晚章却拒绝了。
“手上杂事太多,一时脱不开身。”这是顾晚章用的理由。
太后的懿旨下到姜家的时候,姜菡萏十分紧张。如果顾晚章真的回去当官,她这边的府兵、粮草、军械、善堂……这一大摊子怎么办?
太皇太后的使者前脚刚走,鹿长鸣就来哭诉,待鹿长鸣走了,姜菡萏才有时间以东家的身份劝了顾晚章几句,旁敲侧击说回去当官前程远大之类的。顾晚章便凝望着她:“小姐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顾晚章一向斯文守礼,在她面前眼睛永远半垂,这是他难得的直视。
“……”姜菡萏闭上嘴,坚定地摇了摇头。
顾晚章原来有些紧绷的脸色舒缓了不少:“那么我便不回去。”
“以你的才干,若是一直为我办差,确实是委屈了。”姜菡萏仔细想了想,认真道,“这样说,待过了明年九月,若是天下太平无事,你便可以慢慢把手里的事情交给底下人,回去好好当官。”
顾晚章问:“为何是明年九月?那时会有什么事吗?”
姜菡萏心道:自然有。明年就是永兴五年,九月京城会被叛军攻破,天下大乱。
但事情已经改变了太多,叛军首领汤博望也不见踪影,也许……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
除了鹿长鸣和顾晚章,姜祯也变得很奇怪。
姜菡萏难得回家住,按照姜祯以往的习惯,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往妹妹这里跑,帮妹妹挑衣裳和首饰,和侍女们商量当天给妹妹梳什么样式的头发,然后一起吃早饭,再想方设法带妹妹出门玩。
但这次回京之后,他每回出现时都将近正午,衣饰华美得像是要去赴宫中最盛的大筵席,并且通体薰香,精致到每一根荷包穗子。
而他要做的也只不过是和姜菡萏吃顿饭而已。
姜菡萏劝姜祯不必回来吃这顿饭——太皇太后有意让姜祯历事,姜祯很难再像从前一样轻松自在,常常在在宫里忙到深夜方归。
姜祯不听。
许南珠一直陪在姜菡萏身边,也在桌上用饭,笑道:“家主大人在宫中案牍劳烦,回家一趟才能有片刻闲暇,小姐又何必阻扰家主大人的小小乐趣?何况家主大人玉容天姿,锦衣华服,更添风采,亦增威仪。”
以往姜祯被夸,自是飘飘然春风满面,这次却是不发一声,只有面颊微红,背脊挺直,姿态越发庄重起来。第二天再来时,衣饰更加华贵,就差把蟒袍礼服都搬出来了。
姜菡萏道:“可是太皇太后有意肃清朝野上下的奢靡风气,宫中女眷都戴用通草做的花簪,不用金银,哥哥天天穿成七宝楼台去她老人家面前晃,岂不是找骂?”
姜祯:“不妨事,我入宫自会换官服,只有家里这么穿。”
“……”姜菡萏,“……哥,你不累吗?”
姜祯笑而不语,面色红润,衣裳冠带换得越发勤快。
*
最奇怪的还是阿夜。
自从那日给姜菡萏磕了一个头,姜菡萏便很少看见阿夜。
朝廷罢免了一批风曜提拔的官员,也赦免了一批风曜通缉的罪犯,阿夜自然也在其中。
姜菡萏原想着,也许是阿夜重获自由,想要四处走走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她拒绝嫁给他,他心情自然不好,出去散散心也不错。
可后来才发现,阿夜并没有出去散心,他只是没有来找她,等到夜深之后,才会出现在她的窗外。
他悄无声息,夜半来,天明去,姜菡萏在初九那日的清晨,坐在妆台前梳妆时,忽然看见妆镜前多了一只小盒子,上面留着一封短信。
“菡萏:
生辰快乐。
阿夜敬上”
这是姜菡萏最安静的一个生辰,因为京城看似平静,其实是宫中将所有震荡都控制在朝堂上,尽力不波及到百姓,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为此忙到焦头烂额。
小盒子里是一块石头,淡黄色,有气味。
居然是一块硫磺石。
姜菡萏讶异,阿夜送她一块硫磺石做什么?
及至到了中午,顾晚章走来,脸上有难得的兴奋之色:
“小姐,你是在那儿找到的硫磺石矿?”
姜菡萏:“我什么时候找到了硫磺矿?”
“昨夜运抵梁州别院的,一万斤硫磺石。”顾晚章笑道,“若不是寻到了矿,哪里能买来这么多?何况账上并没有这笔支出,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姜菡萏看着小盒子里的石头恍然大悟,又惊又喜:“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起身就想去找阿夜,猛地想起一件事:西山不就是有一座硫磺矿?虽是已经被挖空了,但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
她连忙告诉了顾晚章。
顾晚章立即派人去西山。虞仙芝死后,敬老王爷已经派羽林卫去清收通天观,同时收编山卫,西山现在定是人多眼杂,派去的人得小心谨慎。
姜菡萏把姜家找了一圈,也没有找着阿夜。
再派府兵出去,在京城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阿夜。
最后姜菡萏把暗卫都派出去了,依然没有寻到阿夜的影子。
寒鸦道:“那小子是属下带出来的,他若是有心躲避,暗卫找不着他。也许等过一阵子,他自己想通了便会现身了。”
姜菡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如此。
还有……她拿到硫磺石太过高兴,忘记了她才拒绝过阿夜。这时候再去找阿夜,也许看到她,他会觉得伤心吧?
姜菡萏决定多给阿夜一点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朝中依旧忙碌,但局势稳定,百姓安乐。
大央似乎已经度过了一个难关。
姜菡萏放下心,打算回梁州别院,便去宫中向太皇太后辞行。
慈宁宫中,太皇太后正在试御膳房新做的点心。
太皇太后崇尚节俭,承德帝带来的奢靡之风一概全减。御膳房的点心里,枣泥的换成豆沙,蟹粉的换成咸蛋黄,什么熊掌鹿茸,一律换成牛羊肉,也不要过于精巧的花样,一律简单素洁。
姜菡萏来的时候,冯秀亭正在旁边回话。
冯秀亭的投诚起了作用,他原本就管着宫中庶务,太皇太后听政后也没有换人,且让他有空多去东宫走走,和太子多多亲近。
“菡萏来得正好,”太皇太后笑眯眯道,“过来尝尝新点心。”
又命宫人斟了一杯菊花茶给姜菡萏,“先喝口茶,这是去年御花园里的花,哀家亲手晒的。外头热吧?”
外头太阳正大,姜菡萏确实是渴,杯子里的茶水喝了大半,然后才说出离京的话。
“你是不惯热闹的,想走就走吧。只是阿明一年大似一年,你的清净也享不了多久了,心里可得有个数。”太皇太后亲手给姜菡萏递了一只豆沙小粉糕,“尝尝,哀家觉得比枣泥的强,不粘牙。”
说着,又递了一只给一旁的冯秀亭:“老冯也尝尝。”
“哎,谢太皇太后。”冯秀亭躬身接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动之色,多一分便过于外露,少一分便似无动于衷,他细细品尝,“确实是比枣泥清爽多了,还比枣泥便宜七八成,单只这一项,每个月就能省减一二百两呢。”
太皇太后甚是满意,又拿了一只蛋黄酥给冯秀亭。
冯秀亭连忙道:“小姐还未尝,老奴不敢僭越。”说着捧给姜菡萏。
太皇太后笑骂道:“你个老东西,还怕哀家下毒害你不成,非得找个人试过才肯吃。”
冯秀亭带笑,控着腰,连说不敢。
姜菡萏才喝了一肚子茶水,又吃了一只粉糕,已经觉得有点腻,蛋黄酥便只尝了两口。
倒是冯秀亭陪着太皇太后决定这一桌子点心何去何从,吃了不少。
定完留下的部分,御膳房的大太监领命而去,姜菡萏也准备告辞了。
太皇太含笑点头,说过些日子也让风明去松散松散。
祖孙俩正在话别,冯秀亭本来一直面带笑容在旁侍立,忽然间面色变得惨白,面容变得扭曲,他向太皇太后伸出手:“你……点心……有毒……”
只来得及说出这么几个字,他的七窍流出鲜血,直直倒在地上,不动了。
赵公公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幕,带着人进来,轻手轻脚把人抬下去。
姜菡萏呆住。
“莫怕,”太皇太后道,“点心是有毒,但你已经服过解药了。”
姜菡萏:“……那杯菊花茶?”她吃的和冯秀亭吃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冯秀亭多喝了一杯茶。
“老奸巨猾的背主之奴,哀家如何能让他留在阿明身边?你还不知道吧,昔日那个段璋在府中炼人丹,你想想看,段璋才多大年纪?哪里有要用那种丧尽天良的法子续命?还不是给这老东西炼的?”
太皇太后道,“今日你来得也巧,多了一个你,他心中戒备放下不少,毕竟哀家怎么着也不可能谋害这一代的姜家嫡女。”
姜菡萏点点头,脸色有点发白。她已经见惯生死,可是一面谈笑一面取人性命,她还做不到。
“以后就好了,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头一回干这种事,也是恶心得想吐呢。”
太皇太后的眼睛洞悉世情,轻叹了一声,“走吧,哀家送送你。”
姜菡萏扶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把她送到慈宁宫门口,轻轻拍拍姜菡萏的手,正要说话,忽然间看着远处,眯起眼睛:“那是什么?”
年老之人看远处有时更为清楚,姜菡萏顺着太皇太后的视线望过去,只看见琉璃瓦在阳光下金黄灿烂,再往上是湛蓝的天空,一朵云都没有。
“那是不是烟?”太皇太后道,“有浓烟。”
姜菡萏仔细瞧了又瞧,发现西面的天空上确实有淡淡的烟雾弥散。
能升到这个高度还依稀可见,底下确实应该是浓烟。
“是不是哪里走水了……”
姜菡萏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猛地僵住,一股寒气沿着尾椎一直爬到后脑勺。
上一世,她见过这样的烟。
这是,狼烟。
只有城门遇袭,将士们才会燃起狼烟,通知城内。
“太皇太后!”一名羽林卫从外奔进来,气喘吁吁,惊魂未定,“西城门告急,有叛军攻城!”
宫人相顾失色,太皇太后处变不惊:“何方叛军?!”
“叛军从西而来,为首的乃是……乃是前贤王风曜!”
第66章 第66章上一世她已经逃过了,这……
起初,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城中刚刚取消了各项杂税,鼓励城外的百姓进城摆摊,不收摊位钱,所以每一天城门口的人群都是乌泱泱一大片。
敬老王爷怕人多出乱子,将自己的府兵派往京城各处城门,帮助疏通人流。
敬老王爷的府兵可比懒散的城门卫警觉得多,最开始发现异常的,便是一名老府兵。
他发现今天进来的菜贩里面,年富力强者远比平日要多。
要知道挑一担子菜进城来卖,往往要耽误一整天的功夫,挣的钱也不多,所以多半是老头子老太婆做这件差事,家中的栋梁柱要么出去做工,要么在家务农。
在连续看到第五个成年汉子挑着菜担进城之后,老府兵拦下他。
也许是历经沙场的老府兵身上杀气太重,也许是那名汉子太过紧张,总之在被拦下的那一瞬,汉子发出一声大吼,拔出了菜担底下的刀。
另外几名汉子纷纷扔开菜担,拔刀砍向身边的城门卫和百姓。
“关城门!”老府兵大吼,“点狼烟!”
这名老府兵救了全城人,城门关上,狼烟点起,五人之中三人被诛杀,两人脱逃。敬老王爷赶到的时候,老府兵身受八处刀伤,奄奄一息。
“好样的!”敬老王爷大声道,“不愧是老子带出来的兵!”
老府兵脸上露出明亮的神采,溘然而逝。
敬老王爷登上城头。
京城的城墙经过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加固,越来越结实,越来越坚固。大央已经太平了近两百年,敬老王爷少年从戎,每一次登上城头,看到的都是蔚蓝的天空和远处苍翠的树木。
此刻,铺天盖地的军队从西方涌向城下,这样快的行军速度下保持着整肃的军容,至少有两三万人。
旌旗猎猎,帅旗下的主将白衣银甲,面目俊朗,是这么多年来深孚众望的贤王风曜。
“敬王风政,勾结东宫,残杀忠良,谋害陛下,罪大恶极!”
风曜身边一名将领身形魁梧,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送上城头上,“贤王风曜,持陛下密诏,讨逆党,清
君侧,安天下,救苍生!尔等若肯弃暗投明,贤王既往不咎,若是死不悔改,贤王绝不宽贷!”
敬老王爷没见过这个人,但新近补进朝廷的有一批得力官员,其中一人凑近提醒:“此人名叫汤博望,曾因冒犯姜家嫡女之罪被刑部通缉。”
敬老王爷点头,身边立即有部属大声骂战,一条条历数风曜罪过,将风曜的身世大白于人前。这位将军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知道兵士们多数没念过书,文绉绉的没人听得懂,便专挑恶毒俗辣的角度痛骂,一时城墙上的气势高涨。
敬老王爷面色从容沉着,实则心中紧绷。
虞仙芝一死,他便命人去西山封锁通天观,捉拿里面的道士,并将山卫打发去了西山别宫,让他们在别宫等候军令。
就算山卫全部背叛,风曜也凑不出这么多人。这支队伍到底是哪里来的?
如果不是那名老府兵发现端倪,那些扮成菜贩子的先遣兵会控制住城门,到时候这些甲兵就能长驱直入,屹立千年的京城会像牛马一样被他们宰割。
可即使守住了城门,城门所有能够上城头作战的兵士加起来不会超过八千人。
其中一大半还是中看不中用的羽林卫。
城头上满是谩骂和讥笑,城下的风曜却是稳如泰山。骂得再狠又如何?成王败寇,历史只由胜利者书写。
他曾经管着刑部与户部,最清楚京城的布防实力。他那个便宜父皇也知道自己天天享乐不得民心,生怕别人造反,不是把名将拘在京中,就是把各家府兵一削再削,连各府的卫尉都削减了一半,美其名曰为国俭省。
他曾经为此再进谏,被承德帝骂得狗血淋头。
此刻,他由衷鄙视那个愚蠢的自己。承德帝所有的荒唐行径,都成为了给他的馈赠。
“多谢了,父皇。”风曜望着皇宫的方向,最后一次喊出这两个字,抬手下令。
黑压压的军队开始移动,前方骑兵引路,左右大型盾甲阵护体,密密层层的盾牌下护着几名兵士,向城门前移动。
敬老王爷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有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多的盾甲保护?看大小也并非常用的攻城重车。
敌人已经进入箭矢的射程,不容多想,敬老王爷一声令下,城头箭矢如雨,向城下的军队射去。
永兴四年五月廿三日,大央立国一百八十九年之后,京城的城墙再度迎来刀兵。
居高临下,敬老王爷占据着地利,但风曜派出的盾甲方阵人数众多,纵然伤了外围,仍旧拿里面的人无计可施。盾牌围成的方阵就像一只被甲壳包裹的乌龟,缓慢却坚定地朝着城门行近,付出死伤过半的代价,最终停在城门前。
他们手中除了盾牌没有别的武器,敬老王爷不相信他们能凭盾牌撞开京城这扇厚重的城门。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方阵中心动了,最里面的人手里仿佛拿着一样东西。
那是……陶罐?
*
城内还有很多百姓尚不知道消息,各自做着各自的营生,只是看见羽林卫、各府衙的卫尉、各大世家的府兵纷纷倾巢而出,马踏长街,才觉出一丝不对劲。
恐慌尚未扩散,姜菡萏没有坐马车,直接骑马赶回姜家,中途不小心踏翻了人家菜摊,她直接扔下一只耳环。
摊主是个带孙女的老妇人,尚未反应过来,一只纯金嵌宝的耳环就落进菜盆里,紧跟着飘来一句:“快回家!”
太皇太后本不想让姜菡萏走,这种时候,皇宫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宫墙最高,守卫也最多。
姜菡萏只说了一句话:“我回去做火药,炸死他们!”
太皇太后想到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立刻放行,让羽林卫护送。
姜菡萏直奔丹房,一面叫齐所有人,告诉他们眼下的情况。
环顾一圈,许家姐弟本是跟着她入宫的,自然在。顾晚章还在善堂,一时没有回来。苏妈妈与阿喜她们惊慌不定,六神无主,但还是听话去给姜家各房传话。
阿夜不在。
“阿夜!”姜菡萏大叫。
无人应声。
“你再不出来我就生气了!我不要你了!”姜菡萏叫得更大声。
仍然无人应声,府中诸人也没有谁见过阿夜,阿夜像是消失了。
火已经烧到眉毛,姜菡萏咬了咬牙,进丹房开始配火药。
丹房是后建的,留下来的材料本来就不多,硫磺硝石等更是少得可怜,姜菡萏勉强配了几只陶罐,让人赶紧去梁州传令,府兵和材料她都要。
然而传令的人很快折返回来,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叛军并非只攻一座城门,京城四门全被包围了!
紧跟着暗卫传来更详细的消息——除了主攻的西门是叛军主力所在,其余三门更有一万人,加起来总共约有六七万人之数。
姜菡萏惊呆了,上一世汤博望攻进京城,也不过五万人,短短一个月不到,风曜到底是哪里来的兵马?
上一世的五万人只花了三天时间便攻破京城,现在有六七万人……尤其城内兵力都集中在西门,另外三门只有各府衙的卫尉及各世家的府兵坚守,满打满算,每一处最多五百人。
大热的天气,姜菡萏后背一片冰凉……这怎么可能守得住?
许南风道:“小姐,战场危险,我带你突围离开京城!”
姜菡萏定定神:“不,我要留下来。”
上一世她已经逃过了,这一次,她不会再逃。
不过在这一连串的噩耗之中,暗卫总算带来一个好消息:“城内有一支人马,不知是哪一家的府兵,弓马娴熟,兵甲精良,比咱们家的府兵还要狠厉。他们来回驰援,三门暂且无虞。”
姜菡萏想不起上一世谁家出过这么厉害的府兵……世上最厉害的府兵当属姜家,但那时姜家和天子一起出逃了。
如今再多想也无用,她只能去做自己该做的——风曜在哪儿,她就去炸哪儿!
许南风终是不愿让姜菡萏亲赴战场,要姜菡萏把火药给他,他去杀敌。
“不,这东西只炸过死物,我要亲眼看看它的威力。”
既然不逃,那当然是要冲到最前面。
姜菡萏怀抱着陶罐,就像怀抱着死过一次的自己。
重生之后她一直都在想着怎么保住小命,怎么活下去。可此时此刻,战火重来,百姓离乱,那些保命的念头荡然无存,脑海中只剩下滔天的恨意与决然——来吧,都别活!
这是姜菡萏第二趟纵马狂奔,街上明显乱了许多,铺子关了大半,街上四散着来不及收拾的东西,孩子们哭叫着找大人,大人们手忙脚乱,慌不择路。
一行人花了比平时多出一倍的时间才冲到西城门,在他们的身后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
姜菡萏在马背上回首,刹那间仿佛觉得天地都暗下来。那是一群黑衣玄甲的骑兵,连马身上都披挂着漆黑的面甲与背甲,所有人都戴着漆黑面罩,只露出散发着寒意的眼睛。
他们仿佛是从地狱的裂缝中涌现的黑暗之火,带着冰冷杀气毁灭一切。
庆州的玄甲军!
姜菡萏还没来得及去想庆州的兵为何会出现在京城,前方城门外突然爆发出一
声巨响,千百年来一次次加固、一次次加高、从来不曾被撼动的城门发出一声喑哑的悲鸣,灰尘扑簌簌而落,木屑纷飞,石头迸射,烟尘滚滚。
姜菡萏的马冲在最前面,首当其冲。
“小姐!”
姜菡萏听到许南风的声音,可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是隔着水面传来。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声响动是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逃不掉。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黑影如苍鹰般从天而降,将她扑下马,贴地滚出一丈开外。
马匹发出嘶鸣,破碎的木头和石头扎进它的身体,它重重倒下,鲜血迅速染红大地。
如果再慢上半分,一起倒在血泊里的就是姜菡萏。
此刻她被很好地保护在怀中,冰冷的玄甲有着不可思议的温柔,哪怕在翻滚的时候,她的背脊都被小心地保护着,没有一丝磕碰。
玄甲的主人停在她的上方,高大宽阔的身体替她挡住了残余的石头,她听到石头撞在甲衣上的金石之声,听到许南风带着人围上来,听到城头的惊叫与杀声……天地崩陷,世间混乱,面甲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只有眸子深处的关切与心疼还是那样熟悉。
“阿夜……”
消失多日的人终于又出现在面前,姜菡萏有无数的话的想问他,但眼下哪有这功夫?“快,带我上城——”
她的话没能说完,城门再次发出一声闷响,这一次是盾牌的冲击声。
城门外,风曜拔剑,厉喝:“第一个杀入城中者,赏黄金千两,官至大将军!”
兵士山呼,发起冲锋,大地仿佛在震动。
阿夜抱着姜菡萏起身上马。
姜菡萏身陷在他的怀前,道:“阿夜,我得上城楼!”
“不。”阿夜直盯着前方,眼神冷厉,“此刻最安全的地方就在我身边,抓稳。”
最后一个字落地,马匹撒开四蹄,玄甲军向着城门口冲去。
第67章 第67章求太皇太后赐婚
两股洪流冲向彼此,在狭窄的城门处碰撞在一起。
阿夜冲在最前方,刀光映着日光,所过之处,鲜血飞溅,无数叛军向他涌来,他带着姜菡萏分开人浪,连人带马宛如一支离弦的箭,笔直地射向帅旗下的风曜。
姜菡萏上一世经历过乱世,但并没有遭遇过战争。
这是她第一次离战火这样近,喊杀声与惨叫声汇成海洋,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守军,哪里是叛军。箭矢、长枪、刀尖、剑刃……数不清的武器向她刺来,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
但每一次,无论刺向她的是什么武器,最终都会被阿夜一刀砍断。
阿夜手里的刀快成了一片银色的薄光,这片刀光转向哪里,哪里便要血流成河。
姜菡萏开始的时候根本无法反应,只能瞪大眼睛脑海一片空白,后来有经验了,开始无师自通,学会往阿夜怀里缩一缩,一只手抓着阿夜的披风,试图把自己包裹起来。
然后就感到身后的阿夜好像僵住了,水泼不进的刀光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战场上这一瞬的凝滞几乎是致命的,一柄锋利的银色长枪突破刀光的防御,几乎斩到马首上。
姜菡萏心中一凛,连忙松开他的披风,也许是她不该在马背上拉拉扯扯。
然后“呛”然一声,金铁交鸣,阿夜的刀格开那柄长枪,长枪从中断为两截。
叛军将领发出一声大吼,从身边兵士手中拿起第二柄长,斩向姜菡萏。
“为什么?为什么要陷害我?!”
姜菡萏在刀光交错中认出了他的脸——是汤博望!
上一世汤博望破城之后不单放任部下兵将烧杀抢掠,还与部下比赛谁杀的人最多,其凶残暴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百姓们的噩梦。
现在这张满是杀气的脸就在眼前,姜菡萏上一世的噩梦被唤醒了。
黑色披风扬起,挡住了姜菡萏的视线,将她整个人裹入怀中,阿夜的声音响在耳畔:“抓牢了。”
姜菡萏的世界变成了黑色的,仿佛置身于漆黑海洋,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她紧紧抓着披风,阿夜成为她所能栖身的唯一一座孤岛,她从这场战争中生还的希望全在背后这个倚靠上。
马背颠簸,刀锋与刀锋相交,杀声伴着骂声,汤博望骂不绝口,他恨姜菡萏,也恨阿夜,他要他们死!
自从阿夜踏入战场,姜菡萏没有看见哪一个对手能缠住他这么长时间。
姜菡萏忍不住想将披风拉下来一点,然后就被一只手捂住了眼睛,好像有什么东西溅上披风,带着浓重的腥气。
“别看。”阿夜拍马便走。
姜菡萏拉下他的手臂,探头回望,汤博望兀自坐在马背上,但没有了头颅。
“不怕做噩梦吗?”阿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点喘息,即使是强大如阿夜,杀死汤博望依然费了不少力气。
“你不懂,他死了,我的噩梦就少了一个。”姜菡萏简直想把这一幕画下来,没事就看看,驱驱邪。
“他在那儿。”
阿夜指的是风曜,他们两人同一个目标。
汤博望的死动摇了叛军的军心——这六七万人里,其中一万五千人是虞仙芝这么多年来私下豢养的私兵,其余五万人皆是汤博望这几年间四处招揽来的。
这五万人认汤博望更甚至于认风曜,发现汤博望战死,五万人丧失了斗志,退意开始萌生。
“弃暗投明者,缴械不杀,既往不咎!”姜菡萏粗着嗓子,大声喊。
玄甲军一直紧紧追随在阿夜身后,闻声同时喝道:“缴械不杀,既往不咎!”
这八个字喊得震天响,“当啷”一声,有人眼睛一闭,扔下了刀。
只要有人带头,这种事情就会像疫病一样疯传。
可没等这片投降的举动扩散,一支长箭从叛军后方射来,直接射穿第一个士兵的胸膛,紧跟着,叛军帅旗下的传令兵大声喝道:“主帅有令:阵前投敌者,杀无赦!”
原本犹豫着想要投降的叛军一咬牙,挥刀重新冲上来。
“兀那甲士!”敬老王爷的声音从城头传来,响若洪钟,向阿夜道,“向西冲,本王替你开路!”
与这番话一起抵达的是一支长箭,直接把一名向着阿夜冲来的叛军将领射落下马。敬老王爷老当益壮,用的是个和张贺一样的张弓,臂力惊人。
但冲向阿夜的叛军将领不止一人,风曜身边的将领几乎是倾巢而出。
阿夜的骁勇在战场上比单打独斗时更加惊人,带着身后的玄甲军化身成一支尖锥,一切阻挡在这支杀戮机器面前都会化为血雨。
姜菡萏依旧裹着阿夜的披风,只露出一颗脑袋,她要挡住怀里的陶罐——风曜认得出这是什么。
再近一些……再近一些……陶罐就能扔到风曜身边了!
亲历过这种战争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画面:身披玄甲的修罗所过之处血雨纷纷,他的怀前靠着一名美若新雪的女孩,她的眼中竟然也燃烧着和修罗一样的杀意。
阿夜的刀光收割一条又一条的性命,慢慢逼近风曜。
风曜身边的将领层出不穷,而自己稳居在帅旗之下,神情冷漠地接过部下奉上的弓箭,拉弦上弓,箭尖对准阿夜。
阿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风曜张弓射箭的模样。
然而下一瞬,风曜射出的箭尖微微下调,对准的是他怀前的姜菡萏。
阿夜握刀的手猛然发紧,狠狠将那支箭矢切作两半。
但几乎是同时,另一支箭矢扎进他的左肩——他那一刀太过用力,来不及回防第二箭。
帅旗下的风曜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愚蠢的兽奴,你的弱点太过明显了。
“阿夜!”姜菡萏知道这时候不能拔箭,箭尖有倒钩,拔箭反而会伤得更厉害。她折断箭杆,撕下自己的衣袖,先替阿夜止住血,然后试图夺过阿夜手中的缰绳,“我来控马!”
阿夜没有说话,但低下头,下
颔轻轻地擦过她的鬓角,甜馥的玫瑰香气是世间最好的良药,能治愈他身上的一切痛楚,他握住缰绳没有松手,低声道:“缰绳很粗。”
……会磨破你的手心。
说完,他一夹马肚,再次向叛军帅旗突进。
叛军变阵,盾甲层层护卫在风曜身边。
玄甲军也跟着变换阵形,原本在后追随的军士冲上去变成前锋。
刹那间,短兵相接。
姜菡萏在人群中搜寻着风曜,风曜就像乌龟一样缩进了甲壳深处。而身后的阿夜刀光依旧耀眼,但离得这样近,她明显感觉到阿夜的呼吸比之前急促了。
这就是风曜的战策,这个胆小鬼伪君子根本不敢正面和阿夜抗衡,所以从一开始使用的就是车轮战术,由包括汤博望在内的部将去消耗阿夜的体力。
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准备偷偷放冷箭!
姜菡萏:“阿夜,你能不能装一下受伤?或者,装一下快没力气了?”
阿夜没有多问,手上的刀锋停顿了一瞬,一杆长枪扎在他铠甲的肩头吞口上。
远看似被长枪扎中,但实际上枪尖刚好被吞口卡住,将领一时拔不出,阿夜手起刀落,血光洒过,叛将落马。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那片紧紧合拢的盾甲方阵裂开一道口子,一张弓箭露出来。
就是现在!
姜菡萏吹亮火折子,点燃引线,将陶罐对准方向,扔了过去。
为了让陶罐尽快爆炸,这一次的引线她做到了最短。
盾甲反应极快,猛然合拢,但引线已经烧尽,“砰”地一巨响,盾甲方阵东倒西歪。
姜菡萏趁此机会,接二连三,把手里的陶罐全砸过去。
坚不可摧的盾甲方阵在这样恐怖的爆炸力面前崩溃了,浓烟过后,地上一片狼藉。
姜菡萏心跳快得不可思议,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一刻她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直直盯着前方。
夏日的长风吹散烟雾,满地尸首间微微一动,一个人慢慢站了起来。
是风曜。他的银甲破烂,半边脸上满是血痕。
他手里扶着一名内侍,内侍单薄削瘦,正是当初在斗兽场为风曜追拿阿夜的那一个。内侍的身体在颤抖,为了救主人,内侍失去了一条手臂。
“哈哈,哈哈……”风曜发出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他剩下的一只左眼死死盯着姜菡萏,“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姜菡萏,原来降仙台的神罚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风曜狂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姜菡萏的耳鸣消失了,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真可惜,这样都没有炸死他。
为什么?上一世临死之前,她也是这样问他的。
他是怎么回答她的?
“因为你是姜菡萏,因为你是姜家嫡女,因为你是朕的皇后,朕不能允许任何人得到你,你必须跟朕一起死……”
于是她死了,然后,重活一世,终于有机会把这个答案还给他。
“因为你是风曜,你是假冒的皇子,你是叛军的统帅,你根本不配活着!”
“啊——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风曜仰头发出一声痛嚎,本就摇摇欲坠的头盔滚落,头发披散,鲜血染红面颊,“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离开吗?看看你的四周,这个兽奴已经筋疲力尽,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姜菡萏冲到这里,全凭一股恨意支撑,此时回头环顾,才发现他们已经冲得太远了。
玄甲军在其它三门各留了一些,此时追阿夜而来的总共只有五十来人,一番冲锋陷阵,即使有城楼上的敬老王爷掩护,到此时也只剩三十来人。
随后冲出来的羽林卫跟不上玄甲军的速度,被远远甩在后面,尚在与叛军乱战。而玄甲军孤军深入得太远,四周全是叛军,乌泱泱千万人将他们围困住。
“哈哈!”姜菡萏仰头大笑,“谁告诉你我想离开?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你同归于尽!风曜,跟我一起死吧!”
她从披风下掏出一样东西,扔向风曜。
方才那场爆炸的惨状所有人都看见了,几乎是在她出手的同一时间,所有人抱头鼠窜,包括风曜。
姜菡萏低声:“就是现在,快走!”
阿夜发出一声长哨,掉转马头,冲出包围。
那只是一块硫磺石,阿夜生日送给她的。
因为没找着阿夜,她便随手放进了荷包,一直带在身边。
硫磺有着和火药一样明显的气味,但不会爆炸,风曜很快反应过来,大怒:“抓住他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叛军应声而动,本已松散的包围圈开始收拢。但玄甲军的速度太快,阿夜的刀又太锋利,挡者披靡。
“小姐!”许南风的吼声隔着人群传来,他带着府兵前来接应,眼看两队人马就要汇合。
“放箭!放箭!”风曜捂着右边眼睛,大吼,跟着身体向后倒去,晕死在内侍怀中。
*
马匹冲破城门留下的残破缺口,最终归来的玄甲军只有二十人。
敬老王爷亲自下来迎接,待发现这率领区区五十人在乱军中杀了个来回的英雄竟然是阿夜,敬老王爷又惊又喜:“好小子,本王没有看错人!”正要拍阿夜肩膀时,猛然瞧见上面还扎着一幅浅绿色的衣袖,“快,快传军医!”
“不妨事。”阿夜直接把箭矢拔了下来。
姜菡萏一声惊呼。
“真的不妨事。”阿夜把伤口给姜菡萏看,肩上是有一道口子,但是不深,倒钩甚至还没有扎进去。
“好小子!”敬老王爷一直忍着的巴掌终于如愿拍了下去,“这一身的好肌肉,绷紧了跟铁打的一般,箭都射不进去。”
城楼下,叛军正在撤退。
主帅重伤,多名将领阵亡,叛军遭受了重创,撤退的时候手忙脚乱,还不忘在死人身上捡东西。
但敬老王爷面色沉重:“看到了吗?只有后面那些人稀稀拉拉,那些估计便是汤博望拉拢的,但中军帅旗退而不乱,军容不减,那些才是风曜真正的实力。”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天的战况就这般惨激烈,守军城门告破,叛军主帅受伤。
姜菡萏离开城墙的时候,工匠们已经在修缮城门。
但屹立千年的城门都能被炸塌,仓促修缮好的城门,又能顶多久?
风曜手里有火药,但应该不多,不然他不会乖乖站在那里等她去炸,早在阿夜一路冲锋的时候,他就应该用上火药了。
有火药,但不多,所以只能用在刀刃上,比如破城门。
叛军有人数有压倒性的优势,只要城门破开,拿下京城便易如反掌——风曜一定是这样想的,只是他没有想到阿夜有玄甲军,姜菡萏有火药。
直到这个时候,姜菡萏才有空问阿夜:“为什么玄甲军会在京城?”
自从离开战场,阿夜便与姜菡萏拉开了距离,低声道:“我叫他们来的。”
“叫来做什么?”
“杀尽风家人。”
姜菡萏:“……”
姜菡萏:“!!!!!”
姜菡萏:“阿夜!!!!!”
“我知道你会生气。”阿夜别开视线,“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菡萏,我……”
他一定要做点什么,不然,他可能会疯。
他甚至很庆幸这场战事的来临,他终于有事可以做了,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人,杀尽所有人。
刀光掠过头颅,鲜血四溅,滋味鲜美……他可以暂时忘记那个事实——菡萏永远不可能嫁给他,菡萏只会嫁给姓风的。
姜菡萏不知道他具体在想什么,但看到他眼神中露出的杀机,就知道他准没想什么好事。
她头疼:“你要杀姓风的,那就在战场上杀了风曜好不好?你杀这个姓风的,天下人都会感谢你。”
阿夜抬起眼,视线落在她脸上:“……你会吗?”
“会!”姜菡萏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姓风的里面,他本来最想杀的人就是那一个。
“话说,铁甲军是怎么混进城的?”姜菡萏实在好奇。降仙台神罚之后,京城各处门口皆有敬王府的府兵盯着
,连风曜的手段都被看出了破绽,阿夜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阿夜:“你帮我的。”
姜菡萏:“???”
阿夜掏出了一枚令牌。
那是慈宁宫发的通行令牌。
连宫门都能进,城门自然没问题。
姜菡萏:“……”
这确实是她帮阿夜要来的。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趁叛军刚退,马上派人求援!号令各州郡勤王!”
“通告所有家中建有丹炉的人家,上缴硫磺石等物,可得重赏!”
“京中所有壮年男子,不论士农工商,一律发给甲胄兵器,上阵守城!”
“捐粮二千石者,可得不记名官凭一份!”
“以双倍工钱征召工匠!”
……
诏令一条条从皇宫中传出。
每一条背后都是城中的困境——缺人、缺粮、缺军械!
京城并不产粮,百姓所吃的粮食每日是由运河输送而来,城中寸土寸金,粮商们的粮仓皆是建在城外,多半已经落入风曜之手。
城中就算还有囤粮,可只出不进,很快难以为继。
上一世皇家那么快就放弃了京城,固然是因为承德帝懦弱怯战,也是因为京城实非固守之地。
太皇太后上一世宁愿殉国也不愿离京,这一世轮到她老人家做主,又有敬老王爷相助,两位老人家的风骨尚未被承德帝带来的浮华柔亮之风浸染,行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很快城中便大改了模样,不单壮年男子拿起武器上了城头,孩子与女眷也在城下帮忙搬石头。
风曜虽然暂时负伤,但对城门的进攻从未停止,搬石头的人群里很快只剩下孩子,因为女眷们要去照料伤兵。
皇宫中,宫人们奉太皇太后之命,将细布衣裳裁成布带,送往前线给将士们包扎——城墙上半数是只拿过菜刀的百姓,他们很容易受伤,纱布绷带供不应求。
太后与丽阳带着一群宫人,各挎着一篮子裁好的棉布,经过宫门。
羽林卫感动不已:“娘娘与殿下何等尊贵,竟亲自为我们做这些。”
太后笑道:“都是应该的,我们也做不了旁的。”
羽林卫施礼放行,太后带着丽阳离开皇宫,走过街口,太后把篮子往身后宫人手里一放:“哀家有些累了,先歇歇,这东西伤兵等着用,你们快快送过去。”
宫人们领命而去。
“有些累了”的太后目光灼灼,等宫人们走远,立刻拉着丽阳寻找起来:“花枝巷……我记得的,以前没当太后的时候逛过好几回……”
丽阳被她拉着,浑浑噩噩地走在大街上。
除了跟鹿长鸣去乐坊那次,她从来没有这样自己走过街头。可那次大街上热闹无比,乐坊里歌舞升平,而今街上店铺零落,行人匆匆,不时有人推着板车疾奔而过,板车上躺着伤兵,不知是死是活,鲜血沿着木板的缝隙滴落在地上,很快被暴晒下的石板吸干净。
街上已经很久没有清扫过了,到处都是看不住名目的脏东西,老天也不开眼,多日是未下过雨,到处都是灰扑扑的,风里带着让人难以呼吸的干热。
“对,就是这里。”太后拉着丽阳穿进一条小巷,小巷深处,一辆车在等着。
“鹿爱卿!”太后深情地唤了一声,鹿长鸣立刻从车里跳下来,先礼了礼,然后叹道,“臣……我就知道二位是金枝玉叶,不知道什么叫做破烂打扮,马车里准备了衣裳,二位快去换上。”
太后看看自己身上,全是棉布,一点绸子都不见,这还不够破烂?
但现在行事全指着鹿长鸣了,这孩子也乖巧,事事考虑得妥当,太后便拉着丽阳上车,片刻后,两人都换了一身粗布衣衫,肩头裤角还打着补丁。
鹿长鸣贴着花白的胡子,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趿着草鞋,端然一副庄稼汉子的打扮。片刻后,他驾着牛车离开小巷,向西门进发。
距离第一天开战已经过去二十多天,西门虽是叛军中军所在之地,进攻却没有其它三门那么频繁。风曜有时候还会放百姓出入。敬老王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停战之时进来的固然会有奸细,可同样也有运粮运药的人,还有他们派出去求援的暗探。
鹿长鸣身边堆着几只空口袋,扮演的就是进城卖粮顺便接妻女回家老农。
那道补了又破、破了又补的城门尚在守军的掌控中,他们对送粮的人格外宽待,没有多作盘问便放了行。
正中午,烈日当空,这样的天气开战,还未被敌人杀死,便已中暑热死。两边兵士都蔫蔫地在休整。
上一场作战时伤兵被换下来,能救的在墙根下包扎,救不了的用板车推回家等死。
包扎的女眷不知是想到自己的亲人,还是正在包扎的便是自己的亲人,一面包扎伤口,一面泪如雨下。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鹿长鸣低声交待:“银子在包袱里,坊册和路引也在。你们可以去找风曜,也可以去别的州郡过活。”
太后心说我们当然是找风曜。虽然宫里人人都说风曜是虞仙芝的儿子,但太后是不信的,太后觉得这肯定是太皇太后一党的阴谋,给她的宝贝孙子抹黑!
现在她的儿子不是昏睡就是发疯,她能指望的就只有这个孙子了。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风曜围而不杀,那是风曜仁慈,等着他们自己投降呢。她这个做祖母的若等到风曜打进京城才认孙子,孙子还能跟她亲吗?她这太后还能当吗?
“殿下,殿下?”鹿长鸣唤了两声,丽阳有些迟钝地抬起头,鹿长鸣有些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意,“再往前的路我不能陪您走了,您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
风曜故意网开一面,就是等着城内的人崩溃出逃。一个太后一个公主,风曜必会善待二人,以作表率,丽阳去了之后必不会受苦。
这场战事,风曜若赢了,为维持自己的皇家正统之名,丽阳自然是尊贵的长公主。
风曜若是输了,丽阳因病而浑浑噩噩,谁人不知道?全是太后带着她去投奔敌军,太皇太后仁慈,不会真难为丽阳。
左右都是活路,唯有留在宫中,万一城破,那便生不如死。
丽阳的眼珠子转动一下:“……你不跟我们去吗?”
自打那日从梁州别院回来,丽阳的三魂好像丢了七魄,人越来越呆,话越来越少,鹿长鸣数了一下,这是丽阳这个月里跟他说的第五句话。
已经很好了,之前一个月不过三句。
“不去了。”鹿长鸣下了车辕,声音轻松,“我要去了,风曜会宰了我。”
毕竟他杀了那么多叛军。
太后抱怨:“怎么能只送一半呢?这车哀、我也不会驾呀!”
“不用管,它自己会往前走,再过前他们的人会拦下你们。”鹿长鸣一笑,想说点什么告别的话,想想还是笑了笑,算了,在她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不值得话别。
他转身便走,只朝身后扬了扬手,算是告别。
烈阳炙烤着大地,身后忽然传来太后的惊呼:“做什么去?回来!”
鹿长鸣回头。
阳光泛白,蓬头粗俗的丽阳下了牛车,向他跑过来。
一时间,鹿长鸣觉得自己可能是热晕了脑袋,出现了幻觉。
然而这幻觉如此清晰,他发现丽阳并非跑向他,而是跑向城墙根下那些伤兵。
宫人们的细布刚刚送到,丽阳抓起一条,就给伤兵包扎。
“啊啊啊!”伤兵惨叫起来,“我这刀口还没上药呐!”
“对、对不起!”长久不说话,丽阳开口有些凝涩。
“公主殿下!”宫人们认出了一身补丁破衣的丽阳,“快快放下,让奴婢们来吧。”
“公主?!”那个伤兵惊呆了,周遭为伤口所折磨的其它伤兵也愣住了,他们望向那个穿着破烂的姑娘,她苍白削瘦,手里拿着一条棉布,不知所措。
“公主来给我们裹伤……”
“公主殿下亲自来给我们裹伤……”
伤兵们说着,热泪盈眶,不顾伤势,倒身行礼,“公主如此恩德,我等愿为大央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别,别……你们快起来!”丽阳扶起这个,那个又跪下,此起彼伏。
她的眼眶开始发烫,干涸已久的心中有热流开始淌过。
“我命你们免礼平身!”
鹿长明追上来的时候,看见丽阳站在人群中,她穿得比任何时候都破烂,眼中的神采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夺目。
“你们为大央而战,便是大央的功臣!我身为大央的公主,为你们裹伤,理所应当!”
“你们为报效家国而出战,我为报效家国而裹伤,我们同为大央子民,都在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守护大央!”
“我以你们为傲!”
久在上位的女孩好像天生就知道怎样鼓舞人心,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墙下,一片欢欣。
“不过,我从没替人包扎过……”丽阳拿起棉布,不大自信地问,“你们……谁先来?”
“我!”
鹿长鸣排众而出。
丽阳瞪他:“别开玩笑,你哪里受伤了?”
这双眼睛再一次瞪得圆滚滚,鹿长鸣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我可以现划一道。”
丽阳眉毛一掀就要骂人,还好大庭广众的,她忍住了。
然后就看见鹿长鸣露出左臂,上面裹着一层棉布,隐隐渗出血迹,
确实是该换药了。
*
这些日子,姜菡萏快忙疯了。
梁州的府兵借着一次交战之际从叛军背后突袭,与南卫守军联合打了一次胜仗,并顺利进到京城。
京城的兵力增加一千人,比起叛军的七万人不足挂齿,但这批府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分散在各城门,成为继玄甲军之后的第二强助。
人虽能闯进来,东西却没办法运进来。
姜菡萏仍然望材料而兴叹。
好在因为承德帝求仙问道,京城各家贵族府上都有丹房,搜罗搜罗勉强能用。姜菡萏绞尽脑汁想要用更少的剂量换出最大的威力。
就在她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顾晚章带着丽阳与鹿长鸣过来找她。
“有话快说,我没空陪公主玩儿。”姜菡萏直接道。
“谁要你陪玩儿?!”
听到这熟悉的骂声,看见这熟悉的白眼,姜菡萏抬起头,“咦”了一声:“你好啦?”
丽阳带来了自己的全部珍藏,从首饰到书画古董,满满地装了五大箱。
姜菡萏叹息:“此时京城米价已经贵过金价,我的粮仓里早就没有粮了,不信你问顾先生。你就算把传国玉玺拿来,我也只能给你一碗粥。”
丽阳道:“谁要跟你换粮?这些我全交给你,你拿去收买援军。”
鹿长鸣咳了一声:“我没有珍宝,只有银票,姜家钱庄里的十一万八千五百四十两,都交给小姐处置。”
姜菡萏呆住了。
京中战事胶着,风曜兵力日盛,吸引了不少州郡的攀附。顾晚章手中的财帛隐秘地送出京城,或收买人心,或挑拨离间,或买凶刺杀,花起来比流水还快。
正难以为继之时,两大财神从天而降。
*
七月十五日清晨,风曜声称要进太庙祭祖,再次开始攻城。
风曜手上的火药在四处城门都用过,眼下的每一座城门都岌岌可危。姜菡萏抱着最后三只陶罐站在城头——她已经连药铺的硫磺都搜罗过来了。
风曜依旧是银甲银冠,只是右眼多了一只眼罩,那是上一战中她留给他的礼物。
伤愈之后风曜再也没有离开过中军,姜菡萏的火药再也没能伤着他。
倒是阿夜有一次冲锋之时,差点落进他的陷阱——他在地上预先埋下了火药,算准了时间点燃,若非阿夜鼻子灵,早早嗅出火药味,此时世间已经没有玄甲军了。
风曜坐拥大军,兵士们可以分批轮换作战,守城的将士人手本就不够,别说轮换,连停下来喝口水都是奢侈。
长久下来,人人身心俱疲,连阿夜都熬瘦了,看上去气质越发森冷。
他已经冲锋过四轮,待士兵给他装满箭壶,便要开始第五轮冲锋。
手上的血太多,满手腻滑,根本握不住刀锋,他用牙咬着布条,把刀直接绑在手上。
姜菡萏拔开塞子,把水壶递给他。
他接过,一口气猛灌完,还水壶的时候发现被自己握出了血印子,下意识想帮她擦干净,低头却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带血。
有他自己的,更多的还是叛军的。
守军需要他的冲锋,每一次当他冲入敌群,城头的将士们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之机。
“阿夜,”姜菡萏塞了两只陶罐给他,低声道,“实在不行的时候,你就逃吧。”
阿夜看着她:“好,我带你逃。”
“不用,我会自己逃。”
姜菡萏骗他的。
上一世的逃难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她受够了。
这一世的守城则是无穷无尽的消磨,频繁的失败会消磨一个人意气,当意气消磨完了,人就会失去希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睡了,阿夜只会比她更久,最久的还有这些城头上的将士们,敬老王爷的头发全白了,不到两个月,像是老了十年。
粮食耗尽了、武器耗尽了、天气过于干旱,连饮水都快要耗尽了。
错了吗?
姜菡萏有时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如果直接打开城门,让风曜改朝换代,他也许会继续伪装自己是个明君,是不是好过现在?
“我不会一个人逃。”阿夜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说完这一句,翻身上马,身上的玄甲军只剩最后五人。
“我要活着,你也要活着!”姜菡萏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
是说给阿夜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阿夜回头,嘴角勾起来,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催马冲进敌阵。
他率领的先锋军宛如刀锋一样插进叛军,他想像之前那样朝着风曜推进,可是风曜集中了大量的兵力防守,再锋利的刀也会陷进无穷的人海里。
人数太少了……姜菡萏绝望地想。
援兵……为什么一直没有援兵?
派出去求援的人一拔接着一拔,就算被风曜拦截了大部分,总会有几只漏网之鱼。
也许是承德帝名声太坏,不得人心;也许是风曜太会伪装,欺骗了民意;也许是援兵分散而且是小股,难成气候,还没有靠近便被风曜所败……
她想过很多种原因,但没有哪种原因,能让援兵一个都没有出现。
别的援军就算了,许南风呢?
这几年间,她用姜家的力量给了许崇义提拔的机会,把许崇义从边远的镇海调到离京城更近的永州,为的就是就近策应。
许南风可是救世之主啊,他应该带着援军回来大杀四方,为什么现在影子都没有?
“……难道,天真要亡我大央吗?”
敬老王爷发出极低的一声自语,忽地,他一咬牙,“把人带上来!”
将士们将一对母女推上城头,是景氏和姜蘅芷。
景氏满脸惊惧,姜蘅芷苍白削瘦。
“风曜!看看这是谁!”敬老王爷用尽力气大喊,“她是你的妻子,为了救你奋不顾身,你若还算个男人,便退出三十里外,否则,就亲眼看着她人头落地。”
风曜坐在马背上,背后旌旗猎猎,传令兵大声传达他的话:“威名赫赫的敬王如今已经黔驴技穷,只会拿女人来威胁敌人吗?贤王乃真命天子,不为儿女私情所动,请贤王妃安心上路,贤王登基之后,必定追封王妃为皇后。”
景氏大叫:“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她是你妻子啊!她为了救你才被抓回宫的!”
“娘,别说了。”姜蘅芷轻声道,“没有用的。”
她可以自欺欺人一时,却不能自欺欺人一世。
景氏看着城下的战场,吓哭了。
“姜菡萏,做个交易好吗?”姜蘅芷望着叛军遥遥的帅旗,低声道,“我帮你们一个忙,你帮我照顾我娘。”
她根本没有等姜菡萏回答,尖声道:“风曜乃是虞仙芝与安氏私通所生,非皇家血脉,此贼
以卑贱之身祸乱朝纲,为天地所不容,我宁死不愿与此贼为伍!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最后一个字落地,姜蘅芷纵身一跃。
姜菡萏冲到城垛上,徒劳地伸出手,只抓住衣角上的一片白纱。
“芷儿!”景氏尖声大叫,紧随其后,这次姜菡萏抓住了,敬老王爷一把把景氏拎上来,景氏已经昏死过去。
姜蘅芷的话有不少叛军听到了,但在这样的战场上,根本没有时间让他们停下来,他们无法停下手里的刀,停下就是死。
也许最开始的时候有人因为相信风曜是正义而追随风曜,但到了现在,所有人都只为一件事——那就是赢!
胜利马上在望,这座屹立了千年的城池终究要归他们所有!
这样的贪婪和狂热根本不是谁的几句话能阻止得了的。
这一战从清晨持续到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边涌来了乌云,遮住了最后一点霞光。
暮色降临,四下里变得漆黑。
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清楚。
守军将士只觉得叛军砍过来的刀剑好像越来越少,身边剩下的同袍越来越多。
叛军则开始惊慌,黑暗中的守军好像凭空多了几倍、不,十几倍,他们的同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消失。
正沉浸在胜利渴望中的叛军将领最后才发现这一点,他们的头脑被最后一战的喜悦充满了,谁都看得出来京城唾手可得。
中军传来鸣镝之声,风曜在越来越浓郁的风雨气息中下令收兵。
然而叛军长期在对战中占据攻势,以至于他们忘了在守势时该如何配合,精锐有条不紊地撤退,附庸而来的队伍却开始反目,指责对方竟然趁乱向自己下黑手。
一道枝形闪电劈过长空,冷白的光芒短暂地照亮大地,看清真相的叛军心胆欲裂——战场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第三支队伍,他们悄无声息割断叛军的脖子,就像农夫收割麦子。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人,他身边的的少年浓眉大眼,一手执长枪,一手执刀,在闪电一晃而过的光明间隙里,他望向城头。
姜菡萏也看到了他。
许南风!
他带来了许崇义的镇海军!
轰隆……雷声紧随着闪电之后滚滚落下,紧跟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干渴已久的京城迎来了让它死里逃生的及时雨。
*
许崇义五十许年纪,国字脸,紫膛面皮,身材并不高大,但十分结实,他从大雨里走来,挽着裤脚和衣袖,看上去真像一个刚从田间回来的农夫。
他在路上遇到了许多阻碍,经过承德帝近二十年的横征暴敛,大央已是乱象丛生,离天下大乱只差一个引子。
风曜就是这个引子。
许多州郡开始拥兵自重,隔岸观火,随时准备捡点便宜。
出于这种目的,他们明里暗里阻挠镇海军借道。
“多亏了姜家小姐早有布置,在沿途州郡安插下人手,助臣等转危为安。”
许崇义坐在慈宁宫的大殿中,恭谦地向太后回禀详情。
和许崇义一同进来的还有一名陈化陈将军,是张贺的得力干将,千里迢迢从南疆一路急行,赶来勤王,在泰州附近和许崇义碰上了。
许崇义带了五万镇海军,再加上陈化带来的一万人,六万精兵强将,化整为零,分四个方向出发,最终在京城四门围合,借着天时地利,将猖狂的叛军一举全歼。
当然,“全歼”一词略有夸张,最后还是给风曜带着一万人马,逃进了西山。
太皇太后、风明、敬老王爷、姜祯、姜菡萏、丽阳、许南风、许南珠……殿中许久不曾这样热闹过。
姜菡萏毫不藏私:“这都是顾晚章的功劳。”
太皇太后大悦:“我就说那孩子是个了不得的人才,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什么时候把他还回来?”
姜菡萏微笑:“他正在殿外等候传唤。”
姜菡萏的心情非常好。
雨后的空气清新明净,每一口呼吸都让人觉得幸福。
再也没有什么比死里逃生更美好的事了,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美好。
大战已经过去三天。这三天里,所有人都忙得恨不能多生一个身子。
风曜逃往西山,阿夜率军追击。
原本在战场上连轴转的阿夜最需要休息,许南风自请追击,但就在他请命的时候,阿夜已经追出去了。
许南风:“……”
“让他去吧,他对西山更熟悉。”姜菡萏说。
而且……他更想杀风曜。
许崇义立即命副将带着两万镇海军前去配合围剿。
两万人对一万人,再加上一个一入丛林更无对手的阿夜……姜菡萏对未来的战局充满希望。
也许,很快就会传来好消息。
一切就要结束了。
真是,太好了。
太皇太后忙命人快传顾晚章,才出口,忽又顿住,“不,传他去承乾殿,也请诸位一同移步。”
承乾殿是君王理政之殿,百官上朝之所,众人一听,都明白这是要正式封赏了。
许崇义惶恐道:“太皇太后容臣告罪,臣衣衫不整,不宜上朝。”
“将军是挽救京城于危难之中的大英雄,真英雄者不拘小节,区区衣衫,何足道哉?”太皇太后朗声笑道,“若是不嫌弃,要不,问敬老王爷借一身蟒袍穿穿?”
许崇义立刻跪地:“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太皇太后大笑:“同你玩笑的。我朝异姓王自开国起便只有两家,再无第三家,封王是不成的,便封你为镇海侯如何?”
除了承德帝手中乱卖爵位外,大央的爵位向来难封,许崇义一战成名,官至侯爵,足以名垂青史。
到了承德殿,百官齐聚,太皇太后正式颁旨,人人各有封赏。
其中敬老王爷与姜祯已是无爵可进,遂各赐田宅奴仆与珍宝。
顾晚章恢复翰林苑学士的身份,任户部侍郎。
户部尚书原为风曜派系,罢黜之后还未选人,侍郎便是真正的户部之主,管理着天下国库。
顾晚章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姜菡萏的脸,在她脸上看到了明净的笑容。
一直以来,她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不停地要钱、要人、要粮。他原以为那是对权势的欲望,对天下的野心,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那是恐惧。
她好像很早就知道京城将有一场大战,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此战做准备。
救张贺、造火药、亲近许南风、提拔许崇义……包括当初在猎场上救下他。
现在的她像是心愿已了,这几年挣的钱全花光了,她的重担好像也已经放下。
顾晚章跪下行礼:“臣,叩谢天恩。”
丽阳从那日之后,天天去救助伤患,无一日暂停,并捐出所有钱财,只为早日平息战火,太皇太后对丽阳刮目相看,除赏赐珍玩之外,给丽阳加封号“仁敬”,加食邑三千户。
大央的公主很少有自己的食邑,丽阳行礼,退回到队列之中,站在顾晚章身边。
“恭喜殿下,”顾晚章轻声道,“殿下好像找到自己的方式了。”
丽阳微微一笑:“还要多谢先生点拨。”
她说完才发现,这好像是头一次在顾晚章面前说话没有紧张羞涩,她的手上忙出了茧子,但整个人变得从容坦荡。
是的,她找到了报效皇恩的方式。
不必嫁人,光是凭着公主的身份,她就可以给予子民更多的东西。
这是一场漫长的加封,鹿长鸣因为杀敌勇猛被封为羽林卫郎将。
鹿长明对羽林卫那一身明光铠可是狠狠羡慕过,现在梦想变成了现实,他的手臂还吊在胸前,就已经笑得咧开了嘴,情不自禁就扭头看向丽阳。
然后就发现丽阳恶狠狠地瞪着他的手臂——早上才包扎好的伤口,谁许他动来动去的?!
鹿长明立刻缩回身子。
正式封了许崇义之后,太皇太后意犹未足,因许南珠在战时救死扶伤无数,京城人所共睹,便封为明惠县主。
然后望向许南风:“你一路奔波,此战能成,你有不灭之功。我听闻你武艺高强,且有领军之才,不如就封你……”
太皇太后话未说完,许南风忽然跪下,仰首道:“太皇太后,陛下,臣愿以所有功劳,换一个请求。”
“哦?”太皇太后的册封还未被人打断过,一时来了兴致,笑问,“那你说说看,你想求什么?”
“请太皇太后赐婚。”
太皇太后笑了,到底是年轻人呐:“好,哀家答应你,说吧,你想求娶哪家的姑娘?”
雨后的阳光照进大殿,琉璃窗上晴光灿灿,许南风仰起头,朗声道:“姜家嫡女,姜菡萏。”
第68章 第68章原来真的是你要嫁人
一
声既出,满堂俱静。
所有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全体端庄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交头接耳。
姜家嫡女?
这小子想娶未来皇后!
难道刚立了大功,就想造反?
难道刚太平下来的京城又要开始动荡?
此时站在朝堂上的所有人都是刚刚歇下一口气,昔日身边的许多同僚都已经在战事中丧生,每个人家中都办过丧事……京中死太多人了,谁都不想看见再死人了。
许家手握重兵,大功求赏,太皇太后不好驳回。
可若是应允,太皇太后又置皇家的颜面于何地?而且若不是姜菡萏造出的火药,风曜在围城第一日就攻破了城门,堂上诸人早就成了阶下囚。她身份高贵,为国为民,怎能让她不做皇后,而去做臣妻?
那不是天大的折辱吗?
难道要成全一个功臣,就要逼另一个功臣委曲求全?
姜菡萏在众人怜惜的眼神里沉默着,一言不发,其实内心是——许南风你好大的胆子啊!
如果现在他已经被证实了昭惠太子的身份,这求娶还算名正言顺,现在以臣子之身求娶未来皇后,这跟当场造反有什么区别?
许崇义反应很快,立即跪下:“犬子莽撞,请太皇太后降罪。”
“许卿平身,不知者不罪。”
太皇太后对功臣格外宽厚,以“无知”之名化解许南风这场僭越的求婚,给许南风更高规格的封赏作为补偿,封许南风为上将军,赐紫袍、宅第美人与金帛。
“谢太皇太后,可臣……”许南风跪在当地,额角隐隐沁出汗水,咬牙将头一磕到底,“臣什么也不想要,只想求娶姜家嫡女。”
他早向义父坦白了心事,义父沉吟良久,告诉他,这次封赏是他唯一的机会。
陈方是南疆的人,迦南人野心勃勃,陈方的军队不能久离,很快就会离京返回南疆。
风曜未死,动荡未平,京城需要强大的兵力守护,许家就是这个强大的守护者。
只有这个时间,许南风无论要什么,太皇太后都得掂量掂量。
过了这段时间,局势稳定,天下太平,这句话一开口就是谋逆。
许南风眼前仿佛看到那一日宫门口的阿夜。
——“菡萏,我要当皇帝,我要你嫁给我。”
阿夜是兽奴出身,都敢把这种话说出口,他再不说,难道要等阿夜杀了风曜回来以军功求婚吗?
那小子为了娶姜菡萏一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珠帘晃动,帘后没有传出说话声。
朝堂上也没有人说话。
无力寂静中,大殿里的空气仿佛越来越沉重。
风明坐在龙座上,有点不安。
虽然他从小就知道菡萏姐姐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但他也很喜欢许南风,每一次去梁州别院,都是许南风带着他满山跑,摘果子打小鸟追猴子,带给他宫中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他很愿意看到菡萏姐姐和南风哥哥在一块儿。
他求助地望向姜祯。守城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太皇太后不便发话,便会由姜祯来开口。
若不是姜家那几个老家伙明里暗里给姜祯使眼色,姜祯早就跳起来要开口了——一个两个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别想打我妹妹的主意!
此时姜祯得了太子首肯,脚尖一动,正要出列,姜菡萏低低咳了一声,然后道:“太皇太后,菡萏还有没有得到赏赐。”
姜祯心花怒放。还是我妹妹厉害。对啊,你小子可以用军功求赐婚,难道我妹妹不可以用军功求自由?谁还没点军功呢?
太皇太后大约也是这样想的,从帘后传出的声音温和了不少:“这可是哀家的不是。菡萏,你在此战中的功劳众所周知,举世目睹,无论你要什么,哀家都答应你。”
姜菡萏:“菡萏心悦许公子已久,恳请太皇太后成全。”
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有点懒洋洋的,但是大殿太过安静,这句话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许南风额头触地,汗水滴入殿中的水磨地砖,他听到了一颗心回到胸膛的声音,然后心脏开始疯狂跳动。
“啪”,姜祯手中的牙笏跌在地上,摔成两截。
*
“妹啊,你到底是哪条筋没有搭对?就算嫌弃阿明太小,不愿嫁进皇宫,也该挑个斯文儒雅的夫君才是!许崇义手握重兵,许南风又武艺高强,你嫁过去,满朝文武都要怀疑我们姜家想要笼络许家拿到兵权,夺位谋逆啊!”
姜菡萏被叫进慈宁宫,好半日才出来,姜祯一直在慈宁宫门外等着,急得团团转。
京中不养重兵,许南风如果能继承家业,势必要回到属地,到时妹妹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一趟家。
许南风若是不能继承家业,只当一名寻常武将,又哪里值得他妹妹下嫁?
最重要的是,经过一场大战,姜祯发现当武将就是世间最危险的活计,因为死得太快了!
他不想妹妹年纪轻轻就当寡妇,所以对这桩婚事有一百个不满,最后抓着妹妹问:“太皇太后怎么说?有没有把你骂一顿?”
“没有。”姜菡萏道,“祖姑母已经让礼部开始准备婚事了。”
姜祯:“?!”
姜祯:“不!”
太皇太后把姜菡萏叫到面前,确实是准备让姜菡萏打消念头。
姜菡萏只问了一句:“祖姑母是想让阿明当皇帝,还是想让姜家血脉当皇帝?”
太皇太后立刻听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许南风身上流着姜家的血?”
“他有可能便是当年的昭惠太子,只是我没有证据,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证明。”
太皇太后久久地沉默了,如果是以前的姜菡萏说这种话,太皇太后会认为这是孩子在胡闹。
可是这几年来,囤粮草,养府兵,提点周勤,杀虞仙芝,造火药,守城门……桩桩件件,都证明这一代的姜家嫡女绝非池中物。
“阿明……不适合当皇帝,他性子单纯,太爱玩闹,身体也不好……只当一个闲散王爷逍遥一生,其实更适合他。”太皇太后说道,“只是你现在没有证据,婚后便能找到证据吗?”
“应该能。”
是许南风带来的援军拯救了京城,这个结果和上一世大同小异,许南风无疑是未来的中兴之君。
她原本以为要等到敬老王爷发现他的身份,等他成为昭惠太子,她才会嫁给他。但既然他已经开了口,她早些嫁过去也无妨。
比起主仆,夫妻是更亲密的关系,也许现在发现不了的东西,成亲之后就能发现。
“而且……”姜菡萏低声,“当年莲花台的事是我们姜家对不住他,我想待他好些,算是弥补。”
太皇太后长叹了一口气,再也没说什么。
姜菡萏把跟太皇太后说过的话又告诉了一遍姜祯,姜祯听后愣了半晌。
自从那年姜菡萏告诉他昭惠太子没死,姜祯就一直在派人寻找昭惠太子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万万没想到,人就在自己身边。
他回过神,眨了眨眼:“可是妹妹,你喜欢他吗?你是真心愿意嫁给他,还是因为他是昭惠太子?”
姜菡萏想,太皇太后就没有问这种问题。因为太皇太后同为姜家嫡女,深深知道,姜家嫡女没有喜不喜欢,只有应不应该。
“喜欢。”姜菡萏与其说是回答哥哥,不如说是安慰哥哥。
姜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握拳:“好吧,既然是你喜欢的,我这就回去舌战群儒,把那群老家伙吵趴下!”
*
这桩婚事名义上是由礼部操办,可国库早已经精穷了,姜家倒是还有些家底,许家则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又刚与姜家攀上亲,愿以举家之力迎娶姜菡萏。
大战过后,京城很需要一场宏大的婚礼振奋人心。
按照风俗,未婚夫妻在婚前不宜碰面,许南风搬到了许崇义新得的侯府,许南珠却没有离开,一是因为姜菡萏这边有太多事情离不开她,二是因为她便是许家操持这桩婚事的人。
“不要铺张,一切就简。”姜菡萏看完各种仪程,回想起了上一世的婚礼,顿感头疼,“最重要的是快。快些完婚。”
“不瞒小姐,若不是怕薄待小姐,这句话我也很想说。”
两个女孩子的目光碰在一起,都知道彼此在担心什么——这场婚礼想要安然举行,就得趁阿夜没有回来之前。
阿夜绝不是什么会隐忍的人,知道姜菡萏嫁人,必然会大闹一场。
虽然姜菡萏觉得自己能压得住阿夜,可是身为新娘,她还是想太太平平地完个婚。等到阿夜归来,木已成舟,就算阿夜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而且又有凯旋之功,太皇太后必定倾力封赏,阿夜现在并
非当年不知人事的懵懂兽奴,经营庆州多年,他身居上位,多少应该懂得什么叫权衡利弊。
就这样,婚事紧锣密鼓地准备,半个月之内走完了三书六聘之礼,婚期就定在八月初五。
*
既非暑月,亦非围猎,往年这个时候的西山一片冷寂,秋雨绵绵,此时此刻山道间两支队伍正在鏖战。
镇海军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不惯山间作战,随阿夜出征以来,并未展现出当日在城门下神出鬼没的战力。
又或者是风曜已至穷途,背水一阵,人人骁勇,阿夜这边明明人数多出一倍,双方却一直打了个持平。
直到曾经被叛军封锁的道路重新畅通,郭俊带着庆州与景州两地的府兵前来支援,战局才开始向阿夜倾斜。
“呛”然一声响,刀剑交锋,风曜长剑离手,踉跄两步,头盔落地,长发披散。
刀尖随后落下,停在风曜的颈间。
雨水淋过阿夜的头盔,面甲后的一双眼睛没有一丝情绪,稳得像山,冷得像冰,他例行询问:“降吗?”
“哈哈哈,想不到我风曜竟会落到如此田地……”
风曜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有十几处,血顺着雨水汩汩往下流。
阿夜本事全是从死亡中练出来的,杀人的技艺炉火纯青,每一刀都会切断风曜的关节,而不伤风曜的性命。
因为京中的命令是把风曜带回去处以极刑,震慑天下所有蠢蠢欲动的野心勃勃之辈。
风曜的护卫已经死伤了大半,最忠心的小内侍在片刻前死于阿夜刀下。剩下的人面对这尊杀神只剩下恐惧,转头逃进深山中。
但他们逃不远,转头便会被玄甲军射杀。
“区区兽奴,区区兽奴!”风曜脸上的肌肉扭曲,“神气什么?你不过就是姜菡萏养的一条狗!”
阿夜点点头:“亲手养的。唯一一条。”
亲手。
唯一。
这很重要。
重要到,让他的杀气动摇,只想早点回京。
“唯一一条……哈哈哈哈!”风曜疯狂大笑,“兽奴就是兽奴,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消息还不如我灵通——姜菡萏要和别人成亲了,她不要你了!”
下一瞬,风曜的咽喉落进阿夜手中:“你说什么?和谁成亲?”
“很难猜吗?你带着两万人跟在我山里打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想过探听一下京城的消息?八月初五,姜家嫡女下嫁镇海侯义子许南风……哈哈,是了,就是今天……哈哈哈哈……”
“咔”地一下轻响,风曜的颈椎被拧断,脖子歪向一旁,残忍而嘲讽的笑意永远地凝固在脸上。
阿夜没有想杀他,只是手比脑子更快。
他在胡说。
拿菡萏胡说的人,罪该万死。
风曜的尸体被抛下,郭俊注意到这边的战况,却只看见阿夜转身就走。
那是下山的路。
“统领!”
郭俊大叫,阿夜充耳不闻,头也不回。
镇海军的副将试图拉住阿夜,阿夜长刀一挥,幸好那名副将身手矫健,险险闪过。
阿夜眯起了眼睛。
这些日子这位副将所显露的功夫,可不及这一闪的本事。
“今日你家少主人要成婚是吗?”阿夜蓦地问。
这个问题太突然了,副将脸上有转瞬的错愕。
副将是许崇义诸多义子中的一名,转即便想起义父的交待,他应该推说不知道,这样说不定还能再拖阿夜一阵子,完成侯爷的密令。
可是还没等副将开口,阿夜夺命的刀光如闪电般斩下。
这一次,副将没能躲过。
怎么杀起自己人来?!
郭俊追到这边,跌足叹息,他只来得及看见阿夜的背影,以及阿夜一闪而过的眼神。
那眼神里混合着愤怒与悲伤,交织成一片疯狂。
*
姜家上上下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几乎全京城有头脸的贵眷们都云集菡萏院,为姜菡萏添妆。
姜菡萏的嫁妆从出生那一年便开始准备,父母过世之后由姜桢接手,漫长的时光里把姜菡萏一生要用的东西都包含了进去。
此刻她穿着左一重右一重的吉服,每一层都密密地绣着吉祥纹样,有牡丹、祥云、缠枝莲花、石榴、蝙蝠、喜鹊……只没有代表着皇后身份的凤凰。
头上顶着沉重的发髻,姜菡萏觉得脖颈越来越累,胸口也在发闷。
“把窗子打开。”她道。
下人走过去开了窗,秋天的雨气扑进屋内,但姜菡萏依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
成亲这件事情果然还是讨人厌,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阿福从梁州赶来为姜菡萏送嫁,她像出嫁前那样服侍姜菡萏,见状低声问道:“小姐,你不愿意嫁给许将军吗?”
许南风虽说是以全部军功换赐婚,太皇太后也没有让姜菡萏嫁给一个白身,封了许南风羽林卫郎将的官职。
姜菡萏道:“怎么会?我很早便知道我会嫁给他。”
只是……心头确实是堵了块大石,左右都不顺气。
思来想去都没发现到底是有什么不妥,她便不想了,让人去催姜祯。
东夷有风俗,新郎上门接亲之时必遭娘家人为难,且为难得越厉害,便显得对新娘子越疼爱。
这可给了姜祯发泄的机会。
堂堂姜家家主,率领五百府军堵门,还派暗卫潜入迎亲队伍内部捣乱。
许南风算是有备而来,带着众义兄及镇海军将领接亲,到底不如姜祯无耻,被堵在大门口进不来。
催促的消息传出去,姜祯先进来,气呼呼道:“岂有此理!世上哪有这么急着出阁的姑娘?”
“这衣裳头发太重了……”姜菡萏道,“再说昨夜在丹房熬到半夜才睡,今日一早就起,我累死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喜的日子胡说什么?”姜祯没辙,“罢了罢了,人是你自己选的,我也不能拦着你。只有一件,在那边哪怕有一丁点儿不开心,立马就回来,菡萏院是你永远的家,我姜祯的妹妹绝不受一口闲气。”
“好。”姜菡萏点头,“要是谁敢给我气受,我炸死他全家。”
姜祯不由笑了,笑着笑着嘴角就开始抽动,眼眶发红,一把抱住妹妹:“妹妹呜呜呜呜我舍不得你啊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姜菡萏:“……”
本来想说镇海侯府就在咱们家隔壁,但算了,哥哥想哭就哭吧。
待姜祯嚎啕哭完,姜菡萏从窗子里看见许南风一行人被放进来了。
他穿着一身大红绣金吉服,满面喜色,眼睛亮如晨星。
后面的人给他撑着伞,但他走得太快,脚下如风,撑伞的人跟不上,只能一路小跑。
“该盖上盖头了。”苏妈妈提醒。
大红盖头罩上姜菡萏,侍女扶着她,走向院门。
院门打开,秋雨里带着一丝寒气,四下里已经掌灯,在有限的视野里,姜菡萏只看见雨丝斜斜地飘洒在灯光里,一根根亮如银针。
好,快些完成婚礼,她真的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姜菡萏在心中闷闷地盘算。
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不对。
周围本来有管乐之声,说笑之声,还有风声,雨声……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被谁一刀截断。
没有人谈笑,没有说话,只有风雨如旧。
姜菡萏:“怎么回事?”
“不知道……”阿喜低声道,“好像是有人来
了,但雨太大,看不清那人是谁……哎呀!”
阿喜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他他他要干什么?!”
惊呼声和喊杀声转瞬间打破寂静,周遭的声音一时比之前吵闹百倍,客人们惊惶逃蹿,却又无处可逃。
“是那个孽畜!”苏妈妈咬牙道,“我就知道他不会善罢干休!”
……阿夜?!
阿夜来了?!
姜菡萏抬手就要掀了碍事的盖头,却被苏妈妈一把摁住手,苏妈妈急道:“我的小姐,新娘子的盖头只能新郎来掀!你自己掀了,这桩婚事就不成了!”
刀剑之声越来越明显,姜祯走在姜菡萏身边:“啧啧,这两人终于打上架了……这小子怎么不早点来?在大门口就可以将这姓许的揍得满地找牙,让全京城的人好好看看热闹。只是这姓许的好生阴险,竟然偷偷藏了刀刃!”
姜菡萏有时候真心佩服哥哥的心大,“哥,你觉得阿夜是来为难他们接亲的吗?”
“不然呢?他难不成也想接亲?单抢匹马的,凭什么跟许南风争?”
姜祯说着,猛地大叫,“不可!大喜之日不可见血啊!阿夜,随便揍两下就好了,不然真伤了他,他可是新郎倌!”
姜祯的话音才落,姜菡萏身边的女眷发出一片惊呼声。
“啊!”
“小姐!”
阿喜和苏妈妈她们同时发出痛呼,松开了姜菡萏。
姜菡萏立刻要去掀盖头,但手还没碰到盖头垂下来的璎珞,一把刀忽然探进盖头内,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刀尖雪亮,上面沾着雨水,也沾着血水。
血水被雨水冲淡,变成一种浅红色,缓缓往下滴。
刀光一点点上挑,盖头慢慢被挑起,姜菡萏的视野一点点变开阔。
她先是看见一双黑靴,然后是衣摆、铠甲、披风、面甲……每一处都在滴水。
她看到一个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阿夜。
他慢慢抬起面甲,露出底下苍白的面容,眸子黑到极点,看不见半点光,在看清她的脸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仿佛要像野兽那样变成竖瞳。
长刀猛地上挑,盖头像一朵离枝的花,飘然落在地上,转瞬被雨水打湿。
“菡萏……真的是你……”
雨水顺着阿夜的脸颊滑下。
刀锋在滴血,他的眼睛仿佛也在滴血。
“原来真的是你要嫁人……”
第69章 第69章猎物
雨下得更大了,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姜菡萏的衣摆。
一直堵在姜菡萏胸口的那块石头忽然松动了,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什么。
她担心阿夜会赶来,会发现,会伤心。
现在,担心的一切已经发生,姜菡萏反而如释重负,索性快刀斩乱麻:“对,是我要嫁给他。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不许伤人。”
阿夜喉咙里“嗬嗬”作响,眼中仿佛要滴下血来:“可你明明说过,你只会嫁给姓风的皇帝!”
他的刀“刷”地指向许南风,许南风伤了左臂,他的义兄们正在为他包扎,许南风勃然大怒就要冲上来,被义兄们一起按住。
他们来到京城已经快一个月,早就听说过姜家小姐身边有一名玄甲修罗。
玄甲修罗残暴、冷酷、杀人如麻,只听从姜家小姐一人的命令。
人们都说,姜家小姐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
绝对的力量,绝对的忠诚——没有一个人不梦想拥有这样的侍卫。
姜家小姐的侍卫,只能交给姜家小姐来处置。
哪怕是姜家的姑爷也不行。
姜菡萏在冷雨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总不能对着这么多人说许南风其实姓风吧?
“阿夜,世间之事,总会例外的。”
“为什么?”阿夜咬牙,上前一步,逼近到姜菡萏面前,“为什么是他?!”
他的声音很大,气势很凶狠,高大的身景几乎压倒姜菡萏。
可是喉咙里满是苦涩,胸膛里翻滚着的话没有问出来——为什么不是我?!
他眸子里的痛苦太明显了,明显得让姜菡萏不忍直视,她心中有细密的疼痛,像是有一只小虫子一口一口咬着她的心脏。
“阿夜,你听话。”她别开视线,垂下眼睛,双手紧紧在袖中握成拳,“不要闹了,我以后会慢慢教你这其中的道理……”
“我不用你教!”
阿夜大吼,这是他第一次在姜菡萏面前这么大声,太痛了,太苦了,人类的胸膛盛不下这么多痛苦,于是只能从嗓子里吼出来,他抓住姜菡萏的肩头,用力摇晃她,好像要把她摇醒,把她摇回往日那个菡萏。
“你说过的……不会丢下我……你说过的,会一直陪着我……你说人不能言而不信,姜菡萏,你说的话怎么能不算数?!”
姜菡萏头上的金钗给他晃落了,“叮灵”一声掉落在水磨地砖上。阿夜的痛苦仿佛随着雨水淌到了她身上,她的喉咙有些发涩。
“放开她!”
看着姜菡萏露出痛苦的神情,许南风再也无法忍耐,甩开义兄,从花轿下抽出长枪。
他和义兄们在衣袍底下都藏了刀剑,门外也带着镇海军,这一切绝不是为了防备姜祯的为难,而是为了防备阿夜。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阿夜的可怕,也知道阿夜对姜菡萏的独占欲。
此刻长枪在手,枪尖在前,人在后,枪与人合为一体,像长龙出水,破开雨幕,刺向阿夜。
阿夜的身体已经过千锤百炼,长刀格挡住长枪,发出“呛”然声响。
“来吧,”许南风咬牙道,“我早就想跟你好好打一场了!”
早在刚到梁州别院时,面对姜菡萏这位近身侍卫,他就有挑战之心。
可是姜菡萏不喜欢他们俩打起来。
阿夜的眼眸与声音俱如寒冰一样冰冷:“好,杀了你,菡萏就不用嫁了。”
许南风:“有本事你就试试!”
长刀与长枪再度交锋,刀光似雪,长枪如龙,阿夜与许南风的身影裹在秋雨中,动作都快到极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快、快拦下他们!”
姜祯急得大叫,这会儿他可再不敢把阿夜的挑衅当儿戏了。
可是没有人敢上前。
最后寒鸦低声道:“家主大人,此时无论谁上前,都得承受两人的攻击,非死即伤。而且两人都在气头上,即使属下召集府兵以弓箭威慑,他们也不会在意。”
姜祯也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急得跺脚,却又无计可施。
“住手!”姜菡萏大叫,“都给我住手!”
以往每一次两个人行将打起来的时候,阿夜都会被她的一声喝命生生按下。
可是这一次,阿夜不单没有停下,反而猛地暴起,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连人带刀冲向许南风。
他太快了,整个人像是化为了一团刀光,劲风催逼,许南风发丝衣襟悉数倒飞,飞快后退。
可阿夜比他更快,转眼就要追上,刀身经过雨水冲刷,像镜子一样明亮。
许南风第一次在战斗中感觉到“恐惧”二字,浑身发冷,后背已经抵上墙角,退无可退。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声尖叫。
“不要!”
穿着大红嫁衣的姜菡萏张开双臂,挡在他的身前,因为跑得太快,华贵的金钗落在雨地里,发丝散乱,呼吸急促,声音破碎,“阿夜,你不能杀他!”
那团骇人的刀光停下了,堪堪停在姜菡萏的面前。
只要阿夜停下再慢一点,刀尖就会划花她的脸,或者削飞她的脑袋。
“姜菡萏!”刀尖在颤抖,阿夜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他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我差点就杀了你,你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姜菡萏急剧喘息,冷雨淋得她浑身发抖。
可是她更知道,只有她能让阿夜停下刀,只有她能阻止阿夜,因为阿夜绝对不会伤害她。
她绝不允许未来的中兴之君死在她的面前,更不允许是由阿夜杀死。
她昂起头,直直望进阿夜的眼睛,决绝道,“你要杀他,就先
杀我!”
阿夜摇头,刀尖轻轻晃动:“为什么……菡萏,为什么?”
“因为……因为喜欢他!”姜菡萏豁出去了,决定上猛药,下狠招,“所以你不能杀他,你要杀了他,我马上跟着他一起死!”
阿夜仍然在摇头,他摇头的动作很僵硬,仿佛想甩掉什么东西:“你宁愿死,也要救他?”
“对。”姜菡萏坚定地道,“阿夜,我告诉你,这个人绝对不死,更不能死在你的刀下,你听话,先把刀放下——”
阿夜还在摇头,眸子漆黑无光,脸色苍白如死,他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刀尖一点一点远离姜菡萏,姜菡萏却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慌,她从来没有见过阿夜现在的模样。
不……她见过的……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最初在猎场上见到的阿夜,脸白如死,眼黑如墨,没有一丝表情,眼神空洞到极点。
忽地,阿夜仰起头,朝天发出一声长嚎,声音里满是愤懑、悲伤和绝望。
“阿夜……”她下意识向他伸出手,雨水将她的双手打湿,阿夜的脸隔着雨幕,变模糊不清。
下一瞬,她的手被阿夜捉住,像狼捕捉猎物那样精准,姜菡萏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被阿夜抓在了怀中。
“菡萏!”
“妹妹!”
“小姐!”
惊呼声纷纷响起,许南风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伸手就要去抓姜菡萏的手。
但是阿夜比他更快,刀锋迅速削向他的手掌。许南风不得不缩回手,就这么一下耽误,阿夜已经扼住姜菡萏的咽喉,同时,刀搁上姜菡萏颈边的肌肤上。
姜菡萏颈部脆弱的肌肤感受到刀锋上的寒意,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夜的视线停留在上面,忽然舔了一下舌头。
“阿夜,你要杀我吗?”姜菡萏没有多害怕,只觉得难以置信,“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的刀口会对准我。”
“错了,菡萏。”阿夜低声道,“是你挡在我的刀口前的。”
“放开她!”许南风大喝。
“给我马。”阿夜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刀锋划过姜菡萏脖颈,血红的颜色沿着他的手背流下。
“住手!住手!住手!”姜祯撕心裂肺大叫,“给你马,给你马,还要什么?!”
阿夜:“所有人,让开。”
“让开,听到没有?让开!”看见妹妹流血,姜祯已经快疯了。
马牵来了,阿夜带着姜菡萏翻身上马,他甚至还向姜祯微微颔首施礼,动作优雅至极:“家主大人,多谢。”
马蹄踏开,雨水飞溅,迅速离开菡萏院。
“追!”
许南风恶狠狠下令。
苏妈妈软软地倒在地上,哭着捶地:“畜生啊,我就说他是个畜生啊!连小姐都敢伤!小姐当初就不该救他回来!!”
*
已经入夜,宵禁开始,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飞奔的马匹惊动巡逻的羽林卫,他们准备喝命阻拦,却在看清马背上的人影时呆住了。
京城所有男人都参加过那场大战,谁没有在战场上看见过玄甲修罗?
那袭漆黑的身影是战场所有人的保护神,只要有他出现,他们就能有喘息之机。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们飞快让开了道路。
马匹迅速驰过,羽林卫们才发现迎着雨,马背上好像还坐着一个人。
但是太快了,人又被紧紧裹在披风里,看不清脸,只看见玄甲修罗的手好像一直掐着那人的脖子。
从长街越过数不清的房舍,一直到奔向城门口,阿夜都没有松手。
姜菡萏努力想挣扎,可是他掐着的力道控制得太好了——轻一分她就能开口说话,重一分她将无法呼吸。
这是拧断多少根脖子才有的经验。
她的脖子完好无损,割出伤口的是他的手,姜菡萏万万没想到她单纯善良纯洁可爱的阿夜竟然学会了使诈!
身后隐隐传来马蹄声,一定是哥哥和许南风追上来了。
可是她对守城的兵士们毫无信心。城门在大战的头一天就被炸开,阿夜在他们心中就是京城真正的城门,是阿夜一次又一次挡住叛军的攻城。
果然,阿夜只用一句“紧急公务”就叫开了城门。
刚刚修缮好的城门仿佛也认得这位恩人,开得又轻巧又迅速。
刚刚打完仗你们怎么就这么松懈了?天黑敢随便开城门?不要被他骗了啊——
姜菡萏在心里大叫。
可惜,嗓子一声也发不出。
心中恼极,很想低头去咬他一口,又咬不着。
马匹飞快出了城门,厚重的城门在身后关上。
城外无人,阿夜终于松开了手。
姜菡萏被掐了一路的脖子终于重获自由,正要把他痛骂一顿,刚刚仰起脸,阿夜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她的脖颈上。
不是玩笑,不是逗弄,是真的咬,生疼,姜菡萏怀疑被他咬出血了。
“阿夜,疼!”
可是阿夜不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间,在她挡在他刀前的那一刻,他就由人变回了狼。
这是他的猎物,而他已经饿了这样久。
他要……吃了她!
第70章 第70章她们若是不行,那只有我……
雨水冲淡了姜菡萏身上的脂粉气味,属于她本身的玫瑰甜香从肌肤深处渗出来,阿夜贪婪地舔吮、舐咬。
阿夜的鼻腔充斥着她的气息,他的喉结滚动,牙齿发痒,像野兽闻到血腥般无法自控。
雨水是冷的,风是冷的,姜菡萏全身都是冷的,只有阿夜的唇齿和舌头是热的,姜菡萏觉得他好像要把自己一口吞下去。
“阿夜……”她吃力地抓住他的手,声音发颤,“停下……”
阿夜恍若未闻,唇齿去往的地方更深。
另一种同样原始的欲望替代了捕猎的食欲,同样汹涌澎湃,同样永不满足。
他的手那么大,一只手就捉住了姜菡萏的两只手,姜菡萏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又那么用力,手指仿佛要捏碎她的腕骨,但感觉到她的颤抖后,他的手稍稍放松,但她略一挣扎,他马上又掐得死死的,不容她有分毫的逃脱。
就在这个时候,阿夜的动作猛地顿住,抬起眼睛,望向前方雨幕,右手松开姜菡萏的手,握紧了刀柄,放松了缰绳。
马匹慢下来,雨幕中渐渐有十几道人影走近,他们此时才发现阿夜,大声喝问:“什么人?!”
那是几名巡逻的兵士,有镇海军,也有玄甲军。
他们本该在西山围剿风曜,会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风曜已经被杀,他们班师回朝,因天晚未得入城谕令,所以暂时驻扎在城外。
“阿夜,你杀了风曜?”姜菡萏问。
阿夜听不见,阿夜只盯着眼前的兵士。掠食中的野兽看不得任何野兽出现,丛林之中唯有掠夺者才能活下去。
刀光切断雨幕,姜菡萏大惊,一把抱住他的手臂。
刀锋因此受阻,将将停在最前面那名兵士脖颈前,兵士魂飞魄散,兵器脱手,跪倒在马首前:“统领,是我啊!”
那是一名玄甲军。
姜菡萏一直被困在阿夜怀中,一直看不到阿夜的脸,她在此时终于发觉阿夜的不对劲,回头就看见阿夜眼底一片血红。
他不分敌我,挡路者皆可杀!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阿夜脸上。
阿夜怔了一下,姜菡萏用力又甩了一记。
阿夜的眸子转动一下,慢慢低头,看着姜菡萏。
她的发髻早已散了,钗环也已掉落,一头长发浸了雨水,黑得像世上最柔软的缎子。
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也在发青,整个人也在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生气。
“阿夜!”这两记耳光姜菡萏用尽了全力,掌心火辣辣地疼,可是更疼的是胸口,“不许滥杀无辜!”
阿夜手里的刀锋缓缓垂下,理智终于开始回笼。
而就在此时,身后再度传来马蹄声——姜祯叫开了
城门,带着府兵和镇海军追过来。
阿夜一夹马肚,冲向前方营帐:“集结!”
巡逻的玄甲军立刻拿起长哨吹响,尖锐的哨声穿透雨幕。
*
镇海军和玄甲军虽是共同作战,但营帐壁垒分明,即便巡逻也是双方共同派出人手,彼此监督。
玄甲军统帅杀了镇海军副将,此事人人有目共睹,只待明天城门一开,朝廷接见,镇海军便要去讨还这个公道。
这个雨夜没有人能安睡,所有人皆是枕戈待旦,哨声传来的同一时间,玄甲军和镇海军同时冲出营帐。
马匹冲破雨幕,长嘶人立而起,马背上传出玄甲军统领的命令:“我与姜家决裂,正受姜家家主追击。有愿意追随我的,拿起你们的兵器随我迎战,有愿意回归姜家的,也同样拿起兵器,从此刻起便是我的敌人!”
每一名玄甲军都熟悉阿夜的指令,他是统帅,是头狼,是在险境恶战中一次又一次将他们带出地狱的人。
可是没有哪一次,他们见过阿夜这般模样——他看上去像是随时会撕碎所有人的喉咙,杀气滔天,如同冥王降世。
兵士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然后开始动作。
姜菡萏脑子里一团乱。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为什么竟一步步演变到如此境地?
“阿夜,你清醒一点,你只是一时昏了头!快放我回去,我就当今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放你回去,让你跟许南风成亲?”阿夜低哑一笑,眸子漆黑,一片冷意,“不,绝不。”
姜菡萏又气又急又恨又恼,好想再甩他两个耳光。以前那个事事乖顺事事听话的阿夜呢?被他藏到哪里去了?!
玄甲军中很快分出了阵营。
景、庆两州赶来驰援的玄甲军本有两千八百人,围战至今日,折损三百人,还剩两千五百人。
其中近两千人拿起兵器站在了阿夜身边。
只有几百人站在原地没动,却接连放下了兵器。他们不愿反叛姜家,也不愿与阿夜为敌。
郭俊走到马首前,将手中佩刀高举过头顶,然后放在地下。
他重重地向姜菡萏磕了一个头。
姜菡萏声音发紧:“郭俊,你也要背叛姜家吗?”
郭俊抬头,泥水沾上他的脸颊,却挡不住他神情中的坚毅:“统领在庆州救过属下一次,在景州救过属下两次。属下欠统领三条命,不能不还。”
他说完,走到了阿夜身后。
两千玄甲军刀剑出鞘,雪亮刀尖对着雨幕中即将冲出的姜家府兵。
城内的姜家府兵和镇海军加起来也不过两三百人,用来对付阿夜一个人足够,撞上两千名玄甲军精锐却是找死。
而从西山撤下来的这支镇海军一旦加入战团,刚刚经历过兵燹的大央马上要迎来新一轮的内乱。
姜菡萏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张贺去南疆之前说的那番话,穿过数年光阴,重新响在她的耳畔:
——这样的人,越是强大,便越是危险。军队如同兽群,兵士们会无条件追随强者,他太强,一旦背叛,可能整支队伍都会跟他走。
而她当时说的是什么?
——阿夜永远也不会背叛我。
她那时何其笃定,何其自信!
“阿夜,”姜菡萏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声音破碎,“如果你敢伤我哥哥,或是许南风……或是姜家任何一个人,我马上就死。”
她回头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像是被刀绞一样难受,“你不要……让我后悔当初救了你……”
明明她的脸上满是雨水,可阿夜还是清晰地看出她眼角划出来的泪痕。
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她的面颊冰冷,那滴泪痕滚烫,好像能烧灼他的手心。
“别哭,”阿夜的声音沙哑,“只要你跟我走,我绝不伤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跟你走。”姜菡萏哽咽,“我跟你走。”
她哭得更凶了。
阿夜将她裹进披风里,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对不起,菡萏。
原谅我,菡萏。
或者,尽情恨我吧……只要你能跟我走……
*
马蹄踏翻雨水,玄甲军追随着统领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姜祯和许南风迎着雨出现,只看见跪在雨中的几百玄甲军。
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姜祯大怒:“不把那小子碎尸万段,我就不姓姜!”
许南风的眼睛也充了血:“镇海军众将士,随我追击,踏平庆州!”
两个人都杀红了眼,镇海军另一名中年副将较为持重,劝说二人不要以卵击石,不如等到天明,请旨发兵,一则名正言顺,二则也有足够的实力与之抗衡。
“此人是天生的统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若不能为朝廷所用,则早晚成朝廷心腹大患。”副将道,“他既然如此恩将仇报,只要太皇太后与陛下下令,我等愿与他决一死战!”
*
庆州城门在漆黑的夜晚洞开,迎接它真正的主宰。
阿夜一路换了好几匹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澹园,马匹长躯直入,一直跑进小楼前。阿夜翻身下马:“备热水!备姜汤!”
一面说,一面快步上楼。
他在路上脱了铠甲,用体温暖着姜菡萏。可姜菡萏的身体还是凉得让他心惊。他把她从怀里放下,就像放下一只易碎的瓷器,姜菡萏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菡萏……”阿夜声音压得极低,有明显的颤抖,“你不能有事……我没有杀他们,一个都没有……”
“……”姜菡萏不睁眼。
热水很快注满浴斛,侍女们上前侍候,但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澹园的主人半跪在床前,紧紧握着床上人的手,还拿被子将人家裹得紧紧的。
“统领……”为首的侍女试着开口,“这位小姐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须得脱了泡一泡,才能驱寒。”
这声音模糊地响在阿夜耳边,像是隔着水面传来,阿夜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关上房门,坐在门口。
菡萏洗澡的时候,他是不能靠近的……那是侍女们的差事。
他得在外面等着。
侍女们在里面开始是轻言细语,后来的动静却越来越大,最后阿夜听到一声“哎哟”,是姜菡萏发出的声音。
房门“砰”地一声打开,阿夜大步走进来,就见姜菡萏连人带被子滚落在床边脚踏上。
阿夜疾忙将那卷得严密的被筒带着人一把抱起,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他的神情与声音皆冰冷到极点,杀意毫不掩饰。
侍女们“扑通”跪下,浑身颤抖,面无人色:“小、小姐不肯宽衣……奴婢们实在没办法……”
阿夜低头看着怀里的姜菡萏。
姜菡萏还是不睁眼,但两只手紧紧抓着被角。
也许是因为一番折腾,她的脸色略微有了一点血色,不像方才那样惨白。
“菡萏,你得脱了湿衣裳,不然会着凉生病。”
姜菡萏扭过脸,不理,嘴角抿得紧紧的。
“她们若是不行,那只有我来了。”
阿夜声音低沉了一点,莫名多了一丝柔和,姜菡萏怀疑他笑了,于是将被角抓得更紧。
可是她的力气在他面前可以忽略不计,阿夜轻而易举掀开了被子,像剥一颗嫩笋那样把姜菡萏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
姜菡萏睁开眼睛,怒视
着他。
“出去。”阿夜看着她的眼睛,眸子深深,低声道。
姜菡萏抬脚便要走,出去便出去,她巴不得!
只迈了一步,她便被阿夜扯住手臂,身体不由自主被掀回床上,还未等她挣扎起身,阿夜已经俯下身,单手将她的双手扣在头顶。
侍女则鱼贯而出,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室内只剩他们两个人,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月下徊香气,花瓣被热水浸泡,香得格外浓郁,浸染每一寸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