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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好像要等每个字里的血都渗出来,滴下去。

    崇礼元年正月, 新帝上长奉山,去问候自己曾经的长兄。

    举世皆知,大皇子自小一心向佛, 后来更是为了规避兄弟相残落发出家,一直在明光寺修行。

    既不肯见自己曾经的皇弟们, 也不愿多带随从, 只是全心全意求一个清净。

    但新帝既已即位, 大局稳定下来,手足相争的事情再不会发生。

    新帝最重亲情,自是想借此机会与长兄重建联系;

    虽然不能把人拉回红尘里来, 但多少也得表达一下自己作为俗家子的心意。

    这件事宣传时排场做的很大——毕竟是天家的亲情。

    但最后结果却很隐密,几乎没人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皇帝日出前后上山,将近日落时下来,回程时一言不发,从此后也再没提过明光寺的事。

    大家都说, 是出家人已经斩断尘缘,不肯兄弟相认,让新帝伤心了。

    这一程,沈厌卿没有随行。

    不知是其主动留宫,还是被皇帝有意推阻;

    但他在皇帝回来后主持着往长奉山上赏了许多东西,像是真重视这件事情。

    只有姜孚自己知道,他见到的是一座空寺。

    ……

    奉德十九年八月,二皇子的一个心爱侧妃意外中毒身亡。

    二皇子悲痛欲死, 闭门不出, 对外面夺嫡定局后残留的风云无心在意。

    有传闻说, 二皇子甚至在自己府中偷偷为这位侧妃戴孝;

    并且几个月不许别人让他见到鲜艳的颜色,连院中草木都尽皆折断丢弃;

    唯恐见到故花时思念故人。

    恢弘了许多年的王府, 竟一朝变得毫无生气。

    ……

    奉德十九年七月某日,三皇子旗下的首席幕僚明子礼莫名失踪,没有任何消息、任何线索,连尸首都找不到。

    两日后惠亲王入宫,薨于宫中,追护驾之功。

    这件事情越传越模糊,像是有人故意压着消息,到最后,竟没人知道明子礼是谁了。

    ……

    奉德十九年中秋,四皇子的侍读之一落水身亡。

    四皇子称此事冲撞了风水,不利于我朝气运,因此自请闭府思过。

    简单来说,是给自己找了段软禁。

    当时都以为,他是怕自己被新帝猜疑,找借口让新帝把自己看管起来,好保全自身。

    但姜孚后来确认过,确实有这么一件事,有这么一个侍读。

    而且其与四皇子交情甚笃,同吃同住,日日携手同行。

    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他和老师。

    ……

    还有。

    五皇子府中的掌事姑姑,八皇子的贴身内侍,十二皇子的启蒙教师……

    从奉德十九年七月的明子礼开始,一直到崇礼元年年末。

    这些事情做的很隐蔽,各自伪装的很好。新帝登基后死的人很多,这几条命也完全淹没在其中。

    但是一旦有心注意,拣起一端绳结,就能抽丝剥茧……

    见到这一整条珠串。

    或许是始作俑者自知自己最后也是一样的结局,于是早就在为坦白一切铺垫,在宫里的这一端留了许多破绽。

    所以,唯独姜孚看到的线索如此清晰。

    ——十七个月里,每位有资格参与夺嫡的皇子身边,都被拔掉了一个最亲近的角色。

    而且手段极其狠绝,不仅要这些人再也开不了口,而且要世上再没人记得他们。

    这些人所有的言语、事迹,甚至沾带到的一些亲友同僚,都被血腥而彻底地抹去。

    只有一个例外:

    新晋的帝师沈厌卿。

    这样长久缜密的谋划,这样庞大的资源消耗,又要那样做的隐蔽而无人敢说——其实未必是真的隐蔽;

    但确实能让皇子们百般悲痛之下还不敢哭出声音,只能终日惶惶。

    背后只可能有一个来处:

    那就是皇宫最深处的那把椅子。

    或者说,椅子后站的那个人。

    宫里宫外一直有人死,姜孚有所察觉,但他没有作任何阻拦。

    他知道老师不会害他。

    但他依然忍不住好奇这片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巨大乌云,好奇这云的核心里蕴着怎样的雨。

    沈厌卿对此讳莫如深,对他的反复暗示熟视无睹,一点也不像那个向来与他无话不说的人。

    这才是让姜孚真正恐慌的事。

    那段日子里帝师格外爱洁,一日要沐浴更衣数次,洗手必要用柚子叶煮过的水。

    且衣饰都要多加熏香,十步外就能闻到其身上明晃晃的香气。

    书房里供起了一尊佛像,虽不像先太后那样日日供奉焚香,却也打扫得干净无尘。

    沈厌卿好像变了一个人,又好像分裂成了两面:

    白日在朝堂上立于半阶,满面平和沉稳,大权在握,替小皇帝回许多话,安排许多事;

    下朝后则疯了一样扫除异己,把三皇子旧党及许多支持过其他皇子的人杀的干干净净。

    这是朝廷里的人最怕沈厌卿的一点:

    他做事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不往外贬谪,只直接了结其性命。

    就像是怕自己哪天失势时有人爬回来踩他一脚,于是干脆做到了最狠最彻底的地步。

    ——这根本就不像四心具备的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崇礼元年初像是不存在刑典,谁都可能被扣上罪名拖出去就砍。

    朝中的臣子换得很快,经常一把手死了,二把手下午就着新服色上任。

    暗地里飘着许多诋毁的话,有些成了本子,说:

    沈厌卿其实不是人,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妖孽,降下世来掀起血浪为祸人间。

    唯有明主以代代传下的宝剑斩于阶下,才能令朝纲恢复正常。

    沈厌卿忙着构陷人,竟对这种流言理都不理,任其传播。

    倒是让把这些话宝贝似的攒进折子里的御史们气歪了鼻子。

    谁当年成天赞许沈公子温润如玉才貌无双的!莫不是瞎了眼睛!

    今日成了这么一个祸害!有没有人能管管啊!

    陛下太过年轻,不知是不愿还是无力与其抗衡,竟也就这么看着阶下的人一轮轮地换。

    沈厌卿势大,许多事情奏上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到皇帝的手,一时间也没人愿意惹他。

    只能各自祈祷曾经的站队之举没有那么明显,不至于成为秋后算账的目标。

    姜孚自己知道,他之所以不管,是因为他信得过老师。

    沈帝师看起来一手遮天,可是一本折子,一个字条也没有扣下过,都亲手捧到了他面前。

    对着姜孚,沈厌卿依然是慈爱可亲的老师,手把手教着他各种事情该如何处理。

    只一件事奇怪——教得很急,像要赶进度,什么都催着他记下来。

    姜孚不安地问:

    “您在急什么呢?”

    沈厌卿却只是怔了一下,轻声答道:

    “臣没有急,陛下觉得太快了吗?那我们放慢些好了。”

    他咳嗽两声。

    ……

    晚风太冷了,姜孚将手搭在沈厌卿肩上时,能感受到对方的身体在抖。

    他从未见过老师哭,现在也没有。

    沈厌卿只是垂着眼睛,不看他,口中慢慢述着自己的罪行。

    此时却一点也不急了,讲的又轻又慢;

    好像要等每个字里的血都渗出来,滴下去,才肯说下一句。

    “陛下猜得到这些是我做的,可是恕臣冒犯,陛下未必知道我为何做。”

    姜孚却蹲下来,按住帝师的肩膀,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我知道的,我都清楚;”

    “这些年我听到看到的,比您想的要多……”

    世上哪有天衣无缝的布置呢?

    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将这件事摆出来,害得老师竟担惊受怕至今。

    “老师和那些人,绝不是一样的东西。”

    ……

    奉德元年,江山安定下来后,先帝定了许多新规,开了许多工程。

    虽有劳民伤财之嫌,但循序渐进,手段温和,并没给户部尚书的脆弱心灵造成太大创伤。

    其中一件,是在全国兴建育幼堂。

    收留战乱中与双亲离散的孩子,悉心养护,教授他们生存的技能,令他们成年后能独立谋生。

    放在何朝何代,这都是一件大大的善事;

    虽然让许多人家有了抛弃孩子的借口,但总归是让这些幼儿免去了长大后被打骂之苦。

    一时间,举国上下交口称赞。

    都说陛下仁慈,爱惜万民,又心细如发润物无声,竟能想到这样微末的事情。

    但与此同时,皇家内部还在做另一件事:

    选拔身份干净的良家子,作皇帝和皇子们的暗卫。

    这些人既要毫无根基,又要身世清楚——没有什么比与父母断了关系的孤儿更加合适的了。

    于是育幼堂中根骨好的,聪慧的孩子都被秘密送往京城,安置在京郊的另一处特别堂口进行培训和筛选。

    在这里,他们不学那些平常的技艺。

    只学如何隐蔽、如何监视、如何杀人。

    皇家不以寻常的礼义教育他们,只说除了自己的主子没有不能下手的。

    一切以忠心和信义为上,无论如何不许爱惜自身。

    要他们死,他们就须得立刻去死,有一分一毫的迟疑都是不够格。

    可以想见的是,以这样扭曲的条规灌下去,这些孩子长大后性情也定然不容于世,成了许多个兀兀的突枝儿。

    不过这并不打紧,因为他们一生都只需在幕后做事;

    死了也无声无名,谁记得他们怎样呢?

    历代皇家都有暗卫,都是如此,只管精细养着他们十几年,待到死了残了,再换也就是了。

    但随着皇子数量日渐增多,宫中势力愈发驳杂,英明神武的先帝突发奇想:

    既然可以让暗卫去探听监视宫外的事情,那么,是否也可以让他们去监管自己的主子们呢?

    隐瞒身份,做些引导,做些暗示。

    站在最近的地方,借着日渐笃深的感情,把他们从母妃的娘家那边扯过来,牢牢地把控在皇家的手里……

    让他们做一根线,一根丝;

    结成扣,绞成结……

    牵住这些皇位备选人的心。

    第23章  他伸手,要去抓住老师的手。

    于是先帝从这些尚在懵懂之年的孩子中, 挑出了一批格外灵巧聪慧的,包装成身世清白的平民子女。

    又请先生授之以诗书礼仪,拉扯成个光风霁月正人君子的模样。令他们将前尘往事尽皆忘记, 穿上捏造好的身份,戴上假面站在人前。

    这些新棋子有男有女, 年纪都相仿。为着隐蔽不被觉察, 他们各自取了不同的身份, 借了各异的机会,潜伏在皇子们身边。

    虽然他们看似毫无关系,可内部却结成一个巨大的网, 流通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特权。在皇子们各自立府之前互相方便,互相通信,再将消息都整理上报于皇帝。

    等到分了家,又成了对立的仇敌,持着利刃互相觑着, 等待着将对方一击毙命的机会。

    无论谁成了胜者身边的那个人,都必须亲手清除其他所有人。

    这是他们在先帝面前发下的共同誓言——先帝忧心自己寿数不够将最小的孩子抚育成人,因此竟将本该直接授与皇储的帝王之术教给他们。

    命他们在皇位更替后再传递给自己的主子,不可有一点差误。

    这是最致命的一道关窍,使他们从此再不敢互相袒护,师出同门的情谊都变作了日夜无歇的猜疑。

    谁知道会不会今日保了自己的主子坐上那位置,明日就一同沦为后起逆贼的阶下囚?

    因此身量日渐抽条的少年们只好在这畸形的体系中互相扶持着,笑嘻嘻地互相许诺:

    来日下手时定选些轻松的死法, 再避开年节偷偷多供香火。百年后做了鬼, 地下寻一个去处再会, 依旧互称兄弟姊妹。

    因着从识字时就听着这些长大,竟无一人觉得这是不公。

    若无天家的隆恩, 谁能活到今日呢?多披了许多锦绣,尝了许多珍馐,成了厮杀中的幸存者,定了此生的主心骨——谁能比他们更幸运呢?

    身后寂寂无名对他们而说从不是遗憾,而是至高无上的,最优越最出世的奖赏。

    世间的虚名和权力牵不住注定扑火的飞蛾,唯有皇帝手里握着他们的缰绳。

    他们怀抱着满腔天真的热情,幻想着某一日壮烈地死去,以性命淬成最纯净最锋锐的忠诚。

    把全部的自己,奉献给所忠于的主上。

    ……

    姜孚已将人不由分说扯进正屋,按着坐下,奉上一碗姜汤。宫人都被遣退下去,唯剩下安芰在门后低头候着。

    沈厌卿身上罩着皇帝的披风,将两边扯得很紧,把自己裹在其中。他眼神飘忽,嘴唇干涸开裂,一张一合间吐出的好像都是些梦话。

    “……都是些无谓的事,若是不信,陛下权当个笑话听就是了。”

    反正当年的那些人都早作了刀下鬼,松下尘。任是把这天地翻过来,也再找不到一点儿验证。

    昔年他读书时,先帝最喜爱他做事果决彻底。崇礼元年他兢兢业业做了该做的事,直到今日他也仍是如此。

    既然要坦白,那么就一点也不能留。这天下哪里有能一直维持下去的谎言?

    他实在是贪心,想把这折磨得他日夜无法入梦的重负尽皆卸下,于是竟对着自己的君主无礼地倾诉个不停。

    他曾幻想过许多次摊牌的场景。或为阶下囚,或为痨病鬼,或就这么带着秘密进坟,混一个豪华些的冢。

    再到地下去,与兄弟姊妹们解释:

    我并没背叛你们呀!我不过是挣了一点虚名,骗了一些虚物,这如何能影响我们一起发过的誓呢……?

    可如今是积重难返了。

    六年前他选了苟且偷生,六年后他又将死人们的秘密和盘托出,让他们在泉下也无法安歇。

    他以为自己为这一天做好了千万重准备,至少能得一个体面的下场,可最后却连一句话都难以说全。

    沈厌卿接过那碗汤,碰也没有碰,竭力让自己坐直些。姜汤温度刚刚好,捧在手里一点也不会烫。

    姜孚向来如此小心待他,但他又怎么对得起姜孚呢?

    他待要接着说下去,姜孚却止住他,护上他的手,帮他端的更稳些。

    于是水面上恼人的涟漪终于停下,他也终于能借着这窒息般的间隙休息半口气。

    但见姜孚目光深深,望进他的眼睛。这年轻的君主将语气沉得恰到好处,认真地向他发问,像做学生时问过的每一个问题:

    “一定很辛苦吧……老师。”

    沈厌卿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是啊,杀了许多人,算计了许多年。

    皇子只有那么几个,他们那样的草芥却无尽无穷。坐不上最后的那几个位置,就只好做别人刀下的鬼。

    他们确然是暗卫出身,但知道那样的多的秘密,那样多的布置,哪里还有退缩的机会呢?

    有一点不愿的要死,有一点不忠的要死,哪怕是怀疑一点自己的前途,有一点动摇的也要死。

    先帝看中的才能活,其他的都要作尘土。

    他们既要会武,又要懂文,还须得为自己的主子挡下一切勾心斗角。

    这要求看似苛刻无理——若是如此简单就能把石头变作美玉,还令天下士人拼命读书考取功名做什么呢?

    但沈厌卿不仅知道,而且亲眼见过:

    只要淘汰的手段够狠,流的血够多,沙土去尽后总能得那么几块亮晶晶的璞玉。

    本来这些孤童就是草木一样的命,不抱回来也是变成路边枯骨,刻薄些对待他们又能怎样呢?

    最后留下的那些人,个个都是鬼般的精明,妖怪似的机巧。只要一笑起来,连亲手培养他们的先帝也看不透他们在想什么。

    这些完美的作品们把自己塞进金玉造的模子里,披上姿态各异的人皮,走到离皇子们最近的位置上,骗得最亲密的关系。

    欺骗了,如何呢?

    只要是奉了命令的,没有不能去做的事;最多二十年,他们也就都化成灰了,谁能找他们算账呢?

    ……

    “北海上有一种鸟,叫声听起来像是‘不仁’。”

    “生下来没有亲鸟喂养,就啄破其他的蛋壳饮里面的浆液;担忧兄弟姊妹与自己争食,就把未睁眼的同胞推下巢穴。”

    “于是,这种鸟每窝幼崽只能活下来一个。”

    “其羽毛颜色绮丽却像根根尖刺,足爪落过的地方都会腐烂生霉。”

    “飞过的地方人听见它的叫声就会父子反目兄弟相残,没有人不把它当成祸害……”

    沈厌卿放下手中的东西,解开襟前两颗玉扣。不待姜孚反应过来,他已拉下衣领,露出锁骨下一枚形状奇特的刺青。

    “……我就是活下来的那一只。”

    刺青周围泛红,渗着脓水。

    好像自奉德十九年七月被刻下的那个晚上,就从没有痊愈过一分一毫。

    ……

    姜孚看着那青蓝色的印记,忽然极端地恐慌起来,几乎想要伸手去遮住,令其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

    有什么极重要的,他险些忽略的问题从他心头划过。

    “——最后那一只会怎样?”

    他的老师终于抬眼正视于他,嘴角牵了一下,眼神却聚不上焦,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如此奸恶的东西,自然应当短命无后。”

    “……!”

    他伸手,要去抓住老师的手。

    但为时已晚。帝师抓起桌上的厚厚一叠信纸,毫无犹疑地丢进了身侧的炭盆。

    上好的纸料剧烈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为灰烬,室内竟悠悠飘起一阵草木的清香。

    风华正茂之年,又有无数药材精心调养,哪里会染什么无救的“病”?

    不过是先帝不放心最后留下的胜者,怕其借着多年情分,一朝变心改性,要做权奸乃至逆臣贼子。

    因此一道连先帝自己也不知道解法的蛊,同那刺青一起被赐给了将为帝师的沈厌卿:

    做的很好,新帝还需要些日子巩固根基,在那之后你就最后一次尽忠吧。

    “仁王府或有解药的线索……”

    “但何必去呢?陛下。”

    姜孚突然觉得,他好像一直没能走出六年前的那个上元夜,那场送出京城十里的送别。

    他踏入一个又一个循环里去,走进一个又一个死局,每次都像这样,连一片灰末也捞不到。

    沈厌卿走的太快了,又不回头,他追追赶赶,竟留不下半片衣角。

    那片巨大的乌云飘了七载春秋,终于结成雨落下来。于是他也终于发现,多年来的准备连一滴雨水都挡不住。

    姜孚本来平心静气了许多年,此时竟有些恼怒起来。

    他伸手,把那衣襟抚平了扣好,指尖擦过刺青,听见沈厌卿轻微地“嘶”了一声,才觉着这人有了些生气。

    他靠的更近,不去理什么信纸或是姜汤或是掉落在地的披风,只是凭心意与对方额头相贴。

    他轻声,以自己能做到的最轻的声音说道:

    “仁王府还是要去,是我要您去。”

    “至于师叔师伯们的事情……可有什么统一的名号么?既然老师心中念着他们,我愿意为他们立碑纪念。”

    帝师闭上眼睛不看他,于是他因为这代表着慌乱和动摇的反应又自心底生出些喜悦来,放松了紧扣在对方肩上的手。

    “没有。但……”

    但那些连真名也没有的棋子们,曾在玩笑中无意为他们这注定荒唐的一生做了概括:

    命如芥草,蛰伏数年。

    为师长,为客卿,为侍从,为众生万象。

    只为欢唱一朝,随后就化成灰烬,再不留存于天地。

    ……

    为何不称一句“蜉蝣卿”呢?

    第24章  “沈厌卿,你怎么还活着?”

    ……

    “我只好奇一件事。”

    白衣的侠客拿刀柄敲敲桌边, 大马金刀地一坐,左手支着脸,盯着对面的司兵参军。

    “沈厌卿, 你怎么还活着?”

    她无视旁边前朝余孽的惊讶,也对沈参军的尴尬无言不甚在意, 只是又敲了敲桌面。

    “说话呀!沈帝师、沈少傅、沈……”

    本该安安静静躺在帝后合葬陵的“先太后”连着念出这位谪官的许多称号, 听得沈厌卿几乎要把头低到地里去。

    “回……回大侠, 此事微臣也不甚清楚……也许是出了什么差错……”

    本以为命不久矣,才赌了一把上了皪山这条贼船。

    沈厌卿最初不过想着,若是事情没做成, 他死在山上,也算是给圣人留了个遣兵过来的借口。

    谁知身体状况竟日渐转好。鹿慈英态度太好,他找不到机会下山,最后竟荒唐地在这长住下了。

    不知京城那边怎么如此安静。放在几月前,早就铺天盖地的折子压进御书房, 要让他这厚颜无耻的罪臣再滚远些了。

    可是现在连个信儿也没有。

    难道都被太守好心挡回去了?他们有这么深的交情吗……

    杨琼冷笑:

    “胡扯。”

    “按他的打算,你该活不过元年的,小十二家的你都动手慢了。”

    “如今看你面色甚是红润,难不成是京里那群缺心眼的成天‘祸害遗千年’‘遗万年’地祝你,真把你养出什么仙身来了?”

    沈厌卿擦汗:

    “罪臣绝无此意。答应的事总得做到,臣知道的……只是文州眼下还……”

    他有点不好把“担心慈英太子教起事谋反”这句话当着旁边人面前说出来,毕竟这些日子还吃了人家许多米——但这并没耽误他在回京的密信里往精细了写。

    鹿慈英也不说话,只微笑, 手上极速往身上挂穿着翡翠珠的红线。这位贵客来的太急, 他一点儿也没扮上, 眼下一身布衣,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比见到有人往他塑像前面供半烂的果子还难受。

    “行了, 没空听你们那套死来死去的歪理。混都混到今天了,多少还是把自己当个人吧。”

    杨琼摆摆手,打断沈厌卿的一连串请罪之语。

    “他有他的安排,我有我的考虑,又不是总得依着他的。”

    饶是沈厌卿这出类拔萃的口才,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唯唯称是。

    杨琼在先帝面前素来淡泊如水百依百顺,眼下竟隔空和个死人争起来了,他从未见过贵妃这幅面孔。

    要不是对方能准确说出他身上套着的那些旧事,容貌语气又作不得假,他险些怀疑是有人不要命地冒充本朝第一位太后,闲着没事跑来离京城几千里外的文州山上骗他玩儿。

    “别走神!”

    杨琼叫他一声,手按上刀柄。

    “沈厌卿,你听着:他信不过你,我却想看看你有多少造化。”

    沈厌卿压下心中震惊,尽可能减缓自己抬头的速度,如此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在宫里厮杀了十几年的杨琼。

    见沈厌卿明明十分惊喜,还要装作这幅不情不愿不想活的样子,她自鼻间发出一声嗤笑:

    “我不和你绕弯子。那蛊虫是那件事里截下来的,藏在荣宁的随行辎重里,拿一个小玉匣子锁着。”

    “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废了许多事敲开了,却是个干巴的死蝴蝶——他吓得险些把匣子丢出去。”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顿了一下,咯咯笑了两声,声音如少女般清亮。

    “那时候人都杀完了,想问也没处去问,只在匣盖里摸见几个暗字,说这死虫子是害人用的。好处是能令人慢慢衰弱而死,又查不出原因,背后凶手就可完全隐去自身痕迹。”

    “啧啧。”

    她看向鹿慈英。鹿慈英不明所以,回以礼貌的微笑。

    “你母亲真是天才啊,是吧,小康?”

    鹿慈英的笑容凝住:

    “夫人是如何知道……”

    杨琼抬起手看看自己本色的指甲,干干净净,修剪的正好。她因此很高兴,提高了些语调,漫不经心回那装神弄鬼的少年道:

    “康雪说过她有个儿子,还要我替你陪她赴刑。再者,你长得与她不是一模一样吗?”

    在满朝文武绞尽脑汁试图查明慈英太子身份时,所有人都忘了,本朝还真有几位见过那位大长公主的人——不过要在答案揭晓前,把这二人联系在一起似乎确然有些难度。

    一来先帝后加上老忠瑞侯“都”已经魂归杳冥;二来杨戎生算个君子,注意着男女大防,没多留心,处死荣宁的时候他又在换班休息;三来……

    忠瑞侯一直老老实实在侯府里蹲着,光是见一副多少失真的画像,如何认得出来?

    又不是每幅都有正堂的那么精美。

    鹿慈英此时才有些信了“自己母亲舅舅栽在此人手中”的传奇故事。他捏紧手中翠珠,仍试图找补回来:

    “夫人睿智,但在下的原姓并不是‘康’……”

    “有什么分别?天下最好的男子,到她那里也该倒插门。”

    一时间鹿慈英、沈厌卿两位朝廷公敌都哑巴了,算是领教到了这位能从深宫里全身而退,还能孤身佩刀闯荡江湖的太后娘娘的厉害。

    也许只有真正站到过顶端的人,才能这么随心所遇的说话吧……

    反正他们大概是不能的。

    “打岔了,回来回来。”

    “前年事情定了的时候,姜孚还太小,有的事情留个尾巴不方便。我们商议后觉得不好直接赐死,还是得先留沈帝师一条命。”

    “至少……嗯,得撑到元年十月朔日吧。”

    她眨眨眼,好像讨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晚上吃什么、要用什么火候。

    沈厌卿忙着因为那句嘲讽般的尊称汗颜,也顾不得管自己究竟需要几成熟:

    “是,微臣那时确实衰弱……”

    衰弱得走不了路,咳得说不出话,经常与人说着说着话就两眼一闭昏死过去,偏偏吊着半条命死不了。

    太医院的药材基本全倾在他身上,小皇帝下了死命令要医好老师。

    有的太医常见面后与他混熟了,还偷偷给他看自己准备的骨灰罐——若是不慎一个手抖让沈帝师过到那边去了,被罚的灰飞烟灭,好歹也算有个归处。

    帝师的病对外始终保密,因此外面还以为是沈厌卿在逞威风的时候,其实大部分事情都已经完全过渡到小皇帝手里了。

    沈厌卿每天做的,也不过趁清醒的时候动动笔,指挥新帝的暗卫们挖门盗洞地去各个皇子家清理门户。

    即使姜孚不吊着他,他也不敢死。

    若是自己先那些师姊师妹师兄师弟们到下面去了,剩下的草棋子一蹦跶,朝廷里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别的不说,明子礼恐怕要抱着头笑上三天三夜,说他是普天之下最为滑稽之人。

    他生来是要为姜孚扫清障碍的。障碍没清掉,他先死了,算什么事呢?

    沈少傅合上门,谁也不见,连宿大夜加班加急,记人命的账簿写的飞起,愣是咬着牙硬撑出了许多个月。

    这一撑就撑到了崇礼二年上元夜。

    沈厌卿琢磨着自己大概也就到这了,不如再最后替圣上做件事:

    去文州把那个蹦跶了许多年,看着让人心烦的鹿慈英收拾了。

    于是沈帝师就这么自信地设计了自己一把,从善如流地拖着自己的半条命爬到了文州,想着“反正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皪山。

    他问鹿慈英身世时,喉间还含着半口血。

    左半边脑袋替兵部尚书算着多少兵能推平皪山的山头,右半边脑袋走着神思考死在这荒山路上有没有人替他收尸。

    没人收也好,收了放哪呢?

    京城太远,不好往回送。再者,他借着师长的名头压了姜孚那么多年,姜孚看了恐怕也只会觉得糟心,还要看在礼数的份上给他修个看得过去的坟。

    啧啧,帝后陵刚竣工,要是再来一个,户部工部那两个老头可受不住了啊。说不定他沈帝师潇洒一生,临了还能带个尚书下去。

    真带了又能怎样呢?前些日子也不是没杀过,还能带新一把手见见旧日黄花,最后再一起午夜还魂看看是哪个幸运儿接手这破位子。

    正当沈参军闲极无聊开始数人命的时候,走在前面的白鹿仙人忽然回过身来,鹿也随之停下。

    这本该一生荣华富贵含金用玉,如今却落得扮演神棍的前朝世子爷,带着些担忧的表情看向他:

    “沈参军还走得动么?我观沈参军有些气虚体弱,山上稀奇草药多,在下或可卖弄小技,替参军调理一二……”

    简而言之,想死在皪山也没门。

    笑话,人命岂是想留就可留住的。

    沈厌卿心里甚是轻松地笑了一下,正要开口礼貌回绝,却猝不及防被一阵猛咳打断。

    “咳咳!咳!咳唔……”

    他失了力气跪伏在地,眼见着自己的新官服上溅上许多殷红。印象中最后一幕是鹿慈英万年不变的微笑碎了个干净,抛下鹿惊慌失措地朝他跑来。

    或是因为此人害得他师生分别,而他终究还是想归宿在姜孚身边——那一个瞬间里,他心头竟升起一种诡异的,报复般的满足。

    第25章  “我是您养大的……求您别抛下我。”

    杨琼拨弄了一下小童呈上来的药渣, 搓搓指尖,不屑地笑了一声。

    “你还真舍得在他身上下本钱……不过这些东西要是有用,康雪这长公主也不用当了。”

    前朝景隆年间, 荣宁大长公主以皇帝长姊的身份摄政,其权势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据说即使是后宫的事情, 她都插得上手。

    景隆纳哪家女子为妃, 晚上宿在哪宫, 都要唯唯诺诺听这个姐姐的。

    这样的人珍藏起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是凡物?

    鹿慈英诺诺道:

    “确实如此。在下诊治时也隐隐感觉叔颐的身体是自行好转的。”

    “这些药材投下去,也不过起个温养的效果……”

    沈厌卿眨眨眼。

    鹿慈英说这话之前, 他还真以为自己这病是其医术的功劳。

    毕竟那些药材大多比在场三人的年龄合起来还大一二倍,鹿慈英又是个不心疼银子的,不要钱似的往药方里写。

    要他说,有的东西削层皮,掰两根须子, 都够买他十条命。

    他起初以为鹿慈英此举是为了讨好朝廷,也就心安理得吃了。

    鹿慈英却说,是把他当知己,心甘情愿给他用这些。

    鹿慈英有个很怪,甚至是别人看了要说上一句“虚伪”的理论:

    命是最值钱的东西,无论谁的命。

    对此,手下亡魂无数的沈帝师表示:不理解,但尊重。

    毕竟见过那么多人轻飘飘地就死了, 也从没把自己当成过个东西, 一下子要转变看法还是有点难的。

    沈厌卿在人前装的多知书达理温润如玉都行, 可是真要扒开看看里子,还是那个能把自己和同僚的命当秸秆烧着玩儿的上代暗卫。

    对着小皇帝, 对着小皇帝的母亲,他执臣子礼。

    可是对外人,而且是所谓“前朝余孽”,他态度就随意许多。

    抛去一切不谈,两人还挺聊的来的。

    沈厌卿给三人续上茶水,笑道:

    “无论是为什么,现在总归是好转了,是好事……”

    杨琼反手把茶杯拍倒,水在石桌面上晕开深灰一片。

    “莫和我玩那些小心思。”

    “沈厌卿,你要活就活,要死就死,和我无关。”

    “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端着装着。”

    “我来这儿为的不是你,为的是姜孚。我也只欠他些东西,这次要一并还清。”

    沈厌卿小心把茶杯扶正,躬身低头:

    “厌卿谨听教诲。”

    杨琼又看了看他,似乎想说句“这还差不多”,不过最后还是只叹了口气。

    “荣宁以前的府邸,现下改作了仁王府。”

    “因着一天也没人住过,我想,如果有什么资料或是记载的话,应当还在原处。”

    “你给姜孚去一封信,他自然会尽心。”

    她执起茶壶,给自己倒满,喝了一口就不再说话。

    鹿慈英适时开口:

    “草民僭越,大胆问上一句——夫人为什么不直接把话传给圣人呢?”

    “文州路远,夫人赶了这么久的路,实在辛苦。”

    杨琼顿了顿,斜了他一眼。

    “不也要给沈大人选的机会吗?”

    “万一他铁了心要等死,我往京城通了信,暴露自己的行踪;姜孚把仁王府倒过来翻,真找到了解药他又不肯吃……”

    “一个人赚的我们母子两个白给他卖命,有这么好的事?”

    她把杯中水面上飘着的小片茶叶挑出来,弹到庭外草丛中。

    “我也是在他面前发过誓的,只能做到这步了。”

    “其他的……沈少傅你自求多福吧。”

    沈厌卿起身,朝她拜了三拜,恭敬道:

    “侠士恩情,厌卿谨记在心。”

    杨琼点头,起身要走,小童却在此时奉上一盘点心。

    见鹿慈英拿出这种手段留人,她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坐回去拣了一块。

    鹿慈英眉尾一弯,盈盈笑道:

    “夫……侠士行走江湖,慈英心中实在敬仰。愿奉上些微末之物,襄助一二。”

    他轻挥了下手,数盘东西被呈了上来。

    沈厌卿一眼瞟过去,见有螺钿锦漆盒盛的伤药,和田白玉瓶装的擦刀油,纯金镂空凤凰形的剑穗……

    分明都是日常物件儿,偏偏珠光宝气让人移不过眼。

    皪山下是不是真的有金矿?

    但太后娘娘也是见过世面的,自不会被这些小东西打动,对其兴趣还比不上桌上那碟豆糕。

    鹿慈英侧移半步,拾起那剑穗拿在手中:

    “这还是母亲留给我的……原是她佩剑上挂过的,后来嫌重,就摘了闲放着,辗转到了我手里。”

    “眼下这皪山上,论起她的旧物,除了在下也就只有这一个穗儿了。”

    他眼中适时浮起怀念之色。

    杨琼不语,半晌后沉声回他:

    “你要什么?”

    她其实很厌烦这种被人诱之以利的感觉,因此脸色算不上太好。

    鹿慈英却笑着摇摇头,把那剑穗放回到绒布上。

    “在下什么也不要,只是觉得老物件儿该跟着缘分择新主,不该在我这里滞着。”

    “——侠士信缘分吗?”

    “无论信与不信,都还请收下吧。”

    “就当是庆贺侠士拂去羁縻,重获新生。”

    ……

    姜孚差人把要看的东西从御书房拿了过来,在披香苑点上灯烛。

    沈厌卿倚在桌边,不再坐的那么近,眼神放空。

    本以为都交代了,闹一场,得个结果就可轻松了;谁知姜孚竟不走,留在这说要陪他。

    而今失了帝师的皮,讲了那么多不堪,真真有些不知道如何对人。

    要真是和暗处那些晚辈一起称姜孚一声“主上”,似乎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羞耻……

    虽是应当的,可是端了十几年老师的架子,实在一时转换不过来。

    姜孚持朱笔,手下的折子翻得很快,批注的动作也潇洒得很。

    沈厌卿看的有点走神。一想到这是自己培养出来的,多少有些骄傲。

    但他又不敢轻易居功。

    毕竟这些年他又不在边上,姜孚的能耐是硬生生磨出来的,有些也是其天赋异禀,天命所归……

    他算个什么呢?

    不过是个存信儿的,从先帝那把东西接过来,再递给姜孚,会背些书、擅装些和颜悦色的死脑筋而已。

    民间私塾常说“学苗”如何如何,他选的这一棵确然是最好的。

    非要说的话,他也就眼光还行吧……

    灯火很亮,飘着淡淡香气,大概蜡烛里掺了香料。

    沈厌卿又觉得有些困倦了,回想起上次隔窗相见那晚,好像过去了几辈子一样。

    姜孚忽然停笔看向他。

    “老师若是不介意,就坐过来些吧。”

    “……是。”

    沈厌卿一站起身,安芰立刻过来帮着搬椅子,没要他费一点事。

    他还不及阻拦,新设下的座位已经贴到了皇帝身边,两把圈椅的扶手几乎靠在一起。

    安芰极贴心地把折子堆推过来,退到一边去了。

    沈厌卿顺手整理起来,手上有了事做,总归不那么尴尬。

    至于与皇帝贴的这么近……这倒不在他无法适应的范围内,十年前他还能把姜孚抱到腿上坐着呢。

    他其实想劝皇帝回去,别在他这里耽误时间。可是,要以什么身份说呢?

    他这帝师的假名头他自己褫夺掉了,作为天家的奴才也没资格那么和主子说话。

    于是最后也只能这么沉默着。

    他还记着姜孚阅读的习惯,理得很清楚,分好部又分了等级,御史台单分一摞。

    看着那堆笔画尤其锋锐的封面,沈前太子少傅不由得有些感慨:

    以前自己还是常客,此后怕是再没机会上这个光荣榜了。

    “老师若是想看就翻翻,没什么不能看的。”

    姜孚仍聚精会神看着手下折子,没转头过来,好像只是随口搭了句话。

    沈厌卿刚要摇头,又听见小皇帝叹息道:

    “学生愚钝,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您安心些。”

    “臣已是受宠若惊,陛下万勿……”

    “老师以为,我知道了这些事,觉得自己受了骗,从此就不再理会您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您养育我长大,永远是我的老师。”

    姜孚挥笔落下重重一点。

    “那总管是父皇留下杀您的后手,我从他那里问了些东西出来。”

    “起初也惊讶,但后来一想,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

    “连父母也做不到啊。”

    “我听说民间有些人家,生了儿子就开宴庆祝,生了女儿就抛进河里溺毙,为的是觉得男子才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

    “可见即使为人父母,尚且在与子女计较得利——这就可证所谓‘天伦’是个悖论。”

    “人与人间是需要有东西勾着的,有些是钱财,有些是权势。”

    “天下人都无利不起早,老师却能为一个誓就做的有始有终,已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若您都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我还在谋求查清十几年前的某些事,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我只觉得,我信着您就好,旁的都不必管。”

    姜孚查了这些年,知道了十三年前初遇时的所谓浪漫是先帝的有心安排;

    知道了他用心着人设计的允王府也不过是老师考验他诚意的手段;

    知道了所谓“沈公子本该得到重用,却因押宝站队而被先帝唾弃冷落”,只是为了将他与老师绑死而放出的流言……

    但又能如何呢?

    “您的心意和我一样,都没有变过,即使今日,您依然会为我去做那些事……”

    许多事是假的,经不起琢磨,可老师站在他身边为他挡下的风雨是真的。

    他在真真假假中痛苦了许久,为着自己心意的落空终日悲怮,看谁都像是算计自己的那计划的一环。

    可是看着信封上的血字,他又清醒过来,要伸手去抓住自己剩下的仅有的东西。

    姜孚放下折子,搭上另一把圈椅的扶手,俯身与帝师额角相贴,呼吸都落在对方颈侧。

    这是个极亲昵极亲昵的动作,不像是师生,倒像是一对久别的情人。

    沈厌卿没有躲。

    姜孚不愿去想这是因为爱他还是屈从于他,只是随自己心意,将要说的话尽皆说了:

    “我是您养大的……求您别抛下我。”

    ……

    第26章  “从今往后,微臣就是殿下的人了。”

    奉德十二年春二月, 当今的圣上尚不满七岁,还顶着一个“允”字的封号。

    按常例,皇子每月要到御书房向皇帝回报三次功课, 是他们为数不多固定能见到父皇的机会。

    小皇子姜孚由宫人领着,一路蹦蹦跳跳, 到御书房时手中还拈着朵小花。

    他见父王在与人谈话, 就很乖巧地立在门口等。那学士模样的人抬眼间发现了他, 就停下来向他的方向微笑,低身福了一礼。

    “允王殿下。”

    那是姜孚第一次听见帝师的声音。

    很多年后这一声在他的梦里反反复复的响起,拘住了他的整个魂魄。但当时的小皇子只觉得这人的声音像一淙泉水, 清冽的,甘甜的,让人想再听一声。

    但那年轻学士却无论如何不再与他说话了,只是向他的父皇恭敬告退就离开了御书房,从他身边擦过。

    小皇子竭力收回自己的眼神, 但小孩子的心思瞒不过大人。

    老皇帝面色不虞,似乎对儿子的行为不太满意。

    允王历来是最听话的小皇子,但他那一刻突然叛逆了一小下,没有在乎父皇的看法。

    他想再见一面那位学士。

    皇城太大了,人太多了。有些人也许见过一面,从此再也不会见到。

    姜孚在此之前从未在意过这种萍水相逢,却在那一日突然动了心思。

    如果再也不能见面,那该多可惜啊。

    就像梁上的燕子飞走了也许不会再回, 花败了也许不会再开, 书上的文字读过了这行也许就不会再重读。

    小姜孚突然发现, 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两条线一交叉就分开了, 然后直直各奔天地两头,怎么也不会再相交。

    他不想这样,他想再见到那个人。

    他要把这条线扭回来。

    ……

    允王最近开朗了许多。

    以往这孩子多数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最近却喜欢没完没了地拉着人聊天。

    什么都问,什么都聊,今日问下一时令的水果,明日又问京城里的点心铺,与他讲两句就乐得咯咯直笑。

    小孩子本来就生的可爱,笑起来更像是蜜和的团子,人人见了都说不出不喜欢的话来。

    再者,谁都知道这孩子没养在母亲膝下,身边缺个亲近的人,也就难免多留些心,想占上这个位置。

    万一他以后尊贵了,念着自己,岂不是回报无穷?

    于是宫里宫外的许多事,都被宫人们毫无意识地捧到了姜孚面前。姜孚认真听着,用心记着,不吝啬给任何一人积极的反馈和赞美。

    终于有一日,一个宫婢偶然间提起:

    “最近那沈公子名气真是不小……说他昨日一出门,楼上竟抛下来二十余朵花,有一支正插在他衣襟呢!”

    姜孚眨眨眼:

    “这是谁?别人扔他花做什么?”

    那宫婢本是在与小姐妹闲扯,见姜孚感兴趣,连忙回道:

    “回小殿下,这人叫沈厌卿。”

    “都说他才情很好,容貌也出众,近日来常与京里其他名士和贵族公子交游,名气就起来了。”

    “而抛花,算是民间年轻男女间的一个小习俗。女子从楼上往下望,若见到了心仪的郎君,就可折一支鲜花往他怀里扔。”

    “若是两情相悦,自可把花珍藏起来,二人见上一面;若是男子无意,也不会觉得冒犯,只是添些潇洒风流的名气罢了。”

    姜孚笑道:

    “多谢姐姐!我听着十分有趣。不过没听姐姐说到他家世,世家的人为什么愿意和他相交呢?”

    平常在宫里,若是提到一个人,往往先说出身家族,若是家里权势大自然可以添彩不少。因此,要是不提,往往就是清贫的了。

    宫婢惊于小皇子年仅六岁竟如此心细,睁圆了眼补充道:

    “因为陛下前些日子召见了他呀。”

    当今圣上惜才如金,常常不论出身召见民间有名气的才子,考察其见识履历。得圣上青眼的,往往能不必考试便得一个小官职,是许多人眼中的终南捷径。

    宫婢扯扯旁边的小姐妹:

    “十二天前,是也不是?我记得江梅春柳那几个没出息的,一早就蹲在路上等着看呢。”

    那小姐妹则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忽然惊道:

    “啊呀,是呀!是小殿下往御书房去的那天,时辰都差不多,我错过了呀!”

    “咦,错过了什么?”

    “小殿下,当日的事还有印象么?也许你和那沈公子走过一条路,碰过面呢——”

    姜孚作思索状:

    “月白色衣服,白玉冠?”

    两宫婢对视一眼:

    “江梅说是这个打扮。”

    “唉!”

    后开口那宫婢又大胆问道:

    “不知道小殿下觉得如何?奴婢听外面人说,这沈公子长得像神仙中人一样……”

    姜孚又认真回忆了一下,点头。

    二宫婢都小声惨叫了一下。

    小皇子自小在宫里不知见了多少美人,其母贵妃的容貌更是惊为天人;若要让小皇子都觉得确实美丽,究竟要长成什么样子?

    方才还说别人凑上去是没见识呢,眼下倒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缺心眼的了!

    ……

    据说这沈公子性情天然,不爱金玉锦绣,反而醉心于山水草木。

    闻得哪处有名山胜迹,便与友人欣然前往;听得谁家园林中有奇花怪石,想尽了办法也要递上拜帖进去看一看,看完还要作文章大赞特赞。

    一时间,京城贵胄的圈子里竟以请他去为荣誉,没有不欢迎的。

    谁得了他的文字,便用描翠的缎子、金丝楠的挂轴装裱起来,挂在园子的显眼处,好生与亲友夸耀一番。

    巧得很,七皇子姜孚恰好也刚从教养宫人那里听了一个叫做“风雅”的词。念及兄长们的府邸都是人工制的精巧,他有意避一避,于是就吩咐人说:

    自己的王府想要少些亭台楼阁描朱漆金,学着宫里花园的样式,多栽些花树就是了。

    贵妃所生的小皇子,一张口就没有做不到的事。一时间,京中人都叹服于姜孚的孝悌之心,纷纷送上珍藏的花枝草种。

    时年四岁半的忠瑞侯长子见家里人挖草挖的热闹,抄起小铲子掘了其母侯夫人最珍爱的一株牡丹,亲手装进礼盒。

    姜孚看着那一片花瓣上能分出三种异彩的植株,迟疑回信道:

    久闻舅母善植花草,这一棵是否……?

    侯夫人一手打着孩子,一手飞快提笔回信:

    臣妇的一片心意罢了!殿下若是不喜欢,就随便找个墙角栽了,好活的很!万勿退回!臣妇惊恐再拜!

    于是这株大概全城里面都一只手数得过来的青蓝色木芍药,最终栽在了允王府花园的正中。

    又过了几日,传闻说,沈公子听说了这件事,在酒席上与友人提起自己的向往之意。

    友人都笑他:

    “那可是允王府!你想去便去?先前那花栽在侯府的时候,也没见你敢递帖子!”

    沈厌卿也只是持着酒杯笑:

    “去不上,难道想一想也不成?一个两个的,打趣我做什么呢?”

    本以为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毕竟天家的事,岂是个沽名钓誉的小文人蹭的上的?

    但三日后,沈厌卿竟收到了允王府的请柬。

    彼时沈厌卿亦正在席间,酒还未过几巡,清醒的很,却站起来就要出门往王府去。边上的人拽住他:

    “你乐疯了?帖上写的什么日子,你也不看?”

    沈厌卿转头,俯身,两指捏着那花笺上缘展与对方,笑盈盈道:

    “允王殿下说,无论何时都可以。”

    “既然殿下如此厚爱,沈某人当然是即刻启程最好吧?”

    没听说过这种歪理!

    一行人就看着他花蝴蝶似的扑出去了。说来也是奇怪,这小子今日穿的尤其讲究,直接去拜允王也挑不出差错。

    难不成,人的运气竟真能这样好……?

    ……

    允王对沈厌卿的此次召见,后来被传成一段佳话。

    据说二人一见如故,结成了忘年的交情,一言一行中好像上辈子就认得。

    沈厌卿殷勤讲述了许多宫外的趣事,允王也不吝于分享宫里的见闻,二人眉眼间皆是开怀笑意,真真都把对方当成了自己人。

    停停走走,最终歇在一处被桃李花淹了的亭子里。

    允王年幼,以茶代酒,与沈公子祝了一杯就起身离座。沈厌卿跟上,见小皇子停在那丛异色牡丹前,有一朵正盛放着,鹤立鸡群般高高支出来。

    沈厌卿不明所以,微笑道:

    “确实绮丽非常。殿下在这府中日日看着,也觉得不足么?”

    允王轻轻摸了摸花瓣,似乎很爱惜的样子,没有答话。

    宫人奉上一把花剪。

    “……!”

    沈厌卿还未及说上什么,姜孚已手起剪落,将那朵怒放牡丹拿在手中,很真诚地看着他:

    “王府尚未竣工,若是一个人住未免冷清,我有意邀先生一同。”

    沈厌卿笑容一凝,立即跪了下去:

    “草民惶恐……”

    姜孚却走近,站到他身侧去,目光定在他脸上:

    “先生莫怪。我是个附庸风雅的,父皇爱才,我有心拙劣模仿一二……”

    沈厌卿低着头,不敢接这句话。周围也静的很,其他人都远远站着。

    半晌他忽然感觉到,姜孚抬手在他发冠上弄着什么。

    “其他的,就要先生教我了。”

    宫人捧上一面大铜镜。允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抬头。

    他往那新磨的镜子里望去,见那朵万金难求的牡丹正斜插在他的冠上,日光下煌煌泛着金彩。

    映着他敷了粉似的脸。

    和那些卑贱又沁满血的骨头外,撑起的锦绣人皮。

    ……

    皇子择师的事情不是可以轻易定下的,沈厌卿回去闭门几日,就听见七皇子向圣人报请的消息。

    圣人不知是忙得疏忽了,还是看不上沈厌卿毫无家室背景,许久没有回话。

    姜孚则写了许多折子,一上再上。宫人看了都提心吊胆:

    见过不要命的,可是没见过敢催皇帝的!

    但人家是皇子,母妃地位又稳定,能说什么呢?或许陛下看了,反而觉得这儿子性情耿直又执着,是大好的可塑之才。

    还是不要替别人操心了。

    总之,某一个雷雨夜里,回信批下来了:

    命沈厌卿为七皇子侍读,即日入宫赴任。

    没有背景和其他官职,做不成侍讲学士,便只能拿一个这样低微的小官。但对于一个草根出身的平民学子,已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了。

    可奇的是,竟还有许多人替沈厌卿惋惜。

    都道:

    原先被圣人召见过,往往按捺住心思等上几月,便可接着大好前途了。

    而今沈公子目光短浅,贪看那株草,或是贪了允王的青眼,落得这么一个低微的位置,往后再向上可就难了。

    虽说众人都有押宝的心思,可当今圣上正是壮年,哪能做的这么明显?

    不触怒了天颜,才是奇怪。

    ——也难怪要在这风雨夜上任。雨下的跟泼水似的,怎么赶路?

    可沈厌卿却真在那暴雨的夜里叩开了宫门,踉踉跄跄赶到了披香别苑的门前。

    姜孚敞着门,执伞立在雨里迎他,见他雨笠蓑衣都被雨水打透,衣摆上拖着泥迹,仍是初见时的那件衣服。

    月白的锦料毁得彻底,沈公子只这一件体面的,是面圣前御赐的衣服。

    沈厌卿眉间睫间沾满雨水,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对着自己选下的新主笑:

    “从今往后,微臣就是殿下的人了。”

    姜孚动容,仰头将伞塞进侍读怀中,牵住对方双手:

    “本王一定不负先生。”

    ……

    崇礼六年四月,圣人即将及冠,宫里宫外忙的翻天覆地,礼部几乎以头抢地,唯恐办不好这件大事。

    可往文州的信里,却有一个很淡很淡的问句:

    我将要二十岁了,常人家该取字的,父亲母亲去的早,能否请老师为我取一个呢?

    回信答道:

    臣请罪,臣听闻历朝帝王都是没有字的;因为他们是天下最为尊贵的人,没有人配得上为其取字这样的殊荣。何况臣一介卑贱之身,更加不敢僭越。

    从京城很快又来了一封信:

    父皇为我取名叫‘孚’,取的是信孚天下的意思。我为自己取一个字,叫做‘信君’,老师觉得如何呢?

    回信只答:

    陛下圣明。

    ……

    姜孚捏着信纸,摘开上面落的花瓣,会心笑了一下。

    他想:

    唯有老师与他才知道这两个字,其他人谁也不得称呼。

    第27章  姜孚只低着头,信手把他耳边碎发别了起来。

    晨光从窗纸透进来, 沈厌卿坐起身,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的卧房。

    只记得昨日在灯下陪姜孚批折子,看着看着乏了, 竟就伏在桌上直接睡了过去,实在是大为失礼。

    闲了这些年, 真是懒散了不少。

    但姜孚已走了, 应当也不会与他计较这些。

    沈厌卿抬袖, 尚可闻到衣料里沁着的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他不禁有些走神:

    陛下这香是不是熏的太过了呢?竟都沾到他身上来了。

    若是六年前,他必然要过问掌香的宫人,不过如今他也没那个身份和立场, 没必要多嘴多舌。

    姜孚已经及冠成年,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有什么不舒服的自然会自己调,也用不上他来操心。

    他一抬眼,见门边上横着一枝李花, 连花带叶,紫红紫红的。

    他知道那是有人在门口站着,随口招呼了一声。

    丰荷转进来,恭敬站在他身前,将怀中花枝递出。

    “陛下离开前从院中折的一枝,令我转交给大人。”

    沈厌卿失笑:

    “找个瓶儿插上就是了,何必这么用心抱着?倒是劳累你了。”

    他灵感忽动,总觉着丰荷这行为有些别的意思, 于是问道:

    “……陛下是何时走的?”

    丰荷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垂眸答道:

    “约莫两个时辰前。”

    “?!”

    沈厌卿坐直了。

    “宿在哪里?”

    “……别院, 原先别院的位置,寻了一处。”

    扯谎。

    披香苑重修后, 根本就没什么别院,也没第二个主屋。

    九五之尊总不可能和宫人挤在一起,那安芰要在宫门口上吊的。

    沈厌卿回身,状似无意般抚了抚枕头上的褶皱。

    “我再问一遍,你随意答就是。陛下昨日留在了披香苑,歇在哪里了?”

    丰荷依旧答道:“别院。”

    这就是奉旨扯谎了。

    沈厌卿叹了口气,把那李花枝接过来,撑起一个微笑:

    “还是要多谢你。”

    丰荷平静答道不敢,退出去打洗漱的水,顺手带上了门。

    沈厌卿一个人留在屋里,信手披上外衣,将窗推开,坐在日光下发呆。

    花很鲜,开得正好,一点也不见要失水枯萎的意思。

    丰荷是制衣局调来的,竟在侍弄花草上也有这样的造诣,看来被姜孚挑中也有这一档原因。

    他是越发看不透姜孚的心思了。又要他知道,又不愿明面儿上说,这样曲折的心意,只有要应付先帝的那群旧人才常用。

    因着弯弯绕绕几层让人着恼,这群心理不甚正常的变态自己说着也唾弃,常互相取笑:

    “这么遮掩久了,将来连人话也不会说了!”。

    姜孚是从哪学的呢?

    在他榻上歇一会也就歇了。床宽的很,从前小时候也不是没一同睡过,而今这么小心做什么?

    住在允王府的时候,一到雷雨天姜孚就往他屋里跑。被子也不抱,枕头也不拿,看着也不像害怕的样子,只是非要与他挤在一起。

    他后来没办法,还在自己那另备了一个小枕头,弄的姜孚倒是更常来了。

    远处树下,宁蕖和几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坐在一起,鼓鼓捣捣不知在弄些什么。

    小厨房的方向往上冒着炊烟,沛莲带着几个宫人,正提着食盒往正殿走。

    石子小路洗的很干净,边上花草长得好,最大程度地仿了自然长成的模样。

    极工整极杂乱都好办,唯有这样乱中有序的才是最麻烦。

    姜孚每天被前朝那些破事折磨,还能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收拾这里,实在是用心太多。

    沈厌卿昨晚心绪波动过大,几乎以为自己是生死里走了一遭,眼下看着这幅宁静景象,不由得有些贪恋起来。

    其实哪有那么严重?到头来,折磨他的只有经年积累下来的愧疚。

    手足相残,夺人所爱,确然都是该千刀万剐的罪名。不过他并不在意那些,他只是觉得愧对真心对他的学生而已。

    结果,姜孚作为被骗的,还得反过来安慰他,点着灯在他这熬了半宿。

    真是丢人啊。

    早知会如此……唉,就算是早知如此,也不知怎么处理会更好了。

    他做的事情在这呢,怎么描也不可能描干净了。

    沈厌卿伸手把花枝插在窗子的合页边上,伏下身在窗框上趴着,脸埋在衣袖里,只露两只眼睛看着外面。

    本以为从皪山上下来,就再没这样晒太阳的机会。谁想姜孚竟能一点也不计较,还让他在这安心住着。

    这孩子,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怨恨为何物?

    打娘胎里就被人设计,被母亲算计,被父亲算计。都给他刻好了个模子,等着他往里面跳,把他当个可随意揉捏的备选项,一折腾就是十几年。

    等到沈少傅跟个救世主似的去了,用心呵护几日,最后又揭发自己其实也是那些算计里的一环。

    换常人来,早掀了桌子,什么也不管了。姜孚的情绪实在是稳得有点吓人。

    怎么养成的呢?

    沈厌卿捻下一片将落不落的花瓣,往窗下丢。

    丰荷进来,见他还未换衣,放下水盆小心走了。

    他在窗前懒懒倚着,一动也不想动,任头发就那么散着。

    风很轻很暖,一点冷意也没有了。他歪着头,听见外头传来食盒落在桌面上的声音,还是没有出去的想法。

    宁蕖那边忽然热闹起来。

    本来蹲在宁蕖边上的两个小丫头跳起来,很是欢快地往他这边跑,停在窗下朝他挥舞小手:

    “沈大人!给您看!”

    他调整好表情低头去看,见小孩的指甲都红艳艳的,染的很匀,丹蔻一样。

    “好看呀,你们手真巧。”

    许是旧事回忆多了,现如今他看见这个岁数的小孩就想起初见姜孚的时候,语气不由得柔和了许多。

    这么大点的孩子做不了什么,也就能平时帮丰荷沛莲捧捧针线盒。姜孚特意安排过来,本也是为了给他这添点生气。

    两个小丫头脆生生地笑:

    “宁公公给染的!沈大人也试试!”

    宁蕖此时终于搞定了剩下几个小孩,急急忙忙跑过来把她们两个搂走:

    “胡闹!一个两个都翻了天了!”

    宁蕖看着着急,奈何语气太软,说出来的话没多少说服力,左边的小孩还朝他吐舌头。

    沈厌卿坐起来笑他:

    “原来宁公公还有这样的本事,当真是多才多艺。”

    宁蕖本来抓着两小孩正要谢罪,还缺了只手擦汗。看沈厌卿没有要计较的意思,他精神也松下来了些:

    “小孩子事儿多,闹着要玩,我这也是现学现卖……”

    沈厌卿笑吟吟听着他说,正要有来有回扯上两句,忽见曲路处的树后抹出一道明黄来,眉心一挑住了口。

    宁蕖领会了,立刻转头去看,正见皇帝带着安芰往这边来。

    他反应极快地把两个小孩放下,按倒在地上,自己也扑扑前摆准备跪了。

    小丫头生的矮,跪下也轻飘飘,没骨头似的,还不明情况地张望着,又被宁蕖把头按下去。

    “陛下万————”

    宁蕖还没喊完,皇帝已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径直从他旁边过去,隔窗扶起了沈厌卿。

    宁蕖眼疾手快抄起两个小孩走了,给陛下和帝师留下空间。

    算一算时间,陛下这是刚下早朝就过来了,居然还换好了常服。看着步伐不急不缓的,后面跟着的安芰胸口还在起起伏伏。

    看来是急着去仁王府?可是沈大人还未梳洗穿衣……

    算了,沈大人都没说什么呢,他还是老老实实退下吧。

    宁蕖总觉得,沈大人与陛下其实只要一拨人伺候就够了,他们这几个都显得多余。

    姜孚牵起帝师的手,一点不见熬夜起早又上了早朝的疲倦,满面春风:

    “好巧老师还没束发!我还以为,今日备的礼物要排到后面才能用上了!”

    安芰递上一只翻开盖的锦盒,里面正是支翠玉簪子,绿的要滴出水来。

    不待沈厌卿谢恩,皇帝已直接调转方向往正门去了,推门便进,不见一点避讳。

    沈厌卿心下有些猜测,起身朝梳妆镜走去。

    姜孚果然绕到他背后,手搭上他的肩,拿着簪子往他头上比划了一下。

    “老师且坐下……我来试试。”

    皇帝俯身拾起梳子,亲自为帝师顺起头发。

    沈厌卿心道,好在他发质一向算好,不然此时挂几个结缠几个齿,也就没这么和美的氛围了。

    “先前我叫人来修窗框,老师怎的打发他们都回去了?我方才见着,那块黑还在那呢。”

    沈厌卿正视着镜子里头,见着方才压乱的头发被一点点精心梳顺到背后。

    “都是陛下惦念的恩情,抹掉做什么呢?现在虽然……不过,权当做个纪念就是了。”

    姜孚低声笑道:

    “便都依老师的。”

    姜孚动作很轻,宁可挽不起来也不愿扯痛人,最后的成果难免有些松垮。好在扣上冠之后稳当了些,总不至于散开。

    沈厌卿对镜看了看,发现竟连一根乱发也无,不由得打趣道:

    “陛下心细如此,未来的后宫中人是有福了。”

    他岂不知这行为亲密得有些过分了?

    但皇帝要做,他拦不得,只能这么受着。拿这种话点一点,都是在端帝师的架子了,实在不该。

    姜孚只低着头,信手把他耳边碎发别了起来,随口答了声“嗯”。

    ……

    沈厌卿在车里坐稳当,摘下帷帽,解了面纱。安芰和宁蕖把四面的窗帘都扣上固定好,不露出一点儿缝隙。

    出门一趟,真真是连累许多人操心不少。这几日这样折腾,皇帝两天往他这跑了两次,竟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往外露。

    看来姜孚御下的手段长进了许多。饶是他,也不敢说现在能做的这么好。

    沈厌卿无声叹了口气。今日穿的又是新衣服,料子软而光,轻薄非常,不知道又是一匹几十金的供品。

    他不好当人面换衣,就直接穿在了睡袍外。虽然也是素白的,与内衬差不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皇帝孝心重,连带着对师长也一样用心。是好事,但错就错在都用在他身上了。

    若是当时换别人来……

    他的同门们是不行了,个个都是缺心少德的,他自认没人能比他尽心。

    但若是从前朝提几位大儒,担着原本的高位,兼一下侍讲学士,说不定……

    他偷偷偏头,打量了一下姜孚,正巧撞上对方目光。

    “老师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对,他要想什么来着。

    但这太大逆不道了,不能说出口啊。

    在姜孚以一个不高不低的角度扬起嘴角,朝着他微笑的瞬间里,沈厌卿脑中闪过一句话:

    若是真落到那些老古板手里,不就更养成个小老头了吗?

    所以说,姜孚此时已是最好的样子了。

    他一个小人物的功功过过何足计较。

    姜孚能有今日的风范,便是他只有个唬人的假的名头,也觉得十分满足了。

    第28章  “求仁得仁而已。”

    仁王府里也是一片春景正好, 只是不见人气。

    仁王,这位先帝的长子,虽生在帝王家, 亦不缺才华能力,却对权势毫无兴趣。

    年少时只闷头读诗读文, 到了封王立府的年纪, 竟硬是辞别父亲兄弟, 跑到京郊的山寺里躲着去了。

    无论如何,只是不肯与兄弟们争皇储的位置,先帝没少为此头疼。明明是谁都想坐的位子, 怎么倒像是谁逼着他了呢?

    好在没愁多久,三皇子七皇子等一众就热热闹闹打起来了。

    先帝也就不再纠结,顺势同意了大皇子出家修行的请求。

    因着他为人宽厚,与兄弟仁爱,得了一个“仁”字的称号。

    不过这仁王府却是自立成以来空度十几个春秋, 一日也没有逢过其主。亭台楼阁都添了些岁月痕迹,愈发显得寂寥。

    本朝之前,这里曾是荣宁大长公主康雪的宅邸。据说极尽奢华,金翠铺地,锦缎作障,一座院子可抵得上半个国库。

    不过,谁也没真亲眼见过。

    眼下所见景色也没那个意思,不过有些平常的楼台花树, 不知是翻修的时候斫去了还是传闻有误。

    府中提早清理好了, 下人们都被打发回家去, 休一天假,只留了个总管迎驾。这总管穿的很正式, 看着却不像个有出息的,回话时磕磕巴巴,头几乎要低到地里去。

    皇帝只顾领着帝师往前走,打发安芰去应付他。那人跟在后面,战战兢兢报着情况:

    “也不知道陛下要找什么,奴才只是让人把各个地方都封上等着……”

    安芰奉上当年施工时的图纸,沈厌卿接过来展开,隔着帷帽的纱帘看不大清楚。姜孚凑过来,帮他掀开一个小角:

    “您以为我们应当先去哪呢?”

    帝师本来对此事没报什么希望,想着早些放弃早些回去,不耽误皇帝做正事就是。乍被一问,更不知该怎么答。

    他歪歪头,越过那白纱的底边看向姜孚:

    “……臣也没什么头绪,不如先逛逛看看?仁王府的建筑有名,臣也是仰慕许久了。”

    按说他做少傅时就没有去不得的地方,但因为某件事情,他对仁王相关的东西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敬而远之。

    至于得知鹿慈英身世后对荣宁的旧宅产生的好奇,则又是另一件事了。

    姜孚欣然应允,将图纸拿过去卷起来,好像真一点儿不在意了。沈厌卿兀自奇怪,却见姜孚收好了卷轴又向他伸出手。

    “这路不平,隔着纱又不方便,我牵着您吧。”

    沈厌卿往前看看,石板路扫得反光,就是闭着眼睛也未必摔得着,不禁失笑:

    “那就多谢陛下——”

    姜孚这睁着眼睛瞎编借口的能耐是越来越长进了,牵就牵,绕弄着做什么呢?但毕竟是自己的君主,不能戳破其心思。

    二人挽着手向前,正是各样花都开放的季节,一时间竟像是回到了奉德十二年初见时。

    一样的春日,一样的春景,故人仍在,旧情不改,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白玉兰盛放到极致了,到处铺着袭人花香。紫玉兰还尚是骨朵儿,瘦棱棱地立在枝上。

    桃李栽得不比披香苑多,不甚显眼;叶子树倒都是新绿嫩绿,一副万物生发的景象。

    姜孚本以为会见着些佛堂之类的建筑,转来转去,竟连一个带释家印记的构件儿也没见着。

    这下心中才信了长兄与家里一直不睦的说法。仁王府看起来体面,却是个无主的空架子,只这么立着等待更替主人罢了。

    他又想起京郊那座空荡荡的明光寺。

    当年他满怀希望爬上去,却一点儿人烟也没有见到,才懂了老师欲言又止的阻拦究竟是什么意思。

    崇礼二年的分别或是那时就埋下伏笔了——因为他们开始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再不是两个毫无间隙叠在一块儿的心。

    他几乎能想象出帝师的语气:

    事情就是如此了,请陛下自己看吧。

    待他查清了那是件多荒唐的事情,有着多仓皇的结局,才明白了母妃宁可抛下所有也要挣出这囚笼的原因。

    奉德崇礼两朝不过短短二十余年,见不得光的事情已堆满了仓储。

    天子的居处一尘不染,却到处都溅着血腥。

    他比母亲稍幸运些……他有老师。

    姜孚握紧了帝师的手。

    帝师轻声问他:

    “怎么了?陛下。”

    他不想隐瞒,低声回道:

    “想起了些大哥的事情。”

    沈厌卿叹了一口气,示意安芰把外人带下去,才稍稍回身,安抚似的捏了捏姜孚的手。

    “求仁得仁而已。”

    “都过去了,陛下万莫为此太过忧心。”

    ……

    先帝的大皇子,姜齐姜采薇,其实早死在了奉德十三年。

    那也是所有蜉蝣卿最后一次齐聚。

    他们私下把这件事做了些诗意的美化,起了一个名字,叫做——

    “明光泄”。

    一个“泄”字,是在说:

    有人识出了他们这些草木的命。

    因此这人虽死了,尸首也不知埋在何处,他们却依然愿意在心里留一个位子。给这不识好歹,竟肯为他们说两句话的“知己”,作一份小小的纪念。

    ……

    灯明明很亮,他们却好像都被阴影没了顶。帷幔后两个人影,一立一跪,又传来先帝压着怒气的声音:

    “你把他们一个个搜罗来,是要教我些什么吗!”

    帘外跪着的少男少女们互相看看,都是及冠上下的年纪,面对这样紧张的情景却沉稳得很。不过是没料到同门能再聚的这么齐,眉间带着些讶异之色:

    怎么回事?谁说的呢?

    跟着大皇子那位是最先出师的,做事竟这样不仔细么?

    跪着的那道人影伏下身去,叩头不起,刚发了一个音节,却被另一人打断:

    “与夷哥无关,儿臣也绝无冒犯父皇的意思。”

    “儿臣只是觉得,此计有悖人伦,万不可行。”

    先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又从帘后传来:

    “你若是肯接这位子,管着你那些弟弟们,我又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

    这就不是他们该听的了。

    蜉蝣们都把头低下去,看着地板装聋。

    姜齐却摇头:

    “儿臣背不起这些人命。”

    “无论所为何事,而今最要紧的是将他们撤回去。”

    “即使不能照着清白人家的模样生活,至少也该有个体面的安排。”

    “………………”

    沈厌卿觉着,先帝该喊那句“大胆”了。不过他耐心听了半晌,先帝竟什么都没有说。

    帘里跪着那人抬起头,打破了这死一样的沉默:

    “都是草民的错!请陛下、殿下降罪!”

    罚他什么都行,只是不能让他死。他若是死了,外头跪着那些同门便都会即刻扑上来,把他的主子撕的一片儿都不剩。

    他们这些人,互相最是了解……

    先帝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姜齐,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我的?你是皇子,是我的儿子,何必做这些事?”

    大皇子平静答道:

    “便请父皇当儿臣是自私吧。”

    “天生黄鸟,一巢数卵,为的是保全天性伦理,同胞间可相互翼蔽。而今父皇要弃却其他,仅留一子,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争的是他们,与你们兄弟何干?”

    “如此为事,唇亡齿寒。傍身护卫的客卿死了,皇子又岂能孑然独存?父皇明明清楚。”

    他只差说,皇帝是有心养蛊,挑起儿子们之间的争斗。

    看着他们互相残害,只留最为优秀的一个,再赏他无聊的位置。

    分明都是骨肉相连的亲人,怎能如此无情?

    姜齐撩起衣摆,笔直跪下:

    “请父皇三思。”

    “你大胆!!”

    先帝摔了杯子,从座位上起身,颤着手指向地上并肩跪着的两人。

    “你讲的不错,我是如此想的。那怎么样!你想不想活!”

    这世道下,想活着本来就是要争取的。只有生来衣食不愁的人,才会多做这些矫情。

    这年十八岁,未来将要被冠以“采薇”的字的皇子,面对天颜震怒竟屏住了神情,冷声答道:

    “若是要以兄弟手足作代价,齐也未必要如此爱惜这条命!”

    帘外许多少年都猛抬头,满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里面。

    这可是他们最大的对手,最难取胜的对局……

    难不成,难不成……

    “……好,很好。”

    武器落地的声音。

    他们的耳朵都特意磨练过,听得出那是先帝的佩剑,扔到了姜齐面前。

    “你该清楚,你什么也改不了。”

    “便是你死了,最多也就是给你的兄弟们让一个位置,其他的还是要被淘汰下去。”

    “他们可都高兴等着呢。不像你,只要自己干净。”

    “你要如何选?”

    姜齐竟直接拾起了剑,声音中不带一点犹疑。

    “儿臣自当向这天地证一个‘仁’字。”

    杏白的纱幕上喷过一道殷红。

    起先是碎点,而后很快流动起来,垂成一条条血痕。

    血渍最是难以清洗……这样的人的血,会不会在百年后凝成碧玉呢?

    可惜现在只是泥浆似的淌出来,濡湿了垂地的锦帷。

    新丧亲子的先帝一点也不见悲怮的颜色,只是站在帘后,沉默半晌,冷哼了一声:

    “一点也不肖我。”

    第29章  但他还是不想让姜孚看见这些。

    “直至今日, 我也仍然无法理解大哥为什么那样果决……或许这正是我不如他的地方。”

    岂止他自己,剩下十余个兄弟都只想做那“以暴易暴”的赢家,谁想过要跳出这蝈蝈笼呢?

    姜孚并非不能理解仁王的想法, 也钦佩他宁死也要保全兄弟的仁爱之心。

    可是如果当时站在那里的是他,是他和老师, 他会怎么做?

    他想不到, 他当时太小了, 也不能像大哥那样敏锐地发现身边潜伏的人。

    老师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即使知道了,他也……

    他看向身侧, 帝师正担忧地看着他的脸,一分一毫消极的情绪都不肯放过,唯恐他落进为往事消沉的巢窠里。

    ——他也只会想赢。

    为了保全老师,保全母亲,保全自己而争。

    他终究只是个俗人, 在凡世间仍有许多想要的东西,做不到大哥那样干干净净。

    仁王府不算过分奢华,可许多人却终其一生也摸不到这里的门槛;皇帝的长子本是最稳当的位置,只要仁王愿意,就可轻易在夺嫡的腥风血雨里站稳脚跟……

    但姜齐就是抛弃了这一切。

    那道洗不掉的血痕好像在轻蔑地,永恒地嘲笑着所有人:

    你们不惜残害性命,滥杀无辜也要追求的那个所谓至上的位置,于我而言, 一文不值!

    若他有足够的能力, 他自当保下所有人, 无论他们是否拿刀剑对着自己;若他无权无势,那么拿命换下另一个异母兄弟也聊胜于无。

    他为何无权无势呢?……因为他不愿伤害自己的兄弟们。

    这便是一个无解的循环了。

    钓饵在先帝手中, 他们都不过被挑选的池中物而已。谁的鳞美,谁游得快,谁愉悦了垂钓者,谁就可做下一个持竿的人。

    奉德帝瓮中煎煮的是这天地,他们与那些短命的蜉蝣卿又有什么区别?

    ……

    “父皇说大哥不像他,于是将大哥抛弃了;但父皇最终选了我……”

    姜孚蹙起眉,无望地看向帝师。

    他也是那样的人吗?他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他心中其实有答案,不然也无法在这位置上稳坐至今。但他又是那样想知道,老师是如何想……

    看着他长大,最了解他的老师,是怎样看他的呢?

    沈厌卿的回答是抬手揉开了他紧皱的眉心。

    “陛下心细,想的也多……但其实谁都看得出,陛下是最合适的人。”

    姜孚践祚以来,没有冤杀过一个人,没有下过一条不恰当的令。

    勤勤恳恳地上朝,认认真真听着老臣们的建议,照着开国时设下的框架修修补补,并不多做什么新的改动。

    刚从战乱中平息下来的民生,最需要这样的君主。

    姜孚的眼睛好像能看见无穷的远方,无穷的往后;这年轻的帝王像是心中有一把尺,又有一杆秤,计量着这天下的事情,从未有过一毫偏差。

    姜孚向前倾身,以额头抵住沈厌卿的手,合上双眼:

    “嗯,只要是老师说的,我都相信。

    ……

    游游逛逛不觉间已是正午,安芰说不放心宫外的饮食,要二位回宫去用膳。

    沈厌卿本以为这就算结了,姜孚却一边往正门走一边规划着下午再来。

    临上车前,仁王府的总管畏畏缩缩地来送驾,沈厌卿微笑回应——虽然隔着纱。

    “奴才仍教他们都封着,等着下午陛下和这位大人再来……”

    下一秒沈厌卿却回身,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五个指甲几乎扎进肉里。

    方才还笑的和煦如春风的帝师,此时表情完全冷了下来:

    “你是惠亲王的人,为什么在仁王府?”

    “奴才不……”

    在皇帝和安芰反应过来之前,沈厌卿已出手如电,一拽一踩卸了这人手脚的关节,又拉脱了他的下颌,伸出两指,从其槽牙间摸出一个银钩挂住的蜡封小丸。

    做完这一切,沈帝师好像才放松了些,信手丢了那东西,在对方肩膀上擦了擦手。

    “不用狡辩,我认得你的脸。奉德十八年九月廿四,你跟着惠亲王进过宫。”

    “当时你站的很后面,怎么今日倒有这样的忠心?”

    “唔呃……”

    那“总管”下颌脱臼,说不出完整的词,只能狰狞地盯着沈厌卿,不知是被话激的还是疼的。

    “有胆子弄这些手脚,没胆子死的快点。七八年过去了,也不见你们长进。”

    沈厌卿难得有一丝笑意也无的时候,眼神扫视间,倒有些瘆人的意思。

    他尽量背对着正走近的姜孚,不让对方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姜孚侧身与安芰说了什么,安芰诺了一声,去安排了。

    沈厌卿忙着压制手下人的挣扎,没能听清,心中劝着自己:

    都摊牌了,总要有这一天的,与其端着那不值钱的架子,还不如趁现在多做点事……

    但他依然试图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动作。

    他知道这些年姜孚或许见的不少,或早已习惯,但他还是不想让姜孚看见这些。

    至少别看见他做这些事。

    好在姜孚停在了距他几尺多位置,也没有出言相询。沈厌卿手上发力,把“总管”按倒跪下,踩住对方小腿。

    “姚伏在哪!”

    他没去搜对方的身。

    他知道那群人没胆子在这对皇帝下手,更不敢在身上带什么武器。此时时间宝贵,容不得一点多余的动作。

    沈厌卿俯身贴到对方耳畔,压低了声音,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问你,姚伏,姚太从,藏在哪了?”

    “——你知道落进我手里会怎样的,对吧?”

    “早些说了,我也好给你个痛快。”

    沈厌卿不得不承认,他虽然在述罪时说得可怜,可是如今重操旧业,再做起这份行当,全身的血好像都沸了起来。

    他知道从哪里捅进去能听见对方最惨的叫声,用什么力道能活剥出对方的筋和骨头,挑开哪条血管能让人死的最慢最可怖……

    他伸手按在对方的脖颈上,那处脉搏跳得很快,很快。

    比起这些质量低下的野路子,他还是更怀念曾经那群对手。

    惠亲王一脉也真是落寞了,姜十佩要是知道现在是这群废物扯着他的旗号办事,不知道会不会气的从坟里坐起来……

    那总管依旧猛地摇头,求救似的将目光越过沈厌卿,投向皇帝。

    沈厌卿提了一下嘴角,手下力道更甚:

    “他是我养大的,你猜他信我还是信你?”

    “我和你打赌,就是现在在这把你剖了剐了,他也不会说一个字,你要不要试试?”

    对方“呜呜”的声音听的他心烦,他起身,抬头朝花树间叫了一声:

    “二十二!”

    树间跳下来一个瘦小人影,接过他手里制住的人。

    因着是白天,其伪装反倒是淡粉色的,和花瓣几乎融为一体。

    沈厌卿短暂愣了一下的功夫,姜孚已经走到他身侧,解释道:

    “这些年折了几个……这一个在任上三年了,还算趁手。”

    在沈厌卿离京前,皇帝的暗卫中领头的就叫“二十二”,是个男子。几年过去,名号没改,不想人选却换了几个了。

    那暗卫以极快的速度用绳索将人牢牢捆住,才伸手一抱拳。

    “二十二见过帝师!帝师万福!”

    是个脆生生的女声,听着年纪不大。

    沈厌卿收回思绪,点点头:

    “学了多少?”

    “回帝师!都会!”

    也是,毕竟是领头的,若是差了什么没学,岂不是让人担心皇帝的安危?

    沈帝师沉吟了一下,开口道:

    “那就劳烦你把他押回去,从第五道开始往后用刑,应该要不了多久。”

    “注意些,别死了。不管说了什么,供了什么,都记下来。”

    “若是提到姚伏……你知道这是谁吧?”

    “晓得的!前辈与我交接过!“

    那暗卫连连点头,沈帝师竟从这动作里看出了些活泼的意思。

    他按捺住摇头笑笑的冲动,接着绷着表情道:

    “提到了就速报。另拨一批人,尽快把此人揪出来。”

    “不限你们日子,但越快越好。”

    二十二又应声好,很是欢快地拖着人下去了。

    沈厌卿调整好表情,才回身看向姜孚,有些局促道:

    “让陛下冒险了……此人可疑,臣从入门时就看出来了,只是不好打草惊蛇。”

    “而其身份的事……晚些臣或可找到证据。”

    姜孚却毫不关心那些,只是微笑道:

    “老师好利落的身手!之前我想象过许多,今日还是第一次见。潇洒如此,实在让人心动——”

    沈厌卿移开视线:

    “……见笑。”

    干老本行的时候光顾着恣意方便,眼下要解释,反而脸上耳后都烧起来了。

    方才还直接调了皇帝的暗卫……说着自己不配做什么帝师,结果一遇事什么拘谨小心都忘了,顺口就把人叫出来使唤。

    实在是荒唐呀……

    不及他说些什么——他也想不出要说什么,安芰已回来了,端着一盆飘花瓣的温水,奉给他。

    姜孚则抽出一条帕子来。

    “旁的都先不论,老师方才辛苦了,先净手吧。”

    “宫里等等会送菜来,还有再添的人手。”

    “既然连三哥都感兴趣,仁王府一定有东西。”

    “找到之前,今日我们先不必离开此处了。”

    第30章  在新一片哭声震天中,带着半身血狂笑而去。

    菜色不错, 御膳房显然为这外出的任务用了心思,挑的都是冷些也不耽误味道的菜。

    又另备了金炉银丝炭,遣了人来王府重新热上。

    可惜吃菜的人心思全不在这上。

    几人被食不言的规矩压着, 不得不一言不发,只急着吃完尽快商讨。

    沈厌卿饮了茶, 摆摆手, 示意把点心摆到皇帝那边去:

    “……许多旧事缠丝未了, 果然不是一天两天能说清的,眼下只好由臣勉力做些解释。”

    “陛下想先听什么?”

    姜孚即答:

    “姚伏。”

    帝师的过往太丰富,这些故人竟一个接着一个蹦出来, 个个都像是有着许多荡气回肠的故事。

    姜孚觉着,要是问不清楚,恐怕回宫去把明年的安神香都烧完也睡不着。

    他压下许多心思,和颜悦色道:

    “不知此人是谁?朕是否该称一句‘师伯’呢?”

    平常无事时,皇帝都是谦和用着“我”的自称。

    一用上这个“朕”字, 若不是什么极正式极官方的场合,就是要拿身份压人了。

    ——也真是好笑,都贵为天子了,竟还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小心思。

    沈厌卿失笑,拍了拍姜孚的膝头,让他放心:

    “非要说的话,算是我半个师弟。”

    “但他是个给人打下手的,并不算在我们一行里头。”

    姜孚的注意力停在“我们”那两个字上, 刚要追问。

    却又听沈厌卿沉吟一下, 神色间竟带上了些可惜:

    “他能力本是够的……但想法与别人不同, 自己选了那条路。”

    ……

    时节一到,便会有许多雄鸟在林中占场。

    歌鸣起舞, 昼夜不息,为的是求取伴侣。

    若此时一只雌鸟飞来,穿游叶间,见许多姿态各异的异性朝她搔首弄姿,一时做不出抉择,那要如何呢?

    不妨将情况划分的简单些:

    若是选了壮而美丽的,就要与其他闻曲而来的雌鸟共侍一夫,一份食粮分了许多次才能到手,终日算计争夺;

    若是选了瘦而弱小的,那就不必担心竞争的事——因为这样低下的到处都是,选之不尽。

    好处是,这雄鸟只一心一意对她一个,可以占尽其资源。

    简而言之,富人妾与穷人妻的区别。

    要如何选?

    噢,雌鸟其实也可以不做选择,而是振翅而上,应九霄之召,飞到东海的边界去尽兴高歌。

    但这是鸟才能做的事,眼下考虑的是蜉蝣卿,他们作为先帝的棋子,被困死在宫里,并没有这么幸运的机会。

    二选一,如何选?

    讲求贞节的理学家们往往要说:

    “宁做穷人妻,不为富人妾。”

    不论悦耳与否,这毕竟是一种考虑。

    若是侍奉皇子,显然独占其身边的位置,混个最脸熟最亲密才有出路,行事也方便。

    因此,沈厌卿及其直系同门大多选了前者,同时挤掉了其他一切试图与自己竞争的人。

    但姚伏这个人很不一样。

    他不仅要做富人妾,还要大做特做,做的人尽皆知。

    实在离奇。

    据说他是经过了一番仔细推理思量,才大言不惭道:

    “做壮鸟的妾所分到的食物,多于做瘦鸟的妻。善哉,吾从美!”

    随后就飞速打包行囊,投入了一看便是前途无量的姜十佩和明子礼门下。

    奇也怪哉,居然没有被明子礼踢出来。

    大概此人确实有点水平,做着后勤的事情,能帮明子礼减负不少,也确实得姜十佩的欢心。

    但沈厌卿的兄弟姐妹们对此大为唾弃,争抢着骂他只要富贵不要脸皮,拒绝承认自己曾经和此人在一扇窗下读过书。

    择主岂能和讨食一样!

    光算计食粮的多少,不顾念主上的恩情。目光短浅如此,狼心狗肺——陛下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

    姚伏对此仿佛毫无察觉,美滋滋享受着锦绣加身荣华不尽,身上的担子还比首席轻上不少。

    称不上偷懒摸鱼,但也是在皇子间乱成的一锅粥里划水划得尽兴。

    奉德十九年漫天的的刀光剑影里,此人竟能保全自身,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掉过。

    沈厌卿一行人累得几乎要先后到阎王爷那里提前报道的时候,他还蹲在惠王府花园里喂天鹅。

    有人骂他:天鹅尚知道一夫一妻至死不渝,你却在这里耍滑!

    姚太从抛尽手中小米,正色答道:

    天下的鸟数之不尽,难道个个都要人去学?那我怎么不去填海,不去送信,不去捧太阳上天?

    不待对方再骂,他又补充道:

    因着我这颗心都牵在惠王殿下身上!

    任是羲和驾车亲自来请,我也不愿挪动一分一毫。

    沈厌卿念起此人言行就想苦笑:

    论及脸皮的厚度,同辈人还真没有哪个比得过他。

    ……

    姜孚也适时笑出声:

    “听起来是个福大命大的,那他如今——”

    沈厌卿知道这是问到重点上了,连忙正色道:

    “臣不能确认,但此人确实没有死在奉德十九年至崇礼二年前后。”

    换言之,就是没有死在他手上。

    也没有被他确认过尸首。

    “这是臣的失误……确实输了此人一着。”

    说是输也有些不恰当,但是实在是低估了此人弃主求生的信念和过于低下的素质。

    也怪他当时太死忠,真以为蜉蝣卿里全是其他那些去一封信就可令其自杀的货色。

    一点也想不起来,还有人自始至终都没束住那颗活泛的心。

    ……

    奉德十九年七月明子礼失踪后,姚伏迅速顶上了他的位子,站到了惠王身边。

    惠王本以为自己行将失势,失尽人心。

    却不想这位平常不露锋芒的先生竟挺身而出,一改先前隐鳞藏彩的窝囊样子。

    尽心尽力协助他主张大局,事事都办的妥当安稳。

    一时间,惠王府看起来竟也不比明子礼在时差上多少。

    惠王思虑几日,打探不到允王府和宫里的动向,局势愈发危险,终于决定鱼死网破,最后一次与自己的七弟争抢那个位置。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放手一搏!

    姚伏则没有提出任何意见——这是他与明子礼最大的区别。

    明子礼会与姜十佩商讨其每一个决定,不认可的绝不许执行。

    而姚伏则只会低下头诺诺答应,顺从得真如买来填房的妾侍。

    姜十佩不是喜欢独断专行的人,也不爱听马屁,对此不甚适应。

    但毕竟也没得选了。

    待到动身那日,姚伏替他准备好了一切事物,牵着马送他到王府门口,认真说道:

    “若是日后富贵了,不求殿下记得我,只希望殿下千万不要忘记明师兄啊。”

    惠王大为感动,拍拍他的肩,带兵走了,激起一路飞尘。

    姚伏则抹着眼泪,步伐不急不慢,踩着石子小路走回书房。

    下人问他:

    姚先生,您哭什么呢?

    姚伏由抽泣转为嚎啕,惊飞了数只树上的鸟:

    我跟了殿下这么多年,实在是放心不下他啊!

    一时间许多人都感动于他这赤诚忠心,跟着哭哭啼啼起来。

    惠王这一去生死未卜,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也都系在他身上了。

    若是事成,他们都能迁到宫里去,享一辈子荣华富贵;若是事败,他们连做了刀下鬼都不知要埋在哪里!

    一团震天哭声中,姚伏转身朝马厩走去,牵了一匹好马,边哭边走。

    有人哭着拦他,他也哭着答道:

    不要拦我!我要到殿下身边去!我虽然没什么能力,但是有一颗愿为陛下挡剑的心!

    那人则扣住马头,拽的死紧,哽咽着说:

    殿下早担心先生的安危,吩咐了,说他回来前哪里也不能让先生去啊!

    姚伏又仰天大哭三声,眼泪突然停了。

    这代理了三日首席的姚先生收起愁容,露出森白的牙,冷笑了几声:

    “我就知道这厮信不过我!”

    若是明子礼随行,此时定两马并辔跑的高兴呢!

    “——无妨,他也不像个能成事的!”

    随后拔出佩剑,电光火石间剁下了对方的手。

    那拦他的人还不及惨叫出声,又被他一剑刺向颈间了结了性命,鲜血喷了满地。

    霎时间,府中人全安静了。

    姚伏一手牵马,一手持剑,眯着眼环视四周。

    有拔出武器对着他的,有跑了报信的的,但更多的是畏缩不敢上前的。

    ——先不说姚先生此时跑了,追罪未必会追到他们身上;即使是看着马笼头上挂着的那只断手,也不得不为自己的性命多加考虑。

    姚太从翻身上马,剑光如电,又杀了几个拦路的并王府门口的守卫,如入无人之境。

    在新一片哭声震天中,带着半身血狂笑而去。

    从此再不见此人任何踪影。

    ……

    姜孚几乎要鼓起掌来。

    “想不到那几年里还有这样的侠情传奇。”

    沈厌卿无奈看他:

    “叛主背心本是死罪,陛下怎的当成故事听了?”

    姜孚眨眨眼答道:

    “姚先生此举,不是为我和老师省了许多事么?”

    惠王一死,惠王府连失三位主心骨,乱作一团,沈厌卿留的后手们相当容易地就打包全收拾了,倒算个意外之喜。

    “再者,老师有意留下他,大概也是想着今日能为我们所用吧?”

    沈厌卿离席再拜:

    “陛下明察,臣实在有愧。”

    此人性子奇特,蜉蝣卿出身却不忠于自己的主上,背负着满身才华不得重用,苟活至今日一定心怀不甘。

    棋子无主不能行事,姚伏游离在外不成气候,正是捉出来重新启用的好时机。

    就像是树间穿过的锦鸡,谁展网捞下谁就可剪它的彩羽,给自己的衣饰添一份装点。

    虽有前科,但若小心控制,未尝不可以一用。

    年轻的君主站起身,呵住帝师双手:

    “老师都是为了我好,我怎么会怪罪?”

    “您方才诈那贼人时,我就有所猜测了。”

    帝师心思深沉,若真认为对方背后是这位姚先生,定然不会直接相询,以防打草惊蛇。

    而那些贼人若没能勾上姚伏,大概受刑时不用多久便会将所知和盘托出。

    为的是对这位一想便是可疑的前惠王客卿进行攀咬,吸引视线。

    盼他们失算入局,查错方向,为后来人争取时间。

    可惜啊。

    姜孚有些高兴地想着,可惜老师话里的那些意思,尽皆让他听懂了。

    眼下无需老师多做半分解释,他便清楚老师想做什么。

    默契呀,默契。

    无可替代的默契!

    沈厌卿惭愧道:

    “这也是一招险棋。”

    “臣以为,姚伏这样的人,虽然不可共苦,但可同甘。”

    至于要清理惠亲王的旧部,此人更是不可或缺的人选。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若是他没猜错,对杨家的构陷恐怕也与这群人脱不开关系。

    敢对姜孚的母家下手,又盯着姜孚的位置……

    奉德十九年留下的旧帐,也是时候好好清算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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