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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审讯(下)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公堂大门外白晃晃的光里忽然多了一道人影,凌皓瞪大眼看着来人,“姑父?”

    “姑父”两个字落地,宋源脊背一僵,原本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当即跪伏着身转过脸来。他不管不顾地朝门口跪行几步,可甫一看清来人又忽然顿住了。

    “姑父,你怎么来了?”凌晧迎上前,见到蒋昀身后还跟着个矮胖的身影,霎时变了脸色,“嚯,原来还有龚大人。”

    地上的宋源迎着白晃晃的光张了张口,也不知在看谁,半晌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岳父大人……”

    “子谦,你怎么……?”龚士昌目光在宋源身上逡巡,抬手指了指他,又茫然地看向蒋昀。

    凌皓瞥见龚士昌这副复杂又精彩的表情,险些没笑出声来。他双臂抱胸,适时讥诮道:“龚大人,子谦怎么了?毫发无损你反倒不高兴了?”

    龚士昌满脸的复杂化为愠恼,双袖一拂,负手朝堂内走去。

    魏知砚也站起身,朝来人拱手行上一礼,“驸马、龚大人。”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蒋昀,又将目光移向他身后的龚士昌,冷声道:“怎么,驸马今日不教太子,改教尚书大人了?”

    “你!”龚士昌那张圆脸登时涨红,还欲开口争上两句,却不防被人抬扇一拦。

    “诶,晚辈说笑罢了,龚大人怎的还计较起来了。”蒋昀收回折扇,放在掌心缓缓敲着,“望月楼一案牵涉甚广,既是公审,东宫理应听审。可太子殿下毕竟年少,皇后娘娘担心他见不得血腥,于是便让本驸马过来听听。”

    言讫,他越过陆乘渊,朝凌晧与魏知砚微微颔首,兀自往堂侧首的太师椅里一坐,慢条斯理地理着锦袍,“你们只管审就是,本驸马不过奉命来听听,回头也好给太子殿下讲讲这治狱之道。”

    几句话下来,薛南星大致听出些眉目。论辈分,这驸马是凌晧的姑父,也就是当朝荣安公主的驸马,陆乘渊的姨丈。论官职,驸马按律不得掌实权,可不知怎的做了太子的半个太傅,也就有了眼下代东宫听审这一出。

    换言之,论身份论地位,这位驸马爷踏进这个公堂,甚至坐到上座都无可厚非。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这姿态摆明是端着长辈的身份压陆乘渊。

    思及此,她转眸去看陆乘渊的神色,却见他不急不恼地命人奉茶,瞧不出一丝不满,甚至连丝毫意外都没有。

    薛南星方才见到宋源的反应,原本还有些担心,直至目下看到陆乘渊眉梢眼底的淡然,心中不由安定几分。

    沈逸察觉出来者不善,心知不宜再拖延,于是速战速决,“望月楼坠亡案、南湖沉尸案二案并审,人证物证俱全,凶手已确认系晋平侯府世子宋源。来人,将罪状拿来,给他签字画押。”

    他转身一掀袍摆,朝上坐的陆乘渊拱手请示,“王爷,有关此案与龙门县换粮案的牵连,是否交由影卫司审讯?”

    沈逸话中的意思已然明了,大理寺公审牵制众多,尤其是眼下,牛鬼蛇神皆在,不宜再当场用刑。不如将这烫手山芋交给影卫司,料蒋昀的手再长,也伸不到皇上直掌的机要部门里去。

    陆乘渊听罢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啜了口茶,道:“不急。既然是公审,也得听听诸位大人的意见。”

    他眉尾微挑,看向蒋昀,“驸马先说?”

    蒋昀刚吃了口茶,听了这话,笑言道:“我就是个翰林院侍讲,说到底不过是听个热闹罢了,哪里敢有什么意见?”语声一顿,又道:“不如看看另外两位大人有何意见?”

    魏知砚朝二人稍稍一揖,“下官认为,既然此案证据确凿,宋源也已认罪,将其交由影卫司审讯,再依律处治即可。至于影卫司如何审,就不由下官置喙了。”

    “审讯?还要如何审讯?”龚士昌一听这话,立马腾起身,急道:“死的不过是一个小倌和一名妓子,也是那些贱人纠缠得紧,逼得子谦动手的。他不过就是一时鬼迷心窍,还要如何审讯?难道要……”

    “砰——”

    陆乘渊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龚大人……”他一字一句,如冰尖坠地,“人就是人,大可不必加一个‘贱’字。”

    薛南星原本垂眸立在一旁,听了这话,心弦竟是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抬眸去看他。

    只见陆乘渊站起身,负手走出两步,对龚士昌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这个道理龚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龚士昌陡然被着凛然的气势摄住,自知理亏,只得将语气放缓了,“那是当然,不过此罪祸不及家人。王爷也知道,小女生产在即,她身子本就虚弱,若是子谦在这会儿出了事,小女怕是母子难保啊!”

    陆乘渊冷冷地扫一眼跪伏在地的人,“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就该预料到这个后果,而不是等到现下再来求本王。”

    龚士昌见他软硬不吃,一张脸阵红阵白,默了半晌,只得看向蒋昀。

    蒋昀听了一阵,这才搁下茶盏,不

    急不缓道:“宋源犯错是事实,可龚家二小姐和腹中孩儿确实无辜。昨日我见着侯爷,身体也不大如前。”

    他将目光移向宋源,“依我看,不如让这孩子死得体面些,只当是一般的情感纠葛失手杀人。若是将个中种种大白于世人前,只怕侯爷和龚家小姐都难保咯。”

    龚士昌抢着又道,“是啊,王爷不看龚某人的面子,也看看晋平侯府的面子。老侯爷从前与陆将军一同南征北战,多少都是有些情份在的。若是侯……”

    “侯爷”二字未出,陆乘渊一个眼风扫来,眉间尽是肃杀之气。

    龚士昌看着他眼中的森森冷意,心中顿生怯意,顷刻息了声。

    蒋昀心知龚士昌触了不该触的逆鳞,眉心一紧,厉声道:“龚大人这是什么话,宋源犯错就是犯错,又何须拿陈年旧情来说事!”

    凌晧见状,再忍不住,不顾魏知砚阻拦,冲上前指着龚士昌怒道:“你女儿的命就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梅香姑娘何其无辜,只因看了他一眼就惨遭毒手。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她的血都快流干了,也要拼命留着最后一口气,可最后却被他宋子谦扔进湖里活活淹死了!”

    “闹够了没?”陆乘渊寒声喝道。

    众人皆是一惊,堂内霎时静下来。

    陆乘渊阖了阖眼,再睁眼时,眸中的肃杀之气已然全无。他面无表情地扫一眼龚士昌,转而看向蒋昀,却是在对沈逸道:“宋源既然已经交待清楚,此案也无需过于纠结。人就留在大理寺,待宋少夫人生产后再论罪定罚。”

    “表哥,你怎么……”凌晧正欲争辩,却被魏知砚抬手拦住,“云初。”

    魏知砚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龚大人,不想本驸马今日竟做了件好事,你可得好生安慰你那女儿和亲家。”蒋昀挑了挑眼尾,淡淡扫一眼堂内几人,目光又在宋源身上停留片刻,单薄的眼睑下是森森寒芒,“子谦贤侄,你也不必担心,此案到底是你犯的错,等闲不会连累到侯府。”

    宋源双手紧紧扣住地面,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

    堂审毕,陆乘渊与沈逸去了后堂议事。

    薛南星跟着凌皓和魏知砚往大理寺外走,此刻已是斜阳日暮。

    “知砚,你方才拦我做什么?那老东西我早就看不惯了。”堂审毕了半日,凌晧仍是怒气未消,“你们方才站在后头,是没见到他那副嘴脸……真是想想都来气。”

    “用不着见到,单看你的表情,猜都猜到了。”魏知砚揶揄道。

    “你还笑?”凌皓又侧头看向薛南星,“耿星,你说,那老东西气不气人?”

    薛南星正垂眸想着什么,猛然被他一叫,怔了怔,“气?”

    她望了眼天色,斜阳日暮里,天地间一片悠淡的霞色,几乎下意识道:“是,天气挺好的。”

    魏知砚眼尾微颤。

    凌皓看一眼薛南星,又白了眼魏知砚,一拂袖,“懒得与你二人说,吃酒去了。”

    薛南星还未反应过来,凌皓便没了人影,再展目朝衙外一看,人已经出去了,身侧还多了一道倩影。看着凌皓与琴枝笑谈着上了马车,薛南星摇了摇头,唇角笑漪清浅。

    她收回目光,见魏知砚还在,有些诧异,“魏大人怎的不一同去吃酒?”

    魏知砚看了眼衙外,笑道:“云初去的地方不适合我,我这个人更适合在衙门里对着卷宗。”他顿了一顿,反问,“你呢?”

    “我?”薛南星指了指自己,展眉而笑,“大人不知,别人吃酒是千杯不醉,我是沾酒必醉。吃我在行,可这喝酒嘛,还是免了。”

    魏知砚看着她,“说到吃,我知道有间小馆的南方菜肴味道不错。既然你吃在行,不如一同去品鉴品鉴,如何?”

    薛南星一愣。

    她本只是随口一提,没承想这魏大人竟然客套至此。她本想拒绝,可这一日下来,除了趁休堂时抿了几口茶,就全凭胸中的一口气撑到现下。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南方菜肴,肚里竟不争气地咕噜作响起来。

    魏知砚似乎听到什么细微地声响,眼眸一弯,温柔不逊漫天的斜阳,“那我当你同意了?”

    “走吧。”魏知砚说着,拉起薛南星的手腕往外走,边走边道:“那家店唤作‘凤南馆’,就在凤南街上……”

    说到“凤南街”,魏知砚顿了顿,紧了紧握在手心里的腕子,似乎在确认什么。或许他想确认这次他已经牢牢握住了,确认她不会再像那晚一样突然消失了。

    “其实那日在凤南街……”

    “王爷?”

    魏知砚手中一空,只见身后的人抽回手腕,怔怔地望着门口。

    长指微微一颤,他默然收回手,负于身后,将指尖生生掐入掌心。

    薛南星方才听魏知砚说到“凤南街”,她其实是犹豫不定的。

    一来那里是她砸伤魏知砚的地方,她还未想好拿什么向他正式赔罪,却先要人家请她去凤南街上馆子,属实说不过去。二来凤南街位于城南,这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若不曾交待一声就走,那“活阎王”指不定要如何斥责她。

    犹豫间,人已经被魏知砚拉着走到了府衙门口。薛南星甫一抬眸,便撞入了一对如渊的深眸。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王爷?”薛南星几乎本能地抽回手腕,一时间竟莫名有些……心虚。

    斜阳余晖落在陆乘渊身上,分明是夏日耀目的万千霞光,此刻从他身上再反照过来,却寒得刺骨。

    “乘渊?”魏知砚先上前几步,笑着道:“我与耿星正打算去凤南街,那里有间南肴小馆不错,你可要一同去试试?”

    “哦?”陆乘渊单眉一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薛南星,辨不清眉眼中的情绪。

    他淡淡地道:“不了。今日公审你也看到了,远不止处治宋源这么简单。”声音略一停顿,又似有意无意地抬高三分,“且这案子牵涉到一桩旧案,本王如何能抛下案子走去城南吃酒。”

    薛南星心下一沉。

    这话摆明是说与她听的,说什么牵涉到旧案,魏知砚可能不知,但她心知肚明,说的就是康仁十二年的案子。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陆乘渊说完,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坐在车头的高泽一扬马鞭,车轮辘辘,扬长而去。

    魏知砚收回目光,折首却见薛南星仍旧凝眸望着陆乘渊离开的方向,不由地心里一空。

    他沉默地看着薛南星,好一会儿才温声道:“马车备好了……”

    薛南星缓过神来,诚恳地施以一揖,“魏大人,实在抱歉,我突然想到还有要事未毕,就不扰大人兴致了。日后得了空,我定请大人去那间凤南馆,向大人好好赔罪。”

    魏知砚的眸色随着渐褪的霞光黯下来,安静地道:“那……我送你回昭王府可好?”

    薛南星促狭一笑,摆手道:“多谢大人,不必了。”

    魏知砚望着她疾行而去的背影,寥落地笑了笑。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答案,其实他何必再问。

    第52章 求字那熟悉的味道,该不会是…………

    薛南星匆匆别过,便折身转入日暮里。

    她沿着长乐街往外走,甫一转过小角门,远远便瞧见陆乘渊的马车停在街口。

    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步子不由加快了些。

    方走出几步,忽然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叫住,“程公子——”

    薛南星回首,只见角门檐下立着一道倩影,一身藕色衣裙,朝她盈盈欠身,一双翦水秋瞳,映着昏黄的暮色,楚楚动人。

    是薛茹心。

    薛南星一愣,“薛小姐?”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下意识望了眼长街尽头的马车,迟疑着道:“王爷他……”

    “我知道。”薛茹心不等她说完,柔声打断,“民女知道王爷在街口等着。”

    薛南星又问:“那薛小姐……?”

    薛茹心往檐下挪了半个身子,似乎不想被远处的人瞧见,待站定了才道:“民女是特意来寻程公子你的。”

    此话一出,薛南星心中疑惑更甚,“寻我?”

    “嗯。”薛茹心低下眉,捏着巾帕的指节紧了紧,柔声道:“想劳烦公子替民女传句话给王爷。”

    “传话?”薛南星先是一怔,尔后百思不得其解,薛茹心

    究竟为何会突然找上她。

    薛茹心见她不置可否,眸色一下子黯下来,难掩失落道:“若是公子为难那便算了。”

    她生得细眉细眼,娇弱动人,且不说薛南星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饶是不知,见她如此模样,也是怜惜。

    薛南星忍不住宽慰,“倒不是为难……只是我人微言轻,在王爷跟前也说不上话,怕误了薛小姐的正事。”

    “不会的!”薛茹心神情楚楚地看着她,肯定地道:“王爷能让公子进王府,又随他一同查案,定是对公子高看几分的。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只要公子愿意,定能帮到民女。”

    话已至此,又是一个世家小姐委身来求,若再推辞似乎过于不近人情了。

    薛南星默了一瞬,只好应声同意。

    她听了才知道,说是传一句话,实则是托她办一件事。

    事情说来并不复杂,不过是太后寿辰将至,薛茹心亲手绣了幅万寿图作为太后的寿礼,可她绣完后总觉得单调了些,思来想去,想请陆乘渊在这万寿图上题个字。

    “王爷一手行书写的极好,若能得王爷题字,民女这份寿礼定会熠然生辉。”薛茹心话到末了,仰慕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既是尽孝心的好事,其实薛小姐何不亲自去问王爷呢?”薛南星问道。

    薛茹心听这一问,神色有些错愕,片刻,垂下眼帘道:“实则王爷对民女有些误会,眼下还在气头上,若他知道这幅图是民女所绣,想来不愿在上头题字。所以这才想请程公子代民女向王爷求几个字,届时我再照样绣上去即可。而这字……只当是公子你所请,可好?”

    薛南星一时踯躅。

    她记得听凌皓提起过,去年春猎,陆乘渊曾于兽群中救过薛茹心,后来二人迷了路,临到傍晚才回营。照理来说,经此生死之事,二人应越走越近才是,可不知怎么,春猎后陆乘渊对薛茹心的态度愈发冷淡。目下听薛茹心的意思,似乎此前发生了什么事,惹了陆乘渊不高兴。

    可究竟是何事能让陆乘渊对太后看中的人如此态度,倘若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贸然去请陆乘渊题字,只怕事没办成反倒迁怒于她。

    薛茹心似乎瞧出她的犹疑,连忙道:“公子放心,民女与王爷不过是闹了点小别扭,王爷也并非真的生气,不过是缺个台阶。到时太后在寿宴上见到这幅绣图,凤颜大悦,便是最好的台阶。”

    她莞尔一笑,“公子不也说了吗,尽孝心是好事,王爷又怎会斥责公子呢?”

    听到这里,薛南星心中竟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那感觉实在陌生,像是盛着一壶煮到滚开的酽米醋,咕嘟咕嘟冒着酸泡。

    是了,他二人本就是太后极力撮合的一对,佳人才子之间能有什么误会,想来不过是男女情愫生出的小别扭罢了。

    可男女之事,又岂容她这个旁人插一脚。

    薛南星在心里略一掂量,抱歉地拱手揖道:“薛小姐,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主子的私事,我们做属下的实在不便插手。别说我并无理由去请王爷题字了,饶是想到理由,也不能保证王爷就愿意。况且……”

    她还欲再劝,却瞥见薛茹心睫稍微微一颤,转瞬便有泪光歇在睫羽上。

    薛南星语声一顿,试探地唤了声“薛小姐”,谁知三个字一出口,那睫羽上歇着的雨便“啪嗒”落下,接着就像断了线的珠帘般,再止不住了。

    “薛小姐,你别……我、我并非不愿帮你,只是……别哭……”薛南星断断续续说着安慰的话,心里也是乱成一团麻,手足无措地原地腾了几步。

    许是血脉连心,此刻薛茹心又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薛南星到底还是不忍伤了这个妹妹的心,“我、我答应你便是。”

    “当真?”噙着泪花的眼楚楚地看着她。

    薛南星点头,又交待道:“不过你知道王爷他高深莫测,我也才来了几日,尚未摸清王爷脾性。此事我只能尽力一试,还得寻到合适的时机,急不得。”

    薛茹心连连点头,抹了抹眼角,缓声道:“不急不急,民女等得。”

    —

    “人来了吗?”清淡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

    高泽跳下马车,展目望一眼车身后的长街,“回王爷,还没见着。”

    车室内沉默半晌。

    高泽扶着刀来回走了几步,每走两步就往后望一眼,直至不远处一道单薄的身影自暮色中飞奔而来,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他跳上车辕,朝车内的人禀告,“王爷,来了,跑着来的。”

    “嗯。”声音悠悠淡淡地飘出来,“跑得太慢,是得好好练练了。”

    “高泽——”声音倏然抬高。

    “属下在!”

    “走吧……”

    “走?”高泽猛地瞪大双眼,“现下?不等程耿星了吗?”

    “谁告诉你本王在等他。”语气冷得吓人,“再不走,你也一同跑回王府。”

    薛南星眼看着就要赶到了,只听当街扬鞭一响,“驾——”

    本已近在咫尺的马车疾驰而去,扬起一路尘土。

    薛南星急得喊出声来,“王爷……高大哥……王……”下一个字还未出口,哪里还见得到马车的影子。

    方才那点莫名的酸楚瞬间烟消殆尽,薛南星咬牙切切,“陆乘渊……”

    —

    昭王府虽然就在城东最靠近皇城的平康坊,可沿着东城墙绕出去,再走到平康坊,也得小半个时辰。

    已是暮色四合,薛南星这一路走回来,没少后悔。原本是担心陆乘渊生气,牵连她查案一事,可折腾了半日,还是惹恼了这位阎王爷,还不如先去填饱肚子,好歹死也能做个饱死鬼。

    薛南星拖着步子,几乎靠最后一丝意念撑到了昭王府,甫一迈入王府大门,这丝意念便崩塌殆尽。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她想,若是到了阎王殿,该说自己是饿死的还是累死的。未及她想明白,双腿一软,直直地往下倒去。

    “哎哟……程公子!”崔海吓得不轻,三步并一步上前去扶,“这、这是怎么了?”

    薛南星恍惚见到一个人影,声音尖细,是崔公公。她拼尽全力挤出最后一丝气力,虚弱地道:“公公,若是我死了,劳烦公公替我转告王爷,我有负王爷重托,来世再报王爷知遇之恩……”

    话音落,她两眼一抹黑,人便彻底失了知觉。

    崔海惶惑地回头,“王爷,程公子今日不是跟着您去大理寺听审么,怎的回来就成这样了?”说着,又朝薛南星上下一打量,没从她身上瞧出任何外伤,抬起眉头嘟囔道:“这浑身上下也没瞧见有伤,莫非伤在肺腑了?”

    陆乘渊负手立于一旁,淡淡地扫了眼地上的人,轻笑一声,“是伤到肺腑了,让厨房准备药膳。”

    他目不斜视抬脚离开,路过薛南星身边,脚步一滞,冷冷丢下一句,“记得,要用南方菜肴。”

    薛南星做了一个清晰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祈南县的义庄,那是她与外祖父藏身义庄的第三日。

    “外祖父,看,是鸡!”小南星盯着案桌上的贡品,重重地咽了啖口水。

    “嗯,那叫白切鸡。外祖父吃过,皮脆肉滑,鲜嫩多汁,咬一口齿颊留香……”程启光也咽了口唾沫。

    小南星两眼放光,“那我要吃鸡屁股!”

    “好,鸡屁股留给你。”程启光嘿嘿一笑,“鸡腿不好吃,外祖父替你吃了。”

    “不行不行,鸡腿我也要……”

    “我的鸡腿!嗷!”她飞身扑向大鸡腿,一口咬下去。

    咦?怎么瘦瘦的、凉凉的,闻一闻,味道还有点熟悉,再舔一舔,唔……是甜的。

    她还欲再咬上一口,方才张大嘴,手中的鸡腿竟然猛地挣脱几下,飞走了!?

    小南星大喊:“诶,别走啊,别……”

    声音戛然而止。

    薛南星猛然惊醒,待看清周遭一切,蓦地怔住了。

    这里不是祈南,是降雪轩,眼前也不是外祖父,而是陆乘渊。至于那个大鸡腿……

    她默默地用目光搜寻,瘦瘦的、凉凉的,味道还有点熟悉。

    等等,那熟悉的味道,该不会是……

    薛南星倒吸一口凉气,目光顺着眼前那人的手臂往下落,果然见到陆乘渊手背上一道新鲜的齿痕,上头还沾着隐约可见的口水

    印。

    她哑然张了张口,随即两眼一闭,一头倒回塌上。

    第53章 信任“解毒,玉泉池!”

    薛南星哑然张了张口,随即两眼一闭,一头倒回塌上。

    崔海命人将薛南星送回降雪轩,又即刻吩咐无白先煲一碗红糖水送进去,尔后一刻不停地去命厨房备膳。

    他到底已是年过半百,一通忙活下来本就老眼昏花,眼下甫一踏进降雪轩里屋就撞见这样诡异的一幕,着实惊了一跳。

    自家王爷坐在床沿上,一手端着红糖水,另一只手堪堪停在塌上那人的唇边。那位程姑娘不知着了什么梦魇,眼都未睁开,忽地抓起王爷的手又闻又啃,末了竟还舔了两下。

    然而更诡异的是,王爷不恼不怒,由着她犯傻不得止,见她一头倒回塌上,唇边竟然漾开一丝笑意。

    崔海简直不敢相信,愣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王爷能对新人有意固然是好事,可眼下这位新人,明面上是个男子呀。此前,崔海只想着让陆乘渊认定了她是程大人的义子,便不会再起旁的心思,可现下看来,倒是弄巧反拙了。

    他心里发着愁,嘴上不自主地叹出声来,“唉——”

    陆乘渊蓦地别开眼,柔和的眸光倏尔又恢复淡漠。

    他豁然起身,虚握五指,掩唇咳了两声,忽然又似想到什么,极不自然地收回手,顿了顿,又负于身后。

    陆乘渊瞥见崔海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将另一手中的半碗红糖水往他手中一塞,面带愠怒道:“喂不进,你来。”

    崔海看一眼塌上的人,尴尬地笑了笑,“程公子这是饿极了。”

    —

    “起来吧,王爷走了。”

    一听这话,薛南星掀开眼皮觑了一眼,见只剩崔海,便腾得坐起身,长长舒了口气。

    一口气刚下去,她忽又想到什么,忙问道:“崔公公,我方才是怎么回的降雪轩?”

    崔海直了直身子,“你放心,两个厮役一头一尾将你抬回来的。咋家亲自看着,发现不了。”说着,将手中的红糖水递给她,“来,先把这个吃了,缓一缓再用膳。”

    薛南星接过,笑着道了声多谢,仰头一口饮尽。

    “晚膳已经照着王爷的吩咐备好了,王爷交待了,用完膳就去他书房……”

    “嗯,听到了。”薛南星抬袖揩了嘴,自己将空碗放在床头,旋即坐到榻沿,匆忙把靴袜套上。

    一时间又听得崔海道:“咋家帮你也并非白帮,那晚你应承的事可别忘了。”

    薛南星微怔,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替陆乘渊解蛊毒一事。可去苗疆寻养蛊人都是后话,问题关键还是得让陆乘渊愿意,可眼下二人要查的案子还没一桩有眉目,他如何愿意抛下一切去苗疆。

    她心中略一思量,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道:“王爷又不愿服药了吗?”

    崔海叹道:“这药嘛,咋家劝劝还是能服的。只不过前几日蛊虫提前发作,又急又猛,怕是已经伤到了肌理。去苗疆解蛊之事也并非朝夕可成,按太医的意思,得尽快前往俪山行宫的玉泉池调理,否则蛊虫苏醒的次数增多便再难压制了。”

    “玉泉池?”薛南星听出关窍,沉吟一瞬,道:“所以,其实是有更好的法子压制蛊毒的,只是王爷不愿去?”

    崔海点头,“太后倒是想了个法子——今年夏天来得格外早一些,太后寿辰将近,她老人家会以避暑为由将寿宴设在俪山行宫。太后寿宴,王爷自然是要去的,到时你想个法子让王爷去行宫外的玉泉池。”

    “我?”薛南星蓦地瞪大眼。

    太后和崔公公都劝不动的人,她如何能劝得了。再一转念又觉得不妥,太后是昭王的长辈,崔公公又与他最亲近,而她不过是跟着他查案的下属,连个正经职务都没有,又该以什么身份去劝。

    薛南星垂下眸,涩然道:“公公,我何德何能能劝得动王爷……”

    不待她说完,崔海打断道:“你有办法劝得动王爷翻查旧案,有办法进的来昭王府,定能想到法子的。”

    薛南星辩无可辩,只得又接下一桩艰巨的任务。

    崔海的目光停在她脸上,若有所思片刻,突然道:“只是眼下你认作是程大人义子,王爷对男下属自然是严苛些,偏生你又是个女儿身。这饿个一顿两顿你尚且还能受得住,可这时日长了,以王爷那铁腕治军的手段,咋家还真担心你这身子骨熬不熬得住。”

    他迟疑一阵,又叹一声,“程姑娘,实则你为何还要瞒着自己的女子身份。你既由程大人收养,莫说是义女,即便是猫儿狗儿,王爷都不会放任不管的。若是女子,王爷可能还会心软几分……”

    崔海说得意味深长,薛南星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可一时间也未想明白,只道:“公公,若是女子,我还能近得了王爷身吗?我是跟着王爷查案,又不是做侍女,到底还是男儿身方便。”

    “唉……也罢。”话点到这里就够了,崔海不再多言。

    薛南星站起身,微敛起双眸,定定地看向崔海,“公公,说来奇怪,我还真从未见过王爷身边有女子。”她瞥一眼外间,又凑近些,压低声音,“莫非王爷他……好那口?”

    “呸呸呸,说什么呢?”崔海晦气地一扬拂尘,不假思索地道:“王爷那是有心上人,是用情太深,等闲瞧不上旁的女子。是,时日长了是有些闲言碎语,可那都是外间的流言,你怎么也跟着犯起浑来了。”末了,也不知是对着薛南星,还是对着自己,又喃喃补了一嘴,“咱们昭王府的人可不兴再起这种念头。”

    薛南星沉默地听完,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其实她哪里是真的以为陆乘渊好龙阳,不过是没来由地想试探点什么。这一试,还真试出陆乘渊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陡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适才薛茹心都说得如此明了了,她为何还要试这一下。况且陆乘渊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有没有心上人,心上人是谁,与她又有何干。

    她有她该做的事。

    “来,试试这白切鸡可合口味?”崔海一声将纷乱的思绪拽回来。

    薛南星一愣,“白切鸡?”

    —

    夜色倏忽间就沉下来,薛南星站在正院书房门口,安静地看着窗纸上的剪影,仿佛要将这剪影看化了,看到心里不再有任何波澜,才敢抬手敲门。

    “咚咚……”

    “进来。”里头的人唤一声。

    薛南星沉了口气,推门而入。

    “看够了?”声音自书案后幽幽飘来。

    薛南星一凛,讪讪地转过身,咽了口唾沫道:“够、够了。”

    “过来。”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

    薛南星往前挪了一小步。

    陆乘渊未抬头,语带讥诮,“怎么,没吃饱不会走路了?”

    “饱了,饱了。”薛南星连连点头,顿了顿,又缓缓道:“多谢王爷……的白切鸡。”

    陆乘渊浸在暖黄的光晕里,笔头一顿,唇边抿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他垂着眸,用手中的狼毫杆在案沿上轻敲两下,很快又重新落笔。

    薛南星会意,这是让她站过去的意思。

    离得近了,薛南星这才看清陆乘渊在写什么,是望月楼一案的奏疏。

    墨不离纸,行云流水,笔法隽古风流,笔锋雄劲峻峭,果真如薛茹心所言,写得一手好行书。

    薛南星实在没想到,提刀剑征战沙场之人,提起笔来竟能不输书法大家。

    她心中叹服,不禁赞出声来,“王爷的字写的真好。”

    “本王让你来,不是听你溜须拍马的。”陆乘渊笔墨稍缓,但并未停下,继续道:“今日可瞧出什么了?”

    薛南星稍一思索,点了点头道:“那位驸马来得蹊跷,想来是王爷引蛇出洞的法子起了作用。”

    陆乘渊轻笑一声,“还不算太笨,那本王再告诉你一事。”

    “驸马是江南人氏。”

    薛南星心中微震,“江南人?”她瞬

    间反应过来,“昆曲?”

    陆乘渊微微颔首,“康仁八年江南陵州的解元,二甲进士。你猜猜,入仕后去了哪儿?”笔尖一顿。

    薛南星想了想,摇头,“猜不到。”

    “户部,户部郎中。”

    薛南星讶然,“二甲进士刚入仕就进了六部?还是执掌天下财赋的户部?”

    “没错。据说是先帝发现他计数十分了得,钦点他进的户部。后来偶然与荣安公主相识,由先帝赐婚。”陆乘渊落下最后一笔,眸光微敛,“可先帝为何会得知他擅长计数就不得而知了。”

    薛南星细细思量一阵,换粮案说到底是贪墨案,既是贪墨,少不了要做账。

    “驸马计数了得,即便如今不在户部,这计数的本事可不是一日两日丢得了的。”薛南星看向陆乘渊,“所以,王爷怀疑他就是替换粮案幕后主使做账之人?”

    “可能不止龙门县的换粮案……”陆乘渊目色沉沉,还有工部摘星台贪墨案,甚至乎十一年前前废太子主导的多起换粮案,都与蒋昀脱不开关系。

    他沉吟片刻,“不过要动此人就不像动一个宋源这么简单了。”

    “因为他是东宫的人?”薛南星问道。

    陆乘渊摇头,“因为公主。”

    公主……堂堂大晋公主,皇上一母同胞的妹妹,怎么都不该对自己的夫君宠幸小倌这么多年一无所知,到底是这位驸马有本事瞒,抑或是那位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南星心生疑惑,还欲再问,却见陆乘渊没有多言的意思,而是调转话头道:“驸马那里,暂不宜争锋相对,所以本王才卖了个顺水人情,宋源一案先当做寻常感情纠葛结案。”

    这话听着像是在解释,薛南星本就知道他答应驸马是自有盘算,也心知他不必与自己解释,却在这一刻,莫名有些高兴。

    陆乘渊看她一眼,将写好的奏疏阖上,搁在手边,旋即从堆叠的文书中抽出一册泛黄的书卷递给薛南星,“你要的东西。”

    薛南星疑惑地接过来,猛然一怔,是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她心心念念要看的卷宗,如今就这么轻易地被她捏在手中。

    “多……”

    “谢”字还未出口,陆乘渊道:“别谢得太早,你先看看。”

    薛南星察出有异,即刻翻看起来——

    礼部侍郎缢死案……李宗文杀害吴仕案……司理卿被巫谋反案……

    她一目十行翻阅,不敢错过一页,直至翻到三分二处,目光忽地一滞。

    她猛然抬头,“被撕了?”

    “嗯。”陆乘渊颔首,站起身道:“本王拿到时就已经这样了。”

    眼前烛火一闪,薛南星顺着昨夜陆乘渊所说的一环一环想下去,终于明白过来。

    他正是从这本卷宗发现十年前一案有疑,而她对观音像失窃案的怀疑,再度将疑点指向那位前大理寺卿张启山,这也是陆乘渊愿意让她插手的原因。

    陆乘渊似乎瞧出她心中所思,“眼下几桩案子的关键都是张启山。五年前他致仕回乡,本王前日已派人去他家乡宁川去查,眼下人已经找到了。”

    他语声极其平静,样子亦是寂寂然,薛南星有种不祥的预感,“人呢?该不会……”

    陆乘渊点了点头,“死了。”

    “死了!?”薛南星心下大惊。

    可好不容易有了线索,绝不能就此断了门路。她很快又问,“死因可有蹊跷?”

    “那要看你能否查出蹊跷了。”

    风灯火光里,陆乘渊的眸色落入她的眼。此时,他的眸色竟不似往常般幽深难辨,而是清浅的,像盛着半碗清冷澄澈的雪。

    薛南星心弦一颤。

    陆乘渊并非第一回让她查案,在凤南街也好,望月楼也好,他眼里始终都是怀疑的,怀疑她的身份,怀疑她的目的,甚至怀疑她的能力。

    而这一刻,薛南星第一次从他眼里读出了信任,毫无保留,澄澈透明。

    陡然间,她有点心虚,甚至愧疚。在暮色中远航的两条船终于驶向同一方向,可她或许永远不能让这茫茫海中唯一的航友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有些答案,一旦写下了,便无法再改了。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垂下眸,用抱拳掩饰眼中的闪烁,声音亦是无比恭敬疏离,“属下领命!”

    这份恭敬疏离落在陆乘渊眼底,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怒意,将他坚守了一日的坦然忽地推翻,自诩澄明的心思再度生出一刹混沌。

    陆乘渊拂袖侧身,不再看她。

    薛南星瞥见他似有愠恼,在心里忖度一番,试探地问道:“王爷可是在忧心去宁川一事?”

    陆乘渊:“……”

    薛南星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一手托起下颌,自顾自地琢磨道:“眼下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王爷突然去宁川,他们定会察出有异,此案只能暗查。可王爷要以什么理由离京才不会遭人怀疑呢?”

    合情合理地离京……

    薛南星抬眸,蓦地撞入陆乘渊的眼。

    二人目光交汇,异口同声:“解毒,玉泉池!”

    第54章 小满(上)“你,到底是谁!?”……

    “解毒,玉泉池!”

    陆乘渊道:“月尾太后寿辰,寿宴就设在俪山行宫。”

    薛南星稍一忖度,宁川这个地方她是知道的。从京城到宁川,快马加鞭也需五日,算上从宁川绕道去俪山的路程,也就是说,在宁川的时间最多只有十五日。

    她垂眸沉吟道:“所以十五日之内要查清张启山的死,还要由宁川赶去俪山……”

    “不,是十日。”陆乘渊眸色微微一动,垂眼看着她,声音沉沉的,“十日,可以吗?”

    薛南星蓦地一怔,眼前之人果然不一样了。

    陆乘渊向来杀伐果决、说一不二。当日在凤南街,他让她一个月查清换粮案和观音失窃案,何曾问过她的意见。实则他只需一声令下,别说十日了,即便是三日,她也得拼尽全力。但他却以这样的语气问自己,她反而不知所措了。

    陆乘渊将她的无措收入眼底,似乎也有些恍惚。他移开目光,看向薛南星身后的一盏灯火,默了一会儿才道:“他们在暗,但蒋昀在明。这几日本王要借蒋昀的眼,做一出戏给他们看。而这出戏,需要你。”

    莹莹灯火映在他明眸深处,在薛南星心头轻轻一颤。需要她?其实查的是她背负的血案,有些时候,或许是她需要他。

    “好。”薛南星抬眸,答得坚定,“十日,只需十日。”

    —

    翌日,小满。

    “常言道,‘过满则溢,不满则兮,小满福矣’。这小满宴源起民间,意在怀昔。当年太后与先帝相识于民间,曾共经风霜,同历甘苦,她老人家常将‘过满则溢,小满足矣’挂在口边,每年小满之日在宫中设下家宴,为的也是教诲子孙知足常乐,谦逊自持。”崔海一边如是介绍道,一边指点府中一干下人收拾出行,“你你你,栗子糖可备好了?”

    薛南星规矩地立在一旁,听罢崔海所言,忍不住探问,“公公,既是家宴,我这外人跟过去就算了,但穿着这身衣裳……”她低头看一眼,“合适吗?”

    “欸,这马车得换华盖宝顶的,没长耳朵吗?”崔海挥着拂尘训斥厮役,听了薛南星这话,收回手,将拂尘往怀里一端,悠悠地道:“王爷说合适就合适。”转头见她浑身不自在,又道:“咋家看着就挺合适,王爷既然让你穿了,定有王爷的道理。行了行了,去院子外候着去吧!”

    言讫,手中拂尘一扬,别开脸去。

    薛南星当然知道陆乘渊有他的盘算,其实着他少时的衣裳

    也没什么,只是当她知道这衣裳是当年荣亲公主为陆乘渊冠礼亲手所做时,她便觉着不大合适了。

    她走出院门,无奈地垂下头。

    身上是一袭月白色长袍,凑近了,隐隐能闻到杜若清香,袍身以银线绣制着淡雅的山水图案,袖口与下摆以细腻的云鹤纹边饰勾勒,走动间仿佛有仙鹤展翅。

    这身长袍并不十分华丽,甚至算得上素雅,可这份素雅反倒与陆乘渊的气质尤为相衬,到底是自己的母亲亲手所做,母亲还是最了解孩子。

    薛南星几乎能想象到少年的陆乘渊穿上这身长袍的样子,那时的他定是如清风朗月一般,飘逸脱俗,光华自敛。

    可如今,月还是月,不过却是一轮深渊里的孤月。

    念及陆乘渊身上的蛊毒,荣亲公主分明如此疼爱他,了解他……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母亲何以对自己疼爱的孩子狠心至此。

    思绪翻飞间,崔海的声音断断续续自院内传来,“王爷,都准备好了。”

    “嗯。”对方默了默,问道:“那身衣裳可还合适?”

    “合适。”崔海笑道:“别提多合适了。程公子身形纤瘦,气质又端秀洒落。换上这身衣裳,清风皓月似的,颇具几分王爷年少时的风姿。”

    声音又是一顿,“人呢?”

    “一大早就过来了。老奴嫌他站在这儿碍事,让他在院门外候着去了。”

    说着,脚步声起,二人往院外走出来。

    夏光正好,薛南星负手站在一株桂树下,桂子未开,却有细碎的光坠在枝头叶梢。

    她一袭月色长袍,偏偏而立,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日晖穿过叶隙,淡淡地落在她的眉梢,本就十分好看的眉眼忽地覆上一层光晕,美好得像一个梦。

    陆乘渊迈出院门,看了眼薛南星,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薛南星走过去与他一揖,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怔了一怔,才移目看向她。

    此刻薛南星微微低着头,许是找不到合适的发簪,头上只戴了个素净的银冠。

    陆乘渊上前半步,二人靠得十分近了。他倏然抬手,手中不是何时多了一根玉簪。

    “这玉簪……?”薛南星一眼认出,是那晚陆乘渊自她发髻上取下的。彼时她只以为是不慎丢去哪个角落了,没承想是被他取走了。

    “物归原主。”陆乘渊的声音飘然落下。

    声音很轻,仿佛要跟夏风融在一起,“本王少时也只簪玉簪。”

    薛南星只觉发髻稍稍一沉,连带着这颗心一起,沉沉地落向静海里的长渊。

    —

    马车内,陆乘渊方一坐定就问道:“昨夜交待与你的,可记清楚了?”

    薛南星点头,“回王爷,记清楚了。”

    陆乘渊微微颔首,“本王昨夜已向皇上请旨,以破获望月楼一案为由命你进宫见驾。皇上重才,特许你参加今日的小满宴。一早崔海已经往太后处去了信,太后宽厚和善,待会儿你不必过于拘谨。”

    薛南星应声称是,很快又迟疑道:“只是属下……”

    陆乘渊一个冷眼扫来,薛南星立时改口,“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王爷要带我去。”

    她沉吟一瞬,又道:“实则高大哥跟着王爷最久,为何不让高大哥与王爷演这场戏。”

    陆乘渊实在懒得理她,只觉此人验尸查案确实有颗玲珑心,可怎的到了男女之事就少了条筋。

    他别过脸,阖起双眸,冷冷抛出两个字:“太丑。”

    马车刚启程,行得不快,还未至主街。

    高泽在外头驱车,冷不防听到车室里传出轻飘飘的两个字,心中登时凉了一大片,手中马鞭一扬。

    “驾——”可怜两匹骏马陡然吃痛,扬蹄而去。

    —

    马车在皇城的东华门外停驻,今日西华宫设宴,宫里的人老早就在宫门里侧迎着各位主子了。

    二人先后下了马车,由西华宫掌事的徐嬷嬷领着往四重宫门内走。

    徐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与崔海一样,是看着陆乘渊长大的。她见了薛南星,愣了一愣,才默默地低下头。

    约摸走了快小半个时辰,待见到西华宫宫门,徐嬷嬷才慢下步子退至陆乘渊身后。待与二人隔开一小段距离,她终于得了机会问崔海,“海子,王爷今日带的这位是?”

    崔海一笑,“侍从,瞧不出来吗?”

    “唬谁呢?”徐嬷嬷白他一眼,又用余光瞥了眼身前二人。

    这一路走来,她不是没偷偷瞧过,这二人一前一后,看似淡漠疏离,实则默契十足。就拿方才来说,一共二十四道小门,二十四道门槛,每过一道,王爷都不经意地慢下步子,等上一等。别说一个下人了,王爷何曾对谁如此贴心过。

    她收回目光,将声音压低些,又道:“这身衣裳你当我老眼昏花不认得了吗?那是荣亲公主给王爷亲手缝制的,料子还是太后亲自选的。可惜后来没能见到王爷穿上就……嗐,我忘不了。”

    “忘不了就好……”崔海望着前面二人的背影,说得意味深长,“今晚几位主子定然也忘不了。”

    —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后头走得忐忑,将昨夜他交待之事在心里反复咂摸。

    此行她跟着陆乘渊进宫,是要在驸马蒋昀面前做一出戏,一来得让他相信陆乘渊的毒已经深到非去玉泉池不可的地步。

    二来接近敌人最好的方式,除了让敌人放下戒备外,还得与他有一样的癖好。蒋昀的癖好他们心知肚明,因而,此行还得让他相信陆乘渊有龙阳之好,好借机查探他手中的证据。

    前者倒好办,王爷毒发的样子旁人没见过,到时装装样子就行。

    可这后者……她心里着实没底,甚至有些害怕。但这种害怕并不全然是惧,更多的是心慌,就好像方才迈过的二十四道门槛,每过一道,他便会等一等,这种不经意的温柔,就像搅动着的漩涡,稍不留神就会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思忖间,人已经走到了西华宫内苑。

    一众人在苑中的亭子里吃茶,几人朗声说笑,太后不知听了什么,笑得甚为开怀,忽地瞥见陆乘渊自栈桥那头遥遥走来,转头对身旁的人笑着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茹心,你心心念念的木桩子来咯。”

    “太后……”薛茹心娇嗔地绞着帕子,脸一下就红了。

    她循着太后的目光朝栈桥看去,隐约瞥见陆乘渊身后的人,霎时变了神色。

    蒋昀坐在太后对面,也转过身望了一眼,凝眸片刻,似乎觉得陆乘渊身后那位有些眼熟。

    他左侧坐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身着鎏金绣蝶锦袍,模样雍容华贵,往细了看,长相与太后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更清冷一些,单看眉眼倒是与陆乘渊更像。

    众人有说有笑,只有她怔怔地吃着茶点,目色涣散。

    太后见陆乘渊走近了,朝她轻唤道:“荣安,未晚来了。”

    荣安公主原本涣散的目光稍稍聚焦,愣愣地转过头看向蒋昀,“夫君,未晚是谁?我不要未晚。”听声音是成年女子,可语气却一如稚童。

    蒋昀笑得温和,抬手拂去荣安公主唇边的茶果屑,“未晚是你的外甥,回回都带栗子糖给你吃的,可还记得?”

    荣安公主愣愣地摇了摇头,目光再度涣散开,愣愣地重复:“栗子糖……栗子糖……”

    太后收回目光,无奈地叹一声。

    “皇祖母。”陆乘渊合袖一揖,“孙儿来晚了。”

    “未晚。”太后见陆乘渊迎面过来,笑着上前两步,“还有个兔崽子没来哩!指不定又野到哪儿去了。”她口中的兔崽子自然是凌

    皓。

    陆乘渊浅浅笑道:“云初近来生性不少,想来是……”

    话未说完,陆乘渊见太后越过他肩头瞥了眼身后的人,语声一顿。

    “这位就是皇帝要见的那个……说是叫什么来着?”太后抬手朝他身后稍稍指了指。

    “回皇祖母,叫程耿星。”说着,陆乘渊微微侧身,伸手握住薛南星的手腕,往自己身侧一拽,温声道:“过来。”

    薛南星蓦地一怔,看了陆乘渊一眼,抽回被他轻握的手,朝太后揖拜行礼,“草民见过太后。”

    薛南星原本站在陆乘渊身后,太后并未细看,眼下整个人走出来,她才真正看清薛南星身上这身月白色锦袍。

    银线山水图样,云鹤绣边……不正是荣亲当年为陆乘渊的冠礼亲手缝制的吗?这云锦还是太后提议,由蜀地的织坊赶工数月所制,只因荣亲执意要清朗淡雅,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云锦最合适了。

    太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森寒,“你、你到底是何人?”

    第55章 小满(中)若是再多出一人,该如何是……

    “你,你到底是何人?”太后抬起染着漆红蔻丹的指尖,指向薛南星,声音几欲发颤,“还有这身月白锦袍……你、你好大的胆子!”

    薛南星心中一凉,躬身再揖,“草民……”

    话未出口,只听得一道温润的声音倏然落下,“这位不是昨日在大理寺公堂读验状的仵作吗?”

    是蒋昀走了过来。

    陆乘渊回了句,“姨丈好记性。”

    蒋昀上下打量一眼薛南星,笑道:“方才我瞧着就有些眼熟,愣是没想起来。这才过了一日,今日换了身月白锦袍差点认不出来了,姨丈记性不好才是。”

    太后一听“月白锦袍”四个字,脸色更沉,转眸看向陆乘渊,张了张口,似乎被气得说不出话。

    其实不必开口,就知道她欲问什么。

    陆乘渊浅浅一笑,将太后抬起的手笼到掌心,“皇祖母息怒,是孙儿论功行赏罢了。他来京城就没身像样的装束,今日入宫赴宴面圣,随意不得,孙儿赏给他的。”

    太后被陆乘渊这么一绕,怒气不再朝着薛南星发,而是调转枪头,“赏?胡闹!这是能随意赏的吗?下人不懂事,怎么你也不懂事。这是哀家……”她出身武将世家,性情直率,饶是久居宫中,又年过半百,斥责起人来仍是中气十足,生冷不忌。

    薛南星不了解太后脾性,听见她如此斥责,心里没底,下意识抬眼去看陆乘渊的神色。

    然而就在抬眸的瞬间,斥责的声音忽地一滞。

    太后看见薛南星的脸,怔了一怔。

    陆乘渊顺着太后的目光看向身侧的人。

    此刻薛南星立于湖边,波光潋滟,粼粼闪烁,恰到好处地映在她眉眼处,衬得那对本就好看的眉眼格外耀目几分。

    陆乘渊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当日他在修觉寺初见程耿星时,也与太后有同样的反应。太后既然做此反应,想来不会真的怪罪下来。

    于是他趁机转移话头,问道:“皇祖母,孙儿听崔海说,您想将今年的寿宴摆在俪山行宫?”

    太后被他陡然这么一打断,稍稍一愣,似乎忘了方才因何发怒。

    她收回目光,再开口时,言语中的愠怒已散了七分,“什么寿宴,无非是哀家这个老婆子想多见见你们罢了。不过是皇帝提了,哀家想着在宫里日日这么待着也烦人,不如趁机出去走走。”

    一顿,太后似乎想到什么,瞥向陆乘渊,“怎么?这回又想用什么借口不去?”

    “孙儿不敢。”陆乘渊回道:“只是孙儿无法与皇祖母同去,得先行一步去趟玉泉宫。”

    “玉泉宫?”太后又惊又喜,仿佛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朝身侧招手,“崔海,来,你替哀家看看,不,替哀家听听,这孩子说的是不是要去玉泉宫?”

    陆乘渊道:“皇祖母没听错,孙儿是想去玉泉宫。前日的事想来崔海都告诉您了,若是再不去,孙儿怕真的撑不到您寿宴那日了。”

    “不许胡说!”太后打断,话语间是带着心疼的责怪,“可不许再说这些胡话,哀家这副老骨头还指望你们多陪陪。”

    蒋昀立在一旁听着,听了这话,说笑道:“未晚,你可听见了?母后这是斥责你来得太少了。”

    陆乘渊笑着称是,“近日事务繁重,是得向姨丈学学,多些进宫才是。”

    这两句玩笑虽话里有话,但也让气氛轻松不少。

    太后眉目渐渐舒展,“行了行了,你们啊,说起来是一个赛一个地孝顺,做起来啊……加在一块儿,都不如茹心陪哀家的时日多。”说着,转身朝薛茹心招了招手,“茹心,来。”

    薛茹心一直规矩地立在亭中,听了这话,柔声应是,盈盈上前福身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太后见陆乘渊面无表情,眼尾都不曾扫一眼薛茹心,无奈地摆了摆手,“好了,时候不早了,老婆子还得倒腾倒腾自个儿,你们先去内院各自入席吧!”尔后看向薛茹心,和颜道:“茹心,你与未晚同去,不必拘谨。”

    薛茹心轻咬下唇点了点头,双颊泛起淡淡绯红。

    太后又将陆乘渊近些,低声道:“你的事,哀家回头再与你细算。”末了,目光再次落向薛南星,片刻,转身唤道:“崔海,你陪哀家回寝殿。”

    崔海躬身上前,“是,奴才遵命。”

    崔海搀着太后一路往寝殿方向走,许是思及陆乘渊耳力非常,一直走到回廊拐角,才听得太后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崔海稍一揣度,垂首答道:“回太后,那身衣裳确实是王爷赏给程公子的。”

    “哀家问的是那身衣裳吗?”声音瞬间凉了下来。

    崔海自然知道太后想问的是穿那身衣裳的人,本想着避重就轻绕过去,日后那位程姑娘的身份被拆穿,他也能少一道欺瞒太后的罪名,可眼下……怕是避无可避了。

    他在心里掂量一阵,“那位程公子的身份王爷亲自查过了,是祈南县的一个仵作,不假。”

    “当真只是个仵作?”太后一顿,又道:“男子?”

    崔海默默阖了阖眼,“是,应该……是男子,王爷验过了。”

    “应该?”太后瞪大双眼,转念又问:“这验又是如何验的?”

    崔海看了眼周遭,掩唇在太后身侧低语几句。

    太后听着,面上神色几番变幻,默了半晌才沉吟道:“照你这么说,当真是男子了?”

    若是女子还好说,陆乘渊要是喜欢,只要身家背景清白,下道懿旨赐予他做个妾室,饶是出声低微些,做个通房就是。可若是男子……这该如何是好。也难怪他对薛茹心冷淡至此,原来是将心思全放在一个男子身上了。

    她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担忧,厉声一喝,“不行!”

    崔海方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

    他见太后神色凝重,赶忙劝慰道:“太后不必忧心,眼下男是女并不重要。”

    太后看向他,“你这是什么话?是陆家容许有个龙阳癖,还是我大晋皇室能告知天下堂堂昭王殿下喜欢男人?”

    “太后息怒。”崔海接着道:“太后您想,那程公子今日穿的那身月白锦袍代表什么?”

    不等太后开口,他又道:“那是王爷心头的一根刺儿。从前别说拿出来了,那是提都不让提的。如今王爷不但亲自拿出来,还赏了给人,又代表什么?”一顿,“代表王爷愿意将这根刺拔了。”

    “你的意思是……”

    崔海点了点头,“自从公主殁了,薛家大小姐没了,王爷的生念也跟着没了。可自从这位程公子来了,王爷的变化可不是一星半点。就拿去玉泉宫一事来说,奴才磨破嘴皮子也抵不过那人劝上一句。您看,王爷这不自个儿就提出来。”

    太后微微敛眸,别说崔海这个奴才了,她亲自劝了多少回都不管用。

    崔海觑一眼太后,继续道:“不仅如此。实不相瞒,前日王爷提前毒发,也是那厮救回来的。”

    “他有这个本事?”太后讶然。

    崔海又点了点头,“那厮醒目,知道要替王爷保温,撑到奴才回府。事后不邀功求赏,嘴也严实

    ……”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你也被喂了迷汤。”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神色却是缓和不少。

    崔海眯眼一笑,“眼下当务之急是得先让王爷有生念,不再求死,是男是女又有何干呢?太后,您说呢?”

    一番话下来,太后不再言语,万大的事也只得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太后离开后,薛南星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这才敢抬起头。

    方才她一直垂着头,只凭声音辨人。眼下抬头细看才发现,蒋昀身后还站着一女子。

    女子身着鎏金绣蝶锦袍,姿容倾城,生得一双桃花眼,眼尾微翘,眉目隐隐透着清冷,乍看与陆乘渊颇有几分相似,可再一细看,目色却是黯淡无光的。

    薛南星一眼便瞧出这位就是荣安公主,太后的小女儿,陆乘渊的姨母。

    驸马蒋昀侃侃而谈,荣安公主站在其后怔怔地不出声,众人却习以为常。只凭这一点,薛南星就猜到昨夜陆乘渊为何会说蒋昀不好对付的原因是公主了。

    思忖间,只听陆乘渊问道:“姨母近来可好?”

    分明是寻常一问,荣安公主却猛地一惊,近乎本能地往蒋昀身后躲,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姨母,我是未晚,今日也带了些栗子糖给你。”陆乘渊说着,从内侍手中取过一个精致的茶点盒递过去。

    荣安公主听见栗子糖,这才从蒋昀身后缓缓探出头,看一眼茶点盒,尔后像个询问长辈意见的小女娃,抬头看向蒋昀,似乎在等他点头。

    蒋昀摇着玉骨折扇,笑意温柔,“公主想吃?”

    荣安公主点了点头,又指向茶点盒,“想,栗子糖。”

    蒋昀对陆乘渊道了声多谢,转身示意身后的丫鬟接下茶点盒。

    荣安公主终于展眉而笑,眼中有了些许光彩,正欲伸手去取,却被蒋昀的折扇一拦,“公主方才吃了太多茶果,这些先带回府。”

    “是。”丫鬟应声收起茶点盒。

    “栗子糖……”荣安公主巴巴地看着栗子糖被收走,像个犯了错的孩童般垂下头。

    蒋昀唇角勾起一笑,对陆乘渊道:“放心,你送的栗子糖公主一定会吃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却让人不寒而栗。

    陆乘渊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薛南星看在眼里,堂堂大晋嫡系公主竟然被这样一个人掌控,虽不知内情,可见到荣安公主的模样,难免心生恻隐。

    她不愿再看,目光流转间,见到陆乘渊负于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已然发白。

    蒋昀一脸玩味地看了看他二人,又瞟一眼站在身侧不远处的薛茹心,将手中折扇一收,“公主,走吧,莫要母后久等。”言罢,越过陆乘渊往栈桥走去。

    待行至栈桥上,他忽地轻笑几声,“哎哟,平日不觉得,今日怎的觉着这桥变窄了,堪堪只容得下两人并肩。公主,好在只得你我二人,若是再多出一人,该如何是好。”

    声音不大不小,一字不漏地传入亭中三人耳里。

    这话本就是说与他们听的,薛南星不好佯装不知。眼下该看戏的都散了,她也不必再演,于是合袖一揖,先开口道:“王爷,不如您与薛小姐先行一步。”

    陆乘渊见她这副恭敬疏离的模样,简直懒得与她多说半句,径直握着她的手腕,往栈桥走。

    “王爷?”

    “王爷!”

    另外两人几乎同时看向他。

    陆乘渊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道:“薛小姐坐女眷席,不便同行。”

    第56章 小满(下)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二人过了栈桥,又行了一段,陆乘渊才松开手。

    他手上的力道虽不大,却因为是拽着薛南星走的,还是留下了几道红印。

    她揉着手腕问,“公主她何时成这样的?”

    陆乘渊沉吟一瞬,“大约七岁。”

    薛南星惊诧,“王爷七八岁时公主就这样了?公主看起来也就长王爷十岁上下,如此算来,是方成亲就……”

    “是她七岁时。”

    薛南星愣住了,看向陆乘渊。

    她昨日听陆乘渊提及,驸马与公主是先相识,后获皇上赐婚,还想着彼时他们二人是否也曾算做一段良缘。

    可眼下听来,只觉一股凉意由脊背袭来。

    “所以驸马是明知公主……却故意接近她?”

    陆乘渊颔首,“公主七岁那年突然起了一场高热,病愈之后便不再说话,对旁人言语亦是无动于衷。直至那年遇见蒋昀,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公主重新开口。皇上龙颜大悦,皇祖母也坚信是天赐良缘,很快便赐了婚。”

    然而凡事都有两面,让公主重新开口的代价就是这位大晋公主自此要对一个外人之言唯命是从。

    “蒋昀虽只在翰林院挂了个闲职,却因亲近太后的缘故与东宫走得越来越近。皇上知他学识渊博,便默许其做了太子的半个太傅。”陆乘渊轻笑一声,“不得不说,此人极擅驭心之术,先是公主,继而是年少的太子,皆对其言听计从。”

    薛南星了然。

    她曾听程忠说过,十一年前那场夺嫡风波后,除了思罪堂的那位前废太子,晋凌皇室便只剩下一位亲王和两位公主,到了凌皓一辈,子嗣也并不多。荣亲公主去世后,皇上对荣安公主更加看重,想来连带对这位驸马也颇为亲厚。

    她细一思索,“所以王爷想先让望月楼一案止于宋源,等他放下戒心,再从他身上找寻突破。”

    “嗯。”陆乘渊看薛南星一眼,“但此人并不易对付,去宁川前的这场戏得好好演。”

    薛南星应声称是,心中暗暗叮嘱自己,事关重大,横竖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戏罢了。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西华宫的内院。

    薛南星目不斜视地跟在陆乘渊后头,忽闻身后有人小声议论,听着应该是一众女眷。

    “昭王殿下来了。”

    “是啊,好生俊朗,可惜是块木头,整日冷着一张脸,还是世子好亲近。”

    “那纨绔有什么好的,听我爹说,他一回京就成日泡在烟柳巷。依我看,还是魏大人好,方才还对我笑来着……”

    “咦,昭王身后那位是谁啊?我看着也俊得很,能来今日小满宴的……莫不是朝中哪位三品大员府上的公子?”

    薛南星移目看去,人群中见到了薛茹心,便与她点了点头。方才说话的女子就站在薛茹心身侧,看着也有几分眼熟,望月楼诗会那晚似乎见过。

    那女子见薛南星看过来,神色一下变了,“我当是哪家的公子,原来是个仵作。”

    “啊,仵作?”不知哪家深闺小姐一脸晦气地道:“我听别人说仵作是贱籍,贱籍怎么能与我等同席……”

    陆乘渊听了这话,眉心一蹙,蓦然侧目望去,眼尾凌厉森冷。

    人群中两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子登时吓白了脸,其中一个下意识去瞧薛茹心的神色,薛茹心眉眼低垂,始终未发一言。

    其实这几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奈何薛南星耳力不差,周围又静得很,这话还是被她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陆乘渊脚下的步子忽然慢下来。

    薛南星以为他有事吩咐,三两步上前,却听得陆乘渊道:“那些人说什么你不必在意。”

    薛南星本就没将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眼下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些错愕,“嗯?”

    陆乘渊垂眸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悠悠淡淡地道了句:“本王觉得仵作很好。”

    霞光斜照入苑,云团一丝一缕,拉得又长又薄。

    她怔了一怔,绽出个明媚的笑,“我也觉得仵作很好。”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似乎该有来有往,一顿,似有若无地道了句:“王爷也很好。”

    —

    宴席开在西华宫内的凤鸣苑,苑中铺了一条花圃,花圃中间种着半人高的水竹,自

    然地将宴席分为左右两边。左边是男宾席,右边是女眷席。

    苑中央支了个露台,届时笙箫歌舞便尽在这台上看了。

    此间已是酉初,众人已分次入席。因着是家宴,到场的皆是皇室宗亲,即便有臣工,也得像魏家这种与皇室有姻亲关系的大世家。

    宴席是一人一桌的小几,小几上已布好各式茶点、琼浆玉液。

    二人还未入席,就听身后有人唤道:“耿星?”

    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

    凌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搭上薛南星的肩头,“师父,你怎么也来了?”

    “世子?“薛南星一顿,瞧清凌晧身边还有一人,颔首道:”魏大人……”

    倏然间,身后又是一道厉声呵斥,“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来人一袭暗纹蟒袍,眉心虽皱着,眉目却是温雅的。能着蟒袍者,也就只有大晋唯一的亲王琝王了。

    陆乘渊恭敬一揖,“舅舅。”

    凌晧悻悻地收回手,随即一本正经地介绍道:“爹,这位便是孩儿时长向您提及的程耿星。”言罢,转头又朝薛南星道:“这是我爹。”

    这介绍未免太过随意,琝王凌澈顿时面色铁青。

    薛南星赶忙躬身施礼,“草民程耿星,拜见琝王殿下。世子时常提及殿下英明睿智,今日得见真颜,方知‘闻名不如见面’,殿下气度,实乃非凡。”

    琝王听了这话神色才稍稍缓和,目光审视一眼薛南星,颔首道:“嗯,还算是少年才俊。”又瞥了眼自己的宝贝儿子,摆了摆手,“罢了,你们年轻人且去叙话,本王就不掺和了。”

    琝王一走,凌晧如释重负,一会儿问陆乘渊怎么带了薛南星来,一会说这两日他如何安抚琴枝姑娘。末了,他道:“琴枝姑娘执意要设宴多谢咱们,我已经替你们都应下了。方才知砚是答应了,师父你是大功臣,一定得来。”

    此案明面上已了,当日琴枝姑娘找的是薛南星,此后她一直没得着机会好生安慰琴枝,便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去见琴枝一趟。

    于是她点了点头,“也好,不能枉费琴枝姑娘一片心意。”可话一出口,又想到还有一个人,随即抬头看向陆乘渊,“王爷可要同去?”

    此问一出,陆乘渊有些犹豫。

    这种场合他向来是不去的,他也不愿去,然此刻却忽然有个不可名状的念头让他非去不可。心里这么想了,他也就这么说了,“好。”

    几人一来一去被魏知砚看在眼里,他默了默,突然调转话头对薛南星道:“耿星,今日虽是家宴,坐无定席。但他们一个个都是太后心尖上的人,自然要靠近上坐,不如你与我同坐?”

    这话虽有些突兀,却也在理,大晋最金贵的人都在这里,即便是皇上亲自召见,也不好与一众皇室宗亲坐在一块。

    薛南星扫一眼坐席,对陆乘渊道:“王爷,魏大人说的在理,不如……”

    陆乘渊冷着一张脸,只觉此人除了验尸,就只剩一颗榆木脑袋。他懒得应她,径直道:“既然坐无定席,那便与本王同席。”

    凌晧一听这话,双眸一亮,还能同席?

    他见薛南星怔愣着没出声,凑过去低声道:“你若不愿意,便与我同席。咱们俩好好畅饮几……”

    “杯”字未出,陆乘渊一个眼风扫来,凌皓顷刻息了声。可转头他又瘪了瘪嘴,小声安慰薛南星,“没事,待会儿我坐你邻席。”

    薛南星:“……”

    酉正,太后入席,坐下左侧依次是琝王、驸马、魏太师及其他同系宗亲。荣安公主因情况特殊,与驸马同席,若是不说话,倒也察觉不出有异。

    右侧坐首是空席,薛南星隐约听见内侍禀报,皇上仍在德政殿训斥太子,想来这空席应是留给太子的。

    再往下是便陆乘渊与薛南星、凌皓、魏知砚……皇上膝下还有两位未及冠的皇子,以及一位刚满一岁的小公主,因着年幼,与各自的母妃坐在女眷席。

    陆乘渊方介绍完席间众人,凤鸣苑一头便有内侍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花圃两旁一众臣工女眷纷纷起身,分立两侧,对着中间拜下。

    内侍高举华盖,仪仗煊赫威扬。景瑄帝阔步踏入,目不斜视,似有不悦,皇后与太子紧跟其后,亦是神色凝重。

    帝后走至上首方,向太后行过礼,便就席入坐。

    薛南星多少听说过一些十一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当年勤王斩慎王,囚太子,平宁南,诛杀叛党余孽近万人,朝野上下至今仍是谈及色变,人人自危。

    她忍不住好奇,这样一个杀伐果决的帝王会是什么样子。

    薛南星掀起眼帘悄悄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面容极其清俊的中年男子,眉目朗朗如日月入怀,出乎意料的温润,甚至有几分说不上的亲切。一旁的魏皇后穿着云霞纹饰的紫衣,容颜极是明艳,灼若芙蕖,一双凤眼微微上扬,顾盼间有种仿佛有辉光自她体内透出,真正的容光照人。

    太子则是十四五岁模样,稚气未褪,朝上首三人鞠了一礼,便一脸愠色地入了席。

    众人齐声呼过万岁,也就正式开宴了。

    菜肴一道道上,由各内侍宫婢分发,分量适当,琳琅满目。

    一时笙歌起,苑中露台之上,几名歌女吟唱,宛转悠扬,细听曲词,皆是应时节的雅调。

    席中不断有人越众而出,执杯对帝后、太后祝酒。酒过三巡,太后去了女眷席叙话,只留帝后二人同坐上首。

    景瑄帝适才的怒气渐渐消散,这才将目光投向坐席下。

    “未晚……”景瑄帝懒懒抬手,问道:“这位就是你在奏疏中提到的,破获望月楼一案的仵作?”

    陆乘渊起身绕出小几,拱手揖道:“回陛下,正是。”

    薛南星亦应声而起,朝景瑄帝俯身跪拜,“草民程耿星,拜见皇上。”

    景瑄帝点了点头,又道:“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第57章 毒发“你前日如何救我,今日再做一次……

    景瑄帝点了点头,又道:“抬起头来,容朕看看。”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暮间阴阳交割,辨不清景瑄帝的神色,只知道他凝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好半晌后,才又点了点头,“清致端秀,倒不像个仵作。”

    言及此,他稍稍一顿,又道:“‘耿耿星河欲曙天’,名字也不错。可曾考取功名?”

    薛南星恭敬地行了一揖,拜道:“回皇上,草民才疏学浅,读的最多无非《洗冤集录》,至于四书五经,皆是一知半解,实非科举登第之才,心中惭愧。”

    实则,若非过不了户部那关,只怕她当年真会尝试考取功名。

    景瑄帝温和一笑,“无功名也不要紧。既然立了功,理应有赏。说吧,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这一问倒真把薛南星难倒了。

    一来她实在不需要什么身外物,似乎除了为死去的亲人沉冤便别无他求。二来今日乃皇室家宴,她本就是外人、是下人,若是往大了求是不知轻重不分尊卑,往小了求又是驳了圣上的颜面。

    踌躇间,只听得席间一人越众而出,“皇上,耿星兄在京城漂泊无依,此前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皇侄斗胆,愿为他在京中求得一宅。”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看向凌皓。

    薛南星心头一紧,宅子?

    “臭小子……”琝王气得脸都要绿了。

    凌皓却全然不顾,又嘟囔一句,“若是能在城东,离琝王府近一些便再好不过了。”

    景瑄帝闻言,敛眸问道:“宅子?你可知道如今城东一处民居,其价值几何?”

    “这……”凌皓一噎,他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子,别说宅子了,他连去烟柳巷吃一顿花酒要花费多少都说不出,只得默默噤声,回了坐席。

    景瑄帝见他说不出话,朗声一笑,“不过此案值得。”随即微微后

    仰,目光转向身侧凤椅中的人,“皇后觉得如何?”

    自薛南星抬眸起,魏皇后一直看着她未出声,倏尔听到皇上这一问,怔了怔,遂移目看向景瑄帝,柔声回道:“皇上,依云初所言,若当真是缺个落脚的地方,臣妾以为,一所宅子再好不过了。”

    “嗯。”景瑄帝微一颔首,“程耿星,那朕便赏你一处城东的民宅,可合你心意?”

    语气是询问,可话中的意思已然明了,这宅子由不得薛南星不要了。

    然而薛南星垂着眸,默了片晌,俯身揖拜道:“草民只尽本责,不敢奢求赏赐。且京城寸土寸金,这宅子实在太过贵重,草民受之有愧。”

    话音落,凌晧急得差点没跳起来,却被一旁的魏知砚伸手拦下。魏知砚默然摇头,“世子若再出声,怕是不好收场。”

    凌晧听了魏知砚的话,只得作罢,移目看向坐席上首。

    只见魏皇后脸色一沉,声音不怒自威,“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皇上赏赐那是天大的恩泽,受不受得起岂容你说了算?”

    薛南星方才所言虽不合适,但在这小满家宴上,氛围融洽轻松,若当作做小的眼界低不懂事,岔开话头重新赏个别的就罢了。可皇后此话一出,无疑是将薛南星的话拿出来,挑出当中的刺摊开给众人看,告知众人这是抗旨。

    景瑄帝脸上的笑意几乎在瞬间凝固,眉宇间浮起肃杀之气,似乎这才是天子原本的样子。

    歌舞笙箫戛然而止,氛围一下子凝重起来

    正这时,陆乘渊上前揖道:“皇上!”

    几乎同一瞬,魏知砚豁然起身,“皇后娘娘!”

    陆乘渊对身后那四个字仿若无闻,径自道:“皇上,此事怪不得程耿星,要怪就怪臣平日里太过严苛。”

    “哦?”景瑄帝敛眸看向陆乘渊,须臾,忽地勾唇一笑,“众卿都听听,这京中闻名的‘活阎王’竟自省起来了。”

    皇帝这一笑,众人皆松了口气。

    魏知砚的目光不露声色地掠过薛南星,看向魏皇后,默了片刻,才重新坐下。

    陆乘渊垂眸看了薛南星一眼,又道:“皇上、娘娘有所不知,早前程耿星在影卫司当众忤逆臣,被臣重罚之后,便将自己的人头押了给臣。此人验尸查案确有本事,但脾性倔得很,说一不二。想来这宅子他不是不想要,是念及他那颗人头在臣手上,不敢要。”

    “还有此事?”景瑄帝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人,挑眉问道:“说说,这小子是如何忤逆你的?”

    陆乘渊默了一瞬,“他说臣……‘以权压法’。”

    景瑄帝眸色深沉,几番变幻,忽地自胸口震出一笑,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揶揄道:“好,好一个‘以权压法’,也难怪要将这颗人头押给你才作罢。”

    “也罢。”他笑着摆了摆手,“既是你的人,那便由你来说赏什么吧!”

    陆乘渊听了这话,几乎不假思索,“臣亲眼见过程耿星验尸,专注细致,一旦面对尸体,便如入忘我之境,常徒手探尸身内腑。但倘若遇上过于腐败的尸体,即便有羊肠护手,也免不了遭受尸毒腐蚀。”

    薛南星指尖微微一颤。

    “臣记得,前些年北乌国曾进贡一对护手,以北乌特制乌金丝佐以银丝编织,轻薄合称,可隔水阻热。臣以为,不如将此物赏赐予他,做验尸之用。”

    景瑄帝听罢,一拍龙椅扶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照你说的,便将那乌金护手赏予他吧。”

    言讫,他抬手示意薛南星起身,“都回席吧,别一个个杵在这儿。”

    几人拜谢后,依次回席。

    “你说话前不顾后果的吗?”薛南星方一坐下就听陆乘渊道。

    他向来冷声冷气,饶是斥责也是面无表情的,可眼下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薛南星讪讪地垂下眸,“想过。”她当然想过,可适才她也不知怎的,只觉得若要了那宅子就好像与昭王府断了牵连,可案子刚有眉目,茫茫大海中刚遇到同航的人,那一瞬,她不想就这么断了牵连。

    “既然想过,为何还要拒绝圣意。倘若本王……”

    “不会的。”陆乘渊还欲再责几句,却被薛南星忽地打断。

    她指了指自己,看向陆乘渊的眼眸比晨露还澄澈清透,“不会的,这个已经是王爷的了,我想,王爷等闲不会放我走。”

    席间再起笙箫歌舞,陆乘渊却听不到一点声响。

    好半晌,他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始终未发一言。

    薛南星赶忙斟上一杯“酒”,双手奉上,“王爷息怒,此外,多谢王爷的护手。”

    “王爷?”她见陆乘渊怔然,又唤了一声。

    陆乘渊移开目光,接过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极快,甚至有些……仓皇。

    陆乘渊今日特意只服半粒药,不宜饮酒,方才这杯不过是普通茶水。可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空酒杯,顿了顿,似乎在怀疑方才喝下的并非茶水,而是什么醉人心神之物。

    宴席间,有人心醉,亦有人真的醉了。

    “来,知砚兄,他们由他们二人去说,我们二人豪饮一杯!”凌晧含糊不清地说着醉话,“别满面愁容了,明晚就有姑娘作陪了哈哈哈……”

    魏知砚紧捏着手中的酒杯,指节渐渐发白。

    —

    皇上因有政务在身,不多时便离开,魏皇后亦去了女眷席。帝后离开后,众人意兴阑珊,也陆续离席。

    太后在女眷席叙话,驸马携荣安公主过来辞行,才说了两句,就见一内侍慌慌张张地自外头跑来,一下跌跪在太后跟前。

    “大胆奴才,何事惊慌失措,凭的惊了太后。”徐嬷嬷呵斥道。

    内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昭王,昭王殿下他,在苑门外吐血了,是黑血,黑血流了一地……”

    “什么!?”太后大惊,喝道:“快!扶哀家去看看……徐太医,快去传徐太医!”

    好在凤鸣苑紧邻蓬莱阁,为便于皇室宗亲留宿宫中所设,陆乘渊在蓬莱阁中亦有寝殿。

    太后、驸马一行赶至寝殿外,见薛南星立在门口,满目愁容地望向殿内。

    太后看她一眼,顾不上细问,即刻命人推门而入。

    甫一迈入,只听得里头“砰”地一响,一只青花抱月瓶落地震碎,碎片一路蹦至太后的凤袍裙摆边。

    随之传来一声“滚!”声音喑哑得可怕,仿佛从撕裂地喉间挤出。

    “程公子,程……”崔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里屋出来,口中本唤着“程公子”,见到太后,蓦地噤了声。

    太后震怒,“到底怎么回事!?”

    崔海本还支支吾吾,可被太后眼风一扫,立时回道:“王爷突然毒发,眼下情形怕是不太妙。”

    正这时,徐太医叹着气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太医院的小内侍。内侍手中端着铜盆,里头盛满黑红的血水。

    徐太医立时揖道:“回禀太后,王爷已服药,可眼下情况并不稳定。”

    太后不忍细看,只问道:“为何会这样?”

    徐太医掀起眼皮觑一眼蒋昀。

    太后道:“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徐太医应声称是,“王爷这毒本就已深入心脉,加之前几日提前毒发伤了肌理,实则今日再发作并不意外,若不尽快前往玉泉宫调理,只怕毒发频次将与日俱增,直至……”

    薛南星心中急切,不等太后发话,径自问道:“可有准备火盆和热水?”

    徐太医先是一愣,答道:“备了,就在塌边,可王爷他……”

    “王爷他要程公子进去……”崔海接过话头,咽了口唾沫,才将后头两个字道出:“……服侍。”

    几人的目光登刻落在薛南星身上。

    太后只觉荒唐,“要他做什么?他是医术高过你徐晃,还是他是大罗神仙?”

    “可……”崔海又咽了口唾沫,“可上回就是他保了王爷。”

    太后看向徐太医,无声质问。

    徐太医折首望一眼里屋,犹疑着道:“现下王爷体内寒气太重,即便服了药,一时半会也难以压制蛊虫,须得设法令其气血鼓荡,血脉上涌,方有望使蛊虫遇暖蛰伏。”

    里头不断传出痛苦的低吼和东西砸碎的声音,太后再不忍心,只得一摆手,拂袖而出。

    蒋昀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薛南星,若有所思,片刻,唇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

    薛南星走进里屋,轻唤道:“王爷,都走了……方才太医所言驸马都听到了,还有那盆血水,想来也吓了他一跳。”

    说着,薛南星坐到床边的矮塌上,垂着眸,沉吟着道:“不知王爷用什么血调制成这黑红的血水?从前为了记录人死后不同时辰和不同死因下血色的变化,我也试过用不同家畜血调成各种颜色比较,可从未调出过这样的颜色。回头王爷能否教教我?”

    床榻上的陆乘渊哑声笑了笑,“人血……咳咳”

    “人……”薛南星语声一顿,蓦地看向陆乘渊,这才发现陆乘渊面色苍白如纸,眼底猩红,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气,这副样子……

    不好!

    薛南星猛地扑到床榻边,顾不上礼数,抬手拉开陆乘渊的衣襟。

    果然见到脖颈下早已爬满蛛网般的血纹,久久不散。

    “王爷,你真的毒发了?”薛南星心下大惊,声音里是不解、担忧、关切,连带着她都不曾察觉的嗔怪,“不是说好的做一场戏吗,怎么……?”

    陆乘渊却浅浅一笑,“若非真的毒发,如何骗得过蒋昀?”

    他的声音虚弱,语气却是意外地沉静,“你前日如何救我,今日再做一次又何妨……”

    第58章 再救“王爷,对不住了!”

    陆乘渊的声音虚弱,语气却是意外地沉静,“你前日如何救我,今日再做一次又何妨……”

    此话一出,薛南星只觉得头皮一下子要炸开。

    此人分明已经毒入骨血了,怎么还想着要试探她,亦或是戏弄她。

    好,再做一次便再做一次,左右不是没抱过,只当是具冰冷的男尸,不过就是肩宽背阔,腰身细韧有力,以及腰下那……

    薛南星猛地一怔,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近乎慌乱地晃晃脑袋,于脑中挣扎出一缕清明。

    薛南星一咬牙,掀开陆乘渊身上的被衾,干脆利落地俯身靠了过去。

    待靠得近了,她忽地一顿,似乎悄悄沉了口气,将手缓缓伸入陆乘渊颈后。

    寝殿内烧着火盆,床榻旁是偌大的浴桶,水汽与热气缱绻交织,焗得薛南星两颊绯红。她额角挂着涔涔细汗,整个人都是微热湿润的。

    滚烫急促的呼吸似细碎的火焰,溅落在冰凉的肌肤上。蚀骨钻心的疼痛中,突如其来一阵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如熔岩触及寒冰激起逆流,令陆乘渊浑身僵直。

    颈后倏尔一阵温软,一只纤纤细手缓缓覆下。这只手在他颈后反复摩挲,似乎在寻找什么。

    须臾,那只手忽地停下来,薛南星定定看入陆乘渊眼底,认真地道:“王爷,对不住了!”

    陆乘渊:“?”

    还未待他再挤出些气力问一声,手起掌落,一声闷响。

    陆乘渊眼前一黑,便彻底失了知觉。

    —

    “咚咚咚——咚!”——四更的第一声鼓响。

    薛南星自恍惚中睁开眼,见陆乘渊胸前的血纹终于淡了,蛊虫也已偃旗息鼓,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崔海中途进来过两回,都是命人将热水放在屏风外就走了。因着外头有人盯着,薛南星不敢叫人,只得自己脱了陆乘渊的衣服,将人抬进浴桶。

    提及浴桶,她更是无奈。

    也不知是谁下的命令,备来一个近丈宽的浴桶,更准确来说,是浴池。可陆乘渊人已经晕了,在这大浴桶里压根坐不稳,薛南星只得脱了衣裳坐进去抱住他。

    早几日在被衾里,又黑灯瞎火瞧不清便算了。今日不同,寝殿里灯火通明,将陆乘渊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丝线条都照得无比清晰。分明应该是养尊处优的光洁肌肤,却遍布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伤,有的已经淡褪许多,有的却依旧蜿蜒狰狞。

    薛南星没敢脱掉陆乘渊的亵裤,可到底是贴身衣物,又由蚕丝织就,甫一入水,就瞬间贴上肌肤,变为透明,以至她一直避而不敢视的那物清晰可见……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样一副清俊秀美的面容着实太具迷惑性。

    薛南星不由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腰下那假物,倒吸一口凉气,抓起搭在浴桶边的巾布,往水里胡乱塞一通,也不管自己碰到了什么,总之誓要眼不见为净。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她不停换水,入水,出水,再换水,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在察觉怀里的人没那么冷了的一瞬,她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屋里的火盆噼啪地炸着火星子,浴桶里的水还留着淡淡地余温。

    薛南星赶紧出水,解下早已湿透的束胸和亵裤,换上崔海备来的内侍衣物,这才唤了崔海进来。

    二人盯着床榻上沉睡的陆乘渊,好半晌才出声。

    崔海:“王爷他……”

    薛南星点了点头,“嗯。”

    崔海颔首,转念又道:“那你……”

    薛南星迟疑一瞬,又点了点头,“嗯。”

    “那你们……”

    薛南星脊背一僵,“嗯。”

    ……

    又是一阵沉默。

    崔海转过头,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眼下才四更天,也只能寻到这个了,你将就将就,先垫着……那束胸布,杂家会替你收拾好。”

    薛南星意会,忙不迭地接过来,看也不看,径直塞进怀里,“多谢公公。”

    崔海挑眉看向她,张了张口,见她不欲再言,便也没再说什么。

    陆乘渊留在宫中修养。

    薛南星未着束胸,加之折腾一宿后已是狼狈不堪,不便留下等陆乘渊醒来,于是求了崔海带她出宫。

    她披着内侍的斗篷,提着风灯,跟着崔海往宫外走。

    天色未明,深宫里静得瘆人。

    许是担心她害怕,崔海一路走着,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宫中轶事。

    他从太后年轻时说到公主出生,又从公主出生说到当年的勤王成亲。

    “当年,皇上尚为勤王之时,并未得先帝青睐。朝中局势,非太子之党,即慎王之派,只得魏程两家不涉党争之涡。”

    魏家薛南星知道,那时朝中执牛耳者,非魏太师莫属,至于程家……

    “程家便是你义父了。”崔海瞥她一眼,接着道:“直至魏家大小姐与皇上成亲,这朝中的风向才有了变化。”

    他目光悠长,“说来此中缘分,皆是天数。杂家还记得,当年魏家大小姐对皇上情深意重,而皇上却属意程家大小姐……”

    “皇上属意我……”薛南星猛地抬头,心中一惊,很快又改口问道:“属意我义父的女儿?”

    崔海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着嗓子道:“此事鲜有人知,是荣亲公主自个儿瞧出来的。”

    “可奈何这程大小姐心里只有那个书呆子,你义父也不愿与皇室势力纠葛,便如她所愿,将她许配薛家。也不知皇上是真心还是为赌气,未几便迎娶了魏大小姐。”话到这里,他叹了声,“所以啊,时也命也,都是注定的。你且看看今朝,一个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万民敬仰,另一个呢?唉!”

    薛南星低垂眼眸,静静听他说完,半晌未发一言。

    崔海的步子在甬道口的一扇小门处顿了顿,朝小门里扬手一指,“喏,那便是皇后娘娘住的坤宁宫了。”

    甬道口的风很大,吹得殿阁外的铁马啷当作响。

    薛南星顺着小门望去,见到一截更深的甬道,内里连接着一处巍峨的宫所。

    四更天,殿阁内似乎还掌着灯,不知里头的主子是已经起了,亦或未曾安睡。

    可再往里,她便望不清了。

    崔海将拂尘端回怀里,继续往前走,“杂家与你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身上背负着你义父的寄托,要查十年前的案子,难免会与这深宫内的人打交道。王爷不爱提从前的事,可杂家觉着,多知道一些总归是好的。”

    薛南星自风中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哑,“明白,多谢公公。”

    —

    四更天,殿阁内灯火未歇。

    偌大的殿中响起一道沉且苍冷的声音,“所以你怀疑她没死?”

    魏皇后立于上首,凤眸中恨意毕现,“没错。那双眸子我记得,与她母亲如出一辙。更何况,龙门县那具焦尸面目全非,如何能断定就是那孽种?”

    一双狭长而苍老的眼睛自背光的暗影里看着她,那人沉吟片刻,缓缓道:“但若她女扮男装潜入昭王府,陆乘渊岂会毫无察觉。除非他早已知情……”

    魏皇后打断,“当年我们精心布局,青峰崖之事早已盖棺定论。这些年来,陆乘渊心如死灰,认定薛南星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未必猜得到她就是身边这个程耿星。”言语间,眼底浮上浓浓杀意,“这个孽种本就该死过两回了,依我看,不如在他们相认前,先下手为强。”

    捻着银须的手一滞,“不行,如今并非最好的时机。”

    魏皇后将凤袍袖摆狠狠一拂,“如何不行?难道坐以待毙,等他们羽翼丰满,再无从下手?”

    “皎皎!”

    皎皎是魏皇后的乳名,能叫出这二字的,除了她已故的兄长魏浔,就只得一人——当朝魏太师。

    “你是皇后,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

    魏太师走出暗影,见她怒意难消,语声放缓了些,“昭王府戒备森严,眼下蒋昀已经被盯上,轻举妄动只会激怒陆乘渊。建摘星台一事搁置后,我等的大事只得暂缓,现下不宜与他争锋相对。”

    他负手踱了两步,“陆乘渊明知宋源一案没那么简单,却匆匆结案,无非是想从蒋昀身上顺藤摸瓜。既然如此,我们不如顺水推舟。”

    魏皇后目色一凝,“如何顺水推舟?”

    魏太师道:“他不是要接近蒋昀吗,那便让他们互相去试探。无论他陆乘渊演的是哪出戏,只要最后一棋能为我所用,便足矣。我们手中握着那件事,又何惧他羽翼丰满。”言及此,苍老的眼眸微微敛起,“别忘了,他本就是最锋利的那把剑。”

    “至于他身边那个……若真是薛家遗孤,倒让为父改变了主意。”

    魏皇后瞳仁微颤,“父亲莫非是想留她一命?”

    魏太师抚了扶长髯,“未尝不可。今日你也看到了,知砚那孩子怕已察觉到什么,才会如此沉不住气。为父现下回想起来,当年那老顽固与为父曾替他二人订下婚约,虽因他们年纪尚幼未曾言明,可白纸黑字是事实。你且想想,日后若她成了魏家的人,岂非牵制陆乘渊和那昏君的绝佳筹码?”

    “父亲的意思是……”魏皇后沉吟一瞬,蓦地看向魏太师,“让知砚知道他幼时曾与薛南星有过婚约?”

    魏太师目色阴鸷,冷冷笑道:“毕竟是我魏家未过门的儿媳,自然不能流落在外。”说着,他眸色渐寒,“薛家二房的废物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廊檐铁马在风中狂乱作响,铁马声太吵,扰得人意乱心烦,魏皇后再忍不住,“来人,将这扰人的檐铃给本宫取下来。”

    守在门边的婢女应声称是,殿中吱呀一声巨响,硕大的红漆雕花门缓缓拉开,只听得婢女的脚步声一滞,“魏、魏大人?”

    殿内二人猛然看向外间。

    寂寂长夜,风声不止。

    广袤的殿台上,魏知砚端然立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漩涡中心,立在暗夜最深处。

    他这一生总与日晖为伴,是最明亮如星的那一个,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这道门里照出来的光刺目伤人。

    长风自晦暗难辨的深眸里卷起层层涛澜,他怔怔地望着殿内忽然陌生的两个人,哑然张了张口,半晌才哽咽道了声,“长姐,爹……”

    第59章 紫藤花下(上)二人再见已是有了不同……

    沿着雨花楼巷背往西南走,邻巷尾有几处闹中带静的私宅。

    其中一间翠竹栅栏后的小院是琴枝合着雨花楼的几个姐妹一起置办的,宅子不大,却一应俱全。

    院中立一花架,胳膊粗细的紫藤从一端攀上架,绽出一大片淡紫蓝。夏光穿过这片紫蓝,镀上馥郁的香气洒下来,落到花架下的竹桌上,落到竹椅里的人身上,让人浑身都沾上暖洋洋的淡香。

    凌皓歪坐在竹椅里,看了眼坐在左侧的薛茹心,心中郁闷。

    他从出府门见到薛茹心那刻起,想到现下,硬是没想起来自己昨夜是吃醉了酒还是哪根筋搭错了,才开口邀了她同来。且不说今日的场合是几个大老爷们和妓子,就说他那个黑面神表哥,不用多想,就知道那人看见这位薛家二小姐后的脸能有多黑了。

    可常言道,来都来了,还能赶人走不成。一念及此,凌皓又是无声苦叹。

    薛南星从来时便瞧出凌皓的反常,有意对薛茹心多照拂几分,想着法儿地搭话。旁人瞧了只觉三人有说有笑,倒也不觉尴尬。

    “来来来,各位先尝尝这茶。”琴枝端着茶盏从屋里出来,挨个摆在院中的竹桌上。

    凌皓原本懒洋洋地歪坐在竹椅里,听到声音登刻坐直身,端起面前那盏啜了一口,“好香。”转头又朝薛南星举杯示意,“师父,你尝尝,当真好茶。”

    薛南星回过神,笑着谢过琴枝,也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她不懂茶,但手中这盏叶青水绿,清新爽口,似乎还有些淡淡的香气。

    “这是……?”薛南星问。

    “是竹叶。”琴枝笑着道:“奴家酒就吃得多,对茶是一窍不通。几位大人平日里吃惯了好茶,奴家还在发愁要拿什么茶招待几位。还是一位姐妹提议,说照着酿酒的法子,用新出的竹叶混着茶叶一起泡,没承想这粗茶混了些竹叶的清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薛南星又抿了口茶,“竹叶不仅清香,还有清热散结的功效,最宜夏季。”

    “清热散结……”薛茹心听了这话,搁下茶盏对琴枝道:“琴枝姑娘这茶制得极好,不知能否指教一二。”

    琴枝颇为意外,可见薛茹心目色切切,只好点头应下。

    趁着人未到齐,薛茹心便跟着琴枝进了屋里学制茶。

    薛茹心走开的间隙,凌皓似乎犹豫了很久,凑到薛南星跟前,低声道:“师父,你该不会对这薛小姐……”

    薛南星见他一本正经,简直哭笑不得,径自取了块杏仁饼塞给他,“世子,这杏仁饼不错,最适合嘴闲这会儿吃。”

    “我不是说笑。”凌皓扔下杏仁饼,神色严肃道:“男女之间那点事别人不知道,我堂堂琝王世子还瞧不出?你方才对她诸多照拂,就差没把殷勤二字刻在脑门上了。”

    薛南星听罢微微一怔。

    是了,她知道薛茹心是自己的妹妹,担心薛茹心尴尬才寻起话头与她搭话,可旁人不知,只会认为她是个男子,对人家姑娘起了别的心思。

    未等她开口辩解,只听凌皓又道:“你若是看上别家的小姐,莫说只是个五品郎中的女儿,饶是三品尚书家的千金,我也能替你一求。可偏偏这位薛小姐不行……”

    他瞥了一眼屋里,见人还未出来,好言劝阻道:“她与我表哥还不知道如何拉扯,皇祖母又认定了她做外孙媳妇,这浑水你可蹚不得。”

    薛南星苦涩一笑,蹚不得……她当然蹚不得,也蹚不了。

    “薛小姐是世子亲自邀来的贵客,我不过是见世子无心待客,怕

    怠慢人家姑娘罢了。“一顿,反劝慰道:“话说世子既然邀人家来,又何必苦着脸,凭的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凌皓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当真?”

    薛南星重重地点了点头。

    凌皓知她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只得信了去,摇着头悠悠叹道:“唉,罢了罢了。”

    话音落,薛茹心款款而来,“世子何故叹气?”

    凌皓慌忙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脑子里飞速寻找说辞。只见他忽然转头朝院门外眺去,也不知在问谁,“听说表哥昨晚吃醉酒宿在宫里了,你说他今日还能来吗?”

    凌晧不知陆乘渊身上是蛊毒,只当是从前在战场落下的病根未愈。他平日里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大是大非还是知晓的。陆乘渊回京后,在朝中锋芒过剩,眼红之人不计其数,这身“旧患”不得随意暴露于人前。因而,他虽知道陆乘渊是因病留宿宫中,却也只道是吃醉了酒。

    薛南星出门时陆乘渊还未回府,不知他情况如何,“我出门时……”。

    “民女今日一早去看过,王爷已经醒了。”薛茹心突然道:“想来已无大碍,世子不必担心。”

    薛南星收回已到嘴边的话,默默抿了口茶。

    只听得薛茹心又道:“不过,民女还以为王爷这旧患医好了,怎么一下子又严重了。”

    凌晧没承想薛茹心竟知道此事,还亲自去探望过了,十分诧异,“你知道?”

    薛茹心眸色微微流转,点了点头,“民女从前见过王爷旧患复发,但不至于如此严重。想来是公务操劳过度,不惜身子所致。”

    她声音娇柔,含羞带怯,瞬间挑起凌晧那颗八卦的心。

    凌晧问道:“我表哥在人前向来掩饰得极好,你何时见过?”

    薛茹心的脸一下泛起绯红,连带声音也更柔细了几分,“去年春猎时,见过。”

    凌皓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见过就见过,为何要脸红,莫不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他嘿嘿一笑,端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调侃道:“也难怪表哥后来不理你,原来是被你见着了不该见的一面。”

    薛茹心的脸更红了,忙嗔怪道:“世子惯爱取笑人,眼下民女还不知该如何让王爷放下误会。”

    薛南星倏尔想到薛茹心请她求字一事,心下一沉,又默默地抿了口茶。

    “吁——”

    几句话的间隙,忽闻院外传来勒马声。

    三人循声望去,薛茹心更索性站起身。

    只见来人一袭淡绿直裰,绣三两枝翠竹,笔挺地站在院门口,身后是翠竹栅栏,夏光洒落,竹海成涛。

    凌晧笑着迎上前,“我还真当说曹操曹操就到,原来是知砚到了。”

    魏知砚简单一揖,目光越过凌晧看向紫藤花下的薛南星,怔了怔,一时恍惚。

    只此一夜,二人再见已是有了不同的身份。

    此时此刻,这个身披紫色霞彩,比浮动夏花还要恣意美好的人儿,已非昨日的程耿星。

    薛南星见他看过来,合袖行了一礼。

    魏知砚也回了一礼。

    “我说你二人如此生疏做什么?”凌晧拽着魏知砚往院里走,“来,过来坐。”

    魏知砚笑了笑,“是不该生疏。”说着,一边随凌皓往里走,一边展目在院中望了一圈,“没承想烟柳巷中还有如此僻静的地方,方才我一通好找。”

    薛南星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第一道念头想的却是另一个人,这院子是不好找,陆乘渊会否也找不到。

    可她没开口,有人先问了。

    薛茹心问道:“世子,王爷可知道今日小宴设在此处?”

    凌皓一拍大腿,“我还真没跟他说是在这儿!”

    “那民女去巷口看看。”薛茹心说着便起身往院门去。

    凌皓生怕一会儿陆乘渊见到薛茹心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凭白坏了气氛,赶忙起身跟上,“等等,我与你同去。”

    二人头也不回地一同出了院子。

    琴枝和几个姐妹还在屋里忙着,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得窸窸窣窣的拂花声。

    魏知砚看向薛南星,在她身侧坐下,“昨日小满宴上人多,都不曾与你好好说说话。”他顿了顿,抬眸望一眼头顶那片紫藤,“不过眼下在这里说更好。”

    薛南星微微一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魏知砚道:“前日在大理寺你走后,我一个人觉着无趣,便也没去。”

    薛南星想起那日匆忙拒绝他,觉得十分抱歉,“上回事出紧急,答应了大人去凤南街却又没去。”说来她自己都觉得懊悔,又道:“大人有所不知,那日我饿惨了,走回王府的路上肠子都快悔青了。若再得了机会,一定要去吃大烧鹅。”

    魏知砚闻言,笑意温柔,“我听说南方菜系里还有一道白切鸡。”

    白切鸡……薛南星似乎想到什么,怔了片晌,才点了点头,“对了,还有白切鸡。”

    言罢,她随手取过桌边的酒杯,拎起茶壶,以酒杯盛茶,给魏知砚斟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尔后举杯邀饮,“魏大人,在下不胜酒力,就先以茶代酒,正式向魏大人赔罪。”

    魏知砚垂眸看向她手中一左一右两只酒杯,杯口有金线,杯壁画彩绘,甚为花哨。

    他眸色深沉,接过其中一只,近乎小心翼翼地与另一只轻轻对碰,微笑着仰头饮尽。

    二人方才放下酒杯,身后就传来凌皓的声音,“你们二人可倒好,不等我们就自顾自地喝起来了。”

    话音甫落,人已经凑到跟前,看一眼二人的酒杯,一脸不屑地道:“这酒杯也忒小了吧,花里胡哨的,一口下去跟喝合卺酒似的,没意思。”

    说着,他转头朝着身后道:“表哥,薛小姐,你们来看看,他二人拿这么个杯子对饮,像话吗?”

    薛南星下意识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陆乘渊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一张脸黑沉如锅底。

    圈着酒杯的指头一颤。

    第60章 紫藤花下(下)“这帕子,你从何处得……

    陆乘渊黑沉着一张脸,目光似不经意地略过薛南星,落在二人手中的酒杯。

    薛南星圈着酒杯的指头一颤,忙放下酒杯,“王爷来了。”说着,又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恢复血色,想来已无大碍,不觉松了口气。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若无闻。

    “乘渊来了。”魏知砚朝陆乘渊微一颔首,也放下酒杯,“我与耿星是以茶代酒,重在情意。你们若要喝,一会儿换个杯便是。”

    情意?

    陆乘渊目色冷冷,“那本王来的还真不是时候,扰了你二人的兴致。”

    正这时,琴枝端了茶点从屋里出来,爽朗笑道:“世子是嫌弃奴家的酒杯小了吗?”

    待看清来人,她朝陆乘渊和魏知砚福了福身,“王爷和大人来了。”

    行过礼,琴枝搁下茶点,“我们姐妹平日在楼里吃酒吃怕了,院子里压根没备酒杯。这几个还是临时从楼里顺过来的,还请各位多担待。”

    凌皓立时改口,“照我说,这合卺交杯别有一番滋味。”

    薛南星默默白了他一眼,只恨不能将他的嘴塞起来。

    琴枝摆好茶点碗筷,见几人都站着,以为他们是嫌弃地方简陋,略带羞赧道:“各位都是京中的大贵人,本应该去楼里摆桌好酒席。可那边到底是风尘之地,人多口杂,奴家想着这里僻静,紫藤花又开得正好,便在这花架下支了个桌。奴家保证,酒菜绝不含糊,各位别嫌弃这院子寒碜就好。”

    凌皓一副主人家派头,连连打手势,招呼几人坐到竹椅里。

    薛南星应声坐下,对琴枝道:“以天地为厅堂,取明月做灯。杯盘间赏的是清风长空、草芳木华。何来寒碜一说?”

    话音落,只

    觉两边各一道人影一晃,陆乘渊和魏知砚分别落坐在她左右两侧。

    薛南星一时错愕,这竹桌虽不大,但满满当当也足够坐下十人,为何这两人偏要挨着她坐。

    薛如心见陆乘渊坐下,很快坐到他另一侧。

    凌皓见这几人挤在一块,撇了撇嘴,拉着琴枝坐在自己旁边,“耿星说得对,琴枝姑娘心思巧妙,才能这小院装扮得如此别致。”

    琴枝道:“奴家哪里懂什么装置院子,不过是几个姐妹都爱花草,按自个儿的喜好随便种点罢了。”说着,抬手指向院里,“呐,门口这片竹子是妹妹翠竹吵着要种的。墙院角的那株海棠……”

    “是海棠姑娘种的?”凌晧抢着道。

    琴枝笑着点头,又朝西南角几棵一人高,疏叶无花的树指去,“别看那几株梅树不起眼,一到冬日满枝丫尽是梅花,那香气一直飘到雨花楼里。那是梅……”

    语声一顿,后头的话没说出来,眸中已泛泪光。

    薛南星知道,那是梅香种的。这院子是琴枝合着几个姐妹置办的,自然有梅香一份。

    可如今,梅花未红,人面已去。

    薛南星沉吟片刻,问道:“梅香的后事可办完了?”

    琴枝颔首,“差不多了。”

    “那她葬在何处,改日我去拜祭。”

    “梅香自是不愿回乡的,可她是奴籍,又死于非命,在京城找不到好的墓地,只能去乱葬岗。”琴枝道:“我原本还想找世子帮忙……可那日大理寺公审完,那位沈大人突然问我此事,还说能在相国寺给梅香立个长生位。”

    “沈逸?”凌皓和薛南星异口同声,皆是讶然。

    “正是。”琴枝虽不明就里,可沈逸坚持要帮她,她便接受了。“后来沈大人还请了寺里的高僧替梅香超度,说来此事还真要多谢沈大人,我前日邀了他,只可惜他说公务繁忙,不便过来了。”

    凌皓问陆乘渊,“表哥,你瞧得出来吗?那沈逸平日里一板一眼的,竟然是个怜香惜玉的主。”

    陆乘渊没应声,风轻云淡地啜了口茶。

    耳畔忽然传来薛南星一声低语,“王爷有心了。”

    风拂过,将紫藤花吹落数瓣,自心湖上轻轻一点,泛起阵阵涟漪。

    陆乘渊滞了一滞,片晌,若无其事地放下杯,目色中的冷冷寒意已被风拂散开去。

    不多时,几位姑娘手端托盘,陆续从屋里袅娜而出,琴枝摇着手逐一引荐,“穿海棠花色裙裳的这个是海棠,旁边那个小丫头是翠竹,后头那个是青莲……”

    须臾间,半丈长的竹桌上已满满当当陈列各式菜肴,琳琅满目。

    琴枝翩然起身,纤手提起一柄雕花酒壶,眼含笑意,“来,试一下我们自己酿的酒。”

    壶口开启,酒香四溢,带着清冽的味道扑鼻而来。

    凌皓好奇追问,“这酒的香气好特别,可有什么名号?”

    “名号?”琴枝一愣,“奴家不过凭直觉去酿,哪里有什么名字。要说特别,那便是冰镇过。”

    “这么好的酒没个名号可惜了。”凌晧似乎有些不满,转头撺掇魏知砚和薛茹心,“知砚,你贯爱舞文弄墨,还有薛小姐,京城第一才女,不如你们二人给这美酒取个名字。”

    琴枝赶忙斟上两杯递于二人。

    魏知砚含了口酒,静静品了一会,“此酒如君子,淡而有味,不如叫‘竹叶青’如何?”

    薛茹心莞尔道:“此酒有竹叶清香,清醇淡雅,口感温润如君子。民女惭愧,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名字。”说着,她取过酒壶,兀自斟了一杯递给陆乘渊,“若论文采,王爷当与魏大人不相上下,不如请王爷也品鉴一番。”

    陆乘渊淡淡地扫了眼杯中酒,并未接下,只道:“酒中君子,与‘竹叶青’的名字颇为相衬。”

    他虽未接过酒杯,却是在接着薛茹心的话说,氛围还算和缓。

    凌晧见状拍掌而笑,颇有些未饮人先醉的意味,“酒中君子,君子之酒。琴枝姑娘,劳烦给本世子也斟上一杯‘竹叶青’。”

    琴枝柔声称是,为众人一一斟酒,待斟到薛南星跟前时,壶下酒杯突然被长掌一挡,旋即倒扣而置。

    薛南星蓦地抬眸看去,冷不防迎上一对温柔的眼眸。

    魏知砚的目光在薛南星身上停留片刻,温声道:“耿星怕是没这个口福了。”

    凌皓不忿,“为何?”

    薛南星自然不能喝,一来她本就不胜酒力,从前曾试过喝了几杯就对外祖父撒酒疯,二来她如今女扮男装,从声音到动作再到……处处都得掩饰,哪里敢轻易碰酒。

    “我……”她正欲借口推辞,却听得魏知砚先道:“他不胜酒力,我替他喝就好。”

    未出口的话被忽地一噎。

    薛南星鬼使神差地看了陆乘渊一眼,见他安静旋着酒杯,一副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模样,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嫌疑。

    凌晧听了这话更诧异了,“你怎么知道他不胜酒力,连我都不知道。再说,今日如此高兴,醉了又何妨?”说着就要起身亲自替她斟酒。

    看这位世子殿下的势头,怕是要不醉不归不罢休了。

    薛南星暗暗叹气,忙抬手拦去,“世子有所不知,我是沾酒必醉,喝几口便会睡个昏天暗地。奈何望月楼一案还有些手尾未毕,案卷文书都得这两日整理完,若是吃醉酒误了事,王爷肯定会责备。”

    话音落,薛南星将目光投向陆乘渊,声若蚊吟,“王爷……”

    陆乘渊这才幽幽地转过头。这一眼,便见她双唇紧抿,眉心微蹙,一双杏眸眼巴巴,水盈盈……

    心尖上顿时像被掐了一把。

    也不知是懒得看,抑或是不敢再看,陆乘渊移开目光,径直将手边的一壶茶往她面前一搁,冷声冷气道:“本王见你方才吃茶甚为高兴,既然不胜酒力,那便吃茶吃个够。”言罢,不等众人举杯相邀,兀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薛南星听出他话里冷嘲热讽的意思,心头一悸,讪讪地道:“多谢王爷。”顿了顿,见陆乘渊又喝了一杯,忍不住低声劝道:“王爷初愈,美酒虽好,但也不宜多饮。”

    陆乘渊目色冷冷,也不看她,“本王可没人挡酒。”

    薛南星:“……”

    —

    琴枝携几位姐妹陪坐在凌皓身边,到底是风月场上的人,个个花容月貌,蜜语甜言,虽因着薛茹心在场,并无亲密举动,但也逗得凌皓前俯后仰。一旁的三人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禁忍俊含笑。

    紫藤花架下,一派闲适风光。有人举杯向月,有人谈天说地,笑语连连,亦有人沉默地看着,脸上却也是难得的轻松惬意。

    酒盏频传间,众人皆有了几分醉意。

    暮色渐沉,院内几个角落悄然亮起风灯,几位姑娘心思巧妙,取出旧年七夕用剩的小花灯,一一点燃,垂挂在紫藤花架下。

    萤火虫似约好了一般,打着小灯笼,蹁跹来去,一点点、一颗颗,越聚越多,如同散落红尘的星子。

    抬头,是点点星光,低头,萤火虫的茕茕光芒也是点点星光,扑朔迷离。

    薛南星虽未饮酒,却也在霎时间,生出置身碧空星河的错觉。

    恍神间,只听得凌皓醉声醉气道:“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应该玩点别的。”他拎着个酒壶,醉得步履蹒跚,立在花架外朝几人招着手,“射覆、藏钩、猜枚……你们想玩什么,本世子奉陪到底哈哈哈!”

    薛茹心掩唇一笑,“皓月当空,清风徐来,挚友在侧  。若要问人生之乐尚缺何物,唯少一曲天籁之音矣。”

    “薛姑娘好提议。”琴枝起身,拉着一旁的海棠往屋里走。

    未几,二人各抱着各式乐器出来,在院里一一摆好,“这些都是咱们姐妹在雨花楼谋生的家伙,琴、笛、箫、琵琶,一样不少。”

    薛茹心见各式乐器齐齐整整排了一列,目光落在院中那棵海棠树下的古琴上。

    顾盼之间,她款款起身,朝陆乘渊微一欠身,“民女记得王爷琴艺超凡,旧时一曲天籁令人闻之难忘,不知今夜能否有幸再听到王爷的琴音。”

    陆乘渊本不欲理会,可转眸便见到薛南星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王爷会弹琴?”,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惊诧与期待。

    跳动的灯火映在她明眸深处,将她的眸子衬得十分清澈,不知怎的,就忽然落入了心尖。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明知无羁,却不知着了什么魔怔,不愿见到她失落的感觉又来了。

    陆乘渊阖了阖眼,冷着脸挤出四个字:“只会一曲。”尔后不情不愿地起身,朝院中走去。

    陆乘渊一袭月白直裰,正坐于海棠树下,看似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便流泻出颤颤音律,动如清风,润如雨泽,时而丝丝缕缕带着缠绵,时而欲断又连,哀怨苍凉。

    天地蓦地安静下来。

    凌皓与琴枝他们本就有些醉了,眼下被这琴声一熏,醉意更浓,个个听痴了去。

    长指轻勾素弦,陆乘渊抬眼望向薛南星,仿佛有月光随着他的眼眸倾泻而下,刹那间整个院中都笼罩在一片清辉中。

    薛南星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只觉月华皎洁,也不过于此,当真应了那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注]。

    二人遥遥相对,偶尔四目交投,眸中似流动着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出一会儿,琴音中倏然掺入别的乐声,悠扬似笛声。

    薛南星闻声望去,见薛茹心轻启朱唇,玉笛横吹。这笛声与她的人一样,温柔婉转,清丽悠扬。

    陆乘渊的眸光漠然从薛茹心身上扫过,就又凝注到琴上。

    琴笛合奏,琴音幽婉,笛声悠扬,当真琴瑟和鸣。薛南星如是想着,不由地垂下眸,默然移开目光。

    莹莹灯火下,她一言不发地站着,清眸中染着几许寥落。暮风吹下数朵紫藤花,落在她鬓角发梢,平添了几分女子的柔美,可这份美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落寞。

    这微不可察的寥落落在魏知砚眼里。

    他似乎在薛南星身侧站了许久,久到连睫羽上都凝起露珠,才抬手轻轻捻起薛南星发梢的紫藤,“落花赠佳人。”

    薛南星回过神,见到魏知砚掌中几朵淡淡的紫蓝,蓦地一愣。

    魏知砚勾唇浅笑,将薛南星鬓角的几缕碎发挽入她耳后,“这紫藤花都要为你簪发了。”

    薛南星这才反应过来,是落在自己头上的花。她笑着接过,“多谢魏大人。”一顿,忽然又觉得不对,耸了耸肩,压低嗓子道:“紫藤淡雅幽香,适合女子簪花,可惜我不是女子。”

    魏知砚笑意更深了。

    几乎同时,琴音戛然而止,“噌——”一声尖锐的鸣响划过,琴弦应声而断。

    薛南星猛然回头,只见淋淋鲜血自那抚琴的长指和腕间,一滴滴落于断弦之上。

    她心中一紧,飞身冲向陆乘渊,几乎本能地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按于流血的指腹和手腕上。

    她快速扫视一圈,见琴枝、海棠几位姑娘都醉得迷迷糊糊,旋即对离屋最近的薛茹心唤道:“薛小姐,劳烦你去屋内寻些金创药来,若是没有,就先取几块干净的帕子来。”

    薛茹心原本被断弦之音惊了一跳,愣在原地,眼下听到声音才忽地回缓过来。

    她看着眼前二人,不知怎的,忽而就有了一丝毫无由来的不甘心。她心中生了些许困惑,可见到陆乘渊手上鲜血汩汩涌出,迟疑一瞬后只得应下,匆忙跑进屋内。

    薛南星折转回眸,仔细看了眼断弦,眉头紧蹙,“这琴弦怎会突然就断了?”

    陆乘渊正欲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视线突然定格在腕间的那方锦帕上。

    染血的锦帕上,赫然绣着几簇鹅黄桂花,栩栩如生。他蓦地扯开薛南星的手,摊开锦帕上的绣图——桂花与枝叶巧妙地组成一个“星”字,是她的!?

    霎时间,满腔的惘然与惊怒交织,几乎在一瞬间便如惊涛巨浪,将他所有的理智、冷静与自持吞没。

    陆乘渊紧紧扣住薛南星的手腕,猛地看向她,眼中惊怒恍若雷云阵阵,“这帕子,你从何处得来!?”

    注:摘自《诗经国风卫风》中的《淇奥》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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