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淮是荣国公长子,但并不住在荣国公府,而是另外辟了府邸单住。
敲门三声,只有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仆来开门。
看见门外阵仗,老仆顿时吓醒了,扭头进屋去请世子出来。
宋湄一直不敢乱动。
太子早已晕过去,他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只是被宋湄的手紧紧按在伤处。
入府之后,大夫紧跟着进入府邸:“娘子,请将松手。”
这般年岁,这等处境下,她心里对夫人的称呼,竟然还是“小姐”。
从六岁起,二十九年如一日的“小姐”。
门窗锁得严密,若非每日有人来送一餐,宋湄根本无从得知此刻何时。下了床,她就在松木椅上静静坐着,看窗外光线忽明忽暗,大雪飞来又滚去,忽略着冷,也忽略着饿。
脚边炭火的红光几近闪灭,宋湄感受不到暖意。
但这方寸不过丈尺的一间屋内,根本没有能让她自己添进去的柴炭。
门开了。
来的还是那几个婆子。一人拎着食盒、一人提着水、一人搂着炭。
宋湄的视线就移向了水桶。
水是热的,至少也是温的,袅袅冒起烟气。
她有多少日子没见过有热气的水了?宋湄数不大清了。她已经习惯了咽下怎么都捂不热的、凉得牙根发痛的水。
凉水而已,又喝不死人。
一个遭国公和夫人厌弃的侍妾,一个生就是奴婢、生死全凭主人的侍妾,一个虽然生养过儿女,可实则并无根基也无威胁、被关押在田庄上的侍妾,谁会怕她?克扣也就克扣了。
那今日是为什么?
水桶放在地上,水瓢一动,水壶、水杯和脸盆里便都换上了新鲜的水。炭盆重新热起来,饭菜也摆在宋湄面前,不同于往日的凉粥咸菜,是热气蒸腾的四菜一汤:
鸡鸭鱼肉,竟是全了,还有一壶温酒。
婆子斟了酒,把竹筷递到宋湄手里,笑着说一声:“江姨娘,请吧。”
另两个婆子也看着她笑。
握住筷子,宋湄没有动。
她看着为首的婆子,目不转睛。不过片刻,那婆子的脸色就变了。她收了笑,上下打量了宋湄几眼,用鼻子眼说:“是了,是了。”她拖长声音说着:“还有一桩事儿,没回禀江姨娘您呢!”
果然,果然。
凉气遽然渗入宋湄骨头里。
她收紧手指,看那婆子挺了挺腰,又攒出一个笑,高声说道:“这是太太吩咐的咱们,说江姨娘好歹也是公子小姐的亲娘,少不得告诉一声儿:咱们家的大小姐已经封了靖城公主,早已上路往西戎去了。这原是安邦息战的功德、百世流芳的尊荣,偏大公子不懂事,竟追了出去。幸好没闹到明面上,不然,少说也是一个死的罪过!为了保住公子,主君只好自家先折了他的腿。可怜公子才十三呐,就不知这腿能不能养回来了。若养不回来,岂不白读了这些年书?就连蒙荫做官也不能了,成了废人……”
宋湄的脸色愈白,婆子的声音便越高。
可话到了最末,她又转了低声,轻轻巧巧说:“咱们原是粗笨的人,不通道理,少不得请教姨娘一句:大公子这样,到底是被谁害了的?”
宋湄没有答。
那婆子扬眉吐气,和两个同伴笑了一会,把酒杯又往她面前一递。
宋湄没有动。
婆子还要说话,便被人拽住手:“罢了,咱们先出去,一会儿再来。毕竟太太说了,虽然她不晓事,毕竟是公主公子的亲娘,府里却要给她留体面呢。”
看了看同伴,婆子松开酒杯,不再坚持。
三人一同向外走,将关门前,婆子却忍不住又看了江姨娘一眼。
这真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美人儿。哪怕她已三十来岁、奔四十的人了,还生过两个孩子,被发落到庄子上,头发蓬乱、脸也没洗、嘴唇干裂、满手冻疮,只裹着灰袄灰裙子,人都要瘦脱了形儿,可她坐在那儿,风雪里稀微的光照在她脸上,就像一幅画、像一张字,叫人莫名生出些敬畏。
长成这个样儿,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怪不得落得这个下场!
婆子“砰!”地一声摔上门。
宋湄动了动嘴唇。
真冷啊。她想。
火盆里填了满满的炭,手边就是热饭热水。宋湄慢慢抬起手,放下筷子。她掌心已被勒出血痕,却只觉得是有些痒。
她把手在袖口蹭了蹭,一个字一个字细想小姐的话。
小姐是说,是她带坏了大公子,害得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断了腿。
小姐的意思是,为孩子们……好,她该自裁……她该死。
服侍小姐二十九年,从六岁到如今,她几乎从没违过小姐的意思,只有一次:
今岁边关大败,二十万将士死伤殆尽,姑爷身为丞相、又是举荐主将之人,自然难逃罪责。朝廷论议和,和亲要选人,姑爷膝下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就是她生下的、小姐养大的女儿。她听见小姐和姑爷商议,该主动推女儿去和亲,便大约能了了这事,能保住一家的官位、爵位、荣华富贵。
她求小姐不要如此——女儿是小姐亲手养大的,就和小姐的亲女儿一样……小姐说过,这就是她的孩子呀!那西戎岂是善地!她求小姐再想想别的办法……未必就山穷水尽了,女儿……她们的女儿,还不满十五——
小姐让人把她拖了下去。乔娘子忙忙乱乱端起茶杯,杯身与杯盖“叮铃铃”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响。
薛娘子抽出手帕擦拭茶水,心里还惊慌不定,乔娘子已把茶杯放在一边,大着胆子开了口:“姐姐、薛姐姐!王妃没了……对咱们不是好事吗!咱们、咱们难道不是一样这么想?”
“哎!”薛娘子发急,“嘘!”
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了!
“哎呀,怕什么?这里又没别人,谁能听见。”
乔娘子虽这么说着,到底把声音低了些:“你难道忘了,殿下才大婚那年,她的人就克扣咱们的用度,寒冬腊月,连口热水也喝不上,不是张姐姐拼着得罪她告诉殿下,谁知道咱们现在活不活着,活在哪儿?殿下说她御下不严,从此不许她执掌中馈,她难道没恨上张姐姐和你我?幸好来了位姜侧妃,她一时顾不上咱们了。姜侧妃被她弄死了,她不死,等缓过这口气,她还是王妃,难道就能容得下咱们吗?”
“理倒是这个理。”张孺人突然开口,“可你不看看新人的出身。”
“她是康国公府送出来的人,就是先王妃的娘家人。”她左手紧握着右手,嘴唇紧抿,“今日我探问她出身来历,她只说自己跟‘娘子’上过学,偏不说究竟服侍过谁。正好我看她并不像十五六的女孩子,至少有十八·九岁了。我本以为她是霍娘子的陪嫁,可细想一想,以她的年岁,若说服侍过先王妃也不奇怪。她若还活着,正是二十有一。她丢了执掌中馈之权,难道没和宋家哭诉过?宋家怎会不知咱们和先王妃的恩怨?”
她看向两个“妹妹”:“今日她入府的排场,虽比不得姜侧妃那时,可才入府就独住一处,十几个人服侍,家具摆设就不说,连茶都是今年新贡的‘碧涧明月’的尖儿——今日之前不算殿下,这府里还没别人尝过一口,连李侧妃那都没有。不但叫我去陪伴,还有严嬷嬷和李嬷嬷随身服侍着,这等恩宠,难保不又是一位姜侧妃!”
“若她叫殿下忘了姜侧妃,重想起先王妃的好来……”
张孺人右手成拳砸了砸腿,不再说了。
室内重回安静。薛娘子和乔娘子面面相觑。
但相比于“新人至少有七八分像姜侧妃”这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张孺人方才的分析虽然也叫人心惊,却到底逊色了一筹。
“虽然是这样说,可到底还不确定,只是猜测。”薛娘子坐到张孺人身旁,双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就算她真是先王妃的人,殿下今日偏叫姐姐去陪着她,可见府上这么多人里,殿下还是惦念着姐姐的。不然,就该叫李侧妃去。我猜,或许殿下是想让姐姐同她交好,也是要告诉新人:来了萧观府,就是府里的人,别再惦记来处?”
她自认思索得仔细,话说得也贴心。
可张孺人听过后,在她掌心的手一动,面色似乎又难看了两分。
她被送到了京外。先是小姐的陪嫁田庄。后来,又换了一个她从没到过的偏远庄子。这里没人同她说话,更不会告诉她京里的消息。她只能存着幻想:或许小姐就舍不得孩子,心软了呢?那毕竟是小姐从襁褓里捧到大的孩子,小姐又从小就聪明、主意多……
现在,尘埃落定,她的幻想再也不会成真了。
身体愈发冷了。萧观手边的酒壶已空了一个,宋湄还在吃第一碗饭。
她午觉睡得长,下午又是一动不动看书,并没觉得很饿,一碗饭已是有了五六分饱。她知道这一年来,萧观纵酒无度,却不知他这一顿会喝上多少,喝到什么时候。
若她早早吃完了,萧观却还不足,她没东西占着嘴,免不了要陪萧观喝上几杯,还得找话说。
可是,她能和萧观说什么呢?
那一杯烈酒下肚,她喉咙和腹中都热辣辣的,心里那股轻飘飘的劲儿却安稳下来了。
能像萧观府的寻常妃妾一样生活,自由在府里见人,甚至自由走出府门,当然是她求之不得的好消息。但这份“自由”仍有前提,那就是,萧观还喜欢她,或者说,愿意把这样的生活一直赐予她。
萧观收下她,无非是因她这张与姜侧妃相似的脸。而对萧观和姜侧妃之间是如何相处,她当然一无所知。
她也当然不能把自己当姜侧妃。她只是康国公府送给萧观的一个寻常奴婢。
她对萧观的喜好,也还是一无所知。
她能说什么,既有趣,让他愿意接话,又不犯忌讳?
说她看的书?
宋湄拿起酒杯。早已凉透的瓷杯又冰得她一个寒颤。
六岁时,嬷嬷说她“安静、聪慧,有眼色知高低”,老夫人选她做了小姐的伴读丫鬟。她与小姐同出同入、一起上学、一同出嫁。二十九年来,多少人赞过她一个“忠”字。小姐也亲口说过,“宋湄就如我的亲妹妹一样,万事交给她,我再没不放心的。”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受此厚恩,身为忠仆,主要奴死,奴岂可偷生。
就算是为了孩子们,她也该死。否则,岂不叫他们的嫡母生父心中存隙。
可这杯酒,她为什么不能递到嘴边?
她为什么做不到痛快吃一顿,咽下这壶酒,以尊主命、以报主恩!
风停了又起,日落了又升。窗外不知第几次闪过人影。宋湄听见细微的说话声。宋湄猜,是她们在疑惑,她为什么还没有死。
宋湄笑了。
眼前发昏、头也昏沉。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到一阵寒风吹面。可门窗紧锁的屋子哪来的这样急剧的风?
她想抬起头,想看清楚门窗,想躲起来,躲过这些要命的风。可她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手了。她心里的火已经烧遍了全身,烧得她气息奄奄。
她听见有人叫她。
她听见有人说:“江姨娘这是吹了冷风,发了高热了。”
他们说:“这天寒地冻的,大雪封路,哪去给她请大夫?”
他们说:“今儿除夕,谁又有这闲工夫?要去你们去,我还等着回家吃饭呢。”
他们说:“这也怨不得人,谁叫她自己不关窗?”
他们说:“这样更好。”
他们说:“咱们也好和太太回话了。”
如太子的冷笑话一样,如果大昭太子薨于后妃床上,她嫌丢人。
第二天,太子任由李朝恩给他换了裹伤的纱布,外面套上朝服,什么都看不出来。
太子神色如常地去上朝。
太子像没事人一样,看起来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宋湄又开始担心起收到“太子薨于朝堂”的荒诞消息。
今天姚金娘清算宫务,难得不在。
杏娘一屁股坐在主位上,看见满桌爱吃的菜色,幸福地赞叹出声。紧接着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风卷残云。
这主子们的饭菜就是好吃,比她在下人房的饭菜要好吃十倍!
吃了个半饱,杏娘提议:“听说太子爷近来忙得团团转,若是娘子能去接太子爷下朝,想来他会十分高兴。”
第 52 章 第 52 章
辰时刚过,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自朝堂涌出。
宋湄原本找了个隐蔽处站着,让李朝恩当自己不在,还按以前的习惯去等,可李朝恩偏偏要撵在她身后。
更麻烦的是,李朝恩身后还有两个内监、两个宫女。
栏杆后只能躲得下她一个人,站这么多人算怎么回事?
不仅不隐蔽,反而更显眼了。
于是宋湄无可奈何地走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尾巴。
在官员们偶尔的眼神洗礼中,宋湄终于等到了太子。
太子跟在一个白胡子官员的身侧,正听他说什么。听完之后,太子略一思考,便给出了回复。
看得出来他的回答很让人满意,因为白胡子官员笑了笑,朝他点头了好一阵才离去。
宋湄清咳两声,太子闻声望来。
看见她后,太子原本无多余表情的面上多出一抹笑。
宋湄在原地等着,看着太子走近,鞋底无意识碾着地面的石子。
他的步子迈得略快些,宋湄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刚来得及侧身,就被太子拥进怀里。
虽然太子几乎是最后才出殿的,可难保没有比他更晚的。
宋湄推他,却察觉到太子那边压来的力气。
太子有气无力地说:“本宫又站又跪了一早上,眼下既累且困,伤口也疼得很。若不是太傅与我说话醒神,我险些要晕倒在朝堂上。”
宋湄没好气地说:“那你还不回去休息。”
太子将宋湄搂得更紧,几乎将她整个人裹住:“先让我歇一会儿。”
李朝恩等人规规矩矩地背身站着,没人看他们。
宋湄无奈地收回手:“那你快一点。”
太子手臂环得更紧,他应了一声:“快好了。”
随后微微抬头,与远处的人立着的人对视。
石阶下,一身官服的冯梦书面色平静。下颚紧绷,眼中浸着冷意-
看在他刚救过她一次的份上,她咬牙应下,“女红并非我所擅长,就算我做出来,你确定能穿吗?”
萧观当然知晓她的女红水平,本就没抱希望,“当然不能。”
“那你为什么非要我亲手做?”宋湄小小的脑袋大大的不理解。
萧观单挑眉梢,眉眼俊朗,“财帛太轻,心意珍贵,我这并非想要身外之物,而是你的诚意。”
“行,我明白了。”就是单纯挑刺,给她找事。
衣服她回去照做不误,但他能不能穿就是他的本事了。
“那说好,这事就揭过了。”
萧观赚够好处,不再得寸进尺,“好。”
她单手伸到他面前,“既然这事揭过了,那把“我、的、帕、子”还给我吧。”
他微微偏头,装作思考,“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事是翻篇了,上个事还没有,你应该再给我做双靴子。”
宋湄真的是要被他气到了,前世怎么没发现他如此胡搅蛮缠不通道理,“行,一起给你,现在可以吧帕子还我了吧?”
衣服靴子做成什么样都是后话,如今把这绣着她小字的帕子拿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萧观依依不舍的从怀里掏出帕子,放在她的掌心,宋湄握住的时候他还没撒手,看起来就像是二人在争抢一条帕子,很是暧昧。
“可还有要求?”宋湄咬紧牙根问道。
这话阴恻恻的,萧观也明白,要是再添要求,怕是会将她惹生气,只好放手,“没有了。”
他们二人要是同时回去怕会惹人非议,宋湄让他绕着后院走一圈再回去,他不肯多走,她便让他先回去,她绕一圈拉开时间差。
她刚打算与他分道扬镳,一回头,萧观的身影就在身后,像块狗皮膏药似的。
她属实不明白,萧观这些迷惑性为究竟目的为何?
长叹一口气,她快步走着打算先回女宾席。
隔着月亮门,她听到边缘处这桌的贵妇七嘴八舌的背后议论,刚巧就说到她。
柳夫人言语里尽是嫌弃,“听说左相给自家嫡女择婿,尽是选些小门小户、官阶低微、似有前途之辈,你说他是觉得女儿是有多不堪,才值得他如此费尽心思。”
柳夫人是静安伯府的当家主母,齐王生母柳贵妃就出身静安伯府,以前柳氏总是被陈氏打压,如今陈氏被贬了爵位,两家平起平坐,柳氏众人开始找面子。
旁边的贵妇被挡住看不清面湄,附和嫌弃着,“选这些闭着眼就选了,哪里费心思了?”
柳夫人也嫌弃她们不够聪明,“你们细细品,他夫人出身何处?”
“博陵崔氏。”几人对视一眼,谁人不知的世家大族。
她继续说道:“博陵崔氏以律令之学为家学,她兄长在国子监也是学律学的,所以择婿人选,必定是熟知律令的缘故。”
几人好奇发问:“是何缘故?”
柳夫人开始炫耀知识内涵,“《雍律》有言,虽犯七出,有三不去。*”
“三不去者,一曰经持舅姑之丧;二曰娶时贱后贵;三曰有所受无所归。明知而故出者,杖一百,并追还合。*”
“想必为的就是这第二条,这几人虽然现在官位低微,来日必定有所发展,位列朝堂也未可知,这三不去的“娶时贱后贵”,就算她犯了七出,亦不能出之。”
她这话说的尖酸讽刺,“无非是为了让她在婚姻中不那么被动,也不失为父母爱子女一片拳拳之心。”
萧观在她身后一丈内,这些话听的清清楚楚,皱着眉头看向不远处纤细倩影,越发觉得心疼。
刚想想上前制止,手臂就被宋湄拉住。
“女宾席位,裕王不便前往。”她面色淡淡,不似有怒。
萧观将她拉回来,一墙之隔,隔不住那边的闲言碎语,他眸色不解,“你为何宁可忍受旁人的闲言碎语,也不愿我帮助你?”
他们心知肚明,萧观一旦替她出头,那就说明二人关系匪浅,势必会传出别样风声。
他出头绝对不是好事。
“都说是闲言碎语,不用理会。”宋湄镇定自若,仿佛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不是说她的,“反倒是裕王你,何必在意?”
“我在意的不是闲言碎语,”萧观不知道她这一世为何心如铁石,无论怎样都捂不化,“我在意的是你。”
他声音不大,却似振聋发聩。
宋湄眼中似有万千情绪,终交汇融入深不可测的墨色。
重生后与他见面,多番言语冲撞,就是为了给他留下不好印象,可他如今还在坚持,想必这背后利益所图匪浅。
“裕王如此看重我,不过是因为我是左相嫡女,料定如果娶了我,我会如世家贵女一般贤良淑德,持家有方,接触这段时日,你应该了解,我不是你期望的这样。”
“所以呢?”萧观眼神微颤,听着她将他前世的阴谋算计一一挖出,袖中的拳头不仅攥紧。
宋湄镇定自若,双手交叠胸前向他行了礼,“方才是臣女言语冲撞,还请裕王不要在意,另请裕王不要过多纠缠,平添烦乱。”
“我从未期望你这样。”萧观眼神受伤,微红的眼眶浸着些许晶莹,拉住她的手臂,“你可曾问过我期待的是什么?”
宋湄别开眼,不言语。
萧观颔首,语气温柔,“在我面前,你只需要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好。”
这温柔演的可真像真的!
套路套路套路!
定是这狗男人套路升级了!
她一定要抵抗得住!
“那好,现在最真实的我想……”她猝不及防的转身离开,用力甩开萧观的手,决绝道:“离你远远的。”
宋湄竖起耳朵,静静等着。
李朝恩起了个头,笑眯眯地续上:“太子什么也没说。”
宋湄无语地看了一眼太子,对方笑了笑。
皇宫的寿宴比不上现代丰富的歌舞,有好几个节目都和上次中秋宴的差不多。
宋湄心不在焉,阿稚看得入神,杏娘只关心桌上的葡萄。
等到了有趣的献礼环节,宋湄终于不困了。
太子送的是自己亲绘的贺寿画像,皇帝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太子有心了。”
华容让人呈上一座珊瑚树:“父皇瞧这好看不好看,儿臣特意让人自海中运来。”
珊瑚离海很快就会死亡,这座珊瑚树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保存到现在的。
皇帝问:“好看有什么用。”
华容笑说:“好看自然心情畅快,儿臣文采不如两位皇兄出众,心思也不讨巧。只能把海中的美景送到父皇面前,让父皇心情畅快。”
皇帝终于笑了笑:“你惯会花言巧语。”
接下来的礼物大差不差,琉璃杯,夜明珠,还有送黄金的——这是五皇子。
许久不见,五皇子变老了不少,一脸沧桑。眉梢时刻绷着,显得有些刻薄。
五皇子说:“儿臣恭祝父皇福泽四海,寿与天齐。”
皇帝的神情淡淡,挥手让他退下。陈寺代皇帝说:“王爷有心了,快快歇着吧。”
五皇子强撑着身体,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是。”
他一侧身,眼神锐利,直直朝宋湄射来。
宋湄刚察觉到不对,就看到五皇子转身跪下:“儿臣有要事要禀明父皇。”
皇帝皱眉,陈寺劝:“王爷,还是快下去歇着吧。”
五皇子不肯,指着太子厉声道:“父皇,儿臣要揭发太子!私德有失,强夺臣妻!”
宴席之上,有重臣百官,后妃女官,甚至是外国使臣,皆是骇然。
太傅纪慈气极拍桌:“满口胡言!”
皇帝眼神探究地看着五皇子:“不可胡言乱语,你可有证据?”
五皇子说:“有人证。”
他定定地看了太子一眼,对上太子寒凉的眼神,挑衅地说:“还不止一个。”
第 53 章 第 53 章
五皇子的话如平地惊雷。
短暂的沉寂之后,宴席间骤然炸开了锅。
宋湄听见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
“太子向来恪守礼法,怎么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太子前些时日还醉酒宠幸御前宫女,做出这等事也不稀奇了。”
“那女人究竟长得什么样?莫非是再世妲己,竟勾得太子做出这等昏头之举。”
宋湄抬眼看去。
入目皆是四处张望的女人,脸上带着探究的情绪。
她们的嘴唇快速翕动,与旁边的人低声说些什么。
因忌讳着御座上的皇帝,她们声若蚊蝇,低而吵闹。
有胆子大的甚至侧头去追问赵尚仪。
赵尚仪苦笑摇头,缄默不语。
杏娘忽然出现在眼前,遮住了宋湄的视线。
杏娘感慨了一声:“乖乖,我当这宫里的娘娘多高贵呢,原来和咱村里头爱嚼舌头的女人一样。”
说着,她把盏里的葡萄剥开,放到宋湄掌心:“咱趁你不注意偷尝了几个,不愧是献给太子的葡萄,跟咱以前在山野里摘的不一样,甜得很呢。”
宋湄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阿稚低声说:“娘子莫怕,太子殿下总会有办法的。”
说话间,皇帝已准了五皇子的要求,让人把所谓的人证带上殿了。
阿稚看见进殿的人,失态地叫出了声。随后一把捂住唇,慌张地看向宋湄:“娘子,是阿绿……”
廊柱上系着红绸,软红的地毯从屋内一直铺到殿外,夹道两侧站着婢女,手捧托盘微微颔首。
陈若仪青襦襕衫,发髻高绾藏在金色发冠内,右侧斜插着一只素色玉簪,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手执金线缠枝纹鸳鸯团扇,跨过马鞍,撒谷豆,一步一步向前。
齐王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透过团扇望向其后的一双明眸,神色兴奋,嘴角是压也压不住得胜的笑意。
团扇后的一双明眸掩住失落神色,成婚前陈若仪已知齐王为人,府中美色如云,宿醉平康坊也是常有的事,属实不是良人。
碍于圣旨赐婚,她不得不嫁。
对于齐王来说,镇远伯虽然被降了爵位,但只要兵权在手,迟早能有用得上的一天。
这一局,终究还是齐王更胜一筹。
眼中的漫天的红绸随风飘散,刺目炽热,不似今日这般鲜活贵气,宋湄仿佛身处前世的婚礼,看着曾经的她,行诸礼,祭天地,拜宗庙,别父母,如今日这般,满心欢喜的嫁人。
无边无际的红,像在她的心口压了块巨石般,喘不上气,偷偷向后退几步,不着痕迹离开前面观礼的位置。
眼看只剩半个身位就挪出人群,她试探着向后迈了一小步,左脚落下时踩稳安全,右脚落下时踩住了地面柔软的凸起,她猛地收腿回来,浑身僵直不敢动。
完了完了,踩到人了。
那人没有出声,低头看是一只男子穿的乌皮六合靴,小幅度的回头,余光只看见锦缎袍服的下摆。
非富即贵。
“抱歉,是我失礼了。”她缓慢的转过身来,低头不敢看那人,紧紧的盯着六合靴上她踩的脚印,从怀中掏出手帕,捧到那人身前,压低声音说:“如若不弃,请用帕子擦一擦。”
宋湄知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将帕子送人,湄易落下私相授受的口实,现下这场景,总不好和他说,让他自己找帕子擦一擦。
那这道歉观得太不诚恳了。
精神紧张的关注旁边人,见他们都在专注观礼,无暇注意到她,才放心一点。
这帕子盯着他擦完,拿回去烧了就是。
帕子被捧着,从她指缝见滑落一节,莹润的云霞锦上绣着一片雪花,那是她的小字,濯雪。
那人未动,风似静止一瞬,帕子被拿走,柔软丝润的质地轻拂过,从掌心到指尖。
“宋娘子,几日不见,为何避我如蛇蝎?”萧观攥紧手中的帕子,完全不在意六合靴上新添的脚印,“如果是因为那日的玩笑话,我在此向你道歉。”
宋湄猛地抬头,对上萧观戏谑的眼神,第一反应就是——
踩轻了!
就应该狠狠的、重重的、下死脚的踩他!
帕子捏在他手里,就像是她的把柄捏在他手里,她咬紧牙根,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话来。
“既然裕王有愧,不如将帕子还给臣女。”
“宋娘子这是哪里话,我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说着当面将帕子揣在怀里,神色坦然的像是克己复礼正直君子。
她这气鼓鼓模样反而衬得不够磊落。
“礼毕——”
礼官唱喝。
男女宾客分席,宋湄跟着母亲坐在一众贵妇千金中间,听着他们谈论时下流行的衣着首饰胭脂熏香,不太感兴趣的单手托腮。
环顾四周,找寻到平阳长公主和静和县主的身影。
和静和县主互对眼神后,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二人一前一后借故离开,到后院一叙。
静和县主的端庄模样瞬间全无,她半倚在栏杆上,揉了揉发酸的脖颈。
“你说这是齐王和陈娘子成亲,又不是我成亲,我阿娘给我戴了一整黄金副头面,压的我脖子都快断了,还有这耳坠,真真是足金,沉的不行。”
宋湄看着被盛装打扮的静和没忍住笑意,“这是长公主爱重你。”
“什么爱重,她不过是想让我扎眼一点,万一哪个不长眼的世家夫人看上我,便能提着彩礼去登门提亲了。”还是操心她婚事的缘故。
“不过阿妩,满长安的青年才俊,俊俏郎君,一个都没有看上眼的?”宋湄问道。
静和县主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从头上拔下最重的一根镶嵌各色宝石的簪子,斜插在她头上,岔开话题,“你要是有看得上眼的,就去他面前晃一晃,保准最耀眼。”
簪子重的宋湄不由得扶了一下发髻才站稳,刚想拔下来就被她制止,“实在是太重了,帮我分担一下。”
见她还想再添两根,赶紧捂住她不堪重负的脑袋,碎步后退躲开了些。
静和县主对婚事还是讳莫如深,宋湄不禁叹气。
她早年间曾定过一门亲,对方就是她的表兄、博陵崔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崔临。
先帝末年众皇子争权夺位,明帝本不是储君第一选择,顺利登基仰赖平阳长公主和崔太傅联合世家的鼎力相助,新朝初定,正是需排除异己的时候,平阳和崔氏都借机安插了不少人。
二人朝堂风头正盛,家中小辈年龄相仿,便口头定了亲,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能永结同心,不失为一段佳话。
可惜好景不长,崔太傅因告密者被迫致仕归乡,以崔氏一族为首的一众官员备受打压,崔临随祖父回了博陵,静和县主和他没再见过面,崔家落败,这门亲事便没人提及。
宋湄曾想过,静和县主这些年不肯嫁人,是否是因为守着当年的承诺,还在等着崔家提亲?
“阿妩,你可还记得我表兄?”
静和手上微不差觉的一顿,“当然记得。”
故作轻松的提及,“那年我外出游历,路过博陵,和他匆匆见过一面。”
“你见到我表兄了?”这事可从没听家里人提及,“他可曾与你说什么?”
就算是崔临是他表兄,也不能说些让静和等他之类的话,空话只骗女子韶华。
“他与我说,从前种种,不过是长辈们的玩笑话,都不作数的,让我不要放在心上。”静和扯了扯嘴角,苦笑一下。
崔临深承博陵崔氏家训,是最为克己复礼的世家公子。
喜宴上的奏乐悠扬,喜乐听出了哀情,宋湄想起她前世遭遇,努力过后挤不出笑湄,“表兄他说不作数,阿妩你不然就听他的吧。”
明帝是世家联合扶上皇位的,他深知世家组成的文官集团若是联合,将会是一股可以震撼朝堂的力量,所以这些年他为了平衡朝堂,打压文官,扶植武官,崔太傅就是典型的牺牲品。
无论如何,明帝都不会让静和县主和博陵崔氏联姻。
若是新帝登基或许还有机会。
但她等不到新帝登基了。
静和县主黑眸泛起一层水雾,竭力维持的不在意摇摇欲坠。
“若他真觉得不作数,那为何他尚未娶亲,就连定亲也不曾?”
“阿绿。”
冯梦书淡淡叫她一声:“方才我不在,你说的什么,可敢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阿绿看着冯梦书的脸,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呜咽起来:“婢不知道,婢又说错话了。阿郎,对不住阿郎,饶了婢吧。”
再看那玉微观的观主、道姑三人,冯梦书说:“你们是谁,可与我娘子很熟吗?她从未与我提过你们。”
观主面色一滞,讷讷无言。
事已至此,结果已很明白了。朝臣们了然,这竟是一场乌龙。
邓岑不住捋须,先前的话也不提了,甚至怒瞪着五皇子。
若不是他搞出这么多事来,如何能让大家也被哄得团团转。
皇帝面色肃然:“冯梦书,朕再问你一次,你确认不是吗?”
“不是。”
冯梦书伏地:“臣的妻子,早在几月前不幸遇匪身亡,臣将她埋在城外。前几日臣去探她,发现坟头蓊薉,已然长草了。”
第 54 章 第 54 章
听闻此言,有人便想到六月那次浩大的出殡。
从东大街到城门外,遍地惨白。
若是谁路过被人群堵得停步,便可望见丧队前方,招魂幡一路遥遥飘至城外去。
后来冯梦书渐得圣宠,立于人前,惹人注目。才有人认出来出殡那日,走在最前面扶棺之人是他。
分明是六月酷暑,此人却通身苍凉悲戚之色。
五皇子叫破寂静:“父皇,儿臣说的句句属实,为此查了近一月,绝不可能出错!若不信,可找更多的人问!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那么多人见过她,不可能人人都说谎!”
皇帝蹙眉不语。
坐马车回府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裕王那句——
“我想见你。”
她揉了揉脑袋,想要将这段记忆摇出去,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
“他想见你不是因为心悦你,而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等你的价值耗尽,就会重复上一世的结局。”
魂魄困于幽暗之地的七年,就像是困于大牢深狱般,阴冷痛苦。
而此时正困在监狱里的工部侍郎陈豫,身上还算整洁,摸着潮湿的干稻草,闻着杂糅的难闻味道,频频作呕。
刚来的时候他冲着狱卒发号施令,“帮我回府和管家说一声,将我常用的都收拾收拾带过来。”
狱卒碍于他的身份,还是帮他传了话,可随着他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惊动了协查办案的裕王。
裕王来地牢里看望了他一次。
白日里他还能从两个巴掌大的窗户看到外面的天空,一到晚上就只有几盏微弱的烛火,他心中憋闷。
“陈侍郎,殿下派本王来看望你。”如今宫中太子未立,能称作殿下的只有皇后一人。
萧观虽然名义上养在皇后名下,但因为皇后有嫡子,对他并不关注,不许他称呼母后,只允许他称作殿下。
陈氏一族都对他视若无睹。
陈豫躺在从家中搬来的贵妃榻上,地面打扫的很是干净,一旁的茶几上还摆放着水果茶点,看起来悠哉游哉,见来人是他还有些不悦,身都没起。
“你来了,姐姐让你和我说什么?我那外甥怎么不来?”
“燕王在督办太庙修复,分身乏术。”萧观目光落在他的狱,对他的无礼已是习惯,“殿下让本王看你过的好不好。”
“不用上朝倒是还行,不过这里待久了太闷,你早点结案放我出去。”
“既然还好,本王就如实汇报。”绛雪阁内,宋湄吃着厨房里刚蒸好的桂花糕,喝着东市买来的香饮子,悠闲自得。
静和县主递了帖子来,邀请她去明礼堂。
明礼堂是静和县主创办的女子学堂,初建时她也投了些钱。
在这里,所有渴望读书的女子都可以学习。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静和县主自小便与长安贵女不同,旁人在谈论衣服裁剪款式、发型发饰、珠钗步摇的时候,她已经外出游历山川,到过南岭,去过西域,见过大漠的苍凉,见过宋南的富庶。
明帝为皇子的时候,并不是先帝最看中的,平阳长公主身为先帝最受宠的女儿,暗地里帮了他不少忙,扶持他登上皇位,所以明帝对于平阳长公主的独女静和县主,多了几分宽湄和优待。
起初静和县主要开办明礼堂时,受到了多方阻止,连带他父亲礼部尚书都被御史台参了个治家不严。
后来静和县主上朝博弈,与众大臣激烈舌战,明帝被她说服,便准了她的请求。
静和县主双十年华,尚未成婚,在长安贵女中,独树一帜。
只因她办理明礼堂颇见成效,得明帝特赐,可不受约束,婚嫁自由。
宋湄曾问过静和,“长安男子万万千,就没一个能入得了眼?”
静和回答的很潇洒,“长安锦绣堆里的郎君,才学不足,纨绔有余,虽万千人,无我心之所向,亦若无矣。”
萧观暗不可察的蹙了蹙眉,“不过此刻起,所有逾越规制的东西统统不许用了,一会本王会派人帮忙整理,打包送回陈府。”
陈豫一听坐不住了,“扑棱”一下起身,走到栏杆前,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萧观肃正端雅,清冷的眸子不怒自威,“犯人就要有犯人的样子,这些享乐之物,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殿下知道你这么做吗?你等我出去的,势必要去殿下面前参你一本!”陈豫痛骂,气急败坏。
很快他便派人将镣铐加在手脚上,将贵妃榻茶几和一众吃食都搬了出去,将湿稻草搬了进来,铺满地面。
湿稻草充满狱内,那股阴湿混合骚臭味直冲他的天灵盖,熏得他差点晕过去。
重新布置的过程中,陈豫也没停止对他的谩骂,萧观视若无闻,面色如常的指挥着。
他就站在外侧的栏杆边,看着里面的人愤怒的冲过来,但由于手脚的镣铐走的极慢,每走一步都是叮当作响。
他双手紧紧的握住栏杆,眼中尽是怒火,“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观声调依旧和缓,似是钝刀子割肉,“陛下限期十日让大理寺查明此案,本就是为了皇家颜面,你在大理寺狱中所为满朝皆知,殿下只是想让你安分一点,不要浪费她的一番苦心。”
陈豫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开始害怕,浑身开始颤抖,“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他言语肃正,不怒自威,“故意焚毁太庙该当何罪?我朝律法,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为十恶不赦之谋大逆,已行者,不分首从皆斩首。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萧观话锋一转,不知是真心为他着想还是在讽刺,“不过陈侍郎,你不一样,你是镇远侯府的嫡弟,祖上有御赐的丹书铁券,如今戎国虎视眈眈,陛下这个时候绝对不会让功臣寒心。”
“就算陛下查明此事与你有关,在朝堂上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敲打,就算你认罪,也不过是丢官脊杖,不会真的伤你性命。”萧观温声劝说,但这话却比咒骂还让他难受。
陈豫浸淫官场二十余年,虽未有功绩,但这话什么意思他一下就听出来了。
犯谋大逆罪,要是真能救他出来,话不会说的如此笃定,如今不过是为了给他点希望罢了。
陈家要弃卒保帅,哄骗他一人担下所有罪责,他与陈家划清界限。
自此之后,皇后依旧稳坐中宫,镇远侯依旧兵权在握,燕王依旧能成为储君。
“你说的可是真的?”陈豫不复刚才的盛气凌人,满眼怒火尽数消退,扒在栏杆上的手受不住镣铐的重量,看起来落魄可怜,很明观刚才故作镇定尽是强撑,听到他的话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可是殿下的意思?”
“不是殿下的意思,本王又怎会踏足此处呢?”萧观坦然淡定,残忍的说,“桩桩件件,前因后果大理寺都已查明,明日就会早朝面圣,此事事关皇家颜面,还需陛下亲定夺。”
陛下最看重皇家颜面,要是他定夺必然逃不过死。
“裕王,刚才都是舅舅的不好,都是我的错,你让我见见殿下,见见燕王,我有话要和他们说。”陈豫明白他将成为陈家弃子,一旦毫无价值,他的命也毫无价值了。
“你我虽非亲舅甥,但在我心里,你和燕王是一样重要,舅舅求你帮帮忙,帮帮忙。”陈豫伸手想要抓住他,他一闪身就躲过了,他扑了个空,手被镣铐重重拽下,一时跌坐在地。
他退后一步,打算是转身离开,“本王会告知殿下,但你也知道本王在殿下面前人微言轻,殿下未必听劝。”
陈豫狼狈的站起身来,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你帮帮我,只需要告诉殿下,那东西……那东西埋起来了,如果我出不去,一定会被人发现。”
冯梦书读过那么多书,与人说话旁征博引。然而过了许久,他聪明的脑袋竟然也想不出来。
拐角处冒出两个提灯的宫女,看见两人,惊诧地行礼。
阿丹也过来了,似乎有什么急事要说。
机会转瞬即逝。
冯梦书听阿丹说了什么,面上神情变得痛苦,随即又化作麻木。
那两个宫女还没走远,然而冯梦书看起来却不得不走了。
“娘娘,珍重。”
冯梦书深深看了宋湄一眼,转身离去。
阿丹停了停,对宋湄说:“老夫人不行了。”
宋湄脑子嗡嗡响,她下意识朝冯梦书离去的方向迈出一步,手臂被疾步接近的人握住。
太子在身后叫她:“湄湄。”
第 55 章 第 55 章
宋湄定定看了太子一眼,转身就走。
只迈出两步,宋湄就被扯回来。
眼前一闪而过太子阴冷的面容,还没看仔细,宋湄就被紧紧地抱住。
说是抱,不如说是勒。
那力气实在太大,几乎是挤压着她胸腔里的气息。
宋湄被迫半踮起脚,被勒得快要窒息。
她不得不张嘴吸气,却吸入了一股浓郁的沉香。
他嘴唇张合,神情是宋湄想不到的惊讶与脆弱,声线也有些抖。
他目光向上,定定地看着她。
内侍悄然退后。
但,他只退出两步,萧观便已恢复了平静。
“不是颂宁。”他轻声说,“颂宁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
翡翠衣、石榴裙。
“是你啊。”他恍然,略有些不屑地笑。
内侍已经快走出房门。宋湄来不及细思萧观话中的深意。在萧观这个堪称和煦的笑里,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察觉到她让霍玥和宋檀都无言以对的妆扮,竟然根本没有让萧观见色起意。
但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她决不能——
“殿下。”宋湄俯身打开食盒,捧出青瓷莲瓣碗,趋步至榻边跪坐,“请……用醒酒汤。”
她双手伸出去,脸却没有按规矩垂下,而是仰起来,直视着萧观,求他看她。
到了这般地步,她唯一能仰仗的武器、求活的武器,也只剩她这张脸。
母亲给的脸。
萧观也的确仍在看她,看这个满面惶然、哀求,眼里却燃着决绝的火焰的女人。
“你是——”他思索了片时措辞,“宋檀的人。”
宋湄无法否认。
当然,萧观当然会知道她已是妇人。下午她来送消息,萧观当然清晰地看见了她的妇人妆扮。或许还有宋檀在旁忍怒,更是明显的提示……即便没有,猜出她是“谁的女人”也十分简单。
“是。”宋湄说,“今日之前,是。”
今日之后,即便萧观不要她,即便,她还是要回到霍玥和宋檀的身边虚与委蛇——
都是肉体凡胎,怕什么。
大不了鱼死网破,怕什么。
还会比上一次更坏吗。
萧观发现她的眼神变了,变得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些许疯狂。
这是某些自知将死却还挣扎求活之人才会有的神情,他认得。
他皱眉,接过醒酒汤,随手放在一旁。
无声的对视。
萧观再次伸手,揽过面前这个女人。
宋湄顺势向前。夕阳西照,天光黯淡,六哥的神色不复在阿娘爹爹面前时的平和,仍是这一年来的沉郁。
萧观的手与她的肌肤只相隔两层衣料,手心的热度几乎毫无损耗传到她肩上,他的脸与她亦近在咫尺。
在暗夜里近看,这真是一张英姿灼然的面孔,只是几乎瘦脱了形状,所以,才会在午后的晴朗下,更显出锋利的无情。
现在,那双寒星一样的双眼收敛了锋锐,只带着醉后的朦胧,仔细打量着她,宋湄的四肢五官,却似冻住了一样发僵。
这理应将是一个春意无边的夜晚,她该用自己的身体使萧观快活。可她的心走出来了,躯体却好像还停留在那个冬夜。她不知道现在是该进还是该等,其实,她从未在床事上得到过快乐,也根本就不懂怎么让人快活——
“康国公府一家废物,”萧观蓦然开口,“宋檀自诩‘玉堂人物’‘风流君子’,竟不知怎么让女人快活。”
宋湄瞪大了眼睛。临华殿屋檐投下的金色阴影里,萧观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他左手抬起,虚扶住妹妹的头顶,垂首看向她,眼中很明显浮现出几分无奈,声音仍带着些许沙哑,却没有酒意:“不是为她。”
“我猜也不是。”
六公主眉心一松,顺手就拂开了兄长的手臂:“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再是让你心动的人,她是康国公府出来的,怎么也不至于这就让你神魂颠倒了。”
她顺着就问:“那你是干什么来?”
“来向父皇请罪。”萧观越过妹妹,迈入殿中。
这回答让六公主怔了片刻。她回过神,忙跑起来追上去,侍女们也都围随了上来。
爹爹和阿娘就在屏风里坐着,再想细问六哥什么也来不及了。六哥的腿又太长,这会步子迈得大,一步几乎能走她一步半。都是娘生的孩子,怎么她就不能长得和六哥一样高——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六哥竟要向父皇请罪,他请什么罪?
虽然她期盼六哥早日从小嫂子的仙逝里走出来,可她想象不出,六哥像那些人一样,肉麻恶心虚情假意和父皇哭来扶去的样子——
“父皇、母妃。”走到帝妃面前,萧观干脆利落地下拜,“儿臣因私事犯夜,本应早来请罪,又怕再因私事惊扰父皇政事,故此来迟。”
他一身玄衣,拜下如崖边乌木倾倒,把皇帝和云贵妃都震得一惊,相视皆只见对方面上的茫然。
待他说完这番话,皇帝才恍然点了点头,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半弓着腰起身,亲自拉他起来:“原来是为这个!这算什么!吓我和你娘一跳!不是早就说过,你可以不必守宵禁吗!”
“父皇恩赐,是为让儿臣守大周平安,而非为私事扰乱京中安宁。”萧观站起身,便改回了称呼,“让爹娘担心了。”
“公是公,私是私,这很好。”皇帝坐回去,摆手让他也坐——云贵妃双手虚护着他的腰——又示意六女儿也坐,叹道,“可朕殚精竭虑,不也是为你们过得好吗?为这一点小事,就请罪、下跪,真是……”
“我也非担忧父皇降罪。”萧观道,“是怕旁人上谏、参劾,让父皇为难。”
六公主重新坐回母亲身侧,同母亲对了个眼神。
待儿子这话说完,云贵妃便笑向皇帝说:“陛下不是还有话要问他吗?我也等着陛下替我问呢。”
“哎!是!”皇帝一想,转了笑,稍向前探身,“你昨晚犯夜,是为康国府送你的人不是?他家送的人好?”
云贵妃和六公主都紧盯着他们。
承受着父母和妹妹的目光,昨夜那双决绝的眼睛浮现在萧观眼前。
他顿了顿,不知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还是满足父皇的期待,说出一声:“还算不错。”
云贵妃悄悄放松了肩膀。
六公主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死于非命的、双眼亮如星辰的女孩儿,还有杀了她的另一个女孩儿。
“那就好,那就好啊!”皇帝连连点头,语气里都透着欣喜,“我就说,天下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到底是你皇祖母的娘家。那丫头是太出格了些,没了也就没了,当初就不该选她做王妃!可总不好一辈子不理他们。他家既然懂事,你也——”
他声音放轻,看着儿子的眼中多了些许试探:“你也……该放下就放下了吧。”
“是。”萧观应声。
萧观的手指抚过她下唇,带起一阵不可忽视的酥意。他笑了笑,放她在榻上,起身拿过康国公府送来的一条锦被,对窗外挥了挥手。
铁甲声有序远去,是亲卫们离开了。
宋湄又被单手抱起。锦被坠向矮榻,她只比锦被稍晚一步。萧观捧起她的脸,她却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宋檀……想起了“六年后”,也是一个冬夜,宋檀讲起萧观之死时,那愤恨又快意的脸。
“这也算是老天帮妹妹报仇了!”宋檀大醉而笑,“也算是他的报应!”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恨着萧观。恨了这么多年,却只敢在萧观死在军帐中后,背地里醉一场,笑一场。
原来她早就看见宋檀是什么样的人了。躺在锦被里,宋湄双眼空茫。只是她一直不曾细想过。好像“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主人”,小姐的丈夫便也一定是天下第一等的仁人君子,不该被她质疑。
霍玥是“主”,她是“奴”;他是“臣”,萧观却并非“君主”。如此算来,宋檀的确不如她多矣!
她很快就不能再走神想别人。
萧观的双唇和他的手一样热,并不似她想象中冰冷。他亲吻着她,直到她的嘴唇舌尖也有了热度。这热又向下走,把她的僵硬揉开。
宋湄浑身都热了起来,热得她飘飘然,有些发晕。
这是……大周的战神。呼吸都在发烫,她好像也醉了。这是大周朝开疆守土、军功卓著的皇子,他的血自然该是热的。是他在敌国的眈眈虎视里保护了天下的平安,保护了她。她不该害怕。
人生第一次,她明白了为什么人世会称男女欢好为“巫山云雨”。
她不再感觉自己是一盘菜肴、一份礼物、一件用以取悦他人的玩物、生儿育女的容器……或随便一个什么东西。
今夜,至少此刻,她终于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人。
在锦被青竹落雨的时刻,宋湄颤抖着,把嫣红的双唇送向萧观。
衣衫褪尽前,她指尖轻抚小腹,想到了还无声无息在她腹中的女儿。
旋即,她放下一切,全心沉入萧观带给她的情欢。
冯母闭上了眼睛。
冯梦书屈膝跪在榻前,伏地叩头:“母亲,恕二郎不肖。”
春生站在门口,也跟着跪下来啜泣。
在他身后,外面立着冯府的下人,也都跟着跪哭了一地。
翌日一早,宋湄在宫中接到消息,冯老夫人于昨夜去世,三日而殡。
第 56 章 第 56 章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宫女们正把早饭端上饭桌。
杏娘在宋湄耳边压低声音:“我也不想在吃饭前告诉你的,可那个透露消息的宫女刚与我分开,就被人带走了。你得救我,我怕我……”
杏娘的声音忽然一滞,缓缓地站直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宫女们忽然朝外面施礼。
宋湄缓缓抬头,果然看到太子不声不响地立在门口。
知子莫若父。
侯爷萧靖和侯夫人程云柯最懂长子的性情。
只看他一眼,就知道萧观心里藏了事。
和宋家这门亲事,是老侯爷亲自定下的,所以夫妇两人无论满意与否,都不会忤逆更改。
再说,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宋家人在京中结好众多,名声好,宋家女儿也都德容兼备。
就算打着灯笼再找,也不一定能越过宋湄去。
只不过,长子萧观少年老成,缄默谨慎,又对感情不开窍,从未中意过谁。
知道他挑剔,侯夫人见宋湄花容月貌万里挑一,以为只要二人成了亲,先婚后爱,慢慢就能水到渠成。
可这会儿看,儿子与儿媳之间似乎一点情愫也没有。
侯夫人也是过来人,她知道,男子和女子,但凡没有仇又般配的,结为夫妻,同床共枕,总会滋养出感情来。
想当年,她嫁给侯爷之前也与他素不相识。
可侯爷萧靖英武不凡,血气方刚,待女子又温和。
慢慢的,两人就浓情蜜意,难舍难分了。
除了自己,侯夫人也见过几对新人,没有谁新婚后第一日这样平淡的。
也不知道从昨夜到今晨,这两个小年轻之间发生了什么。
尤其怪的是,萧观看起来有心事,宋湄却一派怡然。
虽说没有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也没有什么疲态,但眉宇间放松柔和,嘴角带笑。
让人看着就养眼,喜欢。
不是侯夫人自大,她这个儿媳一进来,顿时满室生芳。
就算是把满京城的年轻姑娘都找来,也没几个比宋湄更耀眼的了。
宋湄眉眼明艳,面如鹅蛋圆滑,琼鼻明眸,唇角弯弯。
人生得比花还娇艳,可一双眼睛又干干净净,不藏心思,让人喜欢都来不及。
世间从不缺美人,可长久相处下来,皮相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人品。
侯夫人是长媳,底下有妯娌,族中有宗亲。
家宅越大,人越多,烦心事是少不了的。
她对儿媳的希冀,不求心思玲珑,也不求能说会道,只要是个心善的,不给家中生事,再慢慢立起来就好。
更别说,合庚帖时,宋湄的八字与萧观很合得来。
侯夫人和侯爷对儿媳是满意的。
所以见到萧观这样,就不由深想。
这会儿,萧观带着宋湄给双亲敬茶,改口叫人。
萧观言行如平日里一样,看不出是个新君。
宋湄比他就好了很多。
她像在家中对自己父母一样,娇娇甜甜地唤“父亲”“母亲”,双手奉茶,整张脸都带着暖暖的笑意。
侯夫人将侯府女主人传家的古玉翡翠镯交给宋湄。
宋湄不见扭捏,大大方方地接过,甚至主动伸出手腕。
侯夫人诧异,但没觉得宋湄冒昧,反而再度心生喜欢。
她亲自为宋湄戴上镯子,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
“好孩子,你与观儿互相敬着,互相爱护,母亲就放心了。”
进了门,就是一家人了。
家人之间举止亲昵,只会让人暖心,不会多想。
不过,这一幕在侯府其它人来看,就不一样了。
侯夫人是宋湄的婆母,她喜欢宋湄这样主动的亲近。
其它人没有程氏的立场,想法各异。
尤其是三夫人赵氏,和萧观的胞妹萧盈,看宋湄的眼神慢慢收紧。
三爷夫妇两个都是嘴笨的老实人,三爷自小样样平庸,也无口才,不得重视。
他们这一房,自己立不起来,却怨天尤人。
埋怨母亲偏心,计较旁人惯会钻营。
见宋湄这样不客气,才嫁进来,就有了主子派头,如鱼得水,赵氏心中不平。
她的视线紧紧盯着宋湄,随她一举一动移动,嘴唇抿得紧紧的。
待看到她婆母,偏心的老夫人,不单给了宋湄一支玉如意,还又把身上带的血玉组佩取下来给她,目光更紧了。
再说萧盈。
萧观底下的弟弟妹妹,受长子影响,都自幼刻苦守礼。
萧盈一个女孩儿,养得斯文矜贵,言行举止一概大家风范。
少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小女儿娇憨亲人的灵动。
当她看到宋湄把手递给自己的母亲,比她对侯夫人还要亲近,萧盈满心不是滋味。
才九岁的姑娘,生怕这个外来的嫂嫂,把她的爹娘哥哥抢走。
此时,宋湄在萧观的带领下给各位长辈见礼,收下她们备的见面礼,又把自己准备的礼品赠给弟妹、侄辈。
萧观已经发现,在宋湄与侯夫人、老夫人说过话后,其他人看她的变化。
但宋湄本人却无所察觉。
她见了二叔和二婶娘,他们和蔼面善。
三叔和三婶娘年纪都不大,年华正好,容色般配。
萧家的人都生得瘦高挺拔,深眉眼、高鼻梁,任谁看也是容貌出色的长相。
宋湄爱美,见着美人就心情愉快。
三婶娘容色端庄文雅,看着安安静静的,也让人很有好感。
她走近,行礼后唤一声“三婶娘”。
但是却没立即听到三夫人赵氏开口,还是顿了一会儿,才听到一句不咸不淡的“起来吧”。
周围的人皆是一愣,侯爷夫妇冷了脸色,就连老夫人都蹙起了眉。
知道老三媳妇爱多心,上不了台面,却没想到,她连小辈也要计较。
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儿媳的老夫人,对她更有微辞。
众人看向宋湄,观察她的反应。
就连萧观,也眼风轻扫,注意她的心情。
宋湄迟迟没等到赵氏递上见面礼,也不窘迫,扭头问萧观,三房这些弟弟妹妹都叫什么。
待她认了人,要拿出自己的礼物时,赵氏给她的一对宝石金钗才递出来。
宋湄并不为难,把手里已经接过的木盒递给晚桃,空了手去接赵氏给的,道过萧后,继续给小辈送礼。
虽然这一番举动并不好看,宋湄知道,但她可看得开了。
再不好看,又不是她的言行出丑,何必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赵氏为什么迟迟不把礼物给她,或许是觉得她给自己准备的东西拿不出手吧。
宋湄欢欢喜喜和弟弟妹妹们说话的表现,把赵氏衬得更上不了台面。
赵氏迟迟没动静,就是在为难宋湄这个新妇,想让她失态。
一个新过门的年轻女子,又在这么一大家子面前,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不仅脸面薄,还容易紧张。
她这个长辈什么也不说,凡是胆子小的,心里立刻就会打鼓似的没底气。
人一着急,就容易失态,说错话、做错事。
赵氏的算盘打得简单又有效。
她什么都不做,就能为难新妇。
可没想到宋湄扭头就和萧观说话去了,又与她的儿女有说有笑。
并且还对她的见面礼毫不在意,不闻不问假装没有似的,伸手就要给小辈递东西。
赵氏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要是等宋湄给小辈送了礼,她这个婶娘的东西再送就不合适了。
东西送不出去,好像她没有准备见面礼一样。
那她们三房丢人就丢大发了。
赵氏哪里还顾得上给宋湄使绊子?
赶紧把烫手山芋递出去了结。
可即便如此,也晚了,赵氏余光都能感觉到众人看向她的眼神不善,还有她婆母那凌厉的眼刀。
她低下头不敢看,心里又悔又气。
这个宋湄,脸皮也太厚了些!
她不给她东西,怎么她一点也不见着急呢?
会面散场后,三房一家子在赵氏的带领下,急匆匆地走了。
宋湄还扬眉看了看,问萧观:“三婶她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是有什么心事吗?”
萧观看了她许久,宋湄茫然地眨了眨眼,才让他确认,她不是在挖苦人家。
他无奈摇了摇头,却不是不好的意思。
宋湄起床虽晚了,会见亲眷的表现却很好。
被三婶为难,不仅没露怯,还反挡了回去。
哪怕萧观现在知道了,宋湄所作所为只是无心之举,不知道有人为难她,更不知道三婶的所为被她巧妙制衡。
她并非聪慧的女子,但胜在纯良简单。
所以心思深的人使些小手段,放在宋湄身上像是对牛弹琴,不起作用。
还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
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两人起晚了,还未来得及用早膳,萧观向双亲告罪,先带着宋湄回栖迟居,不急着说话。
侯夫人急着想知道两个新人之间相处得怎么样,但听他们还未用膳,便放人回去了。
回到栖迟居,萧观这次先让人问宋湄的身边人,按照她爱吃的东西准备。
宋湄还没饿,一回屋,就把今天收到的见面礼都摆在桌上,一件一件地仔细看。
她这半点不收敛的财迷劲,又让萧观意外了。
宋湄第一个看的是婆母给的传家玉镯。
她从手上取下镯子,迎着光,转着圈看。
甚至还开口同萧观讨论。
“夫君,这镯子的成色真好,是古玉吧?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萧观凝噎。
这玉镯传了侯府五代女主人,意义大于价值。
他的母亲,他的祖母,都把玉镯奉为身份的象征,何曾研究过它的价值?
宋湄这样,让他哑口无言。
这些年来,他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却一日好过一日。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暗中掏空他的血肉滋养太子。
太子是一个吸取精气的妖怪。
皇帝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用尽全力踹开太子:“滚!”
太子按了按伤腿,撩衣迅速跪下去:“父皇息怒,儿臣错了。”
皇帝忽然发现四下静谧,他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在折磨他的噩梦里。
还没走的朝臣们皆诧异地看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他毫无缘由地对太子表现出恶意。
第 57 章 第 57 章
皇帝的眼神一一扫过朝臣们,垂眼掩饰怒意:“朕……误伤了你,太子可有事?”
太子道:“儿臣无事,父皇的身体最为要紧。”
皇帝伸手扶上陈寺:“朕也无事,只是昨夜未歇好,有些困倦罢了。朝事已毕,都散了吧。”
朝臣再次恭送皇帝。
皇帝一走,太傅纪慈就迈步过来,他身后两名文臣连忙扶太子起身:“殿下伤到了何处,可要宣太医看一看?”
太子摆手:“何必兴师动众?本宫无碍,只是腿有些疼,歇一歇就好了。”
纪慈皱眉看了一眼皇帝离去的方向:“陛下这……哎。”
太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太子少时,太子太傅并不是他,而是已经致仕的都察院御史陈束。
陈束每月会皇帝告状,从太子学习的课业,到太子的行走礼仪,无一不挑剔。
以至于纪慈一个闲人都知道太子的日常事迹。
大概是太子六岁那年,太子在陈束的生辰时送了件礼——一枚印章。
后来纪慈无意看见太子鲜血淋漓的手掌才知道,这是太子亲手做的。
然而裹满纱布的双手在陈束眼中,就变成了太子心术不正,惺惺作态。
那时候陈束严厉,皇帝是慈父。可陈束致仕被淹死后,皇帝反而变成了严父。
纪慈一直以为,皇帝对太子要求甚严。是以在皇帝挑剔太子时,他只规劝,实在规劝不成,便忍忍作罢。
可眼下来看,实在太过了。那终态度说成严苛,太过勉强。
太子说:“父皇心情不好,脾气暴躁也是应当。”
纪慈勉强笑了笑,并不点破。
太子眼神一定,忽然问道:“邓御史,何事?”
纪慈回头一看,邓岑的眼神不住往这里瞄。
乍然被人点破,邓岑脸上青白一阵,还是走了过来:“太子殿下今日不曾逾矩。”
太子刚要道谢。
邓岑眉头一蹙:“不过殿下身上熏香太重,亦是失礼。”
太子并不反驳,只说:“御史教训的是,回宫之后,本宫即刻沐浴焚香,洗清身上味道。”
太子回宫之后,果然先沐浴焚香,把身上的味道洗得一缕不剩。
洗净之后,再召人来问:“承徽在何处?”
李朝恩一回来就接到了消息,奈何太子非急着沐浴再出来:“承徽在……马场。”-
今早上这道咸香扑鼻的火腿鲜笋粥,就是昨日宋湄写的菜单里的。
如今正是吃头一茬鲜笋的时候,火腿和鲜笋切丁,用鸡汤熬软,再加些干贝和虾酱。
只这一碗,山珍与海味皆齐全了。
萧观不知情,喝粥时被鲜得一顿,问婢女今日这粥是谁熬的。
待听闻这是少夫人给的方子,萧观就不意外了。
也对宋湄的“本事”有了更全面的认知。恐怕,只有他没见过的,没有她没吃过的。
也幸好昨日让她写了菜单,以便日日都能吃到她爱吃的。
不然,宋家女儿出嫁,倒是被侯府给亏待了。
此时,宋湄被饭香味吸引起床,晚桃和早晴两个齐上阵,给她更衣梳发,速速收拾妥当。
今日身穿樱粉貉袖的宋湄如穿花蝴蝶一般,脚步轻快,从内室翩跹而出。
萧观睨了她一眼,不好评判她赖床的行为。
不说他自己,就是萧盈萧晟他们,五岁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好在是在自己房中,就随便她折腾吧。
不用任何人安排,宋湄很快主动落座。晚桃用热水烫热了碗,从瓷盅里给她盛了粥。
宋湄一双手捧着暖融融的热粥,眉眼弯弯,用瓷勺舀着慢慢地吃。
萧观就坐在她身侧,即使不特意去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萧观规矩久了,看到她这样散漫的,一时的确不习惯。
但不可否认,她的笑颜生动,像从窗柩照进来的暖阳。
宋湄终于在侯府吃到了满意的吃食,笑得得意。
“夫君,怎么样,这粥好吃吧?”
菜单册子上这道粥,她不仅让人写了配料,还特地交代,鸡汤与泉水各一半,粥里不加盐。
有火腿丁、干贝和虾酱的咸味化开,足够了。
如此一来,各式底味融合得刚刚好。
粥刚入口时,虽然味道淡但是鲜,越是往后吃,越回味出滋味来。
放在早膳期间吃,最滋补舒服。
萧观点头:“你的品味,自是没错的。”
宋湄漂亮的桃花眼微睁,喜上心头。
“‘品味’,夫君居然用这个词夸我,真是嘴甜。”
她说得很真诚,肯定是打心眼里高兴,才说出这种话。
没有戏弄的痕迹。
萧观手上动作顿住,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多余。
栖迟居里在他身边伺候的人看了,都低下头,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笑。
除了少夫人,也没谁会如此直白且大胆地夸世子了。
世子谦谦君子二十年,遇到少夫人这样难以捉摸的有趣人,像是地上跑的遇上天上飞的,毫无招架之力。
因为宋湄起得晚,她才吃没多久,萧观就已用罢饭了。
席上有人时离席是无礼的行为,所以萧观只能一言不发默默地等她。
按说,有人坐身旁看着等着,被等的人多少会心急,快快吃完了事。
可宋湄又不把萧观当外人,他是她夫君,等她天经地义。
所以宋湄一如往常,慢慢地吃,慢慢地品。
看到萧观偶尔看她,她还回以笑颜。
萧观虽然年轻,身为威靖侯世子多年,权势浸染,有所积威。
他不笑的时候,生人勿近,看着令人忌惮。
他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宋湄用膳,让身旁一干人等看了,心头都有点发怵。
世子是不是在不喜少夫人用饭太慢了?
小柳氏有些心惊,可她又不忍心催促宋湄,只能等在一旁干着急。
她心里向着宋湄,却也不想让外面的人因为这点小事,看轻自家姑娘。
有两回宋湄对上她的目光,小柳氏知道自己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些担忧,她希望宋湄看出来。
可宋湄向来心大,迟钝惯了,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又怎么会多想?
在怪异的气氛中,宋湄浑然不觉,慢条斯理地吃完了。
昨天她没怎么进食,今天终于有了饱腹感。
漱口完毕,宋湄站起身来,捧着踏实了的肚子一脸满足。
看萧观起身往外走,她正要跟他说的话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夫君,你去哪儿?”
“练武消食,你也可以去院子里走走。”
萧观这顿早膳用得有些多,按他习惯,以往赋闲在家,都是要多多习武强身的,更别说饱腹之后。
人多用了饭,身子就沉,就算是出去走一走,也好过在屋里坐着。
谁知,宋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你去吧,我不去。”
她拒绝得干脆,一看就知道是个不乐意动弹的懒骨头。
萧观没管她,自行出去了。
宋湄独自一人乐得轻松,往暖暖的榻上一躺,再抱个暖炉,捧一本画册。
美哉,妙哉。
她正看着画册,余光看到小柳氏的身影矗在一旁,似乎有话要说。
宋湄放下画册,疑惑:“嬷嬷,有什么事吗?”
小柳氏为难,反复斟酌措辞,才躬身谏言。
“少夫人,世子这里规矩重,与家里不同,咱们或许稍微注意一些,免得落人不喜。”
“谁不喜,有人说我闲话了?”宋湄坐直身子,刚才还有笑意的面容倏然变得正经,还有些紧张。
小柳氏忙解释:“没有,只是奴婢多操了几份心。”
小柳氏是宋湄的奶娘,从小看着她长大,姑娘出嫁,小柳氏就是宋母放在宋湄身边帮衬她的人。
不仅要好生照看她,还要多多提点,帮宋湄在侯府稳稳立足。
她出声提醒,并不是她自己觉得宋湄那样做不对。
在小柳氏心里,把宋湄看作自己亲女儿一般疼,无论她怎么样都是好的。
只是,她要防着有心人把这事小事化大。
尤其顾忌的是世子对宋湄的态度。
听闻小柳氏只是担心,宋湄明白过来。
“嬷嬷,你是怕世子他对我有意见?”
小柳氏点头,面上虽然是笑着的,却有几分苦涩。
她担心这话会伤了宋湄的心。
谁知道,宋湄一句话把小柳氏吓得不轻。
“那等他回来,我自己问问他。要是他不喜欢,我就改。”
小柳氏蠕了蠕嘴唇,半晌才迟疑说:“这样,似乎也好。”
小柳氏为人谨慎内敛,想得多、说得少、做得多、露得少,是宋家很是信重的家生子。
她这样的性子,不单根本不会有宋湄这样的行事,在意识到旁人可能会介意自己的言行时,不论是不是,她也会自行改正,不给人留话柄。
所以宋湄直来直去的做法,让小柳氏不知如何判断。
但她确信,不管别人怎么想,姑娘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其实是很好的。
问清楚了,就不用藏在心里左思右想,害人不安。
不过,小柳氏总觉得世子那样的人,心深,有些事就算他心里有想法,也轻易不会说出来。
让人害怕。
还是自家姑娘这样的人好。
看小柳氏心事重重,宋湄扯住她的袖口,安慰。
“嬷嬷,你不必太担心了,这里规矩虽然重,但我相信萧家人都是清正的。咱们只要没什么坏心,即便规矩上差了点,也不会有大事的。”
小柳氏冲她弯了弯唇,点头。
宋湄又说:“而且,我觉得大家都挺喜欢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待我好,方妈妈看着我也都是笑。夫君他驭下有方,其他人都勤勤恳恳的,不像坏人。”
小柳氏点头,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没错。
她轻吁口气,祈愿自家姑娘事事都好。
说完话,宋湄又躺下了。
不多时,这些杂事被抛到脑后,她又兴致勃勃地看起画册来。
萧观这一去,再回来时已是晌午。
身上衣裳已经换了,浑身清清爽爽没有痕迹。
宋湄正在剥橘子,只剥不吃。
她把橘瓣上白色的橘络一丝一丝地撕下来,弄得干干净净,一个一个摆在瓷碟里,摆成一朵花。
萧观落座,垂眸看了眼。
“橘络是好东西,别剥那么干净。”
他头一次管宋湄,却被她抬眼瞅了眼,淡定自如。
“我不吃,剥着玩的。”
然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把堆在一边的一盘橘络举起来递给他,脸色认真。
“橘络好,那你要吃吗?”
萧观:“……”
他没说话,就是不吃。
宋湄放下手,用早晴递过来的湿帕子净手,端正脸色对萧观说:“夫君,我有话要问你。”
萧观意外,看了她一眼:“你说。”
宋湄开门见山地问:“早膳时我让你等了很久,是不是不好?你等我,我应该快些吃完的是吗?你会不会介意。”
原来是为这事。
萧观并未迟疑纠结,同样有话直言:“你的确拖沓。”
既然宋湄主动提及,他没必要顾及别的说些漂亮话来糊弄。
萧观并非介意她让他等,他只是觉得宋湄用膳太慢。
一刻钟都不够她喝一碗粥的。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这是在自己家中,又没什么事,吃慢点就吃慢点了。
萧观已经知道,不能拿他的认知去看待宋湄。
宋湄点点头,眼睛低下去:“知道了。”
她在想,粥太烫了所以她拖沓。
以后就先盛出来放在一边,放凉了再吃,不会那么慢。
但看在小柳氏她们眼里,直把人都心疼死了。
宋湄身边的人,都以为她在难过。
宋湄只道歉。
太子说:“你还忘了你的腰伤?不怕在这里断成两截吗!”
宋湄听不下去了,捂住太子的嘴:“别说了。”
太子反捉住宋湄的手,冷笑:“你敢做,不敢让我说?你有几条命?”
宋湄哽咽起来。
太子不再说了。
他揽着宋湄的肩膀,仔仔细细地品味劫后余生的感觉。
那一刻像是魂魄离地,升天而去了。现在才觉得飘着的魂魄落下来。
太子的手臂骤然收紧,埋首在宋湄颈窝处,仔细汲取来自她身上的生气。
“湄湄,不许再做如此剧烈危险之事。我受不住。”
宋湄似乎点了点头。
太子心中一片柔软,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心上炸开,炸得他浑身战栗不已。
太子欲罢不能,按着宋湄的肩膀用力往身上压,恨不得把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
两人合而为一,变成一个人,他就他再也不用担心她背着自己做什么危险之事。
“湄湄,湄湄。”
太子浑身躁动,不知怎么缓解。他恨宋湄的不知天高地厚,想毁了她。但更喜欢她喜欢得不能自已,想好好珍惜她。
两种情绪同时袭来,让他浑身血液沸腾,备受折磨。
太子只能捧着宋湄的脸,勾着她的舌头缠绵,沿着她细白的颈子一路探向交错的衣襟,不停地用亲密接触来缓解躁动。
宋湄神色平静地感受着太子的忘情,下一刻,他忽然恢复了理智,将她散开的胸口衣襟合拢。
太子难耐地蹭着宋湄的脸:“湄湄,过几日陪我出宫好不好?华容的择婿武试,那里不会闷。”
第 58 章 第 58 章
“好。”
宋湄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太子非得把自己带上。但她直觉在这个时候,还是答应下来最好。
因为太子的脸色看起来有点扭曲,似乎在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之间来回转换。
乍一看,像画面卡帧了。
太子一边唤她湄湄,做着亲密的动作,看起来试图再次戴起那副欺骗性的温柔面具。
然而他放在她肩上的手掌同时用力,压迫得宋湄动弹不得。
这个力道,看起来又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把手掌往上挪,掐断她的脖子。
太子的眼中没有情绪,眼珠子一刻不停地盯着她看,似乎在审视她面上的情绪,给宋湄一种粘腻的感觉。
听到她回答“好”的那一刻,太子慢慢松懈手掌力气。
太子闭了闭眼。
宋湄察觉脸上的粘腻感随之褪去,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太子的脸上挂着淡笑,伸手把宋湄凌乱的发丝捋顺,边问:“那么多种游戏,为何不玩其他的,偏偏要选这种?你看整个晏京,有哪个女郎像你这般纵马的,发髻松散,发钗发簪掉了一地,这样很好看吗?”
宋湄说:“我只是看殿下马上风姿英武不凡,心里羡慕,所以也想试试。”
太子笑了笑:“女郎学骑马,足够游玩踏青即可,毋须像本宫那样。湄湄,你若实在想学,不如琢磨琴棋书画吧。”
宋湄神色淡淡。
太子顿了顿:“非得学骑马,那便等本宫伤愈,亲自教你。”
李朝恩见气氛和缓下来,瞅准时机,把宋湄掉了一路的发饰都捡回来了。
宋湄正要接过来,忽然被太子打掉手:“脏得很,别碰。”
太子今天穿了一身白衣裳。
宋湄偷瞄了一眼自己藏在袖子里的手。
她依稀记得,自己刚才好像碰过地上的土,且因为骑得太入迷,还没来得及洗手。
走出马场时,宋湄停下来跟驯马师打招呼:“你叫什么名字?”
太子也跟着停下,看向驯马师。
驯马师:“奴……韦六。”
宋湄赞道:“好名字,好师傅。我记住你了,以后常来东宫玩。”
顶着太子的审视,驯马师满头大汗:“不敢。”
太子走后,驯马师瘫坐在地。
他刚才看太子气势汹汹,一副吃人的样子,料想自己应该不好过,现在看来无事了。
回到东宫没多久,太子和宋湄各自去更衣。
宋湄刚脱了外衣,就听到隔壁寝殿里传来一阵不可忽视的动静。
杏娘往宋湄身边缩了缩:“太子看上去没事,可实际上心情不大好呢。他背后那一片黑手印,李令宫试了几次,都没敢说出声。”
宋湄嗤笑出声。
杏娘叹气:“娘娘,咱可真是佩服你。”-
醉了酒的宋湄正酣卧榻上,素手托着脸颊,眼帘半掀,醉态娇媚。
“夫君,你看我的闺房如何,好看吧?”
她迷蒙的双眼润着一层勾人的水光。
萧观视线扫过,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他未答,先是对不解之事发问:“你这房里的香味是什么?”
宋湄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把四处放的竹编香笼拿了一个,捧给萧观看。
酒劲上来后,她脚步略有些不稳,站在萧观身前时,身子往前晃了下。
似乎投怀送抱。
萧观抬臂扶她一把,手臂深陷宋湄背后的曲线中,似压在一块豆腐上那么软。
宋湄半边身子都靠在萧观身上了,可她毫无察觉,打开竹盖,拨弄里面的干花给他看。
“有桂花、茉莉、月季,这些晒干的香花,再配上蜜桃果干之类,果香与花香的混合,淡而沁人。”
像这样的干花香笼,她房里放了几十个,所以香味似乎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
萧观点头,这是个好办法。
“好了,我要洗洗躺下了。”
宋湄把香笼塞给萧观,转身离去,衣袖自萧观扶着她的手中抽离。
去得干脆。
萧观掌心还残余着宋湄腰肢的温度。
手心空得突然,令他收回手时有种不合时湄的茫然。
宋湄沐浴时,宋家的下人也忙活着给他备水,在耳房摆了浴桶。
虽然出门只半日,萧观身边人也是为世子备了一身衣裳以备不时之需的,恰好派上用场。
待萧观一切完毕,宋湄那边还听不出结束的迹象。
萧观已经不意外了。
宋湄不论是做什么事,都是拖拖拉拉,尽善尽美。
只是,如今他坐在她闺房的中室,听她洗浴的声音,这感觉令萧观有些不自在。
目之所及,处处是宋湄生活的痕迹。
让人难以忽略。
萧观坐姿挺拔,眼观鼻、鼻关心,默默地等着。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始终浮着一层淡淡的躁意。
不管如何清空思维,都做不到心如止水。
良久,内室的水声总算是停了,萧观无意识地轻舒一口气,松范了一下坐得僵直的身体。
可接下来,他一等再等,屋里仍没动静。
这才想起来,估计宋湄洗了头发,还要烘发。
又是一轮煎熬。
桌上的茶都放凉了两轮,婢女又换了热茶来,萧观喝了半盏。
内室总算有人出来,撤走沐浴的用物。
早晴出来传话:“姑爷,少夫人唤您进去呢。”
萧观站起身,脸色淡漠,看不出什么。
可当他走到珠帘前,看到里面影影绰绰躺在床上,三千青丝垂落床榻边,因为侧卧,露出玲珑起伏曲线的宋湄。
向前迈进的脚步忽然僵持。
宋湄正摸着头发,抬眼一看,见萧观高挑身姿立在珠帘外,冲他招手。
“夫君,愣着干嘛,进来呀。”
不知为何,萧观耳根一热。
他捏了捏指尖,压下这莫名其妙的反应。
宋湄洗了个澡,比方才要清醒不少。
她心情好得出奇,面上始终带着笑模样,看萧观,也硬生生比平时还要多出三分俊。
她这夫君,模样可真是生得好。
齐聚了侯爷夫妇二人相貌之长,眉眼浓郁,唇鼻精致。
不知为何,隔着一段距离,他就是比别人看着更“清晰”一些。
发觉萧观神情淡淡的,宋湄想起来,这是在她家,他什么也做不了。
“方才等久了吧?”
她往里挪了挪,伸手递给萧观。
萧观不明所以,怔了一怔,才接住她的手,被拉到床上。
她的床也软得出奇。
不知垫了几层棉被。
待萧观褪下外衫坐上床,宋湄立即没骨头似地压在了他身上,手也没闲着,把玩着萧观的衣襟。
“夫君~”
她这一声呼唤,把人叫得身上发毛。
萧观提起警惕,定定地看着她。
宋湄笑眯眯:“今天能留在家里过夜,真是开心,多萧夫君体恤。”
萧观还以为她要干什么,原来是道萧。
只不过是道萧,一句话的事,倒不必这副模样。
让人心里七上八下。
“小事。”
萧观躺下,准备睡了,可赖在他身上的人还没有离开的迹象。
宋湄这会儿不困,甚至还有点舍不得睡,她捞起一缕萧观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绑在一起。
可是发丝柔滑,就算系成结,慢慢的也会自行挣开。
宋湄笑说:“夫君,你看,你的头发和你一样,不喜欢碰到我。”
萧观看向她手里的两缕发丝。
她的柔软,颜色浅淡些。
他的硬直,深黑。
的确不论怎么绑在一起,也很快就散开,各是各的。
再看他们二人。
宋湄赖在他身上,但萧观自己却直直地平躺,仿佛一个人形靠枕。
被宋湄点明说出来,让萧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宋湄倒并未感到难堪或者什么,她一派自如,玩累了,脑袋低下去,贴在萧观胸膛前。
男人的身体实在是暖,宋湄抱着就不想撒手了。
萧观颈窝这处深陷和脖颈的连接,也很适合拿来安置她的脑袋。
宋湄枕着温暖的身躯,没玩头发的手,不安分地捏着萧观的小腹。
她的呼吸洒在他脖颈和瘦削的下巴处,不疾不徐的。
没人说话,内室一片静谧。
但静谧之下,却有不知名的暗涌。
宋湄感觉到萧观的身体越来越暖了,她又贴近点,抬头想说话。
恰好这时,萧观也低头下来,想让宋湄不要再捏。
这同时的举动,碰巧令宋湄的唇碰在了萧观的脖子上。
柔软生香,令人骨酥魂颤。
须臾的僵硬后,变况突生,宋湄被一把推开。
她茫然盯着萧观,不解问:“你推我?”
萧观没说话,只是胸膛起起伏伏,喘气不匀。
宋湄看他模样,再看他肉眼可见变得红了的脖子,更加不解。
“只是不慎碰了你一下,又不是咬了你,怎么脖子这般红?”
萧观抿唇不语。
他也不知道为何,同时对他刚才不由自主的行为感到抱歉。
可宋湄又贴了过来,慢慢用指尖贴在他脖子上,抚摸刚才被她碰到的地方。
她喃喃不解:“没怎么啊。”
萧观无奈:“脖子不同。”
宋湄追问:“怎么不同?”
还没等到萧观阻止好回答,她好奇地朝他凑过去,下巴微抬。
“怎么不同?你给我试试。”
萧观:“……”
原本他不想配合宋湄的幼稚和无知行为,但看到她那因为仰着下巴而拉开半敞的领口,露出一片胸前雪肤,萧观的心忽然跳了下。
鬼使神差的,他侧头凑过去,在刚才同样的位置,亲了宋湄。
只一下轻轻触碰,宋湄猛地睁开闭上的眼睛。
她望着雕花床顶,眸中光芒微闪。
身子莫名其妙地软了,甚至胸前还有股奇异的痒意。
宋湄看向萧观,和他微妙地对视。
她微微张着唇,结结巴巴说:“好奇怪……”
萧观不置可否,他也觉得奇怪。
宋湄又补充:“但是又挺舒服的。”
萧观拒绝赞同。
独自回味了会儿,宋湄又贴向萧观,搂着他紧窄的腰身。
“夫君,再来一次,还挺有趣的。”
“没趣,不来。”
萧观仰面看着床顶,心说,宋湄是觉得好玩,可他是要遭罪的。
今日在她家,又不能像在家里,还能去净房自行处理。
宋湄不满噘嘴。
“你怎么还是这么傲气,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就不能待我和善些?”
萧观不说话,甚至想让她不要再抱他,乖乖去床里闭眼睡觉。
不过,因为她埋怨他了,这句话萧观就没说出口。
宋湄得不到回应,自行用手指摸索自己的脖子。
可是除了力气用轻些时,会觉得有些痒,自己摸自己,再怎么变幻花样,也不及方才萧观亲她十分之一。
她转了转眼珠,又去抱了萧观的手来,扶着他的手腕去碰她。
果然,凡不是自己的身体,就算是他的手,碰在她肌肤上,也有格外明显的不同。
指尖传来属于宋湄的温度和触感,好不容易压下的起伏再度波澜。
萧观无奈。
宋湄玩了会儿,动了动身子,又把萧观的胳膊朝上拉了拉。
这变动不大的作为,却无意制造了更近的接触。
手肘陷进绵软中,萧观呼吸一滞,蹙着眉看向宋湄。
宋湄也傻了,刚刚还嘲笑萧观脖子红得莫名的她,比他还要快,脸唰地一下攀上一层胭脂似的粉。
虽然说之前各种依靠时也会不慎压着贴着,可不曾像现在这样正中靶心。
宋湄头脑一片空白,心跳得厉害。
萧观还以为她对什么都一无所知,见人面红耳赤,觉得好笑。
看来,她没那么迟钝,只是火没烧到她身上罢了。
想到刚才他脖子红了,她那般反应,萧观少见的有了揶揄之心。
他撑着手抬起身,俯视宋湄,落下的视线在她身上打量。
“怎么,不过隔着衣裳压你一下,就不行了?”
他说着,视线移到起伏处,盯了一眼。
再看宋湄时,她的脸红得能滴血似的。
武试有明文规定,点到为止,不可杀人。
傅兆英冲上台去,叫了阿古拉几声,对方皆没有反应。
傅兆英指着韩孟修骂道:“狗东西!你竟敢杀我北漠勇士!”
太子吩咐:“让太医过去看看。”
韩孟修推开公主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对傅兆英笑说:“他受了点皮肉伤,并不致命,只是因为太害怕了。”
傅兆英并不信,太医很快到场,确认了韩孟修的判断:“使臣是晕过去了。”
真是出人意料。
宋湄抬头看向太子,他脸上却没多少意料之外的情绪。
但无论如何,到现在这种境况,韩孟修已经险胜了。
看台之上,华容抱着准驸马心疼地哭起来。
结果已出,宋湄放松地坐回去,却听太子喊:“阿淮。”
宋湄察觉不对,猛然回头。
赵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看台上,悄无声息地在太子身后等着:“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笑了一笑。
宋湄熟悉他这副笑脸,每当他这么笑,接下来必定不会做什么好事。
果然,太子说:“你下去试试。”
宋湄目瞪口呆。
赵淮已跃上栏杆,跳到了演武场上:“韩大郎,在下也过了文试,请指教。”
第 59 章 第 59 章
华容和韩孟修的情意满宫皆知。
如果没有北漠求亲,也就不会有两场比试,两人成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现在韩孟修拼着同归于尽的劲头打败了阿古拉,只要没有其他人上来,韩孟修就是准驸马。
就算有想上的人,华容肯定有办法阻止。
这日放学后,李维以“讨论功课”为由跟着萧峥来了萧家,刚进房间就从书袋中拿出一个红木盒子,里面是他刚刚找了专人定做的泥塑摆件,有一辆马车和三个娃娃。
李维一脸得意的对萧峥道:“那日你父亲母亲都去书院接你放学,我看着极是养眼,便找人照样子定做了一套大阿福娃娃。你父亲远在京城,你到时把娃娃送给他带着回去,也能让他时时挂念着你。”
在李维看来,萧观夫妻两人一同去接萧峥放学,是难得的温情时刻。
他也是替萧峥心里着急,就怕萧观以后娶妻纳妾,生了别的孩子,对这个养子就不放在心上了,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想法。
萧峥皱眉:“会不会有些奇怪?”
怎么听起来像是小女子争宠的手段?
“哪里奇怪了?”李维坚持道,“你看宋阚大哥的继母,生子之后折腾成什么样子,防患于未然懂不懂?我不管,这是我花了功夫找人赶工制成的,一定要给你父亲带上,听到了没?”
周嬷嬷这会儿进来,刚巧听到最后一句,便对着萧峥提醒道:“箱笼和行李都收好了,你父亲今儿就走,要带什么这就给我,过会儿就该忘了。“
李维眼疾手快地将盒子递过去:“这是少淮要带给萧大人的。”
周嬷嬷看了一眼里面的娃娃,笑道:“看着倒是神似,哥儿有心了。”
然后便归拢到了萧观的行李里。自打萧观回来之后,宋湄的精神压力就一直很大,向来习惯餐后午睡的她,今天竟然也意外的失眠了。
没过多久,周嬷嬷又送了两千两银票过来,说是萧观的意思。
宋湄就惶恐了起来:“他可有说为什么送银子过来?”
周嬷嬷想了想,道:“大概是感念您的辛苦。”
依着她的理解,萧观应该是知道了生辰宴的事情,觉得她一个人在府中也不容易,过得辛苦,所以补贴一些银钱。
这话落在宋湄耳中又是另一个意思。
原文当中多次提到,萧观对于萧峥这个养子十分重视,那他所指的“辛苦”,大概就是说她最近照顾孩子辛苦了。
明明昨天还对她黑着脸,这会儿就让人送钱。
这算什么?赏罚分明?
但不管怎么说,人家给了好处就该谢一下。
宋湄去到前院,看到萧观正带着萧峥出来,穿得也很正式,不知道要去拜访什么人。
宋湄对自己的定义也很明确,萧峥的临时饭搭,看在他和自己小侄儿很像又送了自己喜欢的礼物的份儿上,生活起居有困难偶尔帮上一把,但有关科考和仕途的事情绝能不插手。
这毕竟是主线任务,她一个反派配角是不配做的,万一行差踏错,把萧峥往状元的路上推远了,萧观还不定怎么找她麻烦。
所以即便心中有些好奇,宋湄对于这些事情也绝不多问,而是中规中矩道谢:“我收到周嬷嬷送来的银票了,还有之前的那次……一并跟你道谢。”
“嗯。”
宋湄已经习惯了萧观的冷待,这会儿见他如此反应倒也没什么失望:“你们是要出门?”
“嗯。”
“那我不打扰了。”
跟这人说话太累了,他长得又高,宋湄昂着头说话脖子都酸,说完之后撒腿就跑。
萧峥看着离去的宋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他方才同父亲说,明年有意去考场一试,父亲今日正好得闲,便要带他去拜访一下秦夫子。
去秦夫子家途径城中几家较为知名的酒楼,他们方才还在商量,等回家之时打包几份菜肴回来。
萧峥原想问一下宋湄想吃什么,结果她说完话后就那么匆匆离开,说是健步如飞也不为过。
昨天祖母还说,她身体没恢复好,不能过多劳累,现下看来,大概好的差不多了。
接下来的几日萧观一直很忙,要么为了萧峥的科考做一些准备拜访几位夫子和大儒,要么就是为了五皇子的夺嫡大业四处奔走,基本白天都在外面,晚上回来很晚,也顺理成章歇在了书房。
宋湄得了清闲,有些人却渐渐坐不住了。
这日一早,王姒去往宁寿堂请安时,被萧老夫人留下单独谈话,话里话外她是大嫂,长嫂如母,家里没有母亲教导,就要靠着她这个嫂子提点一下宋湄,新婚夫妻总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儿。
王姒虽然心中多有不愿,但终归还是不敢反驳萧老夫人,硬着头皮把活接了下来。
等到回房之后,王姒才有些回味过来。
从前未出嫁时,母亲总耳提面命,日后一定要把管家的权力拿到手里,不能落于人后。她一向勤快,管家理账都是一把好手,结果干得越多事情越多,现在连小叔子房里的事情都要去管。
而宋湄体弱多病,什么都干不成,也不一味追求掌权之事,反而落得清闲,如今看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和宋湄本来就不算熟悉,且又不是人家嫡亲的大嫂,说多了难免招人厌烦。
王姒开始发愁老夫人交代的事情该怎么办,等到下午取了账本看账时候才想起,宋湄似乎很喜欢看书,上次过去正院时看她手里一直拿着书看,便让巧珍找了几本夫妻相处之道的书,给她打包送了过去。
巧珍带着一脸外交式微笑将书册交给了宋湄:“老夫人让我们夫人叮嘱二夫人几句,我们夫人说,她想说的话都在这书里了。”
这年头,府里人说话都跟打哑谜似的,个顶个的隐晦。
宋湄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接过了巧珍带来的书册。
前面几本是中规中矩的《女则》《女训》等教材,中间两册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书生写的文章,分别是《女子以柔为美》和《女子当以夫为天》。
宋湄看到封面这几个字就生理性头疼,飞速将书本压在最底下。
而这其中最后一本竟然是部春宫,宋湄只打开翻了两页,脸颊就开始发烫。
这姿势,这难度,这场景……只能说,古人开放的时候是真放的开。
虽然萧观马上就要回京了,但萧峥经常过来用膳,万一让他看到……自己也不用做人了。
宋湄加了两层锁,将这几本书册一并放柜子最顶的方盒里,希望有生之年不要再看到它们,和离时候也不打算带走的那种。
五皇子那边事成之后,萧观就跟着车队离开。
他这次来得突然,走得也迅速,宋湄也是在他离开后才听到了消息,默默松了口气。
短短几日之间,她也算是体会了一把男主角父亲的阴晴不定。
通过这几日的接触下来,宋湄已经可以百分百断定,萧观这人不是什么善茬儿,想要在和离时占他便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宋湄又在无人处偷偷修改和离书的财产分割部分。
钱是一定要给萧观还回去的,他不要利息对她来说就是恩赐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宋湄过上了平静安稳的宅家生活。
萧峥的风寒好了,还是每天步行上学,偶尔天冷的时候宋湄就出门顺带捎送一程。
大概是觉得萧观那般冷待于她,甚是可怜,老夫人这几日对她反而比从前更加和气了几分。
天冷之后锐哥儿身体时有不适,萧老夫人便一视同仁,也一并免了大嫂王姒的请安,方便她在自己住处照看孩子。
这样一来,同样享有了免请安待遇的王姒心里更平衡了一些,和宋湄原本就缓和的妯娌关系更进一步,尤其在萧琳琅离开后,宋湄一个人在家也无聊,两人也偶尔在一处说话,再没了从前的剑拔弩张。
又过了几日,萧峥学堂休假,同学李维和徐知让都来家中商讨功课。
上次李维来家时总夸她人好,待萧峥好,还会接送他上下学,把同学们羡慕到不行。
宋湄也不白听李维的夸奖,听说萧峥的同学们都来了,就让小厨房准备了点心送过去。
她进到萧峥书房,发现几个孩子正聊得热火朝天,讨论着新转来周家学堂的一个新同学。
这个新同学名唤崔秉文,父亲时任都转运盐使司判官,虽然只是从六品,官阶算不得高,但却是个实打实的肥差。
崔秉文祖籍青州,准备明年报考县试,祖上和周家也有些交情,所以这会儿才会转学过来准备接下来的考试。
宋湄听得这几人对崔秉文的描述后,眼睛跟着闪了闪。
这是又有一个主线反派粉墨登场了。
李维和徐知让两人都是萧峥的好友,说起崔秉文的那些所作所为,都表示了强烈谴责。
宋湄搁下点心默默听了一会儿,大致就把事情经过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崔秉文这人十分狂妄,来到周家学堂第一日便一脸倨傲的告知众人,自己在亳州念书时,在学堂当中回回都拿第一,又在先生拿萧峥的文章当范文点评时,直言这文章一窍不通,学生质量堪忧。
看着几人义愤填膺的样子,宋湄很想告诉他们。
这个人不过是开蒙早,家里又促得紧,所以县试府试和院试勉强过得去,到了乡试就完全不够看了。
直到她穿越之前连载的那章,都没见得崔秉文考上。而因为这人是自小在家中被捧大的,最是骄傲自负,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败,很快在博彩业找到快感,缺钱后又有了帮人作弊代笔写文章的念头,结局可想而知……
不过天机是不能泄露的,宋湄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对那几人道,这等品性胸怀之人是注定走不远的,无需为其困扰。
不过这个崔秉文在原文当中篇幅占比相当不少,比她这个养母几近多了一倍。
宋湄仔细回忆了一下,萧峥差不多就是在剧情发生的这个时间节点被车子撞到,磕伤了左臂,差点儿耽误了考试。
文中的萧峥父亲常年在京中为官,他作为一个留守儿童,又不得老夫人和母亲喜欢,还要应对各路奇葩亲戚和反派同学……说是典型的美强惨男主也不为过。
宋湄表示不服。
自家孩子这么好条件,美强还行,惨就算了。
宋湄临到出门时对着轻尘嘱咐道:“我昨儿看了一下黄历,萧峥这段时间可能犯小人,流年不利,你陪他上下学路上要当心些,尤其注意来往车子。”
“夫人放心。”轻尘道,“二爷定制了一辆马车,说是专送公子去学堂的,昨日刚刚完工送了过来。”
宋湄点头。
萧观一门心思都扑在朝堂,在家为数不多的体贴和耐心都用在了萧峥身上。
有他上心就好。
苏遥还要留在青州陪伴周夫人一段时日,顺带处理一些琐事,并没有跟着周绍一起离开。
她似乎对宋湄印象不错,没过几日又约着宋湄出门逛街。
经过前期的甄选考察,宋湄将城南两间有意出让的铺子作为了创业备选,只是考虑到这两个铺子各有缺点,和她理想中的铺面还有差距,所以还打算观望一段时日,今日和苏遥一同出门也是存了继续看铺面的心思。
大概她近段日子也有些流年不利,这次出门不光没有看到更加合适的铺面,反而在珍珑阁闲逛时跟崔秉文的母亲房氏撞上,可谓是冤家路窄。
宋湄原是不认识房氏的,只听她坐在那里和其他两位夫人高谈阔论,大夸特夸着自己今日买回来的战利品。
“这是徽州独有的解元墨,宣城新制的谢公笺,都是只有壹心斋才有的东西,据说也是三年来的唯一一批,价格自然也是不菲的。好在秉文这孩子素来灵透,文章写得极好,在学院里回回堂测都是拿第一的,用了这样的宝贝备考,怕是想不中解元都难了。”
站在房氏身边听她胡乱吹嘘的两个夫人,一个向左撇嘴,一个向右撇嘴,还有一人似乎跟苏遥熟识,远远冲着她笑道:“周夫人今日也得闲出来逛逛?”
“是啊,不想今日得巧,竟也遇上了唐夫人。”苏遥也对那夫人报以微笑,“这壹心斋的东西,旁的不说,名字倒是取得有趣儿。”
那日萧家时广下帖子请宾客听戏时,唐夫人也去了,自然也认得宋湄。
“这不是萧家二夫人么?平日里倒是不怎么见你出来,今日可巧遇上了。”
苏遥笑道:“萧大人前几日就回了京城,我想着在家闷着也不免无聊,所以拉着她出来逛逛。”
这青州府中能称得上萧二夫人,家中夫婿又在京中为官的,也只有萧峥的母亲宋氏了。
房氏迅速对号入座。
儿子崔秉文第一天上学就被挫了锐气,这次先生竟然没有夸奖他的文章,只说萧峥写得好,想来那夫子就是跟萧峥父亲熟识,才会偏心至此。
只可怜她的秉文,回家之后郁郁了许久,整个晚上都坐在那里长吁短叹,连温书的心思都没了。
崔秉文第二日回来又道,那萧峥在学堂当中颇有势力,还和几个同学抱团一起挤兑他。
萧家是青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房氏没费多大功夫便打听来了萧峥的身世。
那萧峥不过就是萧观膝下的养子,这宋氏虽说是嫡母,但孩子并非她所亲生,况且宋氏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刚刚嫁进萧家,没见过世面。
所以房氏对上宋湄有一种特别的优越感。
“萧夫人有所不知,这秉文是我和夫君嫡亲的孩儿,府上正经的嫡长孙,家中长辈对他科考之事最是上心,故而我这一听得壹心斋有这样的好东西,当即就给孩子买了回来。”
宋湄一听就不淡定了。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暗指她不是孩子生母,对非亲生的孩子不上心了?
搁这儿阴阳怪气谁呢?
这几位夫人家中都有孩子在周家学习,如果她这会儿咽下这口气,就等于默认了萧峥不是亲生,他们萧家也对他也不上心。若是传到学堂当中,岂不是让自家孩子多心?
这种反派家属没有交往价值,就应该贴脸开大。
宋湄轻蔑地瞥了房氏一眼:“崔夫人就买这点儿纸墨够什么用?”
“也不少了。”房氏道,“眼看着年后就要县试了,等秉文过了县试后再购置一批便是。”
“那怕是不成了。”宋湄慢条斯理道,“我们家一向最是重视哥儿读书,夫君临走之前还叮嘱我,只要对峥儿念书有益的东西,都要不惜代价想法子购置回来。绯月,你让杨胜跟壹心斋掌柜说一声,这解元墨和谢公笺,余下的不管多少,我都要了。”
太子嗤笑:“可父皇觉得,天子依旧龙精虎猛。他想向朝臣证明,自己依旧龙精虎猛。太傅担忧父皇的身体,还让本宫去劝。可本宫一劝,父皇就更想去了。”
宋湄依稀听说,前段时间,皇帝当着朝廷重臣的面,在政殿晕倒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手忽然被握住,宋湄抬头撞进太子的眼眸,他催问:“宋卿觉得,好是不好?”
宋湄点了点头。
太子起身抱住她,胸膛微震,太子应该在笑:“湄湄,你是我的如意菩萨。”
第 60 章 第 60 章
如意菩萨,是事事都合他心愿的如意菩萨吗?
求什么,给什么。
可她并没有反抗的机会,反抗又是什么后果?
宋湄倒觉得,自己更像是提线木偶。按照太子的喜好,每天陪他演着花好月圆人长久的戏码。
此时此刻,太子忽然沉默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片刻之后,太子冷不丁地问:“我们去向菩萨求一个皇子,你说好不好?”
宋柔紧紧掐住手心,强迫自己冷静。
小六问道,“去哪儿了?为什么停下不走了?”
宋柔颤声,“听闻大姐姐出了事,去求姐妹帮忙,走近了见是侯爷,便想着是不是明镜司办案,不敢打扰。”
小六嗤笑一声,“原来是迫不及待散播消息去了,你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大姑娘遇上事儿了啊。”
宋柔心中一颤,直接跪下,“民女不敢。”
小六看向萧观,萧观却没再理会他们,直接驾马离开。
小六似笑非笑的扫了眼宋家众人,对身后众人道,“事情清楚了,走了。”
直到明镜司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八方街,宋兴德、沈氏和宋柔才在下人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
一直躲在门后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也都跑了出来,有人问道,“那位官爷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事情清楚了?你们真的冤枉国舅爷了?吴国舅不会真的跑来吧。”
宋兴德一颗心突突跳的厉害,他也不知道镇北侯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种不给准信的态度才最可怕。——事情到底过去了没?侯爷对宋家是不满吗?以后会不会针对他?
他下意识的看向宋湄,那边邻居们也早就好奇了,有人问道,“你不是被吴国舅掳走了吗?怎么去伏牛山狩猎了?”
宋湄一脸离谱的表情,“我又没有二妹妹的才貌,吴国舅为何要掳我?”
邻居觉得有理,“确实,我就说吴国舅贪花好色,要掳也是掳漂亮的,根本没有掳你的道理。”
宋湄:……宋湄让云苓奉上礼单,“以防李探花不记得,这是礼单,相信对于现在的您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拿不出的东西了。”
李亦宸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深吸一口气,点头应下。
李三太太急了,再次插嘴,“那你是不是也该归还我们送的?”
宋湄笑道,“我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把李家三房送来的东西扒拉了半天,没找到什么贵重的,要不,您也列个礼单?”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既然是贵重,应该都记得。”
三太太顿时说不出话来,李家大房去年才封了伯,也就他们还有些钱,他们三房底子薄,哪儿有贵重物品可送,不过都是些果子点心和边城特产,压根不值钱。
李亦宸恼怒的皱起眉头,“娘!”
三太太感受着周围鄙夷的目光终于闭嘴。
宋湄见她安静,接着道,“最后一条,恢复我的声誉。”
李亦宸皱起眉头,三太太忍不住又跳了起来,“你的声誉关我们什么事,你自己骄奢跋扈,不知羞耻,还不让人说了?”
宋湄笑眯眯看着她,“三太太,您若继续败坏我名声,这婚可退不成了。”
李亦宸头疼的阻止了自己的亲娘,抬头看向宋湄,“姑娘这要求是否强人所难?”果然没有退婚的意思吗?
宋湄沉了脸冷笑,“你纵容他人对我随意贬低,想逼着我自惭形秽,让我自己提退婚的时候怎么不觉得难啊?”
“可惜,我不会如你的愿,如果不是你,谁认识我是谁呢?你没考中之前享受着我娘给的金钱和资源,考中了就让别人对我指指点点从不反驳,现在觉得我强人所难?”
“总之,就这三点要求,能做到,我立刻在退婚书上签字,退还庚帖信物,否则的话,您可以让您的心上人继续等着。”
她言笑晏晏的看着恨不得想吃了她的李三太太,“所以您最近多参加些宴会,在宴会上好好夸一夸我。”
又冲着周围人福了福道,“诸位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回去帮忙想想我的优点,聚会时常常夸上一夸,好助我早日退婚,也算是帮探花郎大忙了,相信探花郎会感激大家的。”
众人不由被她的说法逗笑,只觉得这宋家的大姑娘大方又有趣,唯有李亦宸母子笑不出来。
虽然是帮忙,但有点高兴不起来怎么回事?裕王府书房内,错金博山炉山峰层峦处透出袅袅熏香,云山雾绕,萧观回想前世释因师父所言,世间万物都讲求因果轮回。
以因致果,以果观因。
若想改变结果,需要先改变前因。
所以要想改变千秋宴上宋湄的死局,必须先将一切诱因清除。
“陆遗。”他朝门外唤了一声,“释因师父可曾寻到?”
“未曾。”陆遗快步赶来回话,“派出去的人到乾安县和迁安县都找了个遍,未曾找到这个人。”
前世遇见释因是他登基后的事情了,释因曾是普元寺的沙弥,因犯了错误被师父逐出师门,便一路化缘归乡,直到后来家乡水灾,他为图生计,再度返回长安。
他们就是此时遇见的。
他记得释因说他家乡是“乾安县”,但乾安县与迁安县读音相似,他记不太清楚,便都去寻找一番。
萧观眉头蹙了蹙,发号命令,“再寻,务必找到。”
“主人,还有一事。”
“你说。”
陆遗开始汇报工作,“主人所料不错,今日朝堂上,天火点燃宗庙一事引群臣舌战,司天监觉得是天罚,御史台要求陛下降罪己诏,以安神愤,陛下震怒。”
“陛下最爱颜面,如今天火烧宗庙,朝臣要求他降罪己诏,对他来说无异于天火烧身,将他这辈子的颜面烧碎了。”裕王嘲讽一笑。
接着又问:“燕王那边有什么动静?”
“燕王在朝堂上力挺陛下,认为天火只是意外,并不是天降神罚,”陆遗继续说,“陛下未答应下罪己诏,对于燕王言行有几分赞赏之意,同时让燕王负责修缮宗庙。”
“燕王是嫡子,此时又揽下修缮宗庙一事,想来朝堂上立储风波又得搅起来。”这是他想看到的情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风波搅的越大,朝堂局势越乱,反倒更利于他,萧观继续问道:“齐王那边有什么动静?”
“齐王早朝上一言未发,不过下朝后就立刻去了柳贵妃处,待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他出宫去了礼部,柳贵妃宫中很快向外递了信,应是传往她的母家静安伯府的。”
“静安伯府有何动静?镇远侯府呢?”
静安伯府是柳贵妃的母家,一直支持柳贵妃所出的大皇子齐王萧曜。
镇远侯府是皇后的母家,一直支持皇后所出的二皇子燕王萧宴。
两家朝堂争斗多年,谁也很难站得上风,平日里针锋相对,倒也算是平衡。
但自从明帝给齐王和镇远侯府嫡女陈若仪赐了婚,这平衡就被打破了。
况且,原本这陈若仪,本是皇后给燕王物色的王妃。
令人琢磨不透的圣旨,倒让齐王琢磨出来几分朝着他的偏心,本来是皇后的依仗,如今要成为他的岳家,那势必是有意扶持他。
齐王为表达重视,最近一直忙于筹办婚礼,出入礼部很是频繁,派家仆在东西市上搜罗奇珍异宝,近一旬去了好几次镇远侯府。
镇远侯府以礼相待,像是寻常人家议亲,观得越发亲和。
皇后这边没有动静,到是气定神闲。
“对了,派人彻查普元寺遇见的那伙歹人。”
那伙歹人使用的暗镖,与长宁三十三年出现在千秋宴上的一模一样。
当年宋湄命陨,他登基后,因为皇后陈氏还是他名义上的嫡母,便将她放了出来,尊为太后。
致命的暗镖他派人明里暗里探查多次,毫无线索,人间蒸发了一般,每每查到一点线索,很快就断了,他猜测这事与陈太后脱不了干系,但直到最后,都没找到确实的证据。
那伙歹人所押送东西不走官道,偏走小道,押送之物大有问题,沿着这条线索追寻,或许能找到背后主使,阻止惨案。
许是因为他重来一次,天机逆转,所以今生与前世因缘改变,他百般示好,将其喜欢之物都捧到她面前,为何她却半点没有回应,无动于衷。
这感觉让他觉得心慌,“左相府内暗探让他们每三日便传信,另外加派两个精锐暗卫,暗中保护宋娘子。”
他们本就是夫妻,月老的红线不可能只牵一世,他定能找寻到其中关窍,与其再续前缘。
左相府内正在花园吃茶的宋湄,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喷嚏。
那邻居已经看向宋兴德,疑惑道,“那好端端的为何会传出这话来。”
有那精明的,结合刚刚小六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宋家三口的眼神都变了。
“宋太太,您这事情都没搞清楚就到处求人帮忙,你说我们这些人能帮上什么忙?”
“确实,二姑娘认识的最厉害的也就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儿吧,谁敢惹吴国舅……倒是把事情传的沸沸扬扬。”
“可不是,得亏镇北侯亲自来了一趟,不然这事儿传出去,你家大姑娘还要不要活了?”
有人嗤笑,“活不活不了不知道,但李家那边退婚是必然的。”
沈氏本就因为萧观的话心虚,闻言忍不住高声道,“我们听到大姑娘出了事,关心则乱,不赶紧找人救人难道坐在家里干发愁吗?”
倒也有人理解她的做法,“真要出了这事儿,死马当活马医,总要试试。”
“呵呵,都是当家的,我就问你,要是你女儿要出了这事儿,你是悄悄的找人,还是发动全家,不拘少爷姑娘到处求人,弄的满城皆知?”
正说着,忽然有人气喘吁吁的跑来,“大消息,吴国舅从城外回来了,被蜂子蛰的满头包!”
语气焦急,但眼底却藏不住笑意。
众人:……
再看向沈氏,都被蛰的满头包了,怎么可能掳走宋湄?
沈氏本就无从辩驳,这下更是将陷害原配嫡女的罪名坐实了。
宋兴德此不想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借着招呼宋湄的功夫带着宋湄他们进了府。
到了二门,宋湄对三人福了福笑道,“爹爹、太太和二妹妹这份情谊,宋湄记下了,来日定当报答。”
“玩了大半天,女儿也累了,先回去休息。”说罢径直回了梧桐苑。等她回到天字六号房的时候,第一轮比赛已经结束,宋湄遗憾的没看到比赛冲刺激烈的对决,“哪只队伍赢了?”
“第六只队伍是第一名,第一只和第九支并列第二。”静和县主说道,“一会还有第二轮。”
秋月看着她的眼神愧疚,屈膝行礼,“方才多写宋娘子救奴家脱困,连累娘子,奴家内心难安。”
宋湄伸手将她扶起,“秋娘子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一盏茶的功夫,一批新的队伍在南岸整装待发。
包厢内三人站在窗边,兴致勃勃的等待着,忽然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汀兰应声开门查探。
正要给她们上茶点是店小二不小心将盘子打碎,精致的糕点碎在碎裂的瓷盘里,店小二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曲宋楼来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卖的茶点都很贵,这一盘的损失,怕得抵他一个月的工钱。
店小二泪滴止不住的流,不停的点头哈腰的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惊扰了各位贵客。”
“无妨,”宋湄走出来,念他生活不易不打算追究,“这盘记在我账上,你再送一盘过来就好。”
所有人都目光都在龙舟上,小小的惊动本掀不起涟漪,但隔壁天字七号包厢的门也开了,萧观半倚在门框上,看热闹似的。
店小二赶紧蹲下收拾残局,“多谢贵人,多谢贵人,我这就收拾,这就去。”
没等他收拾完,天字七号房的茶点送到了,另一个店小二端着托盘打算送进去,萧观手一挥,“先给六号吧。”
他不明所以,蹲在地上的和他对视一眼,“天字六号包厢又点了一份茶点。”
既然萧观发话,宋湄没和他客气,收了差点就把包厢门关上了,半个眼神都没留给他。
秋月那天被裕王带走,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小心翼翼的问,“宋娘子,裕王可是惹到你了?”
“你看出来了?”宋湄捏起一块茶点吃了一口,“曲宋楼的茶点确实不错,你们尝尝?”
“挺明观的,裕王送这茶点,就是为了讨好你,想要和你缓和关系。”秋月眼神示意看着茶点。
差点忘了秋月是花满楼当家的都知娘子,长安欢场察言观色第一人,最是了解男人心思。
“区区一盘茶点就行讨好我?这茶点钱还是我付的。”宋湄语调挑高,咀嚼的动作变慢,一口咽下去,堵在喉咙噎到了。
汀芷赶紧倒了杯水给她顺气,“娘子慢点吃。”
她喝了一大杯才堪堪顺气,饱满的红唇沾着茶水观得分外莹润,嘴角还沾着茶点碎,静和县主看了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没人和你抢,你慢点——”
“咚!咚咚咚!”
比赛开始,一阵鼓声从外面传来,宋湄着急起身去看,衣袖不小心碰倒了茶杯,茶杯应声而碎,她下意识就想去拾起杯子,柔软的指腹刚一接触断口,就被锋利的边缘划伤,“嘶。”
殷红的血从伤口处渗出,滴落在地,汀芷心疼的看着她,“娘子,我先给你用帕子包上。”
从怀中抽出帕子,利索的包扎伤口。
平白无故又碎了杯子,定是因为见到了萧观,沾了晦气。
宋湄黑色的眸子映着红色的血,像是被深潭吸收了大半,不见踪迹,脸色刷的苍白,指尖冰冷。
渗出的血迹让她想起中镖的一霎,她看着心口大片的鲜血涌出,又惧又怕,方才看到鲜血,又想到了那时。
汀芷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娘子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有点疼。”一瞬疼过就好了,伤口不大也不深,不是很疼,“继续去看比赛吧。”
沈氏有些激动,“大姑娘这话什么意思?她不会也觉得是我们是要害她吧。”
进了门后就一直沉默的宋兴德忽然问沈氏,“湄湄被吴国舅掳走这事儿你听谁说的?”又扭头问宋柔,“柔儿你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谁叫你去找人了?”
宋柔还没说话,沈氏就挡在她面前,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红着眼眶质问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外人随意揣测也就罢了,老爷也怀疑我们吗?”
“荣昌街上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老爷不是亲自去问过?至于柔儿,她是不小心听到了这事儿,以为大姑娘是代她受过,才着急跑出去求人的。小姑娘考虑不周,老爷也不能说她有意害人吧?”
宋兴德看着宋柔一副吓坏的表情,一时分辨不出沈氏说的是真是假,毕竟吴国舅大张旗鼓的追人,确实不少人都看到了。
“罢了,虽然不知道湄湄怎么寻得镇北侯庇护,但如今人没事名声也没受损总归是好事。”
宋兴德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问问宋湄,毕竟明镜司几人看起来对她挺客气,有时候危机未必不是机会……
他不准备追究了,沈氏却不依,“她是没事了,我们母女却要背上居心叵测的罪名!”
“妾就罢了,柔儿正值说亲的关键时候,落个陷害姐妹的名声,还能说上什么好亲事!”
“况且萧侯爷那话也就糊弄糊弄外人,大姑娘被吴国舅追着跑可是很多人都看见了,萧侯爷再澄清,老爷觉得李家会信她毫发无损吗?”
宋兴德明白她是在逼自己尽快将李家的亲事给宋柔,之前他也确实打算找个机会跟李家去谈谈,但今天镇北侯上门虽然只问了几句话,却明显是替宋湄撑腰,这让他又犹豫起来。
沈氏多了解自己的枕边人,顿时着急,“侯爷只是以为有人挑拨他和国舅的关系才过来问询的,怎么会关注我们这样的人家,而且谁不知道镇北侯心里只惦记着首辅家的嫡长女,您觉得大姑娘论容貌、论性情、论才情哪点比的上人家?”
“若真的犯了事儿,明镜司早就把我们带走了。侯爷只是模棱两可的吓唬了两句,说不得是大姑娘求了他,侯爷顺势张张口罢了,上次柔儿落水,侯爷不也顺便帮忙了吗?”
沈氏把自己能想到的理由一股脑的往外倒,实在是镇北侯这一出对她们母女的名声影响怕会很大,如果事情不尽快定下来,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明明就差临门一脚。
她的理由却再说服不了宋兴德,不管是不是顺势,萧观替宋湄撑腰是事实,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宋兴德是个精明的商人,这种明显高风险的事情自然不会做,“让我再想想。”
宋兴德不同意,沈氏再急也没办法,倒是一直神情恍惚的宋柔回过神来,心里也开始着急,此时她也顾不上逼宋湄进宫的了,能顺利嫁入李家才是最重要的。
回到竹实院,宋柔叫来自己的贴身丫鬟,“你去找人……”
沈氏和宋柔这边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梧桐苑这边宋湄一进屋就软倒在床上,云苓连忙帮她倒了杯茶,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镇北侯为何帮大姑娘?”
宋湄跟着萧观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往城里赶的云苓。
她显然好奇宋湄为什么会跟镇北侯在一起,宋湄哆嗦了一下,“你不会想知道的,总之,今天我们就是去伏牛山狩猎了,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许多说知道吗?”
说到后面,语气称得上严厉。
云苓点头如捣蒜,“奴婢知晓。”
“至于他为什么要帮我们?”宋湄思索,“或许不是帮,而是警告。”
当时萧观帮她要回了马车,她本以为可以直接回家,结果萧观一马当先,进城后竟然直奔宋家。
如今想来,毕竟她亲眼目睹了镇北侯的秘密,不管萧观因为什么原因暂时放过她,也不会完全不管。
宋湄模拟着传说中心狠手辣的萧观的心态:“你看我知道你家的地址,知道你家的情况,还知道你的困境,你要是敢把今天的事情泄露出去半个字,不用我亲自动手,就能叫你生不如死!你全家也跟着陪葬!”她越想越气愤,“好歹毒的心思!”
云苓:……
所以您到底干了啥?让人家这么对您,您不让我问,就别吊我胃口好吗?!
宋湄没注意云苓努力压制好奇心的表情,一骨碌坐起来道,“不行,计划提前。”
不管怎么样萧观也算是给她造了势,她要不趁热打铁岂不是辜负了自己受的一番惊吓?
她也要搞搞别人的心态来安抚一下自己受伤的小心脏。
太子摸了摸她的脸:“明日再给你捉一只鸟来玩,鸟儿天性温顺,一定很讨你喜欢。”
宋湄帮太子解着衣服,看着他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殿下觉得,韩孟修是什么样的人?”
太子并未睁眼,被烛火照亮的脸上一派轻松:“左右逢迎,投机取巧,比李朝恩会拍马屁。”
太子并没有把韩孟修放在眼里。
可是身为先太子党的人,能让先太子言听计从,韩孟修的身份一定不一般。
他或许是先皇后大王氏的什么亲族,还是先太子的什么长辈。
太子沉默了会儿,忽然睁开眼睛:“有心计,幸好用的是小聪明,否则恐怕不输于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