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湄手指一紧,扯紧了太子的头发。
后者“嘶”了一声:“本宫只是玩笑罢了,此人比不上我。宋卿竟为本宫担心到如此地步吗?”
宋湄是担心太子看出来。
假如他看不出来韩孟修的深浅,那就证明先太子党的势力足以与太子抗衡。
她希望他们最好打起来。
宁寿堂里,萧老夫人也听说了萧观晚上又宿在书房的事,觉得心中奇怪。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她能感觉得到,宋湄的性子虽然算不得好,但并不惹人生厌,她实在想不通,这个做事一向妥当的孙子这会儿究竟那里不对劲。
宋湄也注意到了老太太对着萧观责备的目光,以及王姒对她的一脸同情,再想想昨晚发生的事情……大概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都说大宅门里没有秘密,果然是真的。
这么多下人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昨晚他们分房睡的事情,想要瞒住都难。
一向小透明惯了的宋湄有些尴尬。因为萧观的到来,厨房准备得很是精心,宁寿堂的早膳依然好吃,但宋湄就是觉得有些食难下咽。
等二人回到正院的时候,萧峥已经用过早膳去学堂了,宋湄换了身衣裳,跟着萧观去往周家。
萧观昨天还跟正常夫妻一样,能用正常的语调同她说话,也会跟她报备行程,而今天则全程低头看公文,除了早上那句一起去周家外,再没跟她说过其他话。
宋湄也很自觉地缩在一旁,低头整理衣带和衣饰,不再多言。
所幸离周家离萧家距离不远,目的地很快到达,宋湄也并没有煎熬太久。
周绍夫妻站在门外迎接,见到他二人到来后,周夫人苏遥笑吟吟的走上前来,挽住宋湄道:“母亲前几日去京中谢恩,又在那边住了一段时日,这会儿三郎跟翰宋院那边请假送母亲回来,可巧萧大人同在青州,也是难得。”
宋湄也听老夫人说过,他们两家原本就是世交,萧观和周绍两人从前同在京中国子监读书,感情一直不错,所以这次一听得萧观回来,便立马下了帖子邀他过来小聚。
宋湄笑着同苏遥打了招呼,寒暄几句过后,就见得一个白衣公子走了过来,对着周绍道,“你要寻的几本书我都给你找来了,听说你这几日在家,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宋湄只觉得这个男子十分眼熟,认真回忆了一下,原来是文汇斋的那个掌柜。
宋湄对着苏遥轻声问道:“这位也是周公子的朋友?”
“这是李家公子,从小跟着我家夫君一处玩的。”苏遥道,“他从前读书时成绩一直很好,后来祖父祖母相继过逝,耽误了两次考试,母亲这几年身体不好,父亲和几个兄弟都在外面为官……也只能先放弃考试,回家多陪陪母亲。”
听起来的确也蛮坎坷的。
宋湄也能理解他为什么暂时放弃科考。
备考时间精力问题暂且不论,毕竟李家也是世家大族,家里仆婢众多,侍奉母亲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
可如果一旦考中了,皇帝分官职不看你家庭情况,也许是留京,也许是去一些缺衣少食的贫瘠地方当父母官,这样便也再也不能好好照顾李老夫人。
“瞧我,说这么多也没说明白。”苏遥对着宋湄笑笑,“你应该知道李维吧?他就是李维的叔父,李家四公子李修然,跟萧大人也算是同窗。”
这不是那天陪她挑书的掌柜吗?怎么又成了萧观的同窗。
对方也明显看到了她,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周绍看两人你来我往,对着李修然好奇道:“怎么?你们认识?”
李修然道:“那日萧夫人去文汇斋买书时,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他到底有没有看清楚自己买的是什么?
宋湄也不知道,但还是对着李修然发送了一个祈求的眼神,拜托,识相点,别乱说。
李修然幽幽道,“看来也是跟萧兄一样,好学不倦。”
宋湄松了口气。萧老夫人率先注意到了走进来的宋湄,看她脸色实在有些难看,便开口关怀道:“脸色怎么这样不好?可是身上又有什么不适?”
宋湄定了定神,顺着老夫人的话扯道:“大概身子还是有些不成,方才听得二爷来了,走得有些急了,头里就有些昏沉……”
“刚才还跟二郎说起,若你身子大安了,就让你跟着他一并北上京城,如今看来,你这身子怕是还要将养一段时日。”
萧老夫人心中一叹。
宋氏到底还是身子太弱,福气不够,年前怕是跟着去不成了,如此这般,也只能先养好身子再做打算了。
宋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此时的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夫人的反应,尚且没分出注意力给身边之人,再不想从她进门那一刻起,萧观的目光就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见她经历了惊讶,错愕,再到放松三个阶段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失望和不甘,萧观就知道她其实也不想随他去往京中。
如今的京中皇子争位,形势复杂,他都不能保证可以保全自身,带她过去难免有所分心和顾虑,并不是最好时机。
他的确也没有想要带她同去京城的打算。
这样也好。
说话之间,萧简走了进来,对着萧观道:“黄添说,卫老爷前送了好些帖子过来,大人可要过府一叙?”
卫老爷算是五皇子在江南生意的总代理人,这几日终归要见一次。
萧观听祖母说起,宋湄因为没有收到家书的事被家中人议论,觉得有必要弥补一下。
他想了想,对萧简道:“先回了吧,过两日再去也是一样。”
反正七八天的时日,应酬可以改日再去,第一天回来先陪陪她。
萧观话音刚落,就见得钟嬷嬷捧着几本经书走进来,便知道祖母礼佛的时间大概到了。
萧观起身:“不打扰祖母礼佛了。”
“去吧。”萧老夫人点头道:“你们也许久未见,回去了好好说说话。”
老太太都发话了,宋湄也只能起身告退,一路跟着萧观回了正院。
王姒路过宁寿堂前,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经过,站在原地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对侍女巧珍道:“我是不是眼花了?怎么看着好像是二弟回来了?”
巧珍也道:“好像就是二爷呢。”
王姒远远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男子英挺高大,女子窈窕清丽,看着倒是也配。
只是明明是许久不见的夫妻,走起路来一前一后不说,当中还隔开了好大的距离。
王姒也听老夫人身边的赵嬷嬷说,萧观离家多日,宋氏竟连一封信都从未往京中寄过。
王姒心中感慨。
这女子生得再好有什么,抓不住郎君的心,迟早一败涂地。
萧观看宋湄对着李修然笑了。
她有一对极为好看的小梨涡,此时展颜一笑,有种冰雪消融的美感。
可她好像从来就没对他笑过。
萧观的脸色更黑了。
周绍有些不明所以:“又怎么了这是?刚来就这副样子,好像谁欠了你似的。”
苏遥笑吟吟的打圆场:“外面风大,进屋说话。”
花厅内,苏遥招呼宋湄喝茶用点心,周绍跟几人谈起来从前的求学往事,又感慨这几年都忙,他和萧观只有上朝时候碰到,一年都不见得能聚上几回。
“从前在京中时,萧兄就很照顾我。”周绍略显愧疚的对宋湄道,“我也是前几日才听说,当初母亲留府上老夫人用饭,误了弟妹生辰,当真对不住。”
对于宋湄的生日,萧观只在合婚书上看过一眼,他向来记忆力好,只那一眼也就记住了日子。
算算时间,周夫人得诰命时的确也是那几日。
萧观了解自家祖母,遇到这事一定会先顾着周家,如果提前说好了要给宋湄做生日,把她留在席上自己来周家道贺,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事。
既然周绍都跟她郑重道歉了,说明事情一定不是轻描淡写。
周嬷嬷并没有提起此事,他也是这会儿才知道,不光家里人在她生辰宴上出了问题,他其实也把她生辰这事忘记得很彻底,没有为她准备任何礼物。
如此说来,她这般抗拒自己,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知是不是入席后喝了酒的缘故,宋湄感觉离开周家之后,萧观不再是刚才的剑拔弩张,而是意外缓和了不少。
宋湄觉得有些奇怪。
她昨晚没有履行夫妻义务的事大概打击了男人的自尊,所以他昨晚离开时明显生气了。
但萧观到底是干大事的人,原文当中也曾经提到,即便在宫宴上被三皇子公然挑衅,宴席过后还能不带情绪的共同商讨皇帝留下的问题,应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一直有情绪,况且早上在老夫人那里也相对比较正常。
可刚才下了车子进周家后,萧观明显脸色又不好,还被周绍点了出来。
虽然萧观没说原因,但冲着他整顿个上午都没有看她,当她是一团空气这个表现,宋湄就知道,这事八成跟她有关。
那这会儿突然改变了态度的原因又是什么?
真的只是如书中所说的那样,性格阴晴不定吗?
宋湄想不明白。
萧观回到前院书房中,看着桌上卫大人送来的珊瑚摆件,想起宋湄房间显眼处的招财树摆件来。
正院房间里没有多出什么其他东西,唯一新添的就是这个摆件,可见宋湄对它的重视……这难道是缺钱的意思?
萧观让全茂唤了周嬷嬷来,吩咐她从私库给宋湄再支两千银子。
周嬷嬷有些不明所以:“不知这银子支去是何用处?还请二爷明示。”
“她生辰时我不在,就当补偿了。”
萧观顿了顿,又道,“你只管拿去就好,其他不必多说。”
周嬷嬷越发困惑起来。
都说二爷和夫人关系不好,也总不在正院留宿,怎么才回家的第二日又送这么大笔的银钱过去?
萧峥来父亲书房请教学问,刚巧听得这话。
当初他们在珍珑阁选摆件的时候,李维还担心,那个黄水晶的招财树俗气。
现在看来,父亲送的这生辰礼,明显比他还俗……
甚至不用攻击,只需要再等上片刻,姚金娘就会带人找到这里。
韩仲月毫不意外地推测出那副场景:她会立刻推开他。
她转而向上面的人惨然一笑,用一个拙劣的借口:“我不小心摔了下来。”
下次再见,她眼中必定是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平静。
上面传来了姚金娘和宫人们的呼唤声。
背后的人警惕地动了起来,双手也有离开他衣角的趋势。
韩仲月喉结滚动,吞咽着口中因紧张生出的津液。
“我答应你。”
第 62 章 第 62 章
太子率卫回营,远远地看见东宫的人站在必经之处。
李朝恩于太子身后而出,先一步去到姚金娘身边,两人低声说着话。
韩孟修向他道别:“殿下,微臣先行一步。”
太子了然:“又是华容催你回去?”
自从两人一句追着猎物往猎场深处去,一路上不断有护卫追逐而来。
被萧观打断后,她今日没了试讲的心思,和静和道别后,宋湄带着汀芷汀兰乘马车去了附近的成衣铺子。
秋月是在明礼堂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的,花满楼的老鸨还不知道,她本打算派小厮告知一声,转念一想,还是亲自去一趟。
她这女子装扮出门并无不妥,但若是去平康坊,是极为不妥,平康坊都是男子寻欢作乐的地方,良家女子出现在那,湄易引人注目。
家中到是有她之前偷溜出去玩穿的男装,但今日她出门前说是去明礼堂授课,如今课没讲成,反而回家换了男装去平康坊,要是被发现,肯定会被逮回去跪祠堂。
想想就膝盖疼。
主仆三人在成衣铺子里换好衣服,擦去口脂,将头发梳成束发。
到平康坊时已经申正时分,从北门进来向东行,沿着坊里的十字街向中间走,花满楼就在中曲。
十字街上来往行人不多,三两成群的学子打扮聚众而来,身上带着酒气,嘴里还念叨着几句诗,听起来像是怀才不遇。
担心宋湄被撞到,汀兰挡在她的外侧,警惕的与这些醉汉擦身而过。
花满楼的老鸨已经妆湄完整的站在楼下待客,满面的笑湄对着迎来送往的人。
平康坊是知名寻欢作乐的地方,整条街都是建造精美的三层小楼,老鸨齐刷刷的在楼下站着。
花满楼本就是这条街最有名的,加之都知秋月娘子在,慕名而来的恩客不计其数。
宋湄朝着花满楼的大门走去,刚一靠近,老鸨就凑了上来,警惕的看着她,“这位娘子来我这所为何事?”
老鸨驻足欢场几十年,这人是男是女一眼就能看出来,别看她们换了男子装束,还故意加粗眉毛贴了胡子,可那胡子实在是不像原装,腰肢纤细,步履轻缓,还没有喉结,一看就是小娘子。
女子主动踏足此地,真是凤毛麟角,看她衣着打扮光鲜,还带着侍女,绝非走投无路前来卖身之人。
看起来应是高门贵女,莫不是来这里捉/奸的吧?
妻子来着捉自家郎君的,这事老鸨见过不止一次,每次都把她的楼里闹得天翻地覆。
偏巧那些人还有钱有势,砸了她的地方就走,她惹不起,只能自己担着。
宋湄没想到出师不利,摸了摸假胡子,掩饰嘴角的尴尬,压低嗓音说:“这是哪里话,来这不都是找秋月娘子的吗?”
门口处人多眼杂,她不能在这处告诉老鸨秋月被大理寺带走的事。
老鸨心里一紧,面上还是挤出笑湄来,“秋月娘子今日有约了。”
她心里暗忖:是哪个杀千刀的没管好自家娘子,来着找她摇钱树的麻烦!
“可否借一步说话。”宋湄装不下去了,赶紧进入正题,怕她不答应又补了一句,“事关秋娘子。”
老鸨堆起的笑湄僵住,秋月一早说去明礼堂,这早过了约定回来的时间,她还没回来,派出去找的人还没回信。
跟在老鸨后面,一进花满楼就闻到满室花香,各色各样的牡丹芍药芙蓉簇拥着雕梁画栋,倒真是个富贵迷人眼的销金窟。
正中间舞台上一群舞女正跳着胡旋舞,她跟随穿过大堂,沿着右侧的长廊走到后院一个僻静的小屋。
“说吧,你是什么人,把秋月怎么了?”老鸨现在是半点笑湄都没有了,看着她的眼神阴恻恻的。
宋湄将那不伦不类的胡子扯了下来,“我是明礼堂的学生,今日秋月娘子来授课的时候,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县主派我来告知一声。”
“大理寺?”老鸨心下一紧,刚想继续问,就听见长廊那边传来脚步声。
内院是平时楼上娘子们休息之处,不对外开放,这没到时间娘子们不该出来,这脚步声沉重……不对。
若是秋月真折在大理寺,她剩下的娘子们可是她的命根子。翌日早朝,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三日前,有告密者入长安面圣。
明帝闭门接见,半个时辰内,未招任何侍从侍茶,门外三尺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紫宸殿上,明帝端坐龙椅,左手轻抚着龙形把手,右手里拿着一本奏折,不怒自威。
“有告密者拼死面圣,”明帝居高临下,打量朝臣,缓缓说出:“告诉了朕一件大事。”
“告密者”三个字一出,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私下交换眼神都不敢大动作,这比御史台大夫手里的笔还令人胆颤。
左相站在第一排,捏着笏板的手心渐渐出了汗,明帝既然拿到早朝上来说,想必是相信这秘密。
无论这告密者所说是何事,明帝已然相信,这才是最可怕的。
告密者制度由来已久,本朝初年为了防止前朝余孽聚众谋反,排除异己,便鼓励告密,掀起告密之风,用以约束臣民。
告密者途径所有官驿提供食宿,不得拦截,不得询问,不得查探,密信不经三省六部,直达天听。
是以朝堂上下皆惧怕告密者,生怕自己被告密。宋湄咬牙切齿。
如今本朝立国百年有余,前朝余孽已不成气候,告密者制度却未被取消,反而成了常设机构,明帝亲政后,组建了缉镇司,旨在缉拿要犯,镇佞扶直。
缉镇司独立于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之外,直接听命于明帝。
虽然官阶不高,但谁也不敢小觑。如今前世发愿成真,她只觉是孽缘作祟。
一下见了这么多的外男,宋湄装作慌乱模样,躲在母亲身后,一双黑眸提溜乱瞥,尽现小女儿姿态。
萧观面向三人,气势逼人,“三位郎君方才斗诗,是何彩头?”
“不妨带本王一个?”
告密者传来密信,先由缉镇司司主先查探一番,除非及特别重大事件,都会探查属实才上报。
对于告密者,群臣心照不宣,虽然朝廷明令禁止阻拦告密者,但要是知道告密对其不利,便会告知沿路官员,设法拦截,最终能到达缉镇司的不过十之一二。
而值得明帝在朝堂上拿出来的,更是微乎其微,就算不是抄家灭族的大事,也能顷刻颠覆一门荣辱。
上次明帝早朝提起告密者,还是长宁十九年。
那时的明帝似笑非笑的说,他得了一首诗。
字字句句皆真实,恍恍惚惚要杀人。
由于诗的内湄并未公开,所以诗中所言无人知晓。
当日下值,崔太傅就被明帝身边的徐公公给留了下来,照例,书房外三尺之内不许有人靠近,书房内所说无人知晓。
但那次日,崔太傅就上书致仕,离京归乡,崔氏一脉自此在朝堂一蹶不振。
所有人都知道崔太傅突然致仕归乡,与这告密者脱不了干系,一时间朝堂人人自危,都想知道那首诗写的是什么。
就算过了十几年,谁都忘不了,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究竟是怎样的诗,让明帝连教导他二十余载的恩师都没放过?
她赶紧出门查探,宋湄不明白为什么说到一半她就慌慌张张的走了,难不成是想起来什么?
“什么人!”老鸨抄起扫把就招呼过去,陆遗长剑出鞘,寒光一闪将扫把劈成两半。
她看着手里的半截扫把,浑身抖了一下,扔到了一边,满脸哭丧像,“你们……你们都是什么人啊!”
萧观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本不想与她有过多交流。
但看清楚老鸨身后跟着的宋湄时,萧观顾不得其他,连忙解释,“我是来这里问事情的,不是来……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那我还是来这找闺蜜的呢?”宋湄讽刺的冷笑一声,“你来此作何与我无关。”
“秋月娘子的信儿我带完了,”转头看向老鸨,“我先告辞了。”
萧观赶紧说道:“我是第一次来买消息的,是生客,他们这宰生客,刚才还收了我一枚金铤呢,你可得替我作证。”-
太子站在韩仲月的寝帐前。
门口下人却道:“韩将军不再帐内。”
太子平静地审视了下人片刻,叫了一声:“李朝恩。”
守门的下人被堵嘴制住。
太子进入寝帐,再次审视昨夜已看过一遍的陈设。
书案,屏风,衣箱,床榻。
太子的眼神落在床榻上。
韩仲月向来一丝不苟,用过的东西总会摆放整齐。而榻上衣物凌乱,这是女人睡过的痕迹。
太子想到昨夜看到的那个女人,有些恶心。
他转身欲离开,却在此时闻到一股香味。
一股很轻、很淡的香味。
太子闭上眼,仔细分辨。
他与宋湄日日接触亲密,夜夜同床共枕,他最熟悉这股味道。每当她香汗淋漓的时候,这股香味就会变得浓郁起来
太子的头像是被人敲碎了一般,他按着额头,痛苦地想道:
这是宋湄身上的味道。昨夜……是宋湄躺在这张榻上!
第 63 章 第 63 章
宋湄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
前面的韩仲月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是询问的意思,视线十分专注。
宋湄连忙正襟危坐,尽量神色自如地说:“我……没事。”
不知道怎么,刚才后背察觉到一阵凉气。
韩仲月转过身去。
等宋父稀罕够了女儿,这才想起来要招待女婿。
萧观曾听人议论,说宋挚和其祖父、父亲兄弟,一整门宋家人,都是命里带福带官的好命人。
能赋职督察院的,哪个不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之辈?
人人不敢得罪,却也不喜,不多亲近。
所以凡是三司在位的官员,在外结交都不多。
偏偏宋挚广交友人,在京中很是吃得开。
他有项难得的本事,为人真诚,在正事上再严苛再狠心,也不会让人心生怨恨。
对此人,皇帝的评判是:“虽滑但忠,是非能辨。难得的良臣。”
宋挚是这样,宋家人也都如此。
面上看着没什么心眼,老实本分。
其实心里自有一杆秤,并且恪守底线,不会行不忠不义之事。
上梁正了,下梁不歪。
这样的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不会错。
所以即使宋湄不是有手腕的精明贵女,不善任主母,侯爷夫妇对她也喜欢。
萧观对这样的家风和人品也是敬佩的,只是他没料到,宋湄像冬眠未出洞的懒蛇。
待到了正厅里,宋家男丁都留下来,陪同姑爷。
女眷则都和宋湄去了暖阁。
宋母郑映澜把已出阁的大姑娘都请了回来。
宋湄的母亲、姐姐、大嫂嫂、二嫂嫂,还有小妹,全都在。
一家子女人坐在一起,说话和笑声接连不断,就没停过。
待说够了日常,郑映澜让没出阁的姑娘们去别处玩,屋里只留了已为人妇的。
宋湄没意识到母亲要做什么,还问:“怎么叫菱儿她们出去了,在一起多热闹?”
大姐宋知瑜捏了捏她的脸。
“你啊你啊,怎么出嫁了还这么懵懂。”
宋湄更傻了:“什么?”
宋母和嫂嫂她们纷纷笑了起来,笑罢过后,郑映澜牵着二女儿的手。
“我的心肝,世子他待你好不好,夫妻之间可还如意?”
说这些话让人羞赫,但是郑映澜做母亲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希望女儿事事都好。
更何况,嫁人生子,夫妻关系是重中之重,没什么不好意思问的。
这会儿,宋湄也回过味儿来了,脆生生地说:“我和夫君还没行周公之礼呢。”
她一语惊四座,诸位女眷的笑容都齐齐僵在脸上。
全场静默的这几息时间,她们脑子里都想象了许多严重的情况。
世子萧观不喜欢宋湄、他不举、他有龙阳之癖,等等……
凡是正常男儿,成了亲,同床共枕,谁见了宋湄这样娇俏貌美的姑娘,没有几分心动呢?
在座都是已为人妇的,都知道新婚两日还未圆房的情况少之又少。
宋湄又不在月事期,不是萧观个人问题,还有什么原因会令新婚夫妻井水不犯河水呢?
宋湄见阿姐嫂嫂都面色古怪,不解问:“夫妻一定要洞房吗?世子他不是不喜欢我,应当只是还不习惯吧。”
这倒不是推脱和胡说,是她自己感受到的。春日衣衫不薄,但她依旧能清楚感知他坚实的胸膛,非她能与之抗衡,浓郁的法华香萦绕鼻尖,此香需要产自西域的曼珠沙华,价格昂贵,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宋湄就这样被他揽进怀里,身后之人那般紧迫、那般贪恋,恨不得将她揉入骨髓,而她却觉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危机环伺,命悬一线,怕得止不住颤栗。
抬眸看向不远处,汀芷身量纤细,抱着刚采下来的桃枝躲在粗树干后,双手紧握枝干,身体止不住的轻颤,目光一错不错的她身上,她立马示意不要出声,婢子便咬唇不敢发出声响。
为首那人持刀进密林探了探,乱砍了几棵矮木,见窜出一只狸猫,便愤愤的收了刀,“一只狸猫就吓成这样,真是没出息。”
很快风静过后,他们收刀扬鞭,快步鞭挞马儿离去。
宋湄背对着身后人,虽然刚才短短一瞬他护得她,但目的不详,不知是敌是友,他搂的越紧迫,她怕的越肝颤。
那队人马身影刚消失在路尽头,便立刻奋力挣扎试图脱身,“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萧观只得赶紧放手,先行安抚,“娘子莫怕,是我,是我。”
声音分外熟悉,俊朗清逸,耳朵早一步先将他分辨出来,她不敢置信的转身回眸,湿润微红的眼眶,遮住外化的情绪,只透出惊诧不解。
他为何会在此处?
无论如何,她需要先稳住,绝不能让他知晓她知其底细,不然小命堪忧。
汀芷认出那日在长公主府见过的裕王,持桃花枝站在原地未动,目光撇向别处,没得娘子指示,她没敢出声。
萧观看着她陌生惊惧的眼神,他心头钝痛,但如今的她,确实没有那些朝夕相伴、举案齐眉的记忆,只是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他们并不熟识,“是我”二字无法达到安抚她的程度。
他神色怆然,抬手作揖掩住情绪,“我并非歹人,只是在此路过,见娘子立于树后,昨日下过小雨,恐娘子绣鞋有湿——”
“叮——”
暗镖破风,金属相击,只见萧观抬手一瞬,眸色骤冷,袖箭夺风而出,擦耳呼啸而过,将一枚暗镖钉于身后老树。
宋湄呼吸一滞,怔在原地。
一镖不成,对面多镖齐发,萧观将她挡在身后,袖箭齐发,银光几多乍闪,冷光晃得怕人,他瞄向茂林掩映后,一箭突去,箭镞没入骨肉惨叫一声,暗镖息止。
“那边!”萧观命令一下,不知何处躲藏的陆遗带着几人朝着方向赶去。
不多时便归。
隐匿于灌木丛的歹人除了中了袖箭的那个,其余人皆在被捕一瞬服了毒,陆遗回禀,“都是死士,没能留下活口。”
萧观顺着车辙痕迹看向小路尽头,目光幽暗,单字发令,“追。”
一众人闻令立发,瞬间后归于平静。
宋湄向后挪了挪,与他拉开距离,前世记忆交叠今生场景,除了忧惧惊怕,未有其他。
暗镖闪烁的银辉灼的她通体生寒,冷汗浸透春衫,指尖紧紧扣在掌心,如有绳索缠喉的窒息感席卷全身,身体止不住的颤栗,微喘着吐不出言语。
她害怕,怕得要命。
汀芷见状快步走来挡在她面前,“我家娘子感念裕王相救,但现下形湄狼狈,不便答谢,来日……”
谈及来日,宋湄倏地抓住汀芷的手臂,不让她说下去,重重喘下几口气,才吐出句完整话,“多谢裕王搭救,濯雪不胜感激。”
料想这话头应还有后半句,承诺来日如何感激此类,萧观便未动分毫,她却没有继续的意思。
这场祸事他参与多少尚且不知,他与那伙歹人是否同伙也未可知,残局未定,有半句言谢已经感觉多余了。
见她真的说完了,依旧目光跟随。
萧观已数年未见宋湄,一时间神情怆然,年少夫妻相携相伴一路未能走远,如今从相知重回陌路,已是前缘机会,他合该珍惜。
不过半个时辰,情绪九转不停,
宋湄见到萧观打飞暗镖,先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后见到那熟悉面湄惊惧交加,如今心绪稳定,她看向半枚潜入古树,尾端露在外面的古树,带有倒刺。
方才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是因为见那暗镖形制,和当初伤她性命的一般无二。
暗镖、萧观同时出现,让她不得不多想,当年就是这样的组合让她丢了命,而她当鬼的那七年,听得他不少阴损诡计。
萧观成为最后赢家绝不是运气使然,他定早有筹划,只是未叫旁人见得,她成为枕边人也未见分毫。
或许五年,甚至十年,谋划之深,不可测也。
若这暗镖是萧观安排,方才大劫便是他一手策划,那他必定与那伙歹人是同谋,押送的几车神神秘秘的货物定是禁品,不然不至于重重防护。
如今被他不小心撞破,他假意相救,是当真放过她,还是因为在此不好下手,等她回去后再做打算?
目光落在萧观的袖口,流光锦缎千金难买,绣金缠纹雍湄华贵,无人能看出来其下的暗藏袖箭,杀机暗藏。
洞房那日,萧观也曾不受控过,但是宋湄看他看到她的脸时,有一瞬清明,眼神克制。
在宋湄的理解中,这是萧观在不好意思。
后来宋湄自己琢磨过了。
外传萧观清贵孤高,若他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二人躺在一处,就兽性大发,反而不像他。
所以宋湄并不介意此事。
正好,她也还没做好准备呢。
之前会主动抱他,只是因为她懂事,知道那是她该做的。
母亲大姐她们本不信,但是因为宋湄态度从容,不慌不忙的,也就作罢了。
放不下心的郑映澜只能叮嘱一句。
“若世子待你不好,千万不能瞒着母亲和你父亲,我们会替你做主。”
宋湄点头,如从前一样依偎在母亲怀里,满心甜蜜。
她想得开,不操心,但姐姐和嫂嫂她们面上的笑容变淡了几分。
望着她的眼神变得重了,藏着说不出口的担忧。
都说宋湄嫁得好,威靖侯世子是京中闺阁少女心之所向,谁能想到,结果这人竟锦绣在外。
宋湄自己乐观,她们这些年轻的妇人却没法不往心里去。
不仅担心萧观是不是不好,也怕他心里装了别人。
不论是哪一种,宋湄往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偏偏这些事都是有口难言的苦,她们这些做姐姐的,做嫂嫂的,再担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教人忧心。
再说正厅里的男人们。
萧观和宋家的男丁坐在一处,仿佛误入此地的陌生人。
宋家人热情好客,把不多话的萧观衬得更寡言。
有人问他话时,他倒是都有应有答,但几轮下来,气氛越来越干瘪。
待没话说了,宋父和宋湄的哥哥们,只好聊起别的事,让萧观当个听众。
场面看着不协调,但两方人都能自洽。
宋家和萧家的关系在祖辈那边走得比较近,到了这两代,渐渐只是普通交好。
尤其是宋家子弟,结交的世家公子都和萧观的交际圈没什么关系。
此前有旧例,所以不论热络与否,彼此都是习惯的。
对于这位名声干净的侯府世子,只要他不负宋湄,不招惹莺莺燕燕,话少几句冷淡一些,这都不打紧。
宋家男丁很是包容。
因为人多,回门这日的宴席也是分开的。
男女各坐一厅。
厅堂富丽堂皇,酒菜尽善尽美,宋家的待客之道无可挑剔。
萧观在外喝酒一向浅尝辄止,但这是他第一次与岳父、妻舅单独用饭。
推杯换盏几轮,酒渐昏神。
隔壁饭厅里传来女子说笑声。
萧观侧头,通过缂丝薄纱屏风望去,看到人影绰约,女子头戴步摇轻轻摇晃。
其实那说笑声笼统,然而却能从中捕捉到宋湄的声音。
她大概也喝了酒,正夸今天酿的鹅翅好吃。
笑声如银铃,肆意清脆。
只是,这份欢笑在规矩面前显得短了点。
按礼制,新妇回门当天需在天黑之前返程,因此两家隔得近的,一般只用一顿午膳就回。
因为喝了酒,酒壮人胆,临到走时宋湄依依不舍,拉着母亲和姐姐的手,哭得两眼泛红。
比出嫁那天情绪还要激动。
萧观正盯着她这好笑的失态模样看,余光察觉到几道视线聚到他身上。
尽管众人的情绪已经比较收敛了,萧观仍能从中察觉到不满。
他不知所以,却也没分神去琢磨为何会这样。
宋湄正哭呢,把一众女眷也惹得垂泪不舍。
萧观看她这副模样,侧身唤人。
“琼林,让人回去传个话,今日在宋府留一晚。”
语毕,众人皆惊。
宋湄擦掉泪珠,还有些不敢置信。
因为萧观是重规矩的人,他竟然会让她不按规矩来。
这误解就深了。
萧观并不是一昧重规矩,不分是非黑白。
回门本是好事,让出嫁的女儿和娘家的亲人团聚,却又要求人早早回归婆家。
萧观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若是因为婆家不想儿媳在娘家多待,要求人早归,所以才有如此规矩,那这规矩不守也罢。
宋湄是侯府的儿媳,只要侯府同意,她早归还是晚归就不算坏规矩。
她要是不哭就罢了,人都哭了,还强硬把人带回去,萧观做不出来这种事。
待萧观身边的人果真离开,回去送口信了,众人才一一相信,萧观说的是真的,并不是客套话。
宋湄转啼为笑,拉住萧观的袖子。
“夫君,你真是好人。”
萧观没对她露笑脸,只是淡淡的,任她把他的袖子攥乱了。
宋家上上下下看到这一幕,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总归,萧观此举是体贴着宋湄的。
刚刚挂泪惜别的场景焕然一新,众人又有说有笑地回到屋里。
宋湄扭头看去,只觉得天色似乎都亮了几分似的。
午膳分厅而食。
到了晚膳,因为没备菜,郑映澜让厨房准备了锅子。
大冷天的,一家人围在最大的饭桌上吃热腾腾的锅子,最热闹和气不过了。
有了传信留宿的事,萧观于无形中挽回了一部分好夫君的形象。
宋家女眷看他的目光恢复如常,好像之前的敌意只是人醉酒后的错觉。
汤锅子加热烫酒,吃得人浑身发热,场面热闹得过年似的。
宋湄脸颊如飞霞,心情愉悦,因为又吃了些酒,看谁都高兴。
听宋母安排萧观的住处,给他布置客房,她主动提议。
“多余折腾那一趟作甚,姑爷回门不能住妻子的闺房吗?”
宋母看着二女儿,好笑。
可以是可以,只是她听宋湄今日说的那些话,又见萧观与自家姑娘确实不亲近,所以想着,给他安排客房最妥当。
既然宋湄主动要求,萧观又没有意见,让新婚夫妇住一起,有助培养感情,当然是好。
如此一来,萧观倒是有幸地进入了自己妻子的婚前闺房。
他走进这处布置得如梦似幻的阁楼,玉屏风、烟云帐,珍珠帘、红檀床,处处奢靡。
一股轻淡又香甜的气味如影随形,不像熏香,也不像精油。
萧观看了一圈,不知怎的,竟萌生出一个念头。
他那栖迟居,太寡淡了,配不上宋湄这份爱美之心。
推开屋门,厨房飘来的饭香味充盈了整个院子。
老婆婆拄着拐棍,背手站在院子里,正在往房顶上看得专注。
宋湄走到她的身边,也跟着往上看——
韩仲月上半身外衣褪去,挂在腰间,露出贴身的里衣来。此刻他两臂伸直,正在比照干草的尺寸。
他在房顶上修补屋顶。
先、先太子阁下……这么朴实的吗?
第 64 章 第 64 章
早饭是翠绿的青菜,一碗粥。
宋湄不认识这种菜,猜测这应该是山里的野菜。不太可能是老婆婆采的,更有可能是韩仲月上山采的。
饭菜并不丰盛,但青菜清脆爽口,宋湄因此喝了两碗粥。
吃完饭才发现,她好像吃的有点多。
老婆婆年纪大了食欲不旺,但韩仲月是个成年男性,他才吃了半碗。
等候期间二人无话,等到摆了膳,入座用饭,不说话更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萧观安静进餐,哪怕饿了,仪态也无可挑剔。
宋湄没什么胃口,只盛了些三鲜豆腐、凉菜类鲜甜爽口的吃食。
因为这桌菜是按萧观口味准备的,她倒没有去挑剔,仔细地看都有什么菜。
女子爱精细,爱吃酸甜开胃的,羹汤、凉拌之类。
男子则不同,他们多爱吃肉类,吃烧菜、焖炖的鱼羊鸡鸭。
这一桌菜里,就有烤鹿脯、鲜姜板栗烧鸡、醉香羊腿。
萧观用膳看着慢条斯理,实际上明明没多少时间,这些肉菜就被吃得七七八八了。
宋湄看他吃,看着看着,自己食欲也上来了,夹了几片鹿脯吃。
只可惜,鹿肉是好肉,却烤得不够嫩,嚼着有些费力。
宋湄未出阁时,在家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吃穿享乐。
不爱女红,更不爱外出玩耍,放风筝扑蝶之类。
宋家有好几位天南海北有名的厨娘,她派了自己的两名仆妇在厨房帮手,学会各式处理精脍的巧技,再回来把这些事讲给她听。
因此对这些格外有研究。
宋母曾打趣,说自家二女儿若不嫁人,往后开个酒楼,或是当一个美食鉴赏家,肯定都建树不小。
所以宋湄不光挑剔,还能准确地挑剔到点子上,让人心服口服。
她夹的菜没吃完,早晴立即接过,倒在渣斗中。
又换了碗,给宋湄盛了一碗参鸡汤。不过这碗汤她还是没喝完。
撤膳后,两位主子漱口喝茶,萧观见宋湄本就吃得不多,还剩了大半,肉没吃完,汤也剩半碗,开口问她。
“菜式不合口味?让你的人写一张单子送去厨房,让厨房备着,往后想吃什么提前差人去说即可。”
这关心是应当有的。
再怎么说,宋湄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回来的正妻,若她来了侯府饿清瘦了,萧观首当其冲是罪人。
“好呀。”宋湄欣然答应,她也正有此意。
因此这剩下的半天,不用愁不知该做什么了。
宋湄在西偏厅的书桌前坐下,萧府下人立即摆了炭盆来,免得冷着了她。
萧观这西厅布置得大气,书桌宽比宋湄两臂展开还要多出十多寸来。
晚桃研墨,早晴在桌对面坐下写字,宋湄怀里抱着铜手炉,只需要动嘴说。
原本以为只是个菜单的事,然而这主仆三人忙活一两个时辰,写了五张大纸。
把纸裁成册,小缝一下,俨然是个小册子了。
宋湄不仅让早晴写了菜名,还详细到了如何配菜、烹调,争取让菜的口味和口感都符合她的要求。
那册子拿出来,萧观和一众在中室伺候的下人都看愣了。
不过,萧观并没有多事接过来看,他只以为是宋湄爱吃的菜式比较多。
未加干预,直接让早晴把册子递给方妈妈,送去厨房。
这本不知内容的神秘菜单,就这样被直接交到了厨房管事手里。
方妈妈郑重嘱咐:“这是世子体贴少夫人,特意让写的菜单,往后栖迟居点菜,就按着册子里写的来,务必一字不落,不可马虎。”
厨房管事忙点头勤勤恳恳地应了。
待方妈妈走了,管事的打开册子,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其余厨娘和仆妇也都围过来看,有不识字的,就让凑得近的人念来听。
“鹿肉须去筋膜,泡血水一个时辰以上,加三滴黄酒、两滴米醋……”
“烤羊腿不可有水,一层油、一层蜂蜜封面,反复三层……”
“凡是鸡、鸭、鱼等汤品,需按份量加梅花海参水打底,熬出鲜甜味和胶质……”
听了几句要求,一句比一句精细奢靡,满屋哗然。
哪怕昨夜已经历过一次湘莲子燕窝的事,再看这些要求,仍令人惊叹。
可是今天有方妈妈特地交代,这是世子的意思,也就没人能说什么了。
自从世子有了功名官身后,和侯夫人讨了商量,栖迟居的嚼用全部另算,由他自己负担。
侯夫人没全同意,仍是按世子的份例给栖迟居发放鸡鸭粮米,份例之外超出的,再另算账本,在萧观的私帐上支出。
少夫人要求的这些,几乎都脱离了份例,所以都算作世子的。
世子都同意了,谁还多嘴?
因此厨房干活的仆妇们,也都只是叹着“少夫人博学”,随后把小册子摆在显眼处。
管事的专门分配了一名掌勺经验丰富的厨娘负责安排栖迟居的菜,让厨娘好生钻营册子,不得有误。
然而谁知道,世子爷萧观并未看过宋湄都写了些什么,待他发觉时,等待他的将是丰厚的账簿。
再说宋湄,认真地忙了一段时间,待从西厅出来,没认真吃午膳的后果显现了。
她饿了。
冬季天冷,萧观没去书房,正坐在炕榻上看书。
他身量高,肩宽腰细腿长,往那里闲闲地坐着,脊背又挺直,一派矜贵。
尤其是握了书卷的手,筋骨笔直,长直的手指指尖微微泛红。
宋湄看着养眼,没话找话,脱口而出:“夫君,你饿了没?”
萧观抬眼,脸色一片莫名。
似乎听不懂宋湄在说什么。
才吃完午膳没多久,就问他饿了没,这是什么话?
“你饿了?”
不过,他还是弄懂了她的意思。看到她腼腆地笑了,他收回视线,淡淡说,“上些点心给少夫人。”
很快,婢女们从茶房端出来四样点心,另外还煮了桂圆枣茶给她。
这些点心都是每日从京中最盛名的糕点铺买回来的,专门做糕点的师傅做的,口味地道。
除了偏甜些,其它的倒没什么不对的。
宋湄坐在萧观对面,用瓷碟接着,小口小口咬玫瑰奶酥。
吃这样的点心,无可避免会发出声音,宋湄又吃得慢,咔嚓咔嚓的声音持续了接近一盏茶的时间。
声音扰人,萧观没说什么,只是合上书放了一边,不再看了。
人人都说成婚好,婚后两厢厮守,胜过形单影只。
但萧观觉得,还是未成婚时好,有宋湄在身边,总会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让他不得安生的事。
宋湄吃了半块奶酥,来了主意。
“茶房有没有瓷盅,能不能炖梨来吃,放一钱冰糖,再放少许银耳。”
茶房的婢女就守在门边,闻言立即答话:“有的,奴婢这就去。”
宋湄瞅了一眼萧观,看他没看书了,应该也想吃。
她立即补一句:“炖两盅,别少了你们世子爷的。”
婢女已经应声急匆匆地去了,萧观没来得及阻止,便没多话解释。
他不饿,不想吃。
不过,等宋湄要的炖梨呈上来,热气袅袅,梨的清甜气味萦绕开来,倒是让人心生好感。
一整个梨躺在瓷盅里,肉已经炖软了,因为有银耳,梨汤顺滑微稠。
宋湄用小金勺刮了些梨肉来吃,再喝一口热热的梨汤,身子都暖了,浑身熨帖。
她眉眼弯弯,一脸享受的模样,令萧观改了主意。
他也端起碟子,喝了些清甜的热梨汤。
汤水倒是不错,甜味浅淡恰到好处,只是喝起来太麻烦。
这样折腾,又不方便吃的东西,很少会出现在萧观身边。
如果不是宋湄享乐的心思活络,萧观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梨还能这样吃。
但其实这样的炖梨很常见,只不过都是女子喜欢。
点心吃了,梨汤喝了,肚子被填满的宋湄又对晚膳毫无想法。
萧观没搭理她,早猜到她吃那些点心已经吃饱了,自己让厨房做了一碗面,另切了些肉,一道素菜,简单吃了。
冬季天黑得早,一整天没发生什么事,简简单单地就走到了末尾。
吃完晚膳,萧观还预备看会儿书打发时间,就听宋湄又指挥开了。
“让茶房多烧些热水,再备些精油、花瓣、皂胰子。沐浴的水要换过两次。”
“把褥子也用暖炉烘一烘,洗完就能上床去睡了。”
萧观不解,眉头微蹙。
睡了?这就睡了?
下午宋湄在床上足足躺了两个时辰,这要换作萧观,今夜不睡都足够。
他之前还想过,宋湄今天估计又不到子时没困意,半夜才会睡觉。
甚至更晚。
今天,他若困了,就不管她,先行入睡。
结果这才天黑,她竟又要睡了?
据他所知,府中诸位妹妹,夜里睡前不说燃灯读书,也会写诗词、弹琴奏琵琶、打络子等等。
或者和亲人姐妹,丫鬟等说说话。
一般最早也是戌时末入睡。
宋湄的习性之稀奇,令他始料未及。
不过,萧观坐在中室,听到里面的动静持续,倒是理解宋湄为何这么早了。
她沐浴的时间,够他洗三次不止。
内室热气缭绕,久久不散,宋湄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头晕。
等婢女们抬水撤桶,宋湄抬高的声音从内室缥缈地飘出来。
“夫君,我先睡了哦,你请自便。”
萧观:“……”
今天下午午睡过的人到底是谁,宋湄不会是记反了吧?
宋湄连忙躲到他的身后去。
韩孟修轻快地笑了出来:“我就说你不对劲,凤藻宫那次的事未做好,北漠使臣刺杀那次也失了手,原来是因为她。”
韩仲月未说话,咳嗽了一声。
韩孟修打量韩仲月一眼,讥讽地笑:“你的剑还握得住吗?”
宋湄这才发现,韩仲月嘴角有血,脸色惨白——
他发病了。
第 65 章 第 65 章
宋湄的眼神在韩孟修和韩仲月脸上来回转换。
对面那个虽然手上有旧伤,但是看着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拥有把阿古拉割喉的能力。
而她身边的韩仲月虽然是个武功高手,但是突然咳血,武力值大大下降。
两人正面对上,一眼看不清楚谁比谁更强。
不过她还是更相信韩仲月,这人平时从没有这么虚弱过,看起来一向可靠。
萧观废妃姓宋名权,十七岁大婚入府,次年十月,即生萧观长女,暂未起名,宫中府内亲长仆从皆称“大姐儿”。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满面的厌弃,不知是对谁:“阿宁的血,只能由她来还!”-
不远处的树下,马儿不安地刨着地面。而宋檀又听见了哭声。
是他熟悉的哭音,从十岁到二十五岁,他听足了十五年。开始,是作为表兄在听,后来,是作为丈夫在听。
表妹——妻子——比他小五岁,没成婚的时候,自然是他哄着她、让着她。有时他玩闹过了头,惹哭了她,自然也是他用尽千百种方法哄她高兴。有时不是他的错处,气恼过后,他也见不得她委屈,只要他能,必然使劲力气要讨她喜欢,看她露出笑颜。
后来成了婚,做了夫妻,她长大了,不再似从前爱闹脾气、使小性子,长成了一位无可挑剔的贤妻。只是做人子媳,上有公婆长嫂,难免会受委屈,多少次对他垂泪。他们又接连没了两个孩子,那时她的哭,比年幼时更让他心痛,恨不能以身替她的痛。
说定把宋湄给他做妾的那天,她也落了泪,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哭湿了他半边衣襟。
十余年的相识相守,她自幼性情泼辣大方,唯独只在他面前哭过成百上千回,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夫妻间的私密,从未有过一次,让他觉得不想听,让他……
心烦。
霍玥是真情实意在哭,她伤心、她生气、她真的心口疼!她看出来了、她看出来了!宋檀惦念上宋湄了!他没忘了她,他还在为宋湄生气呢!他能气什么?无非是气她激他送走了宋湄,气宋湄已是萧观的人罢了!可难道这事不是他亲口答应的?他就没得到好处?不是这个主意,难道他愿意一辈子和萧观结仇——谁知道那个疯子还会干出什么!
哭得难以自抑的间隙,她略支起身,寻找手帕,不经意和宋檀对上了眼神。
那还没来得及加以掩饰的厌烦,完全暴露在霍玥眼前。
她怔住了。
一瞬间,她的全身,只有眼泪在向下流着,余下连手指、连发丝,都动弹不得。
宋檀也僵硬了整张脸。
“玥玥……阿玥!我——”
“你嫌我烦了!你嫌我烦了是不是!我哪儿错了?你说!你说!”
宋檀如往常一样低微哀求的语气让霍玥找回了自己的身体。愤怒的力量涌遍全身,她“啪”一声拂开宋檀的手,起身就奔向卧房。
顾不得被打红的手腕,宋檀连忙追过去:“阿玥,我——你听我说!”
两口儿关上门吵架,一个骂、一个劝,赌咒发誓。卫嬷嬷焦心等在门外,把其余服侍的人都远远遣开,不让她们听见。
玉莺和紫薇一左一右拽走魂不守舍的凌霄。
“不做妾也未必不好。难道做了二公子的妾,你就不是娘子的丫头了?”行到无人处,紫薇急着先开了口,“你看宋湄,只等有孕封她做姨娘了,谁知就来了一个萧观,把她给送出去了呢。”
“可不是吗。”玉莺也忙说,“这一去萧观府,看似风光,谁知又有多少凶险,将来是生是死?咱们、咱们从小跟着娘子,看着娘子和公子走到今日,你可别、别糊涂了……”
宋湄在的时候——就是三四天前——她还劝她想开些,说跟了娘子、给公子做妾都是难得的福分。可第二天,娘子就因公子留宿宋湄房里动了怒,当众给了宋湄没脸,又在当晚撒娇做痴……拈酸吃醋,说着“为全家好”,非要公子松口,把宋湄送出去。
宋湄都听见了。她和紫薇,也都听见了。“殿下!”
在萧观停下脚步前,张孺人已欣喜俯身。
“殿下。”对萧观府……对姜侧妃,霍玥比她多了解多少?
这话终于说到霍玥心坎上。
她一面拭泪,一面忙低声道:“萧观府有什么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如今王妃不在了,那姜侧妃也早没了,余下不过李侧妃、柳孺人、张孺人、袁孺人和两个娘子,本都不算有宠,又听说那件事后,萧观足有一年没见妃妾了,你才去,她们应观望一二,不会立刻对你如何。”
“就只怕你一时没了宠爱,或新王妃入府把你当眼中钉,那就难办了!”霍玥紧紧攥住了宋湄的手。
她嘴唇张张合合,说的大多是些宋湄早猜到的话,还有带着试探的,“萧观说没说会给你什么名位?……若只是娘子,你就有得熬了。那姜侧妃一介民女,一入府就封了孺人呢。还有袁孺人,因是王妃选进来的,也立刻就封了孺人。倒是从宫里就侍候的薛娘子和乔娘子,无宠又没身份,到现在还是娘子……总该有人帮你才行……”
宋湄分出三分精神应付着,着重看霍玥提起姜侧妃时的神色。
看着看着,她有几分确认:
霍玥好像……不知道她与姜侧妃样貌相仿。
这倒也不奇怪。宋湄回想。先王妃虽是康国公之女、宋檀的亲妹妹,可她从小多在亲外祖家居住,与姑祖母家永兴侯府并不亲近,很少往来。霍玥未成婚时,来康国公府小住,又大多只带玉莺和紫薇凌霄,说她容貌过盛,恐在康国公府惹出是非。
先王妃大婚比霍玥嫁来康国公府晚一年。但霍玥成婚时,着重叮嘱过她不必出来服侍。先王妃大婚前回家备嫁,霍玥又说,怕她被先王妃看中带去王府,命她暂不外出。因此,康国公府里,别人不论,至少先王妃和陪嫁的人,的确是没见过她的。
而康国公府的人,确实也没见过姜侧妃。甚至仇夫人去王府看望王妃,想训诫姜侧妃一二给王妃撑腰,姜侧妃都提前得过萧观的恩典,许她不见任何外人,更不许外人强要见她。
从那次起,仇夫人便对姜侧妃有了入骨之恨。
霍玥的叮咛总算结束了。
侍女们重新入内捆束行李,霍玥便趁机拽宋湄出来,让她和玉莺等道别。
宋湄把同伴们一一看进眼里、记在心里。
今日一别……此生,只怕再难相见了。
玉莺和紫薇都哭得哽咽,拉着宋湄的手,唯有“保重”两个字。凌霄也几乎说不出话。可她的目光仍不经意扫过了宋湄发间的明珠。太阳升起来了,明珠蕊赤金叶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晕,晃在她额间,似乎有轻微的烫。
宋湄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她笑笑,摸了摸凌霄的额角。
“别为我担心。”她说,“娘子应了我,会放良我的母亲妹妹,你们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霍玥正在想,定要让宋湄多带着金玉锦缎,好让她多记得这些年的恩情,便听到这一句,不由一怔,心里便泛起猜疑。
她难道是怕她说话不算数,才特地把这话说给所有人听?
可宋湄说完,便转身看向了她:“娘子,我该走了。”
“恐宋二公子回来不妥。”她低声说。
这一句话,堵住了霍玥动情的挽留。
她只好让人把紧急从库房里取出来的东西都呈上来,又一定要玉莺几人跟着,帮宋湄把行李好生收拾齐全。
“娘子,我——”宋湄立刻便要拒绝。
“霍大娘子,王府里什么都不缺。”一名梳半翻髻的侍女端着无暇的笑容开口,“我们娘子过去,不会缺衣少食的。”
霍玥只好不再坚持。
四个侍女两左两右,分别抬出两个木箱。院门外还有身量不高的小内侍等候,手已经伸出来等待接过行李,并不必康国公府的人沾手。
霍玥只能看着宋湄回到粉衣绿群的侍女中去。她们重新簇拥起她,她就仿佛万花丛中开得最艳丽的牡丹那般耀眼。
她垂首一礼,最后看了一眼玉莺几人,便侧脸转身,平静离去,好像昨夜去往花园时一样,只是安静地、安静地,走上一条寻常的路。
宋湄一并垂首行礼。
靴子声止,萧观在离她们一丈远处便停下了脚步。
回廊上灯笼燃起,火光将廊下映出一片红。但站在灯笼下的人已换了一身装束。
昨夜她身穿翠色衣衫,石榴红的裙子,整个人都像她眼里的火一样浓艳光灿,现下却穿着浅海棠红上衣,水碧色曳地裙,人自然仍是光艳的,却并不似昨夜那般鲜明。
“起身。”萧观看向另一人,“张氏,你去吧。”
他对张孺人的平淡态度让宋湄稍感诧异。她更诧异的是,萧观竟不用张孺人禀报她这一日的动作。
她稍稍偏头,看见张孺人嘴唇一张,两眼睁着,本就惊讶的面上,又浮现了几分失落与尴尬。
但旋即,她便重新端起了笑颜。
她上前一步,恭敬对萧观开口:“正有一事想请示殿下,只需几句话,还请殿下许我说完再走。”
看一眼新人,萧观道:“讲。”
宋湄也凝神听张孺人笑着说:“今日与、与妹妹闲话,恰好说起从前读书、上学的事。我便想起大郎已四岁,只由我和薛妹妹、乔妹妹开蒙,恐耽搁了。不知殿下能否请位先生来……”
萧观的神色并无变化,她说话的声音却一个字比一个字小。短短两三句话,像说了一刻钟那么长。
她忍住没去看新人的神色,更不奢望新人替她相求,只等着殿下的回答。
“他才两岁六个月,请来先生也无用。”萧观道,“待他满三岁,我自会安排。”
他问:“还有什么话?”
“多谢殿下还记——”自知失言,张孺人慌忙说,“妾身无话了。”
萧观颔首。
“妾身……告退。”
她看一眼新人,笑一笑,权当告别,便低下头,缓步后退、后退、转身,快步离开。
宋湄看一时她的背影,又看一瞬萧观。
她发觉,张孺人还不知道她的姓名,所以面对萧观时,只能用“妹妹”模糊指代了她,不提姓氏。
但,就算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就算这一日相处平平,也并不妨碍张孺人拿她起话题,为自己谋求利益。
“还没问,”在她思索的这一瞬,萧观已向她走过来,声音轻轻飞入她耳中,“你叫什么?”
“奴婢——”宋湄想一想,改口,“妾身姓江,名宋湄。”
“‘大江东去’的江。”她直视萧观震动的眼睛。
不是“彼美孟姜,洵美且都”的姜。
不是“姜侧妃”的姜。
即将入夜,天气转凉。一阵风稍大了些,吹得松针摇摇颤动,也将檐下灯笼吹得轻晃。
萧观侧身立在门边,忽然有些恍惚。
些灯光映在面前人的眼中,仿佛她的双眼又像昨夜,燃着灼灼的火。
半晌,他用随意的语气说:“自己家里,不必‘臣’来‘妾’去。”
他转身迈入堂屋:“只称‘我’吧。”
宋湄回神,忙跟在他身后入内。
自有侍女奉上盥手之物,不必她来服侍。
这时,十余个提食盒的侍女仆妇绕过回廊,来至檐下,为首一人便是严嬷嬷,笑吟吟给宋湄使眼色。
她接受了严嬷嬷的好意,尽量自然笑了笑,问萧观:“殿下,摆饭吗?”
萧观颔首。
侍女们鱼贯入内,捧盒摆饭。萧观放下擦手的棉巾,便有碧蕊芳蕊给两人捧茶。
十几年的情分,抵不过丈夫,更抵不过整个康国公府的大事,说舍,也就舍了。
娘子的意思,一个丫头,死了也就死了,只要不牵连旁人,“就值得冒这个险,总不会更差”。
论理,做奴婢的只应听从主人之命,不该多想。可经过前日,她又怎会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可听过这些真心的劝告,凌霄却只顾低着头,并没立刻回应她们。
过了好半晌,在屋里的吵闹声低了下去、紫薇也快忍不住再开口问她的时候,她才讷讷地出了声:
“可、可娘子不是应了她,会把她的母亲、妹妹,都放良吗。”
紫薇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怕自己说出不好听的伤了情分,只扭头看玉莺。
但玉莺也不敢再往深里劝了。
毕竟,“娘子应了我,会放良我的母亲妹妹”,是昨日告别时宋湄亲口说的,娘子也没反驳。虽然娘子早在让宋湄做妾时,就应过会放良她的妹妹,可从宋湄铺房算起,也才半个多月,宋湄又才走了不到两日,无凭无据,她怎么敢说娘子一定不会做到?
“快来侍候娘子公子安歇了!”
卫嬷嬷远远地唤人,三人忙撇开这事,先去服侍。
她们进卧房时,宋檀显然已把霍玥哄得有八分好,霍玥面上已不见气恼。
只是她还有些气不平,这里挑剔、那里别扭,要宋檀做低伏小服侍她,又在他递上擦脸的棉巾时,故意高声了些:“你说的,‘这是天意叫你我不能纳妾’,你只盼着和我的孩子?”
“是我说的!”宋檀赔着笑,把棉巾敷在她脸上,细细擦拭,“才给宋湄铺了新房几天,她人就走了,这还不是上天告诉你我不可纳妾?今后我还是只守着你。”
“哼!我倒要看你这话能管多久。”
“我应了你的,什么没做到?”宋檀又拿起牙粉,沾了牙刷,小心递给她,“口说无凭,我立个字据!”
“话可以翻,字可以撕,难道我还去衙门盖上印?就盖了印,又有谁认呢。”
“我认、我认!”
霍玥任他伺候着,直到心里的气全平了,才慢声说道:“说起来,宋湄这一去,也算我对得起她了。昨儿那么大的排场走,也不知萧观会给她什么名位。一整日了,也没听见消息。”
“她就封了侧妃,也越不过你去!”宋檀忙说,“等她封妃的日子,你早又封上恭人、淑人了。”
“你这话说的!”霍玥嗔他,“难道我还和萧观府的人争高下吗?”
一面说,霍玥已坐进床帐里。玉莺三人只远远递了些东西,余下全由宋檀包办。宋檀自己洗漱更衣,也不令丫鬟们服侍。
在主子们看不见的暗处,玉莺和紫薇轮流握一握凌霄的手,无声安慰着她。
一时熄了灯,不必卫嬷嬷催促,三人便自觉退出了卧房。
卧房里无限春意,卧房外,初生的嫩芽也卷曲着迎向了春日的月、春日的星芒、春日东方的启明星——
清晨的微光里,萧观安静起身,没有惊动身旁睡得正香的人。
守夜的两名侍女忙迎上来,被他挥手止住。他穿着浅青寝衣踱出房门,恰有一缕日光越过院墙、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在他额角,照出他脸上不自然的苍白。
他眯了眯眼,轻声:“来人。”
很快,侍女们向另一侧房间送入梳洗之物。他又一声吩咐,大半服侍的人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只留下严嬷嬷、李嬷嬷两名乳母,安静听候指派。
“赏张氏锦缎十匹,告诉她,今后不必特地来了。”
“是。”李嬷嬷应声,从严嬷嬷手里接了内库钥匙,去开库房。
“张氏昨日和江——”丢下棉巾,萧观坐到临窗榻上,重说,“张氏昨日和,宋湄,都说了些什么?”
“倒真没说什么。”严嬷嬷仔仔细细回忆着,回话,“张孺人只说,是殿下命她来陪伴的,说了这房舍是殿下的恩典,江——”她抬头看萧观。
“你们随意称呼。”萧观闭上眼睛。
气氛称得上死寂,李朝恩试探地叫了一声:“殿下?”
太子静静看了许久。
李朝恩遂不再打扰,良久,听到太子平静开口:“令宫,本宫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自太子幼时起,李朝恩就陪着太子。在太子长大的过程中,李朝曾被问过许多问题。
这还是第一次,太子询问自己。
李朝恩想了想,回:“殿下天潢贵胄,非凡夫俗子,无人不尊不敬。”
太子说:“宋湄就不尊,也不敬我。她往常最看不上天潢贵胄。
可偏偏在短短几日里,她把先太子看进了眼里。
第 66 章 第 66 章
韩仲月眼神恍惚起来。
眼中的世界一瞬清晰,一瞬模糊。清晰之时,他竟似乎看到了太子的身影。
然而眼睛一眨,视线又模糊起来,但他知道宋湄是正在哭泣的。
韩仲月说:“真的并非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优柔寡断。我这一生,坏不彻底,好不纯粹。我明知陛下做过的那些坏事,但我还是惦念幼时他予我的温情……宋湄,父债子偿,我亦是在赎罪,不值得你哭。”
宋湄说:“你是好人,我变成坏人了。”
猜透韩仲月的心思轻而易举,或者说,他在她面前根本没有想过隐瞒自己的心思。
静和县主换了一种劝法,“濯雪,你可曾想过,要过怎样的一生?”
过怎样的一生?约莫一盏茶后,萧观从屋内走出来,快步走了出去,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自深宅长大,又即将嫁入深宅,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也未想过,她要过怎样的一生?
无论是如同烟花腾空的片刻绮丽,还是像是暗夜微弱的长明星子,每个人都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前世她耽于情爱,忘却自我,最后落得身死魂消,情爱似烟花般绚烂,一闪即过,而那暗夜里微弱的星光,虽然光亮微弱,但却更古未变。
“我想过,我想过的一生。”
她想过没有战乱炮火,没有动荡饥饿,安安稳稳,平平安安,没有遇见萧观,不会担惊受怕的日子。
抬头望向亭外的日光,温柔的金色卷进风里,卷落几朵花瓣,她声音清浅,几乎不可闻,“我想成为我自己,不加任何头衔。”
前世提起她,除了说她才貌出众、姝色无双,最为人熟知便是左相嫡女的身份,裕王妃的殊荣,但这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别人提起她,只因为是她。
声音虽浅,但静和却听的清楚,她咬字清晰的说:“我认识的宋湄,只是宋湄而已。”
教书或许是个机会,宋湄托着下巴,笑意温柔坚定,“我答应你,不过教课的内湄我要自己定。”
静和一拍即合,“好,都听你的。”
宋湄回家和父亲提起要到明礼堂当女夫子时,他本是不同意的,闺阁女子又即将议亲,半点出格的事情都湄易被人看低了去,后来在母亲的劝说下,才勉强同意,许她最多每五日去一次。
母亲待人和善看似柔弱,但骨子里极为坚定,一旦她做出了决定,便会坚持下去。
在宋湄记忆里,父亲待母亲极好,母亲也帮扶父亲许多,所以在她看来,若成夫妻,定要像父母一样,相亲相爱相互扶持,就算最初炽热的情感燃烧灰烬,陪伴的亲情也足以支撑余生。
到明礼堂教书的前一晚,宋湄紧张的睡不着,将准备要讲的内湄,温习了三遍,还是不放心,条律内湄核对再三,才堪堪睡着。
静和县主在名礼堂的门口迎接她,挽着她的手臂带她进入堂内,穿过长廊,旁边就是教室,里面坐着少部分学生。
虽然明礼堂是陛下亲准可以教授女子读书的学堂,但世道允许出来读书的女子并不多,约莫二三十人。
和大多数学堂一样,授课的内湄以儒家经典为主,兼顾女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由于教课的女夫子有限,没有夫子教学的课程,便由学生推举公认此类最优秀之人暂代。
静和县主请她主要负责教授的《雍律》,因其课程难度较大,暂时无人授课。
在明礼堂内转了一圈,刚好到休息的时间,女夫子从教室里走出来,对她们行了礼,淡妆覆面、面湄姣好,腰肢纤细身形柔美,是个十足的美人。
静和县主介绍道:“这位是平康坊花满楼的都知娘子,姓秋名月。”
宋湄惊讶一瞬,“都知”乃是长安花魁娘子才配拥有的称号,秋月娘子初初一见,略施粉黛已然美极,虽出入欢场,但气质高雅脱俗明媚大方,举止得体。
“久闻秋娘子芳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宋娘子过誉了,今后还望与娘子多多学习。”秋月又拂身行了礼,她行礼的动作很好看,看起来既轻柔又不失礼数。
长安皆知平康坊花满楼的都知秋娘子,做得好“席纠”,欢场察言观色第一人。
入了平康坊的女子皆艰难,受老鸨时时约束,不能经常出门。
就算是花魁的秋月娘子,也只能在老鸨同意下,出来一小段时间。
门外忽然一阵吵嚷声,静和县主赶紧出去查探,宋湄跟在她后面一起。
“敢问秋月娘子何在?”来人声称是大理寺官员,奉裕王命令前来请秋月娘子。
二人对视一眼,裕王在大理寺查的案子,自然就是天火烧太庙一案,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秋月本就是长安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如今众目睽睽下,若是在明礼堂被带走,想必明天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就是她了。
“可有文书?”宋湄问道。
“自然有。”萧观从马车上翻身下来,连椅凳都没有用,衣角飞扬,顷刻间递到她面前,颔首,压低声音问道:“宋娘子怎么在这?”
萧观身着紫色袍衫,暗绣金线纹饰精致,腰间革带镶嵌宝石美玉,右侧有一银质带钩,系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香囊。
与那天在普元寺送她的,一模一样。
宋湄垂眸未曾理会他,接过文书,打开看,确实是经过大理寺审批下的召问文书,偏头看向静和,“文书正确。”
既然是完整的手续,她们也不能不配合,静和和萧观说道:“稍等,我去寻她。”
“不劳烦县主,让陆遗去就行。”萧观摆明怕静和私放秋月,他平素和静和来往不多,对她的脾性不太了解。
他知静和素来与宋湄交好,便解释几句,“陛下限期十日让我查案,如今已是第七日,今日礼数不周,烦请见谅。”
静和当然知道身为皇子的不易,本就没和他计较,秋月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我虽不知裕王来寻秋月娘子是何用意,若仅是询问事情,请务必礼数周全。”
言罢,静和没有过多阻拦,秋月出来时面上镇静,给了她们一个放心的眼神。
陆遗将人带上马车,萧观和他交代几句,让他先乘马车回大理寺。
静和看还留在原地的萧观,不解问道:“裕王还有其他事?”
萧观黑色的眸子一错不错看着宋湄,已近十日未见,他努力控制思念疯涨,呼吸都在克制,“还需与宋娘子说两句话。”
静和感觉不对,挡在宋湄的身前,眼神审视,她忽然想起三月的那场赏花宴,在疏桐院的凉亭里,二人见过面,之后宋湄就偷跑回家,连她的面都没见。
期间定有猫腻。
她学宋湄的话,质问道:“可有文书?”
萧观一愣,旋即低头浅笑一下,好看的眉眼微微上挑,“劳烦通融,是私事。”
坐在明礼堂的屋内,静和县主让婢女上了茶,便转身离开,给二人留了空间。
萧观眉梢微调,漆黑的眸子浓稠的像一滩深水,倒映着她的身影。
这般专情的神色,宋湄前世是见过的,就是这样深情的眸子,让她一发不可收拾的沉溺在他圈套中,麻痹她失去所有的警惕,甘心沦为他的棋子。
如今他故技重施,又演上深情。
没了搭档的独角戏,很是难唱。
这眼神宋湄着实受不住,她别开眼,眸子不自然的眨了眨,“裕王有何事,不妨直说?”
萧观当然想开门见山,但看着她熟悉又疏离的眼神,有种近乡情怯不敢言语的紧张,袖袍下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那日左相府我不请自来,恰好误入后院,兴致大发,与那三人斗诗……”
这事宋湄自然记得,本来好好的相看,被他给打搅了,她喜欢俊俏郎君,那三人对比之下王元济看着很好,只需在多加探查一点,她就可以选定。
但是萧观一出现,三人自是逊色,她也没心思继续了。
这人来的可真是巧啊。
就像是命里带的孽缘,专门克她姻缘。
“过程无需赘述,全府上下的人都知晓。”宋湄实在是不想听他说这么多的话。
萧观面色一滞,眉心不可察觉的蹙了蹙,宋湄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前奏,下一秒可能就要黑脸摔门就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看你能装模作样到几时!
“我今日前来,是有一问题。”萧观很快将那点情绪压下去,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翩翩君子模样。
宋湄想赶快将人打发了,“你问。”
窗外的阳光独独偏爱,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那日斗诗我赢了,彩头可否与我?”
宋湄眸色一冷,“……”
又开始装模作样了。
他一定早就看到她和韩仲月的相处日常,心里生气得很呢。只是他比较会装,从开始到现在,都压抑着真实情绪。
何必装呢。
宋湄这么想着,唇边不由扯出一个嘲讽的冷笑。
她抬手掀翻了药碗。
太子的胸前砸下一团褐色的药汁,继而淋了一身。汤药果然如他所说还热着,正自他衣服上冒着热气。
太子的脸色如寒冰一般。
他装不下去了。
第 67 章 第 67 章
掀翻药碗之后,看到太子的脸色,宋湄心中也忐忑不安。
寝殿内一片死寂。
跪地的宫人将头伏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李朝恩小跑过来,拿了打湿的布巾来给太子擦衣服。可他只慌里慌张擦了两下,就被太子推开。
太子将布巾夺过来,面色铁青,手上用力到起了青筋。
宋湄看着太子忍着怒意,一下又一下地擦着污迹,却擦不干净,于是手上就更用力。
渐渐地,那简直不是在擦,而是在撕扯,他脸上的神情同时变得狰狞起来。
终于,他失去了耐心。
太子蓦地把布巾砸到地上去,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都滚出去。”
宫人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寝殿。
杏娘跪在最后面,却犹豫着看向宋湄,她竟不肯走。
太子冷眼盯向杏娘,后者吓得低头。杏娘身后的阿稚折步回来,压低声音说了什么,把杏娘拉走了。
李朝恩最后退出去,将殿门关上。
殿门外,阿稚一直拉着杏娘走到无人处才停下,教训道:“那可是太子殿下,你怎么能和他做对,你不要命了?”
杏娘慢慢拿开阿稚的手:“可是咱的主子……不是宋娘子吗?你作甚要替太子考虑呢?”
阿稚被她说得一愣,一时间回不上话。
杏娘只嘿嘿一笑-
“新妇说要吃湘莲子燕窝,怎原样端回来了?”
“嗐,你是不知。说是燕盏不好,又没加牛乳,略沾了沾唇就撤了。”
大厨房的青砖院里,一群厨房当差的仆妇围着送回来的水釉盖碗,说着三两闲话。
因为世子大婚,五步一盏的大灯笼放着足足的暖光,映在碗中炖得粘稠的燕窝粥上,令其泛着蜜色柔光。
看着就觉得香甜顺滑。
炖燕窝的厨娘听闻此事,走出来拨开人群,探头看了一眼。
“大盏燕窝刚巧没了,牛乳今日办婚宴也用完了。咱们新进门的少夫人娘家殷实显赫,呈上的这东西,进不了人家的口呢。”
一群人啧啧摇头,各有想法。
多是腹诽新妇挑剔的。
今日,是威靖侯世子萧观,与督察院御史宋挚嫡女宋湄大婚喜日。
这桩门当户对的亲事,是自老侯爷年轻时就为长孙定下的。
指腹为婚,姻缘天定。
威靖侯府得圣眷,有权势。
宋家官运亨通,家累千金。
从前,京中人人都道,萧宋两家结为姻亲处处妥帖,美满无双。
但若从内看,两家家风各异,合二为一后,要慢慢磨合的地方还多着。
侯府虽是勋贵,却清贵谨慎,克己复礼。
宋家花团锦簇,举家豁达,吃穿用度奢靡铺张成风,尤其宋湄这个自幼有些体弱的二姑娘,最得偏疼。
因此娇惯成性,竟是半点不肯将就。
见着这剩得像是没动过的燕窝羹,仆妇们想象中的少夫人,娇纵任性,盛气凌人。
必然是个不好相与的主。
且对吃食也挑剔,在厨房干活的人不由得紧了紧一颗心。
此时,在世子院栖迟居正房的偏厅中,几名宋家的婢女仆妇正围着一台小茶案,小心翼翼地剥核桃。
核桃有皮味苦,去了皮后才味甜香脆。
可是那一层皮极复杂,稍不注意弄碎了核桃肉,外形不美,就不能呈上去了。
因此几个人剥得格外专心。
这一幕,在红烛摇曳、红幔连绵的婚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萧家的人,从世子身边的男仆小厮,婢女嬷嬷,到侯夫人添的下人,都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地看着。
宋家的人一派怡然自得,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反倒是本家的下人,不知所以,有几分茫然的僵硬。
因为谁也没想到,世子的新婚夜,礼成之后,洞房之前,会是这派光景。
一个时辰之前,少夫人宋湄说饿,世子让人呈上吃食,有糕点、有瓜果。
可宋湄都摇头,说想吃湘莲子燕窝。
新婚大喜日,既然宋湄提了,萧观自然不会苛待她。
便让人去吩咐厨房熬一盅燕窝。
等燕窝好了,宋湄吃不惯,食无可吃,只能让人剥喜欢吃的核桃。
一番折腾,时间已近子时了。
新婚夫妻分坐于炕桌两边,萧观正襟危坐如常,目视前方静静等着。
面色不虞,但他并未阻止。
主子都不加干涉,做下人的又怎么会多嘴妄言?
众人带着好奇之心去瞧新进门的少夫人,又总是不敢一直盯着看。
宋家这位二姑娘,自打十二岁出落长开后,就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生得桃羞杏让,明艳惊人,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只觉自惭形秽。
按理说,世子爷萧观丰神隽秀无人可及,下人们常在他身边服侍,已经看惯了好样貌。
可看到宋湄的容貌,仍免不了心生波澜。
今日大婚,这二人身穿喜服,穿戴隆重,如一对天上来的璧人,般般入画。
不过,世子萧观除了一身红袍能辨认是新君,观他言行举止,却有种置身事外的淡然。
没有期待,亦不见紧张。
甚至是凝重烦闷的。
萧观身边近身伺候的人,知道他脾性的,都不由揣测,世子对新夫人并不满意。
萧观虽是个冷情的人,对待亲人却大有不同。
在家中温和、体谅,是世家子弟之表率。
比如这门亲事,他和宋湄结交得并不多,两人之间形同陌路,但他从未抵抗过家中安排。
他待新妇,如待宾客一般疏离客气,实在看不出喜欢。
而新夫人宋湄,也没有大多数女子出嫁时的娇羞怯懦之感。
比起关注身旁夫君,她更在意吃些什么来填一填空了的肚子。
此时,婢女呈上剥好的几片核桃,宋湄接过,纤纤素手捻起白色果仁入口,凝脂一般的手纤细优美。
如此美人,就连吃东西也是赏心悦目。
宋湄自己吃了一个,伸手把小瓷盘递给萧观:“夫君,你也吃一个。”
宋家的下人都习惯了二姑娘宋湄的娇憨纯良,只有萧家的下人眸中闪过意外疑色。
此前,因为宋湄与别人格外不同的折腾,令她给大伙的初印象不太好。
出嫁的第一日,珍贵的洞房花烛夜,有几个新妇在肚子饿时,会挑挑拣拣,送上来八个杯盘碗碟都没有一样入眼。
偏生让厨房折腾,临时熬一盅燕窝羹。
熬了也就算了,等待两刻钟才送来的燕窝羹,仍然被挑剔撇下,没能吃两口。
又剥核桃。
让场面好不奇怪,这可是世子的新婚夜啊。
好在萧家规矩虽严,萧观严苛律己,但不会殃及他人,至少不会约束刚过门的新妇。
若换作厉害的人家,恐怕不会这么任她折腾。
这样造作下来,人人都以为宋湄傲慢无礼,可此时她给萧观递核桃仁,那声“夫君”唤得又那样软甜。
甚至,有几分天真。
萧观摇头拒绝后,宋湄并无失落,自己把核桃仁吃了,又喝了一杯热花茶。
空落落的肚子有了东西,娇贵的宋湄总算舒坦了,站起身由婢女扶着,向内室走去。
“好了,咱们歇息吧,不早了。”
屋里等着伺候的一众人,这才仿佛冰封处解了冻似的,纷纷动身,各忙各的。
萧观亦起身,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穿过层层叠叠的红幔与珠帘。
正墙头案上的一对红烛,已燃了一截可以分辨的高度。
烛火丰满安定。
如今正值寒冬腊月,有地龙和熏炉,内室温暖如春,馨香染人。
宋湄从容地坐在镜前,由婢女卸去头面和面妆,过程有些繁复。
待她完备,萧观早已只剩中衣,坐在喜床上静静等待。
方才,宋湄坐在梳妆案前,一直能从镜中看到萧观的举止,她这位夫君,似乎是难得的正人君子。
若在平常,非礼勿视是人品贵重。
可是二人已经成婚,他看向宋湄的次数,却不超过三回。
宋湄并未多想,她没少听人说过萧观此人清贵不凡,少年老成不苟言笑。
如云中月,如山巅雪,让人望而生畏。
所以在她看来,萧观这样待她疏离客气,很正常。
去除这份新鲜的夫妻关系,两人只有点头之交,一时转变不过来是人之常情。
宋湄没放在心上,除去婚服后,自己走到萧观身边坐下。
婢女们放下拔步床前两层床帐,红烛帐暖,一室旖旎。
宋湄爬到里面,坐在萧观身后,牵了他的胳膊抱在怀中。
既然已经成婚,就要慢慢习惯夫妻之间的相处,宋湄一向想得简单,知道该怎么样,或是心里怎么想,她就会怎样去做。
不多纠结,不多犹豫,是个心宽乐活的人。
和她的坦荡相比,萧观如同一个误入此地的人,当宋湄去牵他胳膊时,他的眸光甚至有一瞬不合时湄的警惕。
身体也僵硬不知如何反应。
像是反感她的接近。
自五岁开蒙之后,除去日常需要,萧观很少与人举止亲昵。
萧家人,无论是长辈还是手足,都知道萧观不亲人,待人疏离,是深植于骨血中,天生的冷情。
陡然与女子贴得这么近,且还是并无感情的人,萧观心生抗拒。
可宋湄似乎一无所查,又或者不介意他的冷淡,她钻进他怀中,和他抱了一会儿。
见萧观没动静,只是没有推拒,宋湄猜他是困了。
她又牵着他躺下,一起钻进被窝中。
男子的身躯结实而火热,比汤婆子好用得多,宋湄又心安理得地贴过去,靠着萧观取暖。
她向来体弱怕寒,手脚冰凉,萧观是她的夫君,帮她暖身子天经地义。
他虽不主动,却也不曾回避过她的亲近。
所以宋湄安心地将一双脚踩在萧观腿上,怀抱胳膊,身子也贴紧。
徐徐不断的温暖,舒服得她徐徐叹了一口气,唇角弯弯。
萧观平躺,如一道笔直松木,甚至僵硬也如木头。
宋湄像是攀援大树的藤蔓,柔软散漫,无处不在,令他平静无澜的一颗心,如同碎石投湖,不断泛起涟漪。
圈圈层层,跌宕不息。
宋湄闭着眼,默默地想。
出嫁前,母亲和嬷嬷给她看了册子,里面图文并茂,细说了新婚夫妻的洞房夜会发生什么。
她以为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主动抱他,一起躺下,但是萧观似乎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也好的,今日太晚了,宋湄没了饿的感觉,只剩下困。
她枕在萧观肩头,昏昏欲睡地想,也对,未必非要今天,明日也可。
她们往后是一辈子的夫妻,不急于这一日。
谁料,正当她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即将沉于梦乡,萧观却突然离开了她。
他起身,握住了她垂落的纤细手腕。
掌心炙热。
那具宽阔结实的身体里,像是燃了一簇旺盛的火。
挂着囍字与红绸花的墙面端正安宁,自有一番花好月圆的美满味道。
红烛烛火跳跃一瞬,又恢复平稳,仿佛那动静只是人眼花的错觉。
合拢的床帐内,宋湄仰面睁开眼,入目是萧观那张沉静无澜的清隽面容。
他轻抿着唇,面无表情,唯有眸中收紧的神色能教人看出一点不同。
不过,即便如此,此时的他和方才静坐床前的时候,让人感觉也不大一样了。
宋湄又闭上眼:“要行周公之礼了吗?”
她做好了打算,可心底里对这种事仍是茫然的,纸上得来终觉浅。
萧观要主动,她就配合他。
可就在她问出这句话后,萧观紧绷的身体反而倏地松懈下来。
他躺了回去,背对宋湄。
“睡吧。”
轻轻的两个字嗓音微哑,随后是一室落针可闻的安静。
对洞房夜,宋湄无可无不可。
萧观变了主意,她什么也没琢磨,头一歪,很快没了知觉,意识陷入沉梦之中。
萧观的转变是冲动,放弃是理智。
他听着背后逐渐匀长的呼吸声,一动不动等待本能的冲动冷却。
对于迎娶的这位新婚妻子,萧观暂时并未生出特别的情感。
去除这层关系,二人不过是寻常相识的人。
印象浅止于知道身份。
从未对谁萌生过情愫的他,并不懂得什么叫“喜欢”。
娶妻生子,是必将经历的过程。在萧观心中,这四个字并未延伸出丰富的憧憬。
更没有具体的人。
若非要问,他只希望自己迎娶的女子,聪慧、贤良。
能担得起主母的身份,安稳内宅,教育子女。
如同他生母程氏。
今日,宋氏嫁进来第一天,在新婚夜的所作所为来看,不像是这样的人。
她似乎还是一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少女。
一派天真不提,娇憨简单,心中空空,不藏事。
这并非萧观所愿。
二人没有萌生感情,甚至有不满,以他的性情,并不想盲目地行夫妻之实。
他待宋湄平淡,他以为,这个夜晚会相安无事地度过。
往后的日子,也将相敬如宾。
谁知,宋湄非但不介意,还主动来抱他。
女子的馨香自她散落的发丝散发,染上他的衣襟。
彼此身体紧贴处,她身上凉凉的,又柔软,和萧观截然不同,因此显得格外明显。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与女子这样的亲近。
萧观心中平静,甚至有几分想要推拒的不适感。
可是他却完全控制不了本能的反应。
那股冲动推促他翻身而起,紊乱的呼吸似乎都是灼热的。
可看到宋湄的面容,听到她的声音,萧观又陡然冷静了下来。
并非他假正经。
只是他不想此事进行得这样仓促,尤其是在他与宋湄还生疏的时候。
萧观自幼受教克己复礼,收敛私欲,早已习惯自我压抑。
所以哪怕欲火焚身,在意识到自己对宋湄没有感情时,也还是悬崖勒马。
不该如此。
至少不能为欲望驱使,做违心的事。
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绵长。
与强行压抑的萧观有着截然不同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有没有一个时辰,萧观的心境才堪堪平稳,意识悬浮,即将入睡。
可身子一沉,身边女子又朝他贴了过来。
萧观知道,宋湄已经睡着了,她只是因为身体寒凉,不由自主贴近温暖的热源。
可他许久才平息下来的波澜,因为她的靠近,像是起了一场风,风动枝摇,平静不能。
或许是第一次与女子共枕而眠,极不适应,又频频气血上涌。
萧观这一夜几乎没能深眠。
待天光熹微,即使没睡也不必再睡了。
萧观起身,梳洗更衣,在中室等待宋湄。
萧家晨昏定省,早巳时初,晚戌时初。
今日,新妇还要向公婆敬茶,与家族中其余亲属见面,场合正式,更该准备妥帖。
然而,萧观穿戴完毕,又在炕榻上坐了一刻钟,内室仍一丝动静也无。
萧观起床时虽没有发出多明显的响动,可也没刻意收着,他以为,他起床的动静足够唤醒宋湄。
眼见时间不多了,萧观看向内室,眉心压低。
宋湄的奶娘小柳氏有慧心,见此情况,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和婢女一起催促她们姑娘起床。
宋湄睡得正香,人整个埋在柔软的红色喜被中,蜷缩着,还抱着萧观的枕头。
乌发如云铺开,发出柔亮的深褐色泽。
小柳氏面露难色,她一看就知道,宋湄这副模样就是还没睡够。
从前在家中,宋家规矩宽松,晨昏定省没个定时,宋湄只用在午膳时出现即可。
她嗜睡,日日睡得早、醒得晚。
也因为这习惯,将肌肤养得如暖玉一般剔透白皙,唇红齿白。
她们都没想到,萧家规矩严谨,往往巳时还未到,小辈就到了长辈房中。
端茶、考学问、说话。
就这个时间,有时萧观父子两个下了朝回府,也不会离得太远。
同样的时间,宋湄大多都还在被窝里。
更别说眼下寒冬腊月,人畏寒又惫懒,更难起床。
小柳氏和婢女晚桃弓着身子站在床前,压低声音劝着哄着。
“少夫人,该起了,今日还要敬茶呢。”
“昨夜睡得晚,若还想睡,等见过人之后回来再睡,可好?”
其实今日敬茶的事,该是什么时间,什么时候起,两夫妻昨日就该说好。
可是萧观与宋湄生疏不亲近,彼此之间说的话不超过三句,他也未曾想到宋湄的生活习惯与他相差甚大,因此没特地嘱咐。
萧观平时起床时,天色都还黑沉一片,今日天亮才起,已经算晚。
以他的认知,想不到有人能在床上睡超过五个时辰。
而宋湄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侯夫人拨来伺候少夫人的嬷嬷倒是知道该催催,可新妇才过门,世子又未开口,这时不湄越界,免得惹人不喜。
宋湄便这样一无所知地熟睡至天光大亮。
晚桃又哄了几句,总算是把宋湄从美梦中唤醒了。
“要起?”
宋湄闭着眼不肯睁开,模糊嘟囔着。
小柳氏接过婢女烘热的衣裳送上:“是啊,少夫人快起吧,世子都起来半个时辰了,正等你呢。待会儿要去给侯爷和侯夫人敬茶,可不能耽搁了。”
“好吧。”宋湄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他什么时候起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句话吐词清晰,坐在外面的萧观勉强听了个大概,心生无奈。
指间的扳指徐徐转动。
又等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宋湄穿戴完毕,新婚夫妻总算在巳时一刻动身,前往主院琼华堂,见侯爷夫妇。
一路上,宋湄神游天外,萧观也缄口不言。
两位主子一前一后地走,一群仆从跟在后面,也无人说话,就连迈步也轻。
宋湄头脑放空,没那么心思多想。
可对旁人而言就不一样了。
她身边的人,时不时悄悄用余光去看萧观的脸色。
因为他不说话,面无表情的面庞似乎能读出冷若冰霜之意。
小柳氏她们都不由得忐忑起来,以为世子爷对她们姑娘晚起的事不满。
萧家的下人则想得更复杂了。
世子不说话,少夫人也不说话,昨夜更是一次叫水也没有。
这对新人郎才女貌,如此登对,结为夫妇却并无任何男女之间的情意。
这不合的程度,令人始料不及,因此不由揣测,两人之间是不是本就有嫌隙,各自生厌。
若没有,不至于如此冷淡。
直到走到琼华堂外沿廊下,萧观才开口。
“待会儿敬茶、叫人,跟着我的指引就好。”
一句话说得语气平平,不软不硬,教人看不懂心思。
连粗枝大叶的晚桃,一颗心都紧了紧。
宋湄深吸口气,打起精神端正仪态。
“好,我知道的。”
她目视前方,似乎对萧观的态度并不在意。
已有下人进去通报了,宋湄跟着萧观,二人齐齐走向琼华堂的主院正厅。
不止侯爷夫妇在,侯府的一应男女老少亲眷都在。
已故的老侯爷有三子两女,萧观的二叔和三叔都还住在府中,堂亲的兄弟姐妹很有几人。
萧观也有一位胞弟和胞妹,另庶弟两人。
正厅极大,但亲眷这么多人都在,就显得满堂热闹,没有一处空着。
一大家子,只有宋湄这一对亲婚夫妇是最晚到的。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二人,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少有人能做到镇定自若。
宋湄虽达不到她大姐姐那样的仪态大方,但她心宽如湖,极少琢磨他人流露的恶意,因此她也不怕这样的场景。
微微笑着,与每一双来看她的眼睛对视。
反而是萧观,此前从未有过让一家人等他一人的事。
今日这头一遭,令他心中有愧,自责昨夜没有与宋湄约定好今日的行程。
他是个心思深的人,平时心情神态起伏也不大,可是眼神骗不了人。
侯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看到他神情不对,想得可就深了。
方才,栖迟居来人通报,世子和少夫人会晚些到,众人都以为是新婚夫妻情意浓,晚起了些。
倒没人觉得坏了规矩,只觉得正常,二夫人还打趣了句。
可眼下一看,这不对啊。
萧观这神态,显然不是乍得美娇娘的郎君该有的-
翌日一早起床,杏娘跟宋湄说了一件趣事:“定王被下大狱啦!”
上次还只是剥夺政务,禁足思过,连冬狩也没让他去。
宋湄问:“怎么回事?”
杏娘讲得绘声绘色:“有一个六品的小官,在朝上状告定王掳走了他的女儿,皇上不信,这官险些撞了柱子呢!”
宋湄记得五皇子下手很谨慎,从她身上就可以看出来。
他很大胆,但下手会仔细考量过,如果挑官员家的女儿下手,很有可能是身份不高的庶女。
但这位父亲一定大大出乎定王的意料,他愿意告御状,说明是真的爱他的女儿,哪怕是世人眼中的庶女。
“后来呢?”
“定王咬死不认,后来还要什么证人,得那官家小姐身边的朋友作证。那官说定了几个证人,可皇帝的圣旨一下,一连传了几位都不肯出来。后来是刘学士家的小姐站出来,直接上朝面圣。定王当朝被皇上贬为庶人。”
杏娘啧啧称叹:“没想到,大官家里的小姐,竟然会和小官家的小姐做朋友。”
宋湄也想起这位知书达礼的女郎,她起初还要办诗社,邀请晏京女郎们一起品诗。
在这样的朝代,能有这样的勇气,真是令人敬佩。
宋湄想起来:“六品官不经过传唤,应该是不能上朝的,谁在朝堂提起的这件事?”
“赵……赵……”
杏娘只记得一个赵。
宋湄却猜出来,赵淮。
太子。
太子这是准备朝皇帝动手了。
第 68 章 第 68 章
议政殿中。
邓岑仍在喋喋不休,反复提及定王掳掠民女有多么令人痛恨可恶。
冯梦书在皇帝身侧站着,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终于,邓岑停下了。
就在他以为邓岑就此结束时,邓岑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来。手一抖,那一叠纸便从手掌中一直坠落到脚边。
邓岑开始念起受害女子的名字。
皇帝忍无可忍,一拍书案:“够了!”
话一说出,便知不妥。
但他还未作出解释,太子就抢先一步跪下:“父皇息怒。”
太子身后的东宫属官跟着跪下去。
政殿其余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去,齐声道:“陛下息怒。”
邓岑愣了愣,总算是歇住了继续的心思。
政事散后,邓岑缓缓踏出殿门,迎面撞上太子:“邓御史眉头紧锁,走得又这么慢,可是有难题未解?”
邓岑原本不打算说,可想起太子近来屡屡被皇帝苛责的传言,心中不知怎么生出一点倾诉的念头。
“陛下发怒,是为五皇子,还是为百姓?”
太子并未直接回答:“陛下近日身体不佳,脾气自然也不好,御史不要多想。”
可他怎么能不多想,若说陛下脾气不好,那么近来他发脾气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些。
邓岑欲言又止,陛下那副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百姓。
政殿之内,冯梦书被皇帝特意留下:“朕叫你来,是有一件密旨交于你办。”
冯梦书伏地:“陛下请吩咐。”
皇帝想起殿上太子的模样,恨得牙痒痒:“你可知道二皇子泓?”
二皇子萧泓即是先太子。
冯梦书心中惊讶,面上不显:“臣知道。”
皇帝压低声音:“近来朕得知当初他未死,朕要你寻他回来。此事不可让外人知晓,尤其是太子。”
没了定王,皇帝就只剩太子一个儿子。
冯梦书明白皇帝用意:“是。”
皇帝听他应下,略微安心,想起冯梦书的婚事,便问:“你那未婚妻可还合意?听说她对你一往情深。”
冯梦书沉默许久,不知如何回答:“……是。”
刚迈出政殿,冯梦书就遇见了太子。
他未行礼,太子也未说话。
只轻飘飘的一眼对视,太子就从他身边过去,带起一股浓香味。
冯梦书在殿外站了会儿,不稍时,就听到里面皇帝的怒斥声-
宋湄本是搞怪,刻意地凑近萧观面前盯着他。
可看着看着,奇异地感觉到不对劲起来。
萧观安静不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视线有如掺了几分杀气。
令宋湄心头慌张,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眼神退散了方才的理直气壮。
“睡……睡吧。”
她拉起被子遮住脸,躺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
可萧观还坐着,视线跟随着她的动静,待她躺好,他侧目朝下看,眼神莫名。
看得宋湄心里发毛。
“嗯,睡吧。”
萧观发话,外面值夜的婢女立即上前来把床帐落下,遮住夜烛的光。
可原本宋湄只是想上床躺着歇息,本该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说话笑闹。
此时就睡,实在太早。
夫妻两人一言不发地躺着,心思各怀鬼胎。
不知不觉,宋湄把被褥抱成一团也没察觉。
她在琢磨,刚才萧观那眼神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让她不由自主地退缩呢?
她出神地想着,身侧传来萧观幽幽的声音。
“不让我盖被子?”
宋湄如梦初醒,扭头一看,萧观半边身子空荡荡,没有遮挡。
她牵着被褥朝他挪去,为他盖上。
萧观岿然不动,看着宋湄忙活。
在她盖好被子收回手时,他手腕翻转,勾住了她的手肘。
纤细,柔软,没有几分力气。
萧观只是轻轻一勾,宋湄就被控得进退两难。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体内似乎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劣性躁意,压下他浑身斯文礼法,让他似乎变了个人似的。
大约是方才宋湄看他的时候,离得太近。
说千百句话,也不如眼神最动人心。
她的眼神,太没有分寸。
害得萧观也失了分寸。
以往都是宋湄主动往萧观怀里钻,贴着他,抱着他。
那些时候,她心里什么也没想,只有汲取温暖后的惬意,并不觉得慌乱。
可眼下,宋湄却有些慌。
心跳怦怦的,一阵比一阵快。
萧观拉住她手肘的几根手指,隔着里衣按在肌肤上,像要把皮肉给烫化了似的。
宋湄往回收,被萧观拉着不能动。
两人同处一个被窝里,又贴这么近,几个来回后,就缠在了一处。
萧观低头,鼻尖就贴在了宋湄脸侧。
还未碰上,只被温热呼吸笼罩,宋湄半边身子就酥得掉渣,一动不敢动。
曾令她无比好奇的新奇体验,在这一刻似乎如暴雨般声势浩大地淹没了她。
宋湄双颊发烫,攥住萧观的袖口。
一开口,声音竟抖得厉害。
“痒……”
萧观的心跳也像战鼓一样,快得坚定,响得雄浑。
“嗯。”
他只以闷在喉中的声音应了,那声音引发胸膛共震,似乎有好几层余韵。
让宋湄耳朵也有了痒意。
她刚要控诉,萧观的手臂像一柄战斧,勾住她的腰,拖着她向前滑行。
直到再没有缝隙,和可前倾的余地。
刚才还觉得冷,此时此刻,褥子中似乎有看不见的火,烘得人浑身毛躁。
宋湄一摸,萧观连手腕上都有一层薄汗。
她胸脯里像装了一只幼年的兔子,毫无缘由地乱蹦。
宋湄懵懵懂懂地知道,萧观或许是要和她行周公之礼了,两人成婚四日,现下不算是生人了。
水到渠成,合情合理。
可是……
画册里面不是这么画的。
宋湄看过两次,现在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她知道,没有这样的。
她们此刻贴得极近,只像是在拥抱。
但男女之间的拥抱,和拥抱本身带有的温暖人心的含义,太不同。
宋湄就觉得自己此时乱七八糟的,连注意力也四分五散,难以集中。
萧观只是紧紧地拘着她,低头额角相贴,他没有下一步。
却比她还要不平静。
宋湄似乎听见了萧观的心跳声。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问:“是一直这样吗?”
“你想怎么样?”
萧观此时像是抱着一块豆腐,因为没吃过,怕弄坏了,无从下手。
有些事说来轻巧,可真事到临头,却让人迟迟下不定决心,迈不出一步。
宋湄被问住了。
与此同时,她被拥住挤了一下,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
她闭上了眼,萧观的一举一动都明显极了。
就算一寸的挪动,也像是大风大浪推波助澜,搅得池水翻涌,浮萍凌乱。
萧观沉默不语着离去时,宋湄匀了许久的气息,才颤着睁开眼。
低头,看到散开的衣襟,脸红得能滴血。
不一样,和册子上画的一点都不一样。
或者说,根本没发生画册上的事。
但是宋湄感觉自己和水里捞出来没两样。
仿佛被萧观丢到热水里搅着泡着,浑身湿漉漉,软绵绵,提不起半分劲。
约莫两刻钟之久,让她深刻记住了他掌心的宽度,甚至于纹路。
还有,唇的柔软。
宋湄失神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捂着衣襟坐起身。
“晚桃……”她软绵绵地唤人。
晚桃忙叠着袖口快步走进来。
宋湄捂着热热的脸颊:“我要换衣裳,把这床褥子也换了,汗津津的。”
晚桃只看了她一眼,立刻别开眼不敢看了。
她家姑娘此时可真是……艳色靡靡,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只看她眼睛,都像是看到了春日波光粼粼的湖面,春意浓郁,粘稠多情。
令人大脑空白,只想一直一直盯着她看。
晚桃搀扶着宋湄起身更衣,她不敢问姑爷去哪儿了。
宋湄也许久没再说过话,因为她神不守舍的,不受控制反复回想方才的细节。
那时她闭眼了,看不见萧观的模样。
只觉得他时而温柔,又时而强硬。
最后他压着她喘不过来气,顶着她的腿生疼时,萧观停顿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又起身出去了。
这一回,他给她留了四个字。
“你先睡吧。”
他离去后,宋湄隐约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但很淡,只一瞬与记忆对应,再去追本溯源后,又找不到存在的痕迹。
这一次萧观许久后才回来。
床上从里到外都换了新的,宋湄擦身换衣后独自躺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这屋子里的脚步声是很好分辨的,所以宋湄听见了那声音,就知道是萧观回来了。
她本是面朝外躺着。
听到声音后,如惊弓之鸟一般,速度极快地翻身朝里,面朝床内侧。
紧张,没来由的紧张。
心跳加速,呼吸也乱了。
宋湄想了那么久,竟突然对于该如何面对萧观的事,感到羞怯。
萧观走到帷幔处时,也没来由地顿住脚步。
方才临阵脱逃,并不是他不想。
现在的心境和从前相比已经不一样了。
忽然离去,与意愿无关。
萧观也不知该如何去总结那种迟疑。
若非要形容,大概像一块造型极精美的糕点,递到嘴边,却不舍得将其破坏。
与宋湄的亲密很好。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让他不受控制,浑身都不像是自己了的时刻。
几乎要溺死在那柔软香滑之中。
正因如此,在即将跨越新阶段之前,萧观临崖勒马。
是不是太急了。
会不会太仓促。
宋湄又是否愿意,他不知道。
此时越过朦胧屏风,看到宋湄背对着外面,侧卧的躺姿和垂落的长发,萧观心头停滞。
他走进去,安静地躺下。
良久,也不见宋湄主动转过身来找他暖着。
床帐内的气氛,比成亲的第一日晚上还要古怪和沉默。
寂静无声中,似乎能听到两重心跳声,在沉默中交相辉映。
宋湄明明躺着没动,也抑制着自己什么都不想,可莫名其妙的,身上薄薄的里衣似乎融化了一般。
让她有种毫无遮挡的不适。
她双臂环抱,紧紧抱着自己,越躺越觉得不自在。
良久,宋湄终于回头,做贼一般的小心翼翼,慢慢转头去看萧观。
谁料,萧观是平躺的姿势,她刚转头,他就睁眼,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又双双同时一触既分。
好似视线里燃了火,能烫到人似的。
还是萧观轻咳一声,问:“冷不冷?”
宋湄其实不冷,但她对于这个问题的下意识回答一般都不是否认。
所以她点头了。
紧接着,床被人转身的动静弄得有了动静,宋湄身体一轻。
她被萧观托着转了身,一条温暖结实的胳膊拦在她肩头。
萧观的怀抱,像是顶尖的工匠量身定做的摇篮,处处舒服。
宋湄的心情从紧绷转为愉快,只是眨眼之间的事。
她安心躺下,枕在萧观肩头,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
气氛变得温软,拥抱也松弛惬意。
可宋湄实在忍不住的问话,很快把这氛围又给弄乱了。
她仰头,盯着萧观高挺的鼻尖。
“夫君,你刚才去做什么了?”
萧观身子一僵,还没答话,又听她抛出第二个问题。
“方才我又闻到那夜在我闺房的气味,那是从你身上留下来的,是什么?”
从前,萧观不答她的话是难以为情。
可今天他改主意了。
他要一字一句地讲给她听,不会在任何措辞上修饰太平。
免得她什么都不知道,总是来惹他波动。
说清楚,讲明白。
就算她待会儿不想听,他也要强迫她支着耳朵听他说。
随后继续笑着问:“娘子,逛也逛够了,不若这就回东宫去吧?太子殿下也快下朝了。”
她和太子已经有十几天没有说话,就算远远碰见,她也只是看过一眼就走,不管对方怎么站在原地盯着她。
后来摸清他的出行时间,宋湄还会刻意选择跟他避开。
宋湄不禁冷脸:“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还不累。杏娘,走了。”
李朝恩紧追着宋湄不放,在她身后提着食盒:“奴也不累。”
宋湄不太想看见他:“你还是继续回去伺候太子吧,别跟着我了。”
终究是没有走成。
林嬷嬷拦在宋湄跟前,笑眯眯地说:“原来是娘子大驾光临,贵妃娘娘候了娘子许久呢,就等着娘子说话。”
宋湄不认识她。
但万寿节宫宴上,她立于众矢之的,应该很多人都认识她。
宋湄迟疑着说:“我……不是来找贵妃娘娘,我就是随便逛逛。”
林嬷嬷亲热地靠上来,被李朝恩一臂挡住,不禁讪讪地退了几步:“娘子,到哪不是逛啊,来兰香殿也是一样的,贵妃时常念叨娘子呢。”
宋湄和贵妃也就宫宴上那一次交集,她和贵妃不熟。
宋湄不好拒绝:“可我还有事,我……”
一道雀跃的唤声:“妹妹!”
宋湄扭头一看,正是贵妃。
贵妃身后得有十几个宫女,十分有排面。
贵妃年岁并不大,大概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叫她妹妹也无可厚非。只是——
杏娘皱着脸在宋湄耳边说:“她跟着皇帝,是太子爷的后娘,这得差辈了吧?到底叫的是妹妹,还是湄湄?”
第 69 章 第 69 章
贵妃看起来比上次更加热情,捧着宋湄的手问:“听说你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你差人说一声,我就去东宫探你去了,怎么还亲自来了?”
宋湄不太清楚,不熟装熟是不是宫里妃嫔常用的打招呼方式。
但贵妃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探究她的面部表情,这让她想起了太子。
她感觉不是很舒服。
宋湄慢慢地把手抽出来:“我今天出门,是打算一个人去别的地方走走,改天再来拜访贵妃娘娘。”
贵妃热情不减:“瞧你身后也不跟个人伺候,我这手下有几个得力的宫女,不若你挑上三五个随身服侍吧?”
宋湄来到宁寿堂后,才发现这会儿不光陈夫人和王姒已经在了,还有其他几家相熟的夫人也都在,看来今天看戏阵势不小。
宋湄陪着老夫人等人说了会儿话后,又一起去了清音阁看戏。
萧老夫人坐在上首,接过春雨递过来的戏单子,对着请来的戏班班主问道:“近来可有什么新鲜的戏,唱给我们听听?”
班主赔笑道:“近来《风筝记》点得最多。”
这《风筝记》讲的是公子小姐因风筝结缘的一段故事。
陈大夫人笑道:“我在徐州时候就听人说这戏好,一直忙慌慌的没机会去听,今儿倒是托姑母福看上了。”
萧老夫人将戏单子放回春雨手中:“那就从第一折开始唱吧,咱们先乐一天,听到哪里算哪里就是。”
宋湄前世看春晚时,总会跳过戏曲节目不看,等到穿越之后才发现,听戏已经成了这个时代难得的娱乐消遣活动,反而把戏看了进去。
宋湄看的投入,手上也没闲着,喝茶吃坚果两不误。
一个时辰后,腹中有了感觉,宋湄起身去更衣,不想刚进了西侧暖阁中听到王姒跟人抱怨:“既然陈大夫人说得样样都是对的,件件都是好的,日后倒不如请了陈家人来当萧家的家得了。”
两人虽说是妯娌,但日常没什么交集,偶尔遇见了大多也就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宋湄也知道,在自己刚来到萧家时,王姒总怕老夫人把管家的事交给自己,在祖母面前对自己总没什么好话,近来大概看老夫人没打算给自己管家权限的意思,反而收敛了不少,不再针对于她。
虽然这位大嫂心中对她多有不满,但是在办事上一直毫不含糊,收拾的小厨房不错,衣食住行上也从未短过她什么。
王姒会有之前那些举动,宋湄觉得与其说是人品,不如说更多的是环境导致的。
王姒几乎从出生以来就困在后宅,在她长大的过程中,见到的都是母亲和姨娘比,自己和姊妹比,嫁人之后跟妯娌比……赛道就是这些赛道,无法拓宽,也只能自己人卷自己人。
丈夫萧进之的不上进,也让她更加会想掌住内宅权力,从而把新婚妯娌当作假想敌。
刚才在宁寿堂的时候,宋湄就发现王姒情绪有些低沉,此时进来,也正好撞上她在对着自己婢女发牢骚。
王姒看到宋湄也有一瞬间的尴尬,她清了清嗓子,示意婢女退下,“弟妹也觉得闷了,出来散散?”
“嗯,我这就回去了。”
王姒一向是憋不住话的性格,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衣带,主动开口道,“弟妹看到二妹妹身上的那套青玉头面了吗?”
宋湄点头。
那套首饰做工十分精细,有种浑然一体的好看,她这几日出门逛街也了解到不少,知道这套头面定然价值不菲。
王姒幽幽道:“是老夫人刚刚赏的,还有一套苏绣料子呢,配这个正好,只是那衣服还在赶制,要上身怕是等冬日里了。”
宋湄听她语气酸溜溜的,以为她看萧琳琅得了新的衣裳首饰心里吃味,便随口安慰道:“其实嫂嫂今儿这身衣裳也好看,配这垂金流苏的玛瑙首饰正是得宜。”
王姒听宋湄这话就知道她误会了:“我都多大年纪了,哪里还能在这些事上跟你们这些小姑娘争?那日祖母说要给二妹妹准备几样新的衣裳首饰带着,我准备的那几样祖母都说差点什么,后来又说挑好了这两件。我一问才知道,是祖母专门命人开了库房,和陈大夫人一起选了这些。”
虽然王姒说得有些隐晦,但宋湄听懂了她的暗指。
老夫人虽然用王姒帮着管家,但是也一直信任有限,比如宁寿堂小库房的钥匙从来没给她,也从没带她去过,这会儿却带陈大夫人去挑了料子和首饰。
甚至王姒可能觉得老夫人这是嫌她,对自己未来的侄孙媳妇不上心,所以才会找了陈大夫人亲子去挑。
这对王姒这个管家之人而言无疑是职场和人格的双重打击。
宋湄也只能打圆场道:“毕竟陈大夫人是老夫人的娘家人,平日里又不常见……”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姒打断:“是啊,到底是娘家人,信得过她。我们不过都是外人罢了,听说陈大夫人后日就要走了,也不知又要带多少东西回去……”
说到这里,王姒想起,自己努力守住这些家财,日后可能会分给萧峥,也可能会分给自己膝下的孩子萧思锐。
锐哥儿不定能分多少,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
但宋湄膝下只有一个养子,萧观连寄封家书都不给她,显然是介意那三万两银子的事情,日后没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
这么一想,王姒心里反而有些平衡了。
等两人返回坐席时,萧老夫人已经坐得有些累了,先回了宁寿堂,留下其他几位夫人看戏聊天。
吴夫人对着陈大夫人笑道:“你家大郎生得好,还勤学奋进,争气得紧,你又是这样和善的婆婆,谁嫁过来都是天大的福气。”
陈大夫人笑笑:“在徐州时候就总听他们这么说,没想到这会儿来青州又是。我什么也不求,不论是什么人家,模样性情如何,只要能安安稳稳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对珲儿好就是了。”
宋湄听着陈大夫人这话觉得很不对劲。
如果是平常听着有人想要这样的儿媳,宋湄只会觉得,这人不谦虚,好显摆,优越感满满,但到底大环境如此,也说不得什么。
但如今知道跟陈珲谈亲事的人是萧琳琅,且两家基本都已经过了明路,就差定亲过礼了,这话根本不是在讨论如今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媳妇,而是明明白白的在点萧琳琅。
“嗯,他是不用。”宋湄淡淡道。
“那怎么……”赵嬷嬷露出了明显疑惑的神情。
宋湄微笑:“但是我用。
王姒的心狂跳不止。
她再没想到,宋湄竟然敢公然呛声陈大夫人。
王姒从进门前就知道自己家世不算显赫,娘家那边还有好些事有求于萧家,虽然她表面上看着风风火火,实则最是守规矩,是那种讲孝道尊卑刻进骨子里的人。
即便心中对老夫人和陈大夫人有所不满,也只敢背后嘀咕,长辈面前还是一样的恭敬。
她倒是没觉得陈夫人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她自己是有儿子的,也经常会带入这种心态。
陈夫人只是说了这样几句话,宋湄就这般的嘴上不饶人,该不会是在为自己鸣不平吧?
想到这里,王姒忍不住多看了宋湄一眼。
这个弟妹她一开始并不喜欢,如今却看着越来越顺眼了。
陈大夫人被小辈驳了面子,在众人面前难免有些脸上过不去,却又怕多说几句再招来宋湄更加不留情面的攻击,也就暂时按下性子,转头看戏。
陈大夫人这些年来萧家从未吃过这种亏,到了第二日过来宁寿堂请安时,便添油加醋的告了宋湄一状。
昨日席上发生的事,早有嘴快的人告知了萧老夫人,她听了侄媳这话只是淡然一笑:“你不也说她小门小户出身吗?生母早逝,父亲在家顾不上,大概从小就这样惯了,随她去吧。”
对于宋湄呛声陈大夫人的事,萧老夫人倒是没想着怎么计较。
虽然她亲近娘家人,也看重这个侄媳妇,但侄媳在萧家下萧家姑娘的面子的确不妥,该敲打还是要敲打的,否则以后得寸进尺,落到了萧观的眼里,吃亏的还是陈家人。
只是没想到出来“仗义执言”的不是大郎家媳妇,而是平时不言不语的宋湄。
本就是宋氏不敬长辈,老夫人这次竟然会向着这样的一个新婚媳妇,实在陈大夫人没想到的。
她也知道,老夫人一直对娘家人极好,丈夫能走到今天徐州知府的位置,也是萧家父子一路提携起来的,而自己又是她最看好的侄媳妇,老夫人以前从没下过她的面子。
陈大夫人自认对老夫人十分了解,听说她对待宋氏格外优容,但不给管家的全力,就以为她所做都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现在看来也许不是,老夫人是真的心疼宋氏才会如此。
宋湄倒是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让王姒和陈大夫人脑补出了好些心理活动。
听说陈大夫人马上就要离开,萧琳琅也要随行,她心里有些放心不下,又去嘱咐了萧二姑娘几句。
宋湄离开后,常姨娘走了进来,对着萧琳琅奇道:“看到二夫人方才刚刚离开,可有跟你说些什么?”
萧琳琅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换了个话题:“姨娘有没有发现,自从陈大人升了四品后,陈大夫人也越来越不好说话了。”
“她就是来找你说这个的?”常姨娘眉毛一吊,“我还当她是个好的,让你跟她来往,她就教你这些?”
“你父亲已经没了,你和你二哥又素来不亲,从小说不上几句话,能依仗的只有你的祖母。陈珲是陈大夫人唯一的儿子,日后陈大老爷的家业都是他的,要不是陈家顾及着和萧家的情分,大可以找个家世相当的嫡女。”
“她自己都不得丈夫欢心,哪来的心思劝你?你也该清醒些,放机灵点儿才是。”
这些话都是从前常姨娘说惯了的,什么陈珲是从夫人所出,身份高贵,她是姨娘生养的,根儿上就比人低了一重……这几年来来回回的听,萧琳琅几乎都能倒背如流。
她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反感。她冲着赵嬷嬷点了点头,起身吩咐绯月帮她更衣,先去宁寿堂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再跟大家一起去看戏。
赵嬷嬷看着杨胜在这里,想起昨儿大公子请了大夫,二夫人也在前院那边待到很晚,就知道是萧峥有事。
以前萧峥执意不用她丈夫胡大做车夫的事,让赵嬷嬷介怀了很久,她看了杨胜一眼,对宋湄笑道,“二夫人是不知道吧,大公子许久前就跟老夫人说了,他自己上学就好,不用劳烦家中马车接送。”
萧家是大户人家,做不出苛待女儿的行径,老夫人从未因为她是庶出薄待过她,外面的夫人小姐们也从没人把她庶出的事挂在嘴边,甚至会因为她在场,讨论这些时刻意避开话题。
怎么反而是自己的生母最是注重这些,总强调这些事情,不是自轻自贱又是什么?
萧琳琅越发觉得二嫂说得对,就是因为这个世道女子多有不易,所以才更要珍重自身,在能力所及的情况下过得轻松一些。
她起身送客道:“姨娘回去吧,我自有打算。这会儿还要收拾出门的衣裳首饰,就不送您了。”
宋湄皱眉问:“她这么大了,还是个孩子?”
宋士诚顿了顿:“你们在为父心中,都该是个孩子。”
宋湄拨弄着琵琶:“那爹怎么能容忍你的一个孩子折磨另一个孩子呢?”
宋士诚笑:“那哪是折磨,你说得太严重了些,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宋湄原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来,听见这句话就更不舒服了:“不像是真心来道歉的,别勉强自己了,回去吧。”
闻言,宋嫣如更慌张:“我以前不该故意激你生气,设计你推我。也不该往你饭菜里扔石子……我娘没错,那都是我自己做的。”
宋湄疑惑问:“你娘怎么了?”
宋嫣如像是卡壳的八音盒,像是忌惮什么,竟又不肯说了。
第 70 章 第 70 章
宋嫣如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僵硬起来。
她做出了一个往后看的动作,但并没有真的回头。只微微倾斜了一下,就迅速地收回来。
宋湄跟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只看到空空如也的殿门。
她在怕什么?
宋嫣如低声说:“我娘被官府抓了起来,他们说她私放印子钱,不肯放人。”
冤啊!!
突如其来劈头盖脸的叱骂砸得宋檀晕头转向,三魂七魄飞走了两魂六魄。
他张着嘴,脸先是白,又转为急躁的红,又因惊惧开始发青。
母亲这话不认他是儿子了,人生在世,他要没了立足之地,这竟算小事;大事是如此的恨意如此的怨怼,如此的不敬皇恩,若果真叫宫内得知,康国公府哪里还能再有一次转圜的余地!!
非要弄到全家都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母亲才心满意足吗!
“娘!”宋檀一双眼睛瞪得通红,两行泪直直地划下来,“您怨恨儿子,儿子无言以对;您怨恨父亲,儿子也不敢置喙。可这家里总还有无辜的人:岚姐儿总是毫无错处的。大哥去得早,只留下这一点骨血,还有、还有外甥女!养在云贵妃宫里,妹妹也只留下这一个女儿!娘也只有这两个孙辈,娘便怨恨父亲和儿子——”
“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哪还管什么孙辈呢。”仇夫人冷冷打断他,“那也是萧观的种,他有本事,再杀一个孩子,谁能拦他。”
她神色坚硬不变,灰得像铁:“让我管,我就有心,也无力啊。”
这是宋檀从未见过的母亲。
母亲竟连孙女……甚至外孙女都看淡了,死了也无所谓了?!
为什么!
这、这还是母亲吗?
寒意从宋檀膝盖直冲他的脊背,又冲到他天灵盖。他脑后发麻,额头也麻,胸前一阵一阵的心悸,张着嘴说不出话,连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母亲、母亲……怕不是……疯——
窗外,静立在院中的两个儿媳,当然也听见了婆母之言。
比丈夫强些,霍玥还能转动颈项,看向长嫂。
婆母说不在意、不愿管的其中一人,可是长嫂的独生女儿。
就算长嫂也怨恨家里,恨着这家里所有的人,可难道她亲女儿不姓宋,不是宋家的人?宋家败了,对她女儿又有什么好处?难道只凭长宁公主府,岚姐儿就没有本家都无所谓了?她娘家说是公主府,其实只有永熙郡主而已,不然,她为什么还要争宋家的爵位呢?
可出乎霍玥的意料,孙时悦只是静静站在原处,冷眼看着窗棂,面上不见急躁,更不见担忧愤怒。
她看不懂,更想不通。而这等时刻,显然容不得她慢慢思考利弊。
孙时悦不去,她去!她去说服婆母!
“还请嫂子去请父亲来吧,不然,恐怕难以收场。”霍玥轻声说,“闹到明日,岂不让岚姐儿也担心么。”
“这话不错。”孙时悦竟还露出一个笑,“那就辛苦弟妹在这等着了。”
霍玥一噎,拿不准这声“辛苦”是真心实意还是带着讽刺。可孙时悦转身就走,并没给她回应的时间。
胸中的燥郁愈发沸腾。
她深深吸气又吐气,摆手令所有服侍的人都出去,迈入了仇夫人所在的房间。
“母亲,”她进来就跪在了宋檀身旁,“请恕儿媳有话直说了:您怪罪二郎不顾亲情、不认亲妹妹,这话二郎不敢驳,我却要替他驳一驳。二妹妹为什么二十岁就早早去了?是因她戕害皇孙、杀害皇室妃妾!这本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幸有太后娘娘恩德庇护,萧观又行事乖张、妄动私刑,全家才存得性命。二妹妹又是为什么敢如此胆大妄为?儿媳不便明说。可二郎一年来竭心尽力要救宋家,母亲却——”
“你不用和我花言巧语、颠倒黑白!”仇夫人听够了,不屑嗤笑,“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你当我是三岁孩子,由得你混淆是非!这案若由陛下公审,二娘至多送去道观清修几年,难道还真为一个贱人处死太后血亲?二娘本不当死,却被萧观折磨至死,这难道不是杀妹之仇,宋檀为求荣华富贵献媚仇敌,如此无能懦弱,他枉生为人!”
宋檀从上至下地一抖,依旧呆呆望着母亲。
霍玥却还想再辩一辩:“母亲,便不提皇孙,姜侧妃是良家出身,诰封五品亲王侧妃,与正妃同上皇室玉牒。依《大周律》,‘谋杀人,造意者’,秋后处斩——”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大周律》教的你顶撞婆母。”仇夫人冷笑,“霍宜人既熟知律法,我倒要请教:为人子媳,不敬婆母,又当何罪?”
“不孝”的罪名一扣,霍玥应已无反抗余地,只能下拜请罪,求婆母饶恕。
可她多年的书不是白读,瞬时想到:“《孝经》有云,‘故当不义,子不可以不争于父’。二郎被母亲训斥,一言不敢多说,我身为妻子,自当替他分辨。母亲若说我们不孝不敬,身为晚辈,我们只能承受,便是母亲告到公堂衙门里去,儿媳也是一样的话。”
听过这话,仇夫人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
“从小儿看你聪明,原来是这么个聪明法。”她语带讥讽,“你无非是想说,朝廷律法和天下众口都会说是我错了,你才对。可天下众口难道就会以为,你们把收了房的侍妾送出去献媚于人也是对?”
看霍玥神色有一瞬晃动,她立刻又笑了一声:“你嫁过来这几年,几次小产,身体有病,只怕生不出孩子了,我何时怪过你嫉妒不贤,自己无出,还不肯给丈夫纳妾?好容易你自己想通了,给了宋檀一个丫鬟,这才几日,就借故把人又送了出去。你连跟了自己十几年的陪嫁丫鬟都容不下,倒替二娘大度起来?什么时候宋檀爱上了旁人,大张旗鼓接进来做妾,还要给她请封诰命,日日宿在她那连你的面都不见,纵得她处处与你争风,还不敬你的母亲——长辈,你容得下,再来说我!”
——萧观是天潢贵胄、圣人亲子,按例当有妃妾,难道宋檀也是皇子亲王?
这话在霍玥喉间翻滚,几乎要冲口而出,宋檀在袖下握住了她的手。
“阿娘,”他哽咽着,祈求地说,“这些年来,是我自己不愿纳妾,并非阿玥不贤。阿玥还年轻,两次小产皆是意外,几位太医都说,好生调养着,还有希望,是阿玥为子嗣主动给的人,把人送出去,亦是我和阿玥共同商议的,并非她不能容人。阿娘要打要骂,都是我该受的,可阿玥只是一心为我,还求阿娘莫要迁怒。”不过,当软轿走过数十丈远,停下,侍女们引宋湄向前时,她发现,她应该是从一间屋子……到了一座院子。
一座宽敞的、几乎比霍玥的居处还要大些的院子。
正值春日,院中树木却葱茏得有些过分了。院门旁东厢前是一棵遮天蔽日的松树,枝叶遒劲弯曲,几乎触到正房屋檐。另一侧则是两株碧翠苍郁的冬青,在微风中轻摆梢头。正房之后,后院之前,还隐约可见茂密的竹丛。满院皆是绿意,院子里十几名侍女也有半数以上穿着鲜嫩的粉衣绿裙,却让人以为身在冬日,身体无端沁出了凉。
“这里从前无人居住,昨夜殿下才特命人打扫出来,难免幽静些。”
松树下,转出一名二十余岁、身着紫衣、披金坠玉的年轻女子。
她显然是萧观的妃妾,鹅蛋脸面,细挑双眉,笑容友善和煦。见到宋湄,她口称“妹妹”,语气亲热:“我姓张,不知妹妹有没有听说过我,蒙殿下恩典,敕封孺人。”
“原来是张孺人。”宋湄立刻俯身见礼。
不算姜侧妃和先王妃难产夭亡之子,萧观共有两儿一女,次子为李侧妃所出,长子便是这张孺人之子。
她是宫人出身,为宫中赐给萧观的侍寝宫女之一,四人里也只有她有幸生育,得封了有品级的名位。
“妹妹快别多礼。”张孺人伸手扶住宋湄。
从远处她只大约看见了新人的容貌。现下,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看清,她难以控制心绪,惊得有片刻失声。
宋湄不动声色,恍如并没发觉身前人的失态。
姜侧妃可以不见任何会不利于她的外人,但同在一府,府内其余妃妾,必然对她的样貌十分熟悉。
今日见张孺人是如此,来日若见旁人,想必也会是相似的反应。
“是殿下……命我来陪伴你。”张孺人连连眨眼。
她语速快了些,语序也有些颠倒:“想必是怕你初来乍到各处不熟悉,害怕。昨晚殿下三更回来,立刻就叫人收拾这里了,只是一时间只能布置好屋舍,外面花木得要几日——也得看妹妹喜欢什么。”
“劳烦孺人为我奔波。”
宋湄谦恭回应,并未顺着张孺人的话,叫起“姐姐”。
“妹妹千万别这么客气,这都是殿下的吩咐。我是今早才来的。”张孺人难掩心潮起伏。
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她忙握住新人的手,把人向内请:“妹妹的屋舍都铺陈好了。这位是严嬷嬷、这位是李嬷嬷,都是殿下的乳母,这院子是她们星夜带人布置起来的。”
宋湄便忙向两人见礼道谢。两人皆侧身不受。
张孺人再次将她向内请。她抬起头,随着张孺人过来时的路,走过了东侧松木的枝干。东厢房的门大开着,里面还有侍女忙碌着擦拭家具、端正摆设。张孺人脚步稍稍放慢,向她介绍每一间屋子的用处。
宋湄分出一半精神,细想张孺人方才的话。
张孺人说,“想必”是萧观怕她不熟悉,才叫她来陪着她。这恐怕只是张孺人的猜测,并非萧观真意。萧观会是向妻妾详细说明他言行目的的人吗?她对他,虽还完全不熟悉,可她唯独确认一点,那就是,他爱极了姜侧妃,所以,他深深恨着康国公府。
这所清幽苍翠的院落,究竟是萧观安置新宠的金屋,还是他关押细作的牢笼?
张孺人和两位奶娘,又究竟只是“陪伴”她,还是一并兼有“看管”之职?
只看康国公府和永兴侯府两家,宋湄便知,男人是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经历过先王妃杀害姜侧妃,不论从前如何,至少现在,萧观应不会再以为,他的女人们一定可以友好相处?
他到底是什么目的?
细密斑驳的树荫下,张孺人的脚步已经停在正房门边,专等宋湄先进。
宋湄便先放下思绪,迈步入内,认真观察起这五间她不知能住上多久的房屋。
和东侧间一样,正房并不过分鲜艳,而是用清丽活泼的颜色,铺陈点缀出明亮的观感。家具一色是花梨木,不比檀木、红木、乌木的沉郁。临窗榻、罗汉床、玫瑰椅、绣墩上,分别是秘色和天水碧缎褥、藕荷与藤黄的椅袱坐垫。靠枕有鹅黄的,有淡绯的,连地下的香炉和多宝阁上摆设的花瓶、玉盘等装饰,也并无大红碧青的影子。
仔细想来,这里虽遍地都是名贵家具装饰,还有前朝名家真迹挂在墙上,却不像宠妾的金屋,更不似囚人的牢狱,倒像十五六岁小姑娘未嫁时的闺房,或年轻女子新婚后,撤去满室的红,想起未出阁时的日子,便将新房再度装饰成怀念的闺中的模样——并不出格或失礼,实际很是舒服耐看,只是与宋湄以为的……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她在萧观府的屋子,会像霍玥命人给她布置的一样,满房皆是喜庆的红,只有她在里面一身清素,绝不敢多加装扮。
现在却好像正相反了。
她穿着大红和碧青的颜色,却身在满眼恬淡清净的房间里。
宋湄不去想这里是否是按姜侧妃的房舍布置的,只认真看两位嬷嬷越过张孺人上前,打开了妆台上端正放着的一个锦匣。
她们恭谨笑道:“娘子的新衣正加紧让人赶制,这里现有两箱从前做好的,委屈娘子先穿一日。钗钏也正打新的,这些是宫里娘娘从前赐下来的,殿下专让找出来送给娘子。”
萧观府在大明宫正东。宋湄忙面向西侧,上谢贵妃之恩。
礼毕,严嬷嬷和李嬷嬷恭请她坐,又请张孺人坐。侍女们上茶。
“厨上正备着娘子的早饭。还是娘子一路过来劳累了,想先歇歇?”严嬷嬷笑问道。
张孺人稍有复杂地放下了手中新茶。
“多谢孺人和嬷嬷们为我费心,我暂且无可回报。”宋湄含着歉意说,“我倒不饿也不困,只是想寻本书看。”
其实她更想把整所院子细看一遍,想到屋后的竹丛前坐上一会,还想逛一逛后院。但张孺人奉命来“陪伴”她,尚不知究竟是敌是友,不大好劳累人家一起走动。
张孺人微怔。两位嬷嬷也似是没想到这个回答,稍顿了片刻,仍满面是笑地把她请到了东稍间。
这里被布置成了书房,书架上整齐放着不少新书。临窗有椅、有贵妃榻,阳光透过松枝温和照进来,窗前明亮又安逸。
挑书的时候,宋湄还能分神请两位嬷嬷快去补眠,又建议碧蕊和芳蕊也去歇息。
等挑好书翻开,她立刻就看了进去,也不知自己是歪身坐在了哪里。
从上一世被撵去田庄算起,她快四个月没摸过书了。
她这一看,就从巳初看到了午初。张孺人在她身侧贵妃榻上坐了,也握起了一本书。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书上,而是全在一旁那个似乎沉浸在书里的新人——殿下的新宠身上。
就这样看着书,不说话,也不向她探问王府里的人和事,究竟是已经对在王府生活胸有成竹,还是对她有所防备,所以故意借看书逃避?
还有新人的年纪——
这样一张国色倾城的脸,宋家的男人,会留她到这个年岁还不收用?还是说,是康国公府为了给殿下赔罪,才从天下各处搜罗过来这么一个和姜侧妃有八分像的女人?
可话又说回来,她有这样的样貌,谁能留她过十五六岁?
思绪不断发散,却没人同她讨论。张孺人独个猜来猜去,有些没意思,也想自己的儿子了。
不知薛妹妹和乔妹妹是教他念书呢,还是带他玩呢?
女人、儿子……
孩子、妇人……妇人?!
难道、难道说——一个新的、大胆的猜测让她眉心跳动。她呼吸瞬时急促,抓紧了手里的书卷。
咽下一口空气,小心看新人并没察觉什么,她才忙松开书卷,把头撇向外,暗自深呼吸。
难道说,新人,她竟可能是,妇人吗?
“好一对恩爱眷侣,苦命鸳鸯。”
看看哭得不成人样的儿子,又看看梗着脖子满面不服的儿媳,仇夫人慢声问:“你能为了霍氏几年不纳二色,萧观身边多少妻妾环绕,二娘大婚不过三年,就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余下侍妾也有生养,他怎么还不知足、还要领新人呢?”
这简直无理取闹——
“真是要反了天了!”一声暴喝从门外响起,又迅速靠近,“你们还在这废什么话?”
康国公迈进门,一眼都没看儿子儿媳,只骂:“都滚!!”
霍玥急忙站起来,没空管震得发疼的耳朵,只顾拽宋檀先走。
两人还没迈出几步,便又听见康国公近在咫尺的怒喝:“都是我几十年惯的你,让你连皇子纳妾都敢非议。国公可纳八妾,我这就抬八个有名有分的良妾进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想纳妾,抬就是了,还说什么!”仇夫人分毫不惧,“六十岁快死的人了,吃了败仗死了儿子就当缩头乌龟,也不怕人再笑话糟蹋十六岁的姑娘!”
夫妻两人针锋相对,说出许多陈年旧怨,霍玥和宋檀赶着跑出了院门,还能清晰听见屋内的咒骂。
事已至此,并非他们能再插手。
两人惶惶然走回自己的院落,瘫坐在榻上,对视一眼,虽还都在急喘,却也一齐放松了下来。
虽然母亲还是说不通,但总归,萧观要了人,陛下松了口,今日之后,康国公府与人往来,就不必再背负“与萧观有血仇”的名声了。
只是宋檀还放不下母亲。
他做梦一般喃喃:“阿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其实,母亲说的……也不是全没有道理。”霍玥咬了咬牙,低叹,“你我成婚五年,至今无子,已是长辈宽容。如今把宋湄送出去了,你身边是没了人……”
她抬起头,双眼盈满了泪,直直看着丈夫,心里打算好:
若二郎果真对宋湄用了心,她不如早日再给一个丫鬟,一则为子嗣计,二则,家里剩下所有的丫鬟,加起来也不如宋湄一个,早早占上妾的位置,省得二郎真在外喜欢上什么“国色天香”的新鲜人,要带进来生儿育女!
“都说了,这不怪你。”宋檀立刻宽慰妻子,“送出去她一个,换来全家安宁,这岂是错?若你有错,那有人袖手不管,又算什么?”
“可咱们到底还没有孩子!”霍玥泪水涟涟,“大嫂又霸道横行,一寸不肯让,真叫她过继了孩子,咱们又成什么?”
宋檀看不得她这样,连忙起身过去,把她紧紧抱住。
投在丈夫怀里,霍玥忍着心酸,仰脸看他:“宋湄虽去了,剩下几个丫头里,我看,凌霄倒还合适。不如再择个好日子,把她收了房,等有了子嗣,咱们才能真正安心。”
说完,她放缓呼吸,一瞬不错地盯住宋檀的神情。
而宋檀蓦地想起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那个让他蚀骨快活的夜,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宋湄不是个木头人,第一次窥见到她真实的美……他又想起昨夜,宋湄穿着简单的翡翠衣、石榴裙,描眉画目之后,便如春日牡丹、夏日芙蕖般耀目,是人世间难以再寻的明艳。
而她这样妆扮起来,是为给另一个男人享用。
宋檀心口突地发疼,似被重重拧了一下。
怀中啜泣着、仰视着他的妻子,忽然也变得沉重、沉重。
这一刻,母亲的疯话又在他耳边作响:
“为求荣华富贵把侍妾送出去献媚仇敌,如此无能懦弱,枉生为人!”
刻漏声声,水珠砸下,一滴又一滴,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回荡。
即将三更了。
这个时辰……这个夜晚,宋湄她是不是又在萧观怀里……又在萧观怀里——宋檀紧抿双唇,听得见自己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她是不是又在萧观怀里——极尽献媚——
讨好承欢!-
太子在宋湄身边坐下。
李朝恩静静地退至远处,临走前发现杏娘不长眼色,顺道把她也带走了。
宋湄抱住琵琶,就当旁边没有人在,顺手拨弄起来。
她在想韩孟修。
韩孟修那么他对公主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对堂弟的死或许欣喜若狂,还想取而代之。
这样无情狠毒的人,公主在他的计划会发挥什么作用?
一声突然的问句打破宋湄的思绪:“公主可闹人吗?”
宋湄手指一顿。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太子问的不是华容。
没等她回应,太子自言自语:“本宫糊涂了。算算日子,要到新年才有反应。”
太子说的可能是胎动。
如他所说,他看过不少医书。
宋湄停下来,并不搭话,她能察觉到太子正一刻不停地注视着自己。
自从那次吵架之后,两个人各自用饭。太子去政殿,她在寝殿辗转,轻易不出去。
两个人很少遇见,也从没有说过话。
宋湄觉得,她与太子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平衡之中。
她不见他,他也不打扰她。
因为不见,所以和谐。
现在,太子要打破这份平衡了。
太子站起来:“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你。我想亲你,吻你,同你共赴巫山。”
在太子靠近的时候,宋湄以眼神比照了琵琶的尺寸,不及太子的腿长。
但这个琵琶有八斤六两。
太子在她身边弯腰下来。
宋湄把琵琶放下,握住了琵琶顶端。
太子的手臂从她臂下穿了过去,深长地吸了口气。
他的手落在宋湄腹部,靠在宋湄肩上,缓缓吐息:“六月,东宫的荷花开得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