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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第 71 章

    太子温言软语:“太医说你胎象渐稳……你身子不便,我想搬来与你同住。”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李朝恩在她身边待了这么久,她的一举一动,他一定每天禀报给太子。

    宋湄知道,太子是一个见缝插针的人。

    他或许以为,她心情好了,态度软化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来试探她的心意,想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与她回到以前那种日子。

    第二日宋湄起了个大早,刚用过早膳就被两个婢女拉到妆台前打扮梳妆。

    她最后选定的是一件杏色如意云纹锦缎裙,两个婢女都觉得有些素,但相比于前几日的日常居家服而言,穿上这样用料华贵又层层叠叠的裙子见人,在宋湄看来就已经是盛装打扮了。

    依着这个时代的规矩而言,即便今天是宋湄的生辰,她也并不能从一开始就享受宴会主角的待遇,还是要在第一时间先去老夫人那里请安和道谢。

    宋湄原本是打算先去宁寿堂见一见老夫人,却在临行之时接到老夫人身边侍女春香的通知,水榭那边都布置好了,戏班和女先儿过会儿就到,夫人直接过去就好。

    绯月听了这话后对宋湄笑道,“今儿清晨起风了,天气也凉了些,老夫人当真是体谅夫人。”

    宋湄却敏感的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今天不同于往日,算是有内宅活动的一天,不光她要过去给老夫人请安,萧家大哥大嫂,小妹和其他人也都在,若是今日都不用她过去宁寿堂坐坐,摆明了一碗水端不平。

    不论是书中描述还是宋湄最近的接触感知,都能看得出萧老夫人并不是这样的人。

    但宋湄还是依着老夫人吩咐去了水榭。

    水榭这里除了几个侍奉的下人之外再无他人,宋湄等了两刻钟功夫,只等来了萧峥一个,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春香站在一旁,看着萧峥和宋湄大眼瞪小眼,有些讪讪的道:“说,周家夫人刚刚得了诰命,太夫人带着大夫人和二姑娘去贺喜了,说是稍晚会儿就会回来。”

    萧老夫人自然也知道这事不妥,也知道有大半几率周家会留饭,但在现如今的情况之下,明显是去周家贺喜更为重要。宋氏这样一个出身的孙媳,无依无靠,误了生辰宴也不是大事,日后好言安抚也就是了。

    临到出发之前,萧琳琅有些不忍,难得主动在老夫人面前说话:“祖母,咱们当真不带二嫂嫂一同过去?”

    老夫人摇头道:“她那身子骨还是静养为宜。”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带宋湄出去。

    王姒也掩口笑道,“这次周家夫人得了诰命,各家夫人小姐都去贺喜,也算是大场面,她这样的出身,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连带咱们萧家也是要被人说嘴的。”

    萧老夫人虽然话没说得这般直白,心里也是有这样顾虑的,若是放在平常,会呵斥王姒说话起来总这么有口无心,让她少说两句,这会儿却什么都没说,也算是默许。

    春香原本以为老夫人贺喜完毕之后就会回来,可到了这个时辰仍不见人,便知道大概是被周家留饭了。

    她有些不敢去看宋湄的脸色,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来道:“厨房那边已经准备稳妥,春禧班也在一旁候着了,夫人是这会儿点戏传菜,还是过会儿再吩咐奴婢?”

    宋湄已经干坐在这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她想着自己下午没什么事,在哪儿坐都是坐着,都不打紧。可萧峥还有主线科考任务在身,坐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个事儿,便对春香道:“让厨房上菜吧。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也不必点戏了,让她们捡好的曲子清弹了唱来听听。”

    宋湄以前只在书里看过钟鸣鼎食的大家夫人不点戏文,只叫人清唱曲子来听,今日难得家中没人,她说了能算,便也依着书里的法子附庸风雅了一把。

    只是戏班之人有些误解了她想要简单听曲的本意,捡了一首最是清冷孤寂的哀婉曲子来唱,更兼入秋之后天气降温,倏尔一阵凉风刮过,吹得人身上泛起一阵冷意,也让这场原本就不热闹的宴席显得越发萧瑟。

    在这样一个本该是她生辰宴的日子里,萧峥成为了宋湄唯一的饭搭子。

    萧峥送上礼物后,陪着宋湄吃了一顿沉默的午餐。

    他原本计划下午要去书局选购先生提到的几本新书,看着宋湄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厅内,埋头吃着寿面,心中突然有些不忍:“我过会儿要去文汇斋购置几本书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外头散散?”

    自从宋湄穿越过来后,不是在船上马车上赶路就是在内宅养身体,虽然以前学习考试实习累了总会感慨,想要找一方屋子宅个三年五年不出来,可如今真让她待在内院这些日子不出门,反而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宋湄心里一百个乐意,面上却还是矜持道:“你一个人出门没个长辈跟着,也难免让人放心不下,这样也好。”

    若是放在平时,宋湄出门是要提前跟萧老夫人说上一声的,今天家里没人倒也方便了不少,宋湄就直接让绯月去跟周嬷嬷要车出门。

    周嬷嬷一听宋湄是要带着小公子去书局,立马笑得极是开怀。

    这新夫人还是上道儿,这就往贤妻良母的路子上走了,萧观一向看重这个养子,让他知道了一定喜欢。

    周嬷嬷十分有行动力的帮着备好了车子,又让杨胜跟着驾车出门。

    杨胜是萧观从前在家时候就用惯了的车夫,车技一流,这么多年跟主子出门从未没出过什么岔子,有他跟着宋湄二人也能放心一些。

    今天宋湄这套赴宴的裙装显然不适合穿出门去,这会儿要回房先换一套。

    回正院的途中,宋湄遇上了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大红色缎子制的新衣,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小鸭子一样,身后跟着一众乳母侍女,也是相当大的阵势。

    宋湄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宁寿堂请安时,王姒说孩子病着,后来她不再去宁寿堂请安,也一直没跟孩子碰面。

    “这是锐哥儿吧?”宋湄对于这样白嫩的小团子有着天生的好感,她蹲下身去,对着小男孩笑笑,“我是你的婶母。”

    小男孩拿疑惑的眼光看着她。今日正值学堂休了旬假,刚用过早膳没多久,李维就过来府上找萧峥讨论功课。

    萧、李两家是世交,交情可以追溯到祖辈时候朝堂为官的情谊。

    李维人品不错,性格也有趣,一进学堂就对萧峥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也很快跟对方成为了朋友。

    李维来过萧家多次,进萧家前院可谓是相当的熟门熟路。

    李维也从家中长辈口中听说了萧观娶亲的事情,问完了功课之后又眨了眨眼睛,对着萧峥问道:“你那新嫡母,为人如何?”

    “我也只见过一次。”萧峥道。

    “怎会?”李维睁大了眼睛。

    “听说是身子一直不好,祖母连她的请安都免了。”

    所以即便他日日都去老夫人那里请安,也没有见到嫡母本人。

    李维也知道,萧峥虽然悟性高,学问好,但本人是一个并不擅长处理亲眷关系的人,养父萧观如今不在家中,他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身份,在后宅当中若是不能做到事事妥帖,难免落人口舌。

    想到这里,李维不由对着好友提醒道:“即便新夫人不去老夫人那里请安,你也该抽空去正院请安才是,礼不可废。宋阚大哥的继母病了,还日日请假回去侍疾,你也该多长点心,别让你父亲在外为你操心不是?”

    萧峥也知道,就算是为了让父亲能安心在外打拼,他也应该和嫡母搞好关系,但宋湄不过才比他大几岁,回回还要依着见长辈的礼节,唤一声母亲,不免心中有些隐隐的排斥。

    说话间,钟嬷嬷走了进来,见到李维笑笑:“李公子来了。”

    李维的祖父曾官至正二品礼部尚书,前几年才致仕回乡,父亲和几个叔叔都在朝中有着不低的品阶,比萧家并不差什么。

    李维作为李家读书最好的孙儿,重点培养的第三代,萧家丫鬟婆子见了这位李家公子也都格外客气。

    李维也发现,老太太身边的几个嬷嬷见了他,比对萧家大公子萧峥更是客气尊重,态度也更好。

    想到好友如今在家中可能遭遇的处境……李维不由的皱了眉头,对着钟嬷嬷面上还是笑着应道:“来寻少渝讨一讨功课,少不得又给府上添麻烦了。”

    萧峥也问道:“嬷嬷此番过来,可是祖母那边有什么吩咐?”

    “后日便是二夫人生辰。”钟嬷嬷道,“老夫人让我提醒大公子一声,莫要忘了此事。”

    萧峥点头应了下来。

    钟嬷嬷走后,李维才对萧峥开口道:“这才放了旬假,你又有了休假的理由。话说回来,给新夫人准备生辰礼的事,你可有想法了?”

    萧观对这个养子一向关照,从前老夫人和其他长辈的生辰,都是早早叫人准备好了礼物给他,由他交送出去即可,从不让他在这些后宅琐事上为难。

    如今萧观婚假结束后急匆匆赶回京城,他自己都不知道宋湄过生辰的事,自然也没有提前叫人帮着萧峥准备好礼物。

    萧峥听了问话之后微微一怔:“如今尚且没有。”

    “送礼之事总要投其所好才好,若是送了那等不招人待见的蠢物过去,那便还不如不送。”李维摸了摸下巴,“你那嫡母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萧峥又陷入了思考后,李维才想起来,他刚才说只见过这位萧二夫人一面,估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新夫人的喜好。

    “说起来,我还没去拜见过二婶母呢。”李维想了想,道,“今天既然来了,也没有不拜见的道理,你跟我一起去吧。”

    乳母和丫头则是站在一旁一脸警惕,虎视眈眈地盯着宋湄,生怕她做出什么对孩子不利的举动。

    宋湄见此情形,大概也知道自己在这位大嫂口中的形象是怎样的。

    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婶母还有事先回去了,得空再陪你玩。”

    说罢,便转身离开。

    萧峥在车里等了一刻钟功夫后,才看到宋湄换了轻便的衣服上车来。

    她没有像往日一样刻意做了已婚妇人的打扮,只把头发换成了稍显俏皮的垂鬓分肖髻,用了银饰和珠花做了简单的点缀,一身雨过天青色纱裙衬得如玉的面庞越发的秀妍清丽。

    周嬷嬷一早就对杨胜说了此行目的地,车子出发不久后,就稳稳停在文汇斋前。

    两人刚刚刚走进书斋,就有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青年走了过来,对着萧峥用熟稔的口气问候道,“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萧峥一看也是跟这人早前相熟的,上来就直接道:“先生提到了几本新书,说是前些日子圣上褒奖过的,今日正好得闲,所以过来看看。”

    那青年也是个知时事的,一听就知道萧峥说的是哪几本书:“楼上就有,我带你过去。”

    萧峥点了点头,转头对宋湄道,“我去去就来。”

    宋湄看了一眼南侧有法律条文的相关书目,对着萧峥点头道,“我就在这边逛逛,你选好之后下来寻我便是。”

    萧峥眼看着男子要陪自己一起上楼,开口推辞道:“不劳烦了四叔,我自己上去就好。”

    这位白衣青年名唤李修然,论辈分是李维的叔父,萧峥也就跟着好友称呼一声“四叔”。

    这家书斋是李修然母亲的陪嫁,李修然偶尔会过来帮忙打理一些事情,萧峥和李维之前过来也曾遇见过他两次。

    “你不必跟我这般客气。”李修然好脾气地笑笑,“我今日得闲,不妨事的。”

    他将萧峥带去二楼找到相关书目后又走下来,看到方才那个青衣少女正在那里低头找书。

    李修然想起,方才萧峥身边的小厮唤她“夫人”,想来这就是萧观新娶的妻子了。

    他缓步走到宋湄身边,开口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宋湄抬头看了李修然一眼,想起刚才就是他在进门时候招呼的萧峥,估计不是店员就是老板。

    她冲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询问店中可否有民事纠纷相关的律法条文书目。

    李修然指了指一旁的架子,就见得这位萧二夫人道谢之后走了过去,从中取出和离相关的律法条文,走去柜台结账。

    李修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萧观成婚之时,他正巧有事人在外地,没有赶上萧兄的娶亲盛况,只是让家人代送了贺礼过去。

    这才过了短短几日,她就要买和离相关的律法书籍回去研究,对萧观的嫌弃之情可见一斑。

    从前和萧观一起在京城求学的时候,他见过好些世家大族对萧观婚配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也见过众多高门贵女对他的趋之若鹜。

    李修然眯了眯眼睛。

    这样刚嫁进萧家就要放弃萧二夫人身份的人,实属罕见。

    这个看上去的文弱秀气的姑娘,大抵也不是个寻常之人。

    冯梦书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眼神幽深,静静地看了宋湄很久。

    寒凉的夜色中,他说:“湄娘,那么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

    宋湄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或许是因为风雪太冷,以至于她浑身的神经都收紧起来,心脏砰砰直跳。

    冯梦书缓缓开口:“电冰箱,是何物?”

    宋湄通身一震。

    熟悉的字组成陌生的词语,且在书上找不到出处,这让冯梦书很难理解。

    他咬字很慢,继续问道:“还有……空调,洗衣机……又是何物?”

    第 72 章   第 72 章

    对面的冯梦书略顿了顿,伸手探入衣袖,拿出来一本边角打卷的册子——

    那是她写的杂记。

    宋湄脑子一阵嗡嗡。

    一瞬间,回忆如檐外被风吹拂的雪丝一般,狂涌而来。

    炎炎夏日,她在宋府的闺房里热得浑身冒汗,贴在凉席上翻来覆去地摊煎饼。

    她找到一本空白的册子,在上面写道:“来到这里的第十四天……要是能有空调就好了。”

    宋湄并未察觉到她的话有什么歧义。

    在正院过得开心,又不代表在世子院里不高兴。

    只是今日侯夫人屋子里都是女眷,说说话,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侯夫人又总是和颜悦色的,还夸她。

    宋湄找到在家时的感觉,如鱼得水一般。

    她本来就迟钝,萧观又喜怒不形于色,更加不可能发现那掠过一瞬的心事。

    她慢吞吞地走着,自顾自说话。

    讲完后,又好奇萧观。

    “夫君今日如何,有没有发生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萧观没有碎嘴的习惯,因此只是用“没有”来推拒了。

    但这次宋湄刨根问底,没让他给糊弄过去:“没有,怎么会没有。就算没有趣事,说些别的也好啊。”

    不止纠缠,她还挽着萧观的胳膊,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开导他。

    “夫君,家人就是要互相陪伴关心,往后你每日忙公事,我在家,如果你不多跟我说些话,我们岂不是一点交集也没有了,那多无趣啊。”

    说罢,宋湄又给萧观讲述他们宋家的状况。

    她爹也是做官的,但只要在家,多的是外面的事和她们讲。

    这样,即使家人不时常在一起,心却是连在一起的。

    内宅一亩三分地,就只有那些事,偶尔听听那些朝官的趣事,也是丰富多彩。

    萧观听着,知道宋家热闹气氛好,可他始终是不习惯。

    不习惯和另一个人说太多的话。

    不习惯分享喜怒哀乐。

    他只习惯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闷久了,事事都成了陈芝麻,变得黯淡无味。

    他不喜欢自己说太多,但是又觉得有宋湄在一旁滔滔不绝是不错的。

    宋湄还在努力开导他。

    却听萧观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还说:“就算我说,你也会觉得无趣。”

    宋湄看向萧观,表情很奇怪。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再说了,我是为了跟你多说说话,不是为了听故事。”

    这一瞬间,萧观的心像被什么碰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像是安静独处时,突然被宋湄闯了进来。

    她和他有着全然不同的行事章法。

    萧观没说话,宋湄也不说了,眼睛盯着他,两个人以奇怪的姿势不断往前走。

    最终,萧观败下阵来。

    “今天……”

    他刚开口,余光就看到宋湄的表情突然焕发新神采,显然惊喜极了。

    原来她没指望能说动他呢,所以才会这么意外。

    她反应这样大,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等待他的故事,让萧观再不满足她都不好意思。

    他简单地说了些能说的事,让他来看,实在无趣,平淡如水。

    可宋湄听得津津有味。

    还追着他问:“别人说你不同了,你没问是哪里不同吗。说不定是夫君又长高了呢。”

    萧观摇头。

    刚要再说句别的,宋湄忽然提起那个他只提过姓的名字。

    “礼部萧郎是萧卿之吧,你们不熟么?他是个很好的人呢。”

    萧观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表情也正色了。

    “你认识他?”

    这时候两人已经回到栖迟居正房了,一左一右坐下来,宋湄侧身朝向萧观。

    一股脑说着:“自然是认识的,他是蔷月的哥哥,还曾给我们画过许多的画。他待人温和,还有趣。”

    “嗯。”

    萧观面无表情。

    宋湄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她的三个闺中密友,因为关系亲近,她们的兄弟姐妹她也都认识。

    让萧观听着,感觉她好像五湖四海皆兄弟一样,结交广泛。

    实际上宋湄朋友并不多,从小到大也只有三个。

    她不常出门,只在友人家走动,因此顺带结识了一群兄弟姐妹。

    萧卿之在外美名远扬,素有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但其实私底下喜欢上树下水,摸鱼掏鸟。

    宋湄在萧家时,萧蔷月就喜欢带着她追随着这个哥哥。

    萧卿之如今二十五,比宋湄大六岁。

    她幼时娇憨文静,萧卿之就喜欢逗她这个小妹妹。

    宋湄还说了许多有趣的事,语气丰富,面容生动。

    可不论说什么趣事,都没能带动萧观和她一起沉浸其中。回来时绕道去了趟东市,买了两个羊肉胡饼,她让马车行的慢些,到家前刚好将两个胡饼吃完。

    心情甚好,她一路沿着青石板朝房间走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郎君回来了!”管家快步通传。

    宋湄回身站定脚步,见管家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青年男子,淡色长袍观得身姿挺拔,周身儒雅风度。

    正是她的亲兄长,宋湛,最近正在国子监读书,今日是每月的休沐日,他才得以回家。

    “阿兄!”宋湄见到他熟悉的面湄,飞奔过去抱住他,撞进他的怀里,眼泪夺眶而出,她有些不好意思,脑袋埋在他的身前,用他的前襟擦了擦,声音瓮声瓮气的。

    “阿兄,我真的好想你。”

    宋湛面露无奈,温柔的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和煦,“阿兄也想你了,你看看你,都多大了,还哭鼻子。”

    宋湄是真的忍不住,对于家人来说,或许只是短短一月未见,但对于她来说,加上前世当鬼被困裕王府的时日,已有七年多未见。

    前世她嫁入裕王府,宋湛同年参与科考,得了个八品县官,他前去赴任,直至她千秋宴上中镖身亡,兄妹便再没见过面。

    “好了,好了,你这丫头,还不先放开你阿兄。”不知道宋母什么时候过来的,解围道:“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快先回去洗漱一番,在来见过父母。”

    “好。”兄长应下,她才恋恋不舍的放手。

    “宋湄从小就喜欢黏着她阿兄,这宋湛才去书院学习一个月,回来就想成这样,这要是以后嫁了人不长回门,再见面可不得被泪淹了。”宋母笑着说。

    “才不会呢!”

    左相借着这个话头,又提起为她择婿一事,三个人选又被重复提了一遍。

    她很是不愿,“父亲,长幼有序,阿兄尚未娶妻,我不好先他一步吧。”

    “你兄长亲事不急,你的亲事急。”

    前世今年五月初,与戎国交战时,镇远侯府主将少将接连受伤,向朝廷递了密折,希望明帝派来新的主将。

    自从三年前裕王重创戎国后,戎国一直安分守己,偶尔盗贼越境行窃,很快就被抓到了。

    山高水远,主将少将受没受伤无法探查,但此次镇远侯府想将军功赠予未来储君,众人皆知。

    镇远侯府本来坚定的支持燕王,但与齐王结有姻亲,现在不知该支持哪方,所以没有偏颇的看着二王相斗,

    前世燕王与齐王为了争夺这次机会,私底下斗争不断,最后明帝谁也没选,派的裕王前去。

    裕王得胜还朝,用的就是这次军功求娶的她。

    如今裕王还没出征,距离赐婚还有四月有余,倒也不用这般着急。

    左相使了眼色,家仆依次将三个卷轴打开,“画像我都取来了,你先看一眼。”

    宋湄认真看了一遍,这三人湄貌平平,就连左相最看好的王元济,顶多算是中等,她把画像合上,失望极了,“这三人我都不喜欢。”

    “一个看得过眼的都没有?”左相又将画像打量一遍,“到底不是出自名画师手,这画中人物面湄僵硬,毫无神采,要不然见见真人,定是好看许多。”

    宋湄兴致缺缺,“不必见了,画师又没有故意将人画丑,底子就这样,真人好看不到哪去。”

    左相眉头一蹙,“近日你与裕王见过几次,”

    “难道你心仪裕王?”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专注,以及有着不易察觉的游离。

    他不说话,给宋湄一个人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不少的水。

    宋湄单方面的以为,今日和萧观培养亲情氛围的时间足够多了。

    然而在屋外,看不到两位主子神态的表情的人,却以为屋里的情况不妙。

    两人回房之后,坐一起说了不短时间的话,可全程几乎都是少夫人的声音。

    世子虽话少矜持,不至于拢共说不到五句话这样见外。

    因为少夫人说得太久了,总让人忍不住想,是不是世子并不喜欢听这些。

    甚至揣测,他对宋湄分享的故事没有了解的兴趣。

    这是多么残忍的冷漠。

    连萧观身边的人都担忧,更不用说宋湄身边的人了。

    小柳氏她们和宋湄一样,已经习惯了宋家那上下和乐一气的氛围。

    从未见过萧观这样沉默的人。

    见他不搭腔,都怕他是个没有好奇心也没有同情心的人。

    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也就罢了,怎么对自己夫人也能如此呢?

    遇见这样的,以宋湄的性子,往后漫漫时光该多难受啊。

    一群人忧心忡忡,然而待那两位神离貌也离的主子说完话,洗漱进了床铺,又是另一番景象。

    宋湄没介意萧观只听不说,萧观也没发觉出自己反常。

    两人钻进被窝,一如往常地紧紧挨在一处。

    本来萧观没动静,宋湄喜欢上了他搂着她的感觉,自觉地拉着萧观的手臂,牵着绕到她身后。

    这姿势一旦成型,两人之间几乎没有间隙。

    宋湄食髓知味,越发肆意,比之前更亲近。

    她的脑袋枕在萧观胸膛上,几乎贴着他薄削的下巴。

    这温暖舒适的一刻,宋湄想起今日二婶娘想给沁妹妹找夫婿的事。

    想得越是清晰,宋湄越觉得,她这夫君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

    不由得又抱紧了点。

    萧观像是被什么捆了起来,想推她别这么黏,忽听宋湄感慨。

    “如果没有祖父定下的婚事,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嫁给夫君。”

    萧观愣神,内心似乎紧了紧。

    “何出此言?”

    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难道想说,如果不嫁他,她就会嫁去萧家?

    宋湄快快地把今天的事说了。

    原来如此。

    萧观眉头舒展,心神松弛。

    走神期间,他的手不知不觉按了按宋湄腰侧的软肉。

    忽听一声轻哼,胸膛蓦地紧了紧。

    他低眸看去,看到了她闪烁的泪花。

    宋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痒意直钻心,害她泪花瞬地就冒了出来。

    四目相对,静静对望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萧观侧身翻坐起来,又朝她覆了下来。

    宋湄的心都要跳停了。

    她不由自主闭上眼,随着萧观的凑近,隔着眼皮似乎能看到一层朦胧的黑影。

    那黑影彻底将她遮挡,带着灼热的气息。

    不知道这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似乎天地一瞬,万物归寂。

    又似翻江倒海,狂涛涌浪。

    直到柔软的唇碰到她的面颊,这一切又更为汹涌。

    宋湄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她还没发现萧观的不对劲,但自从他主动靠过来以后,她就感觉到了。

    他有心事。

    他的心事化作了力量,施加在了她身上。

    宋湄分心没一会儿,就再也没心思走神了。

    她不断推搡萧观,求饶,然而他今天格外不同。

    被紧紧吸着,宋湄说话都说不清楚。

    浑身力气和清醒都顺着那被萧观吸走,她推他,反被按住手腕。

    宋湄颇有些莫名其妙。

    她后悔地想着,今天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或者做错了事,惹得萧观一改往日的松散。

    “夫君……够了。”

    宋湄浑身发烫,像生了热病一样酸软,头脑也晕乎。

    她感觉到萧观松开了她,但或许是姿势维持得太久,她已经麻木了。

    刚要喘口气,却又迎来新的危险。

    那松开她手腕的手,并不是为了放开她。

    萧观仍占着脆弱处,与此同时,她被慢慢地打开。

    宋湄浑身僵硬,忘记动弹了。

    眼睛失神地盯着帐子顶。

    她再也没有秘密了。

    原来除了画册里那些可怕的画面,还有许多更可怕的事。

    她有些后悔睡前喝了太多的水。

    被萧观像面团一样搓捻按揉,宋湄羞得举手捂住了脸。

    萧观虽是施为的一方,状态却比宋湄好不了多少。

    他呼吸声渐乱,拿出湿淋淋的手,捏着宋湄扭躲的手腕。

    两双迷蒙的眼对望,千思万绪,纠纠缠缠。

    萧观盯着她的眼睛。

    “现在呢,准备好了吗?”

    宋湄咬着嘴唇摇头,越摇越快。

    连连摆头表示自己没准备好。

    她感觉自己现在已经很难受了,根本没法承受更多。

    她只想远远逃离,离他远一些。

    萧观收到了拒绝的答案。

    可是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宋湄说没有,他就收手离去。

    这次,萧观变得绝情。

    他对宋湄的拒绝置若罔闻。

    白色里衣轻飘飘地落在脚踏上。

    这么个有心眼的人到了危难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太子最近到底在干什么,警惕心变得如此之低?

    宋湄略微思考一瞬,果断掉头去追皇帝。

    边走,边对几位宫女下命令:“你去向李令宫汇报这件事,要尽快,事关性命!”

    宋湄坐上轿撵,深吸一口气。

    她试着推演了下皇帝看到真相的结果,结果发现那不忍直视。

    如果太子没能及时赶到呢,她该怎么办?

    宋湄越想越觉得可怕。

    第 73 章   第 73 章

    皇帝的轿撵停在凤藻宫外。

    明明是新年夜,凤藻宫宫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亦听不见热闹的人声。

    陈寺上前敲门。

    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宫女把门打开。神情呆滞的宫女看见他们脸色一惊,下意识就要转身往里走。

    皇帝叫住她:“不必打扰皇后,朕进去看她一眼就走。”

    凤藻宫的宫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皇帝的轿撵入了宫门。

    宫女不得不停在宫门口,时不时地回头看向宫里,心中焦急。

    窗户半开着,随着开门,穿堂透出一道暖风,树叶的沙沙声卷起她额角的碎发,步摇微微晃动,独留宋湄垂眸沉思。

    那日的斗诗不过是父亲择婿的文采试探,哪有什么彩头?

    若非说有彩头,那便是她的婚事。

    以萧观的才智,绝不会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他几次三番阻拦,如今又说出这话。

    目的不难猜测。

    他还是贼心不死。

    静和县主温柔替她理了理碎发,坐在她身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和我说说,他都同你讲什么?怎么这般闷闷不乐?”

    宋湄指尖冰冷,握住白瓷杯盏,汲取杯中茶的余温,却无法达到温暖的目的。

    自重生后,萧观经常出现在她面前,发生了许多事,细说起来内湄繁复。

    但总结起来,只有一个目的——

    “他想娶我。”

    静和县主瞪大双眼,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什么?”

    宋湄抿了抿唇,再度抛出这句,“他说了很多,总结来说,就是他想娶我。”

    长安高门贵女眼中,裕王萧观湄貌俊朗,颇有才学,待人和善,若能嫁入裕王府,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前世的她也是这般想的。

    从初见就牵动了她一整颗心,她全部的少女心事都与他有关。

    他出征,他牵肠挂肚。

    他得胜还朝,军功求娶。

    婚后情谊未减分毫,待她极好,满腔柔情蜜意,琴瑟和鸣。

    若非图穷匕见,她很难发现这都是利用。立政殿内。

    端坐在凤椅上的皇后陈氏一身华服珠翠满头,她看起来保养的极好,皮肤白皙细嫩,只是现在神情不悦,一双美目阴冷,完全不顾身份的怒骂。

    “混账!这点事都办不好,还想威胁本宫!”

    皇后自从知道陈豫引天火烧太庙,整日提心吊胆,一晚上连两个时辰都睡不上,镇远侯远在肃州,出事当天她就派人传信,不知道现下收到信没。

    萧观站在外侧汇报,内侧燕王跪坐在皇后身边,埋怨道:“阿娘,三舅舅好糊涂啊!”

    “惹出这么大的祸,不止连累你我,陈氏阖族上下都朝不保夕。”皇后眉头紧锁,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燕王道:“他想见我和阿娘,一定是为了陈家的丹书铁券,只是……”

    他抬眸看了下萧观,没有继续说。大理寺内半晌没有言语。

    郑同舟只觉得他气势逼人,大滴大滴的冷汗,

    抬头瞥他一样,想起那人在左相府的光景,衣着打扮用心,还提前准备诗词,大放异彩,他一介鳏夫哪里配的上的宋湄,竟敢痴心妄想。

    “你去全城的铁匠铺问问,陈豫打铁的石矿是哪里产的?”

    郑同舟不解,“为什么要问石矿?这案子不是人证物证俱全吗?”

    “这么多废话,本王让你去就去。”

    只是丹书铁券一出,虽能保陈豫一命,但他怕是与太子之位无缘了。

    此事严重伤及皇家颜面,若是陈氏用丹书铁卷救他,就相当于与皇家颜面作对,陈氏这个本就不牢靠的靠山,即将土崩瓦解。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立政殿,皇后若不求求情,会引得族人不满说她冷心冷血,若她去求情,怕是陛下早就想借题发挥,将她废掉。

    她知道,她不是他想要的皇后。

    陈豫是陈家幼子,自小被宠着长大,脾气骄纵不说,还总惹祸,陈家是行伍出身,二位兄长都镇守边关,长兄继承了镇远侯爵位,次兄骁勇善战,他觉得边关苦寒,哭着喊着要留在长安。

    一直以来皇后护着,当工部侍郎也是尸位素餐,前段时间主动出谋划策让燕王修缮太庙,本以为他是成长了,没想到是篓子捅大了。

    见萧观还杵在外面,皇后先让他退下,母子二人继续密谋。

    从立政殿出来,他脑子里就在想陈豫所说的“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此时命悬一线,“那东西”若不是能对皇后和燕王产生极大威胁,不至于让他当底牌。

    在大理寺牢房时,他想套话,陈豫对“那东西”讳莫如深,半点探究不得。

    他只好先乘马车打算回大理寺,上车前,他去查看了东北角的刮痕,已经修补好了,半点看不出痕迹。

    回想起宋湄仔细探查时的认真模样,不禁嘴角弯起弧度,真是可爱极了。

    一进大理寺,寺丞郑同舟就将天火烧太庙案的卷宗送来,“此案已经查明,是陈豫故意用铁棍引来天火,烧毁太庙,人证物证俱全,当属十恶不赦之谋大逆……”

    罪名内湄心照不宣,相当于阎王按照族谱索命。

    “他还是不肯认罪吗?”萧观眸光越发沉郁。

    “还是不肯。”郑同舟回答道。

    “他交代犯案动机了吗?”萧观又问。

    “没有。”

    “你不愿?”若是两情相悦应当是欢喜极了,但观察她郁郁神色,倒是十分烦忧。

    “不愿。”她一直视静和为闺中密友,心事自然会与她说,“非常不愿。”

    宋湄长叹一口气,“我知道你想说他很好,可我就是不愿。”

    “他好与不好与你喜不喜欢没有必然联系,不是一个好的人,你就需要喜欢。”静和这话说的温柔而坚定。

    “我只是担心,”得了静和的支持,她仿佛有了些底气,只是双手交握紧紧扣着,掌心浸满汗水,有些害怕,“可他毕竟是裕王,若是……若是去求了陛下圣旨赐婚,那边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前世如此,怕今生故技重施。

    “能和我说说,为什么不愿吗?”静和见她面色为难,又露出惊恐的神色,定是另有隐情。

    宋湄踌躇再三,重生一事本就毫无根据,她若是说前世发生种种,而且事情涉及储君之争,怕是会吓到她。

    “那日在疏桐院晕倒,我曾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我对裕王一见钟情,抛下女儿家的矜持,对他穷追不舍,后来他应是被我的执着真心打动,让我如愿满心欢喜的嫁入裕王府。”

    宋湄说完这话,找出手帕攥在手里,擦掉手心的汗,趁机偷看了下静和的神色,想知道她是什么反应。

    “你喜欢裕王?还想嫁给他?”静和眼睛刷的一亮,惊讶的神色溢于言表,“那你继续说说,你嫁给裕王后是什么样?”

    见她这表情就知道她定是想歪了,宋湄无奈纠正道:“是梦里喜欢裕王,是梦里嫁给裕王。”

    静和顺着她的话说,笑着附和,“是是是,是梦里。”曲宋池畔叫喊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三人放下茶点站在窗边,宋湄还是像没骨头似的倚在美人靠上,白皙纤长的颈泛起莹润的光泽,金色阳光的映衬下,肌肤白腻如瓷。

    “濯雪,月娘,你们看,一直领先的九号船怎么忽的慢了下来,反倒是旁边的十一号船追了上来,好像要把九号超过去了!”静和县主指着池中说道。

    十一号指挥有素,齐心协力,动作整齐划一,看起来颇有反超的倾向,九号那边跌了鼓槌,敲鼓之人赶紧拿出备用鼓槌,努力稳定节奏,但不难看出已经有些乱了。

    十一号龙舟反超的一瞬,曲宋楼爆发了巨大的气馁声,呼号叫骂声瞬间而起,一小部分人开始胜利的欢呼。

    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十一号一举拿下本次比赛的魁首,在终点处欢呼着。

    这场景很熟悉,宋湄忽然想起,关于这场龙舟赛,前世在曲宋楼是有赌注的,当时确实是一支冷门的龙舟队得胜,就是十一号。

    早知道她就去楼下个注了,还能小赚一笔,真是懊悔。

    “真是精彩。”秋月眸中感慨万千,不禁感叹道,“多谢二位娘子盛情邀请,不然月娘怎么会有几乎看到如此精彩的比赛。”

    她自从和家人走散后,寻亲未果,反被卖到扬州当瘦马,辗转流落多人之手,最后被卖到长安,被花满楼的老鸨买下,成了名满长安的都知娘子。

    自从深陷贱籍,她就像是商品一样被人买来赠予,男子觊觎她美貌,女子妒忌她招风,从未想过有能有人真心待她,十几载颠沛流离,最后竟在长安贵女眼中看到真心。

    “月娘,怎么又开始客套了?”静和县主道。

    秋月真心道:“我是真心感谢,若不是县主创办明礼堂,我恐怕穷极一生也无法再踏入学堂。”

    “我当然知道你是真心,我们也是真心待你,这话以后莫要再提。”静和县主道。

    秋月笑着应下,“好好好,都听阿妩的。”

    午时刚过,曲宋池畔的龙舟和游人渐渐散去。

    秋月回了花满楼,静和县主回了明礼堂,宋湄独自一人在包厢里待了会,欣赏着曲宋池的风景,暖风融融,绿柳茵茵。

    曲宋池龙舟散尽,余一个船夫划着小船,到池中打捞遗失的鼓槌,许是打捞的过程中没站稳,船体晃晃悠悠,沉沉浮浮……

    前世她曾和萧观乘画舫游曲宋池,那是成婚后第一个月,两岸绿柳如烟,池水清澈,岸旁还有几对鸳鸯在打瞌睡,将将苏醒时懵懵的。

    那日穿的是件嫩绿色的纱裙,很是应景,她没骨头似的依偎在他的怀里,贪恋着他温暖的怀抱。

    萧观揽着她的纤腰,留恋着缱绻滋味,长臂一揽,轻松的将她抱坐在腿上。

    宋湄猝不及防,脸颊刷的一下就红了,挣扎着要离开,但是越挣扎他抱得越紧,纱裙和布料相摩擦,摩擦生热,某些地方开始升温变化。

    等她发现时,说不出是羞耻还是害怕,仿佛浑身血液直冲天灵盖,挨着他的身体坐立难安。

    下意识的想躲,情愫丝丝密密的缠绕上来,她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耳畔是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着情欲,“濯雪,别乱动。”

    温热的气息划过耳畔,她闻言真的一动不敢动,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框,身上都浮起淡粉色,紧紧咬着下唇,“你也别乱动。”

    “这个梦,很真实,真实的就像是我的前世。”她继续说道,“起初婚后琴瑟和鸣,他不纳妃妾,不蓄宠婢,也没有外室,是我所求的一心人,旁人羡慕不来的好姻缘。”

    “那后来呢?”静和单手托腮,一手执杯,目光一错不错的落在她身上,专注认真。

    “婚后第二年,我身中暗镖,伤及心脉且镖上有毒,苦苦挣扎两日后,血尽而亡。”

    “哐当。”静和手中的茶杯应声坠地,表情凝固,愣在当场。

    回想起那时,宋湄还觉得心口隐隐作痛,眼尾微微泛红,乌黑的眸子氤氲水汽,面前人的面湄逐渐模糊起来。

    一见钟情是算计,御前求娶是算计,就连……就连她遇刺身亡,也都是算计。

    她一直以为她会是他相依相伴的妻子,却没想到她是他的弃子。

    想到这里,宋湄真的忍不住了,委屈心痛夹杂懊悔怨恨,眼泪夺眶沿着她瓷白的脸颊滑下,大颗大颗的滴在木制桌面。

    “或许这梦就是命运给我的暗示,暗示我要是嫁入裕王府,就是这样的结局。”

    静和听她诉说心疼不已,将她抱在怀里,宋湄埋在她的颈间抽泣,浑身轻颤,“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

    这场姻缘本就是利益驱使的算计,她是受害者,被算计误了终身,又误了性命。

    这样惨痛的经历,叫她怎样面对萧观呢?

    要不是看在他是未来皇帝不能得罪,这几次相见都不会给他半分好眼色。

    “没事了,没事了。”静和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濯雪你这是被噩梦魇住了,我外出云游之时,在幽州北都的白云观见过一道人,听说他尤其擅长化解梦魇,不如我飞鸽传书将他请来帮你看看?”

    太子一身玄色大氅出现在殿门口,很快大步来到榻前,在宋湄身边跪下:“父皇,儿臣来晚了。”

    宋湄敏锐地注意到,崔姑姑和那个假皇后微不可见地放松下来。

    宋湄也是松了一口气。

    正主终于来了,那么她就不用费尽心思遮掩了。如果太子都没办法处理,那今天是真的完了。

    太子的衣袖宽大,落下时正好盖在宋湄手上。

    宋湄觉得有点痒。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的手从袖子那边伸了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暗暗挣了挣。

    太子的手握得更紧了。

    第 74 章   第 74 章

    顶着这么多人的视线,挣扎的幅度也不宜太大。

    宋湄索性任由太子这么握着。

    然而就在她放弃挣扎的时候,太子骤然松开了手。

    太子俯身,以额叩地:“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此事事关重大,儿臣请父皇屏退左右。”

    皇帝蹙眉太子,陷入沉思。偷溜回府的宋湄都能想象到,萧观在竹林等了半个时辰却计划落空,该有多恼怒。

    想想就很是快意。

    她本想先去见父母,却都不在府内,左相入朝议事尚未回府,母亲去普元寺还愿也未归,只好先回自己房中休息。

    次日她在府中睡到日上三竿,养足精神开始捋前世之事。

    前世今天她特意到裕王府登门拜访致谢,裕王这人还故意出府,外出巡查军营,明明那日不是他当值。

    现在想来,这不明摆着的欲拒还迎吗?

    这狗男人。

    将她的心思拿捏的死死的。

    同样的错误她可不会再犯第二次。

    刚用过午膳,左相便派人来请,“娘子,主人派人请您去趟前院。”

    昨日赏花宴上的热闹她没看到,但按照前世记忆,应该大差不差,明帝授意平阳长公主设宴,名为赏花,实则为诸皇子择妃,总归是有些收获的。

    果然,左相面色不好,和她分享了今晨最大的消息——

    明帝一道圣旨,将镇远侯府嫡长女陈若仪赐婚与齐王为妃。

    对了,和上辈子一样。

    皇后和燕王与贵妃和齐王斗争太甚,这是皇帝为了平衡朝堂下的一步棋。

    圈地自相残杀。

    镇远侯府已两代为后,太后与皇后皆出身于此,今日之前一直都是燕王一党。

    镇远侯府成年嫡女只有陈若仪一人,燕王曾许诺,若他日登基,必然让镇远侯府接续三代为后的荣光。

    前世燕王巫蛊之祸在狱中自尽,齐王起兵谋反兵败自尽,得渔翁之利的裕王本就记在皇后名下,登位后定会尊陈皇后为太后。

    相比当初送入宫内的三位美娇娘,应是镇远侯府的女儿胜出为后,毕竟结成姻亲,远比口头上的结盟牢固。

    百年侯府的荣光,不过是堆砌红颜枯骨。

    朝堂上燕齐二王的斗争,左相向来不参与,也深知双方都想拉他入伙。

    如今宋湄及笄,亲事未定,要是在此事上做文章,怕是未有之大危机。

    “对于女儿的婚事,父亲可有想法?”宋湄敛睫,旁的闺中女子对于婚事大多是羞涩期许,她却很是不安。

    宋湄是左相嫡女,他还记得初为人父时的欣喜,一转眼都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可有心仪之人?”

    “未曾有过。”宋湄面上浮起几分女儿家的娇羞。

    前世的她刚从裕王府回来,被问及时面色绯红,满脑子都是那日初见裕王时俊朗的身姿。

    她不敢说,但又怕错过此次机会便再说不得,吞吞吐吐道:“女儿……女儿心仪裕王。”

    裕王……那个生母早亡,养在皇后名下,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

    左相面色一沉,眉心凝重,“如今形势不朗,裕王身为成年皇子,身有军功却不争不抢,朝堂势微,难保不被卷入其中。”

    片刻之后,皇帝起驾回承天宫。转眼就到了端午节,宋湄找来几块绿色的布料,裁剪成香囊,外面绣上艾草花纹,里面塞上艾草,好闻又好看。

    她不擅长女红,前世送给萧观那个花样潦草的桃花,还是她在绣了十个里面选得最好看的一个。

    女红的兴致刚起,就被手艺水平打击到了,她暗暗想着,下次去明礼堂的时候,一定要和那里的女夫子学习学习。

    勉勉强强艾草香囊做好,她不嫌弃自己的杰作佩戴在腰间。

    听说曲宋池要举办龙舟赛,宋湄早早就在曲宋楼二楼订好了位置,正好可以全览曲宋池。

    静和县主和她到这时,曲宋池畔站着无数的郎君娘子们,明媚鲜活,年轻靓丽,似有无限生机。

    曲宋楼位于曲宋池的西侧,龙舟在南面停靠,终点在北,几十名精壮的郎君半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肌肉。

    高台上一声令下,顿时鼓声震天,划船的郎君们喊着号子齐齐发力,十几只龙舟一同北上,谁也不服谁的相互追赶着。

    “县主,你看好哪支队伍?”宋湄趴在美人靠上,纤细的腰身勾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似懒猫般勾人,手里一把团扇抵在鼻尖,娇俏可爱。

    “前面那几支队伍不相上下,看起来都有夺魁的希望,”她向门口处看了看,“怎么秋娘子还没到?”

    宋湄站起身来,眼神却还落在池中的龙舟上,依依不舍道:“我出去找找,看看是不是找错包厢了。”

    刚下楼走到大堂,就见到身戴帷帽的秋月被几名衣着华美的郎君围堵着,她背靠在朱砂色的柱子,四面都有防守,歹人们伺机上下其手,她哪边都逃不出去。

    端午佳节出来游玩人多,就算她招呼掌柜过来,这些人掌柜惹不起,拿这些人无可奈何。

    除非报官,只是报官太慢了,今日路上都是车马游人,等明府派衙役过来,人都不知道被带哪去了。

    她回首嘱咐汀兰道:“那几人咱们打不过,一会我趁乱挤进去拉着秋娘子就跑,你负责拦住一阵,量力而为,打不过就跑,汀芷你不会武功,你就和我们一起跑,注意一定不要受伤。”

    宋湄一巴掌呼在为首那人的肩膀,那几人不认识她,以为来找秋月的也是欢场女子,几个周围将她们也围了进去,说起话来荤素不计,几句话就气的宋湄脸颊涨红。

    见她红了脸,这几人越发兴奋起来,秋月又努又气,半拉起帷帽,水眸欲泣含泪,“宋娘子……”

    宋湄想与之理论,这几人却故技重施,佯装醉酒实则将她身边的位置都站满,攻守兼备,让她退无可退。

    闺阁女子力气本就小,她住秋月的手腕刚想转身就跑,却见各处都有防守。

    汀芷和汀兰一左一右护在她的身边,几番挣扎下,汀兰找准机会,一个借力,先将宋湄推了出去。

    事情发生的太快,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一道大力推出重围,她是侧身出去的,来不及更换重心,还没注意脚下的裙摆,一瞬重心失衡。

    完了完了,要摔到了!

    还是当众摔倒!

    可真是丢死人了!

    被萧观一打搅,宋湄没了去东市逛街的心思,让人套了马车就回府。

    刚进门,就见到兄长站在院中,她提着裙摆快步上前,语言轻快,“阿兄你回来了?”

    “今日是端午,国子监放了假,上午我和同窗一起去曲宋池看龙舟赛来着,这不刚到家见了阿耶阿娘。”宋湛说道。

    “你也去了看了龙舟赛?”宋湄回想了一下,没在曲宋楼见到他,难不成他一直待在包间里没出来?“我也去了,怎么没看见你?”

    “前几日忙忘了,没在曲宋楼订上位置,便在池畔看了会热闹,”宋湛一身白色长袍,暗绣兰花纹饰,低调又不失雅致,他试探道:“听说曲宋楼今日押注,裕王拿了头筹?”

    “是啊!”一提起这事宋湄就觉得懊恼,明明她早知道十一号会赢,竟然没想起来去下注,“满满一大盘的铜钱,得有好几贯钱。”

    “你在曲宋楼遇见了裕王?”宋湛敏锐的捉住话里的讯息。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她压低声音和他说:“我是见到他了,但请阿兄帮我隐瞒,最近不知为何总是能遇见他,要是阿耶阿娘知道了,又该担心我了。”

    “阿兄也担心你啊!”宋湛在外读书,一回家就听说父母在为小妹择亲,择亲人选尚未定下来,但听说她近日总是频繁去见裕王,“你和我说实话,真的是偶然遇见的?不是你主动去见他的?”

    这话是阿娘托他去问的,阿娘怕自己问她不肯说实话。“啊——!”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接触倒是有些温热。

    清浅的呼吸声伴随着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心。”

    纤细的腰身被长臂揽住,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的匝在她的腰间,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掌心的温度传来,具有十足的侵略感。

    宋湄小心翼翼的抬眸,映入眼帘的是张熟悉的面湄,“裕王?”

    宋湄一想到萧观脑袋就嗡嗡疼,长叹一口气,就差发誓般认真道:“真不是,我对裕王无意。”

    “那就好。”宋湛明观松了一口,嘱咐道:“那你近日躲着点裕王,别让他总来找你。”

    她当然想这样,只是这裕王总是神出鬼没的,加之她现在怀疑萧观也有上辈子的记忆,平日动向与前世不一致,导致她没法控制。

    自从工部侍郎陈豫在大理寺狱中自尽,皇后被禁足,镇远侯被降爵一等,燕王便闭府不出,燕齐二王的斗争表面上进入停滞阶段。

    裕王萧观身为第三方势力,不知道如今充当什么角色,让人猜不透。

    皇后素衣脱簪跪在御前,手捧陈氏丹书铁券时,泪涕俱下言明陈豫已被逐出家谱,陈豫之祸不应牵连陈氏家族。

    明帝明观动怒,甚至起了废后的心思,后来是长居佛堂的太后出面,才堪堪保住了皇后之位。

    帝怒未平,暂时禁足。

    端午佳节,不知为何,明帝主动解了皇后的禁足,与其一同出席端午家宴,燕王收到消息第一时间便进了宫。

    距离齐王和陈若仪的大婚只剩下三日,这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燕王与齐王的氛围越发微妙。

    夹在中间的镇远伯陈家到底意在哪家,是会从一而终坚守燕王?还是为了三代为后的荣光选择齐王?

    这是全长安都焦点。

    前世这场婚礼办的十分风光,十里红妆,百担嫁妆,吹拉弹唱绕城一周,引得万人空巷,就算是公主出嫁,也不过是这样的排场了。

    在宋湄的记忆中,还有一事更为重要。

    距离边关战报传来不足一月。

    随着边关战报一起来的,还有前世的镇远侯、如今的镇远伯上书,主将少将皆受伤无法带兵迎战,请求陛下再派主将。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主将人选就在皇子间。

    镇远伯镇守边关二十年,他带的兵若非更强的背景与能力,就算镇远伯帮忙,短时间怕是难以服众。

    她记得,戎国此次进攻并未使出全力,只是试探一战,所以以镇远伯的能力,绝对是可以打赢这场仗,上书要求令派主将,无疑是将这头等军功拱手相让。

    此次婚仪过后,燕王与齐王皆是镇远侯府的姻亲,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看他如何做出抉择。

    他这一招很妙,以退为进,将选择的权力交与长安,坐镇西北静观长安争斗,一方面是试探明帝的心思,一方面想看看哪方胜算较大。

    最后被派去西北的人,便是此次斗法的赢家。

    明帝知晓这老狐狸的心思,便将这消息散播出去,这两个儿子朝堂斗法多年,他想看看他们都有何手段。

    前世二王羽翼未丰,不敢展露野心,对于此次出征背后代表的意义都很是清楚,齐王借故新婚休沐未上早朝,燕王面色苍白称病,谁也不去。

    最后明帝派的是有战胜戎国经验的裕王出征。

    萧观不出意外得胜而还,又立了军功。

    明帝龙颜大悦,问他想要何嘉奖时,他言心悦左相嫡女宋湄,请求圣旨赐婚。

    这样一算,给宋湄留的时间不多了,她一定要在萧观回来前订下婚约。

    刚走两步,身后多出一串宫人。

    宋湄在宫门外等了一会儿,看到太子的轿撵从东宫出来,一步一步往朝堂去了。

    夜里,太子来了寝殿。

    宋湄瞬间从床上坐起来。

    隔着几盏烛火,她和背手关门的太子对视。

    太子并不靠近,面容隐在烛火的黑暗处:“我近日神思恍惚,时常以为自己还在杀敌,吓到你了。”

    宋湄仔细想了想。

    太子说的近日,恐怕是从去年开始算的。

    第 75 章   第 75 章

    宋湄回想起李朝恩说的话。

    他说太子整宿整宿地不睡觉,当时宋湄还以为是夸张,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没有。

    宋湄看过现代相关方面的研究。

    长期不睡觉,在专业上叫做睡眠剥夺。睡眠剥夺会让人认知失调,出现幻觉,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甚至产生精神分裂。

    太子现在的精神状态,真的和精神病患者差不远了。

    发神经也会变成习惯性的,这个时间段应该是他最不稳定的时候。

    想起昨天在政殿看到的那一幕,宋湄心生忐忑。

    新的猜测让张孺人难以安坐,偏身边还没有一个能与她参详的人。

    她还正在新人的新房里,听殿下之命陪伴新人。虽说新人捧着一本《澧江游记》看得入迷,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不紧张,也根本不用人陪着,可这是殿下的吩咐。除非殿下命人说不用她在了,不然,她就得在新房里等着,等到殿下回来。

    殿下——

    想到那个一年不曾见过面的男人,张孺人的心跳越发快了起来,也更加心惊。

    殿下……到底清不清楚新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宋湄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几页,很快就要看完了。张孺人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不断想着萧观。若新人果真早已是妇人,那殿下若知道,岂不说明他对姜侧妃爱之深切,只要是与她相像的女人,不论身份,连妇人都不介意带回来?可若殿下不知道……

    若殿下不知道——

    “呼!”宋湄吐出一口气,恋恋不舍合上书。

    太痛快了,太痛快了!能一口气读完一本书,不被任何杂事牵扰,也不必担心“主人”突然有事传唤,更不用恐慌宋檀今夜会不会来,原来这么痛快!

    “妹妹好兴致。”看宋湄抬头,张孺人端起亲热的笑,试探道,“妹妹这么爱看书,我看,或许和柳孺人说得来。”

    “柳孺人……”宋湄略有沉吟,旋即笑问,“请问孺人,这话怎么说?”

    她当然知道柳孺人何人,又是什么来历,甚至还听说过她的为人喜好。她不明白的是张孺人的目的。

    新人的话里一点消息都没漏,张孺人只好笑说:“是了,只怕妹妹不知道?咱们王府里只数柳孺人最爱读书,殿下也知道。像我和她的名位,原是不能向宫里借书的,殿下却特地允她随意去借呢!她想看什么,只管按月告诉长史,长史就用殿下的名字给她借来了。殿下也不管她借多借少,按时还了就是。连李侧妃都没有这样的恩宠——所以我说你们能说得来。”

    “原来如此!”宋湄笑道,“但孺人高看我了。其实我只是认得几个字,爱看些闲书,只怕不入人的眼。”

    “谁不是只认得几个字了!难道还是认真和大儒名师学过的?”笑着说完这句,张孺人露出自悔失言的神情,忙又说,“倒不知妹妹是从哪里学的读书识字。”

    “也不是正经上的学。”宋湄仍是笑,“只跟着娘子听过几年先生讲课罢了。”

    这回答透露了她是丫鬟出身。但张孺人一时没猜出她口中的“娘子”是哪一位,便先伸出手,与她的手握了一握,笑叹道:“原来妹妹也是苦命的人。”

    正在这时,侍女来问午饭。挨饿的记忆洪水破闸般漫涌到宋湄眼前。

    那是上一世的事,也是仅仅四天前的事。

    秋风里,她被赶到第一个田庄,又在寒霜降下的时候被押送到第二个。在那,她挨了整整七十八天饿,每天只有一餐饭,每餐只有一碗粥,凉粥、稀粥,几乎每日都是馊的,有时米汤结成了冰,还有时汤里甚至看不见一粒米。

    在饥饿里,她渐渐想明白了,这是霍玥给她的惩罚。罚她竟敢置喙主人对女儿的安排,罚她竟不愿让女儿和亲,救一救宋家的荣华富贵。罚她,竟敢放声大哭求情闹事,闹到整座康国公府都知道“江姨娘”不愿顺着主君夫人,把大小姐送出去消罪。

    她饿得胃里做烧、身体寒冷,有时肚子里穿肠的痛,眼前发黑,浑身是汗,让她以为再睁开眼就不在这人世间。

    她应该求一求霍玥……既然知道了“错在何处”,身为“忠仆”,她就应该苦求那些看管的仆妇,求她们转告霍玥,说她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她再也不敢了,她想回去继续侍奉主人,再也不会违背主人的任何命令,只求主人,能容她一席之地安身。

    但她没有。

    就算几度濒临死亡,她也一次都没有向霍玥低头,没有说出过一句求饶的话。

    直到她被霍玥杀死。

    或许,在霍玥决定杀她之前,她就已经厌烦了做个“忠仆”。

    饿得蜷缩在旧板床里的自己,和面前斜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的萧观重重叠叠,忽远忽近。她双眼模糊,有些看不清萧观的神色。她该好奇,萧观为什么能看出来她挨过饿,总不会是因为她还想再吃半碗饭。或许她还应感激,感激萧观对她细致入微,竟能抓住凌霄玉莺都忽略的蛛丝马迹。

    但她也都没有。

    她只知道,她该给萧观一个回答,即便萧观不像是在问她。

    “殿下慧眼如炬。”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宋湄定了定神,才继续说,“是饿过一段日子。”

    萧观本来满面嘲讽看着她陷入回忆、面露惶然。听过她的回答,他眉尾挑起,露出一丝讶异:“你竟不是替他们遮掩。”

    不知怎么,宋湄想笑,便也笑了出来。

    “我为何要遮掩呢,殿下?”她的反问并不带着愤怒和质疑,语气比方才还平稳得多,“虽然不在最近,可我实打实地饿过那些日子,既然没忘,当然要照实回答殿下的话。”

    “还有,”一股勇气——重活一世,成功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带来的些许勇气——和对霍玥、对宋檀、对萧观甚至对自己的愤怒,又促使着她说出,“我不是宋家的人,殿下。即便遮掩,也不是为宋家遮掩。”

    她眼里的雾散去了,声音在自己耳中无比清晰,干脆又清冽:“我从六岁起服侍霍娘子。昨日之前,虽身在宋家,但一切行事,都是听霍娘子之命,而非宋家旁人之命。”

    萧观恨康国公府,她乐见其成。她更没有理由替霍玥宋檀隐瞒恶行。但,她好像不能为讨萧观欢心,就默认对她施以这等酷刑的人是他恨着的宋家。他们的仇不一样。

    宋湄定定看着萧观。她似乎应该害怕。毕竟她方才的话、她的语气,都既不柔婉也不谦卑,还提起了具体的旧主。

    提起霍玥,便会想到宋檀,想到短短一日前,她还是宋檀的侍妾。

    想来,一个男人,怎会愿意具体联想起自己女人的上一个男人?

    但萧观没有生气。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退至侧间的诸人只能隐约听见一两个字,但紧张的气氛做不得假。

    侍女们全部垂着脸,大气不敢出,唯有严嬷嬷和李嬷嬷焦急地对视,想上来岔开话题,又在犹豫。

    而萧观的手离开了椅背。

    他直起身体,握住酒壶看了看,声音抬高:“怎么没有她们爱喝的甜酒。”

    “那还不是殿下说的,桂花酒葡萄酒只有甜味,全不醉人,以后不许出现在殿下面前。”满室里,也只有严嬷嬷敢在此时玩笑着怪罪了萧观一句,“殿下和娘子稍等,我们这就去拿!”

    萧观给自己斟满了酒,却不举杯,只命侍女给宋湄盛饭。

    宋湄接了新饭,几粒米几粒米吃着。

    经过方才那番……争论,她已经没了胃口。但这碗饭不多,只铺满了碗底,她能吃尽,若剩下了浪费,倒也可惜。

    挨饿的时候,做梦都想吃一口米饭,还吃不上呢。

    萧观无声,她也无声。甜酒很快拿来了,是新酿的桃花酒。萧观示意给身边的人斟满。

    “吃不惯烈酒,以后不必强用。”

    看向宋湄,他举杯,一饮而尽。

    “多谢殿下·体贴。”

    宋湄回以感激的笑,举杯靠近唇边。

    桃花酒入口清甜,带着蜜一样的香气,比烈酒适口得多。但她也只饮了一口,便不再用。

    上一世她诊出有孕时,太医叮嘱过的忌口里便有“一定忌酒”。现在,女儿应已在她腹中,不管萧观态度如何,她要做到自己能做的。烈酒她只饮了一口,甜酒也不能多饮。

    希望萧观不会觉得不能与她共饮扫兴。

    只看这顿饭,或许他自斟自饮已成习惯……

    第二碗饭也空了。

    估量着萧观也吃饱了,宋湄试探着放下筷子。

    萧观晃晃酒杯,饮尽了杯中残酒。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宋湄和萧观分开两处沐浴。侍女们用柔软的棉布替她擦净身体,重给她换上一身胭脂红的寝衣。珠白的藤蔓柔软缠绕在她胸口,与肌肤分不清谁更光洁,下身是幽暗温柔的湖水绿色,走动起来,金丝绣线逶迤出波光粼粼。

    在镜中,宋湄又看到了鲜妍浓艳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她仍然不太熟悉,但,她很喜欢。

    卧房门开着,侧对是一面青玉镶嵌花梨木百花屏风,屏风后便是六七尺宽的铺设着芙蓉枕褥的拔步床,宋湄在上面睡了一个分外饱足的午觉。

    现在,她即将和萧观共寝。

    萧观已经等在里面。

    卧房的灯没有堂屋明亮,床帐上的金线和坠着帐尾的明珠安静闪耀着,晕染在屏风上,反映出暧昧的光。

    在这光晕之后,萧观坐在床边的玫瑰椅上半仰着头。他也换了一身寝衣,浅青色的,映着昏暗的烛光,竟将他的肤色衬出了三份暖意。

    宋湄的脚步停在了屏风旁。大姐儿生于景和二十二年,比张孺人所出的大郎略小两个月,尚不满三周岁。以昭阳宫的权势荣宠,多养一个孙女不过多开一间偏殿、多用几个仆从,一应衣食供应更是不缺,别说只养一个,便是养上十个、全养到及笄成婚也养得起,云贵妃却一定要在长子才有一二分精神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她虽还小,身世曲折,在宫中一日,受到的关注,比寻常公主都大。”她不疾不徐和长子讲明利弊,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容置疑,“你父皇又常来,见你弟弟妹妹们,不可能不见她。多见一面,就多一分情,那又是亲孙女,还有太后的血脉,留她在宫中长了,于你不利。尤其人看你已与康国公府修好,不趁早给她找个合适的母亲抚养,难免叫你父皇看你为父有瑕,更会叫人有机可乘,借她谋算你。”

    这番话入情入理,萧观无可反驳,便应了声“是”。

    “那就看看你府里谁合适养她吧。”云贵妃自己坐下,令他也坐,思量着他几个妃妾,“李氏位分最高,又是正经选秀赐下的人——”

    “不妥。”萧观道,“她父亲去岁升任山东提刑,父女书信往来频繁,听闻她常有骄矜之态。”

    “心性既浮躁,便难保将来不会被宋家笼络,沆瀣一气。”云贵妃便道,“她又有子,是不妥。将来新妃入府,也不好待她。”

    “阿娘,且别提新妃的事。”萧观道。

    “你呀。”云贵妃无奈,“难道你真一辈子不再娶了?”

    但今日首要的是给大姐儿找好去处,选新妃的事可以延后再提。

    侧妃既不妥,下数便是三个孺人。

    云贵妃首先排除袁孺人:“袁氏不过你和宋氏赌气请封的,才十七?恐怕年轻不知事。”

    “阿娘只当没这个人。”萧观道。

    “那张氏也不妥了。”云贵妃叹道,“她几人是宫人出身,读书知礼,为人品行也未见大错,偏和宋氏有过龃龉。张氏又有子,薛氏、乔氏与她情分深厚,交给张氏一人便是交给她三人,罢了。”

    新入府的江氏被他们不约而同忽略,萧观府里余下的妃妾便只剩一人:

    “柳氏。”

    “她一向没有消息,虽是我选的人,我也不过选秀那一个月见过她几回。”云贵妃道,“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你看她怎么样?”

    片刻,萧观道:“就她吧。”

    “也罢。不是她,也没有别的人选了。”事情解决,云贵妃露出笑颜,“她父亲正任礼部主事,她又有名位,知书达礼、安静无争,只要你父皇满意,便是康国公府的人也挑不出什么不是。”

    “这事,我来回禀你父皇。”饮下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她问,“你今日来,是有什么话?”

    萧观在清晨入宫,正是有要事与母亲商议:“去岁我辞了兵部尚书。近日恐父皇重提令我入朝之事,还请阿娘替我劝阻:只说我年轻浅薄、有才无德,暂不宜为官任职了。”

    云贵妃没有立时答应。

    沉吟着吃完了半盏茶,她方道:“也好。”

    “去年的事闹得那么大,举国皆知,未尝没有你近年来锋芒过胜的缘故。康国公府受人唾骂,你的名声也不如以往。这倒说不准是好是坏。”她原本舒展的眉头略微颦起,说话也更慢、更轻:

    “这一年,陛下和太子似乎不如从前和睦了。陛下年将半百,太子正当而立,你我更当比从前谨慎——陛下对你的宠爱、将士对你的崇敬,太子也都看在眼里。”

    “是。”

    “还有!”云贵妃神色转为严肃,声音压得更低,“去年我说你行事太急,杀宋氏还不算太出格,何至于连孩子也一并不留?便是恨极了,不能做得隐蔽些?你回我,‘我岂少这一两个孩子’!可说完,你自己就怔住了。那时我看你伤心颓丧得太过,没再问你,今日我却要问一问。”

    萧观默然盯了一会杯中茶汤。

    “阿娘请问。”

    “你是皇帝亲子,天潢贵胄,年轻体健,是少不了妻妾、更少不了孩子。不论儿女,于你来说,都不算什么稀罕物。”云贵妃轻声说,“可你都如此,陛下富有四海,难道又少子女承欢吗?”

    “是。”

    “陛下登极二十六载,后宫嫔妃总不过二三十人,你活下来的兄弟便有十个、姊妹便有六个。即便你是当今天下少有的良将,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难道便比旁人重上几倍?难道,能重过储位……皇位?”她的声音越发如轻风缥缈,“你当好自为之。”

    萧观起身,谨领母训。

    “去吧。”云贵妃挥了挥手,“我这也没有早饭给你吃,你自便吧。”

    “是。”萧观屈膝下拜。

    “这一年,辛苦母亲了。”

    儿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临华殿外,云贵妃仍然捧着那杯空了的茶,迟迟没有放下。

    直到亲信女官在静室外回禀,“陛下朝事已毕,向咱们宫里过来了。”她才活了似的一动,忙把茶杯放下,擦了擦眼角的泪:“快,我要洗脸。”

    宫女内侍们因这一句话动起来,清透的玉盆里盛着半满的水,几乎毫无晃动被捧到云贵妃面前。

    云贵妃的手触碰水面,波纹顿起,水中的她好像回到了前一年,回到了她质问长子为什么不等一等陛下圣裁的时候。

    她问他,就算姜颂宁是他心中挚爱,就算他期盼了一年他们的孩子,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难道在他心里,朝局、名声、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吗?

    她问他,就像六娘昨日问她:

    这么做,值吗?

    “我不在乎,阿娘。”他这么说,“我不在乎值不值。”

    那时他有几日没合眼,眼窝整个地凹了下去。他又才在边关受了几个月风吹日晒雨打,脸色既青且黑,满面的死气,好像已经是个死人。

    尽管如此,他说这话的语气,也不含一丝犹疑:“一命换一命,其他都不要紧。”

    原来,凶名满天下的萧观闭上眼睛后,那一身尖锐的冷硬也会收敛、减弱,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像寻常的世家公子。

    侍女们没有跟进来,而是悄然无声阖上了房门。

    扶住屏风,宋湄回头。

    卧房的门上雕刻着千百杆青竹,门帘却是柔软的玉粉红。

    定定看了几眼上面绣的如意纹,她松开手,向萧观走过去。

    在她还有四五尺远的时候,萧观睁开了眼睛。

    宋湄便令将午饭摆在堂屋,又忙请张孺人一同起身:“骤然来到王府,一时心里不静,拿起书就忘了神了,忽略了孺人,孺人勿怪。”

    “这有什么。”张孺人便笑道,“自从有了大郎,我也难得清清静静坐一会了,我在,他是一刻也离不得我的。还是妹妹助了我呢。”

    侍女们提来七八个食盒,将十几道菜摆满了堂屋圆桌。两人分主宾落座。有“食不言”的规矩在,宋湄得以不说一句话,安静吃完了这顿饭。

    至于张孺人隐晦的打量,她便只当没有察觉,随她去。

    已身在萧观府,她不可能一点都不让别人了解,更不可能毫不了解旁人。

    比如现在,她只明示了自己是丫鬟出身,就再次听到了柳孺人的特殊待遇,猜出了至少张孺人不清楚她的来历,所以才要寻机试探。

    她还大概确认,在介绍柳孺人时,张孺人并非全然客观。

    若说张孺人是嫉妒萧观的“恩宠”,提起柳孺人时就会不自觉流露出来,这不大可能。

    那她用羡慕的语气讲述,是想让她嫉妒柳孺人,还是,想试探她会不会嫉妒?

    宋湄身量高,又从小跟霍玥一起学了几年骑射,身体在女子中称得上强健。经过上一世那几十日被迫的无力的饥饿,她更不可能饿着自己,是以,即便是在萧观府的第一顿饭,她也添过一次饭,吃足了两碗——这里的碗和康国公府的一样,只有人掌心大小,两碗饭加起来也没多少。

    张孺人只吃了半碗。

    对对方的饭量,两人都没发表任何看法。侍女们自然更不多一句话。

    离宋湄拿起书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被她劝去休息的两位嬷嬷和碧蕊芳蕊,竟已重整精神,重新回来服侍了。

    侍女们擦拭桌椅。张孺人又挽起宋湄,想趁这机会再探问些有用的出来,比如,她来之前,到底服侍的是哪一位。

    偏这时人来回禀:“永春堂的降香来说:薛娘子和乔娘子已哄大郎睡下了,请孺人不必挂心。”

    “倒不知殿下怎么吩咐的孺人。”宋湄忙道,“我也不敢说,请孺人回去看看孩子的话。”

    “他都那么大了,不用我时时看着。”张孺人笑道,“妹妹别多想,还有我出门一日不在家,薛妹妹和乔妹妹也不在,只把他留给奶娘丫鬟的时候呢。”

    宋湄便趁势问起大郎几岁了、爱吃什么、是不是开始认字了等话。

    张孺人只能一一答了,“算虚岁是四岁了,周岁才两岁半”,“倒是不挑剔吃食”,和“我与薛妹妹、乔妹妹倒教他认得了几个字,可只靠我们能教出什么?还是得正经请先生的好。”

    说到最后,张孺人颇露出了几分真实的忧愁。

    宋湄既不能替萧观担保“殿下一定记得孩子上学的事”,也不能指责萧观对孩子不用心,便只道:“我听说皇子皇孙上学都在六岁,这还有两年,有孺人和两位娘子一起教导着,一定错不了。”

    张孺人应了一声:“也是。”

    新人滴水不漏、滑不留手,她一时也没了兴致,便笑道:“也该午睡了。妹妹歇着,我也去躺躺。”

    西厢有备好的给客人歇息的床,宋湄亲自送张孺人到了门前。

    她自己回去,到底没忍住,在正房后的竹丛前走过一圈,才心满意足回房午歇。

    吃饱犯春困,昨夜又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宋湄一沾枕头,便安然沉入睡梦。

    西厢房的张孺人,却一直睁眼躺到午睡该起的时辰也毫无困意。上午的猜测又翻腾在她心头。康国公府里现只有两位娘子:出身长宁公主府的大房娘子孙氏,和出身永兴侯府的二房娘子霍氏。时人也有称未出阁的女儿为“小娘子”的,那再算上孙大娘子的女儿,便是三位。

    但与新人年岁相仿,能让新人跟着一起读书的,便只有二房娘子霍氏。

    她一时想着,若新人真是霍娘子的陪嫁,倒真有可能这个年岁还是处子。一时却又抓住前几日听见的话,心想,若霍娘子果真给了宋二郎一个丫鬟做妾,那不是这新人,还能是谁!

    但,也或许霍娘子不喜欢新人这样刺人的容貌,给的是别人?

    新人这一觉睡得长,直到申初一刻才醒。

    扶着侍女的手,张孺人缓步迈出西厢房。太阳已经偏西。从她所站的地方向上望,能看见松针已经染上淡淡的金芒。

    离晚饭也只有一个多时辰了。

    新人入府才第一天,殿下就把人扔在这大半日。倒是服侍的人不少,还专叫她来陪着,虽然是比不得姜侧妃入府那时,但……

    殿下这会儿还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新人呢?

    宋湄对此没有多大感觉,见了郭绥以后,她就知道了这件事。

    这么好的助力,且郭绥还对太子有意,太子应该不会白白放过。

    在浴佛节结束后,约着郭绥出去逛集市,吃菱角或是做什么,正是郭绥说过的培养感情。

    太子这个影帝,只要他想,应该能把郭绥哄得眉开眼笑的。

    宋湄觉得胸口闷闷的疼。

    从园子里回来,她就觉得心脏难受,一突一突地跳,喘不过气来。

    坐下,站起来,或是躺着,都没办法得到缓解。

    宋湄隐隐觉得不安。

    直到有内监闯了东宫,带来了宋府里的消息,宋湄心中的不安成真——

    孙秀奴病重,想要见她一面。

    第 76 章   第 76 章

    听到这个消息,宋湄脑子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往外走。

    李朝恩追着她,吵个不停:“娘子怀着身子,奴替娘子跑一趟吧。”

    又说:“或是再差人去探探消息,孙夫人想说什么话,让人带给娘子。东宫有几个会骑马的内监,他们的脚程快。”

    说话间,宋湄已经快走到了宫门处。

    李朝恩忽然快步走到宋湄面前,跪在宫门处:“娘子,太子殿下吩咐过,没有他的谕令,您不可离宫一步。”

    说这话时,李朝恩脸上已没有了刚才那副赔笑的嘴脸。

    宋湄静静地看着他:“不是还有你吗,你跟着不行吗?”

    李朝恩只是摇头:“太子有令,不得违背。”

    宋湄绕开他继续往外走。

    几个内监忽然涌到宫门处,把宫门堵得严严实实。

    这几个都是李朝恩的干儿子或者徒弟,有样学样地跪下,把宋湄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宋湄回头,往高高的宫墙上扫了一眼。

    翻墙出去怕是妄想。

    宋湄不得不耐心劝李朝恩:“李令宫,你看看我如今这个样子。我连寻常走路都跑不过你,出了宫门又能跑到哪儿去?你大可让所有人都跟我去宋家走一趟,我跟你保证,我不会跑。”

    李朝恩腆着脸笑:“娘子,奴已派人十万火急去寻殿下了。只要得到殿下首肯,奴立即送您去宋府。您就再等一等。”

    他还是惦记着太子谕令。

    宋湄冷笑:“那要是等不到太子呢,你要让我错过我娘的最后一面吗?”

    李朝恩语塞-

    宋湄的伤感是短暂的。

    萧观手里的茶水还没喝完,她就已经重振旗鼓,眉开眼笑地带着两个婢女在茶案处对坐,玩骨牌消磨时间了。

    这是一副用玛瑙精制的彩玉骨牌,一套三十二张,选的俱是一样纯净无暇樱桃红的老坑玛瑙。

    色若枝头刚晒红的樱桃,质地清透水润,颜色淡雅缥缈。

    被女子以纤纤素手捻着,优雅华美,不知有多贵气。

    若不是早上整理东西,从添妆里找到这个,宋湄都忘了,她闺中好友姜姒说给她的添妆礼,是一件筹备了两年的好东西。

    宋湄视之贵重,出嫁前没拆开看,又放在嫁妆箱底。

    昨日整理时翻出来拆开,就立即让人送到正房里,放在手边随时欣赏把玩。

    上午忙了正事,下午该歇息了。

    姜姒的礼物这样用心,且投其所好,必然要好好珍惜,把玩够本。

    宋湄没骨头似的歪斜着身子,最是舒服惬意,手臂撑在案上,爱不释手地摸着骨牌。

    只是把玩,把三十二张牌摆来摆去,细看玛瑙的颜色,几个人都玩了许久。

    玩着牌,又说着从前闺中趣事,还有姜姒那几个与宋湄交好的姑娘,一下午时间都不够用。

    萧观被宋湄彻底抛在了脑后。

    她自在,他也自在。

    夫妻两个各忙各的事,这才是婚后第一次井水不犯河水。

    但“井水”安心,“河水”也欢畅。

    只是,前几日天天早睡,每每天暗不久就沐浴躺床的宋湄,今天玩乐开怀,以至于忽略了时间。

    直至戌时末,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前几日萧观不用早睡,依着她的起居习性都早睡了。

    明日他要上朝去官府,必须早睡的时候,宋湄还在不亦乐乎地玩骨牌。

    这两人,总是合不到一起去。

    不过,和宋湄一样,萧观也没催促她,只是让玉尧知会她一声。

    他先行睡下了。

    玉尧来报时,宋湄抬头看,大眼睛茫然懵懂。

    “夫君今天睡这么早吗?”

    玉尧含笑提醒:“少夫人,已经进巳时了。”

    “已经巳时了?”宋湄喃喃,还有些不敢信。

    但只是她个人感觉,并不是怀疑。玉尧这样精干的人,总不会说错话的。

    小柳氏那边早就已经把水备好了,一直等宋湄发话,是她玩牌太专注,忽视了时间。

    宋湄记得萧观明日要早起上朝,恐怕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要起了,耽误不得。

    她放下骨牌起身。

    “把东西速速收好吧,快些洗漱睡觉了。”

    萧观身边的人默默等了许久,总算是等到少夫人结束玩牌,都暗暗松了口气。

    世子上朝是大事,要是耽误了,就算宋湄人再平易近人,也是会遭人诟病的。

    人的名声如何,并不是一昧脾气好、没坏心就行的。

    多得是人心地纯良,但误人子弟,或好心办坏事。

    头脑愚蠢的人,甚至比刻意为之的坏人还要容易坏事。

    这些天,原世子院的下人看着,虽喜欢宋湄的为人,却隐隐担心她不堪大用。

    方才萧观已睡了,她还在玩乐,人人嘴上不说,却免不了心里有怨言。

    急着入睡,宋湄便没沐浴,简简单单刷牙净面泡脚,脱了外衣就往床上爬。

    萧观睡在床外围,平躺着闭目。

    一动不动的,不知道睡没睡着。

    宋湄像是翻山越岭一样,从他身体上方爬到内侧,钻进被窝中。

    有萧观提前入睡,褥子里一片暖意,从上到下无一遗漏。

    宋湄小幅度挪动,朝萧观身边靠拢。

    她分辨不出,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然而萧观其实还一派清醒,尽管没有睁眼,宋湄的一举一动都被感知到了。

    也不知道她是以什么姿势爬上床的,竟然连一点裤脚也没碰到萧观身上来。

    他只感觉到身体两边的床铺,被人按压后的明显下陷。

    随后,她钻了进来,轻轻贴在他身边。

    没看到什么情况,但只凭这些,也会让人想象到场面的有趣。

    但因为要尽早入睡,萧观只是轻如微风地舒展了下眉眼,并未睁开眼和宋湄说什么。

    宋湄也就无从得知他心中所想了。

    随后,谁也没动静,维持一个姿势静静躺着,直至沉入梦乡。

    当朝皇帝是间日朝会,每隔一天一小朝,七天一大朝。

    官员卯时正需在宣政殿外等候。

    因此上朝日时,官员五更天之前就要起,赶路入宫。

    时间之早,说是披星戴月也不为过。

    在宋湄睡得还七荤八素偶尔梦呓时,萧观醒来起床。

    或许是婚嫁的几日以来,日日被宋湄带着赖在床上,给人养出了惰性,萧观很久没有感觉起床是这么艰难的事了。

    醒是醒了,却仍想舒坦地留在温暖被窝中。

    似乎有种魔力,让世间一切被柔软被褥隔绝在外。

    外面寒风肆虐,只有床帐中这一小方天地是怡神仙境。

    得亏萧观是严于律己的人,他只是侧目看了宋湄两眼,就默默地掀开被角,站起身来。

    身体的惰性完全被清醒的理智压制。

    起身过后,萧观又将他睡的外侧的被褥给压好。

    很难忘掉,前几日宋湄控诉他起床后不管褥子,漏了冷风,让她满是委屈的事。

    虽说那日事发突然,是少见的意外,并不是萧观粗心大意故意为之。

    可在与宋湄成亲之前,萧观独自睡觉,从没有过起床后需要管顾被褥的事。

    身边多了一个她,不止是多个夫人的事。

    萧观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在被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改变着。

    不是很习惯,但他又必须要慢慢地习惯。

    之前已发生的种种事迹,以及之后还会多出来的许多意外情况。

    放下床帐之前,萧观又扭头看了一眼。

    见宋湄一无所查,仍睡得香甜,便放下床帐去了外间。

    她是简单一眼看到底的。

    易知足又睡得熟,不论是清醒的时候,还是睡着后,都不会轻易地被他人的行为“改变”。

    萧观去了另一个小室穿衣洗漱,身着中衣,又穿戴好深绿朝服、革带、玉佩锦绶,头戴进贤冠,簪白笔。

    肃穆端正的官服上身,比起平日穿戴简洁时,更添几分不可亵渎的肃正之姿。

    若宋湄醒着,恐怕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萧观在朝堂之上,是数一数二相貌出众的俊仕,连从前的第一美男子,礼部主事萧卿之都要甘拜下风。

    因为萧观生得明朗英气,比萧卿之还更高挑。

    从气势上就压了别人一头。

    今日宣政殿外,早到的官员不多。

    往常萧观只与相熟的官员问好,简单交谈几句。

    但今日是他婚假过后首次露脸,不少人见到他,都是带着笑意称呼一声“新郎君”,略带调侃地说他意气风发。

    萧观点头应了。

    他只觉得同僚都是有意调笑,说的并非事实。

    因为从镜中看,萧观觉得自己并无变化。

    何来“意气风发”一说?

    当日侯府大喜,不少官员也是受邀到场的,分明见过他身穿喜服时的模样,但在今天仍是凑趣。

    萧观不解。

    直到与他关系最近的霍林安来了,一见面就笑道。

    “少瑾兄,多日不见,英气更甚。”

    萧观问:“为何这么说?”

    霍林安被问得怔了怔:“感觉上是这样的。”

    婚后的威靖侯世子,就是比从前要更有风度了。

    差别其实并不大,因此让人细说是说不出的。

    萧观沉默不语。

    不久后,礼部那一群风度翩翩的官员也来了。

    人群中有一位风华正茂的郎君,俊美绝伦,望着萧观这边静默许久。

    在大殿外等候时,后来到场的人都比较瞩目。

    萧观注意到了萧卿之别样的目光。

    更加莫名其妙。

    他平素少与人来往,与这位第一美男子更是并无交集。

    从前就感觉到对方对他若有若无的敌意。

    这次休沐归来,察觉到的敌意更重了。

    萧观面无表情,继续与霍林安说话。

    他行得端坐得正,不论外界有什么不对,没到需要解决的时候,一概无视。

    外界暗流涌动,可栖迟居的内室中,仍是一派熟睡的静谧,一直持续到天光大亮。

    萧观走后,早晴怕宋湄冷醒,轻手轻脚往褥子里塞了暖炉。

    因此宋湄在绵绵不断的热意中,一路酣睡。

    待她睡足了,睁眼看到身旁空荡荡,迷迷糊糊地问。

    “世子已去上朝了吗?”

    早晴坐在脚踏上陪着。

    “是呢,世子爷四更末就起了,一点声音没发出。还将褥子掖得紧紧的!”

    宋湄抱着褥子笑。

    “夫君是体贴人,今天也记得给我掖被子了。”

    早晴忙点头。

    她睡好了,因此脑袋清醒得很快。

    宋湄坐起身,将睡乱的头发都拨到脑后,志气昂扬。

    “要不然,我这就去给母亲请早安如何?反正世子也不在,一个人在这屋子里也无趣。”

    早晴忙点头:“很好呢。”

    自从敬茶那日,侯夫人说不必请早安后,宋湄早上就没去过正院。

    侯夫人一直没派人来请过,今天虽然有些晚了,可宋湄主动要去,自然是很好的。

    宋湄扬起的手在半空中被人抓住,太子握住她的手腕,眉头蹙得更紧:“本宫何处又惹你生气?”

    意识到宋湄想做什么,郭绥眼神不善地瞪着宋湄:“宋承徽,太子一听说你母亲病重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探你母亲。你胆大包天,怎么敢对太子——”

    宋湄盯着郭绥,已扬起另一只手,甩了太子一个响亮的巴掌。

    太子的头微微偏过去。

    满院寂静。

    郭绥愕然地看着宋湄,对方脸上没什么情绪。但掌掴太子时,宋湄一直盯着自己,竟让她品出了明知故犯的挑衅意味……不对,这就是挑衅。

    宋湄握了握手,这一巴掌她打得十分用力,用力到手疼。

    太子回首过来,脸上很快浮现出红色的指痕。

    半晌,他放开了宋湄的手,静静问她:“消气没有?”

    第 77 章   第 77 章

    宋湄想说,没够。

    然而她再次扬手时,察觉到四下里一片死寂。

    抬眼望去,院里的下人死死低着头。

    宋士诚神情慌张,立在原地手足无措,看起来像是在四处找洞钻进去。

    近在咫尺的郭绥一脸惊愕。

    而眼前的太子定定望着她,半点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宋湄是成过婚的,那边在进行什么是,她不用听声识人的知识也能明白。

    探出半个脑袋,见齐王是背对着她奋战,黄衫娘子亦不做防备,是个好时机。

    已过多时,她刚才就应该早点躲开,瞧见这么多不该瞧见的,她小命该短了。

    静和县主去了有一会,算算时间快回来了,万一撞见,场面便不可控制了,她势必得想办法离开,让静和县主绕过这里。

    轻功和汀芷学了三天,就算达不到踏水无痕,陆地上跑跑,应该可以不发出声音。

    她脑中复习了一下汀芷的教学,蓄势待发的冲了出去,三个廊柱,一鼓作气。

    这边同样蓄势待发齐王,在最后冲刺紧要的关头,听到身后不远处的长廊的脚步声,瞬间*了,怀中的黄衫娘子也惊叫一声。

    这轻功怕是连门都没入进去。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斜照进书房,博山炉焚着袅袅青烟,萧观从笔架上选了支上称狼毫,饱满的沾了墨水,握着笔杆的手悬在纸上,眼看着大滴的墨色在云母宣上晕开,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释因大师可寻到了?”

    陆遗低头回答:“还没有。”

    “先不用找了,派出去的人撤回来。”萧观烦躁的将宣纸揉着扔在一旁,疲惫的翻了翻手札,指腹划过记载的时间节点,皱眉沉思,听着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前世遇见释因大师是景平元年,如今提前寻他,遍寻不得,想来是机缘未到,强求不得。

    “是。”陆遗不问缘由,只是服从命令。

    萧观将手札合上,又问道:“宫里可有消息?”

    “陛下单独接见了鸿胪寺的秦寺丞,尚未有消息传出。”

    他继续说道:“再探,有消息及时回传。”

    出使戎国的使臣回来当晚,萧观就单独找上了鸿胪寺寺丞秦兆。

    前世宋湄表兄崔临状元及第,初时授官鸿胪寺主簿,次年擢升的礼部主客司主事,秦兆就是他的上官,偷偷调查崔临时,让他发现了一件事。

    朝阳长公主和亲戎国前,曾与他来往密切,似有私定终身之意。

    前世秦兆就想御前启奏,却被暗中阻止无法上殿。

    他知道朝阳长公主命不久矣,明帝有意再选宗室女和亲,封锁消息主要是不想让平阳长公主知晓,他选定的是静和县主。

    萧观帮助秦兆在早朝启奏,意在将朝堂的视线转移,所有人都在关注和亲公主一事,便能留给他足够的空间去找寻陈豫用来威胁皇后和燕王的“那东西”。

    早朝上这一出,犹如凭空炸雷,宗室与朝臣心里都会有所波动。

    朝阳长公主的名号牵涉尘封多年的旧事,无疑是当面给明帝添堵。

    朝阳长公主与先明章太子一母同胞,出生后被封为朝阳公主,不料同年明章太子亡于政变,张妃自尽,襁褓中的她被贬为朝阳县主,只与乳母相伴。

    明帝登基后,朝堂宗室皆知明章太子是不可提及的禁忌,朝阳县主被刻意忽略,任人欺凌,生活贫苦。

    也就是此时,她结识了来长安赶考的贫苦学子秦兆,给他提供了些许帮助,一来二去,与其相识相知。

    秦兆进士及第,因出身寒门又不愿求娶高门贵族女,守选等了三年还未见得机会,生活贫苦太甚,又去考了“书判拔萃科”,这才被吏部授予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的官职。

    初入官场的秦兆自叹,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不过是从九品上的小官,朝阳县主就算是身陷落魄,也是正二品皇家的县主,身份尊贵,婚嫁择他,定会受人非议,他碍于官小,恐误其终身,未敢提亲。

    戎国来犯,此时朝堂军需不足,需要时间储备军需,便有人提议,以公主和亲换取时间。

    默默无闻十几载的朝阳县主被频频提及,姐妹加封长公主时她被刻意忽略,至今只有县主称号,需要和亲时她倒是成了第一人选。

    秦兆心知不妙,打算上门提亲,六礼过到纳征,便是板上钉钉的婚约。

    他没想到圣旨来的更快,眼睁睁看着朝阳县主被封为朝阳长公主送去戎国和亲。

    那日,和亲的车驾自朱雀门而出,她一身凤冠霞帔,端坐奢华无比的车架中,代表着雍朝皇室出使,一时风头无量,护卫开路,众星捧月,真像是骄奢淫逸的公主出行。

    秦兆淹没在路边的百姓中,隔着薄薄的纱帘,他仿佛看到她眼中复杂的情绪,她瞥向窗外,看到他的身影,眸色动湄,睫毛微颤,似有万千苦楚难宣于口。

    秦兆懂她,她从未享过公主之尊,却要践公主之责,如今孤身一人和亲蛮荒之地,心里定是又惧又怕。

    他跟着车驾,小跑着,视线黏在那单薄的倩影上,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他深知此一别便是永难相见。

    早知如此,他早去提亲,便不会有此祸事。

    未能与她举案齐眉,他终身悔恨。

    宋湄哪敢注意身后的情形,只顾提着裙摆跑着,直到转过月亮门,才敢双手捂着脸,只留一双眼的朝身后看去。

    亭中男女慌乱,没有分神看过来,一声惊叫过后,齐王的小厮匆匆赶来,被一脚踹开,反爬过来帮助他穿衣。

    她稍稍放心,慢下脚步,刚想停下来喘匀气息再去找静和县主,就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她猛地转身看他,是萧观。

    这熟悉的面湄让她心稍安,重生后第一次觉得,他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单手按在剧烈跳动的心口,额角浸出汗水,她想用帕子擦一擦,摸到怀中空空,才想起来帕子在萧观那里。

    萧观目光落在她身上,明知故问,“怎么了?跑的这般急促?”

    宋湄喘着气,知道现下狼狈极了,没同他解释,伸手递到他面前,理直气壮的说:“还我帕子。”

    “给你。”话说的爽快,放在她手里的深色帕子明观不是她刚才的那一条,她咬字清楚点重复一遍,“还我,我的帕子。”

    萧观势必将不要脸进行到底,“现在这帕子就是你的了。”

    她将帕子扔在萧观身上,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对他怒目而视,“谁稀罕!”

    那边齐王穿戴整齐,指挥着小厮,“去那边!把刚才鬼鬼祟祟的人给本王抓回来!”

    她下意识抓住萧观的手臂,萧观顺势握住她的手,快步带她离开。

    没有迟疑,没有找路,萧观似乎对齐王府很是熟悉,在后院左拐右拐频繁躲闪,小厮们连片衣角都没看到。

    后来他们兵分两路围堵,萧观拉着她躲进了一间屋子。

    屋内陈设破败,蛛网密布,积灰厚厚,像是十几年没住过人,地上的灰一踩进去脚印就会观现。

    萧观也发现了,没有进屋,拉着她在外躲闪绕回,明观已经没有方才那般从湄,随着小厮的声音不断逼近,交握的手心不断浸出汗水,但始终紧紧握着。

    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方,眼看小厮就要追来。

    “失礼了。”萧观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借力旁边的歪脖树,施展轻功,一跃而起,攀上房顶。

    宋湄心里喟叹一句:这么好的轻功是狗男人学会的,可惜了,可惜了!

    落脚屋顶的瓦片有些滑,宋湄刚踩就滑了一下,双手立刻紧抓住萧观的手臂,萧观同样用力的将她抱住,努力稳住身体。

    他依偎在怀中的宋湄,这般亲密恍如隔世,他心中缺憾像是在渐渐填满。

    她今日梳的是他叫不上名字的发髻,两只小发髻在脑袋上,看起来像只可爱的小兔子,刚才一直呲牙,现在看着倒是乖巧。

    “方才,可是瞧见那对野鸳鸯了?”他压低在她耳畔说道,探查的小厮刚从房前经过,她精神紧绷着,又惊又惧,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等到小厮都离开了,她才说话。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猜。”

    “你为什么在这?”

    “为了遇见你。”

    宋湄无意识地抠弄着被子,她看着被面上的花纹,忽然听到一道微小的呼吸声。

    这道呼吸声与成年人不同,微弱但有力。

    呼吸声中,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那大概是衣料摩擦,同样是与成年人不同的微弱声响。

    宋湄的手指忽然触碰到一团温热,她顿时浑身僵硬。与她的僵硬不同,手边的肌肤更为柔软。

    宋湄想把手移开,食指却被什么紧紧抓住了——

    那是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抓力。

    手指不及她的手指长,五指一起用力,堪堪才能抓住她的一根食指。

    宋湄慢慢地转身,看到了太子怀中的襁褓。襁褓中睡着一个红通通的婴儿,眼眯成一条线,正在有力地呼吸着。

    太子声音很轻:“我翻了大半年的诗书,为孩子取了一个名:荷。”

    第 78 章   第 78 章

    宋湄原本是不想说话的。

    但她的手指还被婴儿的手掌包裹着,柔软的触感让她一时舍不得放开。

    宋湄忍不住问:“荷花的花?”

    太子认真地纠正:“是荷花的荷。”

    这有区别吗。

    宋湄的名字是当初她奶奶翻了诗经取的,取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所以她一直以为取名字是件庄严谨慎的事情,“荷”这个字虽然也还行,但是不是太过潦草了?

    宋湄从长公主府出来时,裕王的马车还停在门口,她让汀芷去问门口的小厮,小厮答道:“裕王说马匹无力,便送去先喂些草料再走。”

    宋湄瞥见萧观藏在纱帘后的黑眸,瞬间就明白他是故意的,近日她不常出门,他就用这种方式堵截。

    “咱们的马匹有力,不需要喂草料,现在就套马回去。”

    转身背对裕王马车,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刚要上车,锦袍的衣摆擦过她的裙摆。

    马车遮住身影,过路的行人看不到他们离得很近,准确来说是萧观凑得很近,衣角纠缠,影子都观得暧昧。

    衣袖下,宋湄白嫩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攥紧。

    大庭广众之下,他凑得如此近,都不知道男女有别应当避讳吗?

    萧观沉声开口,不似往日的俊朗底色,反而有些压抑,“宋娘子为何来此?”

    方才在马车中,他仔细回想了下这段时间宋湄对他冷漠疏离的态度,心下有个猜测,他是带着记忆重生的,莫不是她也拥有记忆?

    如果宋湄也拥有记忆,不应该对他如此避之不及。

    前世二人是恩爱夫妻,虽然他求娶之时心有算计,但夫妻相处却是真心相待,从未让她知道成婚启于谋算,怎会引得她如此疏离怨怼?

    难不成是因为那致死的暗镖?从御书房里出来,秦兆在紫宸殿外端正的跪了一整天,明帝也没同意迎朝阳长公主归国。

    下诏书曰:秦兆误传朝阳长公主身体有恙,行事疏忽,言语惑众,念其平日尚无大过,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萧观受诏入宫时,秦兆还跪在御书房外,面湄憔悴,嘴唇干涩,目中布满血丝,额头磕出血痕。

    就算明帝以诏书方式了结此事,他却依旧想再赌一次帝心。

    二人对视一瞬,互为得利,皆有释然。

    紫宸殿内,明黄色的龙椅威严肃穆,九龙画壁栩栩如生,明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颇有种高处不胜寒孤独之感。

    萧观规矩行礼,“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明帝抬眸看了他一眼,随意的抬了下手示意他起身,大太监极有眼力见的关门出去。

    上位者的声音观得苍老阴冷,透着寒意,“秦兆可还在外面跪着?”

    “回禀陛下,还在。”萧观语气淡淡答话。

    明帝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单手倚在龙椅扶手上,目光落在他成年的儿郎身上,神情越发落寞,“今日殿内只有你我二人,你唤朕阿耶。”

    萧观垂眸敛下情绪,语气平淡的吐出,全无父子间的亲昵,“阿耶。”

    “你多久没主动来见阿耶了?”明帝发问,旋即继续说道:“是不是自己都不记得了。”

    “今日早朝刚见过。”萧观情绪不动。

    “若无早朝,你定是不肯来见朕。朕知道,你怨朕。”明帝此时像是落寞的父亲,满目颓唐,尽是失意,“朕又何尝不怨恨自己。”

    “儿臣不敢。”萧观跪下,愈发恭敬。

    明帝长叹一声,“你起来吧,朕知道,因朝阳与你阿娘有故,所以你帮助秦兆殿前启奏,但和亲公主未有归国先例,事已成定局,逆转不得。”

    “儿臣明白。”从他决定帮助秦兆开始,就知道定会被明帝发现,不被怪罪已然难得。

    许是近几年身体每况愈下,他总是不由自主回想起年轻青春的日子。

    那时萧观的生母孙昭仪伴在身侧,腹中孕育着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只可惜,他没护住她。

    生产当日母女俱损。

    小公主生下来就没了气息,孙昭仪随后血崩而亡。

    萧观幼年丧母,明帝痛失所爱。

    工笔史书只记载寥寥数语:

    长宁十五年秋,昭仪孙氏殁于掖庭,帝深痛之,辍朝三日,追封昭仁贵妃。

    从紫宸殿出来,萧观与跪在殿外的秦兆说了几句,锦袍的衣摆划过石阶,身后之人重重的朝着殿内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鲜血如涌,却视若无睹,满目苍然的起身离开。

    萧观转道去了立政殿。

    殿门紧闭,掌事宫女守在殿外,见他前来,面色忽地紧张,快走几步相迎。

    殿内传来燕王狂怒的声音,“静安伯府柳家算什么!娶柳真还不如娶宋湄呢,我不要!”

    皇后随后也拔高声音,“由不得你!你若是还想……”

    掌事宫女面色大变,惊惧交加,不安的挡在萧观面前,匆忙行礼,大声问安,“裕王万安,燕王正在殿下处。”

    言外之意,人家亲生母子聊些私密话题,他这个继子还是不要前去打扰。

    殿内声音戛然而止。

    “多谢,本王明白。”

    萧观语气温和没有停留,若不是进宫顺带拜见,他不愿主动前来,如此正好。

    只是萧观转头时眸色一冷,一记眼刀刺向殿内,恨不得割血浸刀、一击毙命。

    回府路上,坊间传言从朝阳长公主病重难医,变成了有所好转,再到即将康复。

    不用想都知道,这定是明帝为了稳定朝堂,故意放出的消息。

    那暗镖来历隐蔽,前世他就派人探查,只是余年匆忙,几番追索下,只寻到一个叫观潮阁的组织,而那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犹未可知。

    “臣女与县主是闺中密友,来寻她理所当然。”

    宋湄觉得他这话问的莫名其妙,“反倒是裕王,为何来此?”

    他为何来此?出来已多时,宋湄怕母亲担心着急回去。

    泥土松软,她惊吓过后脚下不稳,刚迈出一步便膝盖一软,萧观伸手想要搭扶,她看着那金线云纹的袖口,想到那藏于其下的袖箭,硬生生控制住身体,转而抓握身旁的汀芷。

    本想就此别过,萧观执意要送她回去,宋湄拗他不过,便让他在身后跟着。

    走到后院厢房处,担心被母亲撞见不好解释,想立刻摆脱这个跟屁虫。

    “敢问裕王还有何事?”宋湄驻足发问。

    “宋娘子当真不记得了?”萧观漆黑的瞳仁,透出失望的情绪,“那日平阳长公主府,疏桐院外的竹林凉亭,我已救过娘子一次。”

    言外之意,今天这已是第二次相救,携恩求报。

    “记得。”不可言谎乃是家训。

    她黛眉微簇、红唇抿着,暗自懊恼,都重生了为什么不重生的稍早一点?早一点点她就可以不干那佯装晕倒的蠢事,躲裕王躲得远远的,与他再无瓜葛。

    她双手交叉胸前,身体微躬屈膝,“裕王恩义,濯雪铭感五内,来日必登门致谢。”

    携恩求报不是君子所为,这裕王本就不是君子。

    天气说变就变,乌云忽至,豆大的雨点忽地砸了下来,淅淅沥沥的打在瓦片上,清脆作响。

    落在脖颈间的雨滴凉的宋湄浑身一颤,二人慌乱跑到廊下躲雨,额前碎发湿做一团,外衫也被打湿了,很是狼狈。

    连廊直通东厢房,恰好萧观在普元寺小住,他便让陆遗去取披风来。

    萧观下意识伸手去取披风替她穿上,汀芷先一步行礼致谢,从陆遗手里接过来替她穿上。

    浸着法华香的披风将宋湄包裹起来,压住了她身上原本的佛兰香。

    萧观身量较高,低头看这披风却刚好到她脚踝处,想来这披风应是他家中女眷的。

    雨势越来越大,宋母担忧便出门找寻她,住持释缘大师跟随其后,他们站在西厢房门前廊内,隔着雨幕的院子,看到对面的二人。

    雨雾遮住视线看不清楚,宋母只依稀看到几道人影,冲着远处喊到,“阿湄,可淋到雨了?”

    “母亲不必担忧,儿没事。”宋湄答话。

    释缘大师单手立于身前,微躬行礼,“阿弥陀佛,施主不妨先移步屋内休息,等雨小些,再派人将小施主接过来。”

    “也好。”雨势这般大,小沙弥穿蓑衣去后堂,再回来时身上已淋湿,更何况她们手里的几把油纸伞。

    见宋母回屋,转身便瞥见裕王双手环胸倚在廊柱上,一身淡青色常服锦袍,衬得身材挺拔,面湄清俊,墨眉乌瞳,皮相是一等一的好颜色,可腔子里包藏的可是祸心。

    廊边听雨,倒是躲浮世偷得半日闲,但对如今的宋湄来讲,死期已定,若不想办法破局,便只能眼睁睁等死。

    她不愿,势必要为命搏上一搏。

    眼下与裕王独处,倒是个好机会,说不定能打探到点有用信息。

    她像是闲聊一般,“裕王来此作何?”

    裕王身体未动,仿佛方才杀伐果决之人不是他,转而风流做派,偏头睨她,嘴角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为了,遇见宋娘子你啊。”

    宋湄一噎,此时朝堂上正是燕齐二王相斗正酣时,他为了养精蓄锐、躲避波及,平素便装作纨绔模样,任谁来打探,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半点探寻不得。

    曾经见这手段用于旁人,还觉得他很聪明厉害,如今这混不吝的手段使在自己身上,很难不气。

    既然他搪塞敷衍,想必来此行事定是不能让旁人知晓,宋湄黑眸一转,或许这是个机会,她站在一个能改变未来的节点上。

    如今的裕王可不是她前世的郎君,二人相识不多,且相互提防,他若是对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全盘拖出,那最后可是坐不上紫宸殿位置的。

    争储一事虽没在发难,但暗地里已经开始运作,朝堂上大小官员私底下都各为其主,只待一个突破口,顺势而起。

    上一世是齐王先发制人,以巫蛊祸事拔除燕王一党,重创皇后势力,燕王狱中自尽,皇后幽禁宫中,齐王一时间风头无两。

    宋湄怎么都没想明白,彼时齐王已是全朝皆知的太子人选,为何还会选择起兵造反?

    思及此处,面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萧观见她半晌无言,脸色阴沉,料想这言语试探让她生气了,“娘子莫怪,某口无遮拦,罪过,罪过。”

    “裕王客气,奴家岂敢。”嘴上不怪,便是心里怪罪。

    雨势越来越大,期间宋母几次想要过来,都被释缘大师拦下。

    东西厢房都是往来宾客居住,释缘大师劝说她们留下住一晚。

    “这可不好,我家小娘子还未出阁,在寺庙留宿实在不妥。”宋母不愿。

    “雨地湿滑,就算是宽敞官道也不便通行,施主不如派一名家仆回去传信,等雨势小些在安全返回。”释因大师劝说道。

    “今日除了二位,便只有一位施主在此,且这位施主客居东厢第一间,安排宋小施主住在尾间,两间相隔很远,晚上还有小沙弥守夜,绝对万无一失。”

    自是为了消除隐患。翌日朝堂,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原本由燕王负责修缮的太庙,因为陈侍郎监守自盗犯下谋大逆之罪,明帝不放心他继续修建,于是下旨,“在没有定下工部侍郎人选前,先由裕王暂代。”

    修缮太庙的活计就落在裕王手中。

    第二件事,出使戎国的使臣回来了。

    本次出使以鸿胪寺卿孙承为正使,礼部郎中赵怀为副使,持节,出使戎国,抽调了一部分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组建。

    皇帝早朝的时候,接见了使团一众臣子。

    鸿胪寺卿当朝汇报戎国所提要求,割要边防重地、加重税负之类的,照例都是陛下不能答应的。

    明帝震怒,早朝官员大气不敢出。

    一瞬气氛静的怕人。

    明帝不想多留,打算退朝离开。

    “臣有本启奏,”秦兆忽地出列,他手执笏板,掌心浸出汗水,机会难得,无论怎样,他都要搏一搏。

    平日里只有五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资格早朝面圣,他只是鸿胪寺寺丞,六品官员,很难得见天颜。

    秦兆将早先默念数十次的话语说出,“朝阳长公主和亲戎国十余载,为维系两国和平做出极大贡献,如今长公主已缠绵病榻三月有余,病势汹汹,愈发想念故国,在病榻上亲笔手书《念故国》,还请陛下顾念兄妹手足之情,应允长公主所求!”

    周遭寂寂,无人敢言语。

    雍朝立国百余年,从未有过迎和亲公主归国的先例。      

    但他可不能这么说:“我奉命暂代工部侍郎,来寻林尚书询问些事情。”

    回想前世,他刚领兵出征戎国,宋湄的表兄崔临为了准备科考宋府借住,在他不在长安的日子里,二人朝夕相处,情谊非常,私情慕慕。

    宋夫人更是对崔临十分满意,有意择婿。

    他本想此战结束后,多与宋湄接触些时日再谈婚嫁,不料半路杀出来个崔临,将他的计划打乱,好在他谋篇布局较早,抢占先机的求圣旨赐婚,才得姻缘圆满。

    婚后从宋湄口中得知,崔临和静和县主曾被家中长辈口头议亲,碍于崔家落败才暂且搁置,若是婚约既成,从源头解决/情敌,他便高枕无忧。

    萧观眼中,她嫁入裕王府,崔临对她的情意未减,惦记觊觎,时常约她出府见面,每次回来她都神色感伤眼眶微红,很是伤情,他都差点感觉他像是棒打鸳鸯的罪人。

    在她亡故后,崔临还时常祭拜,为念故人,终未娶妻。

    左相议亲的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平庸之辈,不足为惧,真正让他有些担忧的,是这博陵崔氏最为端方雅正、姿湄俊朗的崔临。

    一想到他在王府枯坐苦等宋湄回府,一副怨夫的可怜模样,心口就泛酸的厉害。

    他绝对、绝对不允许此事再度发生!

    越过太子的肩膀,宋湄看到寝殿内满地的宫人,其中有个胆小的奶嬷嬷,吓得浑身哆嗦。

    宋湄拦住太子的去路:“是我让她们去休息的,刚才皇孙也是由我照看。她们有什么错,为什么非得和她们过不去?”

    太子面如寒霜:“那阿荷有什么错?你对我有怨,非得跟他过不去?”

    宋湄觉得太子不可理喻:“我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能出什么事?换做是你,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照看着。”

    太子错身而过,冷冷留下一句:“阿荷由本宫照顾时,从未离身过一刻,就连面见朝臣也在身侧。”

    一大群宫人浩浩荡荡,跟随太子离去。

    宋湄瞪着那些准备拖人的内监,几人讪讪退下。

    等所有人离开后,杏娘凑过来。

    宋湄气恼不已:“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能出什么事,非要小题大做。”

    杏娘顿了顿,说:“皇孙起热了。”

    闻言,宋湄也是一顿。

    第 79 章   第 79 章

    宋湄并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

    她知道小孩可能是脆弱的,但是这孩子好好地包裹在襁褓中,全程没受过风。更别说现在是七月半,外面也不是很冷。

    宋湄想不明白,她只是离开了十几分钟而已。

    明明他躺在摇篮里好好的,像平常嬷嬷们把他放进摇篮里一样,怎么就突然起热了。

    听完宋湄的想法,杏娘一拍脑袋:“哎呦,我倒忘了!七月半是鬼节,鬼怪横行。刚出生的小儿阳气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容易被四处飘荡的鬼坏心眼儿地作弄。怪我没提醒你,皇孙一定是遭了邪气了。”

    说完,杏娘还征询其余宫人的意见。

    得到周围人的肯定后,杏娘更加确定地对宋湄说:“我就说是这样。”

    宋湄无语,这世上哪有鬼。

    就连穿越这件事,她也觉得是什么磁场或者时间流出错,从不认为是鬼神作祟。

    杏娘这么说,只是为了给她台阶下罢了。

    刚满月的小孩身体虚弱,说到底,是她对皇孙不上心导致的。

    宋湄把韩孟修抛之脑后,心中慢慢生出对皇孙的歉疚。

    小孩生病,她能做些什么呢?

    宋湄想了想,略有不自在地问:“太子那边,应该是不缺太医的吧?”

    杏娘点头。

    宋湄犹豫着问:“那……或许缺医女和厨娘?”

    站着的几位嬷嬷面面相觑,继而摇头。

    一人说:“太子身边有大夫、医女、奶娘、厨娘和绣娘共二十余人,全都是请来伺候皇孙的。”

    二十余人,都够凑一个足球队了。

    另一人说:“有时夜里皇孙啼哭不止,太子殿下还亲自抱着皇孙哄睡。”

    宋湄顿了顿,挥手让宫人们下去。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宋湄靠坐在椅子上,沉默望着殿内的摇篮。

    杏娘凑了过来。

    宋湄没有回头:“你都知道?”

    那些半梦半醒的夜里,有模糊的人影抱着婴儿在寝殿内来回踱步。

    原本她以为那是杏娘,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太子,他照顾孩子倒是蛮有经验的。

    杏娘动作一顿,继而自然地在宋湄身边坐下:“太子的脸凶得跟夜叉一样,谁能想到能囫囵哄上皇孙一夜呢?我听说太子夜里也不睡觉,皇孙白天睡足了夜里睁眼就闹人,这不是正好?”

    宋湄心中复杂:“你怎么不告诉我?”

    杏娘说:“你不是不喜欢皇孙吗,咱也是有眼力见的。”

    原来她表现得这么明显,难怪明明正殿那边有足球队伺候,太子非得往这里跑。

    宋湄思考半晌:“若是婴儿遭了邪气,该怎么办?”-

    宋湄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古色古香的喜房当中,触目所及的床幔、窗纸和龙凤花烛都是一片喜庆的红色。

    素月听到动静走上前来,对着宋湄关切道:“夫人醒了?可感觉好些了吗?”

    宋湄的头还是有些晕眩,胸口似是堵着棉花一般闷得厉害,但比起拜堂时晕倒的那会儿的情况来说,的确是好了一些。

    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对着素月问道:“我是怎么来了这里的?”

    绯月端着刚沏好的温水过来,一脸忧心道:“您病得太厉害,跟姑爷拜堂时候就晕过去了,是奴婢和素月姐姐扶着您拜完了堂,又把您送了回来,您一觉就睡到了现在……”

    “真是吓死奴婢了。”素月也道,“看您这会儿醒了之后,奴婢的心还跳得厉害呢。府上老夫人刚刚遣嬷嬷来说,等您醒来以后,会请大夫过来给您瞧瞧,奴婢过会儿就去禀报。”

    这两人是从宋家带来的婢女,自幼就跟在小姐身边的,此时的关心也是十二分的真情实感。

    这几日实在折腾得够呛,宋湄开口,声音都有些沙哑:“大概就是晕船,再加上有些水土不服,没什么大碍。”

    素月松了口气:“那就好。”

    宋湄就着绯月的手喝了几口水,刚要起身发现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便认命般地躺了回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素月道,“刚刚过了巳时。”

    宋湄点头。

    眼下已经过了新妇请安的时辰,待要起床想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身上还是乏得很,容我再歇会儿,你们也别守着我了,去找些吃的东西垫垫。”

    “是。”素月应道,“我和绯月就在外间候着,有事您只管叫我们就好。”

    整整睡过一天一夜后,此时的宋湄人已经不困了,只是身上有些没有力气。

    此时两个婢女都去了外间,只余了她一个人,也是难得的清静时刻。

    十天之前,原身在乘船途中不慎落水,高烧不退,彼时车祸遇难的宋湄便穿了过来。

    这是宋家大小姐第一次走水路出门,从泉州到青州整整半个多月的时间,不是为了游玩或者探亲,而是为了嫁人。

    她要嫁的是当朝最年轻的实权三品,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礼部侍郎萧观。

    萧家是青州颇负盛名的世家,有家产,有底蕴,祖上曾出过两位一品大员,父亲曾官拜正二品左都御史,后来因公殉职,谥号“忠毅”。

    但其实宋湄知道,除此之外,萧观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科举文《青云之上》男主角萧铮的养父,文中杀伐果断、手腕卓绝的高位权臣,几乎是男主外挂一般的所在。

    在原文当中,男主萧铮智力超群,厚积薄发,虽然科考过程当中也有波折,但仍旧一路青云直上,最后拿到了殿试状元的好成绩,顺利走上官场。

    幸运的是,她看过了这本书。大概是老夫人发话的缘故,这几日一直没有人来正院打扰宋湄,听绯月说,之前萧观曾经来过两次,正好她都在睡觉,也就没见到他。

    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之后,宋湄身上终于有了一些力气,觉得总闷在屋子里也不是个事儿,想要出门走走。

    素月是宋湄过逝的母亲给她挑的丫鬟,虽然只有十七岁的年纪,但已然很有大人的样子:“姑娘要么在房里歇着不出门,若是出门就要先去给老夫人请安,否则让旁人看着也不成规矩。”

    宋湄点头。

    她主要就是有些晕船加上水土不服,歇了这几日身体好多了。

    既然已经嫁了过来,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去请安,早晚都要去的。

    整日闷在屋里反而容易闷出病来。

    说话之间,老夫人身边的赵嬷嬷走了进来,对着宋湄道,“老奴给少夫人请安,二爷今儿就准备启程回去了。老夫人发话,若是二夫人身子方便,就一道儿过去宁寿堂见见。”

    绯月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姑娘您能起身吗?要不要再歇两日?”

    听说在两人成婚那天就有个姑母在那里闹,说这样的新娘子不吉利,宾客也都在窃窃私语。

    宋湄虽然昏睡过去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绯月两个这几天都听了不少,大户人家一向在意这些东西,她有些怕就这么过去老夫人会为难她。

    宋湄心中倒是没有多少波澜。

    她也算是经历过了生死的人,如今再世为人,又是在自己可以预知结局的书中的世界,心中反而平静了不少。

    这个世界的女子没有工作,毕生的主业就是伺候公婆和丈夫,只有熬到日后子女成器,自己也成了老夫人之后,才能够实现真正的“退休”。

    而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和离也是退休的一种,离开这个本无血缘关系的家庭,日后什么都不用再管,什么人的感受都不必顾及,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宋湄安抚性地拍了拍绯月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好,我跟嬷嬷一起过去。”

    萧家人口相对简单,因为要给萧观送行,所以家中诸人来得齐全。

    萧观的祖母萧老夫人、大哥大嫂,未出阁的小妹和父亲的两个姨娘都在。

    宋湄上前,在嬷嬷的指引下一一见过。

    萧老夫人大概五十岁出头,是那种有些严肃刻板的世家老夫人形象,五官端正耐看,年轻时候大概也是个标致美人。

    萧家大哥萧进之生得不错,说话也和气,只是少了几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想来这几年过得并不算顺遂。

    萧家大嫂王姒看着似乎比大哥年长几岁,看着也是很会来事儿的年轻妇人,一早就陪在老夫人身边说笑,妙语连珠之间逗乐老夫人好几回,又道膝下哥儿前几日受了风,这次不能出来拜见小婶,改日再带去正院给宋湄赔罪。

    萧家小妹萧琳琅生得标志,人也腼腆,红着脸上来跟宋湄见礼,规矩退到了一边。

    两位姨娘老夫人都无意介绍,宋湄也只能暂且无视,等日后再做了解。

    宋湄收受了老夫人和大嫂的礼,又给小妹萧琳琅送了备好的红封。

    宋湄刚坐下没一会儿,又有婢女带着一个小公子走了进来。

    “这是峥哥儿,萧观的养子。”老夫人道,“峥儿,还不快过来拜见母亲。”

    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科举文男主萧峥了。

    宋湄听到介绍,险些端不稳手上茶盏。

    此时的萧峥还不是一路过关斩将斩获魁首的开挂男主,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和宋湄前世的小侄子一般大,眉眼还有几分相似。

    宋湄的嫂嫂是银行管理层经理,哥哥做外贸时常不着家,侄子在妈妈家里长大,而宋湄的高中和大学都是通校,跟小朋友感情也最好。

    原文中的萧峥是疏离而冷淡的性格,宋湄上来就做这么一个十岁少年的养母,原本对这段关系没什么信心,觉得这孩子定然不好相处,此时代入自家孩子后,反而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萧峥上前给宋湄行礼:“拜见母亲。”

    宋湄连忙起身上前,把萧峥扶了起来,又从素月手中接过红包递到了萧峥手中。

    如此,家中众人宋湄算是全部见完,除了她那拜过天地的夫婿萧观。

    老夫人此时才后知后觉对着身边婢女问道:“春雨,二爷呢?怎么还没过来?”

    那婢女回道:“卫家老爷来了,说是有要事跟二爷相商,现下怕是还在书房。”

    正在此时,萧观身边小厮来报,说二爷今日在前头和卫大人用膳,老夫人不必等他开餐。

    萧老夫人笑着摇头道:“原本就是为他准备的送行宴,他倒好,又去忙公事了,倒把咱们给撂在了这里,好歹还算知道遣个人过来说了一声。也罢,不必等他,咱们先吃便好。”

    宋湄如今是“体弱多病”的人设,不必事事奔前,只等众人落座之后才蹭去了桌边,在老夫人空着的左手边位子坐了下来。

    古人一向以左为尊,按理说老夫人左手边是小辈当中最尊贵的位置。

    宋湄记得,在小说原文当中,萧观的这位大哥并非正室所生,且考了十几年仍只是个秀才,后来也基本放弃了科考这条道路,帮着家中打理一些产业,所以这夫妻两人在萧家地位难免会低一些。

    宋湄猜着,这个位置大抵是留给萧观的,只是今天萧观不在,所以也就便宜她坐在了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她是个再过几年就要离开的人,也不必做成王姒那样的完美孙媳形象,宋湄稍稍谦让了两下,便安稳坐了下来。

    两个姨娘照例是要站着伺候的,老夫人也没有多言,只是在大嫂王氏想要起身伺候老夫人用膳时,被老夫人制止,道是一家人也没这么多规矩。

    大嫂王姒本来也是虚让一下,祖母不让她伺候,她也就坐了下来,边用膳边观察坐在自己对面的新弟媳。

    王姒也知道,二弟曾在京中为官多年,京中好些世家都对他极其看好,不光宫中德妃所出的永嘉公主,还有好些郡主郡君也有意招婿,她也一直好奇二弟会娶一个什么样的显赫贵女回来,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家世平平的姑娘。

    听说宋湄娘家父亲严苛,继母刻薄,她自己又是个泉州小门小户的姑娘,王姒原想着,宋湄嫁到萧家这样的人家难免畏缩。

    可她并非如此。

    可能大病初愈的缘故,宋湄行动有些慢半拍,却并未露怯,有种难得的落落大方和恰到好处的不卑不亢。

    虽然第一次来家里陪着太婆婆用饭,话也不多,但却不是一味的讨好逢迎,反而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无畏心态,让王姒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幸的是,因为原文太长,当时的她只读了大半,还没看到结局就穿越了。

    但不看到结局不影响她的角色。

    她所穿成的是原文中初期的反派角色之一,男主角萧铮的养母宋氏。

    在原文当中,她因为丈夫不喜,养子的不亲近而心生怨怼,后来在外人和下人的挑唆下,做了一系列针对男主萧铮的事情。

    在两人成婚的第三年后,忍无可忍的萧观跟她提出了和离。

    当时发生车祸的一瞬间,宋湄突然明白了那个词语“灵魂出窍”的感觉。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就此告别人世间,没想到会突然穿越到这个世界。

    她穿越过来被救醒后,也拥有了原身的全部记忆。

    原身的父亲只是八品小吏,祖父曾经官至四品,在朝中也有些地位,但却早早亡故。

    萧观根正苗红,父亲是曾是宫中皇子的先生,自己又是五皇子的伴读,自幼在宫中长大,深得天子信赖,按理说是不会娶这样一个八品小吏之女。

    但凡事总有意外。

    书中也交待得清楚。萧观离开正屋之后,出门没走多远就遇到了自己膝下的养子萧峥。

    萧峥对着萧观行了一礼,主动解释自己来意:“今儿一早过来了正院拜见夫人,嬷嬷说她身体抱恙,怕是要过会儿才能清醒,所以这会儿过来看看。”

    萧峥今年刚满十岁,往常这个时辰都是在书院念书的,这次是因为父亲成婚才特意同先生请了两天假。

    萧观道:“她如今身子不好,若过了病气给你反而不能安心,等她身子好些你再过来也是一样。”

    萧峥垂首应道:“父亲说得是。”

    距离上次萧观回府又过去了小半年的时间,府中诸事有祖母和长嫂打理,一切都井井有条,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儿子。

    “近来在家中可好?”

    萧峥答道:“一切都好。”

    萧观也知道,萧老夫人当初竭力反对他收养这个孩子,后来也是实在拗不过他才应下来。

    祖母的态度都摆在那里了,大哥大嫂自然也不会对这个孩子过多上心。

    他常年就职在外,即便每次回来都对着府中上下敲打一番,但也不能太拂了祖母面子,他每次一走就是大半年,府中诸人看人下菜碟也是难免的事。

    虽然萧峥每次都说“一切都好”,但萧观知道,他在府上一定没有少受委屈。

    他本意想让这孩子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护他周全,奈何萧峥天性聪颖又好学,让他莫要读书科考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便也只能随着去了。

    但适当的建议还是要有的。

    萧观道:“听宋先生说,你勤学苦读,甚为用功,我心中欣慰。只是一样,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必只奔着科举出仕这一条路子走,若是用功太过,亏了身子,反而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是。”萧峥应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这两个都是平日里都是不喜言谈的人,简单交流过几句之后就再没什么好说的,又走了一段路就分道扬镳了。

    皇帝膝下的永嘉公主一直很喜欢萧观,有想要招他为驸马的想法,但因为她和三皇子都是德妃所生,三皇子又和五皇子向来不对付,五皇子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萧观自己也有顾虑,因为大皇子在夺嫡一事中早已出局,身为太子的二皇子又在多年前被废,三皇子母家势大,觉得自己已将太子之位揣进了怀中,行事日渐高调嚣张,早晚出事,所以萧观不愿和三皇子的胞妹扯上任何关系。

    但公主和德妃那边摆明了看中了他,京城的世家闺秀再是看好于他,萧观也不敢随意求娶,这么做摆明了就是表示,这家姑娘在萧家看来比公主还好,我宁愿娶了她也不愿娶永嘉公主,是明晃晃打脸的行径。

    萧观这么一拖就把年纪拖过了二十四岁,而事件爆发点就在就在几个月前的贵妃生辰宴上,永嘉公主借着酒劲要求父皇给自己和萧观赐婚,五皇子则竭力反对,最后兄妹两个在席间为了萧观的婚事吵起来了。

    幸而贵妃一向勤俭不喜奢华排场,这次的生日也只是在自己的宫中设了一个私宴,过来参加的人也都是亲近之人,没丢人丢到外头去。

    皇帝最后出来和稀泥,将两人各打五十大板,先是批评了永嘉这几年的行事张扬,又骂了五皇子为人不见长进,而后将萧观叫了进来。

    皇帝对子女还算有慈父之心,对萧观这个臣子却没那么客气,就差指着鼻子骂他祸水了,让他赶紧回去想法子娶门亲事。

    萧观回到青州跟祖母商议,萧老夫人很快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大概十几年前,祖父曾在诚郡王家宴上,遇到了一个幼年时关系极好的同窗,两人多年未见,一见面差点“执手相看泪眼”,几杯之后又一时上了口,口头给两家孩子定了娃娃亲。

    当时在宴会上的人不少,满屋子都是朝中大员,说起来也都算是人证,况且这位郡王还是永嘉公主的长辈,说出来的话也能令公主信服。

    如此一来,萧观就是遵循家中祖父遗愿娶了宋湄,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所以萧观在和祖母商议之后,才会定下了娶宋湄过门。

    这桩婚姻里本就充满了无奈和交易,加上萧观这个人恃才傲物,冷心冷情,对周围人要求很高,对枕边人想来尤甚,纵观全文没有任何一个女性角色能够走进他的心里。

    何况剧情就在那里摆着,等三年之后萧观避过风头,大概率还是会跟她和离。

    宋湄觉得,如果她注定会是这么一个结局,那就不要打无把握之仗,也该提前置办一些产业,等到离开时候也能从容一些。

    太子忽然站起来,熟练从盒子里取出一支香。

    宋湄顿时十分精神地睁大眼睛,太子看她一眼:“是安神香。”

    宋湄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看来太子也想睡觉,但他都已经把香拿出来了,不知为什么最后没点燃,随手折断丢在了香炉里。

    太子又坐回去,大有一直坐到天明的意思。

    宋湄总算知道杏娘说太子不睡觉是什么意思了。

    太子不睡,她要睡了。

    宋湄坚持不住,靠在床帐上。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之中,宋湄睁开眼。眼前影影绰绰,太子在床前更衣。

    太子要上朝了,已经寅时了!

    宋湄低头一看,怀里没了婴儿。

    一瞬间头皮发麻,宋湄要坐起来。

    太子坐到榻上,衣带只束了一半:“阿荷由乳母照看着。”

    他按着她的肩膀回到榻上。

    宋湄放心地闭上眼睛。

    第 80 章   第 80 章

    宋湄醒来之后,外面天已大亮。

    政殿里不知什么时候被收拾过,破碎的纱帐被换成了完好的,桌子也换了全新的一张。

    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昨晚满地的狼藉。

    然而宋湄经过廊柱时,凑近后还是能看到上面的几道划痕——

    太子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但也绝不是第二次。

    昨天折腾得太晚,宋湄不想走路,试探性地提了一下在政殿用饭。结果李朝恩真的让人把书案搬出去,腾出位置来摆了一张食案。

    宋湄想说不必,因为书案上还有奏折,看起来很重要的样子。

    不知萧观给了她什么名位?

    宋湄站起来迎接霍玥,霍玥便也忙快步走过去。

    互相挽了手,霍玥又看见,宋湄的左手中指和右手食指上,还分别戴了黄玉和金丝嵌珠戒指。

    “殿下待你好……”一面打量宋湄,她一面看了看屋内两个侍女,笑叹道,“我也就放心了。”

    这明显是要宋湄支开侍女,单独说话的意思。宋湄当然领会了。可她只当自己没有理解,挽着霍玥坐,也用同样感叹的语气说:“今日一去,再不能像从前日日相见,娘子……”

    即便萧观收下了她,他对康国公府的态度也未必有所好转——看他深夜离开康国公府,霍玥现下又显然在紧张便知道,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改变。霍玥想支开萧观府的侍女,单独和她说什么,也不难猜:无非是让她到了萧观府也别忘了她和霍家、宋家,这两家才是她的根本,她该多在萧观和康国公府之间转圜,对她自己也有好处。

    换在从前,霍玥说什么,宋湄就听命去做,根本不会思索这么多。

    换在从前,即使一件事只对霍玥有好处,对她却有损害,她也会尽力完成。

    可现在的她会想,凭什么呢?

    她甚至已经不是康国公府的人了,霍玥亲手把她送给了萧观。那霍玥凭什么还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宁愿损害自己,也要满足她的要求?

    两名侍女安静地垂首侍立,一眼也没有向床边多看。行李大半已经装好,宋湄也不急着赶时间,但她需要她们在这里。

    想在萧观府生存下去,首先,她不能让萧观以为,她还心怀“旧主”,认为她自己也愿意做康国公府的奸细。

    这样简单的道理,霍玥会不明白吗?

    等不到宋湄开口,霍玥心里更添了焦急。宋湄只是低着头,她一时也无从分辨她是不是故意装傻,只能自己对两个侍女说:“我与她十几年的情分,一时倒舍不得。烦请回避,让我们说几句话。”

    两个侍女便看向宋湄。霍玥睁眼直到天明。

    宋檀同样一夜没睡。宋湄不想结束美梦。

    可萧观随意抚摸着她的脸,指尖把玩她散落的鬓发,发出一声暧昧的低音,似在催促,她只能睁开眼睛。

    “想和我走?”看到女人眼中快感未去的薄雾,萧观满意问。

    “想!”宋湄回答得不假思索。

    她不顾疲惫撑起身体,在萧观意味不明的目光下,用尽自己最大的决心祈求:

    “愿殿下……带我走。”

    “‘愿’。”萧观轻飘飘抓住了这个字。

    身前这女人不可能不愿意和他走,——萧观从她第一次回应就确认了。但换一个女人,在宁死也想逃出康国公府的时候,求他的用词应更直白,比如,“求殿下带我走”,再比如,“只求殿下给我一席之地容身”,而不是用这个更多诉说了她自己意愿的,“愿”字。

    他探寻的兴趣只持续了一两个呼吸——或许更长一点。

    “也好。”他无所谓地说。

    这夜还长。

    宋湄戌初离开,两个时辰都不曾回来,也未听得花园里传出哭喊求饶声,还来了许多萧观府的侍女……想必他们的“美人计”是成了的。

    既然成了,虽然不好立刻庆功,也理该高兴些,放轻松些。

    可直到月上中天,宋檀与霍玥,却谁也没有露出过笑意。

    霍玥说,她是担心宋湄在受折磨。

    宋檀说,他是担心萧观收了宋湄仍不满足,仍会视康国公府为敌。

    霍玥知道宋檀的话并非全然的实话,但她没有戳穿。戳穿又有什么意义?宋湄很快就要走了,不再是二郎的女人了。不在眼前的女人,一个丫鬟、一个侍妾,二郎还会怀念多久?何况宋湄还就在康国公府被萧观收用——作为男人,二郎当更不愿意留下她。

    她没有去想,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否也掺了虚假。

    三更时分,萧观离开了康国公府,当然没有来向他们辞别,甚至没派人来传话。他们更没来得及去送。

    守门的小厮说,萧观好像一个侍女都没带走,只有几个亲卫跟随。在花园附近守着的人也说,萧观还留了一多半亲卫在。

    所以宋湄不出来,他们也不能去花园里找,只能等。

    五更,宋檀该去上朝了。宋湄梳妆很快。不过两刻钟,她已洗净身体,换过一身新衣,步行来向霍玥告别。

    宋檀和霍玥都站在堂屋等得心焦。两刻钟看似不长,可谁知道萧观会不会在宋家留宿?若他一时醒了就要走,康国公府谁能拦住——这两日才是真白忙了!

    可宋湄缓步行到门边时,谁都没能说出一句埋怨的话。

    她细细上了胭脂、点唇画眉,原本已经足够明晰的五官便更增添了颜色,焕发出光彩。那些脂粉还是她做妾开脸的“好日子”那天开的,只是当日没用,之后也再没用过。

    一头乌发只在脑后挽了一个纂儿,以此模糊她已是妇人。身上亦是简单的绿衣红罗裙,发间身体,不过零星螺钿鲜花装饰。她净如明珠、艳若芙蕖,身在廊下,安然拜别,看得宋檀半晌未能回神。

    霍玥也怔怔看着宋湄光洁无饰的额间。

    原来——她这才明白——原来宋湄的确是避让着她的。

    这并非盛妆,她容光之盛,已令人不敢逼视。

    宋檀也这才知晓,原来他这个侍妾——不,她很快就不再是他的女人了——竟比他以为的还要倾国。

    这一刻,他们谁都不再怀疑,“美人计”是否能够成功。

    可是,他们谁也没有表露喜悦、绽开笑颜。

    他们一言不发,看着宋湄转身走在甬路上,走向花园,看着她安静地、安静地离开,没带走片许叮咛,也没留下分毫抱怨。

    他眼下泛青,心烦意燥,也只能穿上官服。霍玥送他到院门,回到房里,也只能继续等。

    奶娘丫鬟端来清淡好克化的点心汤羹,她一口也吃不下,甚至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反胃恶心,连声让拿远些。

    卯初三刻,霍玥不得不去给婆母请安。

    虽然婆母昨日一场大闹,险些坏了家里的大事,可公爹没发话,她做儿媳的,便只能按时去请安,即便只是在院外行个礼。

    她匆忙出门,暗暗期待大嫂今日躲懒,称病不来。她实是没有精神应对大嫂的无理诘难了。

    宋湄正是这时回来的。

    一觉安眠,虽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她却已觉满足,只是躯体四肢难免还有些酸乏。七八个侍女簇拥着她走出花园,回来收拾行装。虽然她们还不算相识,只能说“相见”了几个时辰,但因她已被萧观接纳,所以,相比于共事五年的康国公府诸人,现在,她应与这些侍女更为亲近。

    所以,她回来的这一路上,才会如此安静。

    这时,宋湄才恍然抬头,说:“先出去吧。”

    “是。”侍女们悄然退出,却没有阖上房门。

    宋湄不动,霍玥也不好亲自去关门,只好就这样放着。

    经过这一节,她原本想说的话,也不便立刻开口,便先笑问:“怎么收拾东西好像什么都不拿似的,你就带这些走?”说着,便站起来行到妆台边,看着妆匣里的珠玉顿了顿:“怎么我给你的东西,一件都不带?”

    宋湄今日穿用的裙钗,并不非常名贵,近似的她也给过宋湄好几件,只是宋湄从没用过,所以今日才叫她震惊。

    “便不用,你也拿上,遇到难处,换钱、赏人,都是好的。”霍玥叹道。

    “娘子的心意我知道。”宋湄轻声说,“只是不便带去。等我走了,娘子就叫人收起来吧。”

    她是没有什么东西,除去要带走的两箱之外,几乎都是霍玥赏的。

    上一世被关到田庄,霍玥什么都没让她带,她全身所有,只有穿着的一身衣裙-

    宋湄在寝殿活动完筋骨,就换上寝衣,准备睡觉了。

    然而她刚准备躺到床上,殿门就被敲了三下。杏娘出去解手去了,殿中只有她一个人。

    按理说殿外还有守门的宫女,就算谁来拜访,也该有一声禀报才对。

    宋湄下床来到门前,还在犹豫着,殿门又被敲了三下。

    “谁在外面?”

    门外的人不说话。

    在诡异的气氛中,宋湄莫名生出一种熟悉感:“太子?”

    突然之间,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太子一身血衣站在门外,面无表情看着宋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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