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湄骇了一跳,本能伸手关门。
太子已迈步而入,双手抵住门扉,反身关上了。
被殿内的灯火一照,太子身上的血色更加醒目。哪里是溅上去的,哪里是近距离沾染上的,简直一清二楚。
连脸上也有。
太子像是刚从凶杀现场过来。
宋湄看着他的脸,缓了好一阵都没缓过去,只好垂眼:“你不嫌脏吗,还不快去洗洗?”
太子站着不动,像是没听见。
结合原身的记忆和宋湄的个人认知,和离书应该和后世的离婚协议书一样,具体内容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情况介绍,二是资产划分。
宋湄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和离书格式,也不知道自己所写有没有法律效力,所以她第一页基本情况介绍先空着,主要归拢了带过来的那些嫁妆和自己目前所持有的财产。
作为一个勤学上进善用工具书的现代人,宋湄也有想法要找一些相关方面的书籍来看。
在这个府上拥有库存图书最多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她名义上的夫婿萧观,一个是她的便宜儿子萧峥。
萧峥那边大多是科考类书目,这种关于和离方面的刑律书籍,大概率是没有的。
萧观的书房守得铁桶一般,里面的暗格里还不知有多少朝廷大员的把柄和黑料,别说那边防得严,不许府中女眷随意进出,就算允许宋湄进去找资料,她也不会去的。
生怕万一出个什么事,到时候真说不清。
综上,宋湄决定,还是等到哪日得空出府时,去找其他门路想想办法。
正当此时,绯月来报,周嬷嬷来了。萧观离开后,宁寿堂这边也散了。
王姒回到房间,乳母郭嬷嬷递上一盏新茶,“听说二爷要走,今儿二夫人可去了?夫人瞧着她人如何?”
萧老夫人虽然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依然老当益壮,现如今的萧家还是萧老夫人当家,这两年萧萧续续让渡了很小一部分权力给王姒,几处无关紧要的地方如今都是由她在管。
如果老夫人也看重二夫人,有意让她掌家的话,大夫人王姒不管是地位还是利益都要受损,所以郭嬷嬷才会有此一问。
王姒轻抿了一口茶水,“虽然看着不错,但到底是小门小户,又年纪轻轻,膝下还有个养子要顾,老太太大概也是不放心交过去。”
说起萧观的那个养子,王姒心中就有气。
她的孩子虽然出生晚,今年刚刚两岁,但本该该是正经的萧家长孙,谁知几年前,这个小叔子不声不响的,竟然领养了一个孩子回来。
老夫人乍听此事也十分不高兴,不想白养一个没有亲缘的孩子,更怕耽误了小叔子的姻缘。
但自从公爹过逝后,这个家能够靠着的也只有萧观一人,虽然这个小叔子一直在京中打拼,甚少回来,但还是当之无愧的家主。
萧老夫人到底还是拗不过萧观,把这事给应了下来,如此一来,萧峥便占了长孙名额。
所以虽然那孩子不怎么说话也很少出门,一直在屋子里念书,没有想要跟堂兄弟争高低的姿态,但是王姒还是看到他就不免来气。
“还有一事,夫人可听说了?”郭嬷嬷道,“那二夫人的娘家虽是福建的小门小户,但胃口却大得很,上花轿之前问二爷要了三万两白银。”
“三万两?”王姒瞪大了眼睛,喉咙像是被掐住,半晌才回过神来,“那萧观也给了?”
“自然是给了的,否则怕是吉时也要误了。”郭嬷嬷一看王姒这样子就知道对方气得不轻,忙转了话头安慰道,“家里银子都是二爷挣来的,横竖跟咱们也没干系不是?您放宽心。”
就算那些银钱都是萧观的私产,不是那官中的银子,可留在萧观手里将来就有惠及他们一家的可能,送去给了宋家就半点也无了。
她这个小叔子最是精于算计,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这会儿会拿出三万两娶这么个媳妇,还是高嫁过来毫无助力的媳妇,王姒实在是不能理解。
“这事老夫人知道了吗?”
“不晓得。”郭嬷嬷摇头道,“但也没听上房的人说老夫人发脾气的事。”
言下之意老夫人近来情绪一直还算稳定。
“祖母这几日都在忙二弟的婚事,大抵也没空管这些小事,等明儿我再去陪她说话不迟。”王姒心中已有了主意,“只是不知我这弟妹,刚嫁过来就独守空闺,是何滋味。”
宋湄记得,原文当中曾经写到,萧观的母亲是个病弱美人,早先年又跟着萧父去往京中,不在青州,所以周嬷嬷可以说是自小照顾萧观最多的人,在萧观这里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周嬷嬷作为全家最通晓萧观心意,且是唯一一个会无条件支持萧观决定的人,也是府上待萧峥最好的角色之一。
男主萧峥虽然在家中受过不少薄待和委屈,但因为有周嬷嬷在这里护着,真论起来并没有吃太大的苦头。
周嬷嬷这样一心向着主角的配角,最后自然也有着光明的未来和极好的结局,娘家关系最近的侄儿考中了秀才,儿子也成了皇帝看重的皇商,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文中原身跟这个周嬷嬷没什么交集,至少在作者笔下并没有相关描写,宋湄也不知道这个萧观跟前的红人此时过来找她所为何事,也只能让侍女客客气气的先请进来。
周嬷嬷和文中描述的一样,四十出头的年纪,生的精明干练,走起路来利落稳健,的确像是萧观能够用得上的人。
宋湄感觉周嬷嬷也迅速打量了自己一下,然后有点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奴给夫人请安,听说夫人前几日身上不好,便也没有过来打扰,夫人如今身上可大安了?”
“好一些了。”宋湄笑笑,“多谢嬷嬷关心。”
宋湄本就不太习惯家中长者站着跟自己说话,周嬷嬷站在那里拿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也的确给了她极强的压迫感。
宋湄又补充道:“嬷嬷有什么话不妨坐下来说。”
素月适时搬了一个绣墩过来,周嬷嬷坐下来,对宋湄道,“老奴不才,蒙二爷不弃,帮着打理私库和家中一些账目,夫人房中若是短了哪季衣衫料子,或是缺了什么家具摆件,尽管跟老奴开口便是。”
宋湄记得原文当中的周嬷嬷为人相对公正,铁面无私,但并不是个多热情的人,没成想初次见面这般亲切热忱,不免有些奇怪,但还是先应着道:“多谢嬷嬷记挂,到时有事少不得劳烦嬷嬷。”
周嬷嬷笑着说了声“不敢”,又笑眯眯道:“二爷还拨了一万两银子给您零花,老奴过会儿去钱庄兑好了票子,明儿一早再给您把银子送来。”
萧观要给她一万两银子?
宋湄的心口狂跳。
“萧……呃,二爷可有说这银钱要怎么用?”
“二爷想着您远嫁而来,也没来得及置办什么田庄铺子的产业,怕您手头不宽裕,才吩咐老奴给您添些银钱送来。”周嬷嬷平静道。
关于萧观私库银钱的来源,宋湄倒是多少知道一些。
小说原文当中提到,萧观还在刑部做郎中的时候,曾经破了一起几乎称得上完美犯罪的案子,给嫌疑人翻了案。
而这人虽然看起来相貌平平,家世也一般,却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商业奇才,这些年跟了萧观后走南闯北,造船出海,很快就把他原本持有的资产翻了十几番。
宋湄也知道萧观有钱,没想到有钱道这个地步,随随便便就给只见过两面的妻子一万两银子,相当于后世一千万的花销。
宋湄此时对萧观此人又有了新的判断,虽然此人在官场上颇有城府,精于算计,但还是个能顾家的不错的人。
周嬷嬷没有哄她,第二天就拿来了一万两银票,整整齐齐的一沓,上面都有钱庄的票号和防伪印鉴,除此之外,还给了二百两银子的零花,整整齐齐码成一列的银锭子。
这是宋湄来到古代后,第一次直观的看到这么多银子,不可抑制的心怦怦直跳。
不光她一脸震惊到了的神情,素月和绯月两个纯纯的古代人也都眼睛看直了。
即便将银票和银锭收起来好一会儿之后,宋湄心中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素月昨天还在感叹,宋湄刚嫁过来姑爷就回了京城,姑娘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话里话外都是对姑爷的埋怨主子宋湄前程的担忧,哪知今天就换了口风。
“姑爷生得好,为人也踏实,不在家是在外面挣前程,还知道心疼人,没准老夫人免了姑娘去请安也是姑爷嘱咐的。姑娘虽然嫁远了一些,但终归还是嫁对了人。”
不同于两个侍女沉浸在姑爷爱重夫人的的喜悦里,宋湄有些不安。
在这个府里,萧老夫人在后宅有着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力。
之前宋家上轿之前敲诈了三万两银子的事情,老夫人大概是知道的,就算不知道,依着大嫂王姒的性格,只要她知道了,也定然会告知老夫人。
而萧老夫人并没有因此发难,可能也知道他们家中父亲和她也并不亲,知道不是她的意愿。
倘若老夫人知道萧观又另给了她一万两银子,怕就不会再这般风平浪静了-
天色渐黑,宋湄的心脏也疾跳起来,她坐不下来,只好站着。
杏娘抱着皇孙,时不时和她对视一眼,也是神情紧张。
东宫外忽然响起剧烈的敲门声。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到近,一个内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跪下:“太子杀了陛下,被御林军团团围住!已有乱兵朝东宫来了,说是要捉拿娘子和皇孙挟制太子!”
第 82 章 第 82 章
殿中众人皆是一惊。
像是印证报信内监的话,下一刻,东宫外就响起了拍门声。因为无人应答,拍门声只响了两次。
两次之后,归于沉寂。
殿内静得可怕,宋湄甚至能听到杏娘因紧张压低的呼吸声。
就在所有人猜测外面的人是否离去时,东宫外响起了撞门声。
一声接着一声,隔着几道宫门传进了殿内众人的耳中,震耳欲聋。
李朝恩把内监都赶出去:“快!去把内门抵住!绝不能让他们进来!”
殿内的人躁动起来,但在李朝恩的指引下,还算井然有序。
宋湄狐疑地看向那报信内监:“太子杀了陛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内监说:“奴是听路上逃窜的宫人说的,他们都这么说。”
“御林军围住太子,是你亲眼看到的?你说有乱兵,是御林军吗?捉拿我与皇孙,又是哪个将军说的?”
内监说:“奴并未亲眼看到……外面乱糟糟的,天色正黑,奴也不知道是御林军还是别的什么军。奴只听握着剑的士兵队伍吆喝了一句,便赶紧来告诉娘子。”
宋湄说:“你有心了。”
内监磕头:“这是奴的本分。”
宋湄回头一看,果然见东宫院墙上方冒出一股又一股黑烟。黑烟之中,隐有照亮天际的火光。
双喜说:“他们这是打算烧死里面的人,娘子必须尽快逃了!”
宋湄没想到,背后的答案会如此羞人。
听了几句,眼见不对,她摇头不肯再听了,萧观还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他。
甚至按着她手腕,引导她触碰那从未见过,她身上没有之物。
“知道了吗。以后再有,不要少见多怪。”
萧观低眸盯着她,眼神有少许不分明的揶揄。
宋湄连余光也闪躲,心慌意乱地点头。
她嘴唇紧抿,那模样说明了,她再也不会问,不会说一个字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感觉萧观在笑。
那笑不明显,且一纵即逝,让人面皮发烫。
随即,萧观又低头,给了她一句话。
他清晰明白地告诉她,他方才外出,是做什么去了。
宋湄呆滞,语无伦次。
“之前,也是吗?”
萧观不置可否。
宋湄想也不想,问:“可我们不是成亲了吗?”
萧观眸光转深。
他松开了对她的桎梏,只是随意地揽着。
“你只是看过画册,并不知道男女之事究竟是什么。”
想了想,又徐徐添一句,“你确定做好准备了?”
宋湄被问得心中一滞。
她原以为,她出嫁前就被教过了这些事,是早已做好了准备的。
他是夫,她是妻,行夫妻事,天经地义。
可自从刚才被捉着手,强制地碰过萧观身子后,忽然之间,她心里似破了个大坑似的。
没底。
人生头一次见这样奇怪的东西,不知为何,她有些害怕。
册子上看着明明不怕的。
想到这,宋湄连连摆头。
“嗯。”萧观仍是淡淡的模样,表示他明白了。
随后,夫妻二人陷入长久的怪异沉默。
萧观没动,但两个人身体之前的间隙越来越宽。
是宋湄自己在后退。
她忍不住朝后撤,越撤越远,若一直贴着萧观,总感觉会碰到不该碰的东西。
萧观不管她,随她折腾。
连一炷香时间都不到,宋湄又默默蠕了过来,重新钻进他怀中。
萧观看她一眼,眼神定定不动。
宋湄搅着袖口,嘟囔:“里面冷。”
没人躺过的褥子,也没有暖炉暖过的地方全是一股凉意。
宋湄刚一碰到就后悔了,反复纠结许久,才败给怕冷的身子。
萧观危险,却暖和,宋湄越来越离不开。
自从被窝里多个暖乎乎的大男人,宋湄越来越不记得,从前冬日里她是怎么过的了。
此时她有些凉了的脚踩在他腿上,暖意透过皮肉,徐徐钻进体内,温暖筋骨,直至灵魂深处。
宋湄闭目,惬意地放软了身子,困意阵阵涌来。
萧观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上一刻还在胡思乱想,下一刻呼吸越来越平缓。
待她脑袋歪沉,应当就是睡着了。
时间短到萧观连眨眼都没超过四次。
她倒是舒服睡着了,萧观却毫无困意。
今天不知怎的,他的身体即便已经纾解过,仍然不得自在,隐隐一股气堵在心口,时不时横冲直撞。
宋湄睡着后恬淡的模样让人心平气稳,可她贴着他的半边身子,柔软的触感,却总是会让人走神。
萧观闭上眼,一动不动,自行镇定。
他从来没想过,有了宋湄后的生活会这么复杂。
这一夜,不知静心屏气了多久,总算是睡着了。
月色中天,霜漫山河。
在人深睡之时,时间已步入萧观与宋湄成婚的第五日了。
夜里的人和事与白天的,似乎是水与油,相干却不相融。
待天明焕新,宋湄起床穿戴好,刚在炕榻坐下,见在外练完刀枪的萧观裹着霜气从外进来,眉眼平淡,冷峻如常。
小丫鬟将门口的帘布收着,萧观进入时微微低了头,一抬头,恰巧与她对视。
这一刹,让宋湄错觉昨夜发生的一切,像是她做的一场梦。
踏雪无痕。
从萧观的眼角眉梢都找不到一丝凭据。
宋湄的心轻盈地跳了跳。
被他带着,她也当作无事发生一般,说些平常的话。
“夫君何时起的,可用早饭了?”
昨日睡得太早,萧观辰时天没亮就起了。
不止练了刀剑,还踩了几个来回的梅花桩,金鸡独立、金刚八式,浑身从上到下都尽练竭力。
待热气散后,再淋个冷水澡,强身健体事半功倍。
因此,此时宋湄看他,肌肤白皙通透,鼻梁和耳尖余着一层浅淡的粉。
像是冰雕的神像一般。
萧观答了她的话,解释:“没吃,等你一起。”
宋湄点头应了,挪开视线。
再回想昨夜,已是朦胧一片。
她不知道,萧观也是费了一番心力,才恢复如常。
不然,不论是更熟稔热络,还是逃避冷落,都让人不自在。
还是这样,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要来得好。
萧观敏锐,宋湄神态的细微变化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端坐的姿态下,长袖遮掩的手指紧绷,将衣袍按出不明显的凹痕。
一想到她会想些什么,萧观的心都止不住生起涟漪,平静不能。
好在,她应当没发现他的表里不一。
一场早膳吃得安静无声,让以为两位主子已经好起来的下人们看得一头雾水。
昨夜的动静不大,可换床褥子的事人尽皆知了。
并非人多嘴杂,实在是换床的事太显眼,让人想忽视也难。
方妈妈高兴得什么似的,当夜就把这好消息递到侯夫人面前去了。
世子和少夫人感情渐浓,情投意合,对久久寂静的栖迟居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喜事。
萧观独善其身,因此在别家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事,放到他身上,让人紧着一颗心地珍视看重。
要不是侯爷拦着,今日,侯夫人已经派人往栖迟居送补汤了。
侯爷萧靖原话:“观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要什么补汤,别干预,让小两口自在些才最好。”
在旁人满心欢喜的期盼中,天亮之后小两口的相处,无事发生一样打回原形。
这就让人纳了闷了。
不得不深想,是不是世子不够体贴,让少夫人不满。
像方妈妈、小柳氏这样的,都是过来人。
她们心里最清楚,男女之间帐中不合,多是男子做的不好。
少夫人这模样,这身段,无可挑剔。
怎么会是少夫人的原因呢?
肯定是世子的错。
萧观哪里知道,不过是有意为之的维、稳处理,被身边用人发挥了想象,凭空给他安了不少罪名。
其中甚至还有有损男子气概的。
正好宋湄也装模作样,假装无事发生,看起来就像是不满意他似的。
更加坐实他的罪名。
五日婚嫁休沐,不仅什么也没做,反落了一身谣言。
刚巧,宋湄这几天什么都没做,用罢饭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要整理带来的嫁妆。
她要忙活自己的事,看起来就像为不想与萧观同处一室找个理由。
让方妈妈等一众本在萧观身边伺候的老人,全都暗暗心急,可又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头绪。
再看世子,一副无所察觉又无关紧要的模样。
要把人活活急死了。
宋湄连萧观的心事都参不透,就更不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了。
她带着所有从家里带过来的人,要一件件地梳理她的嫁妆。
宋家嫁女,是最舍得的。
宋湄嫁的又是威靖侯世子,这多达百抬的嫁妆,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吃穿用度、古玩珍奇,一样不落。
之前一直放在栖迟居的后院,听闻她要整理嫁妆,方妈妈立即带路。
“少夫人,库房是早就收拾出来的,只等您发话呢。”
萧观早安排过这些事,他不预备干预宋湄的事,也不让任何人越矩。
宋湄带来侯府的嫁妆,以及侯府给的聘礼,一应都该当单独入库,由她自己掌管。
这份放手尊重的态度,是高门大户通常有的礼节。
陪嫁和聘礼都合该是妻子的私产,不得贪念。
本来是好的。
可是萧观岿然不动,连看也不看一眼,没有一分好奇心。
看起来像是超出了“不觊觎”的范畴。
小柳氏扭头看了眼,默默吸气。
姑爷实在是太冷淡。
宋湄知道萧观不管这些是为她好,东西都在她手里,谁也别想伸手。
这些东西入库,库房一落锁,钥匙收在自己手里,沉甸甸的,就是她在侯府过一生的底气。
有萧观的品德在前,再有他给出的态度,宋湄半点也不担心。
萧观没跟过来看,她觉得正常,符合他的言行风范。
只是,宋湄没想到,简简单单“入库造册”的一件事,做起来会这么麻烦。
原本,嫁妆和聘礼都有一张单子。
但汇到一起入库,要重新清点一次,按照品类放置。
不光是清点,还要收纳。
哪些东西往库房深处和高处放,哪些东西平搁易取……这些问题穿插出现,无法按顺序一梳到底。
太为难宋湄这个懒骨头。
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已经心力交瘁,精神恍惚。
虽说手底下都是能干人,尤其是蕙质兰心的小柳氏,可这次宋湄突发奇想,想要自己来拿主意。
她如今已经嫁作人妇,往后要做主母,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从前宋母也教了她不少,但教和学是一回事,亲身管事后,又是另一回事。
宋湄望着理了还不到一半的箱笼,心思懈怠,想歇一会儿。
她坐下喝茶,随口问一句:“世子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这话问出口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传到萧观耳朵里去了。
方妈妈让人传话的意思,是为了让世子以为少夫人在惦记他。
可在萧观听来,误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出宫的方式意外熟悉。
宋湄被装到了一个箱子里,或者说是她主动钻进去的。那俩黑衣人都愣了愣,可能没想到她这么主动。
箱子被盖住,宋湄被抬了起来。
这场景,和她当初被五皇子的人秘密送进宫时一模一样。
韩孟修的人竟然也知道,看来当初送那些女子进皇宫,也有他出的一份力。
宋湄感觉自己被送出了宫,又坐上了马车。许久之后,马车停下,她再次被抬下车。
周围的声音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宋湄穿过热闹的人声,最终来到寂静的房间。
箱子被放在地上,宋湄通身一晃,脑袋磕在了箱子上。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屋门被关上的声音,知道这是某间屋子。
宋湄试着挣脱绳索,最终发现是白费力气。试着用脑袋顶开箱子,箱子却纹丝不动。
她猜测箱子可能被人锁上了。
刚才出宫的时候,宋湄一直数着数,以此推测走了多少路程。马车走得不快,但马车也没走太久,不到半个时辰。
这个距离,算是皇宫附近的权贵区,韩家不可能在这里。韩孟修也不可能明面上置办这么显眼的产业,当然暗地里和某个官员勾结,借用人家的院子,也不是不可能。
但刚才经过府门的时候,宋湄听到了道喜声——
这是在公主府。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宋湄也很惊讶。韩孟修是把华容控制了,还是干脆和华容勾结了。
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她弄进来,就不怕华容发现吗?
她可听说当初韩孟修床上出现个女人,华容都能发现,还挥着鞭子直接杀去了床上。
正这么想着,宋湄听到门被猛然一踹,这声音大到她在箱子里都感受到了。
紧接着就是华容近乎尖叫的声音:“听说驸马藏了女人,给我搜!”
直到看见天光的那一刻,宋湄依旧目瞪口呆。
是韩孟修伪装技术下降了还是怎么,她就是随口一推测,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宋湄被婢女从箱子里提出来,正对上一脸怒意的华容。
华容神情一愣,更加暴跳如雷:“是我皇兄不行了吗?你竟敢找上韩郎,还是在我的新婚之夜!”
第 83 章 第 83 章
听见华容的话,宋湄大脑宕机。
半晌,她才理清华容的脑回路。
不得不说,这位公主是纯种的恋爱脑,脑子里大概只装得下和韩孟修有关的事。
这么多人别有用心地盯着她的婚期搞事情,她却一无所觉,一个人欢天喜地地沉浸在结婚的喜悦里。
不过,如果华容不是恋爱脑,也不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两次了。
宋湄无比诚恳地与她商量:“公主,既然你都看到了,不如把我送出去,我也不想来的。”
虽然早有预料韩孟修会对她下手,但宋湄不得不赌这一把。
因为只有今天太子无暇顾及她,她才有机会逃跑。
但东宫是虎穴,韩孟修这里是狼窝。好在狼窝里有华容,尚且算得上有点逃生机会。
看华容的样子,她还不知道韩孟修的筹谋,不然早就跟他闹起来了。
华容皱眉盯着宋湄片刻,挥手让身后婢女上前,解开了宋湄身上的绳子。
华容听进去了。
宋湄唇角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等到手脚恢复自由,她从箱子里把被衣物包裹的琵琶抱出来。
这顶头冠买得人尽皆知。
毓秀阁有一顶天价红宝石金花丝头冠的事,这一个月早就传开了。
因为价钱太高,是多少年轻女子的意难平。
莫说五百两黄金,就算是五百两白银,也是不少官宦之家女儿的陪嫁。
买一顶头冠?
只有那些门庭显赫,五百两黄金不算什么的高门,才会大手笔用来买个头饰。
可是,能随意买下这头冠的女眷,那般王侯勋贵之家,又很少会在外面买这些,大多都是皇匠专造,不传世的。
想要的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人不会买。
因此,这顶头冠才迟迟销不出去,什么时候会被人买走也未可知。
从宋湄试戴头冠时,就被店内其余客人注意到了。
后来,小厮回侯府取银票,宋湄和萧观又在二楼窗前坐了两刻钟时间。
消息不胫而走,人都没从店内离开,就有不少人知道了这回事。
威靖侯世子爷阔绰出手千两,为他的新夫人购置一顶头冠。
好些好事的人慕名凑近来看,都不敢置信。
传言不是说,萧观不喜铺张浪费,为人低调吗?
这还是威靖侯世子吗?
会不会是有人认错了人。
可远远张望一看,哪里认错了,这两人容貌出众卓绝,不会有错。
等到这对夫妻从毓秀阁离开,看热闹的人一看,世子萧观面无表情,和宋湄并无亲昵热络的举动。
这,似乎和她们想象的破例偏爱,不大一样呢。
这样的场面,不禁让人深想。
难道说,买头面并不是萧观的意思,是奢靡铺张的宋湄主动要求。
因为二人新婚,萧观不好驳她的面子,不得不应了下来。
如果真是有心为宋湄添置首饰,怎么出门时不将银票带够呢?
是了,萧观肯定是不情愿的。
人心里一旦认定的揣测,轻易不会更改,哪怕听店娘子变着法儿地夸世子大方爱妻,其他人也不信了。
都认为是宋湄铺张,等着看笑话。
等着看她被侯府厌弃。
大多数人,不愿看别人过得好,只盼着别人不好,才能衬出自己好来。
所以这些人不愿相信,宋湄既得了天价头冠,也得了夫君抬爱。
这不可能!
宋湄注意到了好些人围过来看,她登上马车,对萧观笑说。
“夫君,你看,都知道你给我买了头冠,羡慕我呢。”
萧观眼风轻扫,降下车帘之前也看了一眼。
依他看,旁人那看向宋湄的眼神,不像是简单的羡慕。
甚至是别有用心的。
他托住宋湄的胳膊,拉了她一把,语气严肃。
“看脚下,别又踩着裙子。”
只可惜,夫妻举止亲昵的这一幕,早已被马车门帘挡住了。
宋湄坐下,顺势搂着萧观的胳膊不放。
花费了萧观三千两白银,她还有些心虚呢。
不过,宋湄没觉得萧观花多了钱不高兴。
他这人什么时候脸色都是那副淡淡的死样子,不痛不痒的,她都习惯了。
她歪着身子,半边身子贴住他一侧的胳膊,嘴巴抹蜜。
“夫君~”
萧观登时浑身一紧,低眸瞥她一眼。
“有话直说。”
别来这些虚头巴脑的,让人浑身发毛。
宋湄眯了眯眼睛,尽力谄媚。
“夫君刚才说‘喜欢就买’那四个字时,真是魄力十足,英姿勃发,让人敬佩仰慕、欲罢不能。”
“嗯。”萧观目视前方,不为所动。
高高的衣领掩住喉结的滚动,看上去毫无破绽。
宋湄只管自己夸,对萧观有没有反应又不在意。
所以她不羞也不恼,歪头倚在他肩上。
“夫君花这么多银子买的头冠,我以后要常戴给你看,看的次数多,才不枉费。”
萧观:“嗯。”
宋湄心里美,面上带笑。
萧观哪里清高了,明明心肠好又百依百顺。
看在他待她这么好的份上,以后他再掀她被子,她就不生气了。
车厢里夫妇两个和谐美满的画面,旁人没看见。
坐在车前板处的婢女们听到方才的对话,对视一眼,面色哀愁。
怎么办……
世子待少夫人太冷淡了,该不会是不满被迫买下了头冠,心里不痛快吧。
晚桃愁眉苦脸,绞着手中帕子。
一想到后面回侯府去,没有在外的顾忌,恐怕会发生什么事,她心里就堵得慌。
早晴比晚桃性子沉稳些,但这会儿也忧心忡忡。
刚听得一清二楚,她们姑娘都那么主动说好话了,世子仍是不为所动。
想必买头冠是不情愿受迫了,心里不痛快,才不想理人。
这可如何是好。
要是这样,还不如不买这个头冠呢。
五百两金虽多,她们姑娘咬咬牙自己也能买,何必因为旁人要撑面子,就受这个罪呢?
回府的一路上,两个人越想越心慌。
待马车在偏门停下,还是宋湄先下来的。
她心情愉快,肤色红润,晚桃去扶她的时候,连手都是暖暖的。
看宋湄如此怡然自得,两个贴身婢女心情复杂。
都不希望世子坏了自家姑娘这大好的心情。
再看萧观,从车厢低头出来时,板着脸,目不斜视。
下车后走路迈进府门,也是直视前方,一副目中无人的清高姿态。
看着就让人心里慌张。
实际上,萧观只是在强装镇定,不想让旁人看出他心里的端倪。
方才在车厢里,宋湄没骨头似地赖在他身上太久。
害他不自在。
人不自在的时候,总觉得旁人能看出来似的。
所以萧观只好板着脸,做出冷淡且一本正经的姿态,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失态。
世子和少夫人回门归家这事,因为回得晚,消息就传得开。
之前都知道世子主动带少夫人在宋府多留一夜,今日回来,不用打听,都知道两人下午才归府。
到了晚上,消息就像乘着风顺着势一般,外面传开的事也传进府里了。
正房里,没出阁的萧盈和三个未成家的嫡子庶子,都在琼华堂侯爷夫妇跟前陪着用晚饭。
侯爷提了一句:“观儿和儿媳回府了?”
侯夫人应说:“回来了,预计待会儿收拾妥当就过来请安了。”
几个小辈静静不语,举箸的手顿了顿。
因为长子长媳要来,用罢饭后,萧盈她们就先留着了。
四个儿女坐在下首,默了默,次子萧晟开口说话。
“我听闻,今日兄长在外做了件大事,人人皆知。”
萧晟内敛,想说又不敢说,声音轻如絮语。
他面上的表情,有几分好奇,又带几分神秘。
这一句把众人都惹入神了,侯夫人忙问是什么事。
侯府的子女中,萧观稳重在前,其后的这几个胞弟胞妹,虽然也循规蹈矩,却并不像他那样,出自自身的沉稳。
萧晟不过十二岁,正是少年最浮躁的年纪。
陡然听闻素来低调的长兄,花重金博嫂嫂一笑,怎么也压不住看热闹的心思。
他这一句话,把众人的好奇心都挑了起来。
萧晟坐得端端的,但嘴里说出来的话,语调起伏不平。
“据说,兄长为大嫂买了一顶头冠,给了三千两白银。”
话毕,在场众人,无论是侯爷、侯夫人,还是萧盈和另外两个庶子,齐齐惊得怔住了。
难怪萧晟多嘴,这实在不像是萧观干出来的事。
萧盈更是倒吸了口气,追问:“多少?三千两?”
萧晟点头:“没错。”
侯爷夫妇对视一眼,表情既讶异,又有几分不敢置信的笑意。
若萧晟说得不错,那萧观此举真是人生头一次了。
尽管这数目的确有些多得过甚,如果换一个人,恐怕会责怪子女胡乱花钱,铺张浪费。
可这人是长子,侯爷夫妇心里就只剩好奇。
他们知道萧观是心里有数的人,他会做出这样的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话虽如此,等到长子夫妻俩过来,少不了私底下问问话。
坐在一边的萧盈神情怔了许久许久,目光落在地面上,心头绕过各式想法。
待到有人来报,世子和少夫人来了时,萧盈抬头望去。
见大嫂宋湄姿容卓绝,笑颜甜蜜,走到厅门前,甚至小幅加快了脚步。
“父亲,母亲。”
她热切地唤着,声音也那么地甜软动听,含着丝丝入扣的蜜意。
萧盈轻攥了攥袖口,一股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
有羡慕,也有害怕。
明明她是侯府嫡女,可是为什么,在大嫂面前,竟像被夺走了所有的光华。
那又酸又沉的滋味攥着她的一颗心,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宋湄给侯爷夫妇行完礼后,快答了几句问话,才看向起身见礼的弟弟妹妹们。
侯府的小辈和她们宋家的小辈真是两模两样。
宋湄没见过少年时期的孩子,有几个像萧观的弟弟妹妹这样,文静有礼的。
他们乖乖唤嫂嫂时,宋湄的心都要化了。
尤其他的胞妹萧盈,生得一副清丽脱俗的容貌,安安静静地端坐在那儿,如含苞的雪莲。
才九岁,就隐隐有绝色之姿。
听说还是个饱读诗书的小才女,宋湄更稀罕她了。
这要是她的亲妹子,就算把人捧在手心里呵护也不为过。
宋湄自己爱娇爱懒,对这样文静出挑的小女孩格外有好感。
她家中的妹妹上山下水的,活泼调皮,就更显得萧盈特别。
想到这里,宋湄侧目看了眼萧观。
她忽然有些好奇,九岁时候的萧观是怎样的。
她记得她们小时候也见过几次的,但她似乎没什么印象了。
她眼睁睁看着韩孟修的头极有弹性地甩出去,额头流下鲜血。
这个动作,她在私下里做过千百遍。不久之前,她还用这个结束了内监双喜的性命。
韩孟修一掌把宋湄拍出去,脸色阴鸷:“你竟敢砸我……皇孙呢?”
宋湄摔在地上,肩膀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她看着韩孟修:“为什么觉得我不敢砸你,因为我弱小,看起来不堪一击?还是因为我身份低贱?”
而且,她可从来没有说过,怀里抱的是皇孙。
韩孟修那些下属、华容,以及韩孟修本人,怎么看见她抱个类似襁褓的东西,都以为她抱的是孩子。
连检查都不检查,这就是粗心的后果。
韩孟修一脸嘲讽。
因为对自己的力量很自信,所以他并不让侍卫进来,而是打算自己亲自动手。
他从腰间抽出软剑,逼近地上的宋湄:“你只是个女人罢了,我碾死你像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宋湄躺在地上,手指缩在袖中。
韩孟修朝她挥剑,忽然觉得喉咙一紧。有什么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脑袋不由后仰。
而后,他看到了公主的脸。
第 84 章 第 84 章
勒住他的是大红色的披帛,上面绣着桃花,那是他陪着公主挑了半个月的绣纹。
勒着他的是华容公主,她的肚里怀着他的孩儿,她与他今日成婚。
不久之前,她还说要一生一世缠着他。不久之后,她竟要杀了他。
看着一脸冷淡的华容,韩孟修不可置信:“公、主。”
见宋湄经不起,萧观也就收手躺回去了。
他无意撩拨她,只不过是因她之前的行为一时兴起。
两人各有各的沉默,无言之下,是脑子里的惊涛骇浪。
萧观迟迟挥不去那触感和宋湄绯色的羞容就不说了,宋湄乍得从前从未有过的体验,正是新奇时。
她攥着被面默默安静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碰了下自十三岁后越发胀起来的柔软。
怎么会这样呢?
她盯着床帐内侧,又回想起萧观方才微带揶揄的眼神,内心又有些小鹿乱撞。
宋湄扭头看去,见萧观一动不动地侧躺着,和她背对着背,好似雁过无痕,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宋湄努努嘴,有些不是滋味。
她虽然觉得羞,却是很好奇的,想缓一缓后再研究一番。
可萧观身上像没有人气似的,既不多想,也不好奇。
真没意思。
宋湄暗暗骂他是冰块,自己闭眼睡了。
然而,背对着宋湄的萧观,表面看着静如青松,实际也不平静。
宋湄没经历过,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往前探了一步,窥见奇妙,就让人心弦波动,久久不平。
令人踌躇满怀,不知该如何是好。
进一步奇怪,退一步更奇怪。
索性什么也不管,当作没发生过。
静一静,睡一觉,待天亮睁眼,风浪就能平息了。
然而这夜,睡在宋湄闺房,暗香浮动钻入心头,令萧观做了个荒唐的梦。
梦里大蛇在春闺冬眠,钻进柔软似云端的被窝,盘旋扭动,唯我独尊。
尤其冬眠将尽,美满如意,大蛇出洞,竟生生胀大两圈。
醒来,睁眼。
不知什么情况,昨夜背对背入睡的两人,变成面面相对,宋湄还抱着他的胳膊,腿也将他缠着。
睡得正香,面带微笑。
知道她怕冷,恰好体热的他,成了她就算讨厌也会不由自主靠近的人形暖炉。
吸引力着实太大。
萧观动了动,感觉到下身湿润,面色霎时僵硬。
他一张俊脸憋得又红又白,推开黏他黏得紧的宋湄,起身拿了外衫就走。
守夜的晚桃行礼问话都没说完,萧观走路带起的一阵风自她面前飘过。
她茫然瞪眼,心头涌起不妙预感。
内室里,睡得正香的宋湄硬生生被萧观推开她的动静给弄醒了。
她睁开一只眼睛,脑袋迟钝,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缓了缓神,才发现身边空了。
并且萧观起来了,连被褥都没给她掖好,他睡的那一侧的被子是掀开敞着的。
“真是的!”
宋湄不满嘟囔,自己动手把被褥裹紧,身体又再转了一圈,把自己包得结结实实。
晚桃站在帷幕旁,攀着锦布小心翼翼问:“姑娘,姑爷是怎么了?”
单独和主子在一处的时候,晚桃还是习惯叫姑娘。
宋湄不满哼了声:“谁知道呢,他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闭眼躺着躺着,宋湄的睡意都散了,但就是闭着眼不愿动弹。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嗅到一丝陌生的,奇怪的气味。
宋湄耸了耸鼻尖,找到气味源头。
是萧观睡过的位置。
气味不重,却有种格外明显的存在感。
她钻进被子里面,趴着闻了闻,把被褥撑起一个大鼓包。
晚桃诧异地看着,和掀开被子露出来的宋湄大眼瞪小眼。
宋湄生气:“臭萧观,不理他了!”
待萧观又换了身里衣回来,宋湄已经起了,自顾自梳妆打扮,从铜镜中望他一眼,又撇开眼,不再理会。
从前不管萧观怎么冷脸不热络,宋湄也没介意过他。
但今早,吵醒她,掀她被子,还给她香香的床留了莫名其妙的气味,萧观连犯三桩罪,头一次把宋湄得罪了。
萧观这头没察觉到宋湄不高兴,因为他自己也正为早上的荒唐难以为情。
事情不大,坏就坏在,这是在宋府。
在妻子的闺房。
即使因为发现得及时,暗地处理了,没人知道,可到底是说不出口的私事。
所以萧观一直坐在外面,安安静静地等着。
等到宋湄梳妆完毕,带着萧观一同去和宋父宋母用早膳,两人之间仍是互相不搭理的情况。
宋湄倒不是有多生气,点点小事,不足挂齿。
至多是不想和萧观说话。
而萧观,正巧不知该说什么,顺势缄口不言。
这情况,落在不知情人眼里,不管是下人,还是宋父宋母,都觉得格外不对劲。
昨天晚膳散席时还好好的呢,怎么今天仿佛一夜降温了似的?
待两人要启程回侯府,郑映澜才把女儿悄悄拉到一边,问候小夫妻俩的情况。
她问两人怎么闹脾气了,宋湄还愣了愣。
“没有啊娘。”
都是小事,她已经忘了,母亲问起她才反应起来和萧观许久没说话。
“他今早起来把被子掀了,没给我盖好。”
郑映澜哑然,嘴张了张,劝慰的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都没与宋湄说,只提醒她身边人,以后更悉心照看着。
待小两口登上马车,打道回府,郑映澜与宋挚两夫妻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已经预料到,威靖侯世子和自家女儿性格会不合,但没想到,相处起来会这么磕磕绊绊的。
只一点点的小事,就闹得互相不说话。
真是让人忧心。
谁也想不到,这会儿马车里单独相处的两小夫妻,其实已冰释前嫌了。
宋湄登上马车时,不慎踩了一脚裙子,险些摔倒。
萧观在后面,一只手稳稳拖住她,再半抱着人落座。
跌入他怀中时,宋湄闻到萧观身上淡淡的木质熏香,还有肌肤上干净的气味,陡然对快要忘记的,早上闻到的味道生疑。
她坐好,主动凑近,在萧观身上又闻了一通。
萧观蹙眉,但一动没动,任她莫名其妙地检查。
待宋湄检查完毕,抬头面露疑惑:“夫君,早上的气味到底是哪里来的?”
萧观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神情清贵矜持,淡声问:“什么?”
说起这事,宋湄总算找到了算账的好机会。
她细数萧观的不对,然后把她钻被窝的事也说了出来。
萧观端庄的表情险些开裂。
他僵直一动不动,半晌想不出任何话来给宋湄答疑解惑,也不知道是该敷衍她,还是实话实说。
他哪里想到,会被宋湄发现,并且还要追究到底。
他的身边没有她这样举止超脱的人。
硬生生把性情一派清流如许的萧观,逼得处境窘迫。
宋湄身体前倾,几乎贴在萧观身上,仰头看他。
发觉他神情僵硬不自然,更加好奇。
“你有事瞒着我。”
萧观实在没法,只能推脱,含糊其辞地告诉她:“你以后就知道了。”
他既不能不答,又不想欺骗她,只能这么说。
宋湄瞪着萧观,抿唇。
她胸中像是有团棉絮堵住了出口似的,不上不下的。
恰好这时车轮碾过一块矮石,颠簸一下,她身子向后一歪。
刚刚还敷衍她的萧观,倾身一揽,扣住她的腰。
得益他的守护,宋湄没朝后倒。
也因为这下意识的举动,让她心口攒的气散了。
“那行,你以后再告诉我。”
宋湄心情转好,又成了事事不往心里去,好说话的小姑娘。
她轻易放下,萧观却办不到。
他松开她的腰,脑海中始终挥不去早上那回事。
萧观以为,他发现得早,处置得了无痕迹,却没想到宋湄是那个不受控制的意外。
好在,她涉世未深,懵懵懂懂的,什么也不知情。
萧观想,能瞒一时就瞒一时。
莫名其妙的,他不想让宋湄知道这回事。
一想到被宋湄发觉不对,还有她在他身上嗅来嗅去的模样,萧观就觉得一阵窘迫。
过往那么多年,他极少有过这样的情绪。
侯府长子萧观,处事周全,名声干净,在外从未出过有损颜面的意外情况。
相比起来,他宁愿在外丢脸,也不愿意在宋湄面前。
好在,宋湄并不执拗,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说“你以后再告诉我”时,萧观心头一颤,难以描述的感觉。
前一刻还紧绷难言,瞬息之中恍惚心悸,软了一软。
他看向宋湄,见她已经翻过一页,兴致勃勃看沿途街道,方才那股浑身不适的窘迫情绪很快淡了下去。
马车途经一条专卖女子所用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的大道,不知有什么热闹,人头攒动,宋湄回头看他。
“夫君,我要去看看。”
萧观点头:“去吧,我带了银票。”
宋湄问:“带了多少?”
“二百两。”
萧观以为,二百两银子,无论买什么也尽够了,不会让宋湄空手而归。
谁知道宋湄眨了眨眼:“才二百两啊,不太够呢。”
萧观:“……”
刚刚还觉得宋湄人不错,随和好说话,不到眨眼之间,新萌生的好感被她一句话又给压了回去。
二百两都不够,她要买什么?
萧观无奈:“先去看看,若银票不够,再差人回府里去取。”
三米!
“宋湄!”
阴魂不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宋湄如同被线操纵的木偶一样,她僵硬地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太子。
第 85 章 第 85 章
宋湄被严丝合缝地扣在太子怀里。
淡淡的沉香从他衣上覆上来,宋湄被吓到出窍的魂魄,才慢慢地落到实处。
太子的心跳和呼吸都很急促,两具相拥的身躯一起起伏:“我寻了你近一夜,你究竟去哪了?阿荷一直在等你。”
那个孩子那么小,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连人脸都记不住。他最多对她摆出一个笑脸,怎么会等她。
最后一抹身披紫光的暮云也隐去了。夜如清水。微风伴着湿润的气息扑向人面,隐隐送来繁花和新叶的香气。
这样静谧安然的夜,行走在青石砖路上的一行人,却几乎无人稍觉安逸。
再有十几丈就是花园入口了,花园里睡着萧观,那是个凶名赫然的天潢贵胄。他们康国公府出身的王妃,杀了萧观心爱的侧妃与孩子,结下血仇。现在,他们却在奉二公子与娘子之命,伴随江姑娘给萧观送醒酒汤——送汤是假,实是要把这位二公子的女人送到萧观面前。
宋湄姑娘是有仙女儿一样的美貌——有仆妇觑看着她不紧不慢、平稳飘动的裙摆想——可,那到底是亲王,还是圣人最疼的儿子,什么样花朵儿似的美人儿没见过?若是宋湄姑娘的样貌不入萧观的眼,或是好事行到一半儿,萧观发现宋湄姑娘已不是处子了,他要杀人,杀了一个还不够泄愤,她们这些跟来的人,不是白白跟着倒霉吗?
怀着类似想法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是以,行至花园门边,当宋湄说出,“只我自己进去便是”时,跟在她身后的八名仆妇,都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有几人放松得明显,另几人怕萧观府的亲卫不许这样行事,还眼巴巴看着。
守在入口的亲卫似乎换过一批。但在明朗的月光下,宋湄能认出,下午时惊异看着她的两名亲卫,仍在这里。
此时,他们自然又打量起她,态度虽无轻佻狎亵,但那“果然如此”的眼神,还是让宋湄稍觉刺痛。
不过,这种感觉,也仅仅只在须臾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不论怎样难堪地挣扎,她都想活下去。她没能托生成“主人娘子”,这是她出生时就有的命。所以,就算是一女侍两男这样在大儒口中的“不贞”之举,就算被当成一件东西送来送去,她也要尽力做好、想办法活下去。
亲卫放行了。一阵人仰马翻。
双拳难敌四手。康国公夫人虽手握利刃,终究没有砍向儿媳。
霍玥寸步不让,声泪俱下,奴仆们也跪的跪、求的求、劝的劝,把甬路堵得水泄不通。
康国公先赶回来,一把夺了妻子手里的刀。
孙时悦紧随在后,却只站在人群之外。
“你这行伍里的本事,自小的功夫,别处用不好,倒只好用在我身上。”夫人看着刀,又移向康国公,冷笑。
“仇氏!”康国公满面红涨,粗喘着愤怒道,“二娘已经去了,咱们就剩二郎这一个孩子,你还不叫他好过!你还不为他想想,他有今天不容易?你还要……害了他!”
“我害了他?”仇夫人不可置信,“我不叫他好过??”
她直逼向康国公,毫不畏惧方才还在自己手里那把刀:“我这一辈子,只养下四个孩子,大娘便不提,大郎难道不是你害了的,你怎么好意思说!”
康国公一滞:“这是在说二娘,你提大郎做什么?”
一年不见,老妻鬓发全白,声音嘶哑,一身缁衣,通体无饰,仿佛变了个人,让他不免生出胆怯。
可话还是要说清:“若不是你鼓动唆使,她哪里来的胆子趁萧观巡边——圣人留了你一命,你还……”
“若非你独断专行固执己见,十一年前,你何至于败?大郎又怎么会死?你又何至于身上寸职皆无?”仇夫人根本不听他指责,声声质问,“若非你在圣人面前没了脸面,不能替她做主,二娘有圣旨赐婚,又怎么会在王府日夜不安,生怕被一个乡下毛丫头取代!”
公婆的争吵,霍玥不便多听,只能缓步走远。
孙时悦却仍在一旁观赏。
她眼中冷漠,面无表情看着这对夫妻互相推脱儿女的死,无意避让。
康国公看见了她,仇夫人也看见了她。
康国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拽住了自己的夫人,把人向院内“请”:“在这吵吵嚷嚷,是想叫一家子都看笑话吗!还嫌不够丢人!”
婆母的事得以解决,花园那里又不便再回去,霍玥便索性回了自己院子。
宋湄发着抖。霍玥也发现了她在发抖。她心里仍还烦乱着,因宋湄究竟有一功,便耐住性子问:“你吓着了?”
宋湄点头,又摇头。
“母亲那没事了。本也不会怎么着。她难道还能砍了我吗。又没真疯。”霍玥扶住额角想,“那就是萧观的亲卫?那两个人跟着你一个,是怪吓人的,怪不得你跑那么快……”
说着,她突地想起来:“怎么好像咱们走的时候,萧观在看——”
宋湄又一抖。
他们接过仆妇手中的食盒,有人引路、有人跟随。仆妇们又慌忙看向宋湄。宋湄姑娘这就去了,她一个人会不会出事——
宋湄没有回头。自然,也无从得知昔日同伴迟来的担忧。
夜里的花园比往日还要安静。树木投下细密的阴影,连鸟湄都没了嘤鸣。身穿铁甲的亲卫只送她到照月亭,碧涛阁里便有面白无须的内侍走下来,接过食盒,含笑引她上去。
宋湄不懂得这个笑的含义。高兴、客气、幸灾乐祸?萧观知道她来了吗?萧观高兴她来,还是已经抽刀出鞘,只待她走到面前,手起刀落,便能再用一个人头偿还姜侧妃与小皇孙的血?
宋湄一句都没有问。
石板路蜿蜒向上,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内侍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握着灯笼行得很稳,还能时刻照应着宋湄。
除他二人之外,周围似乎再无人迹,可宋湄又分明似能听到金戈铿锵之声。
碧涛阁近在眼前了。
门窗半阖,阁中不见光亮,唯有明月皎皎,洒落一地清华。
举目四视,宋湄终于看见树下的微光。亲卫静立影中,将身形藏在常人一眼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毫无松懈地护卫着萧观。
只一眼,她便移开视线。
内侍推开了门。他走进去,站在内侧,躬身请宋湄入内。
宋湄没有迟疑,跨过门槛。
先感受到的是酒气。不算浓烈、也并不清淡,但不难闻。室内果然没有一盏灯。
内侍轻手轻脚走进去,转向东侧,对榻上半躺着的颀长人影轻声回话:“殿下,康国公府使人来送醒酒汤了。”
片刻,萧观动了动,将手搭在额间:“让他滚。”
久闻其名,这却是宋湄第一次听到萧观的声音。虽然带着醉中的喑哑,但这的确是一个寻常……清朗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与她听过的其他年轻男人的声音并无太大差异。
或许是因现下萧观没有看她,也或许是因她的确下定了决心,这声音让她心头的飘忽感减轻了些许。
是了,她想,萧观终究还是一个凡人。肉体凡胎。就算他武功盖世,一掌便能了结了她的性命,他也依旧只是一个世俗中的人。
就像霍玥和宋檀,他们看似高高在上,本身也并不比她多出一个头、或一条手臂。
“殿下,”那内侍并没听从命令,仍然笑着,“您就起来看看,来的是谁吧。”
说着,他放下食盒,两步上前,坚持拿下了萧观放在额上的手,请他向外看。
萧观无聊地掀开眼皮。
他瞬时坐了起来-
韩仲月说过,他曾从这里回家过一趟。
他是先太子,家住皇宫,所以他是从绿水池回到了皇宫。
宋湄跳入池中,不顾身后的动静,一心往前游。
绿水池下面果然有机关,宋湄的气息即将用完之际,被忽如其来的水流一路送向前。
许久之后,宋湄见到了光明。
此时天将明,尚且昏暗。
宋湄瘫软在出口,把牡丹花捞出水面。去掉外面包裹的油纸,里面的花叶虽然沾了水,却还生动活泼。
宋湄积攒了一点力气之后,她伸出手,准备爬上岸。
另一只手臂捉住了她的,有人抱怨着说:“娘子,一晚上不见,你吃什么了,怎么就这么沉。”
宋湄抬头,看到了上方的熟人,惊喜地唤道:“杏娘!”
第 86 章 第 86 章
杏娘在包袱里翻找着,一边和宋湄说话。
“半道上遇见了姚金娘,我把皇孙送到姚金娘手里,她们非要我跟着一块走。本来打算跑的,让她们一打岔,跑不成了。”
可杏娘已经跑出来了,这是个好结果。
宋湄拧着衣服上的水,边笑着问她:“那你后来是怎么跑出来的?”
杏娘说:“得亏有个好心人。”
据杏娘说,那个好心人伪装成蒙面人,持刀冲散了人群,尤其是把她带到了一边去。
杏娘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
结果蒙面人扔了刀,扯下面巾,比划了一下,放她走了。
宫里乱作一团,反倒是无人注意她。
杏娘在里面包袱找了两件干衣,递给宋湄:“咱也不知道她比划的啥。只是看那样子,她大概是认识你,所以给咱一个情面。那小娘子是好心人,只可惜脸上有老长一条疤。”
宋湄起初还疑惑这是谁。
接着她猛地想起来,冬狩的时候,她藏在韩仲月的大帐里那晚,他的身边出现过一个毁容的婢女。
帮助杏娘的应该就是这个婢女。
韩仲月已经死了,可他留下的人和物还帮着她。
宋湄想起他死前说的话,她已打定主意,要去并州和鹿城看一看。
此时,天色渐渐地亮起来。
两人准备离开这里。
杏娘忽然想起上次逃跑的经历,原本笑着的脸一僵:“太子不能还找过来吧?”
宋湄回头看着奔腾的河水:“宫里的人只会以为绿水池是死水,不会想到地下有可以打开的通道,还连接着城外的河水。”
绿水池很深,如果不是触到池底,根本不会有机会发现池中的机关通道。
就算触到池底,寻常人也不会想到底部有机关,冒着窒息的危险,一个一个去踩踏试验。
宋湄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能憋气这么长时间。
宋湄坚信韩仲月不会骗人,而杏娘坚信她不会骗人。
杏娘一想,也是:“送佛送到西,那个好心人应该会帮咱们遮掩。更何况,太子如果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咋会想到探究这破池子呢?”
杏娘并不知道宋湄在上面经历过的事情。
宋湄顿了顿:“……我是当着他的面跳下来的。”
“什么!”
杏娘抱头,几乎尖叫起来。
天色渐明,四下里虽然无人,但难保不会有起得早的。
宋湄捂住杏娘的惊呼,谨慎地环视一圈:“你别怕。“
她忽然想起跳下去前最后看到的那一眼。
宋湄说:“……太子应该不会那么执着了。”-
有萧观这一句保证,宋湄笑得眉眼弯弯。
她挽了萧观的胳膊,嘴甜道:“夫君真好。”
出嫁前出门有爹娘,出嫁后出门有夫君,宋湄自己的私房银两越攒越多,即使养活自己一辈子也够了。
她这一句夸赞,让萧观有种异样之感。
论理来说,他合该负责妻子的花销。
从宋湄的言行来看,她也觉得理所当然。
她明明可以坦然顺应下去,可她偏要撒个娇,来惹他。
萧观低眸看她一眼,宋湄又笑了笑,露了一点白如细瓷的贝齿。
萧观不自然挪开眼:“走吧。”
一行人走近才知道,原来是这街上一家成衣坊,今日放出了春季新衫。
因为请了奏乐,摆了迎门花坛,弄得声势浩大,引了不少人来看。
这条韶华大道,素来因为齐聚成衣坊、珠宝阁、胭脂水粉店而女客众多。
尤其每逢这些店铺呈上新货时,造些珍稀难得的势,就会引来各府女眷到场相看。
若是一般的铺子,派两个婢女代看也就罢了。
但今日造势的绮罗阁,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成衣铺子,能进去绮罗阁内的待客堂里坐着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家夫人小姐。
宋湄从前还是宋家二姑娘时,没少和宋母来此处花销,是这条道上的常客熟脸。
萧观一介男身,还是头一次见外面做女子生意的店铺,已经发展成这样了。
他不解:“只不过买穿用,用得着这样麻烦?”
在萧观认知中,侯府的吃穿都是正常买来的。
衣裳鞋袜这些,多是自家绣娘裁布量身地做,即使买成衣,也从不需要这样,都是看中样子就买了回去。
宋湄热心肠给他讲解。
“当然,看新鲜样子,抢排场,这才是乐趣。若只是买身衣裳,谁要自己出来呢。”
说起这些事来,宋湄如数家珍。
“绮罗阁今日放出春季新衫,估计有十套左右,展示在待客堂中,客人看中后再量体裁衣,做新的。”
萧观问:“价钱很高吗?”
宋湄笑得神秘。
“一套成衣的价钱自然不高,但若只想让那套衣裳独自己所有,就要出价竞独了。”
一套新衫,若只出普通的价钱去买,买的人越多,和自己穿一样衣裳的人就越多。
这些出身高贵的女眷,有几个愿意别人和自己穿一样的衣裳?
自然都会花大价钱去“竞独”。
难怪方才宋湄说二百两不够,有这样人人攀比的桥段,二百两白银恐怕连水花都砸不起来。
萧观蹙眉:“自己缝制也是独一无二。”
“自家做的衣裳,如何彰显身份?就是要过了明路,人尽皆知,才光鲜有分量不是?”
说话间,宋湄已带头踏进绮罗阁的门槛了。
店门前迎门的娘子殷勤地将人迎进去:“世子夫人,您里边上座请。”
宋湄已出嫁的消息在京中自然是人人皆知的,所以外面认得她的,都知道改口。
待走进里面,在座的几乎都是熟脸。
乔尚书独女、许侍郎的夫人、永安伯府二房的两姐妹……
这一群女子,都是爱美爱出挑的,从前在这种场合没少对过招。
以往,宋湄身边或是母亲、姐姐,或是她的闺中好友,今日换成萧观,她的心情不比往日积极。
其实她没什么看新货的心思,只是想凑个热闹。
随便看两眼,有格外喜欢的再说。
屋子里的女客们看见宋湄进来,说笑的脸色都僵了僵。
因为都知道,宋湄爱美讲究素来是拔尖儿的。
宋家并不是京中最富贵的,但宋家却是最舍得给女儿花钱的。
京中要是比富贵,谁能比得过王侯勋贵去?
可要论哪家女儿过得最快活,宋湄必是榜上有名。
和她差不多出身的,没她吃穿用度好。
与她吃穿用度差不多的,过得没她随心所欲。
更别说,宋湄的容貌少有人能极,在人堆里是瞩目的存在。
在场的这些女客身份高低不差,不存在谁让着谁,以往虽没有争抢吵嚷的,暗暗较劲的事却不少。
宋湄有家人撑腰,极少吃亏。
因此别人看她来了,都不由自主紧了紧一颗心,不想争不过。
再转眼一看,宋湄身后跟着的,竟是威靖侯世子萧观。
不由得多看两眼。
京中的青年才俊,威靖侯世子和晋国公府世子一文一武,并称双杰。
萧观十八岁进士及第高中探花,自谋官身,深得重用,在人才济济的京都,无疑也是人中龙凤。
想嫁入侯府的人如过江之鲫。
只可惜世子萧观还未出生就有了婚约。
旁人这么多年看下来,察觉无论是侯府,还是宋家,对这门婚事都只是奉祖命,遵个守约。
并没有走得多热络,逢年过节只是互赠礼以续交好。
关系清清淡淡的。
侯府不悔,宋家不谄。
因此,萧宋两家的风范一直都为外人道,令人钦佩。
再看萧观和宋湄,无论是宴会还是诗会,从没被人见过走得近的时候,仿佛两个互不相干的。
大家知道,一是因为萧观潜心修学,无意儿女情长。
这二嘛……有人猜测,两个小辈对这婚事并不满意。
宋湄在京中贵女中,是有目共睹的骄奢。
名声不差,却没多好。
若她是男儿身,恐怕像男子里的纨绔子,不学无术,招猫逗狗。
萧观与她是完全相反的人。
人家清正好学,洁身自好,从不往享乐之处去。
更没有一星半点不好的污点传闻。
今日他陪同宋湄一起来这绮罗阁看衣裳竞价,若是宋湄不知节制,恐怕会惹世子不喜吧?
短短时间,众人眼神挪动,心中掠过几重想法。
既担心看中的衣裳有人抢,又想看别人家的热闹。
宋湄浑然不觉,落座后对旁人笑了笑,如常打了招呼后,扭头和晚桃说话。
“我去年在绮罗阁买了几身衣裳来着?”
晚桃细数着答:“三身,有软云纱的襦裙、雪狐毛的斗篷,另洒金蜀锦的旋裙。”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在座的,曾经错过这几样心头好的,都暗暗咬牙切齿。
还以为宋湄在耀武扬威。
可“竞独”的规矩明明是铺子的店家定下的,价高者得,得不到心头好的,只能怪自己银钱不够。
哪儿能怪到人家得主头上去呢?
坐在宋湄左手侧的萧观听了,面色如常。
听别人传言,还以为宋湄有多败家,只不过买三身衣裳罢了,他不觉得这数量多。
可他不知道,这是只在绮罗阁买的数量。
并且她只出手的三次,每一次最终的独价,都是绮罗阁账上少见的高价。
方才那三套衣裳,没有一套低于三百两银。
可惜萧观对女子一无所知,还觉得他夫人是不是买少了。
一年就买了三次,这哪里是骄奢,这是勤俭。
萧观的确不喜欢铺张浪费,但这都是对内的。
若以这规矩约束他人,尤其是他的发妻,那不是节俭,是吝啬。
只要在侯府可承受范围内,偶尔开销大一点不是问题。
萧观平静地在一旁等着,目不斜视,连伙计端上来的茶水都未碰一口。
店娘子依次把铺开成衣的架子推出来展示,并为各位女客讲解衣料和工艺。
在座的女客,时不时目光投向宋湄,看她的反应。
不是为别的,而是宋湄素来挑剔,眼光高,凡是被她竞走的衣裳,没有不好的。
再加上她容色和身段都出众,穿上身更是惹人心动。
把那些衣裳衬得华贵美艳,更加令人意难平。
这呈出来的有些衣裳,其她人看着感觉还不错,想出手时,一看宋湄不为所动,心里的喜欢都要减轻两分。
宋湄有一搭没一搭剥着瓜子,闲闲地看着。
她虽喜欢挑剔吃穿用度,却并不盲目,只信个眼缘。
没眼缘的,就算旁人捧得再高,不得喜欢,她也不会上心。
而她若喜欢的,凡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都要得到才好。
得不到的,又很快就忘了。
经常来这边“竞独”的,有些人心里计较喜欢的东西被人抢了。
没往心里去的宋湄因为没介意过别人,所以从不知道,她让人不喜。
店娘子推上来一套以胭脂红为主的对襟薄袄配三涧裙,令人眼前一亮。
款式倒不错,只是宋湄不喜欢这样张扬又沉闷的颜色,所以继续无动于衷。
这时候,乔尚书独女乔妍看了眼宋湄。
“这件你也不喜欢?”
胭脂色薄袄上用白蚕丝线绣了落雪红梅图,想法惊艳、绣功卓绝,令屋里的人都亮了眼。
娘子特特多介绍了几句,绣工出自江南织女造的甲级绣娘,因此这身衣裳底价不菲。
六十两银,少见的高价成衣。
按照以往情况来说,这样的精品成衣势必多人争抢竞价。
此时乔妍发话,其余人都看向宋湄。
宋湄摇头,又掐开一颗瓜子,没有擦手的迹象。
“真不喜欢?”乔妍狐疑,阴阳怪气地问,“不像你啊,是不喜欢,还是今日不敢喜欢?”
她暗讽宋湄,今日是因为萧观在场,所以有所收敛-
皇帝在位时作恶多端。
看似歌舞升平的大昭,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皇帝一死,再没人说那些粉饰太平的奉承话。
各地饥荒、疫病、暴匪跟随叛乱一齐暴露出来。
至此,天下大乱。
太子在皇帝的统治下艰难喘息,好不容易等到皇帝死了,接手的确实这样一副担子。
九月中,宋湄和杏娘离京一月,在沧州遇到了一支逃难的百姓队伍。
一场雨后,宋湄学着杏娘的样子,在泥堆里打滚,把衣服弄得脏兮兮,又往脸上抹了把黑泥。
自此,两人混入了逃难的队伍。
在拥挤的人群中,宋湄回头看去,无数个脑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面上是如出一辙的麻木与呆滞。
人群乌泱泱的一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午时,队伍停下来歇息,各自吃着携带的干粮。
一日三餐不断,可没人能吃饱。
宋湄眼看着一家三口把巴掌大的黑面饼子拿出来,先揪下来一小块,再把那一小块分成三份。分到每个人手里,差不多是一口的份量。
中年男人紧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愣是吃了一刻钟,似乎是觉得这样更饱。他身边的女人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干脆揣到了怀里。
两人中间是一个大约五岁的小孩,正咬着饼子看树上停留的乌鸦。
宋湄和杏娘对视一眼,紧紧抱住了包袱。
那里面有足够两人吃半个月的食物,但是她们谁都没有想着拿出来给哪个可怜的路人。
这种时候,救得了一人,救不了十人。到最后,或许连她们自己都要搭进去。
宋湄深知这样的道理,可看着同行的那一家三口越来越虚弱,心里闷闷的,十分难受。
“等找到金娘娘就好了。”
她心里这么想着。
等找到金娘娘,知道回去的办法,她就不用再看到这些令人无能为力的事。
第 87 章 第 87 章
十月初,逃难的队伍经过富庶的城镇。
宋湄总算不用再伪装下去,和杏娘到城镇中的客栈洗漱一番,饱餐一度。
吃完饭,杏娘呼呼大睡,宋湄来到了城镇入口处。
逃难的队伍入了城,有些人留下来,有些人修整一番,继续前行。
宋湄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想看见的人。
身后一个声音对她说:“那小儿病死在半路,他的一双父母早就脱离队伍。你等不到他们了,不如把你手中的干粮给我吃。”
宋湄心里一紧:“我不是来等他们的。”
身后那声音说:“别装了,我都盯着你一路了。”
宋湄回头看,发现是一个生面孔。
一个拄着木棍的男人正看着她,脸上污黑,头发如鸟窝。
这是真乞丐。
乞丐说:“你既有多余的粮食,又有善心,便该早些把粮食分给他们。若无善心,便该美美地睡大觉。偏生你心有提防,又有善心。善不彻底,绝情又不彻底,如此折磨自己,何苦来哉?”
半晌,宋湄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我没有干粮,讨你的饭去。”
乞丐伸臂挡住宋湄的去路。
他指着身上衣服说:“我并非乞丐,而是一名读书人。我名陈玉醒,是去鹿城赴任的父母官。我听到你与你同伴说话了,你们也要去鹿城。你带上我一起,等到了鹿城,我把银子还给你。”
宋湄将此人打量一眼,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儒生长衫。”鹿城穷乡僻壤,怎么会有人愿意往这边来上任?“
陈玉醒说:“我先生说的,百姓不择官,官不择百姓。无论任何处,都是大昭的领土。无论治何地,都是大昭的百姓。”
宋湄点了点头:“你把上任文书给我看一眼,确认你没说谎,我就带你一起。”
闻言,陈玉醒一阵憨笑。
“你等着你等着!我就装在身上呢!”
陈玉醒低头翻找,忽然察觉眼前一阵尘烟。
他抬头一看,方才那人竟然跑了。”哎!我真是县令,不是骗子!“
信他才有鬼。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肯定就是骗子,还编了个先生出来。
想空手套白狼,没门!
宋湄跑得飞快。
她心想,萧观真该好好整治一下大昭的诈骗风气!-
尤其小柳氏最懊悔。
早知道世子直言不讳,半点不懂维护女子心思,她该阻止宋湄,不要问。
既然她都预料到了,何苦害姑娘去遭这份罪呢?
宋湄从小在家中过得无忧无虑,养得纯善开朗,一看她低头闷闷不乐,小柳氏一颗心都碎了。
屋里伺候的其他人见这一幕,也以为世子伤了少夫人的心。
虽然世子所说不偏不颇,可那话直接得不太好听。
再者,凡是心里有对方的,哪个男人对自己心悦的女子会说这么冷漠的话。
这让一干人等,更加确信,萧观对宋湄没情分。
他们都看向少夫人,目光掺杂着少许怜惜。
这两日的相处,不说多喜欢宋湄,起码知道她是个简单人。
对她们这些下人,不会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
有这样的主子,即使不喜欢,也不会讨厌。当然盼着她好。
谁料,在一众同情的目光中,宋湄抬起头。
“不过,夫君你也不能太快了,用饭要细嚼慢咽才好。你吃快了,就显得我更慢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语气轻盈。
竟然听不出任何不高兴。
令人惊讶。
萧观面无表情:“我并不快。”
宋湄还还嘴:“那你再慢点。”
这下,下人们都懂了,不仅世子对少夫人无情,少夫人也没把世子放心上。
众人那萌生的怜悯之心顿时弥散。
既然互相不满意,那没事了。
这么想虽然不对,可两人都不在意彼此,总比一方被另一方伤心要好。
小柳氏她们心情转晴,
旁人脑中的想法堆起一摞车,宋湄和萧观二人一无所知地各执一词。
其实宋湄知道,萧观饭桌上的规矩是无可挑剔的,她是怕自己改不了,所以让萧观跟着一起配合。
婚后的第二日,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又过去了。
明日是宋湄三朝回门,下午,萧观又检查了一次回门礼的礼单确认无误。
宋湄没关心这些礼单,她自己准备了一个黑漆描金的木箱,装着给爹娘和兄弟姐妹准备的东西。
宋家富裕,什么都不缺,但哪怕只是自己亲手裁一块布,宋湄也要带给家人,表达思念。
她这举动,倒让萧观意外。
他以为宋湄不过问回门礼的事,是个心里不藏事的甩手掌柜。
看她自己也备礼,才知道,宋湄并非懵懂。
她不是事事不关心,只是很多事不在她眼里。
看她给家人准备礼物既知,她待看中的人和事,是很上心的。
第二日要早起,夫妻二人早早入睡。
宋湄想家了,背对着萧观安静躺着,没再折腾。
床帐里寂寂无声,使得窗外风声都变得近了,一缕接一缕,寂寥无趣。
萧观睁开眼,又闭上,在淡淡的不适应中步入沉眠。
心里惦记着事,如同以往去官衙或者上朝一般,萧观睡得平,醒得早。
五更的锣声刚过,他便半梦半醒,估摸着时间又躺了会儿。
身旁是宋湄熟睡的呼吸声。
知道她起床难,萧观计划,最迟卯正两刻,宋湄若没有醒来的迹象,就让她的婢女生拉硬拽也要把人拽起来。
宋家的人都想不到,自家二姑娘出嫁还没满三天,就让姑爷对她的起居习性严阵以待。
萧观提前起床洗漱,换上昨日挑选的新衣,长发梳得齐整,戴玉冠。
绛紫交领直裾深衣,月白镶玉腰带,月白底袍,配鸦黑翘头履。
贵气端方。
萧观的衣裳配饰多以大气深沉为主,不常出现织锦花绫之类,布料素净耐看。
他面俊身长,即使穿得简单,也挺括倜傥,贵不可言。
他这边穿戴好了,里屋传出声声娇嗔的呢喃。
“别嘛……”
“让我再睡会儿……”
声音模模糊糊的,听着不清醒。
是晚桃和早晴,应了萧观的提醒,齐齐下手要把宋湄从床上挖出来。
此时天都还未亮,宋湄眼睛睁不开,在迷糊之中耍赖,抱着被褥不想起。
萧观绕过屏风,穿过帐子,看到披头散发的宋湄像一块面团一样和被褥缠在一起。
她的两个婢女求爹爹告奶奶,三人乱作一团。
萧观走近,直缀缀地立着,居高临下,目光沉着。
这气势无声却骇人,拉扯的三人蓦地静止不动,宋湄的眼睛也睁开了。
萧观道:“今日回门,不可耽误。”
明明他的话音没什么波动,可就让宋湄感觉,如同寒冬的枯寒朔风,扑面而来。
让人刹那清醒。
“起,这就起。”
宋湄感觉自己莫名其妙矮了一截。
两位主子都起了,栖迟居的下人往来忙碌更甚。
待萧观和宋湄用罢简单早饭,给侯爷夫妇请安道别,一对一对的仆人抬着回门礼,从离世子院最近的东角门离府。
一路无话。
宋湄掀开车笭张望,见干道行人稀疏,只有早市的铺面忙碌。
此时尚早,人不多,马车更没几辆,侯府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车行约半个时辰,到了宋府门前,一看大门轻掩,还没做全迎客的架势。
待有人去通传,宋府才急急忙忙地有了动静,迎客的管事匆匆走出来。
不多时,宋家家主主母,以及一干亲眷也匆匆来了。
萧观和萧家下人一看这情形,明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宋湄的早睡晚起很有宋家家风。
但无人埋怨宋家人规矩差。
因为萧观昨日送的拜帖里写了,今日巳时初到府,此时足足早了半个多时辰。
宋家人就算准备得再早,也不至于在门前干等这么久。
宋父宋母看到自家女儿和姑爷,惊得不浅。
不是说巳时初吗?怎么早到了这么多。
幸好今天一家人起得早,不然整个宋府的面子都要丢尽了。
宋湄看到家人,早起的混沌顿时抛到脑后,走到人堆里和亲人嘘寒问暖。
宋母郑氏握着二女儿的手,眼眶一热,盈满了泪。
宋湄本不想哭的,一看到母亲落泪,自己也酸了鼻头。
其他宋家人围着宋湄,你一言我一语,叽喳热闹。
萧观看到这情形,体会到了与自家完全不同的氛围。
难怪宋湄养成这样简单的性子,是因为宋家从上到下,都是实心眼的。
最明显的是,从宋湄和宋家人嫁后会面,她们都聚在一起,一边说一边往府内走,除了管家和管事,几乎没人管萧观。
并不是宋家人不在意他,而是她们太在乎宋湄,身心全被占据,压根忘了他这个人。
走到半路,宋湄的兄长宋知献才扭头看了眼。
看到萧观这个被冷落的新面孔姑爷,怔住了。
待他傻眼意识到失礼后,立即面带愧色走向萧观,和他说话,陪同着往前走。
萧观并未多心。
会出现这样场面,属于他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两日来和宋湄的相处,让萧观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从前也见过宋父和宋家子弟多回,在外,宋家人乐善好施,好说话又豁达。
不是那等功于心计之辈。
只是不知道,他们还有这么马虎的一面。
看得出来,宋父宋母爱女极深,生怕她嫁人后吃亏受气,忙着问她好不好,才无暇管他。
再说宋湄,父母亲人对她没什么差别的问话,她翻来覆去地答,也不觉得麻烦。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在侯府很好。
“婆母公爹都宽仁和善,祖母慈爱,叔伯姨母和兄弟姐妹是极好相处的。栖迟居气派宽敞,一应俱全。世子也好,他还让我写了个菜单,让厨房按着我的喜好备膳呢。”
如果没有后面这句补充,在宋湄详尽地夸赞了其他人之后,只说萧观“好”,会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宋湄想不起来萧观哪里好,印象最深的只有写菜单。
这不是她对萧观不满,是萧观那人表现得太淡了,让宋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好。
她这话,其他人都信了,唯独萧观本人,持怀疑态度。
因为她说谁都好,用词极亲切,甚至包括为难过她的三婶娘,她也说好。
所以显得对他的夸赞单薄无力。
萧观并不介意,反而意外。
因为他以为,以宋湄那样的性格,会不喜欢与她截然不同的他。
尤其是今天清晨,她明明想耍赖晚起,但是在他眼神的威胁下,一改懒散,说起就起了。
一路上坐车时也一句话都没说,大概在心里骂他呢。
夫妻两个,人心隔着肚皮,双双对彼此的误解颇深。
早上的事,宋湄根本没往心里去。
那时她迷迷糊糊的,一半意识还在梦中,忘了要早起。
一看到萧观,想起回门,想起今日可以见着父母,就有了起床的劲头。
当时的确被萧观的气势镇住了,但不至于因为这事厌烦他。
宋湄情智未开,对夫君这个身份没有预想,只要萧观不欺负她,这门亲事她都会很满意的。
坐马车时不说话,那是她起了大早,又用了早饭,犯困呢。
萧观又一直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安静性子,他不开尊口,宋湄并不会发散多想。
人群中的宋湄笑靥如花,一侧酒窝深深,是萧观不曾见过的模样。
他遥遥看了一眼,半晌,移开目光-
很难想象,鹿城这个贫穷的城镇,还有叫金山的地方。
没人知道金娘娘,却对金山的名号如雷贯耳,连客栈里的店小二都知道。
听到金山这两字,一直活人微死的小二难得有了情绪波动:“你问金山啊,那是个好去处。”
然而等找到了金山,宋湄才知道店小二为什么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金山,竟然是一个山匪窝。
站在山匪入口处,宋湄沉默了许久。
杏娘说:“天爷啊,我说不在宫里怎么叫娘娘呢。住在这种地方,叫一声金大王也不为过啊。
第 88 章 第 88 章
鹿城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山匪。
除了金山寨,还有黑风寨、一线天、鬼哭林等山匪窝,听名字就可窥见其凶残程度。
这些事情,宋湄来到鹿城之前特意打听过。所以听到那个乞丐说来此就任的时候,才觉得十分好笑。
这里的百姓,能逃的都逃了。
杏娘揣着手,问:“这可咋办?”
站在金山寨前,宋湄做了个深呼吸:“店小二不是说了吗?金山寨早就没落了,近些年没听说打家劫舍,甚至还有百姓进去卖货,他们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
杏娘啧啧摇头:“可那还是山匪啊。”
深呼吸后,宋湄又开始热身运动。
杏娘察觉出宋湄没憋好屁:“你打算干啥?”
“我要进去,溜进去或是翻进去,都要进去。”
宋湄等不及了。
没等到黑夜,宋湄就潜入了金山寨。说是潜入可能有点夸大其词,宋湄是走进去的。
金山寨只有两个守门的人,还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对着宋湄的脸看了看,大概率在分辨她是不是好人。
只看了不到两秒钟,守门的人就草率地放她进去。
日头西斜,金山寨里的人扛着锄头返家。
一路上遇到许多百姓,根本无人在意宋湄是来干什么的。
这里不像是山匪窝,更像是圈了块地。
忽然有一人拦住宋湄讲价:“野菜能便宜点不?”
宋湄干脆地把野菜都给他打包:“敢问大叔,你知道李谧云住哪里不?她上回在我这赊账来着。”
那人一心想着野菜,迷迷糊糊给她指了个方向。
宋湄走后许久,那人忽然反应过来:“哎!”
他一拍大腿,对恰巧路过的一人禀报:“寨主,竟然有人找金娘娘!”-
宋湄注意到,她的手指还没贴上,萧观小腹处的起伏缩紧、变得更凹凸了。
她兴致盎然,轻轻戳了一下。
“像豆腐块似的,你自己不觉得吗?”
转眼一看,萧观紧闭双眼,浓密的睫羽轻微地颤抖。
灯火暧昧,他高挺的鼻梁投下大片阴影,深深的眉窝处也看不清楚。
那一片暗影,似乎和微蹙的眉头融合,藏着她看不懂的心事。
宋湄灵光一现,指尖若即若离地贴着他,沿着起伏曲线轻轻刮过。
她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好奇看萧观的反应。
结果萧观狠狠颤了下,宽松的下裤也抖了抖,忽然就睁眼坐起来,掀开被子出去了。
急匆匆的高挑背影去向未知。
被他从衣架上抽走,披上身的大氅在甩动时还发出一声破空的响动。
宋湄愣愣,和站在屏风后面探头来看她的晚桃面面相觑。
她问:“他是不是忽然内急呢,走得这么突然。”
晚桃不敢妄议姑爷,只是茫然摇着头。
宋湄一口咬定:“肯定就是,刚才脸憋得通红,估计早就急了。他这人也真是的,傲气过甚,有话不说。”
等在外面伺候的其他人也被世子突然夺门而出的动静吓得不轻。
方妈妈正纳闷,还以为夫妇二人有什么摩擦争吵,听见少夫人和晚桃说的话,这才安心了。
原来世子是憋着了,难怪。
在方妈妈这些近身伺候的人眼里,萧观的确是这样重体面的人。
他和宋湄相处得少,二人还生疏,所以内急不肯说。
世子清风霁月的,肯定不会把三急挂在嘴边。
再说夺门而逃的萧观,尽管不是内急,他的去向也的确是栖迟居独属他的净房。
屋里干净清雅,还有十二时辰不断的焚香,若不说,谁也不知道这雅致的小房间是做什么的。
他在里面独处了起码两刻钟,末了,唤门外等着的琼林,给他送一身干净的里衣来。
那一屋子十七八岁的姑娘尚且年轻,因此什么也不懂。
同为男子的琼林却立刻意识到了真相和原委。
琼林把衣裳送进去,隔着屏风递给萧观。
“世子爷,您这是何苦呢?”
琼林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多话:“少夫人是您明媒正娶的,夫妻敦伦天经地义,您何苦憋屈自己?”
萧观没说话,待换好衣裳,才淡淡吐出两个字。
“不想。”
琼林眼睛瞪圆。
他惊奇了半晌,实在无法理解。
不想?什么叫不想!
是什么也没干就反应这么大代表了他不想,还是寒冬腊月冷寒的夜里披着大氅也忍不住必须自行解决代表了他不想?
从前琼林就知道,世子他给自己身上加了一道又一道枷锁,但他万万想不到,世子连“灭人欲”都能如此恪守。
想了又想,出于对主子的关心,琼林还是忍不住问。
“世子爷,您对少夫人不喜,是不是另有心上人?”
除了这个,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能性,让萧观对自己的夫人守身,立戒。
萧观睨了他一眼,眼风轻盈却带着锐度。
他不想回答琼林这么愚蠢的问题,因此什么也没说。
他以为,作为他的近侍,看他一个眼神,琼林就该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但很不幸,其它的事上,琼林可以做到深通上意,可男女之事,尤其还是世子和少夫人的男女之事,他一窍不通。
因此,琼林把这个眼神的意味,曲解成了萧观让他少说几句不该说的。
琼林点点头,心想果真如此,难怪世子宁愿自己憋着也不碰自己的夫人。
其实,萧观只是觉得别扭。
他宁可自行解决,还自在些。
待一切妥当,萧观披着大氅回到屋里,宋湄睡的床里侧,那一堆明显的隆起,已经没有动静了。
她倒是睡得快。
脑袋里什么东西也不装,又没什么心事的人,睡觉最是简单。
萧观没了欲火焚身,也一身轻松,听着宋湄匀长的呼吸,身心放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知觉。
这一觉他睡得还算不错,睁眼时已是第二日天亮。
扭头一看,宋湄蜷缩在被褥中,仍然没动静。
他没睡时她就睡了,他醒时她还在睡。
萧观从未见过像她这么能睡的人,某些动物到了冬天需要冬眠,宋湄也是一样。
今日不用早起请安,反正没什么事,萧观索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右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宋湄在翻身。
萧观扭头,看到了一张无限贴近的精致面容。
宋湄生得极美,淡妆浓抹各有韵味。
可这样一张姣好面容,睡着时微微张着一点唇,露出小点贝齿,顿时让她白玉无瑕的精致染了些俏皮的憨态。
她睡觉时总是很虔诚,很纯净,似花瓣上一滴澄澈的露珠。
萧观一晃神,回忆起昨夜和前夜。
新婚的第一晚,宋湄曾主动问他周公之礼,她应该知道新婚夫妻该干什么。
可是昨天她却毫不知情。
在她心目中,大概只有画册里出现过的样子才意味着那种事。
她不知道,她只用眼睛盯着他看,也会令他无所适从。
萧观宁愿她这颗露珠不要那么纯粹,以免害他而不自知。
但此时宋湄还在梦里,行为不受控制,她拱着拱着,就蹭到了萧观身边,一边脸颊压在他的肩上。
然后就醒了。
眼睛睁开,对上一双微微敛眉,目露无奈的剑眉星目。
宋湄毫不露怯,眉尾轻扬:“咦,我怎么靠在你身上?是不是因为你太香了。”
萧观脸色发黑。
她闻到了他发丝和身上沾染的沉香气味。
“不知道。”
萧观仓促离开她,起床下地,穿衣梳头。
宋湄发愣,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天一亮,又变成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既然人走了,床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宋湄裹紧被褥,抱住萧观的枕头,枕面上还若隐若现地残余了几分他身上的香气。
深沉的沉香味道,因为气味淡薄,远比直接焚香要好闻。
栖迟居正房和书房里都是不怎么焚香的。
听婢女说,萧观嫌焚香的味道闷,她们只会偶尔往熏炉里加一些清淡的香料。
那萧观身上的香味是哪里来的?
宋湄狐疑,她记得昨夜萧观内急出去,直到她睡着也没回来。
如果换心思细腻敏感的女子,恐怕会怀疑萧观去哪里鬼混了,沾上别的女子房间里的味道。
但宋湄只是起了个念头,没再往下延伸。
她想得简单,如果萧观不喜欢她,即使他不喜欢别人也不会喜欢她。
反之亦然。
目前来看,宋湄觉得他还是挺喜欢她的。
他表现的不明显,只是因为他性格内敛,不显山露水。
外面从未传言过萧观与谁有过桃绯暧昧,宋湄想,总不能她刚一嫁进来,就有了变化。
如果萧观能知道所有人内心在想什么,肯定会指着宋湄,让琼林好好学学。
什么叫大智若愚。
宋湄又在床上滚了一会儿,迟迟没有起来的意思。
料峭冬季,没有哪里比床更舒服的了。
洗漱完毕的萧观有了经验,让丫鬟进内室知会一声,宋湄若暂时不起,他就独自先用早膳。
那传话的小丫鬟是方妈妈的孙女,小名叫莲米儿。
她站在帷幕前的屏风后,说完话后,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又缩回去。
宋湄看她脸圆圆的,实在可爱,招招手让她进来。
莲米儿蹲身给宋湄行礼,身子不稳,还晃了晃:“少夫人早安。”
宋湄笑吟吟,探身,伸手摸了摸莲米儿毛茸茸脑袋上的圆丫髻。
“晚桃,给她拿几个银花生。”
莲米儿乖乖接了花生道萧,陪宋湄又说了几句话。
待她走后,宋湄趴在床上,面上的笑容还掩不下。
她跟晚桃感慨:“要是我也有莲米儿这么可爱又乖巧的女儿就好了。”
萧观在外面刚巧听见了这句话,再度纳闷。
宋湄刚进门,就惦记上儿女的事了?
怎么比他,甚至比侯夫人还急?
鉴于夫妻周公之礼的事,萧观很怀疑,宋湄到底知不知道生儿育女意味着什么事。
他举一反三的思想很明智。
宋湄这么说,还真不代表她想生孩子。
只是和侯府定亲之后,她还未出嫁之前,宋母与她畅想过几次她的将来。
宋母说了,儿女多的女子有福。
宋湄喜欢有福,所以她也想和自己的母亲一样,有几个活泼开朗懂事的孩子常伴身边。
反正她以后总归要生的,展望一下有何不可?
她喜欢莲米儿这样的孩子,乖巧但又不木讷。
要是她的孩子像萧观那样沉闷,她会着急的。
和晚桃说了会儿话,闻到外面传来膳食的香味,宋湄从床上爬起来,高声问。
“夫君,你在吃什么?闻着像火腿鲜笋粥呢。”
在外间正在用早膳的萧观停下瓷勺,看着碗里的火腿鲜笋粥,神情微僵。
他竟不知道,宋湄还有这样一副灵巧的鼻子。
不对,他早该知道的。
从早上她醒来,能闻到昨夜他染上的沉香,他就该知道她的鼻子有多灵了。
像是个属狗的。
得到老妇人的眼神肯定,杏娘迟疑地靠近老妇人,在老妇人背上拍了拍。
顺了半天气,老夫人才好过来:“不是你是谁,瞪着那么核桃大的两只眼,没一点眼力见。你身边那个看着就是痴傻的,魂儿都被无常鬼勾走了,俺还能指望她不成?”
宋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陡然被骂,杏娘有点不高兴。然后听见后半句,杏娘又压不住笑了,核桃比痴傻好听多了。
杏娘说:“您老不搁家睡觉,大晚上出来干什么?我送你回去吧?”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往前走,骂力十足:“俺要把那群孙子都砍死!”
宋湄伸手,把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搀扶着换了个方向:“您老还是回家睡觉吧。”
这里毕竟是她同乡的地盘。
宋湄走向寨门,招呼杏娘一起:“我们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第 89 章 第 89 章
金山寨门前,火光如星点。
黑风寨的人在金山寨门前布阵,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寨主气愤地说:“黑瞎子,俺最近可没招惹你!凭什么又攻上俺金山寨!”
黑风寨的寨主一只眼是坏的,人称黑瞎子。
黑瞎子握着马鞭,一指身后,他的两个手下抬出一个冰青脸肿的人来。
宋湄回去之后见时间还早,又歇了个午觉,等再睁开眼睛已是日头偏西。
素月看主子醒了,上前服侍宋湄起床,并小声报道,“钟嬷嬷来了。”
自家姑娘生辰宴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两人心里都不痛快,脸上也难免带了出来,年纪更小的绯月尤其明显。
而在这个书中所处的古代世界里,大多数人会把下人的态度当做主人的态度,甚至是主子授意而表现出来的态度。
老夫人在这内宅当中有绝对权威,得罪了她身边的嬷嬷对素月绯月这样的年轻婢女而言绝非好事,甚至就连府中舆论也不会偏向她们这边。
宋湄轻轻捏了捏绯月的脸颊,“不是说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吗?别不高兴了,帮我更衣见客吧。”
宋湄简单挽了头发,披了件外衫出来,对着坐在那里等待的钟嬷嬷问道:“都这个时辰了,嬷嬷怎么来了?”
钟嬷嬷听得宋湄声音,立时站起身来回话:“夫人这次生辰虽然不是整寿,但也是来到萧家的第一个生辰,老夫人昨儿就特意命奴婢开了库房,找出了这柄如意出来。”
她边说边边将桌上最显眼处的红木匣子打开:“这还是从前老爷在京中时置办的物件,七宝斋里手艺精湛的师傅拿上好的和田玉雕制而成,用来安枕最好。”
“余下这几样是大夫人、二姑娘和两位姨娘送来的礼,也一并带来了。”
说罢,钟嬷嬷又打开盒子给宋湄一一做了展示。
宋湄微笑点头:“多谢老夫人,嫂嫂她们也有心了。”
钟嬷嬷又小心地看了一眼宋湄,见她面色如常,不见有什么脸色,原本提着的心又放松了几分下来。
“原本老夫人是想着要给夫人好好做生日的,再不成想周家夫人昨儿得了诰命。咱们跟周家原就是世交,家中大公子又在周家学堂念书,少不得是要过去贺喜的。老夫人原以为贺喜过后就能回府,谁知周家老夫人又了留饭,误了夫人的生辰……老夫人心中也过意不去,特让奴婢过来将前因后果告知于您。”很快,萧老夫人也听说了家里的这些传言。
她一向自诩萧家门风清白,家风优良,也对儿孙有诸多此类要求,在她看来,这次的事还是萧观处置不当。
萧老夫人怕宋湄因为此事心情烦闷,在家憋出病来,便派人传话道,左右家中无事,趁着这会儿还没入冬,天气暖和,不妨出门散散心。
于是,宋湄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出门逛街的权利。
宋湄最近研究不少相关的律法条文,就本朝和离条款来看,老夫人给的礼物是赠予,如果夫妻二人和离,双方协商同意可以带走,一般来说作为私产归属女方。
这年头和离的判决权都在知府手上,所以很多电视剧中人才会动不动上堂就喊,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
至于那一万两银子……毕竟数额太大,不知道会不会被认定以婚姻为基础的赠予,但宋湄觉得,如果萧观铁了心要她拿出来,大概是能要回去的。
不过好在现在使用权是她的,可以先用来置办一些产业,等盈利之后再补上也一样。
就算和离的时候还有亏空,大不了打个欠条就是了。
这年头来钱最快又不用动脑子的营生就是搞点民间借贷,只是赚这种钱难免名声不好,萧观要做官,萧峥要科考,都需要清清白白的好名声,这两位又都是她惹不起的主儿,所以这事还是能不做就不做。
宋湄迅速确定了两条路线,可以买个铺子做点生意,或者买几个铺子收租子。
她更倾向于前者。虽然宋湄只在这里住了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但已然把正院当成了自己的领地,如今突然闯进来一个真正的“主人”,连素月等人奉茶都是先到他的手上,多少有些不习惯。
他们成婚已经有了一段时日,但认真细算下来,才是第二次见面。
上次直到他临走前,她都不知原身的父亲曾敲诈他三万两银钱的事,后来想着反正他远在京城钻营夺嫡大计,要年底才能回来,能晚面对一时是一时。
此时面对着提前回来的“债主”,宋湄不觉得有什么久别重逢后的惊喜,只觉得十分局促,整个身体从上到下都十分紧绷,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面对他。
萧观明显比她心理素质强多了,他顺理成章地坐下来,喝了一被素月奉上的茶后,十分自然的对她问道,“我听周嬷嬷说,你近来一直服用郑大夫的药,身上感觉可好些了?”
郑大夫的方子实在太苦,在宋湄的坚持要求下,将汤药换成了丸药,不过郑大夫再三强调,这丸药药效比起汤药差了好些,但宋湄还是坚定的选择了前者。
宋湄本来想说,已经没什么大碍,这就准备停药了,但想起刚才他和老夫人的对话,多少还是保留了一些。
“大夫说……比之前要好多了。”
“那就好。”萧观赶了这大半天的路,大概也渴了,一连灌了两盏茶水后才搁下了茶杯,目光随之又向宋湄投来。
他的目光有些随意,没有太多情绪,似乎是在示意她,这次该你找话题了。
宋湄努力思考找话题间,突然想起萧琳琅临走时说过的话:“琳琅去徐州前给你留了东西,放在了我这里了,我这就拿给你。”
萧琳琅最是手巧,针线做得极好,绣什么都活灵活现,这次给萧观做的是香囊和扇套。
萧观声音冷了下来:“她又去陈家了?”
“是。”
方才祖母也说了,陈大夫人和陈珲前些时日来了一趟,几天前刚刚离开,想来宋湄也见到了。萧观接着问道:“你觉得陈珲如何?”
宋湄没想到萧观会问她这个问题。
只是她并太清楚萧观对陈家的态度,也只能打太极道:“老夫人和常姨娘都很看好他,听说在家很是勤学用功,生得倒也体面。”
“祖母可有跟你说,想来年开春让他和琳琅定亲的事?你觉得如何?”
宋湄知道,萧琳琅婚事的决定权在萧观手里,他又是主动询问她的意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眼药一定要上。
只是在不熟悉的人前说他亲戚坏话这事,宋湄从未干过,因为太过紧张,即便她迅速在心底组织了两遍语言,真要开口还是有一些磕巴。
“二妹……年纪还小,她性子腼腆乖巧,对长辈尤其是祖母最是孝顺,倘若……远嫁去了徐州,受了陈家的委屈,怕是也不好跟家里说的。”
这就是不看好这门亲事了。
萧观听了这话,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这位新婚妻子。
萧陈两家联姻这事几乎人人都说很好,祖母,大哥大嫂,甚至二妹的生母常姨娘都这么觉得,但他就是觉得不光不妥,而且很没必要。
没想到府里唯一跟他想法一致的,竟然会是宋湄。
就连刚才关于要不要跟他去往京城的事,在毫无商讨的情况下,她的想法竟然也跟他出奇的一致。
正当宋湄还要补充自己论断之时,就见得全茂走了进来,将一份公文递到了萧观手中,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宋湄不想掺和他的这些事情,找了理由离开:“我去给你取二妹留下的几样礼物。”
说罢,便起身去了里间。
等绯月进来的时候,看到正屋当中坐着一个低头看公文男人,也是愣了一会儿才道,“给二爷请安,夫人可还在这里?”
“她刚去了里间,你寻她何事?”
绯月道:“厨房柳嫂子那边遣了人来问,点心是这会儿就送,还是等夫人接公子回来再用?”
萧观终于抬起了头:“夫人每日都去接峥儿?”
宋湄此时正好取了香囊和扇套出来,听了这话连忙分辨道:“也不是每日,就这几日峥儿得了风寒,刚刚病好就要去学堂,我不放心,所以接送几日。”
宋湄前世在某科普公账号那里看过一个说法,很多单亲家庭一手把孩子带大的家长,会比较在意自己在孩子心中的位置,不喜欢其他人跟孩子培养过多感情。
萧峥也算萧观一个人拉扯大的,且萧观明显对这个养子又十分重视,宋湄生怕他乱想,觉得自己一介外人想要代替他的位置,所以赶忙解释。
萧观点了点头,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却起身更衣道,“正好今日无事,我同你一起过去。”
毕竟再过三年五年她可能就要被和离了,这年头青州府的房价也不便宜,凑钱还账难度太大。
宋湄去街上一连逛了几日,发现的确有几个铺子正在招租,但是地理位置和户型都算不得好,价格比预想中又贵太多,最终无功而返。
这日傍晚回府后,宋湄发现桌上多了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红木盒子,却一时想不起从何处得来。
素月对着宋湄解释道:“这是夫人月前带回来的盒,随手放在了书柜的格子里。奴婢昨儿打扫的时候看它一直放在哪里,夫人没打开也没归置,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所以取下来请夫人看看。”
宋湄这会儿看着盒子终于想了起来,这是萧峥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那天两人逛街回来后,她觉得有些累就歇下了,他送的礼物也随手放在了那里,一直未曾打开。
宋湄怀着好奇的心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个黄水晶摆件,看着像个发财树的样子。
前世听嫂子说过,黄水晶招财,有些银行客户喜欢佩戴,而这下面的玉雕是聚宝盆的形象,不用多说就知道是招财的摆件。
没想到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萧峥也能送这样的礼物。
这个小说世界的男主角是萧峥,想来也是气运之子,他既然送给她这样的一个摆件,想来冥冥之中是在暗示,她日后的财运不会太差。即便短时间内没有找到合适的铺子,也不用气馁,日后一定会有合适的铺面出现。
宋湄瞬间又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萧峥送的摆件看起来也不便宜,而且是真正属于她的。
宋湄支走侍女,小心翼翼的从书柜顶层取出上了锁的珐琅彩嵌八宝锦盒,在和离书的财产分割条目上又添了一笔,而后吩咐小厨房做了牛乳糕、榛子酥等几样小点心,提了食盒给萧峥送去,算是先还他一个人情。
如今府上传言不光有说萧观不喜欢她,还有说她很贤惠,在萧峥去学堂前陪着养子用膳云云。
但宋湄很快意识到,传言就是传言。
现在大家都说她关心萧峥,但其实她对他的关心也只有力所能及的一点点。
比如在她进到萧峥所居的小院之时才发现,自己虽然已经当了萧峥两个月的嫡母,却是第一次过来。
书房外的庭院里种了竹子和松柏,图得是气质也是寓意。
宋湄沿着青石板小路一路走进房中,发现房屋布置得清新雅致,并不似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书房一般古板严肃,有着符合少年人的明朗和朝气。
宋湄记得原文当中曾经提到过,萧峥的书房是萧观闲暇时候帮他布置的,看来这位兄台不光字写得不错,审美也非常在线。
萧峥正在半趴在书案上写着什么,见到宋湄进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大概是奇怪她为什么这时候过来。
宋湄将食盒提过来:“之前送生辰礼的事还没来得及谢你,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意做了几样点心送来。”
萧峥起身接过:“多谢。”
宋湄看他脸色有些苍白,额发被冷汗打湿了一片,起身时身子不自觉地有一些摇晃,不由蹙眉,“怎么了?可是脾胃又不舒服?”
萧峥右手撑住桌子定了定神,缓缓道:“出门时走得急,少穿了件外衫,许是吹了风,回来身上有些发凉。”
“请大夫了么?”宋湄问道。
“已经拿姜汤喝下了,想来没什么大碍。”
宋湄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只比萧峥大几岁的名义上的长辈,在对方眼里大概也就是个外人,看他一脸倔强不欲麻烦的样子,强行请大夫没准会起反作用。
她想了想,道:“若是明日一早起来还不舒服,就去请大夫,再让你的书童到学堂帮你告个假。”
萧峥应了下来。
萧老夫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封建大家长,尤其这些年儿子儿媳过逝之后,她一手掌控家中大小事务,积威甚重,不可能跟一个小辈低头赔不是,钟嬷嬷这样过来解释几句,把事情给圆过去,就算是致歉了。
宋湄穿越过来也有段时间了,更兼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大致也了解。
像周家夫人得了诰命这样的情况,可以去亲自道贺也可以派人只送贺礼,可以选择带她同去也可以选择不带,主家留饭可以留也可以不留……尤其在这个时候,青州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道贺,不止单单对着萧家一家,如果老夫人说家中有事要走,周家绝不会不悦,也不会强留。
说到底还是觉得宋家是小门小户,对她这个无奈娶进来的孙媳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权衡利弊之下一步步选择,才会有这样的最终结果。
钟嬷嬷今日一直赔笑,态度也比之前更是谦逊几分,大概也是怕她生气。
宋湄心中倒是没什么波澜。
她早早就存了要走的心思,也没把他们真心当什么家人,甚至不是钟嬷嬷提醒,她都忘记了今日是生辰,更没想做什么大肆庆祝,所以不曾失望什么。
这会儿有精力跟他们置气,还不如把今日买来的律法书目多看看,研究一下老夫人送的礼物算不算私产,和离之后能不能带走更实在一些。
想到这里,宋湄对着钟嬷嬷笑笑:“这些突发事件,谁都不能提前预知……老夫人想给我做生日的心,我都是知道的。”
钟嬷嬷点了点头,又陪宋湄闲聊几句后,回宁寿堂跟老夫人复命。
老夫人这会儿刚刚礼佛完毕,看到钟嬷嬷回来便对她问道:“如何?”
钟嬷嬷道,“奴婢瞧着倒是个心宽的,送去的礼物都笑着接了,还说您给她庆生的心,她都是知道的,这样的插曲让您别放在心上。”
赵嬷嬷还记着萧观给宋家送的三万两银子,一听这话撇嘴道,“一家米养不出两样人,宋家又是那样的人家,从小耳濡目染,怎就会是个不计较的?”
钟嬷嬷也知道她和大夫人走得近,在老夫人跟前对着二夫人没什么好话,也皮笑肉不笑道,“这还真瞧不出来。”
和宋湄相处了这些日子,萧老夫人对这个孙媳的性子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宋氏看着有些温吞,凡事不往心里搁,要么是真的心宽通透,要么就是自幼在家不受重视,不争惯了,没什么掐尖要强的心性。
不论如何都是好事。
大郎媳妇王氏是个争强好胜的,若是再来个事事要强的弟妹反而不妥,如此一来,妯娌两个才能好好相处。
生辰宴的插曲过去之后,老夫人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府上不日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宋湄也终于知道古代女子为什么总需要做针线打叶子牌消磨时间,在这个没有电子通讯工具的现代,日日宅在家中实打实的无趣,不出门不聚会的时候,总要找点事情来做。
还好那次跟着萧峥出门,买了好些话本回来。
宋湄的阅读习惯原和古人不同,努力适应了几日便没了障碍,也作为了一个不错的消遣。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也是降温之后难得的暖和天气。
宋湄午睡醒来出门散心,正巧遇到了从宜秋院出来的常姨娘。
宋湄来到萧家后,也见过了常姨娘几次,每次见面她都穿得不是一般的素净,连裙袄的镶边和香囊等装饰都没有任何鲜亮的颜色,似乎还在孝期一般。
宋湄和常姨娘没什么话说,打过招呼之后就准备离开,哪知对方却跟上来。
“二姑娘打络子的手艺一向不错,老夫人和各家夫人见了都是夸的。前几日二姑娘新打了几条,看着极好,想要给夫人送去,又怕夫人打扰夫人静养……”
她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显然是在等着对方接话。
“这有什么打扰的?”宋湄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二姑娘萧琳琅正是常姨娘所生,随之客气道,“我正好闷在房中也无聊,如若妹妹不嫌,就过去找我说话。”
“夫人说哪里话?”常姨娘笑道,“二姑娘最是向着夫人,平日极少在长辈面前主动说话,夫人生辰那日却在长辈面前力争,要带您一同去周家道贺呢。”
宋湄记得萧小妹在原文当中也是一个背景板样的人物,男主腼腆文静的庶出姑姑,论戏份远不如嫁往京城的萧大姑娘萧清沅更多一些。
再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节。
常姨娘见宋湄没说话,先自顾自开口埋怨自己道:“瞧我,事情都过去多久了,又说这个。既然二夫人身子好些了,我就告诉琳琅,让她得空去夫人房中坐坐,陪夫人说说话。”
宋湄继续说:“但同时,此地若能修路贯通,也能成为连接大昭的一条商路。北上直通北漠,南下可绕至运河,沿着水路一路向南,到江浙甚至是两广地区亦不是难事。”
陈玉醒神情变得凝重。
宋湄说:“金山寨有几样好物,明珠蒙尘,以前金山寨的人并未意识到其价值。但我保证,若流入商市,必定可以带来数以万计的回馈。鹿城的繁荣近在眼前,所以,必须灭了黑风寨。”
跟着宋湄的思绪,陈玉醒眉目激动,这是一桩壮举!
但是,无奈他一腔热血,满脑子都是礼义廉耻,想不出办法对付穷凶极恶的山匪啊。
宋湄心中已有了计策:“陈大人,可听过合纵连横?”
鹿城多山匪,不止黑风寨一家。
第 90 章 第 90 章
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乃六国抗秦之策。
连横,事一强以攻众弱,乃秦破六国之计。
眼下这情况,强秦就好比那黑风寨,六国就好比官府与其他山匪寨。
陈玉醒顿时明白了宋湄的意思,依旧犹豫:“可按照史书所载推论,黑风寨才是胜者。”
哪有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的。
宋湄没好气地看着他:“那你有什么好策略不成?”
陈玉醒又团团转了起来。
以他的所学所知,治大国若烹小鲜,遑论是这样一个局势复杂的鹿城县。急功冒进,恐适得其反。
然而上官说的确实不无道理。
陈玉醒十分纠结。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宋湄已经对这人的脾性有几分了解,知道得给他下一剂狠药。
于是说:“别忘了,黑瞎子手里还有你写的保证书。如果他把这个交给朝廷,你猜朝廷会怎么处置你?”
陈玉醒不可置信,抖着手指着宋湄说:“上官,那分明是你命我写的……”
上官和他的随从还扇了他巴掌。
他的脸上,现在都还觉得火辣辣的疼呢。
宋湄轻飘飘地看着他:“字是谁的字?鹿城县令是谁?写保证书又是为了救谁的性命?”
陈玉醒讷讷半晌:“上官说得对,是我之责。”
他挣扎半晌,难得露出了几分血性:“破釜沉舟,拼了。”
宋湄满意地点头:“你放心,这件事我保证谁也不说。待这件事了结,我就向朝廷写奏折,嘉奖你的义举。”
闻言,陈玉醒有些腼腆地应道:“多谢上官。”
开着空头支票,宋湄毫不愧疚-
宋湄如坠冰窟。
她不愿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不明白——她宁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久前还在哄她别怕、宽慰她不必担忧的小姐,现在,却在用这样轻飘的、期待的……甚至引诱的语气,问着姑爷萧观是怎么看她。
今日宴请萧观极其不顺。她知道。连姑爷都气得拿她做幌子和小姐发火。那在这种时候——在萧观仍身在康国公府、尚未离去的此时,用这样的声调语句,问出这般问题,小姐心里,在想什么?
“我怎么看不出来?他那眼神——我又……我又没瞎!”宋檀显然深为恼怒。
“是!没瞎!谁说你瞎了?”霍玥更不高兴,“我问什么,你答了就是了,又朝我喊什么?你到底是气宋湄呢,还是气我?”
“我!”宋檀噎了噎,“我……哎!我——”
“只为宋湄多被萧观看了一眼,你就急得这样。”霍玥声音慢了些,蕴着几分真实的怒气,“你这么爱她,早说呀!还巴巴拖到这会儿才收房。你早告诉我,难道我还舍不得一个丫头么!”
“玥儿……”伴着些脚步声,宋檀似在快步走动,“玥儿!”
“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吗?还用这话来激我?”他急切地说,“我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从小儿便不提了,单说这五年,不是到不得已,家里外头这些人,谁我多看过一眼?就是那丫头,也是你指了给我,我才收她,怎么着,我也全听你安排,是不是?”
“玥儿!”
他急急的剖白:“何况,我也不是那等胶柱鼓瑟、拈酸吃醋的人。我若真为萧观多看了谁一眼生气,还会请你同我一起招待他么?我更该怕他看你!陛下那么宠他,便是他夺了……人,也只会说他终于养好了、有精神了!我不过怕那丫头犯了什么忌讳,再给家里招祸罢了!这才是我的心!”
不知是不是被宋檀哄好了,霍玥“嗤”地一笑:“你倒会说胡话!”
“我虽不算什么贵重人物,不是公府的小姐,到底我们家老夫人也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妹,我从小儿也没少入宫见人,我见他,本就没忌讳。”她笑道,“连你姑祖母是谁都忘了,还说自己没急呢!”
“哎!”宋檀长叹一声,赔笑道,“你疑心我,我心里就和在油锅里煎一样,哪还管得了那许多。”
“好了,别为这点小事就‘油锅煎了’。”霍玥道,“还是赶快想想,那一位……怎么办吧。”
重提萧观,两人有不短的静默。
“一年了,才请上他一次,不能就这么算了!”宋檀道,“这一年,人人知道咱们和萧观有深仇大恨,又说咱们家的人胆大如斗,连萧观府的皇孙都敢戕害,怕不是疯了!你都不知我这一年受了人家多少眼色,谁知道他们背地里还都怎么议论咱们!这一年,连三省六部的同僚,都渐和我远了!”
“我也是这么想啊。”霍玥叹道,“萧观就仗着陛下疼他,装疯作傻的。他这样一日,世人就忘不了那事一日。被闲人议论几句还是小事,就怕陛下又想起来这好儿子受的委屈,又觉得咱们不好,再牵连了你,又怎么办?二郎,除了你,这府上还能指望谁呢?”
宋湄右耳紧贴窗棂,双手捂唇,不敢呼吸。
守门的紫薇和玉莺分明知道她在廊下,却谁也没有出声回禀。
她们都听着霍玥说:“现下至少人还在家里,总要再想个法子试一试。从前的不管用,他在这里半日,有没有什么稍微喜欢的?哪怕不是喜欢,稍有些不一样的也行。”
她们也都听见了宋檀犹豫:“他连这的茶都不喝,饭也没吃……若非说有什么,就只有——”
“宋湄?”霍玥的声音小了下去。
后面的一些隐约的,“只能拿她试一试”,“只怕你舍不得”,“纵有风险,一个人头怕也够了”,“值得冒这个险……其余也无法了,总也不会更差”之类的话,宋湄没有细听。
上一世的她,听到此处,已然神飞魄散,怕得六神无主,更不愿信小姐真会把她送人。她不顾一切冲进了屋子,跪在小姐脚下,哭着说她哪儿也不去,死也只死在小姐身边,求小姐别丢了她。
那时,她根本没去看宋檀的神色,只顾抓住小姐,好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而小姐任她哭着、求着。
直到她哭得浑身瘫软,没了一丝力气,才听到小姐轻声说了句:“你想什么呢。”
“说着玩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这么说着,小姐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现在想想,上一世,她最终没有被送给萧观,或许并不是因为霍玥怜悯了她,或对她生出了不舍。只是因为,一个宁死不愿再次献出自己身体和生命的女人,一个哭成一滩烂泥、容貌也失去价值的女人,纵然强行绑到萧观身边,也不会对康国公府有任何益处而已。
宋湄悄然退后,离开了这处是非,平静得好像从没来过这里。
她不必再强冲进去。很快,商议好的“是非”,会主动来找她。
她没有等太久,至多只等了一刻钟。
霍玥是自己来的。
她一推门,眼里就闪着泪光,眼圈儿也在灯下看得出可怜的红。
宋湄自然要焦急地关怀她,连声问,“怎么了,谁惹娘子不高兴了?”
“并不是谁惹了我,”霍玥含糊说,“是有一件事,着实为难……”
宋湄自然也要接着她的话问:“是家里又出什么大事了?”她向外望了望:“怎么只有娘子一个人来,卫嬷嬷呢?连玉莺紫薇也——”
“是我不叫她们跟着的。”
霍玥回身掩上门,并没锁紧,便紧紧攥住宋湄的手,引她一起坐到床边,半吞半吐说:“从小儿就是咱们最好,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叫你为难。实是真没了办法……”
说着,她一双杏眼里又滑下两行泪,在宋湄雪灰的裙摆上洇开。
宋湄望着泪的主人。
她这种吞吞吐吐,先只说自己走投无路,哭着求她帮她的样子,真和要她做妾时一模一样。
“小姐。”她垂下眼帘,“我知道,家里正属多事之秋,小姐诸般为难,并非我全然体会得了。”
是啊,她当然体会不了。她做了二十年奴婢,她母亲、父亲、妹妹,世世代代都是奴婢,怎么能体会得到霍玥和她长辈亲人一有难处,便能找奴婢填坑、垫命的快活?
就像她本来以为,她这么多年的忠诚、做妾后的退让,“小姐”都是懂得的,是知道她别无二心的。可霍玥还是在这样早的时刻就隐隐以她为敌,提防她、限制她——想除去她。
她做忠仆,把自己做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她就用着这样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语,一字一句对霍玥说:“小姐多年如何待我,我都铭记于心,没有一刻忘怀。从来小姐说什么,我也没有不应的。小姐这次的难处,若我能解开一二,请小姐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必会替小姐去做。”
言毕,她呼出一口气,含笑看向霍玥。
可才对视一眼,霍玥就移开视线,随意看向了床边:“那……那——”
“小姐。”这次,是宋湄捧起了霍玥的手,向前探身,“小姐,有什么吩咐,请说吧。”
“我——”霍玥下意识向后仰,抽出一只手撑住身体。
她摸到了绵密细滑的宫绸。银红色的,绣着鸳鸯戏水。
从二月初一日开始,这匹原本放在库房里的衣料,就成了宋湄的新床褥。在这上面,宋湄和她的丈夫,缠绵欢好,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良宵。
她又看向宋湄。
进入她眼中的,并非从六岁开始,服侍她十五年的陪嫁丫鬟,而是一个女人,年轻女人,年轻又有倾城之色的女人。勾她丈夫留在这红罗帐里,恩爱同眠了一整夜的女人。
“是萧观。”霍玥顺畅开口,声调柔婉又可怜,“二郎同我说,你一进园子,萧观就盯上你了。”
宋湄听得想笑。
她忍住笑,身体便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怕他!”霍玥忙说,“其实,别看咱们家与他不和睦,他对其余侍妾和服侍的人倒很好。你看那姜侧妃,一个民女,三个月就封了侧妃!再者,以你的样貌,只服侍我和二郎,倒埋没了。他原也不配。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去,那才是——”
宋湄死死咬住嘴唇。
终于把狂笑忍回肚子里,她才松开牙齿,轻叹问:“我会死吗?”
她微笑着,轻声问出霍玥故意避开的问题:“小姐,我会死吗?”
霍玥滔滔不绝的嘴停下了。
一瞬间,她感到似乎有什么超出了控制。
但宋湄问过后,并没有强要一个回答。
她站起来,依旧恭顺地拜下,平静说:“萧观与府上有深仇,至今不愿和解。我是府上送去的人,或许一眼不顺,便会被斩于刀下。小姐,这是你的吩咐,无论如何,我愿意去。”
“只求小姐,能快些求老夫人把我母亲和妹妹放出来,许我妹妹放良自嫁。”宋湄叩首,“再求小姐保重身体,我就再无不放心的了。”
“宋湄!”霍玥情不自禁唤道,“这我自然应你!——这都是早就应过你的了。”
她先觉放松,手离开绸褥,身体向前,心中才后知后觉涌现不舍。
身前跪着的,又成了与她自幼相伴的陪嫁。
一把将人拽起来,四目相对,她想说些什么,宋湄已先开口:“夜长梦多,或许萧观一会就走了。小姐请先去忙,容我梳妆。”
“好,好!”她这样懂事,霍玥唯有说,“如此,家里就全靠你了!”
宋湄把霍玥送出房门,看见两个小丫鬟和四五个仆妇早已打好热水,抬着浴桶在门边等候。
霍玥根本没想过让她拒绝。
所以,上一世冲进去哭喊央求的她,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彻底沦为了霍玥的眼中刺呢。
这不重要了。
宋湄掬起一捧水,搅乱水中自己的倒影。
就像霍玥为鼓励她说的,“家里全靠你了”,只是一句夸张的虚言。只要霍玥想,她可以有一百个、一千个奴婢。她只是服侍得比较久、更加听话、更会做奴婢的那一个,实际并无特别。
从根本上,在霍玥心里,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件顺手好用的工具而已。
此刻,孙六正跪在大寨主面前:
“寨主,我对您忠心耿耿!”
黑瞎子皱眉不语。
白毛风冷哼:“那为何你会晚回来一个时辰,为何箱子里装的都是假玉石?”
“寨主大可审问兄弟们,他们一直在旁边看着!”
白毛风说:“那是跟着你的人,难保不是收了好处,为你说话。”
反复解释,反复被质问。
孙六一脸阴郁,怒道:“我没碰过箱子!”
白毛风连连冷笑,竟不说话了。
孙六冷静下来,只争取寨主的信任:“一定是钦差搞鬼,他是故意离间我们几人!不对,他根本不是钦差,他是假的!”
黑瞎子说:“可当初是你指着那玉佩,分析那雕刻纹理,说那玉佩后暗藏的印记,说这玉佩的主人身份不低。军师,你当初对我说的是谎话不成?”
孙六说:“那玉佩确实是皇室之物,可也有可能是那人偷的。”
黑瞎子问他:“也是你说的,这玉料用度宫中都有记载,如果遗失,怎么没有人来找呢?”
孙六哪猜得出来:“宫里宝物众多,也未必有人记得清楚。”
黑瞎子沉默几息,头痛不已:“你先回去休息。”
孙六的眼神在四下立着的人脸上转过一圈,不甘地离开。
白毛风说:“这批货物不止有玉石,还有香料。如果他没碰箱子,怎么身上还有香味?”
黑瞎子说:“许是别处沾的。”
白毛风又说:“上次大哥让军师给钦差送银子,钦差没收。他派人来说苍蝇肉小,等下次钓到大鱼再奉孝敬。”
黑瞎子听出了他的意思:“钦差没收到银子?”
白毛风摇头:“虽说也没多少银子,可军师竟然连这点钱都贪。若不是我让人去给钦差传口信,钦差也未必说出来。大哥想想,像这样的事情,军师瞒过你多少回?”
黑瞎子陷入沉思。
鹿城县衙内,宋湄拿出上次的凭证,让陈玉醒仿孙六的字迹。
为保万无一失,她打算给孙六再伪造点罪证,于是特意让陈玉醒练了好几天的字,终于写得像了。
然而没等到她有动作,守在黑风寨外的人就来禀报她。
孙六跑了。
宋湄激动地撕了纸,她这改良版杀猪盘终于起作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