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
贺秋停生日。
他从睡梦中转醒,翻过身,下意识地展开手臂去搂枕边的人,却抓了个空。
晨间的空气带着凉意,连被子都是凉的,陆瞬的体温总是很高,贺秋停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都从他身上汲取一定的温暖,再下床。
此刻没有触碰到那片热源,他在才迟缓地意识到,陆瞬不在家。
脑子在朦胧中转了转,贺秋停回想起来,大概是凌晨的时候,陆瞬就离开了。
他当时睡得昏沉,只隐隐听见陆瞬说欧美市场出了些问题,有些事要回公司处理。
那声音听上去不慌不忙,带着惯常的宠溺,说完还在贺秋停额心轻轻地吻了一下。
“哥,生日快乐。”
贺秋停喜欢听这个称谓,相比名字更加亲昵。他在睡梦中微微翘起唇角,哼出一声算是回应,然后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搂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陆瞬便任由他勾着,一动不动,直到他的手臂自动松开,像是被封印般又睡了过去,陆瞬才离开。
天气不错,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屋里,不冷不热的,却很明亮,连空气中悬浮的细小灰尘都照得清楚。
贺秋停伸了个懒腰,起身下床。
脚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轻微的拉扯感,他无需再借助轮椅,能像常人一样下床走路,只是不能走太久。
贺秋停踩着拖鞋走到桌子前,倒了杯温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然后拿起手机。
手机屏幕亮起,他的目光蓦然一顿,看见财经新闻的紧急推送。
【黑天鹅事件!】
【全球重要贸易海峡爆发冲突,关键港口设施瘫痪,陷入无限期封锁,引爆供给端通胀!】
供、给、端、通、胀。
贺秋停的神情凝重几分,扶着椅背缓慢坐下来,将手里的半杯水轻轻放回到桌面。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剩下他不太规律的心跳声。
他自然知道这五个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市场所预期的美联储降息将彻底化作泡影,相反,为了控制通胀,央行只剩下一条路可选。
升息。
这对重仓押注降息,并以此为根基进行布局的陆瞬来说,必然是毁灭性的打击。
贺秋停对陆瞬的基金操作过问甚少,一来是了解不深,二来是他太清楚对冲基金的血腥,和陆瞬那仗着天赋横冲直撞的作风,过多干涉,免不了争执吵架。
他虽然不清楚陆瞬这一次押注的仓位和数额,但是心中已然明镜。
陆瞬的基金,爆雷了。
依照他对陆瞬的了解,这人要么不下注,下注皆是豪赌。如今爆雷,只可能是大雷。
讽刺的是,就在同一时间,贺秋停的能源股却因为这场冲突逆势飙升。
陆瞬的电话一直占线,完全打不通,就连公司总裁办的座机也是一样。
贺秋停拨了几次后,放弃了,想着先去公司再说,然而没过一会儿,陆瞬的电话就打了回来。
“秋停,你醒了啊。”
电话里,陆瞬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异常,尾音甚至带着一点儿微微上扬的笑意。
那声音,听上去太轻松了。
贺秋停顿了顿,开口问:“我刚看到新闻上地缘冲突的事,对你的影响大不大?”
“是有一点小影响,但是没事,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陆瞬说完,甚至没给贺秋停追问的间隙,顺畅地接上话,“对了秋停,今晚六点别忘了,在张文骞新开业的那家餐厅,给你过生日。”
“地址我发到你手机上了。”
陆瞬的声音远了远,终于显出几分匆忙,“我这边还有些事没处理,有电话进来了,先挂了,晚上见。”
嘟。嘟。
忙音传来,将贺秋停到嘴边的疑问都堵了回去。
陆瞬挂断电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电话快被打爆了。
办公室里,几部私人手机连带座机的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
助理Ruby门都没敲就冲了进来,“陆总!我们需要在两小时内补缴保证金,不然我们的头寸将会被强制平仓!”
话没说完,数据总监也抱着电脑踉跄着进来,脸色同样难看,“刚刚欧洲那边发来消息,说我们抵押的资产价值正在急剧缩水!对方要求我们立即追加抵押物,否则会面临清算!”
越来越多人涌进他的办公室。
“陆总,监管要求我们中午十二点之前说明情况,你看这一版行不行?”
“陆总,银行刚刚冻结了我们一部门的授信额度!”
“陆总,有投资人要撤资…”
“陆总…”
…
那些不同的声音扭曲重叠,一双双焦虑迫切的眼睛冒着炽热的光,将他围在中心。
大家都知道,他是天才,他有办法拯救。
却不知道,天才的大脑此时也会因为高压陷入一片空白。
陆瞬太阳穴突突直跳,办公桌上的五块显示屏,数据正在疯狂跳动,他的视线周围竟然一阵一阵地漫上黑影。
过去,他的背后有他哥,再不济,有陆自海的陆氏财团,家底殷实,就算投资爆雷也毫无后顾之忧。而如今,他野心膨大,一步一步将陆氏财团的资产也整合到自己名下,CL基金爆雷,势必会牵扯到陆氏财团,股价也跟着受牵连…
在这片兵荒马乱中,陆瞬闭了闭眼,用力按了按眉心,思绪竟被扯回了那个深夜。
他躺在贺秋停身边,在一丝不安的驱动下想要降低杠杆,最终还是在自负下错过了唯一自救的机会。
这一刻,陆瞬心里想的竟然是,老天爷对他不错,会在真正的灭顶之灾前给他暗示,只可惜,自己没有抓住。
他向后仰了仰,靠进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深深吸了口气,面对手底下的那些人,轻轻道出一声,“知道了。”
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懊悔没有用,他只能面对,尝试把损失降到最低。
陆瞬把堆积的问题按照重要等级排好序,然后嘱咐Ruby,“通知所有合伙人,半小时后紧急会议,先把我们所有非核心资产列出来。”
“好的!”
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和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密密麻麻地交织成一片。
陆瞬清楚地意识到,他正在面临着他职业生涯的滑铁卢,是一个由他亲手挖下来的,深不见底的窟窿。
如今,他要为自己的贪婪和自负买单,支付这一笔天价巨资。
他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盒,里面是他为了求婚定制的蓝钻戒指,价值上亿。
只短短看了一眼便被他重新收回口袋。
半个小时前拍卖行的朋友打来电话,知道他现金流紧张,说如果他想出手,可以快速为他找到新的买家。
蓝钻变现,加上他手头上的现金,刚好能填上第一笔保证金的缺口。
但陆瞬拒绝了。
在用蓝钻定制戒指之前,他在设计和材料上花了太多心思,也赋予了这两枚戒指太深的意义。
有些意义一旦赋予了,就摘不下去了。
他抬起眼睛,望着对面的云际大楼,顶层的窗户晃出一抹光,白花花的,有些刺眼。
街道的另一端。
贺秋停眯了眯眼眸,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会议室的大屏幕上。
屏幕上,是CL基金的趋势分析图,看得人心惊胆战。
贺秋停将桌下的手无声地覆上胃部,不着痕迹地按了按,面色隐隐透出几分苍白。
“贺总。”新上任的副总率先打破沉寂。
他并不清楚贺秋停和陆瞬的关系匪浅,见其他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发言,“CL基金采用的是高杠杆策略,涉及数百亿,这种规模的爆雷,会引发连锁反应,我们必须启动隔离预案。”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才活络起来,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陆总的中星能源是云际的合作伙伴,这没错,但是他名下的基金一旦被清算,很可能会波及到我们。”
“说直白点,陆瞬虽然和贺总您交情不浅,但是他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那是个为了利益连自己亲爹都算计的人。”
“如今陆瞬刚整合陆氏财团,根基还不稳,CL基金出事,以他的野心,肯定不会抵押陆氏财团的资产和股权去救火。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抛售他持有的能源股套现,这会导致我们股价动荡。”
在座几个董事听了,也跟着慌起来,“如果是抛售,还算能控盘,但如果他是用这些股权去做高风险抵押呢?那会把我们的项目也卷进去啊!”
贺秋停听明白了。
他们是想要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能源项目和陆瞬的基金做彻底的切割,确保陆瞬无法动用项目的资产或者股权为他的个人债务担保,同时寻找新的投资方,去接手陆瞬抛售的股份,将他从股东的位置踢开。
贺秋停没对陆瞬心软。
作为云际的最高决策人,贺秋停有责任保持理性,也有责任公私分明,对公司和项目负责。
他冷静地在隔离预案上签了字,并让公关部发通稿,平息舆论。
而面对那些真正能致陆瞬于死地的毒丸条款,他却暗暗压了下来。
云际筑好安全墙,像防患病毒一样提防陆瞬,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整整一天,陆瞬都没有抛售能源股的动作。
一股都没有。
贺秋停中间去了几次CL基金,每一次,前台都说陆瞬外出,不在公司。
贺秋停打不通他的电话,那阵心悸难受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手指开始发麻,止不住地颤抖,被他死死按住,按到发红。
直到下午四点多,他收到陆瞬发来的微信。
【秋停,晚上六点,不见不散~】
后面跟着月牙挥爪的动态表情包。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片静好。
贺秋停在这片安静里愈加不安,前往餐厅的路上,他忍不住吞了两片胃药,才勉强地直起身。
车子停在餐厅正门。
整个餐厅已被包场,后除了身穿制服的服务生看不见别的客人,在有些昏暗的氛围灯下显得有些冷清。
贺秋停被张文骞带到了宴会厅门口。
远远的,就闻到了一股馥郁的花香,一进门,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一怔。
眼前,是一片蓝色的花海。
数万朵新鲜的蓝玫瑰,汹涌地堆满了整片场地。
在这片奢靡沉默的花海里,他看见了李风,还有和他关系比较好、知道他和陆瞬关系的同学,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漂亮高档的水晶圆桌前,略显拘谨。
空气里弥漫着分明的压抑。
几个人都知道陆瞬要求婚,却在到场后听张文骞说,这局可能要散,陆瞬大概率是来不了了。
张文骞看了眼时间,六点十分,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对贺秋停道:“陆瞬他,可能没忙完,我催催他…”
他说着掏出手机,刚要拨号,门口便传来动静。
宴会厅大门被推开。
陆瞬推着蛋糕车走了进来。
“祝你~生日~快乐~”
他唱着生日歌,声音里带着愉悦饱满的情绪,浑身散发着松弛感。
所有人都是一愣。
透过那一米多高的翻糖星球蛋糕,贺秋停看见他灿然的笑容,看见那洁白整齐的一排牙,只觉得刺眼。
“来晚了,我自罚三杯!”
陆瞬周身看不见半分狼狈,笑着将蛋糕推到众人身前,利落地从桌面上拿起酒瓶。
倒满三杯,仰起头一杯接一杯灌下去。
贺秋停坐在一边,沉默地抬着眼睛,望着他滚动的喉结,感觉自己的胃随着那吞咽的动作被狠狠收紧,一圈又一圈。
两个人对视一眼,陆瞬轻轻地偏头避开了,睫毛垂了垂,却还在笑。
服务生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菜。
场面陷入了极度的尴尬。
在场的人个个面色凝重,屏着呼吸,只有陆瞬一个人欢天喜地的,又是倒酒又是夹菜,活络着氛围。
“你们都动筷子啊,看着我干什么?”他明知故问。
“你们看看这鱼,今天刚空运过来的,秋停最爱吃这个,你们也尝尝啊。”他夹起一筷子送去贺秋停盘子里。
张文骞消息最是灵通,他自然知道陆瞬现在的局面有多难,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陆瞬,你没事吧,我账上还有…”
“只是一点小风浪。”
陆瞬当即打断他的话,微笑着耸耸肩,“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今天大好的日子,你可别在这给我扫兴哈,来,喝酒。”
陆瞬看向李风,笑意未减,“对了,李医生不喝酒,文骞,快给李医生倒一杯果汁。”
他的视线掠过众人,却唯独不敢直视贺秋停那双炽亮的眼睛,低下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举起杯。
“我们家秋停朋友不多,我打心底里感谢各位过去对他的关照,这一杯,我先敬你们。”
“这下一杯。”
他终于将酒杯举到贺秋停面前。
两双眼睛再次交汇。
“这杯,敬贺总。”
“生日快乐,新的一岁,祝你…”
话到嘴边,陆瞬注视着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喉咙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涩,哽了许久。
他慌忙地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的酸涩,低声道: “祝你平安,遂意,每天开心。”
他知道,他把贺秋停的生日搞砸了。
即便是他独自一人抗下了所有,没有牵连任何人,但他还是让贺秋停为他担心了,还是让一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变得一塌糊涂。
无论他如何强颜欢笑,如何卖力表演,去活跃氛围,贺秋停包括在场的这些朋友,都不会真正开心起来。
满满一杯的烈酒,他端起杯子便要一饮而尽,却被贺秋停骤然抬起的手掌轻轻盖住杯沿。
“陆瞬。”
贺秋停冷着脸,缓缓吐出几个字,“不累吗?”
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陆瞬听得到。
“喝完这杯酒,然后呢。”贺秋停看着他,声调平稳,周身却带着逼人的气焰,“吃饭,许愿,吹蜡烛,吃蛋糕,然后呢?”
求婚…
这个精心策划的环节,已经从陆瞬原本的计划中悄无声息地抹除。
那枚蓝钻戒指此刻就在他的口袋里,他却掏不出来,更张不开口。
贺秋停的气场前所未有地强势起来,将陆瞬笼罩,顷刻间将他身上所有的伪装尽数剥落。
陆瞬叹出一口气,整个人也随着这口气垮了下去,动了动嘴唇,“然后…回家。”
“休息一下吧。”贺秋停的声音放得极轻,藏着几不可察的心疼,从陆瞬手里接过那满杯的酒,“现在,跟我回家。”
说着他站起身,一手持稳酒杯,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陆瞬的手腕,将人从座位上带起,然后姿态大方地转向几位朋友。
“今天实在不好意思,我和陆瞬有些事情,可能要先失陪了,改天回请大家。”
说完,他侧身仰起头,将那满杯的酒一饮而尽。
“贺秋停!?”陆瞬惊呼出声。
贺秋停的胃,哪里能这么喝酒。
陆瞬伸手去抢,却只见空杯落到桌子上。
“嗒”的一声。
“走。”
贺秋停拽着陆瞬,径直走出宴会厅。
难以想象那截白皙纤瘦的手腕能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强悍中甚至透着一丝粗鲁,没半点温柔,几乎是把陆瞬整个人拖了出去。
第82章 悔过
回家路上,喝了酒的两人坐在车子后排,各自倚靠着一边的车门,中间隔着一张伶仃的桌板。
空调暖风烘着,淡淡的酒气在密闭空间抽丝剥茧般弥漫。
车子行驶十分钟,车内仍是一片死寂。
贺秋停的余光从身旁扫过一眼,将头转向车窗外,“怎么不说话了,刚才的话不是很多吗?”
夜幕降临,沿途的灯光断断续续地掠过,映照在他面无表情的侧脸。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不轻也不重,谈不上凶,但也称不上友好。
陆瞬喉咙鼓动一下,垂下眼睫,静了许久才嘟囔出一句,“…我以为你要骂我,在等着。”
“呵…”贺秋停很轻地笑了声,声音平静又冷淡,“我怎么那么喜欢骂你。”
他转过头,将陆瞬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再说了,骂你就真的有用吗?我们为这种事吵过多少次,我扇过你巴掌,甚至有人想过要你的命,可那又怎么样呢?”
贺秋停的眉眼舒展,嗓音带着些微的沙哑,疲惫中透出一点儿无奈。
他叹了口气,坦言道: “你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你只会觉得是我保守,只会觉得那些危险都是小概率的偶然事件,然后请更多保镖,用钱打点人,打点渠道,继续变本加厉地激进投资,因为在你看来,你的天赋,你的势力和野心就是万能的通行证。陆瞬,你对市场根本没有敬畏心,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那股一直被贺秋停压着的火,终于还是顶了上来,语气不自觉地从平静转为训斥,“你缺钱吗?嗯?你到底在急什么?你赚钱没够吗!?”
陆瞬被训得一声不敢吱,沉默地低着头,就连前排开车的司机也屏住了气。
车内气氛冷得吓人。
“说话。”贺秋停不耐地皱了下眉。
陆瞬的嘴唇动了动,轻轻地喘出一口气,终于抬起眼,发出一丝声音,“…不只是为了盈利。”
“那还为了什么?”
“这个机会,很难得。”陆瞬低声说,“港资和冯氏已经联手有一阵子了,我发现了他们在北美仓位的漏洞,如果这一次成了,我能吃掉他们在市场的全部份额。今后在天穹港,就没有人能威胁到我们了。”
港资和冯氏是云际的死敌,靠着本地几十年的政府关系和人脉,一直在给贺秋停的地产和能源项目使绊子。
想赚钱是真,想替贺秋停扫清障碍也是真。
陆瞬原本计划着一举吞下这两家,以此作为最厚重的聘礼,再去向贺秋停求婚。
甚至早在一个多星期以前,他就开始构思着求婚仪式上的细节,想到激动得睡不着,做梦都能笑出声来,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这一天…
美梦破灭的滋味不好受。
陆瞬眼底一片黯然,叹了口气,“反正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以为是,想当然,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一人承担,贺秋停,工作上我俩各论各的,你千万别跟着我上火…”
“停。”贺秋停转过身去,无情打断,“我现在不想听,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陆瞬霎时间收了声。
安静了一会儿,一只手默然探了过来。
贺秋停低下头,看着陆瞬的掌心贴在自己的上腹,带着几分死缠烂打的架势,缓缓地揉按起来。
“…你胃难不难受?”陆瞬身子挨得近了近,“贺秋停?”
贺秋停将头偏到另一侧,偏过头,阖起眼眸,不答话,也没推开,就那么任由着那只手在自己身上动作,在无声的僵持中,感受着陆瞬笨拙的示好。
车子平稳地停在别墅前。
贺秋停没等陆瞬,长腿迈下车,脚下生风似的走进大门。
陆瞬默默地跟上去。
进门时,正看见贺秋停将手按在胃上,背影僵硬地踏上二楼楼梯。
陆瞬没作声,知道他是胃疼了,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翻出了胃药冲剂,来到餐桌前给贺秋停冲了一杯,正搅拌的功夫,贺秋停便从楼上下来了。
一叠文件被甩在桌子上。
陆瞬垂下眼,沉默地拆开了文件袋。
一张空白支票滑出来,然后,是个人印章,以及一份又一份股权证明资产所属协议。
贺秋停脸色淡然,声音依旧偏冷,却掷地有声,“现金不够,就卖这些股。”
陆瞬的手指有些僵硬,将里面的文件一份一份掏出来,逐个摊开在桌子上。
全都是贺秋停个人名义下的资产,是他在云际之外,一年又一年脚踏实地打拼出来的根基。
他看着看着,眼圈慢慢地红了。
贺秋停站在他旁边,语气平静,比方才软了许多,“陆瞬,我不是聪明人,也从不靠运气,所以我从不相信投机取巧,只信一步一个脚印走路才不会摔跤,我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冒险,就是赌和你在一起的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神色露出了几分落寞,“我其实很失望,但我做不到不管你,看不得你去求别人,看不得你落魄,签那些羞辱人的借贷条款,也看不得你卖掉CL的股权,失去控制权。”
“本来一开始,我挺看不起这样心软的自己的。”贺秋停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一下,声心里带着一丝妥协,“但是后来想通了,爱一个人,不丢人。”
“就这样吧。”
贺秋停说完,没给陆瞬说话的间隙,转身便上了楼。
陆瞬一个人在客厅的餐桌前站了许久。
他红着眼睛,手指带着轻微的颤抖,将桌上的文件一份一份捋好,将皱起的边角细细抚平,连同那张空白支票和印章一并放回到袋子里。
此时此刻他才惊觉,此前所承受的那些痛苦,不管是基金爆雷的绝望,被投资人信息轰炸的焦头烂额,还是签订那些羞辱性条款时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艰难…
这所有的一切叠加起来,竟都抵不过贺秋停对他的一次失望。
陆瞬有些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从怀里掏出那幽蓝色的戒指盒,打开后,盯着那蓝钻戒指看了又看。
鼻头蓦然间发起酸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收回口袋,左手拿着那叠文件,右手端着装着胃药的杯子,走进贺秋停房间。
贺秋停靠在床头,手压在胃上,脸色发白,闻声抬起头,朝门边望了一眼。
陆瞬双眼红得吓人,将水杯递到他的手边,一张口声音竟有几分哽咽,“来,先把药喝了,别生我气,秋停…”
贺秋停安静地看了他一阵,才往前倾过身子,伸手接过来,捧在掌心里捂了捂,低下头喝了半杯,便放到了床头桌上。
胃胀得有些难受,他强压下想吐的冲动,抿紧嘴唇,看见陆瞬将那叠文件交还到他的手上。
“贺秋停,这些东西,我不能要。”
陆瞬垂着眼,一字一顿,“这是个教训,该失去的,我一样不留,我会记住这一天。”
贺秋停没说话,只是无声地注视着他。
“我觉得,这可能是天意。”
陆瞬忽然挤出一丝苦笑,眼眶有些潮湿,眼睛垂得不能再低,“你知道吗,我原本是计划着今天向你求婚的,筹备了很久,连跪下的时候什么姿势,什么角度都演练了许多遍。”
贺秋停眼眸张了张,闪过一丝意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宴会厅的布置为什么如此盛大。
数万朵蓝玫瑰,开了个寂寞。
陆瞬叹息一声,“可能是时机不对,连老天都觉得,现在的我配不上你。”
贺秋停需要安全感,他需要安稳的爱人,和安稳的生活。
“给我点儿时间,我会把今天失去的,一样一样,用脚踏实地的方式重新拿回来。”
“然后,再来向你求婚。”
陆瞬抬起头,同贺秋停对视的刹那,眼角滚出一滴泪。
“贺秋停,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求一件事。”
“能不能…别对我失望…”
【叮—】
系统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完成关键任务!检测到宿主深层次思维转变,历经失败后坚韧指数上涨,成熟指数上涨,愿意为爱人收敛个性,蜕变为能够共度安稳生活的伴侣。】
【修复值+1,目前修复进度97%】
第83章 庆功宴
三个月后,穹顶府。
傍晚时分下了场雪,雪花簌簌落下,在府邸的青瓦檐上积了薄薄一层。
巨大的落地玻璃凝了片白雾,窗外是天穹港繁华的冬夜,窗内是水晶灯下璀璨夺目的香槟塔,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今晚这里包了场,是陆瞬的庆功宴。
从CL基金爆雷,他变卖个人资产填补债务窟窿,到夺回控制权重建基金公司,陆瞬只用了三个月时间。
没有去碰高杠杆金融,也没有对赌。
陆瞬收敛起了曾经四处砍杀的张扬,只专注自己最熟悉的商业领域。毒辣的眼光没变,手段却变得更稳,在如此短的时间,几乎是奇迹般地完成了四场收购与整合。
他的动作太干净,太利落,也太高效,再一次坐实了,他是一个天才的事实。
只是天才被磨了这一遭,变得低调了不少。
穹顶府楼下大厅里,他和公司的核心员工和高管碰过杯,便转身上了顶楼。
顶层最大的包厢,此时已经坐满了人,都是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前来道贺的旧友和商业伙伴,也有之前和陆瞬有过龃龉的,想趁今天机会也把那些不痛快一笔勾销,好为后续的生意铺路搭桥。
贺秋停没来。
如今外界都传他俩闹掰了。
贺秋停在陆瞬基金爆雷后坐视不管,因为担心被波及,还第一时间发公告与CL做了切割。
过去的恋人传闻不攻自破,陆瞬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抬起手,松了松领带。
银灰色的领带质地极好,泛着漂亮的光泽,陆瞬唇角无意识地勾起一点儿轻微的弧度来。
立马有人上来夸,“陆总这领带不错,和您特配。”
能不配么,陆瞬想。
贺秋停昨天送的。
陆瞬在主位落座,身着黑色条纹西装,头发向后梳拢,只有几缕浅搭在眉骨上,露出清晰的额头和眉眼。
相比基金暴雷之前,他瘦了一些,棱角愈加分明,眉宇间的锐气褪去不少,化作一种静水流深的从容和沉稳。
“陆总,佩服!三个月时间打了一场这么漂亮的翻身仗,简直是奇迹!”
某集团老总近六十的岁数了,还亲自上前,举着酒杯满面红光地奉承着,“年轻有为,实在是年轻有为啊。”
陆瞬淡然一笑,和他碰杯,“运气而已。”
“欸!什么叫运气而已!”一道声音插进来,“你就是顶级点金手,不用谦虚。”
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陆瞬爆雷时候最快撤资的王总。
饭局进行到一半,王总脸上堆满笑意,凑到陆瞬身前,微醺地跟他碰了碰杯,“陆总啊,眼下有个东南亚的矿业项目,我刚收到内部消息,如果能运作那绝对是暴利!”
桌上另外几个人也跟着附和,“对,陆总,你的操盘能力,加上我们几家联手,杠杆稍微加那么一点,回报率相当可观啊。”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带着伺机而动的精光,闪烁着贪婪,陆瞬蓦然一怔,好像是照了一面镜子,从里面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他沉默了几秒,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眼神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王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高杠杆的项目,我们不再碰了。”
在座的人闻言都是一怔。
陆瞬的基金爆了那么大的雷,换作他人可能就是被逼到绝境,甚至锒铛入狱都有可能,而他却能在三个月内扭转乾坤,让公司的估值更胜从前,也让他身价暴涨,也成了众多资本疯狂追捧的点金手。
这意味着,如果有朝一日,他再濒临险境,有的是人会抢着替他兜底。
可如今,这个曾将高杠杆玩到极致的天才,竟轻飘飘的一句,就说要放下。
王总的表情僵了僵,显然没有意料到陆瞬会用这种理由拒绝,语气里带了几分激将的意味,“怎么了,摔一次跟头就把胆子摔没了?陆总,这可不像你啊。”
“是啊,你说你有什么可怕的。”有人说,“你就放开手去干,真出了事,我们几个联手给你托底。”
“陆总还是岁数小,不经吓啊,做咱们这行的,谁没爆过雷。”
“再说了,做基金,谁不用杠杆,这玩意就是一工具,高了低了没有本质不同。”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试图说服陆瞬。
陆瞬缓慢地点头,把所有人的劝说都听了一遍,然后放下杯子,不容置喙道: “基础杠杆可以,高杠杆不行。”
场上静了片刻。
有人叹气,有人摇头。
“陆总,你这…你这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若是从前,这话能瞬间激起陆瞬的好胜心,让他立马用行动狠狠地去打那些人的脸,然后将所有的仰望和夸赞收入囊中。
然而此刻,他只是垂着眸,轻轻地扬着唇角,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再抬头时眼里没有半分都愠怒和失落,温和又坦然。
“让大家失望了。”陆瞬笑呵呵地说,“不过没关系,该合作我们一样合作,大家有项目需要评估参谋的,我会帮忙。”
他说完,抬起手看了下腕表,“抱歉,八点半了,我得先走一步。”
八点半就走?
桌上人闻声都炸开了锅,不肯放他走。
陆瞬只得连干三杯自罚。
“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啊?”
“家规严,九点之前必须回家。”
陆瞬穿上外套,朝门口走时故意晃了晃身子,顺手搭住助理Ruby的肩膀,压低声音,“你去楼下,让陈总监上来替你。”
Ruby年轻貌美一小姑娘,跟这一帮老油条在一块,少不了被占便宜。
Ruby感激地看了陆瞬一眼,顺势扶住他,“陆总喝多了,我先去送一下。”
一桌子人望着他离席,在背后窃窃私语。
“他哪来的家规?陆自海不都上山当和尚去了吗?”
“八点半,我上小学的儿子都没这么早回家。”
…
九点前回家,是陆瞬自己定的。
准确说,也没人把这当成家规记下来。
只是之前有一次,他应酬到两点多才回,发现贺秋停睡得不安稳,在客厅倒水。
贺秋停当时迷迷糊糊的,类似抱怨的口吻,随口说了句,“能不能别应酬到这么晚。”
陆瞬当时便缠住他,一边蹭一边向他承诺,之后不管什么应酬,都会在九点之前回家。
Ruby扶陆瞬坐进车里,车门关上,身体陷进座椅里的瞬间,酒劲儿忽然翻涌而上。
微麻的感觉在四肢蔓延,而某些欲望却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随着提起的车速和车内的热气,被无限放大。
陆瞬斜靠在座椅上,脊椎酥酥麻麻的,忍不住给贺秋停拨电话。
没人接。
他这才想起,贺秋停今晚也有约。
贺秋停最近加入了一个天文俱乐部,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今天是第一次俱乐部聚餐。
他正要收起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贺秋停给他拨了回来。
“喂,怎么了?”
电话那边是嘈杂的环境音和谈笑声,贺秋停的声音带着难得的轻快,听上去很是愉悦:,“我们这边还没结束。”
居然和别人玩得这么开心。
陆瞬心头漾起一丝微妙的醋意,但还是很欣慰贺秋停能够走出固有的圈子,沾上一丝烟火气。
人总该有些朋友的,生活也该多些色彩。
听着电话那头含着笑意的嗓音,陆瞬的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扬,“我这边结束了,顺路,大概二十分钟,用不用去接你。”
“嗯,来吧。”贺秋停应得干脆,“我们这边也差不多了。”
电话挂断,陆瞬抬起头对前座司机吩咐一声,“先不回家,去天水阁餐厅。”
车子安静地停在餐厅外的路边。
陆瞬没催,等了十几分钟,终于看见贺秋停和几位男士并肩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和几个友人挥手告别后,他抬眼张望一圈,目光精准定位到这台车,径直走了过来。
车门拉开,贺秋停刚一坐到后排,便见一道身影迎面扑来,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司机都是自己人,早已见惯不怪,目视着前方将车速降了降。
“我喝多了。”
陆瞬搂着贺秋停的脖子就吻了上去,旁若无人地扒开领口,手指按上那段漂亮性感的锁骨,“贺秋停,让我亲亲。”
像拔火罐似的一个吻。
贺秋停嫌他没轻没重,把他脸推到一边去,“别闹,回家再说。”
第84章 啥也没干,亲都不行?
…
外面下着雪,起了风。
两人下车后快步走进家门,家里地热给的很足,扑面而来便是一阵暖意。
月牙凑上来,用毛茸茸的身子在贺秋停脚踝边蹭着,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一路跟着他上楼去,却在卧室门前被隔绝在外头。
喵。
小猫冲着陆瞬的背影凶了凶。
细弱的叫声渐远。
陆瞬从身后跟上贺秋停,手掌炙热而有力,带着些许强势扳过贺秋停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无言胜有声。
两人眼底都余留着几分醉意,在烘得干热的室温下,朦朦胧胧地擦出了火星。
陆瞬向前逼近一步,膝头挤入了贺秋停的两条长腿间,不由分说地往前走。
贺秋停呼吸微微凝滞,只得向后退。
一进,一退,他的步子被陆瞬卡得死死的,直到腿弯撞上床沿。
贺秋停太过放松,失了重心后站不稳,身子陡然向后仰去,却便被陆瞬稳稳地揽住了腰,温柔地放倒在身后的大床上。
“秋停…”
陆瞬俯身靠近,两条手臂撑在他两侧,将爱人完全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
“什么也不用做。”喑哑的嗓音落在贺秋停耳边,“会让你舒服的。”
热吻落下之前,贺秋停抬手抵住那结实的胸肌,声音没有被欲望撩动,还是一贯的沉稳,清凌凌的,“去关灯。”
卧室的灯光亮得刺眼,却远不及陆瞬此刻的眼神亮,他执拗地望着贺秋停,同他商量,“不关行不行?”
两个人习惯不同。
陆瞬喜欢开着灯,越亮越好,他想看清楚贺秋停最真实的样子,看清他本能的身体反应,和忍耐后爽到失神的瞬间。
情动时绷紧身体的贺秋停,实在太迷人,漂亮惊艳到让他一帧也不想错过。
陆瞬甚至动过拍视频记录的念头,但是他清楚贺秋停不会同意,也怕被骂,连提都没敢提。
他将屋内的灯光降低了一个档,“这样呢?”
贺秋停闭了闭眼,没作声,脸上的表情明晃晃地拒绝。
陆瞬只得把所有灯都关了,只留一条灯带,在墙角的缝隙里幽微地亮着,“这样?”
贺秋停喉结微动,“灯带也关了。”
“好。”
陆瞬嘴上应着,身体却不动,只是低下头,不紧不慢地解开了自己颈间的领带。
不等贺秋停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已经倾身向前。
眼眶和后脑勺微微收紧。
贺秋停眨了眨眼,光线正在一圈圈消却。
陆瞬的声音变得更加磁性立体,落下来将他环绕,“贺秋停,灯关了。”
黑暗缩小了世界的范围,却无限地放大了人的感官。
贺秋停从前怕黑,但不知何时起,已经不再怕了。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神色淡然,透粉的嘴唇松弛地微张着。每一次触碰都在预料之外,飘渺着,火热着,慢慢地化作成实质的触感落在皮肤上,让贺秋停的心颤了又颤。
衬衫下摆被从西裤中抽出,向上推到脖子,贺秋停低下头,用下巴轻轻夹住衣料。
陆瞬滚烫而紊乱的鼻息,一波波喷涌在他的胸前,在那儿停下来。
嘴唇沿着areola疼惜地亲吻,温柔缱绻,极其认真地揣摩着,在漫长的仪式感中,寻找一个完美的角度。
贺秋停细细地感受着胸前的异样,身子轻微地抬起了几分,像妥协,也像纵容。
陆瞬终于不再客气。
克制的喘息声响起,陆瞬却好似神游一般,突然想起了在庆功宴上的那道白鲟黄金鱼子酱。
他是喜欢吃鱼子酱的。
用舌尖将鱼子酱顶进口腔,颗粒感很强,像是饱满多汁的微型葡萄,却比葡萄更加柔韧,富有弹性,微微抵抗着。
陆瞬咬了又咬,口感不算脆,也不算软,在他口腔的包裹和巨大的吸力下,渐渐和他拥有了同样的温度,像奶油般融化。
好香的
陆瞬恍惚了一刹,这才回过神。
他发出一声喟叹,继续抱着贺秋停吻。
腰腹一直都是贺秋停最敏感的部位,被手指触碰后绷得发紧,显出青筋的轮廓,蜿蜒向下,隐没在裤腰里。
贺秋停手指无声地蜷了蜷,刚来了几分感觉,身上的重量却蓦然一轻,陆瞬冷不丁地停了下来。
(审核老师们注意了,这里停了,啥也没干)
无边的黑暗里,只剩下两人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
空气就这么安静了半分钟。
贺秋停抬手扯下蒙在眼睛上的领带,手肘撑着床,支起半边身子。
隔着朦胧昏暗的光线,他看见陆瞬正垂着头,盯着他腹部的那两条骇人的疤痕,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摩挲。
他的眼神淹没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怎么了?”贺秋停扬了扬眉,嗓音里带着散漫的笑,调侃道:“丑得下不去嘴了?”
他眯起眼睛,眼尾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还是开玩笑的口吻,“你看,我就说要关灯吧。”
这话轻飘飘的,满不在乎,落在陆瞬的心里却像是最尖锐的钢针,直戳人心窝子。
他必须承认,贺秋停是有些毒舌的本事的。
贺秋停总是习惯性地用自嘲的方式,轻轻带过那些不得了的大事。
可陆瞬并不会为此感到轻松。
贺秋停替他挡的这一刀,以及那场凶险的开腹手术,太沉重,终其一生也无法被只言片语轻松带过。
贺秋停知道陆瞬会愧疚,所以从不会主动提及,可这两道疤痕就是明晃晃的摆在这里,注定会成为陆瞬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
陆瞬见一次,眼眶便会红一次。
他心疼地抚摸着那两道疤痕,“不丑,不丑的,贺秋停。”
“嗯。”贺秋停不想他坏了气氛,适时地打断,语气带着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丑也给我忍着。”
说完,他躺了回去,轻着嗓音,“行啦,别矫情了,继续。”
咔哒。
皮带扣清脆音响起,接着,是拉链声,和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陆瞬喉结滚动,湿润了一下嘴唇,手掌扶在贺秋停腰侧,正要低下头,动作却忽然被肩膀上传来的力道截停。
(审核老师注意,又停了,啥也没号)
贺秋停抬手按住了他,“不需要那样。”
他的声音冷感又强势,“起来。”
陆瞬愣了愣,在一道炽热的注视下直起身,松开了手。
贺秋停坐起来一点儿,轻声道:“我自己来。”
陆瞬只得下了床,拉开床头的抽屉,然后径直走进卫生间。
(审核老师注意,这里上厕所去了,人都是可以上厕所吧)
他是不太情愿的。
每次一要和贺秋停亲热,对方都是这副生分的样子。
这种事,就要你给我弄弄,我再给你弄弄,才带劲儿。
隔着一扇玻璃门,贺秋停听见细小的水声。
陆瞬动作很麻利,很快便走出洗手间,带着比方才更加滚烫的身体爬上床,“…好了。”
他将贺秋停扶起,让它面朝着自己,然后试探着、缓慢地拥了上去,舍不得放开一点儿。
贺秋停被它抱得太紧,推也推不开,动也动不了。
压抑半晌后仰起了头,雪白的脖颈抻开。
他一手扯着床单,一手颤抖地扶着陆瞬的腰,脚面绷得笔直,脚趾却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在被褥上失控地蹬了蹬,好半天才挤出一丝声音来。
“松…松开一点儿。”
第85章 啊?这也锁我吗,啥也没干啊
喵,喵。
卧室门外,月牙被里面的动静吸引,一小团身影映在水波纹的玻璃门上。小家伙急不可待地挠着门,想要进来和主人们亲热。
屋内,床上的被褥凌乱不堪,散落的领带、衬衫横七竖八地堆叠在床尾。
空气中浮着未散去的暖意,终究是贺秋停先缓下了呼吸,两具身体落为两摊温吞的水,软软地融在一处。
贺秋停的手无力地搭着陆瞬的腰,思绪溃散地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上地光影,瞳孔有些失焦。
生病之后的康复期是极为漫长的,他如今的体力的确不如从前。
微湿的眼睛缓缓地眨了眨,下一秒就要阖上…
贺秋停只想睡觉,可身上不太舒适,他随手摸了一把冰凉黏湿的肚子,想洗澡,四肢却沉得动弹不了。
他一时间也分不清自己是太疲惫,还是单纯的懒,总归是不想动。
陆瞬侧身躺下,两条结实的手臂将他环在怀里蹭了又蹭,低哑着嗓音问,“累了?”
“嗯。”贺秋停含糊地应了一声,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等会儿洗个澡就睡吧,明天一早还有事。”
他并未提及是什么事,陆瞬却抱着他,用嘴唇贴了贴他微凉的脸颊,“去看奶奶吗?”
贺秋停微微一怔,抬起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
明天是奶奶的祭日,陆瞬竟然记得。
陆瞬: “几点钟,我陪你。”
贺秋停摇了摇头,意识稍稍有了几分昏沉,说话开始变得缓慢,“…太早了,六点半就要出发,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你多睡一会儿。”
陆瞬没应声,只是抓过一旁的手机,默不作声地定了个六点的闹钟。
两人放空般地静躺了几分钟。
陆瞬终于从床上坐起来,他将手臂从贺秋停身下穿过,“来,秋停,洗了澡再睡…”
他轻声唤着昏昏欲睡的人,稍一用力便将贺秋停整个人抱离床面,让他软绵绵趴在自己肩头。
“哥?”
“贺总?”
他轻拍着怀里人的背,语气就跟哄孩子似的,“哎呀,别迷糊了,贺秋停,起来了啊。”
“秋停哥哥?”
“秋停宝宝?”
他非要把所有的称呼都叫个遍,越叫越肉麻。
“嘶…”贺秋停终于听不下去,推开他,自己坐起了身。
长腿垂下床沿,他无奈道: “洗洗洗,走吧。”
陆瞬笑了笑,牵着他的手下楼,去了楼下那间宽敞的、配有两个淋浴头的浴室。
两个人黏黏糊糊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带着同样一身沐浴露的味道,裹进同一床被子里。
洗过澡后,身上暖烘烘的,神经都舒展开,皮肤也比白日里更加细腻柔软。
陆瞬熄了灯,在微弱的光线下,将躺在身旁的贺秋停揽入怀里。起初只是抱着,抱着抱着就忍不住低头去亲,又亲又蹭,还觉得不够。
距离已经近得不能再近,陆瞬恨不得要从贺秋停身体里开出一个洞,整个人钻进去才好。
贺秋停嫌他太黏人了,轻微挣扎,“别拱我,痒。”
陆瞬这才老实下来一些,放轻了手臂的力道,但仍旧没从贺秋停身上挪开,就非要贴着。
在这片单向的暧昧里,他无端地想到了一个词。
生理性喜欢。
贺秋停对他的吸引,也许是刻进了基因里,成了一种本能。让他本能地想去靠近,喜欢闻他身上的味道,喜欢听他的声音,哪怕是此时微不可闻的喘气声,他都喜欢得不得了,觉得悦耳又动听。
喜欢到…想咬一口…
陆瞬这人一向是敢想敢做,这么想着便真就低下了头,在贺秋停的脖子轻轻地咬了一下。
齿尖硌在微微凸起的喉结上…
“啧。”贺秋停缩了缩脖子,凶他一句,“你还睡不睡了?”
陆瞬低低地笑了起来,连声道:“睡,睡,这就睡。”
他在黑暗中张着眼,适应黑暗后,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描摹起贺秋停的睡颜。
很漂亮,很安静,睫毛很长,乖乖的。
陆瞬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贺秋停翘起的睫毛。
…
他忽然想起,好像曾经,他没有这么爱贺秋停,也并没有这种难以自控的亲近欲。
那时候的贺秋停太过完美,从不在他面前表达需求,显露脆弱,事事都做得周到,把每一丝情绪都藏得滴水不露。
陆瞬感受不到他的情绪,就会陷入恐慌,找不到感情的落脚点。
那时候的贺秋停,会让他觉得,好像没有他,贺秋停都能过得很好,甚至更好。
而如今,贺秋停会哭,会笑,会骂他。
有了烟火气,生动了,也具体了。
陆瞬反而爱得无法自拔。
再加上贺秋停身体差,又在鬼门关走过几遭,陆瞬在失而复得后,滋生出一种近乎偏执的珍视。
明明贺秋停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自己能把自己照顾得不错,可他却还是不放心,恨不得时时刻刻放在眼跟前,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
他抱着贺秋停,无时无刻不在确认着。
确认贺秋停还活着。
确认他们还在一起,并且很幸福。
陆瞬愣愣出神的这会儿功夫,贺秋停身上的那股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贺秋停体质偏寒,到了冬天尤其严重,身上存不住什么热气,穿多少都觉得冷。
陆瞬在被子中无意碰到他的脚,凉得跟冰块似的。
“踩我身上。”陆瞬低下头,对怀里人说。
贺秋停正酝酿着睡意,闻言后,顺从地将脚抬起来,轻轻搭在了陆瞬的脚踝上。
陆瞬的身上热乎乎的,贺秋停向他靠了靠,舒服地哼出一声。
…
第二日是个雪天。
天色阴沉灰暗,伴随呼啸的风声,隔着层厚重的玻璃仍然听得真切。
陆瞬不到六点便起了,钻进厨房,煮了一小锅养胃的蔬菜面。
他的手艺确实长进了不少,贺秋停吃了满满一碗,放下筷子,看向在客厅来回走过的身影,“外面挺冷的,你就在家吧,我去去就回了。”
陆瞬这一大早上风风火火,明明只是陪贺秋停去看奶奶,却穿得比出席晚宴还正式,换上了挺括的黑色西装,又打上黑色领带,连头发都精心打理了一番。
他收拾得整整齐齐,走到贺秋停跟前,语气透着恳切的意味,“让我陪你,好吗?”
贺秋停没再推脱,两个人一起出了门。
相比西装革履的陆瞬,贺秋停穿得简单,一身舒适的黑色休闲装,运动鞋,两个人站在一起,画风迥异,却又莫名和谐。
十分奇怪。
陆瞬开车,中途在花店停下。
贺秋停下车取了他预定的鲜花,是一小束素净的百合。
陆瞬也在这里订了花,阵仗搞得极大,一大捧饱满的白菊和马蹄莲,抱在怀里,能将他半个人都遮挡住,几乎是塞满了后备箱。
他安置好鲜花,重新坐上车,听见边上的贺秋停轻轻叹了口气。
“别这么铺张,心意到了就好,赚钱…”
贺秋停本想说赚钱不容易,但说到一半顿住了,后半句在唇边打了个转,改口道:“赚钱再容易,也别这么花。”
陆瞬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滞。
这花不过千元,其实算不上昂贵,在他看算得上是物有所值,但他没有辩解,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总是下意识地用价格去衡量价值,仿佛越是贵的东西,才越能表达尊重。
这种过往的观念根深蒂固,一时难改,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贺秋停的影响下,慢慢地改变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贺秋停靠着车门,声音发沉,“我奶奶是一个特别节俭的人,过去我爸生意做的最好的那一阵,她也舍不得买一双超过五十块的鞋子。”
“她就是那样,想把最好的都留给别人,自己却很容易满足。”
“过去啊,我经常给她买东西,她每次都生气,气得打我。”贺秋停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思绪有些漂浮。
“打你?”陆瞬挑了挑眉。
“不是真打,就是气极了,说我乱花钱,说她什么也不缺,只是希望我多陪一陪她,盼着我我早点成家,让她抱上重孙子。”
不成想,他竟找了个男人搭伙过日子。
陆瞬侧过头看他一眼,没正形道: “怎么,嫌弃我,嫌我生不出孩子?”
贺秋停没接话,闭了闭眼,脸色微沉。
“怎么了?”陆瞬如今太了解他,哪怕共感功能关闭,也能精准地感受到他的不适,“不舒服?晕车?”
墓园坐落在山顶,雪天的盘山路不好走,颠簸得厉害,加上昨天晚上两人折腾太晚,的确是消耗了不少体力…
陆瞬单手从旁边储物格子里掏出一瓶水,拧开送到贺秋停跟前,“喝点儿水。”
贺秋停抿了几口,缓过片刻,“没事,就是忽然有些心慌。”
陆瞬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心慌?没事吧?”
“没事。”贺秋停垂下眼睫,凝视着手中的水瓶,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过去,我都是一个人来。”
“奶奶没见过你,我也从没跟她提过你。”
他说着,抬眼望向蜿蜒的山路,墓园的轮廓已经在山顶的晨曦中隐约可见。
天空飘着雪花。
贺秋停说 :“我在想,该怎么向她介绍你。”
第86章 见证
山顶风大,将微凉的雪屑一片一片卷进颈子里。
陆瞬缩了缩脖子,下巴埋进领口,那头精心抓好的发型,刚一下车就被吹得凌乱不堪,活像一颗海胆。
他跟在贺秋停身后,从大衣袖口伸出两根手指,抓着贺秋停后背的衣料,脚下一双锃亮的名贵皮鞋,踩在凝着一层薄冰的路面上无从安放,整个人左摇右晃地乱窜,有几分滑稽。
“等等我,贺秋停,你慢点儿走!”
墓园没有预想中气派的大门,更像是一个公园的入口,四周草木丛生,一条石子小路在其中蜿蜒而上,坡度有些微陡峭。
陆瞬加快脚步,从贺秋停身后挤到他身侧,非要和他在这条窄路上肩并肩,边走边嘟囔,“这怎么都没人除冰,太危险了吧……我去!!!”
他话音未落,脚下猛地一滑。
贺秋停在陆瞬身体晃动的瞬间就抬起了手,稳稳从他腋下穿过,不动声色地将人扶住。
贺秋停瞥他一眼, “稳当点儿。”
陆瞬应一声,嘴里仍旧嘀咕着,“这里太滑了,早知道应该穿防滑鞋…”
贺秋停无奈摇头,白色的哈气从他唇瓣间溢出,“出门之前我没跟你说过?我说没说山上路不好走,风也大。”
他说着偏过头,将陆瞬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转回视线望向前路,“大冷天的,不知道你臭美什么。”
陆瞬吸了吸鼻子,展颜一笑,“我这不是想着,给咱奶留一个好印象。”
贺秋停的眼神软了软,嘴角牵起一道微小的弧度,嘴上语气还是冷硬的,说道: “奶奶只会觉得我找了个不太聪明的,替我发愁。”
“才不会愁呢~”陆瞬笑眯眯地贫嘴,“奶奶眼光肯定好,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会对他孙子好,能把他孙子伺候得妥妥帖帖、舒舒服服的。”
贺秋停不喜欢他这种隐约露骨的用词,别扭地别开脸,“谁用你伺候?别把自己说得委屈巴巴的,你没舒服到?”
“哈哈…”陆瞬笑出声。
他喜欢听贺秋停怼人,特别是这种面无波澜,语气低沉地反诘,又冷又带劲儿。
“我上赶子的行吧。”陆瞬说,“是我上赶子贪吃,给自己谋福利。”
两人一路说着话,插科打诨间,寒意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
沿着小径转了两个弯,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地,黑色的墓碑整齐沉默地陈列着,碑顶覆盖着雪,庄重又肃穆。
风好像停了,天地之间的距离近了许多。
陆瞬收敛了脸上的嬉笑,跟着贺秋停来到一块朴素的墓碑前。
他将目光落在贺秋停身上,紧紧盯着,从举手投足的动作到脸上的微表情,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生怕他心里难过。
然而贺秋停很平静。
他安静地蹲下身,从袖口里探出手指,轻轻拂去石台上的积雪,动作细致又温柔。
“奶奶,我又来看你了。”
贺秋停微微笑着,淡色的唇动了动,“我带了一个人来,你见过的,小时候他来我们家里玩,你还说他淘气。”
“他叫陆瞬,陆地的陆,瞬间的瞬。”
陆瞬连忙上前帮忙,三两下用手把残余的雪拂开,很是郑重地将怀里的花端正放好,然后很自觉地退到一侧去,没去打扰贺秋停和奶奶的二人时光。
贺秋停没再说话,他只是笔直地站在墓碑前,面色平静地像一汪水。
雪落无声,落在他的肩头,头发上,挂在他微微颤抖的睫毛间。
他在心底,郑重地介绍了陆瞬。
奶奶,这是陆瞬。
是的,我没有走上您所期望的那条路,没有娶妻生子,找一个安稳的人,过安稳的一生。
我选择了陆瞬,我爱他,他也爱我,无关乎性别,爱就是爱了。
至于说会爱多久,未来会如何,我不敢向您保证,人生太长,变数太多,这个道理我一直都懂。
他不是我人生的全部,却是我现在这个阶段最重要的同行者,他陪着我,让我不再是一个人。
奶奶,我现在很好,很幸福。
他对我很好,您别挂念我。
…
陆瞬在旁边注视着,呼吸不自觉地跟着凝滞。
他红着眼眶,看着贺秋停笔直单薄的背影,鼻子一个劲儿地发酸。
奶奶离世的这几年,贺秋停再没有别的亲人可以依靠,自己从前又那样不懂事,有意无意的,不知道伤过他多少次心。
贺秋停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遇到伤心难过的事,能做的,大概也只是来到奶奶的墓前,对着这座无法回应他的墓碑,将他的委屈默默地说给风雪听,说给天地听。
好在如今,自己站在了他的身后。
贺秋停肯把他带到这里,将他介绍给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隔着生与死的边界被彼岸的奶奶见证。
这一刻带来的震撼,在陆瞬身体里激起了一阵强烈的回响,久久不散。
贺秋停转过身,撞见眼眶通红的陆瞬,微微一怔,“…怎么了?”
陆瞬情绪正上头,满满的都是心疼,喉咙酸涩得说不出话,见贺秋停从墓前退开,他迈步上前,没说话,直接跪了下来。
“你干什么?”
贺秋停伸手去拉他,“起来,地上凉,没必要这样。”
陆瞬却执意不肯动,他望了一眼贺秋停,问道:“能让我和奶奶说两句话吗?”
贺秋停拉不动他,半晌后,只得缓缓松开手。
陆瞬的大衣下摆铺在雪地上,裤脚和皮鞋都沾满了碎雪,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着,跪得笔直又庄重。
贺秋停没有父母了,最爱的长辈,此时此刻就就在面前。
也许他们之间不会有世俗认可的盛大婚礼,有些东西在选择的一刹那就注定残缺。
也正因如此,陆瞬把这一跪,视作了一场比任何仪式都重要的托付。
一场被贺秋停至亲见证的托付。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有愈加深红的眼圈被风吹得滚烫。
他在这片寂静的漫天大雪中,许下了一个无比沉重的诺言。
贺秋停垂着眼睫,目光落在陆瞬身上,看着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的脊背,视线不禁开始模糊。
从陆瞬跪下去,却什么都没有说的那一刻起,贺秋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变了。
如果是从前的陆瞬,大概从跪下开始,就会将所有的漂亮话说尽,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深情,要让所有人都为他喝彩,恨不得把天地都感动。
此时此刻的沉默,让贺秋停意外,也倍感欣慰。
陆瞬时隔多日,再度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完成关键任务。】
【修复值+1,目前修复进度98%】
陆瞬听着提示音,心里异常平静。
他渐渐明白,当他费尽心思想要去完成那些所谓的攻略时,其实一切都是徒劳。
只有当他静下心来,脚踏实地工作,一心一意地待人,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反而会在不经意间开花结果。
从那日起,他开始沉默地做事。
跪在墓前无声许下的承诺,都化作了日复一日的行动。
他推掉了不必要的应酬,收敛了过盛的野心,不再执着于每个项目的利益得失,和贺秋停一起成立了流浪动物的基金。
两个在事业上势均力敌的人,在工作上互相帮衬,在生活里彼此温暖,下了班陆瞬会陪着贺秋停一起健身、夜跑,然后躺进温暖的被窝里交颈而眠。
时光就这样在忙碌和缱绻中流淌。
流过云际地产拔地而起的建筑,在一砖一瓦间留下回响。
日子过得很快,在一日三餐的循环交替,和陆瞬渐长的厨艺里,悄然滑向这一年的岁末。
天穹港街道旁萧瑟的枯枝,挂满了通红的小灯笼。
要过年了。
回想起以往的春节,贺秋停不是在公司加班,就是找个由头飞国外出差。
他会刻意避开年关这段张灯结彩的红火景象,那种阖家团圆的热闹,看在眼里,心里却始终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
今年或许有些不同。
过年前一周的一个夜晚,陆瞬和贺秋停坐在餐桌前吃饭。
陆瞬夹了一筷子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头也没抬,随意地道出一句,“哦对了,我妈今天打电话来,叫你除夕回去吃饭。”
贺秋停握着汤勺的手微微一顿。
陆瞬坐在他对面,细嚼慢咽后抬起头,仿佛只是传达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消息,“我哥和嫂子也回去,没有我爸,就我们五个,一起吃个年夜饭?”
他的目光注视着贺秋停,耐心地询问,“秋停,你可以吗,你要是觉得不自在,咱们俩就在家里过,或者去国找个海岛玩几天?”
贺秋停将餐具缓慢地放下。
共感功能依旧绑定着,陆瞬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暖流,一股股涌上心口。
贺秋停的依旧面色平静着,只是眼睛透着亮光,他点一点头,“我可以,不过其他人呢,会不会因为我,觉得不自在?”
“怎么会,我哥提过好几次,想跟你吃饭,但是他之前一直在做康复,也没碰上机会。”
“那阿姨呢?”贺秋停的喉结滚了滚,语气里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阿姨…主动的邀请我的?”
他怕这是陆瞬一厢情愿的安排。
“是她主动的,特意让你来家里吃年夜饭。”陆瞬望着他,语气笃定。
顿了顿,他又轻声问了一遍,“所以…贺总愿不愿意赏个脸?”
贺秋停抬起眼,和他对视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愿意。
不仅愿意,还因此对除夕生出了几分期待。
第87章 回家
人这一生,会对很多事有所期待。
有时候期待着某个日子的到来,便会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预演场景,推敲细节,提早预支、甚至透支情绪,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反而会感到疲惫。
除夕清晨,闹钟没响,贺秋停先醒了。
他侧身躺着,隔着窗帘的缝隙望向窗外,冬季五点多的天灰蒙蒙的,隐约能看到被风卷起的碎雪,有些寂寥。
贺秋停回过神,缓慢察觉到,那份持续了一周的期待感,似乎消失了。
他没那么想跟着陆瞬回家去,也没那么想去见他的妈妈和哥嫂,也没那么向往团圆。
均匀的呼吸声从枕边传来…
陆瞬还在睡,却习惯性地从身后环抱着贺秋停,手从他腰侧搭下来,盖着肚子,赤裸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脊背。
偏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一层蚕丝睡衣,源源不断渗入贺秋停的皮肤,暖烘烘的。
他在被窝里轻轻动了下,便涌上一片温存暧昧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佛手柑清香。
意识很清醒,情绪却越发向下沉。
贺秋停喉结滚了滚,落在枕边的手指轻轻蜷起来,试图剖析这种不适的根源。
他知道,不能把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归咎于他的病,病理因素占几分,主观因素又占几分,他都应当梳理清楚。
停药有一段时间了,之前的状态还算稳定,但今天确实不太舒服。
贺秋停抿了抿唇,低下头忍耐。
心跳得很快,无端的失落和恐慌将他包裹其中,情绪不好,胃病就跟着发作,一大早就疼得厉害。
他将手轻轻地压在胃上,挨着陆瞬的手,在安静中陷入思索。
这么多年,贺秋停自诩是个“内求”的人。
绝对的理性。
绝对的意志力和自控力。
也绝对地靠自己。
他行走于世这么多年,好像从来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但他此时此刻却清晰地意识到,他在意今天的表现。
这种在意本身,就足以让他感到低落。
贺秋停闭上眼,皱了皱眉。
明明期待有个家,期待幸福的人是他,可试图完全剔除人性,不想被任何人和家庭牵动情绪的人,也是他。
不想被影响,更不想被审视。
他在脑海里,一点点将这份矛盾理清。
过去,他选择一个人,固守着一份近乎偏执的独立,并奉为人生法则,如若是究其根本,无非是害怕受伤。
现如今,他既然已经决定从过去走出来,决定和陆瞬一起过日子,他就必须放下那份根深蒂固的傲慢。
在意不是弱点,也许只是一种选择。
贺秋停在渐亮的天光里想通了。
当他选择走进和陆瞬的这段关系,选择去见他的家人,就要坦然接纳随之而来的一切。
他接纳温暖,也理应接纳忐忑和不安。
人生不过寥寥数十年,与其步步为营,谨慎地计算得失,不如放开手脚去体验。那些因为在意产生的不安,不能算是他的失败,恰恰是全心投入这场生命的证明。
天亮之前,贺秋停与自己和解了。
胸口仍然有些发闷,但不严重,反倒是胃疼得厉害。
他这些天没少去工地,受了凉,胃病本就容易发作,再加上情绪波动,疼得更加磨人。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贺秋停就会想睡觉,多年以来,已然成了他身体的一种条件反射,往往睡一觉起来,很多不适就会自行缓解。
他顿时却来了困劲,忍着不舒服,低声抽了口气。
“贺秋停?”
陆瞬对这种声音极为敏感,几乎是立刻惊醒,他起身将下巴抵在贺秋停肩膀,低头去看他的脸,心里猛地一沉。
贺秋停闭着眼,脸色嘴唇一片煞白,额侧沁着密密麻麻的虚汗。
昨晚情况特殊,陆瞬关闭了共感功能,此刻连忙重新开启。
胃里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牵扯痛。
“胃疼了?”
陆瞬将他的身子扳过来,让他平躺在床上,“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冲药。”
贺秋停半睡半醒的,掀开眼皮望见他下床的背影,又懒懒地闭上,“穿鞋。”
不过片刻,陆瞬便捧着杯子进来,杯中腾起白雾,他扶起贺秋停,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有点烫,慢慢喝。”
贺秋停接过杯子,闭着眼试了试水温,然后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你慢点儿,别呛着。”
陆瞬看着他,待他喝完后把空杯放到床头,扶着他躺下。
摸了摸他手,又摸了摸脚。
陆瞬用手掌心摩挲着给他捂热,忧愁着嘀咕,“你这身上哪都冰冰凉的,年后我们去看看中医吧,看看能不能调理一下。”
“没事,老毛病了。”贺秋停拉着他的胳膊,让他也躺下来。
时间还早,两个人经这一番折腾后都没了困意,双双睁眼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贺秋停身上开始发汗,嘴唇恢复了几分血色,转过头来,对上一双发亮的眼睛。
四目相对,视线交缠,不深也不重,带着些许缱绻的意味。
陆瞬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怎么了?紧张了?”
“嗯?”贺秋停眨了眨眼,一脸单纯地反问他,“紧张什么?”
“见我妈,见我大哥,在我家过年。”
陆瞬顿了顿,继续说,“别说来我家了,我们两个好像都没有正儿巴经吃过一回年夜饭,一到过年你就往国外跑,非得赶着这个时间出差,总抓不到你人。”
“贺秋停,你之前害怕过年是不是?”
贺秋停避开他滚烫的目光,仰望着天花板,静了几秒钟。
还不等他张口反驳,陆瞬忽然伸出了手,像安抚小朋友一样,轻轻摸上他的发顶,顺着柔软的发丝缓慢抚过。
“不怕了。”陆瞬低声说着。
他凑近贺秋停,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贺秋停,过年很好,我们也很好。”
…
贺秋停暂时没有感受到过年的好,只是觉得过年实在太忙,越是到了节假日,需要他亲自确认的事务就越是多。
整整一上午,贺秋停都待在书房里,开跨国的视频会。
陆瞬则是窝在楼下客厅的沙发里,一边懒散地用逗猫棒陪月牙玩,一边在平板上审阅文件。
两个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扰,即便是除夕这样特殊的日子,也都给对方留足了空间。
午后,陆昭的电话打了进来,十分的言简意赅。
“妈一直念叨,你们下午早点过来。”
陆瞬简单收拾了一下,毕竟是回自己家,也没太注意形象。倒是贺秋停,洗了个澡,出来后就一头扎进衣帽间,半天没出来。
陆瞬走进衣帽间时,贺秋停正面对着一排排衣服微微出神。
陆瞬走过去,随手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递给他,“不用那么正式,我们贺总穿什么都好看。”
贺秋停接过后看了看,又轻轻挂回原处。
这种场合的着装并不好选,太正式了显得生分,太随意又显得怠慢。
贺秋停挑来选去,选了一套深灰色的西装三件套,配了一件泛着绸光的浅灰衬衫。
衬衫,马甲,搭配一条剪裁有致的西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流畅线条,衬得他双腿修长,脊背笔直。
陆瞬倚在门边看着他,眼睛里的欣赏毫不遮掩,忍住了到嘴边的虎狼之词。
贺秋停穿西装实在是好看,那种气质很难描述,总是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吸引力。
衣帽间里开了恒温的空调和加湿器,陆瞬却觉得格外燥热,转身走了出去。
贺秋停没理会他,沉浸在服装的搭配里,开始选领带,试了两条都不太满意,试第三条时候,陆瞬从外面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他身边。
他将贺秋停手中那条不搭的领带接过来,转而递给他一个精致的盒子。
“新年礼物。”
贺秋停愣了一下,将那木质的盒子打开。
一条暗红色的条纹领带躺在里面,条纹是用细碎宝石点缀的星轨,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很漂亮。
贺秋停的眼底倏然亮起的光,没能逃过陆瞬的眼睛。明明喜欢得很明显,可夸起人却还是很含蓄,只带着笑轻描淡写一句,“审美有进步。”
陆瞬取出领带,轻轻扳正贺秋停的身体,“来吧,贺总,我来帮你系上~”
他的动作温柔缓慢,极具仪式感地绕结,摆正,然后调节松紧。
贺秋停微微仰着头,顺从地露出那段白皙的脖颈,性感的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极其轻微地滚了滚。
陆瞬低笑了一声,那点儿恶趣味还是冒出了头,他手下故意稍稍一紧,用领结不轻不重地卡了一下贺秋停的喉结。
“嗯…”
贺秋停正出神,被这忽如其来的束缚感惹得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很轻的闷哼。
陆瞬立刻松开手,以为自己手下重了,连忙查看,“弄疼了?”
贺秋停抬手,自己正了正领结,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纵容,“你啊,一天天的,都是这些歪心思。”
“怎么能叫歪心思呢?”
陆瞬贴上去,光明正大地吻他的嘴唇,“明明是贺总时时刻刻都在我面前散发魅力,我还年轻,不经撩拨。”
贺秋停一笑,把人从自己身上推开,然后擦了擦嘴上的水渍,“有这贫嘴的功夫,去把月牙装笼子里,猫砂盆搬车上去。”
“猫砂盆也要带吗,我妈说给它弄了个猫房,应该什么都准备了。”
“带着吧。”贺秋停想了想,说道,“小猫去新的环境容易害怕,需要带着一件能让它安心的东西。”
陆瞬听着这话,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像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忽然开口问贺秋停,“我呢?我是你的猫砂盆吗?”
贺秋停愣住,“啊?”
陆瞬这才反应过来,这比喻实在不太恰当,干笑两声,“啊,没事,我这就去搬猫砂盆!”
走到门口,贺秋停叫住他,“陆瞬。”
陆瞬回过头,“嗯?”
贺秋停望着他,“我也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是什么?”
贺秋停弯了弯唇角,“明天,明天你就知道了。”
陆瞬 :“巧了。”
“我明天,也有一份惊喜给你。”
第88章 春节(上)
时隔多年,贺秋停再次来到陆家庄园。
车轮碾过熟悉的路面,飞速倒退的树影,在车窗外连成一片模糊的灰白。
贺秋停静静地望着那熟悉的景致,内心是未曾预料的平静。
陆瞬单手扶着方向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腾出右手来牵住他的手,在他的手背和指节间划拉着,乐滋滋的,格外有兴致。
“秋停,你还记不记得得上一次来我家,是什么时候?”
车子正好行驶到庄园入口,高大的铁门识别车牌后缓缓向两侧滑开。
贺秋停望着那道门,那条路,在模糊的记忆里往前追溯。
“好像,有二十年了…”
那时候,好像也是春节前后,他跟随着父亲来陆家做客,只觉得从大门到主宅的路长得望不到头。
年幼的他窝在后座里,透过车窗望着车窗外空旷辽阔的草坪,望着冰冻的湖泊,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松树,只觉得这地方大得过分,即便是挂满了灯笼,依旧冷清肃穆得让人不安。
十分钟的车程里,只能看见零星的几栋房子。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问父亲,为什么陆叔叔家要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贺继云听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和神色都带着他读不懂的复杂,“傻停停,这整片地,从那个大铁门开始,就都是陆家的。”
见他愣住,贺继云又补充一句,“这是天穹港临海最好的一块地,寸土寸金。”
小时候的贺秋停震惊得说不出话,却在心里偷偷想,住在这里的人连邻居都没有,会不会觉得寂寞?会不会因为家里太大迷了路?每天出门都要开这么久的车,会不会很不方便?
天真的脑子里,总是装着很多大人无法理解的担忧。
而时至今日,二十多年的光阴无声流过。
当车子再次行驶在庄园宽敞的的柏油路上,贺秋停偏过头望向外面的景观,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那些曾让他觉得空旷寂寞的土地,如今在他眼里清晰地勾勒出了阶级的轮廓,只是这种轮廓不再锋利和遥远,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也褪去了天真,从当年的那个孩子,长成了大人。
车子平稳地停在主宅门前。
门口已经有几道身影,管家老张带着两个佣人候在那儿,陆瞬降下车窗,微微点一下头,“张叔,过年好啊。”
“好,好。”老张连连点头,笑意漫进皱纹里,目光越过陆瞬看向副驾,一脸慈祥地朝贺秋停招了招手,“是小贺先生吧?”
这称呼有些怪,贺秋停微笑着点点头,随后拉开车门下了车,走到后排,抱起月牙的笼子。
陆瞬按住他肩膀,很自然地把笼子接过去,“我来,你别动。”
只这一会儿功夫,几名佣人就已经将后备箱的礼物全都取了出来,安静地站在车边,等着主人先行。
贺秋停空着手,样子有些拘谨,不太习惯这样周到的服侍,对着几个帮忙的人道了声谢谢,然后才随着陆瞬往里走。
主宅的格局和装潢已经完全变了样,贺秋停匆匆地扫过几眼,发现了许多精巧的设计,还未来得及细品,陈伶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
她穿着雍容的紫色旗袍,搭了条披肩,风韵犹存,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上了五十的年纪。
“你们两个人啊,可算是来了。”
陈伶走过来,抬手摸了摸陆瞬的后脑勺,随后便径直走向贺秋停,很是温柔地拉住了他的手,和他并排往里走,“小停,快进来。”
这一声长辈特有的亲昵称呼,让贺秋停的心轻轻一颤。
“阿姨,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在…”贺秋停回头寻找,却一时间不知道那个盒子被安置在何处。
“哦对。”陆瞬适时地接过话,“秋停知道你喜欢勃艮第,挑了不错的罗曼尼康帝,年份很好,正好晚上开了尝尝。”
“你这孩子,现在地产行业不好做,你不容易,别给阿姨乱花钱,家里什么都不缺。”
陈伶把贺秋停往门里带,一边端详着他的脸色,一边关切地问道: “身体怎么样,天凉了,手术的刀口会不会疼啊?阿姨之前也手术开过刀,都过了两年,冬天凉了还会痛呢。”
贺秋停任由她牵着,连呼吸都不由得放轻,跟着她进门,摇了摇头,“早就不疼了,阿姨。”
“他撒谎,妈。”陆瞬在他身后揭短。
贺秋停回头警告似地看了他一眼,却见陆瞬笑得愈加张扬,“妈,你得好好说说他,胃不好,还有旧伤,这么冷的天还成天往西郊工地跑,说不得一点儿,一说就不乐意。”
“这可不行,小停。”陈伶严肃起语气,拍了拍他手背,“这天寒地冻的,正常人都受不了,你大病初愈的,更得好好修养,别仗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等老了全都找上你了。”
贺秋停点着头,心里漾起一丝暖意,“知道了,阿姨。”
他被陈伶带着走进大门,在客厅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陆昭和程艺。
陆昭的气色恢复得不错,只是比半年前瘦了一些,但身姿依然笔挺,眼神也是雪亮。
他穿了件深棕格纹的羊绒马甲,里面的衬衫领口松开一颗扣子,没系领带,即便是大病了一场,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上位者从容不迫的气场。
程艺站在他身旁,微笑着冲着贺秋停他们点点头,一只手却始终搭在陆昭后腰,有意无意地搀扶着。
陆昭的目光在贺秋停身上停留片刻,沉静而复杂,半晌后微微颔首,然后才把目光转向陆瞬,唇角扬了扬,“回来了。”
“嗯。”陆瞬应了声,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陆昭,“恢复得怎么样?”
“全好了,跟以前没两样。”
“真的假的?”陆瞬扭头去问程艺。
“别听他吹牛,康复师上周还说他核心肌群的力量差,现在有时候坐久了或者遇到气压低的天气,还是会头晕。”
陆昭无奈地笑了笑,却没有反驳,几个人坐在沙发上,氛围还算和气。
“秋停呢?”陆昭抬起头,一眼望过来,“身体好些了吗?”
“我没事了,现在恢复得挺好的。”
“云端地标大厦的项目进展得如何?还顺利吗?”陆昭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向工作。
“很顺利。”
贺秋停回答时,眸光亮了亮,谈及工作似乎是来了几分兴致,“这个月核心筒已经全面封顶,很快开始幕墙安装了,进度比预期快了不少。”
“快了多少?”
“百分之十。”
“百分之十?”陆昭挑了挑眉,眼里流露出讶异和赞赏,“现在的这个市场环境,真是不容易。”
陆昭对市场的格局了解更宽,对某些产业领域的见解比贺秋停更显内行。
两个人都是工作狂,借着个话引子就此聊开,从技术细节聊到材料供应,陆瞬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可看着从前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如今能为了他各自放下心底的芥蒂,坐在一起融洽交谈,心里又止不住地动容。
耳边传来月牙甜腻的叫声,陆瞬回过头,看见程艺把小猫抱起来,轻轻挠着它的下巴。
月牙这小家伙也是个不矜持的猫,见到美女一点也不怕生,一个劲儿地用头蹭着人家的手掌心。
陆瞬低哼了一声,这小破猫,好像跟他都没这么亲近。
不远处,陈伶和几个佣人围在岛台边,准备着包饺子的食材。
陆瞬靠在沙发里,静静地注视这一切,觉得这画面太过于和谐和美好,心里软软的。
贺秋停真的成为了他的家人。
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陆瞬在心底反复确认着这个事实,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澎湃得不能自已。
他甚至有些庆幸陆自海不在家。
如果是陆自海在场,此刻的气氛必然是尴尬凝重的。那人总能在大家都其乐融融的时候,用一两句冷嘲热讽,或者不友善的眼神,明晃晃地将大家的兴致扫光。
还是不在的好,他不在,大家都自在。
陆瞬出神的功夫,陈伶的声音传来,招呼着他们过去,“来来来,过年了,你们每个人都亲手包一个饺子,讨个好彩头。”
岛台上,摆着擀好的面皮和各种各样的馅料,黑松露和牛,鲜拆帝王蟹肉和龙虾,在一众名贵食材中,一碗泛着油光的猪肉酸菜反倒是成了道清流。
那是陆瞬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
贺秋停喜欢吃。
奶奶在世的时候,每年春节都会给他包酸菜猪肉的饺子,对贺秋停而言,猪肉酸菜有家的味道。
贺秋停洗干净手,站到了岛台前,将饺子皮在手掌心铺开,舀馅,捏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手指翻动间,一个形状周正漂亮的饺子便已成型,清雅端正地立在盘子里,和他这个人一样。
再看身旁的陆瞬,大概是想包一个最饱满的饺子,贪心地舀了一大勺的馅料,结果刚一对折,就有馅料从旁边挤了出来,弄得他满手都是。
他下意识地想要甩掉,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端住了手腕。
贺秋停走到他身后,几乎是将他环在怀里,引导着他的手,用勺子抹去了多余的馅料,“用不了那么多馅,这些就够了,然后像这样,轻轻一挤…”
“会了吗?”
陆瞬的身子僵住,浑身上都麻酥酥的,幸福得有些失真。
他嗅着贺秋停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冷香,收敛了玩闹的心思,顺着那温柔的力道,认真地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包得像样的饺子,并在年夜饭上,精准地将这枚饺子送到了贺秋停的碗中。
“秋停,新年快乐。”
第89章 春节(下)
酒是好酒,只是贺秋停没有什么口福。
酒杯被推到跟前,贺秋停垂下眸,漂亮的眉锋挑了挑,面上露出了些微的疑惑。
杯底铺了一层薄薄的酒液,大概也就只有一口的量。
“之前问过李风,说偶尔喝一些没关系的。”他歪过头看向陆瞬,“…今天过年了。”
“过年也不行。”陆瞬和他目光相碰,到底还是不太情愿地给他加了一口,腿在桌下轻轻抵了抵他的膝盖,低声哄道: “就这些,尝个味道得了。”
贺秋停并不是贪酒的人,可这些日子被陆瞬管着一口也不给喝,倒是勾起了几分念想。
酒液流入唇齿,滑过舌面,丝滑而柔软,在口腔里抽丝剥茧般弥散开来。
贺秋停仔细品味,几分跃动的力量感,在短暂地爆发后被磨平棱角,汇入平静,在平静中流淌,在流淌中化作缠绵的余韵。
很奇怪。
那口酒甚至没有完全咽下,一丝缱绻的热意就顺着脖子爬上脸颊,耳根隐隐发烫,冷白的皮肤泛起红来很是明显。
陆瞬眼见着杯子里还有一口,急忙挪走,“不能再喝了哈。”
“对。”陈伶也跟着附和,“小停,你跟小昭都大病初愈的,别喝酒,喝果汁。”
贺秋停接过果汁,喝了一口,将杯子轻轻握在手里,垂眸望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流光,思绪越来越稠。
他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微醺。
不知道是醉了酒,还是醉了果汁。
长桌上氤氲着菜肴的香气和白雾,客厅的巨幕荧屏正在播放春晚的歌舞。
在贺秋停身后,是面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的灯火通明和窗外的沉沉冬夜,半虚半实地交织在一起。
隔着玻璃上那层薄薄的水雾,温暖和严寒,光明与黑夜,竟然也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般相依相融。
它们不再将彼此推远。
而是无声地消弥了往日的界限,在这个除夕夜里和解、团圆。
外面呼啸的风声模糊在室内的欢声笑语里,餐具碰撞声此起彼伏。
贺秋停低下头,看见餐盘里的食物已经堆成了一小座山。
陆瞬握着公筷,四处搜寻着每盘菜最鲜美的部分,时不时便送来一筷子,也不管贺秋停吃不吃得完,生怕他在自己家过于拘谨,不好意思夹菜,亏了嘴。
贺秋停不吃鱼皮,所以就连送入盘子里的鱼肉都是雪白细腻的,干干净净的。
贺秋停缓慢咀嚼着,感受着食物化在嘴里温暖的滋味,头又往下低了低。
月牙正在他腿边轻轻地磨蹭,毛茸茸的尾巴在他的脚踝扫过,勾了勾。
砰-
庄园的烟花正好在这时绽放,烟花盖住了目之所及的那一小片天空,近得仿佛就在头顶。
绚烂的光照亮客厅,在每个人的脸上明明灭灭地闪动,将每个人的轮廓、笑容都染一道毛茸茸的柔和光晕。
光影交错的瞬间太过美好,迷离梦幻得有些不真实,让人微微恍惚,时间也跟着慢下来。
陆昭举起橙汁的动作,在贺秋停眼里被延缓了数倍,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秋停。”
直到陆昭唤出他的名字,贺秋停才回过神。
陆昭望着他,目光深沉,“秋停,我现在喝不了酒,用饮料代酒敬你一杯,从前有过不愉快,别挑我的不是。”
贺秋停起身,举杯跟他相碰,“陆总言重了,我都理解。”
这话并未就此落下,陆昭喝完橙汁放下杯子,喉咙动了动,似是做了一番权衡和深思,终究还是开了口,提起了机场那件事。
“我当时开了颅,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后来康复后才看到…”
陆昭刚提起话茬,就被程艺在桌下踩了一脚,他吃痛地皱了皱眉,却继续看着贺秋停,说道: “我看到机场的监控视频…”
陆瞬眼睛瞬间红了,第一个受不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一下,哑着声音打断,“哥,别说了。”
陈伶打了个圆场,“大过年的,我们都开开心心的,过去的不开心的事,都不提了。”
“我知道都过去了…”陆昭的眼眶泛湿,“只是觉得,从来没有很正式地感谢秋停。”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含着泪,一向沉稳的声线竟然带上了一丝颤抖,“…谢谢你,护着他。”
一场病,让他变得感性了许多。
当他看见机场的监控,看见那个凶徒握着长刀冲向他弟弟的时候,心脏都跟着悬停。
而画面里,走在前面的贺秋停没有半点犹豫,几乎是本能地折过身子,将陆瞬挡在了身后。
那一刻,陆昭浑身汗毛直立,久久不能平静。
人在危急关头都是会本能性地求生,即使选择了舍己为人,也需要时间去权衡。陆昭不禁自问,如果当时在场的人是自己,在生死一念间,是否能做到如此决绝。
贺秋停却轻轻摇头,他眉梢扬了扬,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想要缓和氛围,“要是知道能被捅成那样,我当时肯定不管他了,说实话,挺后悔的。”
然而没有人笑,大家都或多或少地陷入了那一段情绪里。
程艺默默地倒了杯酒,端起来,“我替陆昭罚一杯,大过年的,净说这些伤感事惹得大家难过。”
她说着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
陆瞬望向陆昭,坚定道:“哥,我会对秋停好的,你不用挂念我们,思虑太多不利于你恢复。”
陆昭叹了口气,声音很低,却字字有力,“你对秋停多好,都是应该的。”
贺秋停始终平静地坐在那里。
回想起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他的内心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安宁,甚至微微笑了笑。
其实,被捅的时候,真的不痛。
晚上回房间,两个人躺在床上,贺秋停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缓缓开口:
“人流了很多血,身子反倒是变得越来越轻,像是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像风一样,很自由。”
陆瞬侧过身,沉默地搂住他的身子,紧紧地搂着,安静地听着他说话。
“你知道吗,陆瞬,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的感觉,居然是差不多的。”
痛苦和快乐的边界,有时候模糊得惊人。
贺秋停也转过身来,昏暗的光线里,星子般透亮的眼睛眨了眨,显出几分天真,“陆瞬,你说这是为什么?”
他压根没指望陆瞬能给他答案,却不曾想,对方在思索了片刻后,竟真的给了他回应。
陆瞬: “肉.体的自由,和心灵的自由,还是有本质不同的。”
“肉.体和心灵?”
“嗯。”
陆瞬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贺秋停的后背。
“当一个人的肉.体承受达到极限的时候,就会剥离痛苦,进入到一种轻盈的假象,短暂感受到自由。但是心灵上的自由不同,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永远扎根。”
贺秋停轻轻笑了,“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哲理的话。”
“你没想到的,还有很多呢。”
陆瞬说着抬起腿挂到贺秋停身上,缠上来,将他大包大揽地圈进自己怀里。
湿热的气息拂过脖颈,一个不轻不重的吻,在脉搏跳动的地方落下。
陆瞬: “想不想体验一下,肉.体和心灵的双重自由?”
…
系统的提示音已经成了背景板,微弱地传入陆瞬耳中。
【修复进度,99%】
【完全修复后,小统将离开二位亲爱的宿主,共感功能也会即刻消失】
【55555真是好不舍呢~】
陆瞬自动屏蔽了它聒噪的寒暄,只专注当下的事。
…
滚烫的夜晚,在寒冬里融化殆尽。
第二日,两人的行程很满,各自忙完公事后已是下午。
他们先是去了共同成立的流浪动物基金会。
看着那些在曾经在街头瑟瑟发抖,翻着冰冻的垃圾桶找食物吃的小生命,如今有了温暖舒适的新家,一个个被工作人员打理的干净又精致,安然地在屋内踱着步,贺秋停心里软软的。
从前那些不曾被他留意的灰色角落,都一片片的有了色彩,一桩一件崭新的事,都重新被他赋予了意义。
贺秋停自知能力微末,但有幸能为这个世界创造一些温暖,哪怕是一丝一毫,也足以让他心怀感恩。
感恩于自己终于不用被动地去承受命运,而是可以主动地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走过这么多年漫长的绝望和苦难,他才真正的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无坚不摧,也不是将自己封闭成一座孤岛。
真正的强大,是当他走过苦难和风雪,依然愿意伸出手,选择去温柔地缝补这个世界。
离开动物基金会,不远处便是吕霄霄的福利院,两人顺路停下,把后备箱提前准备的几大袋礼物送了过去。
云端大厦的设计融入不少霄霄贡献的灵感,不管是出于工作的层面,还是对于霄霄父亲的承诺,贺秋停都早已把霄霄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贺秋停的妹妹,自然也是陆瞬的妹妹,两个人逢年过节都会过来探望,从不空手。
霄霄在专业医师的治疗训练下,变得开朗了许多,毫不见外地给贺秋停展示了她新学的厨艺,略显笨拙地炒了一盘番茄鸡蛋。
霄霄的手还是有些抖,兴奋地加了太多的盐,齁得院长脸色发青,不可置信地盯着贺秋停,看他不动声色地吃了几大口。
离别的时候,院长出来送,谈话间贺秋停问起了霄霄的小叔吕江华。
记忆里,这人总是隔三差五地闹事,但自从上次在公司推了自己导致腰伤后,就几乎没有音信了。
“听说他…”院长压低声音,“好像是参与了什么民间理财项目,涉嫌传销和非法集资,被抓进去了,判了好几年。”
贺秋停微微顿了顿,眼下闪过一丝了然,下意识看向旁边的陆瞬。
陆瞬正漫不经心地拈着自己身上都猫毛,神色淡然地垂着眼睫,满脸的事不关己。
贺秋停便也没再说什么。
晚间,两个人和朋友有约,但眼见着时间还早,贺秋停便提议道:“去趟横山寺吧,之前给你哥求过平安福,这么久了,该去还愿了。”
他的语气轻淡,“顺便…看看你爸。”
贺秋停对陆自海的印象极差。
他们生意上没有往来,他对陆自海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多年前。
永远用鼻孔看人,下巴总是抬得老高。
贺秋停一直以为陆瞬的家庭和睦,小时候总能看见陆自海携手陆太太陈伶出现在头条报道上,羡慕陆瞬的父母相爱,羡慕陆瞬能在一个有爱的环境里长大。
可回想昨日的除夕,陆自海一个人独居山中,陈伶却丝毫不受影响,一家人依旧是其乐融融。
贺秋停不禁有些诧异,他不明白,父亲这角色,对于陆瞬的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为做错了事,所以无法被原谅?还是这对父子间,从未建立过深厚的感情?
莫名的,贺秋停心底竟然对陆自海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怜悯。
陆瞬开着车,快速瞥了一眼贺秋停,“大过年的,看见他怕坏了你的心情,过两天吧,我抽空自己去看看他。”
“去吧,我去还愿,你去看他。”贺秋停语气很淡,“毕竟是你父亲,过年了,该看看的。”
陆瞬对陆自海的态度,似乎真的全然无所谓,贺秋停偏过头,在他脸上找不到丝毫复杂或者矛盾的情绪,只有一片漠然。
察觉到盯过来的视线,陆瞬笑着扭头,看向贺秋停,“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
贺秋停摇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才开口,“有时候,觉得你冷漠得可怕,好像一颗石头心,横冲直撞,也不会受伤。”
他顿了顿,将目光望向车窗外,轻着声音,“但是对我,你不会,有时候幼稚脆弱得像个小孩,好像什么都能让你在意,所以…”
贺秋停慵懒地靠在副驾座椅上,被窗外的阳光迎面照着,纤长的睫毛在鼻翼落下阴影。
“哪一种,才是真正的你呢?”
陆瞬笑了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怎么?贺总,怕我以后对你不好啊?”
贺秋停把他的手扒拉开,“只是觉得,原来人都可以有很多面,冷漠的人,也会有温柔热情的一面,原本喜欢孤独的人,也会有一天喜欢团圆。”
陆瞬握住方向盘,转入山道,悠悠道:“人嘛,没有谁是天生冷漠,大家都是选择性地去表达情感,那个对象,很重要。”
想了想,陆瞬又补充道:“其实这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好人会变坏,坏人也可能变好,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会发生不一样的化学反应。就像我,过去那么混,不也让你调教成三好青年了么。”
“所以啊,你得多教教我,我乐意跟着贺总学。”
贺秋停不想听他贫嘴,歪过头去,“闭麦。”
陆瞬从善如流地抿了下嘴唇,笑着答应,:“好的,贺总。”
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横山寺,寺庙里香火鼎盛,前来祈福的人流密集,排着长队。
大殿内,贺秋停跪在佛像前还愿,陆瞬独自转到后院,在一座僻静的小堂停下,室外的石子地面上放着一个孤零零的圆垫子。
凡是来横山寺祈求平安扣的人,都要在室外虔诚地跪半小时。
陆瞬屈膝跪下,给贺秋停求了一枚开了光的平安扣,小心翼翼送到后者手上,“贺秋停,新的一年,一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贺秋停收下平安扣,垂眸望着陆瞬膝盖上的皱褶,微微动容,“你也是,不用挣多少钱,我们都健康平安就好。”
他说着环顾四周,问道:“你爸呢,没在这里吗?”
陆瞬找了个庙里的师傅打听,才知道陆自海在这里有属于他的法号。
“一如师叔畏寒,近日搬到山下王老先生家小住了。”
一如。
好一个表里不一的“一如师叔”。
陆瞬嗤笑一声,无奈地冲贺秋停撇了撇嘴,“瞧见没,人家可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委屈。”
王老先生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和陆家算远亲,陆自海硬是用钱将这点疏远的关系砸得亲密无间。
下山时,车子经过王老的中医药馆。
陆瞬带着贺秋停进去,却没带他去见陆自海,把他留在外面,请王老给他把脉。
陆瞬一个人走进里屋。
推开门,陆自海正盘着腿坐在热炕头上,披着件禅意的外衣,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电视。
陆瞬目光扫了扫,炕头上,瓜果零食一应俱全,墙边摆着上好的茶台和茶具,还有剪好的雪茄。
陆瞬直接被气笑了,侧身坐上炕沿,随手抓了一把瓜子,“爸,别霍霍人家了,不行就回家吧。”
陆自海一眼不想瞧他,原本把他当空气无视,可一听这话,瞬间像是被踩了尾巴,“回去干什么?和谁过?是和你那个不把我放眼里的妈?那个和我没半点血缘的儿子?,还是和你这个白眼狼过?”
这一阵子不见,他越发的没了深沉,越说越激动,“我对你们已经失望了,我们从今就各自安好,你有本领,你翅膀硬了,你就光明正大把同性恋进行到底,最好闹得满城皆知,我陆家就这么绝后了!”
陆瞬没打断他,嗑着瓜子,任凭他歇斯底里发泄完,才慢悠悠开口,“爸,我是你儿子,咱们谁都别把谁当傻子。你躲到这山上来,有多少是对我的失望,多少是对这个家不满,又有多少,是为了躲避你的那些债务和烂摊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还知道你是我儿子,我养你这么大,什么都给你最好的,你现在还有一点儿子的样子么?嗯?”陆自海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像是在看仇人。
陆瞬放下瓜子,听着他的话也不反驳,只是点头,“我知道你是我爸,恩情我也记得,所以你的那些烂摊子,我做儿子的,都已经给你处理干净了。”
“也算是新年礼物了,如果你想回家,也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到底是谁让我负债的!你现在跟我在这儿装什么好人!!!”陆自海吼出声,抓起遥控器就砸了过来,陆瞬不闪不避,遥控器正中鼻梁。
一股热流瞬间涌出。
陆瞬抬手抹了一把鼻子,沾了一手的血,盯着那片刺目的鲜红,忽然笑了。
他不紧不慢地从旁边纸抽里抽出两张纸,压住流血的那侧鼻孔,目光转冷。
“是你教我的。”
他对陆自海说,“是你教我,商场无父子,也是你教我,做人做事,不能讲情意,从我小时候喜欢踢球,你派人去找对方家长,逼着他们不许和我玩,因为我要学马术。我不能做我喜欢的事,不能违逆你,因为管家陪着我,带我去贺秋停奶奶家玩了一天,回头就要被你开除,甚至业界封杀?”
“还有,我交朋友也要你来定,我不能和身价没过亿的家庭的孩子玩,谁规定的,谁他妈规定的?”陆瞬质问道。
陆自海见陆瞬流了血,气焰弱下去,只是盯着他,呼哧呼哧地喘气。
陆瞬冷冷地望着他,声音却平静得出奇,“是你教我,想要掌控一个人,就要做到最强,让他失去一切,再包揽他的一切。你对我妈不就是如此,怎么换到我这样对你,你就受不了?”
陆自海被问得哑口无言,第一次正视他在孩子教育上的问题,然而好像什么都晚了。
临走前,陆瞬替贺秋停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多年的问题,“当年,答应了贺继云合作,为什么要撤资?”
陆自海的回答再现实不过,“那是一块肥肉,没有人不想吃,贺继云被曝出丑闻,大家联合起来要吃肉,我没有只喝汤的道理,危机面前,人性就是如此残酷,只能说他的出身太差,经不起风浪,内心太脆弱。”
陆自海顿了顿,抬头对陆瞬说,“这一点,贺秋停比他贺继云强很多。”
陆瞬静静地听着他说完,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抬起眼,极其认真地对陆自海说,“谢谢你夸他。”
说完,转身离开了那间屋子。
出门后,陆瞬没直接去医馆大堂,而是拐进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他拧开水龙头,对着镜子洗了把脸,然后向前倾了倾,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埋进洗手池里,用水淋湿上衣的领口和前襟,揉搓上面的血迹。
他样子狼狈,发梢滴着水,整个衣衫一片狼藉…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冲水声,厕所门被轻轻推开。
贺秋停站在门口,脚步顿住。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是一愣。
“秋…秋停?”
贺秋停先是看见了水池里的血迹,心头猛地一紧,走上前搀住陆瞬胳膊,手有些抖,“哪受伤了?”
“没受伤,屋里暖气太足,流鼻血了。”陆瞬解释着把衣服掀了掀,转一圈给他看,“哪也没受伤,你别急。”
贺秋停眉头紧锁,他伸手关了水龙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塞到陆瞬手里,“擦擦脸,然后把上衣脱了。”
贺秋停边说边将身上的毛衣脱下来,他毛衣里穿着一件衬衫,只有薄薄一层。
“穿我的毛衣。”
“不用,我真没事,我不冷。”陆瞬推脱道:“你赶紧穿上,赶紧的。”
贺秋停把毛衣塞他怀里,“快点换,别磨磨唧唧的,衣服湿了会感冒。”
说话间贺秋停已经避开视线。
很奇怪,明明他们时不时就会在床上赤裸相见,但是公共场合看见陆瞬脱衣服,看见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肌和腹肌,他还是会觉得有些怪异。
脸侧不自觉地发烫,贺秋停别扭地转过身,“我去车上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