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停以为陆瞬疯了。
他执拗地盯着陆瞬的眼睛,神色低落,带着明显的自责,问了他不止一遍,“我发病的样子,是不是很难堪,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哪能呢。”
陆瞬爽朗一笑,不等他多说,便展开手臂将人搂进怀里。
他先是揉了揉贺秋停的后脑勺,然后又顺着脊背往下抚摸,边摸边将下巴抵在后者肩头,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不说,我压根都没觉得那是发病,人嘛,都有情绪激动的时候,发发脾气再正常不过,我刚刚也是有点儿激动了。”
他很自然地给自己方才的异常行为找了个说辞,“天气本来就热,合作商那边拟个合同磨磨唧唧的,我让他加个条款,半天不给我加。”
陆瞬说着,顺手摘下蓝牙耳机,递到贺秋停面前,“你看,我刚才在打电话呢。”
又是打电话…
贺秋停垂下眼睫,犹疑地望着他掌心里的耳机,微微锁眉,理智回应他道: “那不能好好和客户沟通么,用脑袋撞墙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我那个…有点困。”陆瞬苍白辩解,却依旧是理直气壮的口吻,“我就是让我自己清醒一下。”
他松开贺秋停,将前额前方头发撩起来,露出片光洁的皮肤,“撞着玩儿的,你看,没肿,也没破皮。”
贺秋停没再发问,只是沉默地审视了陆瞬好一会儿,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眼神里掺杂着疲惫和疑惑,还有一丝分明的担忧。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陆瞬看得出来,贺秋停并不相信他这套说辞,心里八成还是觉得他有病。
【嘎嘎嘎哈哈哈哈】
脑子里忽然传来一声猖狂的电子笑声。
【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那声音摸不清具体位置,充斥在他整个大脑里,扎根在他的意识深处,仅他一人可闻。
【亲爱的宿主,这就是你为了区区0.5分和我大动干戈的下场,这下好了,因为说谎被贺秋停怀疑,扣0.5分,目前进度42.1%。】
陆瞬第一次听见这道机械电子音的时候,是在贺秋停锂中毒昏迷之后。
那声音自称是什么系统,跟他好一顿卖惨,说它被主人抛弃后无家可归,四处流浪,询问陆瞬能不能行行好,收留它。
换作是常人,第一反应必然是怀疑自己精神失常,出现了幻听,去寻求医生的帮忙。
但是陆瞬不会。
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任,换句话说,就是自大得过了头,从不习惯把问题的根源归咎于自身。
他的思维模式也和常人不同,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也受到了一些惊吓,但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超现实的存在,并且开始冷静地和这个所谓的系统对话。
那系统说,抛弃他的主人叫贺秋停,并且如数家珍般讲述了他赋予贺秋停的一次又一次疾病体验。
这也是陆瞬不给它好脸色的原因。
一想到贺秋停先前的那些异常和痛苦,都是来源于这个系统,陆瞬就气不打一处来。
系统还说,如今它已经金盆洗手了,洗白成了【爱意修复系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帮助贺秋停完成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修复。
只可惜,它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贺秋停的强烈抵触,无奈之下,只得换绑到前宿主的守护者陆瞬身上。
它会记录下来陆瞬的每一点爱意,逐一转化为修复贺秋停的养料,直至贺秋停成为一个身心健康的正常人,系统才会解除。
另外,如果陆瞬作为宿主,将可以无视贺秋停的心理屏障,更高效地完成修复,这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个更优的选择。
听起来是很简单,好像只要有爱,就够了。
陆瞬起初也并不觉得这是难事。
他爱贺秋停,这是他一直以来都万分确认的事。
然而,当他毫不吝啬地向贺秋停示爱的时候,却并没有得到系统的识别和加分。
就拿今天早上来说,他起床时,正好看见贺秋停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披了一件软乎乎的浴袍,潮湿的黑发垂在额前,整个人香香的,浑身带着一股好闻的清冽味道。
陆瞬理所当然地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了那截温暖柔韧的腰肢,埋头吻上那白皙的脖颈和肩膀,小吃一口。
如此自然的爱意流露,陆瞬美滋滋地等着系统的提示音…
【叮!检测到宿主爱意行为:亲吻。】
【行为带有严重目的性,略显浮夸油腻,爱意值折损,加分0.1。】
陆瞬一时间暴怒。
他当即便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和系统理论起来,“什么叫有目的性,我的目的就是亲我男朋友,有毛病吗!?”
“还有,什么叫略显浮夸油腻,你一个系统你还点评上人类了,嫉妒就直说!”
经过和系统的一番理论,系统松了口,决定给他0.2分。
类似的事情,晚上再一次重演。
陆瞬提前回家,亲自下厨做了四菜一汤。
【叮!检测到宿主爱意行为: 为爱人做晚饭】
【小统在线分析,宿主此行为只是在自我感动,宿主难道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手艺吗?做出来的东西他自己敢吃吗?自己做的黑暗料理,真的比外卖健康吗?】
【总结: 宿主自以为是,扣1分。】
“你给我少说两句吧!!!”
系统的碎嘴子无疑是惹恼了陆瞬,他破防地将锅铲丢水池里,发了一会儿呆后,盛出一碗米饭,就着自己炒的菜吃了两口。
说实在的,没有那么难吃,但是米的确太硬了,肉也炒得有些糊了,嚼不动。
贺秋停有胃病,吃不得这些不容易消化的东西。
陆瞬硬着头皮自己吃了一些,剩下的都给收了起来,打开手机叫外卖。
他找了一家贺秋停喜欢吃的面馆,要了一份面,很自然地备注了不放香菜,不放辣油。
【叮!】
他没想到系统会有反应。
【检测到宿主对爱人的口味了解颇深,加0.5分。】
陆瞬叹了口气,加分固然喜悦,但这么零点几地加分,得加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
系统一早便说过,贺秋停的病很危险,如果得不到及时修复,可能会在躁期出现自伤的行为。所以,他必须赶在贺秋停病情恶化之前,完成100%的进度。
夜晚,贺秋停推门回家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已经摆在了餐桌上,陆瞬正系着围裙在厨房笨手笨脚地切芒果。
贺秋停一边换鞋一边抬眼望向他,眼底疲惫得没什么光,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刚刚回家路上接到个通知,有个项目的细节需要重新确认一下,我得开个线上会,你先吃,别等我。”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是个视频会,别入镜。”
说完,贺秋停径直走到客厅沙发,将笔记本电脑打开。
会议期间,陆瞬刻意地从旁边经过了几次,他没太听清楚会议内容,只隐约辨出对方是个男的,声音还挺有磁性,应该年纪不大。
会议刚一结束,贺秋停前一秒刚合上电脑,陆瞬后一秒便欺身而上,有些粗鲁地将贺秋停压进沙发里。
“秋停…”
很多时候,陆瞬都像是一只寻求安抚和关注的大型犬,他贴在贺秋停身上,用鼻尖蹭着脖颈细软的皮肤,黏糊糊地亲吻贺秋停的脸颊和唇角。
“别闹,我还没忙完。”贺秋停轻轻蹙眉,却没有把他推开,他对于陆瞬这种程度的亲昵行为早已习惯。
“谁啊,下班还找你,连麦不行吗,还非要开视频?”陆瞬的口吻听着漫不经意,却字字冒着酸意。
【叮。】
系统的提示音突兀响起,打断了他的碎碎念。
【检测到宿主的亲吻依赖行为,该行为的核心动力为:自我满足,带有强烈占有欲和情欲属性,且打破了贺秋停当前工作所需要的安静环境。】
【扣除1分】
…
自、我、满、足。
陆瞬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愣了一瞬,神情恍惚地从贺秋停身上爬起来。
他没再去打扰贺秋停,而是径直走向了阳台。
夏季夜晚闷热,虫鸣聒噪,陆瞬摸出了戒了许久的烟,缓慢地点燃。
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陆瞬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灌入肺腑,随即化作了一声自嘲的笑,逸散进风里。
他摇了摇头。
很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他和贺秋停漫长相处的那些时间里,对方竟然不动声色地包容了他这么多。
过去,他始终都认为,是自己在为贺秋停妥协,也是自己付出了更多。
为了贺秋停放下美国的事业回国,为了他收敛个性,纡尊降贵做家务,甚至不惜和家里闹掰…
陆瞬似乎一直活在自己的认知里,还以此为豪。可直到此时此刻,那层自我感动的滤镜终于被系统冰冷的声音戳破。
回首过往种种,他的那些爱的表达,往往是不分场合,也不讲究分寸的,只是服务于自身欲望的索取。
只顾着自己想做,却不思量对方的感受。
这不是爱。
陆瞬猛地回过神,心头的滞闷经久不散。
他按灭烟蒂,带着一身淡淡的烟草味回到室内。
餐桌上的那碗面依旧摆在那儿,一口没动,贺秋停搂着个抱枕,侧身蜷在沙发里,单薄的脊背正微微颤抖。
笔记本电脑不知何时摔落在地上,还有几页散落的文件。
陆瞬心头揪紧,走过去俯下身,凑近他埋在抱枕里的脸,低声问道: “怎么了,秋停?”
“贺秋停?”
“秋停?”
叫到第三声的时候,沙发里的人才迟缓地抬起头。
陆瞬呼吸一窒。
灯光下,贺秋停眼眶通红,眼眸里是一片茫然的死寂,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等发出声音…
吧嗒。
一滴滚烫的泪直直落下,正好砸在陆瞬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口一缩。
贺秋停自己也跟着愣住了。
他有些慌乱地眨了眨眼,便有更多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呼吸变得急促紊乱,胃和心脏也绞得发痛,他低下头,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困惑地望着陆瞬手背上的那抹水痕,压根不明白这阵悲伤从何而来。
吧嗒。
吧嗒。
眼泪像是一个个光点,几乎连成了线。
陆瞬问他怎么了,是啊,他怎么了。
他明明刚才还在办公,一切都很正常,只那么一个刹那,情绪便毫无预兆地急转直下,没有由来的酸楚从胸腔往上涌,几乎是一瞬间就充斥了他的鼻腔和眼眶。
“我不知道…”
贺秋停终于哽咽出声,他锁着眉头想把眼泪憋回去,却难以自控,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委屈又脆弱,“…就是…难受。”
他喉结颤了颤,抬起发抖的手指,去擦自己的眼泪,却越擦越多。
压抑的抽气声中,贺秋停抬起头,他的眼神在晃动,开始病态地从周遭寻觅,“我吃药,我多吃一点药,陆瞬,我的药呢…”
“我能好的…能好…”
他话音未落,就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第72章 共感1
陆瞬深深吸了一口气,“会好的。”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颤,落在贺秋停剧烈起伏的后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抚摸,顺着他的话肯定道:“贺秋停,我也相信你能好。”
贺秋停的身体僵了僵,随后将脸埋在陆瞬的肩头,死死咬住发白的下唇,压住喉咙深处的哽咽,只溢出一串急促破碎的气音。
…
贺秋停垂着头,眼泪无声地淌了许久。
人病了,或许就是这样吧。
疾病会剥夺了他处理情绪的能力,却无法让他麻木钝感,他一边在陆瞬怀里哭,一边为此感到羞耻,这两者竟然毫不冲突。
强烈的悲伤和绝望具象化,洪水般将他淹没,一点点压榨呼吸空间,以及那份脆弱的自尊。
太久了。
久到背上的那只安抚的手,渐渐的有了重量,成了某种负担,简直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室内柔和温馨的灯光,在此刻此亮得刺眼,带着尖锐残忍的锋芒。贺秋停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窘迫被生生剖开,在对方的视线下变得越发的赤.裸和不堪。
毫无预兆的,他对陆瞬的存在,生出了一阵无由来、却万分强烈的厌倦。
湿热的潮意漫开,浸透了肩膀的衣料,让陆瞬浑身都激起一阵微妙的电流,又酸又麻。
随后,他听见贺秋停喑哑的声音,冷冰冰的,“不用这样的。”
“其实有没有你…都一样。”
无论什么时候,这人都能做到吐字清晰,倒显得更加伤人了。
“陆瞬,你陪着我,到底有什么用。”
…
陆瞬被这话戳得一愣,抚摸着他脊背的手停下来,明明听清楚了,却还是茫然地动了动嘴唇,“…什么?”
贺秋停眉眼间稍纵即逝地闪过几分挣扎,像是后悔了自己刚说出口的话,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望向陆瞬,和他对视良久。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很…”
他的声音顿住,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合适的贬义词,似乎所有的词语都不够形容出他此时的糟糕。
索性就只说一半。
陆瞬怔怔地望着他,思绪很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去接他的话,“秋停…”
“松开。”
贺秋停抬起虚软的手臂,掌心抵在陆瞬的胸口,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往外推,“让我自己…缓一下。”
一股无名火在胸腔冲撞,他近乎刻意地用语言刺痛对方,是宣泄情绪,也是表达不满。
这种不满的根源,其实是病症本身,又或者说是命运。
贺秋停当下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但却无法向这些庞然又抽象的事物讨要一分一毫,于是,所有的怒火便调转了方向,全然发泄到了陆瞬的身上。
因为他潜意识里了然,就算他伤害了陆瞬,陆瞬也不会离开,更不会反击。
自己为什么会是这种人。
好糟糕,好恶劣啊…
贺秋停脖颈后仰,整个人陷进沙发里,缓慢地眨巴着眼,眼角又红又肿,在那片冷白的皮肤上格外触目。
贺秋停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像是博物馆被封在柜子里的蝴蝶标本,看似体面,和平常蝴蝶无异,实则早已失去了生机,就连灵魂也要被框在那方寸之间,永远不得自由。
最痛苦的,是蝴蝶的囚笼起码看得见,而他身上的那道枷锁,无人看见。
贺秋停需要的不是爱,也不是所谓的救世主,他从来不需要谁带着一身圣洁的光,非要把他从泥沼里拽出来。
他不需要那些安慰,不需要被紧紧抱住,像是小婴儿一样被拍着背一声声地哄,不需要反反复复地听人说爱他,愿意陪他好起来,也相信他一定可以战胜病痛。
这些,他都不需要。
贺秋停需要的是,陆瞬可以看见他的痛苦。
他希望陆瞬可以对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
“我知道你的心跳很快,知道你喘不过气,知道你控制不住眼泪,控制不了呼吸,也控制不住思维,你很想控制它们,但是什么都做不了,秋停,你很痛苦,很无力,对不对。”
没错,是这样的…
但是这对于习惯了自我为中心,共情能力极度匮乏的陆瞬来说,无疑是难比登天。
陆瞬能做的,只是沉默地拿来一张薄毯,轻轻盖在了贺秋停身上,然后,坐到旁边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他没再去碰贺秋停,给他留足了个人的空间,只是视线总会不受控制地,每隔半分钟就会瞥过去一眼,盯上片刻再移开。
贺秋停躺在那里,呼吸带着些微凌乱,偶尔夹杂进几声难以平复的急喘。
他有些焦躁地将毯子拽到腰腹的位置,露出起伏的胸口,在衬衫下轮廓分明,随着呼吸脆弱地颤动。
陆瞬收回视线,电脑屏幕上的图表和走势图都已经模糊成了背景板,只有浏览器窗口格外清晰,上面是关于双相情感障碍的问题解答。
【问: 双相病人情绪崩溃大哭的时,他们会是什么感觉,他们的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他试图去探究和理解贺秋停的感受,却发现互联网给不了他具体的答案。
弹出来的结果,要么就是千篇一律的科普,要么是答非所问,其间还掺杂了大量的广告。
【啧啧啧…真是搞不懂你们人类】
安静中,系统音忽然响起。
【放着如此先进的万能系统不问,去问这种老古董搜索引擎?】
【想了解贺秋停的感受很简单,小统刚刚升级的版本,有一个隐藏成就任务,可以帮助宿主开启共感功能。】
共感?
【成就达成后,宿主将可以部分感知到贺秋停的身体感受。打个比方,比如他胃痛,你的胃部也会轻微不适,他心绞痛,你的心跳也会随之加快。共感比例1:20。】
陆瞬心动了。
如果真的能实现共感,他就可以第一时间察觉到贺秋停身体的不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胡乱猜测。
陆瞬下定了决心,不管这任务有多难,他都会去做。
直到系统音再度响起。
【隐藏成就任务: 与绑定对象贺秋停建立深度的身体连接。】
【任务要求: 在发病期,完成一次性.行为。】
【任务奖励: 开启共感功能,修复值+10!】
陆瞬整个人僵住。
明明这件事的结果指向是好的,不管是共感功能还是修复值,都是他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可他却下意识地退缩了。
不管因为各种目的,在贺秋停病着的时候,把人拖到床上,强行和他做爱?
陆瞬做不到。
尽管他是真的很想做。
多少个相拥而眠的夜晚,他搂着贺秋停入睡,嗅着他的气息,贴着他的体温,想的几近发疯。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叫嚣着想要,可最终,也只是轻手轻脚地下床,去浴室里淋通冷水,然后自己解决。
他甚至没有向贺秋停表达过这种欲望。
张不开口,觉得不合时宜。
算了。
陆瞬在心里驳回了系统的成就任务。
他心烦意乱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贺秋停似乎是缓过来一些,手肘撑着身体,缓缓地从沙发里直起身。
两人的视线恰好碰撞。
贺秋停扯出了一抹愧疚的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啊,陆瞬。”
这话刚一出口,陆瞬已合上电脑,站起身离开。
贺秋停的心沉了沉,望着他的背影,唇瓣无声地抿了抿。
然而不过片刻,陆瞬再度出现在视线中,手里端着一碗面。
“往里点儿。”陆瞬走到他身前,低声道。
贺秋停下意识地将脚缩回毯子里,看着陆瞬在他身侧坐下,低头仔细地搅动着碗里的面条。
“面有点坨了,我加了热水,口味应该有点儿淡了。”陆瞬的声音很轻,夹起来一筷子,放在唇边细细吹凉,小心翼翼递到贺秋停唇边,“你尝一下,要是不好吃,我就给你买别的。”
贺秋停抬起手要去捧碗,指节却仍在微微颤抖。
陆瞬几不可闻叹了口气,眉眼是温柔的,语气却霸道得不容商量,“把手放下。张嘴。”
贺秋停这才把手臂垂下,顺从地张了张口。
温热的面条滑入口中,他慢慢咀嚼,有些艰难地往下吞咽。随后抬起眼,长睫轻颤,安静地凝视了一会儿陆瞬,苍白的脸上牵起一抹极淡的笑。
“你别跟我计较,”他轻声说,“我不正常。”
陆瞬闻言,喉结重重地滚了滚,他把碗搁在自己膝头,直视着那双漂亮微弱的眼睛,“贺秋停,你有时候说话,真的能把人气死。”
贺秋停眨了眨眼,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一脸无辜地张了张口,唇上沾着些许水光。
这副模样着实动人,陆瞬的心又跟着软了下来,端起碗继续喂。
这期间,陆瞬没有什么心思去想那系统,分数反倒是持续播报起来。
【给爱人盖毯子: +0.2】
【安静陪伴爱人: +0.5】
【给爱人喂饭: +0.5】
【和爱人说话语气有些凶: 扣1分】
系统滔滔不绝地在他脑子里吵,试图说服他做隐藏任务。
【做一次给你10分!10分哎!你不仅可以自己爽到!还能得开启共感功能!多么划算的买卖!!!】
【陆瞬,你不是最不要脸了吗,怎么忽然讲究起道德来了!你真是该缺德的时候不缺德!不该缺德的时候瞎缺德!】
【该任务将在8小时之后截止!现在不做更待何时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这阵聒噪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
陆瞬处理完工作,洗漱后回到卧室,轻轻地推开门。
室内昏暗,只留了一盏温馨的壁灯。
贺秋停侧身躺着,脸对着门,已经睡着了。
暖黄色的灯光斜着落下来,勾勒着他侧身的轮廓,镀了层毛茸茸的光边。
陆瞬站在床前,看了他许久。
贺秋停每晚睡觉前会服用镇定药物,药物的作用下,他会睡得格外沉,身上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进入到眼下这种全然松懈的状态。
他微微蜷着身体,一只手掌心向上,轻轻搭在枕头边上,指节松散着,白皙纤细的手腕从睡衣袖口滑出一截,仿佛一折就断,在深色的床单上白得扎眼。
陆瞬掀开被子,躺进去,同样侧过身。
爱人的脸近在咫尺,他静静地端详,反反复复怎么也看不够。
贺秋停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胸膛的起伏也十分微弱,平日里那双冷静锐利的眼睛,此时被薄薄的眼睑覆盖着,长睫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团乖巧的阴影,随着他的呼吸轻微颤动。
陆瞬又凑近了些。
贺秋停连嘴唇也是放松的,淡色的唇微微张开一道缝,透出几分没有攻击性的温顺。
陆瞬轻轻地,在那道缝隙上亲了一下。
贺秋停含糊地哼了一声,遵循身体的本能一般,往他这边蜷了蜷。
陆瞬顺势伸手,把人揽进怀里,亲吻他蓬松的发顶,掌心贴着他的腰线缓慢抚过。
越是这么抱着,就越情难自控。
两个人胸膛贴着胸膛,腰腹挨着腰腹,膝盖相抵,脚踝交缠,还有…
陆瞬浑身骤然一僵。
意识到某个部位的变化时,怀里的人也跟着动了动。
贺秋停睁开眼睛,药效让他的目光迷蒙,却仍然挣扎出几分理智。
他看着陆瞬惊慌失措地往后退,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声音还带着睡意的沙哑。
“你…了。”
顿了顿,他小声问。
“要做吗?”
第73章 共感2
贺秋停的手一如既往的冰。
陆瞬将它收拢进手掌心,拇指轻轻地摩挲在微凸的腕骨上,低声回应,“不做,你现在需要休息。”
贺秋停朦胧的双眼缓慢地眨了眨。
奥氮平发挥出的镇定药效,不仅将他情绪的棱角抚平,也几乎抹去了他对身体的所有感知,让人变得困倦又迟钝。
陆瞬对他说:“晚安,秋停。”
贺秋停低垂的眼睫抖了抖,清艳的眸子泛着微弱的光泽,有些许失焦,张合之间透出一种易碎动人的脆弱来。
他看见陆瞬的嘴唇在动,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隔了一层厚重的玻璃,传入耳中。
周遭的一切都陷入模糊之中,越发失真遥远,只有陆瞬是这片混沌中唯一可以辨识的存在。
那么近。
熟悉的气息,体温,和触碰,在此时此刻成了贺秋停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让他在身体感官全然失控的状态下,仍然能感到一丝安全。
贺秋停闭上眼,又往陆瞬怀里近了近,他将身子舒服地蜷起来,微凉的脚背无意识地贴上后者的小腿,轻轻磨蹭,没有丝毫地防备和拘束,在昏暗的灯光下,很自然地把他最柔软脆弱的一面显露了出来。
对陆瞬而言,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姿态,无异于最暴烈的催情剂。
血液滚烫,心跳如擂,陆瞬强忍着某种原始又本能的冲动,急促地滚了滚喉结。
一想到自己刚才的窘态,他的耳根烧得火热,羞愧解释道:“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抱抱你,不知道怎么就”
贺秋停伸出手,搭在陆瞬的腰侧,那只瘦长的手没什么力气,用微小的力道把试图退离的人往回勾了勾,呓语般低声呢喃,“没关系,不丢人。”
“我吃了药。”贺秋停闭着眼睛,将额心抵在陆瞬的颈窝,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拖着长长的尾音,模糊又沙哑,似乎并不很清醒,“你知道吗,我讨厌吃它。”
陆瞬单手把人抱住,搂紧,另一只手伸进被子里,被一阵温热的气息包裹,用和他同样偏低的声音问了问,“为什么讨厌?”
“吃了药,我就不是我了。”贺秋停小声道,情绪低下去,“好像飘起来,就找不到自己了。”
那种感官抽离的状态,身体陷入无力和瘫软,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所支配,贺秋停无法鲜明地感受到任何东西,包括他本身。
陆瞬微微一怔,手在被子里摸了摸,“现在呢。”
“一点点。”贺秋停眉间轻颤,喉咙溢出一声浅淡的喘息,他抬起头,眼眸亮着幽微的光,缓慢却坚定地吐出一句话,“陆瞬,让我感受到你。”
陆瞬没有用语言回应,下一秒,他扶着贺秋停的肩膀将人压在床上,低头吻下去。
这个亲吻起初还是温和的,只是唇瓣和唇瓣的触碰,陆瞬小心翼翼地轻啄在那干涩微凉的唇上,确认着对方的态度。
“感受得到吗,秋停?”
“没有。”
贺秋停的唇微微张开,呼吸平稳,每一次吐息都细细地喷涌在陆瞬的脸上,见他闭着眼毫无反应,陆瞬才大胆了一些,偏过头,从他的唇齿间长驱直入地吻了进去。
模糊的字节碎在水声里,“现在呢…”
贺秋停的舌面是僵硬的,带着一丝无法适从的笨拙,被动承受着陆瞬的吻。
舔舐,吸吮,纠缠。
“有没有感觉?”
贺秋停被迫仰起头,纤长的脖颈拉出一条极具美感的弧线,喉咙间传出极轻的呜咽声。
有。
陆瞬的手也没闲着,他一边加深这个吻,一边摸索着解开了贺秋停的睡衣纽扣。
贺秋停的喘息重了重,感受到陆瞬炙热的手掌心按在自己起伏的胸口。
陆瞬在昏暗中忽然停下,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凑近了,认真地询问他,“真的可以吗?”
贺秋停闭着眼,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下意识抓住床单,小幅度地点一下头。
陆瞬稍稍退开几分,手臂环到他背后,扶着他的腰让他半靠在床头,又细心地垫好枕头。
半晌后,他坐上去。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让他看清贺秋停的所有反应。
微蹙的眉,轻颤的睫,脆弱凸起的喉结,以及因为某些原因骤然绷紧的身体。
贺秋停倒抽了一口气,“自己来。”
轰隆一声雷响。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划开夜幕,隔着窗帘将室内照得雪亮。
稍众即逝间,面前人的神色全然映入眼底,让贺秋停的心底蓦然一动。
雷声涌动良久,大雨终于沛然落下。
密集的雨点被窗外的风卷入屋内,拂去燥闷,星星点点地喷洒在皮肤上。
贺秋停紧闭着眼,在万千思绪中浮沉。
陆瞬的手臂环着他,低头轻吻,温热的气息从发间游移到耳际,又沿着脖颈缓缓落下,最终停在微微起伏肩头。
月白的皮肤上,泛起一丝绯红色,埋在夜色下看不清楚。
贺秋停垂下眼,正看见陆瞬的脖颈上蒙着层薄汗,莹润的水光微微闪烁。
贺秋停恍惚地翻出些眼白,眼睛紧紧闭了闭,一时间脑海里竟生出了幻觉。
他似乎变成了一只困在茧里的蝴蝶。
只因一心向往自由,便顺应本心地舒展羽翼,冲破那层厚重的茧壳。
他无声地展开翅膀,飞起来,再飞上天。
…
雨停了。
贺秋停的身子顺着床头缓缓滑落。
涣散迷蒙的双眼起了一层水雾,目光从陆瞬的脸上移到天花板上的灯带,缓缓阖上。
他仰躺在床上,发出一声绵长的喘声。
顷刻间,身体便化成了一滩温吞的水。
酥软舒适的感觉,就像是躺在了沙滩上,月光下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面,褪下他灼热体温,抚摸他的每一个毛孔,疲惫却又畅快。
他听见陆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喝不喝水?”陆瞬问他。
贺秋停点一下头,每次结束,他一准都会口干。
陆瞬喂他喝了点儿水,穿好衣服径直走近浴室,去打水。
不久后,他端着盆温水回来,温热的毛巾擦上贺秋停的小腹,避开腹部的疤痕,动作轻柔地给他清理。
也就是这时,陆瞬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欢呼的系统音。
【恭喜宿主!!!】
【完成隐藏成就任务,解锁共感功能!从现在开始,你将可以以1:20的比例实时感知贺秋停的身体感受,为了不影响宿主的生活质量,可随时开启或关闭。】
【目前状态: 开启中。】
与此同时,陆瞬擦拭的动作微顿,莫名地感受到了一阵情绪的波动,胃里忽然不轻不重地绞痛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见贺秋停的手,果然搭在胃上。
第74章 共感3
两人重新躺下,同盖一床被,欲望淡去后身体反倒贴得更近。
陆瞬伸出手,从背后将贺秋停圈在怀里,往他脊背上拱了拱,抬手寻到他那湿凉的肚子。掌心覆上去,缓慢地按揉,用体温一点点捂热。
他的指尖抵入贺秋停肚脐的浅窝,经过一番丈量后向上移了几寸,精准地压在痉挛的胃部,尝试着施加力道。
贺秋停的呼吸一顿,腰腹下意识地缩了缩,当即便被陆瞬捞了回来,“啧,别躲,老夫老妻的躲什么。”
他玩笑口吻说着,安抚似地拍了拍贺秋停的肚皮,“放松,揉开就好了。”
陆瞬的手重新回到他胃上,在上面耐心地画着圈,“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儿?”
硬块在掌心下逐渐化开,贺秋停轻轻地抽了两口气,紧绷的腰线无声地松弛下去,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这个过程,陆瞬的腹部也传来了一丝痒意,跟随着他按揉的点位和力道,极轻地落在自己腹部同样的位置。
陆瞬蓦然发觉,原来共感竟然是如此奇妙的一件事。
他看着夜色中贺秋停微微起伏的轮廓,触碰他温软的身体,靠近他,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冷香。
这是他所感受到的贺秋停。
与此同时,新一层感官也被缓缓剥开。
他成为了1/20的贺秋停。
被紧紧环抱的安心,被触摸腹部的悸动,来自于贺秋停,也来自于他自己。
陆瞬被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温暖,融化…
共感带来的细微战栗像一圈枚水波纹,在他心尖上悄无声息地漾开,久久不散。
对陆瞬而言,爱自己是本能。
陆瞬无意识地收紧了拥抱的手臂。
拥抱中,人与人的界限变得模糊,而他却真真切切地在另一个人的感受里,找到了更完整的自己。
入睡前,系统清算了一下当日的分数。
小东西在陆瞬脑袋里点了一挂鞭,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
【目前进度60%,恭喜宿主达到及格线,荣获好伴侣徽章,请宿主再接再厉。】
陆瞬闭上眼,做了个美梦。
梦里,是健康的贺秋停。气色很好,一直在笑。
他笑起来眉眼柔软,唇角轻扬,漂亮的像是会发光,和喷洒下来的阳光融为一体。
…
那之后的每一天,陆瞬都无比珍视,他不知道这个共感功能会跟随他多久,但是始终都不舍得关闭。
过去他总觉得贺秋停这人太冷,太不动声色,时常让人看不透。
开启共感后,他开始真正读懂贺秋停。
他发现,每当他寻求贺秋停帮助的时候,哪怕只是递一杯水,找一个东西,对方的心里也会泛起一丝微小的愉悦感。
像是死寂湖面上稍纵即逝的涟漪。
陆瞬则是化身成了那个投石子的人。
“秋停,这个项目的数据有点问题,你帮我看看?”他故作苦恼地走进贺秋停的书房。
贺秋停闻言,只是淡然地接过平板,指尖在屏幕上划动片刻,三两下便梳理出逻辑和漏洞,然后耐心地解释给他听。
每当这时候,陆瞬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愉悦。
一次又一次,都是如此。
陆瞬掌握了某种规律后,便在心底记下。
[ 贺秋停会因为被需要而开心。]
于是,越来越多的石子投入了那片湖。
“秋停,帮我选一下手表吧,哪个更好看?”
“秋停,帮我品鉴一下,这次的吐司和上次哪个烤得更好吃。”
“秋停,你能不能抱我一下,我现在需要抱一下。”
“抱都抱了,能不能亲我一下,秋停,贺秋停,诶?”
…
贺秋停总是面无表情,甚至略带嫌弃地看他一眼,嘴上说着肉麻,说着麻烦,却仍然会用心地完成他每一个合理的请求,陆瞬则是通过共感去验收那一份份的开心。
共感功能的开启,的确颠覆了他对贺秋停的很多认知。
他以为贺秋停是一个不喜欢夸赞的人,因为面对夸赞,贺秋停的反应一直都是淡淡的,甚至公然说过,比起听他的优点,他更喜欢听别人指明不足。
但是陆瞬发现,贺秋停根本就是口是心非。
谁会不喜欢夸奖呢。
贺秋停也是喜欢的。
拿今天早上来说,贺秋停换了一件新衬衫从衣帽间出来。
陆瞬正在吃早餐,抬眼间只是随意地夸赞了一句,“这颜色很衬你,很好看,当然主要是你人长得好看。”
他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喝粥。
可胸腔里却瞬间充盈了一种奇妙的感受。
轻飘飘,软绵绵的,像是喝了一口气泡酒,微醺中掺杂进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陆瞬愣了片刻,抬起头。
不远处的贺秋停正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抿紧唇,刻意回避着他的视线,有一下没一下地和月牙玩,假装自己很忙。
陆瞬忍不住笑开,知道贺秋停的内心正在为这句再平常不过的夸奖,暗戳戳地放了一场小小的烟花。
积极的情绪可以共感,消极的情绪也不例外。
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陆瞬坐在办公室里处理邮件,左侧锁骨处忽然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刺痛。
来的突然,去得也快,只留皮肤火辣辣的,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
心跳不由得加快,情绪也跟着这阵疼痛明显地往下坠。
陆瞬看了表,这个时间,贺秋停应该在福利院,看望那个患有自闭症的天才女孩吕霄霄。
他心头一紧,担心是吕霄霄的那个小叔又闹什么幺蛾子,连忙给贺秋停拨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便被接通。
贺秋停的声音依然平静,问他怎么了。
陆瞬差点说漏嘴,开口就想问他有没有受伤,还是系统及时跳出来阻止,说如果共感的事情一经暴露,将永久终止修复。
陆瞬只得将嘴边的问题咽回去,支支吾吾地问,“没什么,你什么时候回家?”
“这就回了。”贺秋停在电话里回答,声音还算轻快,陆瞬这才稍稍放心一些。
挂断电话后,陆瞬一分也没耽误,直接开车回了家。
他如坐针毡,在偌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月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蹭他的腿,讨要猫条,陆瞬也没心思喂它。
月牙缠了他一阵,见这人没什么眼力见,只得扭头离开,却听见门口传来响动声。
小猫知道是谁回来了,拖着条残腿依旧动作敏捷,嗖地奔向玄关。
贺秋停依旧是穿着早上那身西装,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的,看不出什么异常,身姿也笔挺,只是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客厅停留,陪月牙玩耍。
“我先换个衣服。”他看了眼陆瞬,径直进了衣帽间。
陆瞬跟了上去。
衣帽间里,贺秋停背对他站着,正在脱外套。
衬衫下摆扎进西裤里,腰身窄窄的。
贺秋停解下领带,一颗颗松开纽扣,将领口微微扯开。
左侧锁骨下方,一道肿胀的红痕赫然在目,边缘渗出一丝瘀血,在瓷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陆瞬的心揪了一下,低下头轻轻地抚摸,“怎么回事?”
贺秋停也没想避着他,“没事,今天去看霄霄,正好遇上她情绪失控,不小心磕碰到了。”
他说完,整个人明显顿了一下,忽然转过身看向陆瞬,眼神有些复杂。
“陆瞬。”贺秋停声音很低,却十分郑重,“如果之后我也像那样,发了疯,手里拿着尖锐的东西乱挥乱舞的,你一定离我远一点,别被我伤到,知道吗?”
陆瞬的心口一闷,察觉到了贺秋停的悲伤情绪正越积越深。
“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也要保护好自己。”陆瞬没有过多安慰,说完后转身去客厅翻出药箱,用棉签蘸着药水给他擦拭伤口,小心翼翼地贴上创可贴。
贺秋停晚上吃得很少,情绪一直不高,整个家里的气氛也跟着有些沉闷。
贺秋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忙了会儿工作,看似专注,可隔着一扇门,外面的陆瞬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内心的躁动
推开门,陆瞬穿着睡衣抱着两个枕头一床被子走进来,“秋停,今天天特别好,星星很多,你陪我睡楼顶,我们一起看星星好不好?”
陆瞬口中的楼顶,是贺秋停给自己打造的一间“星空屋”。
从二楼走廊尽头的楼梯往上走,有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只有一张床和一盏小夜灯。
按下开关,木质的天花板顶棚便会向两侧滑开,露出整片星空。
夏季的傍晚,星星离人很近。
玻璃穹顶隔绝了蚊虫和夜风,将漫天星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贺秋停愣住了,暗淡的眸子里闪过微光,他枕着陆瞬的手臂,仰着头,看了很久。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星星了。
陆瞬哪里喜欢看什么星星,只是偏着视线,目光缱绻地落在枕边人的身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小时候,”贺秋停忽然呢喃出声,“我一直觉得星星的世界很残忍。”
他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悲悯,让陆瞬忍不住从他脸上移开视线,顺着他目光看向星空。
“因为多,所以竞争强烈吗?”陆瞬随意地问。
“因为星星们可以看见彼此,但是中间隔着上万光年的距离。”贺秋停惋惜道。
“有些星星其实早就已经熄灭了,一颗星看见另一颗星,看到的不过是它很久以前发出的光,刚见面,就已经是告别。”
顿了顿,他转头看向陆瞬。
声音渐低。
“陆瞬,我们比星星幸运。”
第75章 自伤1(过渡章)
天穹港的秋天很快来了,来得悄然无声,沉默又突然。
蝉鸣和燥热几乎是一夜之间褪去,阳光变得薄而透明,才过晌午,天色便已显出几分暗淡。
从云际地产顶层向下望,一侧是天穹港的海,另一侧是密集的楼宇和蜿蜒盘绕的柏油马路。
稀薄的光线下,轮廓模糊而失真,露出荒芜寂寥的底色。
贺秋停出生在秋天,却格外厌恶这个季节。
没有情绪,也没有色彩,花朵枯萎,绿叶变黄,连思绪也跟着变得迟缓黏稠。
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是淡淡的。
没有滋味。
他的病情原本已经趋于稳定,可自从入秋,秋风一起,尝到了些许萧瑟,那些蛰伏压抑在心底里的情绪,便又有了几分蠢蠢欲动的架势。
温水送服下药片,喉间泛起熟悉的苦涩。
杨泽说,他已经度过了双向的急性发作期,目前进入了病情的巩固阶段,必须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并且需要格外留意自己情绪的变化,保持警觉。
现在的情绪,算不算是不对劲?
贺秋停也说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是压着一块浸透了水的厚海绵,沉甸甸的,潮湿黏腻地贴着心脏,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切切的不舒服着。
窗外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有对面工地的施工声隐隐传来。
贺秋停抬起眼,CL基金的玻璃幕墙上斜挂着一抹夕阳,泛着没有温度的光晕,映出旁边塔吊的影子。
那栋紧挨着CL大楼的旧厦,已经在天穹港屹立了二十多年,此时裹着一层层厚重的防护网,正被一寸寸拆解。
那是陆瞬在整合了中星和另外几家陆氏企业后,启动的第一个高层地标重建项目。
塔吊在高空有条不紊地运作,曾经熟悉的轮廓在日光下缓慢消融,像是一个时代的落幕,静寂无声。
贺秋停始终折服于陆瞬的手段和能力。
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片刻不犹豫,只要找准了机会,再窄再险的缝隙也敢跻身而上,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儿。
绿色云端债券发行的那段日子,陆氏财团联合了几家资本轮番狙击,都被他一一化解,最终不仅顺利发债融资,还获得了超过五倍的认购。
庆功宴上,陆瞬不顾外人的目光,醉眼朦胧地将贺秋停揽进怀里敬酒,称呼他贺总。
“贺总,这么大一个项目,敢不敢放权给我操盘?”
贺秋停举着橙汁跟他碰了碰杯,云淡风轻,“你去做,赚了赔了,都算我的。”
贺秋停的资源与稳健,加上陆瞬的资本运作能力,二人强强联手,称得上是天作之合。
千亿能源项目加持下,这笔债券成为了撬动陆氏财团的支点,将陆自海逼得大病了一场。
贺秋停静静地注视着陆自海的黯然离场,像是目睹一场迟来的审判。
十五年。
他足足等了十五年,等到这仇恨和执念都已经随着岁月渐渐淡去。
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预想中的释然。
贺秋停看着当年联手绞杀他父亲的那群人,一个又一个,在他和陆瞬的手里,以同样的方式走向末路穷途。
昔日的猎手沦为困兽,可那份复仇的愉悦却并没有在贺秋停的心里停留多久。
心底,一个微小的声音轻轻告诉他:
结束了。
云际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
地产项目的现金流充沛,设计部那边也给出了近乎完美的图稿方案,一切一切都在稳步推进当中。
用陆瞬的话来说,这局赢了,赢得漂亮,打下的基础,让他们未来二十年都不会再输。
在这个圈子里,谁能站在顶端,谁就能掌握话语权。
这一点,在陆瞬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债券发行之后,有心人想要去深挖陆家父子俩的矛盾隔阂,以及陆瞬与贺秋停的暧昧绯闻,却发现曾经铺天盖地的那些文章和报道早已销声匿迹。
那些指责陆瞬夺权、叛逆、同性恋、六亲不认的热搜被悉数撤下,相关词条下的负面内容也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陆瞬这个名字,不再与任何的纷争有关,如今搜索这两个字,后面跟着的不再是贺秋停,也不再是那些浮躁的花边新闻,而是整齐划一的通稿。
商业公告,社会责任,慈善项目…
他确实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借着贺秋停能源的这场东风,迅速壮大崛起,完成了陆氏财团的清洗和资源整合,成为了天穹港商业圈里不可撼动的那个峰顶,彻底将舆论的权柄握进手掌心。
这一番周旋,让两个人在圈内声名大噪。
贺秋停为人低调,议论他的人还算不上多,但是陆瞬就不同了。圈内人一提及陆瞬,忌惮又不齿。
说他是无良资本,虽然智商高但是一肚子坏水,一拍脑门就是一个祸害人的点子。
嘲讽他是个“大孝子”,明面上用能源项目吸引火力,却玩了个暗度陈仓,回头就利用对冲基金把陆氏旗下产业的股价打穿,逼得陆自海不得不贱卖核心资产。
对亲爹尚且如此,对旁人更不用说。
陆瞬的强势,锐利,不讲情面,是圈里出了名的,任谁也想不到,这人有着两副面孔。
面对贺秋停,陆瞬始终保持着特有的温和。
语气会不自觉地放柔和,眉眼也会跟着弯起来,只要注视着贺秋停的脸,唇角便会不自觉地上扬。
这份独一无二的偏爱,贺秋停很是受用。
他喜欢被人特殊地看待,被当做一个宝贝,时时刻刻看在眼皮底下,捧在手心里,从来不会腻。
不得不承认,他被陆瞬的爱意滋养得很好,时间久了,竟也生出了几分对他的依赖。身边若是没了这个人的念叨,反倒觉得有些空落。
这才八月末,陆瞬就开始盘算起他九月中旬的生日。
成天掰着手指头倒数着日子,没完没了地念叨着,说二十九岁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个阶段,得大办。
“一个生日而已,别搞得那么隆重。”贺秋停自然不理解他的兴奋点。
在贺秋停看来,过生日无非是提醒自己又老了一岁,没什么好庆祝的。
陆瞬却说,这是他最后一个二字打头的生日了,过完这个生日,很快就会到而立之年。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贺总要步入一个全新的,更好的年纪了!”
更好的年纪…
更好…
贺秋停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的脸。
明明还很年轻,没有白发,也没有皱纹,怎么就快要三十岁了呢。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显得很沮丧。
半个小时前,陆瞬打电话来跟他确认生日宴会的细节,顺便提起晚上要去医院看一眼陆自海,另外还有个应酬,不回家吃饭,可能要晚些回来。
电话里,他的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询问贺秋停这样安排行不行。
贺秋停对爱人没有什么控制欲,换句话说,他对陆瞬有足够的信任,没问饭局有谁,也没问在哪吃饭,只是在电话里温声叮嘱,“少喝点儿酒,注意安全。”
这一句简短的话,陆瞬回味了老半天。在贺秋停这段关系里,他格外容易满足。
自己的爱人是个冰块,不善言辞和表达,偶然能有几句发自肺腑的关心,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共感功能始终处于开启状态,陆瞬时不时就会放空自己,有倾向性地去感知贺秋停的情绪和状态。
结果并不是太好。
近一阵子,贺秋停的心情都比较低落。
如果非要说一个转折点,大概就是从债券发行成功的那天起。
明明是件天大的喜事,贺秋停的情绪却反倒是变得愈加低落。
特别是三天前,陆瞬正在午休,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心跳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打电话去询问,贺秋停的声音有些喘,但语气如常,说没发生什么,只是取了个快递,有点累着了。
从那天开始,系统的修复进度就卡在了95%一动不动。
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再产生任何修复值,就连系统也说不清缘由。
…
手机亮起,是助理陈晗发来的消息。
【贺总下班没开车,顺着大道散步,走了二十来分钟,走累了。】
【图片】
照片里,贺秋停独自一人坐在街边的长椅上,风衣敞着,发丝被秋风吹得微微掠动,略微凌乱地拂过眉骨。
他垂着眼眸,纤白的手指捻着一片枯黄的落叶,慢慢转动着,目光微茫地注视着,像是在出神。
面前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贺秋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和这些落叶别无二致。
平静地躺在地上,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它们在这偌大的人世间迷失了方向。
如果没有人来清扫,它们只能沉默地消耗殆尽,融进泥土里,难逃落叶归根的宿命。
失去生命力的叶子,是很可怜的。
十分钟后,陆瞬给陈晗发消息: 贺总还没回家吗?
陈晗: 没回,在捡树叶。
陆瞬满脑子问号。
想给贺秋停打电话,打到一半又退出来,担心这样打过去询问,倒显得把人看得太紧,容易惹人厌烦。
坐立不安地等了片刻,陈晗的消息终于又发过来。
【走了走了,贺总划拉了一袋子树叶上车了,正在回家的路上。】
陆瞬想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好奇心,给贺秋停发去微信。
【我听人说,刚刚看到你在后街道边捡树叶,捡树叶干嘛呀?】
消息发出去,陆瞬又觉得文字的表达有些生硬,于是补了一个月牙歪头疑惑的表情包。
贺秋停收到信息,看着落在膝盖上的一袋子树叶,从里面轻轻捞出一片,用拇指抚过蜷曲的边缘。
为什么要捡这些落叶?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只是在长椅上坐着的时候,看见那些破败的落叶被秋风卷着,铺散在路边。被行人踩碎,被车轮碾压,面目全非。
贺秋停不想让他们就这样结束。
它们明明在枝头鲜绿过,在夏日投过荫凉,让人类产生过生机和希望,不该就这样沦为角落里的垃圾。
贺秋停忽然很难过,难过得想哭。
他想给他目之所及的树叶,一个更体面的归宿。
贺秋停一边捡,一边摇头,感慨自己还是病得不轻,怎么可以矫情成这个样子。
他的确是病了,打字时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抖,费了半天力气才打出四个字。
【看着可惜。】
贺秋停拎着那一袋子树叶回到家。
关上门,玄关的灯应声亮起。
柔和的光线下,贺秋停一眼便看见角落里那个已经放了三天、还没有拆封的纸壳箱子。
那是从德国寄来的,他的生母,卢清的遗物。
它安静地呆在角落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三天来,贺秋停无数次经过它,用目光丈量它,猜测着里面装着的东西。
他猜不到。
卢清死于当地的疫情流感,住院治疗两周,期间没有和贺秋停通过消息,只是在离世之前授意将这些东西邮到天穹港。
屋子里安静得过分,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让屋子里的一切都像是某种昆虫的翅膀,轻微地颤抖,发出低沉到极点的震动声。
贺秋停终于蹲下身来。
面前,是他无法摆脱的过去,也是他必须直面的根源。
指尖触碰到纸箱冰冷的表面,就像是触碰到一个迟到了许多年的、残忍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祝你们每天开心,一切圆满。[撒花][撒花]评论区的祝福和夸夸都有看,感谢小宝宝们,会继续努力哒~
正文病症进入尾声了,自伤是最后一个病,想从根源上给秋停修复一下子,小疯一下,发泄完了就好了,别怕不虐!之后就是甜甜的日常和完结了~等正文完结开福利番外,到时候再点梗~其他的病也会慢慢写到~
第76章 自伤2
陆瞬应酬的饭局,安排在天穹港的顶级私人会所,穹顶府。
组局人张老,是陆自海的朋友,算是老一辈搞实业里德高望重的人物。
过去陆瞬见了他,还要叫他一声张叔,可如今都知道陆家父子因为生意的事撕破了脸,陆瞬也懒得给他抬身价,见面只是不近不疏地叫了句“张总”。
他太清楚这场饭局的目的。
像张老这样的前浪,已然察觉到了后浪带来的压迫。陆瞬和贺秋停,两个不过三十的年轻人能用如此强硬的手段将陆自海和几家资本逼出局,或多或少让他产生了危机感。
他组这饭局,无非是想巩固一下地位,证明自己仍然掌握着最高级别的人脉,在这天穹港的商圈里还有着不可撼动的一席之地。
陆瞬入场时,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
新兴领域的投资人周总,跨国资本杨总,科技新贵魏总,投行的王行长,还有两个陌生面孔。
众人谈笑风生,表面是风雅的高端社交,个个修身养性的,佛系得不得了,实际上,到了他们这样的身价,没有人会参加一场对自己没利益的饭局,每个人心怀目的,在觥筹交错间寻求机会。
陆瞬已经过了需要主动寻找机会的阶段,他来,一是维持必要的体面,二是了解一下各家的动向。
他的座位被安置在张老右手边。
主宾位,也是今晚毋庸置疑的核心。
在他另一侧,坐着科技公司的魏骤。
陆瞬微微侧目,用余光在他身上浅浅打量。
魏骤三十出头,长相一般,但是整个人透出一股温润如玉的书卷气。
这人最近和贺秋停走得很近,说是要在建筑里结合ai理念,俩人明目张胆地在下班后打视频会议,也不知道他给贺秋停画了什么饼,每次结束贺秋停都红光满面,笑得很开心。
陆瞬很不开心。
他从心底里嫉妒,哪怕知道魏骤结婚了,还有个两岁的儿子,也依旧看他不顺眼。
陆瞬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明明察觉到魏骤看向自己、试图碰撞的目光,却硬是装作没看到。
餐具和酒杯轻声碰撞,饭局在微妙的气氛中开始。
魏骤开始跟大家说起他的AI科技,说得的确落地,听起来前景不错,周总表示很感兴趣,俩人碰了碰杯聊了片刻。杨总紧随其后开始分析国际资本的最新流向,王行长时不时插两句,点评一下各家企业的财报。
陆瞬大多时间只是听着,偶尔有点动作的变化,便让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等着他只言片语的评判。
都觉得他是天才,目光见解必定毒辣。
新鲜的东西没有多少,陆瞬逐渐觉得无聊,终于将目光投向门边那个一直安静的年轻男子。
刚进门的时候,张老介绍过一嘴,说他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青年导演,姓什么,陆瞬有些忘了。
这人在一众人间明显局促,浑身紧绷着,整晚都坐在角落里,忙前忙后抢着服务生的活干,去掩盖自己身上的不自在。
见到陆瞬看过来,年轻的男子窘迫地回了个笑容,耳根微微泛红。
张老见状,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个人似的,将话题引到小导演身上,“瞧我这记性,这是小郑,程辛导演的学生,青年才俊,哈哈,青年才俊。”
“来,小郑,你也说说你那个什么电影项目,让陆总他们换换脑子。”
这么一说陆瞬就懂了。
张老带这么一个小年轻来,八成是欠了程导什么人情,带人来亮个相,象征性地引荐给做新兴投资的周总,能成就成,成不了拉倒,总之人情是还了。
小郑导演有些紧张地站起身,他的项目和方才那些宏大的谈论相比,太过于微不足道。
“我…我是郑微。”
他的声音发紧,透着沙哑,清了好一阵嗓子才继续说,“我想拍一部关于抑郁症的电影。主角是一个外人眼中的成功者,但是没有人看见他的内心是如何一寸寸崩塌的。我,我想探讨的是,一个人明明拥有了一切,为什么依然会感到虚无。”
“不是那种狗血的,是真实地去讲,主角是怎么被这个病困住的。他可能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外人看来什么都好,但是内心却在一片死水里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很多人不理解他们,觉得他们矫情,但是这种痛苦是真实存在的,我想拍出这种不被看见的痛苦。”
小郑的眼眸亮闪闪的,带着某种憧憬,却没在这里找到任何共鸣。
话音落下,包厢里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寂。
气氛有些尴尬。
周总自然明白这人是张老引荐给他的,见众人沉默,便笑着打圆场,“艺术,挺好,哈哈哈,就是题材有些小众。”
“是啊,太压抑了,不卖座啊。”有人附和。
张老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清了清嗓,说道:“确实哈小郑,现在人看电影,都讲究一个过瘾,讲究一个爽,你得拍那种爆款,才有票房,知道不。”
席间有人轻笑,有人已然开始扭过头和身旁人聊些别的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插曲就要尴尬收场时,一直沉默的陆瞬缓缓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掠过众人,笔直地落在小郑导演的身上。
声音不高,“你需要多少?”
全桌的人都愣了一下,包厢里瞬间安静。
谁都记得,前一段时间,陆瞬拒绝了业内最炙手可热的制片团队。对方诚意十足,还带了当红顶流小生做陪,谁知陆瞬饭局中途就找借口离开了,称CL没有涉足这个领域的打算。
小郑也愣住了,一双略带青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陆瞬,难以置信道:“…您,您说什么?”
“这个电影,我投了。”陆瞬语气平静,擦了擦手。
“按最高规格配置团队,就按照你的想法拍,要真实,不要迎合市场商业化,也不用强行正能量,就把那种外人理解不了的痛苦和困境,拍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一些。
“让更多人能看到,能试着去理解,让病人觉得,有人懂他们,就够了。”
陆瞬的果断,让在场人看不懂,却也不敢再去轻视这个项目。
陆瞬说完,突然抬手按住胸口,轻轻皱了下眉。
“怎么了?”
“陆总不舒服?”
陆瞬摆了摆手,“没事,最近熬夜熬多了,心跳有点儿快。”
就在刚刚,心脏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后他整个人就好像是被泡在了冰水里,迅速地往下坠,浑身发冷,心跳失序。
这不是他的感受。
是贺秋停。
陆瞬起身离席,经过小郑导演座位时留下一张名片。
“失陪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拨打贺秋停的电话。
打了三遍,没人接。
走出会所,司机已经将他的车停在了马路边,陆瞬坐上车,声音急得有些走调,“回家,开快点!”
天黑了,潮湿的风卷入车窗。
空气闷得不像话,像是酝酿着一场雨,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贺秋停独自坐在客厅里,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垂下眼,目光落在那个打开的纸壳箱子上。
卢清的遗物很简单,只有骨灰和一封手写信,冷冷清清地放在空荡的箱子里。
卢清在信上说,拜托贺秋停把她的骨灰埋在老家,挨着她的母亲,也就是贺秋停的姥姥。
信纸只有薄薄一页,字迹清晰。
[秋停,我不求你的原谅。]
[当年,我跟着你姥姥过了许多年的苦日子,吃不上饭,受尽欺凌,我看着她为了养我耗干了性命,瘦得一把骨头还要把最后一口粥留给我吃。孩子是负累,爱也是,我看你,就像是看见了过去的我。]
[秋停,小时候你总是问我,为什么我不爱你,不能像别的妈妈那样抱抱你,亲亲你,总是对你冷冰冰的,像陌生人。包括这么多年,你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要抛弃你,有没有后悔抛弃你。]
[我不后悔。秋停,你的出现就是一个意外,我从来都没想生下你。是你的父亲,给了我一场梦,他不允许我打掉你,承诺会让我们两个过上好日子。]
贺继云破产跳楼,债主催债上门,卢清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恐慌,绝望,一无所有。
她发誓不能这样。
[梦醒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像你姥姥一样,死在穷苦的贫民窟里,所以我把你放下了。临走之前我问你要不要跟着我去新的家,其实完全在我的计划之外,那可能是我唯一对你有过的恻隐。]
[秋停,我就是一个这样无耻的人,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坏母亲,所以别再执着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人活着,首先要让自己活得像个人样,除此之外,亲情,爱情,都是负累。]
[别再认为是你不够好,所以才被抛弃。]
[你从小就乖巧懂事,善良礼貌,任何人见了都夸,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秋停,你很好,是我不配。]
信纸从指间滑落。
贺秋停怔怔地看着那一小罐骨灰和菲薄的信纸,没有任何预兆地急喘起来。
病情发作的突然。
他压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踉踉跄跄地扑向茶几,拉开靠近自己的抽屉。
颤抖的手拧开药瓶。
哗啦…
白色的药片洒了满地。
贺秋停他跪下去胡乱抓起两颗,顾不上脏,在彻底失控之前将药吞进去,完全不记得半小时前,他已经服过一遍。
脖颈的青筋隔着薄薄的皮肤凸起来,贺秋停仰头靠在墙上,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他蹲下去,又站起来,再蹲下去。
不得安分。
卢清说,他的存在,就是一个意外。
双相患者最忌讳受到刺激。
发病的贺秋停,情绪和认知的系统都处于瘫痪状态,他抱紧自己,蜷缩起来,无力去调节,也不知道如何安抚自己。
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掉眼泪。
思维固执地停留在一个残忍的信息上。
他不该被生下来。
他是个负累。
卢清说,亲情,爱情,都是负累
那陆瞬呢,陆瞬是什么东西,也是虚无的、不具有意义的负累吗?
燥热感从胸腔蔓延开来,烧进骨子里,贺秋停近乎粗暴地将领带扯开,扣子崩落在地,他甩开外套,甚至连袜子都脱下去,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来回踱步,仍然觉得浑身滚烫。
窒息感暴裂袭来。
他大口大口喘气,心脏砰砰直跳,整个人晕乎乎的,前一秒还沉浸在浓烈的悲伤里,不过片刻,又觉得自己想开了,有种莫名地畅快和兴奋。
可究竟在亢奋些什么?
他又想不清楚。
这种没有逻辑的情绪,让他感到更加恐慌和绝望。
身体里涌动着热流,化作了一股接一股的冲动,支配着他的手脚和混沌不清的大脑,让他对目之所及的一切完好的物品,都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
目光不知怎的就盯上了茶几上的青花瓷瓶,那是陆瞬从拍卖会上拍下来的,价格不菲。
啪—
瓷片四溅,里面的花沾着水珠躺在地面,月牙惊恐地尖叫了一声,躲进了沙发底下,露出小脑袋偷偷观察。
理智彻底被吞噬。
贺秋停变成了月牙眼里陌生的主人。
他将椅子推翻,将那些摆在架子上的漂亮古董和酒柜里的酒,一件件砸了个粉碎。
玻璃的碎裂声此起彼伏,几分钟的功夫,客厅就已经被霍霍的下不去眼。
贺秋停赤着脚踩过碎片,鲜血在他身后留下一块块触目的印迹。
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整个人浸泡在病态的快感里。
车内,陆瞬脸色惨白,蔓延全身的疼痛让他在后座蜷缩成一团。
那些下坠的情绪像是地狱里伸出来的手,要把他清醒的意志也拽下深渊。
终于,他咬着牙,对系统发出指令。
“关闭…共感。”
第77章 自伤3
陆瞬匆匆赶回家。
别墅双层都亮着灯,院门大敞着。
陆瞬加快脚步径直走进去,却在经过院里那台迈巴赫时停了下来。
驾驶座的车窗开着,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在窗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大半截的香烟。
烟灰被风一层层剥落,吹散,露出猩红色的火点,在昏沉的夜色里忽明忽暗,将熄未熄。
陆瞬蹙紧眉心,连呼吸都止住,目光死死地盯住那一小截手腕。
数道狰狞的伤口正蜿蜒着淌下鲜血,虽然没有伤及动脉,但仍有血珠不断地顺着冰白的皮肤滑过,凝聚在手指尖,连同烟灰一并落下来。
嗒…嗒于烟鱼尾…
一滴一滴,砸在暗色的车身上。
“秋停!?”
陆瞬冲过去,一把将车门拉开。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烟草的苦涩,将这个人原本的气息吞噬得一干二净。
陆瞬顷刻间便红了眼眶。
贺秋停仰靠在驾驶座位上,双手虚脱地垂在身侧,面色是一种趋近透明的瓷白色,额侧的汗湿淋淋的,血管微微鼓起几根,隐约透出青紫。
他闭着眼,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听到陆瞬的呼喊,才极其轻微地颤了下眼睫,然后非常缓慢、艰难地掀开了那双合拢的眸子。
漂亮的眼睛不再清亮,不再温暖,蒙着夜晚的雾,像一片漆黑空洞的海,吞噬了所有的星光。
他就这样近距离地望着陆瞬,慢慢回神,瞳孔里映出对方惊痛的面容,却无法安抚他什么,连装样子说自己没事的力气,都没有了。
嘴唇微微启开一道缝隙,没有声音,只有一口稀薄得几乎看不清的白色烟雾,随着他虚弱的呼吸,从唇间轻轻地飘散出来。
那烟雾被闷了太久,变得太轻,太淡,没有丝毫力道,不像是吐息,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消融。
它们安静地晕开,一寸寸染上陆瞬的面颊,带着一点儿微温的,属于贺秋停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万物俱寂的空茫。
贺秋停终于发出一点声音,“你回来了…”
他嗓音沙哑,像枯叶被秋风席卷,蹭过粗糙的柏油马路,碎得仿佛要掉渣。
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也没有情绪,平静得吓人。
陆瞬忍着心痛俯下身,想要将人从车里抱出来,“秋停,我们先进去,你受伤了,需要找医生来处理。”
贺秋停往后缩了一下,“别进去了…”
“陆瞬…我把…我们的家…砸了。”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了滚,似乎连承受陆瞬目光的勇气都没有,将头偏向一边,视线斜着投向后排座位。
空洞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实具体的、活人的痛楚。
贺秋停说,“月牙被我吓坏了。”
“它躲在后面,不肯出来,也不愿意亲近我了。”
陆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后座底下的阴影里看见一小团身影。
月牙蔫巴巴的,感受到两个爸爸的目光,喵了一声。
陆瞬将视线转回贺秋停身上,这一看,才发现贺秋停的手臂上也都是伤,几道新鲜的,破了皮,还在渗血的抓痕,不用想也知道是月牙留下的。
家毁了,连最依赖他的小生命,也被吓走了,这样的认知,对贺秋停来说,远远比伤口更痛。
就在陆瞬以为他会彻底封闭自己时,贺秋停却缓缓转过头,用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他,淡色的唇瓣微微颤了颤,轻声问:
“能不能…去你家?”
他需要一个远离废墟的避难所,能短暂地收容他就好。
陆瞬看得出,贺秋停多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待,若不是身体状况不好,担心上路有危险,贺秋停可能早就把这车开走了。
“好,我们先去李风那包扎一下,然后回家。”他顿了顿,补充道:“回我们另一个家。”
陆瞬再次俯下身,胳膊小心地穿过他的膝弯,托着他的背,将人从驾驶座里打横抱了出来。
这次贺秋停没再挣扎。
身体骤然悬空,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处于涣散状态下的人本能地寻求依附,两条手臂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来,带着一丝慌乱,猛地环住了陆瞬的脖子。
这个动作牵扯到了手上伤口,贺秋停低微地抽了口气,却没有松开手,反倒是更紧地搂住了陆瞬,将脸贴近那片在寒风中仍然炙热的颈窝。
陆瞬脚步顿住,被这罕见的依赖撞得心头一颤,鼻尖泛酸,手臂也跟着收紧,把人更紧地抱在怀里。
也就是这一刻,他才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看清贺秋停那双赤裸着,从西裤裤脚下露出的脚。
那双脚白皙瘦削,脚踝纤长,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灰尘,脏兮兮地混成一片。
脚底和脚侧,竟然还嵌着几片玻璃碴子。
陆瞬喉咙发紧,火辣辣的,几乎要窒息。
他强压下心疼,抱着怀里的人快步绕到后排,动作轻柔地将人放在宽大的座椅上,调节好座椅的角度,让他能舒适地躺下。
随后,陆瞬又找来羊绒抱枕,妥帖地垫在贺秋停的小腿下,确保他那两只嵌了碎片的脚能够完全悬空,不因为车子的颠簸受到二次伤害。
“月牙…”
贺秋停敛下眼睫,目光在身边执拗地寻找着。
下一秒,月牙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车座底下捞出来,略带强势地按进贺秋停怀里。
陆瞬的力道太硬,小猫被稳定了几秒后,便不再挣扎,喵喵叫了两声。
贺秋停蜷起受伤的手,腾出相对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乖月牙,吓着你了是不是,对不起啊。”
陆瞬脱下外套,给贺秋停盖上,然后绕到驾驶位,深吸一口气后,坐进去,平稳地启动车子。
陆瞬先是送贺秋停去了李风那儿,处理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脚上缝了针,走不了路。
贺秋停全程被陆瞬抱来抱去,逃避似地闭着眼,倒也没有什么脾气,绵软得不成样子。
两个人回到陆瞬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陆瞬这栋房子在海边,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能看见夜色下的海,听到海浪拍打在礁石的声音。
贺秋停被陆瞬放在主卧松软的大床上。
他舒服地喟叹一声,脑子里终于有了几分清明,便又试探着回忆起卢清的那封遗书。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心尖上。
陆瞬找来了一套柔软的丝质睡衣,在他身边坐下,垂头帮他解开衬衫的纽扣。
“秋停,来,我们换一下睡衣。”
纽扣一颗颗散落,微皱的布料向两侧滑开,当塞进西裤里的衣摆被轻轻抽出时,陆瞬顿了顿。
“秋停,抬腰。”
“抬一下胳膊。”
“秋停。”
贺秋停安静地躺在那儿,像个任人摆弄的精致人偶,陆瞬如何说,他便如何做,顺从地抬起了双臂,肩头的衬衫便顺势褪下。
大片冷白的胸膛和紧窄的腰腹,毫无预兆地暴露在了卧室暧昧的灯光底下。
皮肤因为接触到微凉的空气,连同两处淡粉,泛起细微的战栗。
陆瞬的目光掠过贺秋停腹部的疤痕,顺着他笔直修长的双腿往下,经过轮廓分明的膝盖,最后将西裤连同皮带一并甩到旁边。
贺秋停闭着眼,身上只剩下一条短裤,虚脱地躺在黑色的丝绸床单上,手腕和脚踝上都缠着白色的绷带,一副脆弱易折的状态。
他仰着脖颈,喉结微凸,浑身散发着一种颓靡的性感。
苍白,破碎,不自知,却在陆瞬眼里美得惊心动魄。
陆瞬的呼吸停了半刻,迅速给他穿好睡衣,然后塞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来。
“冷吗?”陆瞬低声问他,声音干涩。
贺秋停轻轻摇头,缓慢抬眼,湿润的眼眸在暖光里闪烁着细碎的光。
陆瞬又抱来一床被子,在他身边躺下,怕贺秋停处于敏感期,想要有独立空间。
共感功能又一次开启。
陆瞬先是感受到了贺秋停内心的平静,然后顺着那片湖沉下去,捕捉到了一丝被压抑在深处的悸动。
“秋停,还在难受吗。”
贺秋停背对着他的肩膀颤了颤。
陆瞬抬手握住他一侧肩头,轻轻抚摸,“转过来,跟我说说,好不好?”
贺秋停迟缓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却抿着唇不肯说话。
太多话堵在喉咙里,不知从何说起。
陆瞬的手搭在他的肩头,手指轻轻地揉捏着他的耳垂,“那让我来猜,你点头,或者摇头,好不好?”
陆瞬探向那双湿润的眼眸,“贺秋停,一直都是一个很有规划的人。”
贺秋停微弱地点一下头。
“贺秋停原本的规划里,只有帮父亲完成遗愿,战胜父亲过去战胜不了的对手,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他愿意拼尽一切、耗尽心血地去做,因为他的人生,就只规划到了这一步,对吗?”
贺秋停愣了愣,缓慢地点一下头。
十五年的大仇得报,带来的并非满足,而是巨大的虚空。这一点,他必须承认。
哪怕当初在住院日子里,贺秋停找到了要为自己而活的潜在动力,但当这一天到来时,他还是会觉得无所适从。
这十五年来,仇恨和不甘是支撑他的全部,仇恨于父亲的惨死,不甘于母亲的抛弃。
可当他完成了复仇,读完卢清留下的遗书,才蓦然发觉,他这十五年的坚持,竟都失去了意义。
贺秋停从来都不是最聪明的那个,却始终是最坚韧、最努力的。
因为他一直深信,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得不到妈妈的爱,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才握不住一个完整的家。
从小老师就教着他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从小就明白,天底下没有哪个妈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所以一直在自责,怪自己不够好。
这成了他这么多年来的心结,也是系统卡在95%不肯继续向前的根本原因。
贺秋停喉咙微动,眸底碎开。
“陆瞬,卢清去世了。”
“我以为,我们早就没有瓜葛了。”
贺秋停闭上眼,“以为,我会毫无波澜。”
他抬起手按在胸口,慢慢喘息,“可我这里,还是很疼。”
陆瞬将手覆上他的手背,声音温柔地哄慰着,“秋停,你还有我,我也是你的亲人,往后,我们相互陪伴,我们做彼此的支点,好不好…”
贺秋停睁开眼,幽微的黑眸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爱人,“陆瞬,人,是不能靠着对一个人的依赖活下去的,哪怕那个人是你。”
贺秋停转过身,平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昏暗中的天花板。
“我想找到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支点。”贺秋停呢喃自语,“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亲人,不为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你。”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惋惜地叹了口气,语气却平静至极,“可当我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排除之后,我发现我找不到了,人为什么要活着,连给我生命的人都否定了我存在的意义,那我究竟为什么要存在。”
陆瞬浑身发冷,他听得出这话的意思,不是求救和倾诉,而是一场极端理性的自我拷问。
他沉默了很久,才给出贺秋停回应,“那就不去想,不去想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存在本身一定要有意义呢?”
陆瞬也平躺下去,两个人望着同一片晦暗的天花板。
“贺秋停,你有没有想过,存在是先于意义的。不是因为有意义才存在,而是因为存在了,才能创造更多的意义。”
“你的支点,可以不是我,可以不是一个具体的目标,可以不是任何事物。”陆瞬说着说着,好像突然通透了,他坚定道:“它可以是你的意愿本身。”
贺秋停偏过头,“意愿?”
“你愿意跟我躺在同一张床上,愿意听我说话,愿意在清晨起来,愿意吃我给你做的早餐,如果难吃,你还可以选择是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陆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思绪天马行空,继续道:“就像你在失控的时候,你选择割伤自己,但是李风说,你割的每一刀都没有伤及动脉,都有力道的控制,这说明你灵魂最深处的意愿,是求生。”
“贺秋停,你的意愿,永远不会背叛你。”
“就把它当作你的支点。”
贺秋停的身体猛地一震,始料未及。
陆瞬的这番话像是一道震耳发聩的惊雷,在他混沌的大脑里劈开缝隙,他所执着的意义,忽然变得轻盈。
活着,经历,感受。
或许答案没有那么宏观和遥远,一切一切过程的本身,就是答案。
贺秋停仰面躺着,暗淡的天花板顷刻间化作了儿时的那片星空,一颗,两颗,越来越多的星星在他意识深处亮起光芒。
静谧中透着坚定。
远处隐约传来海浪的声音,随着他的呼吸,一波接着一波。
他没有看向陆瞬,却缓缓地朝他伸出了手。
两只手紧紧相握。
许久后,贺秋停清晰地表达了他的第一份意愿。
“盖一床被子吧,暖和。”
与此同时,系统发出声音。
【修复系统停滞状态解除,目前进度95%】
第78章 脚伤
也许是因为体力耗尽,也许是因为心结得解,这一夜,贺秋停睡得格外的香,以至于第二天早上闹钟响起时,他精神爽快,都没怎么觉得困。
坐起身,将双腿顺势从床沿滑下,贺秋停用脚尖去勾地上的拖鞋,可身子刚一前倾,便有一股蛮力缠上腰身,将他揽回温暖的被窝。
“别动。”
贺秋停低下头,看见陆瞬横在他腰间的手臂,听见带着睡意的鼻音从背后响起,“你脚上缝着针呢,别乱动,伤口容易裂开。”
贺秋停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脚上的疼,视线落在两只裹得像粽子似的脚上,昨天晚上那些歇斯底里的场面在脑海若有似无地浮现出来。
很激烈,却并不那么清晰,好像已经和他隔了很远的距离。
贺秋停忽然觉得夜晚是个好东西。
它总是能不声不响地磨平很多棱角,将那些刺眼的、锋利的、残忍的一幕幕和现实划分出一道柔和的界限。
如果没人说,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明昨天晚上,他还跟个疯子似的踩着满地的玻璃碴子,满屋子找东西砸。
躁期的亢奋让他越砸越兴奋,砸得红了眼,越发泄越膨胀,整个人优越得不得了,感觉这天地之间都没有地方能容得下自己,感觉自己比这宇宙还要大。
可到头来呢,到头来还是和陆瞬挤在一个热乎乎的被窝里,被人用手臂紧紧箍在怀里睡了一晚,也没什么脾气。
他不得不承认,这种肌肤相贴的温暖,的确可以治愈很多看不见的伤痕。
贺秋停垂眸,轻轻抚摸了一下陆瞬的手背,说话语气还是一贯冷淡,“松开,我要上厕所。”
“我抱你去!”
陆瞬一阵风似的,说话间已经翻身下床,站在贺秋停床前俯下身,就要把人打横抱起,脸上还带着美滋滋的笑。
他和贺秋停身高相当,人太高往往是不好抱的,但是昨天他实践了很多次,抱着贺秋停来来回回地跑,抱出自信来了,都没怎么起范,只随意地一抱!
没抱动。
一股分明的对抗力道从怀里传来。
贺秋停使着力气,身子微微后仰,“不。”
“怎么了?”陆瞬疑惑。
“别扭。”贺秋停直白道。
“哪里别扭了?”
贺秋停蹙了蹙眉,“这样被你抱,看起来特别…特别…”
贺秋停一时间想不出具体的形容,“总之别扭。”
“那我背你,背总行了吧。”陆瞬背对他蹲下身,“来,趴上来。”
宽厚结实的后背在面前铺展,贺秋停盯了一会儿,喉结上下滚了滚,依旧没动。
“不是,背也别扭啊?”陆瞬破防,没正形地调侃他一句,“贺总,你再憋一会儿要尿裤子了。”
贺秋停拽着陆瞬的胳膊借力站起来,用脚尖虚点着地面,颤巍巍的,口吻倒是硬,“你扶我。”
他紧绷着身体,踮着脚往前挪,身子左摇右晃找不到平衡。
陆瞬看着他,无奈地弯了弯唇角,用手臂擎住了他的大半重量,配合那缓慢移动的步子往卫生间走。
陆瞬心里是开心的。
贺秋停病得最重的那些日子里,时常处于一种麻木状态,像是任人摆布的木偶,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接受,被抱来抱去的时候,也只是安静地垂着眼不说话。
如今,他能有力气反抗,有精气神拒绝和挑剔,甚至说话的语气里带上几分鲜活的粗鲁,这些都是天大的好事。
两个人一步一步地磨蹭着,短短几步路走了老半天。
直到被妥善地安置在马桶上,贺秋停绷紧的肩膀才略微松了松,慢慢地舒出一口气。
一口气刚落下,就见陆瞬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搭在了他的睡裤边缘,作势就要往下拉。
“嘶…”贺秋停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抬起眼睛看那不怀好意的人,眸色微沉,“我手没伤。”
陆瞬的动作跟着顿住,对上贺秋停严肃的注视,眼底漫开一点笑意,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
“行。”他后退半步,还是一副不太正经地模样,亮着双眼睛盯着马桶上的人,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那贺总自己来,贺总自己脱裤子。”
贺秋停瞪他一眼,“出去。”
陆瞬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那你上完了叫我,我就在外面。”
玻璃门被轻轻带上。
贺秋停看着那扇门,放松下来,感觉空气里、方才陆瞬站着的位置还萦绕着令人安心的暖意,一刻不离地包裹着他。
那是一种很奢侈的感受。
类似…幸福。
“陆瞬。”
贺秋停罕见地没有逞强,上完厕所后穿好裤子,没一个人往外走,等着陆瞬来扶他。
被人搀扶着走到水池边,洗手,洗脸,刷牙。
站到脚尖实在是麻了,往外走的时候僵得站不稳,脚掌就要着地的时候,陆瞬趁他没防备,见缝插针就是一个横抱,把人抱起来就往卧室走。
“你…”贺秋停轻微挣扎,“你给我放下。”
“哎呀贺秋停,咱俩在家呢,你哪来那么多包袱,谁看你啊,再说公主抱怎么了?”陆瞬流氓似地低头亲了一口,“做公主不好吗。”
这话差点把贺秋停恶心死,别扭了老半天,皱着眉吐出一个“滚”字,轻声细语的,倒像是打情骂俏,陆瞬被骂得那叫一个开心,把人放到床上,仗着对方受了伤不能反抗,又亲又蹭,好半天才起身。
贺秋停的皮肤太薄。
陆瞬每次亲完都会感慨一番,尤其是脖子,真的太容易留下痕迹。
明明没怎么用力,就红得起了痧。
他自识理亏,赶在贺秋停没发现草莓之前从房间里退了出去,钻进厨房做早餐。
刚一进厨房,系统就传来声音。
【目前修复进度95%,且突破修复屏障,目前进入终极修复阶段,需要宿主完成5个关键任务,分别对应5点修复值。】
陆瞬把荷包蛋打进锅里,侧了侧头,“什么任务?”
【小统不会透露,但小统对宿主有信心一定可以顺利完成。】
陆瞬: ???
“你不告诉我什么任务,你有个屁的信心?”
【小统相信爱情的力量~~~】
【小统提前祝宿主和秋停长长久久,甜甜蜜蜜,福寿安康,早生贵子…】
系统一点儿提示也不给,只是一味嘴甜。
“停。”陆瞬嫌他闹腾,“我俩生不出来贵子。”
【噢,那是很遗憾呢,宿主想不想体验一下小统新研制出的新病症:假孕,感受一下孕育小生命的魅力?】
【或者让你的爱人贺秋停体验一下?】
系统说完后竖着小耳朵等了半天,等来陆瞬一句骂。
“滚一边子去。”
系统乖乖滚了,只留陆瞬在厨房里一边榨果汁一边思考。
到底是什么任务?
他完全没有头绪。
贺秋停因为受伤请了半个月修养假,把紧要的会议都安排到了线上,只是不得不穿着高领的衣服,去遮那脖子上的吻痕。
陆瞬比他更忙,他的CL基金正重仓押注了一次央行的政策转向,一面需要二十四小时紧盯全球债市的波动,另一面又要兼顾家里。
陆自海不知道又作什么妖,前一阵子出院后忽然信起佛来,每天吃素,还大老远跑到山上清修,口口声声说是看开了,要出家。
倒也没人拦着他,可他手头上还有一堆没有理清的烂账,引得几家合伙人找不到他,就成日叨扰陈伶。
从前家里有什么事都是陆昭去扛,陆瞬一直置身事外,潇潇洒洒许多年。如今陆昭经历过一次开颅手术,虽然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自理,但还处在一个长期恢复的阶段。
程艺多次打电话给他,让他懂事一点,家里遇到大事小事都自己解决,遇到什么让人开心的好事,再打电话给他哥分享。
其实就算她不说,陆瞬也明白,自己应当取代陆昭成为这个家的后盾,处理好一切,保护好家人。
不过,他现在的家人,多了一个贺秋停。
两边都是家。
陆瞬格外珍视他与贺秋停的小家。
趁着贺秋停在家开视频会,他开车去了一趟贺秋停前两天砸毁的别墅。
保洁阿姨已经收拾妥当后离开。
别墅里很干净,除了墙上沾满了大面积的红酒酒渍外,没有留下别的痕迹。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阳光暖洋洋地洒满客厅,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陆瞬在房间里走了走,没有细算,只是粗略估计了一下,贺秋停那一晚,差不多砸掉了一个亿。
他送给贺秋停的那些拍品瓷器,个个七位数起步,还有那些藏酒和杯具,无一幸免。
在找阿姨清理之前,陆瞬来看过一次。
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只觉得心疼,倒不是心疼这些物件,仅仅是心疼贺秋停。
特别是看到地上那些模糊拖曳的血痕,心脏疼得一抽一抽的,让他半天没直起腰,他无法想象贺秋停当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这么痛苦的时候,自己竟然都没在他身边,陆瞬越想心越痛。
他走到客厅沙发坐下,茶几上铺着一张白纸,上面是熟悉的瓷片。
是贺秋停父亲最喜欢的那个瓷瓶。
这小瓶子也算是命途多舛,碎了两次。
午后阳光正好,从窗外照进来,温柔地落在陆瞬的侧脸。
在与贺秋停有关的事物上,他一直都很有耐心,低着头,用和上次同样的方式,用胶水将那些碎片再度粘合在一起。
瓷瓶上满是裂痕和缺口,显得沧桑而残缺,却在拼合过后依然完整地立在桌子上,在阳光下焕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独特生命力。
陆瞬指尖渗着血,轻轻抚过那一处又一处的残缺,忽然觉得,这瓶子像极了贺秋停。
美好过,破碎过,疼痛过。
也被重新拼凑过。
如今依然鲜活地立在那里。
好。
还好。
还好,就很好。
第79章 星空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陆瞬应酬回家,衣服都没换,便径直走进书房找贺秋停。
“贺秋停!”
他俯下身将人圈在怀里,心血来潮似地提议,“走啊,带你去看星星。”
外面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贺秋停合上笔记本电脑,抬眸打量了一下倚在桌沿上的人,“喝了多少这是?”
“没喝,特意没喝。”陆瞬笑着凑到他跟前,哈了口气,顺势撬开贺秋停的嘴唇亲了起来,占便宜没够,“…你检查检查…唔…没骗你吧。”
贺秋停淡淡地把那张脸从眼前推走,身子向后撤了撤,看着他,“陆瞬,这种天气,看不见星星,要干什么直接说。”
“能看见。”陆瞬斩钉截铁,语气里带了一丝恳求,“你就跟我走呗,好不好,你就信我这一次。”
他的样子太郑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贺秋停也不好再推脱,半晌后点头应允。
贺秋停脚伤未愈,这两天在家行动全靠轮椅,陆瞬找来条厚毯子将他的膝头盖得严严实实,才推着他出门,坐上车。
车子穿过雨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平稳行驶,远处的天黑漆漆的,一丝光都没有,让人的心绪也不由得往下沉。
陆瞬却显得格外亢奋,手指尖跟随着车里的音乐节奏,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车子开了一会儿,贺秋停心中已然明镜。
这方向,是通往他别墅的方向。
贺秋停对那个被自己砸得遍地狼籍的家,有着本能的恐惧。
他心里清楚,陆瞬肯带他回来,必定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当。
依照陆瞬的能力,的确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他的家恢复原样。
破损的墙面会用最好的材料修复如初,空荡的酒柜会再度被名酒填满,置物架上会摆上更贵的古董瓷器,所有的裂痕和碎片都会消失不见,恢复成无懈可击的完美状态。
可这一切在贺秋停看来,都是欲盖弥彰。
记忆不会消失,痕迹无法从根本上遮掩,就像是一个地方死了人,尸体被清理得再干净,住进去的人也会心存芥蒂。
陆瞬透过后视镜偷偷瞄了一眼,看见贺秋停落在臂托上的手微微抓紧,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手,切了个舒缓的、贺秋停爱听的纯音乐。
一路上,贺秋停都没怎么说话。
车子停在别墅门口时,雨刚好停了。
陆瞬从后备箱取出轮椅,扶着贺秋停坐上去,把人推到家门口。
“准备好了吗,贺秋停?”
他神秘兮兮地道出一句后,从身后伸过手来,温热的掌心覆上贺秋停的双眼。
世界暗了下去。
贺秋停屏住呼吸,睫毛在陆瞬温热的掌心扑簌,喉结因紧张而微微滚动。
眼睛看不见,身体的其他感官就变得愈加敏感。他听见门轴转动的轻响,鞋底和轮椅相继碾过地面,甚至能听见陆瞬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万籁俱寂中,遮在眼前的那只手蓦地松开了。
贺秋停眼睫一颤,睁眼的瞬间,怔住了。
预想中灯火通明的景象没有出现,记忆里悬挂在棚顶的水晶灯不见了,整个客厅都浸泡在一片深邃幽暗的暗蓝色里。
那是宇宙的蓝。
他仰起脸。
天花板已经完全被改造,成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星空穹顶,一条由无数光点汇聚成的银河灯带横跨了整个天穹,从门口一直蔓延到通往二层的楼梯深处。
那些星辰闪烁得并不呆板,每一颗都活生生的。
有些拥挤在银河里发着光,有些散落出来,顺着墙壁滑下,几乎要掉落到地上。
星星们长得都不一样,大小不一,光泽各异,忽明又忽暗,像是在呼吸。
贺秋停眯起眼眸,情不自禁地推着轮椅往前滑动了几步,幽光笼罩着他,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的思绪也跟着那些星星飘到了太空上。
“这是…”他声音很轻,却万般笃定,“星空。”
啪。
陆瞬抬起手,按下开关。
在氛围灯的基础上,更加明亮的灯光亮起。
房间的轮廓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贺秋停眼眸深处无声地一颤。
顷刻间,他看清了顶棚,也看清了墙壁。
那些在宇宙里辉映闪烁的星辰,在充足的光线下,露出了它们真实的面貌。
那不是画上去的星星。
也不是设计师的重工雕琢。
穹顶和墙壁上,在透明的材质之下,封存着数不尽的碎片。
那些带着清冷釉光的瓷片,那些棱角分明折射着光辉的玻璃和水晶,不是别的,正是贺秋停那天晚上亲手砸碎的一切。
那些疯狂和不堪的证据,既没有被丢弃,也没有被掩盖,他们被一枚枚拾起来,被精心镶嵌成这一片独一无二的星空。
墙壁上,被他泼洒的红酒酒渍泛着浅淡的粉色,在灯光下鬼使神差地成了这片宇宙里最为浓郁的一抹星云。
贺秋停看着,说不出话。
陆瞬站在他身侧,偷偷瞥了一眼,看见有人悄悄红了眼眶。
贺秋停把头转向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字有些吃力,“你为什么留下它们…”
陆瞬静了片刻,将视线从贺秋停脸上移开,望着那些闪烁着光芒的碎片,“因为那是你的一部分。”
“我接住了,贺秋停。”几个字说得很轻,却尤有千斤重,“一片都没掉到地上。”
陆瞬在他身前蹲下,抬起头来仰视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贺秋停,我接受你的一切,包括这些碎片,它们可以永远存在。”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声音沉静有力,不容置疑。
贺秋停怔怔地望着他,或许能明白,但又不那么明白,但还是在陆瞬近乎虔诚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陆瞬站起身,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
“我最近在看天文书。”陆瞬说,“我学到的一个词,叫做超行星爆发。”
“超新星。”贺秋停低声纠正。
“哦对,超新星爆发。”
当一颗恒星的死亡,会在剧烈的爆发中照亮整个宇宙,并在这个过程中孕育新的生命。
没有破碎,就没有新生。
陆瞬赋予了这些碎片新的含义,他希望贺秋停明白,那一晚的失控不过是他个人宇宙中的一场超新星爆发。
他在爆发后诞生了新的自我。
而这些碎片,都成了最珍贵的纪念。
轮椅穿过客厅,转入走廊,两侧的置物架上重新摆好了装饰物,不再是从前陆瞬钟爱的那些瓷器。
每一个展位,都摆放着一块陨石。
那是真正恒星爆发时留下的碎片。
贺秋停喉咙一阵酸胀,眼眶发烫。
患了双相后,他比从前脆弱很多,很多情绪藏不住,刚一走心就生理性地想要落泪。
这么多年,他一直痴迷于陨石,偷偷关注着每场拍卖会的拍品和动态,却从来不舍得在自己的爱好上花钱。
书房桌上摆放着的那块价值七万的陨石,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的纵容。
而现在,他拥有了许许多多的漂亮石头。
贺秋停的目光在那些陨石上缓缓移动,呢喃出声,“太奢侈了…”
“秋停,你喜欢吗?”陆瞬在他身后问。
贺秋停的脸上泛起一丝被看穿心事的赧然,点点头,可一开口还是理性得夸张,“喜欢,但是太奢侈了,这种东西,价格太虚高了,的确不如瓷器保值。”
“价格只是数字。”陆瞬的语气轻飘飘的,“只要你开心,就是物超所值。”
贺秋停微笑一下,沉默了许久,才轻轻拉了拉旁边人的手,“陆瞬,谢谢。”
【叮—】
系统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完成关键任务——帮助贺秋停与过去创伤和解,加1分】
【目前修复进度96%】
【待完成任务4个,请宿主再接再厉】
陆瞬愣了一愣,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这番举动竟然会误打误撞地完成系统的任务。
有了这个成功案例的参考,陆瞬不禁有了些眉目,猜想另外的四个任务也或多或少的与贺秋停的心结有关。
可是,贺秋停还能有什么心结呢?
第80章 擦药
贺秋停过了一段相当金贵的日子。
在家养伤的期间,他脚不能沾地,手不能碰水,整日倚在轮椅上满屋子晃荡,哪个屋子光照好他就去哪里晒晒太阳。
挺惬意的。
陆瞬什么活也不准他干,甚至不允许他和月牙玩,非说小猫身上有细菌,容易让他伤口感染,得伤口全面愈合后才能碰。
知道贺秋停爱吃水果,水果便没断过,都是进口鲜切,各式各样的摆好盘,连带叉子一同送到他手边。纸巾,垃圾桶,一样一样全都摆放得恰当好处,让贺秋停伸手就能碰得到。
知道他爱干净,就算待在家里不出门,也要把自己的仪容打理好才能安心地做事,于是陆瞬每天都亲自给他洗头。
调好水温,一点点淋湿头发,再打出蓬松的泡沫,用指腹按摩他的头皮和太阳穴,一圈一圈地揉。
每到这个时候,贺秋停就会舒服地闭上眼,思绪飘远一般全然放松,唇角微微勾起一道小小的弧度,像是被他取悦到了,也像是真的很舒服。
洗头,吹干,梳理,陆瞬一套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洗过几次后,手法越发娴熟,竟然迷上了那洗发水里的茶香。
闻到这味道,就觉得莫名的安心,就能想起贺秋停把湿漉漉的头枕在自己手掌心里,翘着唇角享受的模样。
共感系统带来的舒缓和愉悦,也跟着那些绵密的泡沫,噼里啪啦的在身体里堆积。
陆瞬便知道,这人被自己照顾得很好,起码现在,并没有感到不快乐。
贺秋停的印象里,陆瞬完全就不是体贴周到的那种人,很多时候他们一起外出,他都会觉得这人情商不高,眼力见也欠缺。
而如今,事事都做得这样妥帖细致,倒是给贺秋停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陆瞬却说,这世界上哪有那么迟钝的人,只要愿意花心思,多么细枝末节的都能看得清。如果不愿意留意,摆在明面上的他也能假装看不见。
贺秋停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和过往不同,他已经不会再用严谨的方式去剖析这些行为。
不会再去揣测这行为背后有几分真爱,几分表演,几分目的,再去计算自己未来失去时的落差和风险,然后给自己制定一套方案,去偿还相应的利益。
从前太累了。爱是奢侈品。
如今不同了。
贺秋停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陆瞬给多少,他便收多少。
他被爱着,所以他应得。
等他的病彻底好了,他还能从这个世界上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
他能去看他没看过的美景,吃他没吃过的美食,再认识多一些的朋友…
…
贺秋停躺在床上发呆,足底传来一阵凉意,让他恍然回过神,脚趾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房间里亮着暖光的小灯,他刚拆了线的脚,正被陆瞬小心翼翼地托在膝头的枕头上。
“疼了?”陆瞬上药的动作立刻停住,抬眼望过来。
贺秋停摇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要不我自己来吧。”
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被陆瞬一把按了回去,“你看不清楚,躺好,我马上好了,跟你亲男朋友还客气什么啊!”
贺秋停噎了一下,心里想说,我没客气,你倒是不客气,擦个药擦了快二十分钟了,到底在摆弄什么。
“你别着急,我第一次干这个活,我得研究研究…”陆瞬念叨着,将目光又转回贺秋停的那只脚上,专注起来。
拆线后的伤口泛着红,缝针的痕迹像是一条蜈蚣,盘踞在他苍白的脚踝和足弓之间。
“真不疼吗?”
陆瞬近距离观察,棉签蘸着碘伏,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力度,沿着那缝线的痕迹一道一道缓慢涂抹,“肿着呢还,红得吓人。”
贺秋停就没见过有人这么擦碘伏。
在那画画呢吗?还描上图了!
“我不疼,不疼,你快点。”贺秋停语气多了一丝不耐,很罕见地收敛了温柔样子。
陆瞬“哦”了一声,转身拧开药膏,这回没再用任何工具,而是把那药膏挤在了自己的指腹上。
温热的指尖带着冰凉的药膏,触碰那道红肿的疤,两个人都几不可察地颤了一瞬。
太细腻,太敏感了。
药膏被体温缓缓融化,在一圈一圈的涂抹中渗透进皮肤,无端地让空气变得有些滚烫。
有力的拇指按过足弓紧绷的筋膜,在那道疤痕周围反复按揉放松,不像是简单的涂药,更像是一种微妙的安抚和引诱。
贺秋停靠在床头,呼吸渐渐变得深长。
他闭上眼,一阵细微的战栗密密麻麻地窜起。
太异样了。
脚踝在陆瞬的掌心微微发热,贺秋停终于忍耐不住,猛地把脚一抽,“起开,涂个药跟绣花一样,我自己来。”
贺秋停接手过来,只三两下就涂抹包扎利落,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准备睡觉。
他这一阵子每天都按时服药,坚持早睡,打算等脚伤好了就去找杨泽复查。
药效起得很快,不过半个小时,贺秋停就陷入了半人机的状态,思维迟缓下去。
朦朦胧胧之中,有人俯下身来亲他,亲得很轻,很小心,他没力气回应,只是软绵绵地嗯了一声。
贺秋停是在凌晨忽然惊醒的。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是他和奶奶曾经住的那栋老楼,楼道的墙壁上泼满了红色的油漆,写满了恐吓和咒骂,数不尽的还债字眼。
他想起家里的奶奶,便疯了一样往楼上跑,却陷入了诡异的循环。
每一层都躺着一具尸体,浸在血泊中,面朝着他,死死盯住他的脸。
有时是贺继云,有时是卢清,居然还有他自己。
贺秋停在睡梦中惊喘一声,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的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极度的恐慌下,手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抖。
“秋停?”陆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很清晰,“不舒服?”
“做梦了…”贺秋停喘息着,脑海里,那些梦境的细节被一层层冲刷去,逐渐模糊。
相比梦境,陆瞬的拥抱是具体的。
贺秋停被他从背后搂进怀里,用下巴蹭他的发顶,“没事,我在呢,贺秋停,别怕了。”
…
陆瞬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异样。
贺秋停很快察觉了。
那不是从睡梦初醒的沙哑鼻音,清晰又理智,他根本没睡。
大概是一种在长久的亲密关系里才能养成的默契。
贺秋停什么也没多问,却十分笃定,陆瞬心里藏着什么事。
他没了睡意,安静地侧躺着,听着身边人极其轻微地调整着姿势,克制着呼吸,辗转反侧许久,还没有静下来。
“怎么了,有心事?”
贺秋停清醒的声音响起时,陆瞬的身子微微一僵。
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陆瞬低声开口,“没,就是忽然很感慨,这一年,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好像把别人十年二十年要经历的事都走完了。”
顿了顿,他说,“贺秋停,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贺秋停略微松了口气,转过身,手臂自然地环过陆瞬的肩膀,“行了,两点多了,别想太多,我们现在就很好。”
“陆瞬,能遇到你,我很知足了。”
陆瞬在昏暗中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眉眼,眸色却沉了又沉。
感慨是真的,但他失眠的根源并非如此。
他的心事,是贺秋停的生日。
陆瞬计划在贺秋停生日那天求婚。
顶级蓝钻打造的婚戒和袖扣,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保险柜里。
场地已经就位,所有浪漫的布置都已然就绪,陆瞬却忽然慌张起来。
说来也是巧,在贺秋停生日到来之前,他重仓押注的那一场政策变动会尘埃落定。
美联储预计降息。
和普通人闭眼买涨不同,他一边押注十年期的国债会涨,一边押注两年期涨不动,又大手笔卖了一批利率波动率的期权,利用市场融资。
通过缜密的计算后,形成了一套攻守兼备的战略,不管市场以哪种方式降息,他都能盈利。
如果一切合乎预期,那这场胜利会比任何钻戒和承诺都更有分量,他会如愿攀升到商圈食物链的最顶端,然后向贺秋停求婚。
陆瞬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无论是模型算法,战略眼光,他都倍感优越。
在他眼里,钱是数字,而且是听话的数字,杠杆是工具,而他自己,是会用工具的聪明人。
从上大学开始,他就懂得能借助工具去撬动各种数字,玩转数字,让这些数字乖乖臣服于自己。
犯过错,吃过亏,却从未怀疑过自己。
唯独这一次,心底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和动摇。
这感觉来得毫无缘由,更像是一种直觉的预警,搅得他心神不宁,特别是当他躺在贺秋停身边,那阵不安就愈加清晰。
贺秋停说,他们现在已经很好了。
是啊,很好了。
或许正是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让陆瞬对自己游走的危险边缘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感到意外。
一个追求刺激,从不避险的人,如今竟然会因为自己的决策感到害怕,怕金融杠杆加得太高,怕出现纰漏,最怕的,还是失去眼前的安稳。
但是,怕,就会落于下风。
陆瞬在黑暗里叹了口气。
理智和欲望无声地撕扯斗争,最后还是不想把杠杆降到可控范围。
他习惯了高风险高回报的刺激,自认为算好时机,布局周密,做了万全的准备,便一丝一毫都不愿退让。这无关于金钱,而是刻进他骨子里的习惯和本能。
习惯性的贪婪,本能的自大。
作者有话要说:
陆: 别担心我,我不会爆仓,我只是需要被教育[狗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