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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无尽冬你真要娶周知意?

    车轮不知疲倦地碾过冻硬的官道,单调的“咯噔”声数日来一直没有停过响动。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加上心绪的沉重压抑,让本就大病初愈的崔韫枝疲惫不堪。她裹着狐裘,蜷在颠簸的车厢角落里,意识昏沉,在半梦半醒间浮沉。

    “赵大人!您就行行好吧!殿下身子才刚好些,这连日赶路,人都快散架了!总得找个地方歇歇脚,让殿下缓缓吧?”

    禾生压低了却难掩焦急的声音,透过车帘缝隙钻了进来,带着恳求。

    外面是赵昱那毫无转圜余地的回应:“少主有令,需尽快护殿下抵达接应点。此时歇息,误了行程,恐生变故。”

    “可殿下脸色一直不好……”

    “禾生。”崔韫枝被他们的争执彻底唤醒,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沙哑,“我没事,不必争执。”

    她微微坐直身体,掀开一点车帘缝隙。

    刺骨的寒风立刻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

    赵昱策马在车旁,娃娃脸在寒风中冻得微红,眼神却不见丝毫疲倦,直视前方。

    见崔韫枝醒了,赵昱侧过头,抱拳一礼,语气依旧恭敬,他解释道:“殿下恕罪。非是属下不通情理。实在是情况不容生变。”

    “一则,近来时局瞬息万变,昆戈各部异动频频,河东、河北亦有流寇作乱,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未知的风险。二则,初冬时节,天象难测,若遇大雪封路,困于荒野,后果不堪设想。唯有尽快赶至与大陈州府接应之处,方能确保殿下万全。届时,殿下自可安心休养。”

    崔韫枝望着他紧绷的侧脸,也明白他的不容易。

    确实,多停歇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这个道理大家其实都懂。

    她轻轻点头,声音疲惫却平静:“赵大人思虑周全。我明白的,无妨,你们行你们的便是。”

    禾生愤愤不平地瞪了赵昱一眼,又心疼地看着崔韫枝苍白憔悴的脸,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抱怨道:“殿下,这哪儿像是送行啊?说是押送……关押犯人还差不多!连歇口气都不让……”

    崔韫枝微微摇头,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禾生气得发抖的手背,低声道:“好了,禾生。赵大人说得对。如今这天下,处处烽烟,流民遍地。若真因我们贪图一时安逸而误了时机,遭遇流寇或被困风雪,那才是真的对不住这些护卫的性命,也辜负了……也辜负了沈少主的安排。大局为重吧。”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禾生看着自家殿下强撑的样子,眼圈一红,只得咽下满腹委屈,默默坐到崔韫枝身边,轻轻帮她揉捏着因久坐而酸痛的肩颈。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疾驰,车轮滚滚,碾碎了崔韫枝本就微弱的精力。她昏昏沉沉,意识再次模糊,只感觉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不断晃动,仿佛飘荡在无边的苦海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地一阵剧烈的颠簸,伴随着外面骤然爆发的、比寒风更刺耳的嘈杂声浪,将崔韫枝彻底惊醒。

    那不是士兵的呵斥,不是战马的嘶鸣,而是无数绝望、凄厉、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哭喊、咒骂声交织成的声网。

    “怎么回事?!”崔韫枝心头一紧,猛地掀开车帘。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

    液都仿佛凝固了。

    这哪里还是官道?这分明是通往地狱的黄泉路!

    目光所及之处,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群在死亡线上挣扎蠕动的枯骨。

    道路两旁,田野里,荒坡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灾民。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食物的疯狂渴望和对死亡的麻木恐惧。

    路边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有的已经冻僵发黑,有的则被野狗和饥肠辘辘的同类撕扯得残缺不全,露出森森白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几个枯槁如柴的孩子,像老鼠一样蜷缩在路边的沟渠里,拼命扒拉着冻土,寻找着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草根、树皮,甚至……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排泄物。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早已没了声息的婴孩,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更远处,依稀可见升腾的黑烟,那是被洗劫焚烧的村落残骸。

    燕州城外那些等待入城的流民,与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相比,竟显得像是秩序尚存的净土。

    崔韫枝被这人间惨剧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胃里翻江倒海,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一群饿红了眼的灾民看到了这队装备精良、马匹肥壮的队伍,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瞬间爆发出疯狂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朝着马车冲了过来!

    他们眼中没有理智,只有对食物和活下去最原始、最野蛮的渴望。

    “食物!有马!抢啊——!”

    “贵人!贵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孩子要饿死了!求求你们!”

    护卫的亲兵们立刻呈防备状态,刀剑瞬间出鞘,寒光闪闪。

    “拦住他们!不许靠近!”赵昱厉声喝道。

    他身边的亲兵毫不犹豫,扬起手中的马鞭,朝着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灾民狠狠抽去。

    “啪!啪!”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但这并不能阻止后面更多陷入疯狂的灾民!他们如同潮水般涌来,有人甚至试图去抓扯马腿,抢夺马背上的行囊。

    混乱中,一个骨瘦如柴、双目赤红的汉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尖刀,嚎叫着扑向一个试图驱赶他的亲兵。

    那亲兵眼神一厉,手中锋利的腰刀已然举起,眼看就要朝着那汉子毫无防备的脖颈劈砍下去。

    “住手——不要、不要杀他们。”

    崔韫枝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混乱的喧嚣。

    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看着那即将发生的血腥一幕,心脏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那是她的子民啊。

    是大陈的子民。

    就算国破家亡,流离失所,那也是她崔氏皇族治下的子民。

    他们不是敌人,他们只是被饥饿和绝望逼疯的可怜人。

    赵昱闻声,猛地回头看向崔韫枝。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决绝,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他并未下令停手,只是对着混乱的场面再次厉喝:

    “不要纠缠!驱散即可!保护马车,全速前进!冲过去!!”

    他不再看那些哀嚎的灾民,一夹马腹,率先策马前冲。

    护卫们得到命令,也收起了杀意,只是用刀鞘、马鞭和战马的冲撞力,粗暴地将挡路的灾民推开、撞倒,硬生生在汹涌绝望的人潮中,开辟出一条血腥而冷酷的道路。

    马车在亲兵的保护下,如同狂暴海洋中的一叶孤舟,剧烈地颠簸着,碾过冻土,也碾过那些被撞倒、来不及躲闪的躯体边缘。

    车轮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泥泞、雪水和暗红的痕迹。

    崔韫枝被巨大的惯性甩回车厢内,她死死抓住窗框,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缝隙,最后看到的,是无数双在尘土和绝望中伸向马车的手,是那些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面孔,是倒在地上无助呻吟的身影,是这片被战乱和饥荒彻底撕裂、吞噬的故土山河。

    她瘫软在座位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

    *

    殷州太守慌忙带人前来接应。

    他长什么样子,崔韫枝其实大记不清,她的全副身心都在城外那一幕幕惨剧上。

    崔韫枝神思恍惚,被搀扶着进了殷州府邸。

    府内景象与官道炼狱截然不同,管弦丝乐袅袅,绫罗锦缎耀目,一派歌舞升平。

    太守堆着笑,已然为崔韫枝设好了接风宴。

    崔韫枝刚踏入府门,一股浓腻的脂粉香气猛地钻入鼻腔。

    少女脸色骤变,胃里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对着光洁如镜的地面大吐特吐起来,直吐得撕心裂肺,几乎脱力。

    见那刺史吓得脸色苍白,还要上前,赵昱眉头紧锁,一止住了他的动作:“不必铺张,这宴席便撤了吧,殿下连日劳顿,急需静养。”

    太守脸上笑容一僵,连声应“是”,不敢再多言,急忙引路,将一行人带到早已备好的寝殿。

    寝殿陈设极尽奢华,竟然远胜沈照山的节度使府。

    崔韫枝目光扫过那些晃眼的金玉器物,一股刺骨的寒意却从心底窜起。

    那些东西金灿灿、明晃晃、甜腻腻,崔韫枝却一点儿都没有高兴起来。

    她实在倦极,任由禾生搀扶着褪去外袍,躺倒在柔软得惊人的锦衾之中。

    禾生放下重重帷幔,悄声退下。

    殿内死寂,唯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奢华寝殿的暖意驱不散骨髓里的冰寒。崔韫枝闭上眼,身体却像仍在颠簸的马车上,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

    车轮单调的“咯噔”声顽固地在耳边回响,渐渐扭曲、放大,变成了无数枯手抓挠车壁的“沙沙”声,变成了鞭子抽打皮肉的脆响,最终化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碾轧之声。

    眼前光影晃动。琉璃花灯的光晕扭曲着,滚做华彩一片。

    崔韫枝实在是太累了,这熏香中又有安神的东西在,于是尽管思绪纷乱,她仍然困得睁不开眼睛,一闭眼,睡了过去。

    只是噩梦连连。

    *

    沈照山独自坐在崔韫枝曾住过的别院石阶上。初冬的寒意浸透了石阶,也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浑然不觉。

    他手中握着一柄未成形的木剑,小刀在木头上缓慢而专注地移动着,削下一片片薄薄的、带着清香的木屑。

    木剑的雏形已隐约可见,剑身流畅,带着某种执拗的专注。然而,他的眼神却空荡荡的,全然不在眼前的剑上。

    刀锋一滑,没有预兆地切进了他握木的左手指腹。

    尖锐的刺痛感迟了一瞬才传导到麻木的神经。鲜血立刻涌了出来,先是一滴、两滴,然后渐渐多了起来,顺着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石阶和手中的木料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沈照山只是动作顿了一下,眉头都未曾皱起。

    他仿佛感觉不到那痛楚,也看不到那鲜血,只是将刀锋移开染血的位置,又继续沿着木纹刻削下去,仿佛刚才的意外从未发生。血珠随着他的动作被甩落,在灰白的石阶上留下点点印记。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朱红衣袂翻动的细微声响。明宴光人未到,那股常年浸染药草的清苦气息已先飘了过来。

    “哎呀!”明宴光一眼瞥见沈照山手上淋漓的鲜血,惊叫一声,快步上前,“你这是……”他习惯性地伸手想去查看病患的伤口。

    然而,沈照山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到来和惊呼毫无反应,只是继续着手下刻削的动作,只是那动作显得越发滞涩,刀锋在木头上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乱痕。

    明宴光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染血的手指和那柄渐显扭曲的木剑,皱了皱眉,没急着处理伤口,反而轻轻“啧”了一声,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几块废料,忽然开口:“这木剑……倒是很多年没见人削过了。上一次见,还是你爹在时,他一个习武的,非要和我一个学医的比削剑,可恶得很。”

    沈照山握刀的手猛地一顿,刀尖在木头上戳出一个深坑。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那层空洞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

    、猝不及防的茫然。

    沈照山看着明宴光,嘴唇微动,半晌,才极其低哑地吐出几个字:“……我削得没他好。”

    明宴光低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堆形态各异、却都宣告失败的废木料上——有的只粗粗有个剑柄的轮廓,有的剑身从中断裂,有的则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带着点了然和无奈:“心都不静,悬在半空里,手下怎么能稳?又怎么能削出好剑?”

    沈照山沉默着,没有回答。他重新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和手中那柄已然走形的木剑,仿佛那上面承载着千钧重负。

    指腹的伤口因为方才的用力再次渗出更多的血,沿着木头的纹理缓慢地蜿蜒。

    就在明宴光以为他会继续沉默下去,准备再次开口劝他先处理伤口时——

    沈照山握着的半成品木剑毫无征兆地一翻!

    手腕灵巧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竟在极小的幅度内挽出一个凌厉而迅疾的剑花,那粗糙的、带着新鲜木刺和未干血迹的剑尖,带着破空的风声,倏地直指明宴光的咽喉。

    明宴光瞳孔骤缩,呼吸瞬间停滞。他离得太近,那木剑尖几乎要贴上他颈间跳动的脉搏。凌厉的剑意和木头的毛躁感同时袭来,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下一刻,沈照山脸上冷冰冰的表情褪去。

    他忽然像个恶作剧得逞又觉无趣的顽童般,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一丝自嘲,还有更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晦暗。

    他手腕一松,沾血的木剑便“啪嗒”一声被随意扔在脚边,混入那堆宣告失败的废料之中。

    “这把刻不成。”他声音平淡,仿佛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和此刻扔剑的动作都只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

    明宴光这才猛地喘过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后退了小半步,用力按了按自己狂跳的心口,没好气地瞪着沈照山,声音都带着后怕的微颤:“吓死人不偿命!你这手……还刻?刻什么刻!暴殄天物!等着!”

    他转身快步走进屋内,很快提了个小巧的药箱出来。

    他重新蹲在沈照山面前,这次动作带上了点不由分说的力道,一把抓过沈照山受伤的手。

    明宴光动作麻利地洒上止血的药粉,再用干净的白布条一圈圈仔细缠好。

    整个过程,沈照山一声未吭,目光越过明宴光的肩膀,落在那堆废弃的木料上,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灵魂又飘向了不知名的所在。

    鲜血很快在洁白的布条上洇开一小块刺目的暗红。

    明宴光仔细打好最后一个结,才似不经意地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怎么这么急?非赶在这寒风里里把人送走?等明年开了春,路好走些,天气暖些,不好吗?”

    沈照山眼睫微动,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些废木上。

    石阶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凝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回了一句:“谁知道明年春天……又是个什么景况呢?”

    明宴光手下包扎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话里的意思,他懂。昆戈异动,流寇四起,这北境的冬天太长,变数也太多。

    况且阿那库什汗是真的想杀了她。

    将那样一个身份敏感、又大病初愈的娇弱女子留在风暴中心的燕州,确实夜长梦多。

    寂静再次笼罩了小院,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明宴光收拾好药箱,却没有起身离开。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空寂的厢房,最终落在窗棂上——那里,悬挂着一串早已干枯、褪尽颜色的花草。

    那是崔韫枝不知何时随手系上的,如今在冷风中瑟瑟摇曳,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落。

    “那……”明宴光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周家那姑娘的事……你真要应下?”

    沈照山像是被这话刺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那点残余的、近乎孩童般的茫然终于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讥诮的锐利。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目光扫向明宴光,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

    “那还有假的吗?”他站起,将地上那一堆废木材踢到一边儿去,“她把消息已经传得北郡无人不知了,消息比我的海东青飞得还快,就差没在节度使府门口搭台唱戏了。”

    “不就是为了绝了我反悔的后路吗?”

    他口中的“她”,两人都心知肚明。

    阿那库什。

    明宴光被他止不住的戾气慑住,一时语塞。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顺着沈照山的目光,也望向了那扇空窗。

    窗棂上,那串风干的花草在凛冽的北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几片枯叶终于支撑不住,悄然飘落,无声地坠入冰冷的泥土里。

    天气已经很冷了,明晏光总觉得要下雪。

    第52章 故人面要是还呆在沈照山身边就好了。

    又是长安。

    描金绘彩的廊柱,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飞檐斗拱依旧华美,分明是初冬,太液池的荷叶却绿得实在惹眼,一壁巨大的翡翠。

    然而触目所及,空无一人,连一丝风都没有,死寂像层层厚重的香气,糊住了她的口鼻。那些曾象征无上尊荣的匾额,此刻冰冷地矗立着,巨大而虚假的布景。

    崔韫枝走在这样的长安城里,四周八面的风倒灌而下,让人有些裹足不前。

    忽然,咔嚓一声,死寂被打破。

    无数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身影鬼魅般出现,从宫殿的阴影里,从空旷的广场尽头,如同潮水般向她涌来。

    它们步履蹒跚,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

    崔韫枝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跑!

    脚下的金砖冰冷坚硬,她的绣鞋敲击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巨大的死寂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更添恐慌。

    她拼命奔跑,穿过一道道熟悉的宫门,绕过一根根冰冷的柱子,然而那些身影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她惊恐地回头——那些追逐她的身影,皮肉正在飞速地干瘪、剥落。

    转瞬之间,刚才还挣扎蠕动的灾民,竟化作了一具具森森白骨。

    嶙峋的指骨向前伸着,下颌骨疯狂开合,空洞的眼窝里一片黑暗,发出刺耳的、重叠的、如同骨头摩擦般的尖啸:

    “殿下……殿下……”

    “我们要饿死了……”

    “饿死了……饿死了……”

    那声音汇聚成洪流,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直直刺到她灵魂深处去。

    崔韫枝肝胆俱裂,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奔逃。

    前方,长安城那标志性的、象征着皇权与繁华的层层高楼,在绝望的视线中骤然扭曲、变形。它们不再是坚实的建筑,而是化作了漫天飞舞的、刺目的金银箔片。

    如同雪崩一般,带着令人窒息的华丽与毁灭感,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堵死了她所有的去路。

    没有逃跑的余地了,前是金箔崩雪,后是骷髅追命。

    崔韫枝再次感到窒息,她的胃像是一块儿抹布一样,被拧紧,把最后一点儿空气排了个干净。

    在意识彻底崩溃的刹那,一个名字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带着泣血的绝望和本能般的依赖,冲口而出:

    “沈照山——”

    “沈照山,救我,救我——”

    她拼命地嘶喊,目光穿透纷扬刺目的金银箔片,死死锁住不远处一个模糊却熟悉的背影——他正逆着那片虚假的金银洪流,朝着更深的黑暗走去。

    无论她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喊,那个背影没有丝毫停顿,更不曾回头。他走得那样决绝,仿佛从未听见她的求救,也从未……属于过这片金银堆成的土地。

    崔韫枝看着眼前的身影最后被翩飞的金箔覆盖,消失不见。

    她跌坐在地上。

    “啊——!”

    崔韫枝猛地从锦被中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紧贴在冰凉颤抖的皮肤上。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禾生焦急的声音在耳

    边响起,带着被惊醒的慌乱。

    她显然是守在外间听到了动静,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掀开重重帷幔,扑到床边,用早就洗好的布巾慌乱地擦拭着崔韫枝额上、颈间淋漓的冷汗。

    崔韫枝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她失神的眼睛茫然地聚焦,最终落在眼前轻轻垂落的、薄如蝉翼的鲛绡帷幔上。那轻柔的薄纱在昏暗中微微晃动,像极了梦中那些扑向她的、冰冷破碎的金银箔片。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后怕,混合着梦中那被彻底遗弃的冰冷绝望,如同最冰冷的毒蛇,从心底最深处嘶嘶地钻出,缠绕上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寝殿内无处不在的甜腻熏香,此刻非但没能安抚心神,反而如同梦中那虚假宫殿的气息,混合着官道上尸骸的恶臭,再次猛烈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呃……”胃袋一阵剧烈的抽搐翻搅,崔韫枝猛地捂住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

    禾生立刻察觉,又急又怕:“殿下?”

    “香……”崔韫枝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从牙缝里挤出字,声音虚弱得厉害,“……把香灭了!快!”

    禾生不敢怠慢,慌忙起身,几乎是扑到那缠枝紫香炉旁,手忙脚乱地揭开炉盖,又嫌不够快,干脆用旁边的银簪子将里面燃着的香丸用力戳灭。一股更浓烈但带着焦糊味的烟气腾起,随即迅速消散。

    寝殿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腻终于淡了下去。

    崔韫枝靠在床头,闭着眼,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但身体深处那股冰寒的战栗和胃里的翻江倒海并未完全消失。她在柔软的锦被里呆坐了好一会儿,任由禾生重新绞了热帕子,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脸颊和脖颈。

    禾生一边擦拭,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殿下,方才殷州太守遣人来问安了。赵大人说您歇下了,便没让打扰。太守还说……让您安心在此休养些时日,朝廷那边……已经在派人往这边来了。”

    朝廷派人……崔韫枝眼睫微动,却没有任何欣喜。

    她的思绪依旧混乱地沉浮在方才的噩梦里,沉浮在官道上那片人间炼狱的景象里。

    那些深陷的眼窝,枯枝般的手,倒毙的尸体,还有那车轮碾过冻土边缘时沉闷的触感……最后,是梦中那个在金银雪崩前、在她绝望呼喊中、始终不肯回头的、决绝的背影。

    沈照山……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混乱的心绪。

    现实与梦境重叠,搅得崔韫枝一阵难受。

    一股尖锐的酸涩混合着难以言说的委屈和更深沉的后怕,猛地涌上心头,让她喉头发哽,眼眶瞬间又热了起来。

    她慌忙垂下眼睑,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下丝滑冰凉的锦缎。

    寝殿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尚未完全平息的心跳,在耳边沉重地、一下下地敲击着。

    “禾生,”她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陪我去外面透透气。”

    禾生正在整理熄灭的香炉,闻言动作一顿,脸上露出犹豫:“殿下,您身子还虚着,外面天寒地冻的……”

    “无妨。”崔韫枝打断她,掀开身上沉重的锦被,赤脚踏上冰凉的地砖,那寒意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就在府内或府外附近走走,闷得很。”

    禾生看着她苍白却执拗的脸,终究没再劝阻,默默上前替她披上厚实的狐裘。

    殷州太守得知公主要出门,几乎是立刻小跑着赶了过来,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殿下要出门散心?好好好!下官这就安排!”

    他转身便对下人疾声吩咐:“快!把本官为公主准备的那驾红檀镶宝的暖车备好!用最好的四匹河西骏马!务必让殿下坐得舒坦暖和。”

    不多时,一驾极尽奢华的马车被牵到了阶前。

    车身由名贵的檀木打造,镶嵌着流光溢彩的宝石,车帘是厚重的织金锦缎,四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骏马不耐烦地喷着白气。

    这排场,与记忆中燕州节度使府邸的简朴实用截然不同。

    又想到沈照山了。

    崔韫枝摇摇头,想让自己不去惦念这人,却发现总是徒劳。

    她自嘲一笑,叹了口气。

    燕州最好的马,不会是用来拉车的。

    少女的目光掠过那耀眼的车驾,又仿佛穿透了高耸的府墙,看到了城外官道旁那些在寒风中瑟缩、为一口食物挣扎的枯槁身影。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质问几乎要冲口而出。

    这殷州府库里的金银,这拉车的骏马,为何不能分润城外那些垂死的子民?

    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殿下……”赵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惯有的冷静。他眉头微蹙,看着那过分招摇的车驾,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对太守道:“太守大人,殿下心绪不佳,不宜如此张扬。可否换一乘简朴些的?”

    太守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精心准备这最华贵的车驾本就是为了讨好,被赵昱这样直接驳回,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不敢违逆赵昱,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崔韫枝,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志在必得。

    天下无人不知,柔贞殿下最喜华贵奢靡之物,连喝的茶都要掐尖的嫩叶子,别说是出行这么大的事儿了。

    崔韫枝望着太守那张堆笑的脸,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终究在喉头滚了滚,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移开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疲惫:“赵大人说的是。换一驾吧。”

    太守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与惊诧,但立刻又堆起笑,连声应着,慌忙命人去换了一辆青布围幔、只由一匹马拉着的普通马车。

    车轮碾过殷州城内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崔韫枝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府邸内的富丽堂皇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城内的景象竟是萧瑟一片。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户紧闭,门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寒风中,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避风处,眼神麻木空洞。只有偶尔路过的行人也多是步履匆匆,面带菜色。这座城,似乎所有的生气和财富都集中在了那座奢华的州府之内。

    马车行至一处街角,崔韫枝的目光被一个空置的摊位吸引。那简陋的木架上,一块褪色的布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依稀能辨出“栗子糕”三个模糊的字迹。

    一股熟悉的、带着微甜暖意的记忆涌上心头,那是燕州城里最寻常的滋味。她下意识地轻声道:“停一下。”

    车夫依言勒马。禾生会意,探头对跟在车旁的侍从吩咐:“去问问,可有栗子糕卖?”

    侍从很快回来,脸色为难,隔着车帘回禀:“殿下,那摊主说……这城里的小买卖,已经很久没人做了。买不起料,更……没人买得起。”

    崔韫枝的手指在冰冷的窗框上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回府吧。”

    侍从应声,动作利落地返回。

    马车调转方向。刚行出不远,前方忽然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年纪的小叫花子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踉跄着扑倒在马车前,挡住了去路!

    “贵人!贵人开恩呐!”嘶哑的哭喊声响起,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

    那叫花子匍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对着马车和车旁的守卫连连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求贵人收留!做牛做马都行!打骂随意!只求……只求赏一口吃的!薄粥也行!馊饭也行!”

    守卫立刻上前,厉声呵斥:“大胆刁民!惊扰贵人车驾!滚开!”说着就要动手驱赶。

    崔韫枝本就心情沉重,这凄厉的哀求更是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本不欲多事,但那嘶哑哭喊中一丝

    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熟悉的音调,像一根细针,猛地刺入她的脑海。

    她心头一震,不顾禾生的阻拦,猛地掀开车帘,探身朝那被守卫推搡着的叫花子看去。

    那人浑身脏污,头发纠结成块,脸上沾满泥垢,只有一双因为长期饥饿而浑浊不堪的眼睛,在蓬乱的头发缝隙里透出一点绝望的光。

    崔韫枝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张几乎辨不出五官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那身形轮廓……那声音里残余的、属于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质感……

    “恪……恪儿?”崔韫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是不是崔恪?”

    那正在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守卫钳制的叫花子,身体猛地一僵!

    磕头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透过乱发缝隙,对上崔韫枝震惊而急切的脸庞。

    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震惊、难以置信、羞愧、巨大的恐慌……种种情绪瞬间将他淹没。

    让崔韫枝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曾经最爱风流的少年,在认出她的那一刻,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得救的欣喜,反而像是见到了最可怖的妖魔一般,瞳孔骤然收缩,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呜咽,猛地用那双肮脏枯瘦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不是……不认识!我不认识你!”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却充满瑟缩的呼声,身体一刹那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守卫的钳制。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朝着旁边的人群缝隙冲去,想要逃离。

    然而,连日来的饥寒交迫早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脚步虚浮,踉跄着没跑出几步,便被反应过来的沈照山麾下精兵轻易地再次擒住,牢牢按倒在地。

    “恪儿!”崔韫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在禾生的搀扶下匆匆下了马车,快步走到被按在地上的崔恪面前,心中的震惊和巨大的酸楚让她声音都在发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怎么会流落到此地?成了这般模样?”

    崔恪被死死按着,脸贴在冰冷肮脏的石板上。他听到崔韫枝的声音靠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不再试图挣扎,只是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呜……不认识!我不认识你!我不是!我不是崔恪!”他一边哭喊,一边疯狂地摇头,脏污的泪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

    那哭声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慌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仿佛承认身份本身,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崔韫枝被他这反常激烈的反应彻底震住,心中疑窦丛生,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痛。

    “恪儿,你……”她蹲下身,试图安抚,声音放得更轻,“别怕,我是……”

    她的话音未落。

    崔恪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眼睛,最后看了崔韫枝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极点,有恐惧,有怨恨,有哀求,最终化为一片绝望。

    就在所有人都被他这眼神惊住的刹那,崔恪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蛮力,上身猛地一挣!

    他并非挣脱束缚,而是借着这股力道,将头颈朝着身旁一个守卫手中拿着的弯刀刀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了过去!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按住他的士兵只觉得手下一沉。

    崔恪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额角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凹陷下去,暗红的血液混合着灰白的浆液,迅速洇开了他本就肮脏不堪的粗布衣襟,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蔓延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他最后的目光似乎还死死地盯着崔韫枝的方向,瞳孔已经涣散,只留下那片深不见底的空洞。

    崔韫枝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一切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永久地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寒风卷过萧瑟的街道,带来远处几声野狗的低吠。

    崔韫枝跌坐在原地,心想,她也许、也许根本不该想着回来。

    要是还呆在沈照山身边就好了。

    简朴的青布马车静静地停在一旁,像一具沉默的棺椁。

    *

    沈照山伸手探查铁矿的动作顿了顿,心脏一阵抽搐。

    博特格其在一旁,见他脸色乍变,上前询问:“怎么了?”

    “无妨,继续。”

    沈照山示意他继续往前走,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心脏抽搐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搅得他心神不宁。

    第53章 两相见看来我来得不巧?(修罗场)……

    “恪儿……恪儿!”崔韫枝像是被那寒风吹醒,猛地扑上前去,双手颤抖着想去触碰那尚有余温却已开始变冷的身躯。

    “殿下!”禾生惊呼一声,死死拉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别……别碰了……”

    崔韫枝置若罔闻,只是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一名守卫迅速上前,单膝跪地,伸出两指谨慎地探向崔恪的颈侧。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对着崔韫枝和一旁的赵昱,缓缓而沉重地摇了摇头。

    “殿下……没气了。”

    “不可能!”崔韫枝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甩开禾生的手,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目光死死钉在守卫脸上,“方才……方才他还好好的!他还在说话!怎么会……怎么会一下子就没了气息?是不是你们弄错了?是不是?”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转而紧紧攥住禾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禾生的皮肉里,“禾生,你说!是不是他们弄错了?他是不是只是晕过去了?你快看看!快看看他啊!”

    禾生被她攥得生疼,看着自家殿下那张毫无血色、写满惊恐和拒绝的脸,泪水汹涌而出,只能拼命摇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赵昱站在一旁,脸色凝重地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又看了看濒临崩溃的崔韫枝。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清晰,说出的却是不容置疑的残酷事实:“殿下,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当务之急……是需寻一处地方,让他入土为安。”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崔韫枝紧绷的心弦上。

    “入……入土为安?”她喃喃重复着,目光茫然地从赵昱脸上移开,再次落回崔恪身上。

    那曾经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宗亲,此刻像一截被随意丢弃的枯

    木,蜷缩在肮脏冰冷的石板地上,额头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无力感和迟来的认知终于彻底淹没了她。

    方才还活生生的、她以为终于找到的亲人,就在她眼前,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轻易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而她的出现,她的相认……似乎正是点燃那绝望火焰、将他彻底推向深渊的那一点火星。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

    崔韫枝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靠在禾生身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那冰冷的气流似乎暂时冻结了她翻涌的思绪。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萧瑟的街道,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好。劳烦赵大人……命人将他……葬了吧。”

    赵昱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手下士兵处理。士兵们动作麻利而肃穆,解下随身携带的布匹,小心地将崔恪的遗体包裹起来,抬离了这冰冷的石板地。

    崔韫枝没有再去看。她在禾生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重新登上那辆青布马车。车轮再次碾过殷州城冰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内死寂一片,只有崔韫枝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一路恍恍惚惚回到那座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殷州府邸,崔韫枝仿佛失了魂。

    她任由禾生替她脱下沾了寒气的外袍,坐在冰冷的雕花椅上,目光直直地盯着地面铺着的华美地毯,那繁复的图案在她眼中扭曲、变形。

    为什么?

    为什么他看到自己,不是欣喜,而是那般深重的恐惧和绝望?

    为什么他宁可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也不愿与她相认?

    难道……难道真的是她……是她逼死了他?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理智。她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正欲给她倒茶的禾生的手腕,力气大得让禾生痛呼出声。

    “禾生!”崔韫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切,眼睛死死盯着禾生,仿佛想从她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逼死了他?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他才……”

    禾生手腕剧痛,看着自家殿下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责,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拼命摇头,泣不成声:“殿下……不是的……不是您的错……您别这样想……他……他定是遭了天大的变故才会……才会……”

    “那是什么变故?!”崔韫枝追问,声音颤抖,“让他见了自己的亲族,竟如同见了索命的恶鬼?让他宁愿死……也不愿与我相认?”

    禾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不停地摇头流泪。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单薄的少女,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冲击和痛苦。

    崔韫枝看着禾生茫然流泪的样子,手上抓握的力道渐渐松了。那得不到答案的绝望感再次将她淹没。

    她颓然地松开手,身体软软地靠回椅背,眼神涣散地望着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

    窗外,殷州府邸华灯初上,将庭院照得如同虚幻的白昼。那璀璨的光芒,却丝毫照不进她此刻冰冷黑暗的心底。

    仿佛又看到了崔恪最后那一眼,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究竟……回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方?

    *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燕州通往殷州的官道上,尘土被马蹄扬起,一片浩荡。

    沈照山伏在照雪的背上,这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四蹄翻飞,将苍茫的原野和枯寂的远山急速抛在身后。

    他紧抿着唇,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风也无法吹散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沈照山!沈照山!你等等——!哎呦喂……你疯啦!一个人出来不怕死啊?这路上万一有流寇……”

    明晏光气急败坏的呼喊声夹杂着风声,断断续续地从后方传来,显得有些渺远。朱红色的身影在雪地里异常醒目,正奋力催马追赶。

    沈照山眉头紧锁,猛地一勒缰绳。照雪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重重落下,稳稳停在道旁,喷吐着大团白雾。

    明晏光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指着沈照山,半天才顺过气来:“你……你属兔子的吗?跑这么快!真要命……”

    “明大夫,你回去吧。”

    沈照山忽然开口。

    明晏光喘息着,看着沈照山那张在寒风中愈发显得冷峻的脸,却忽然叹了口气,“沈大少爷,沈少主!你能不能……能不能别一本正经地叫我‘明大夫’?你这样喊我,总让我觉得是沈瓒那厮诈尸还魂了。”

    沈照山闻言,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点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调转马头,正对着明晏光,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明叔,你回去吧。”

    明晏光一愣,随即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戏谑的桃花眼骤然弯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趣事,“哈,你不说,我都要忘记自己其实是个老怪物了。”

    沈照山看着明晏光那张在风雪中依旧显得过分年轻俊朗的脸庞,不过二十许人模样,眉眼飞扬,与十几年前初到北境、在父亲帐下初见时几乎毫无二致。

    时光仿佛格外偏爱这位神医谷的大弟子,未在他身上刻下多少风霜的痕迹。

    如果时光能重回十几年前,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这念头在沈照山心头一闪而过,带来一丝微妙的恍惚,随即被他压下。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没有接明晏光的话茬,只是再次握紧了缰绳,目光投向殷州方向的官道尽头,那里大风猎猎,前路茫茫。

    “哎!”明晏光见他又有要走的架势,赶紧驱马又靠近了些,脸上玩笑的神色褪去,带着几分真切的担忧,“你到底要干什么去?总得给我个明白话!殷州那边有赵昱,朝廷的人也快到了,你这时候一声不吭地赶过去,算怎么回事?”

    沈照山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

    干什么去?

    去看她。

    这三个字在喉头滚了滚,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莽撞的冲动。

    “做了场梦,不大好。”

    他怎么回答明晏光,他不过是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崔韫枝从摘星阁最高的秋千上掉了下来。

    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沉默着,下颌线绷得更紧,没有回答。风雪扑打在他的玄色大氅上,簌簌作响。

    明晏光看着他沉默而固执的侧影,那拒绝解释的姿态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终只是摆了摆手,语气复杂:“罢了罢了……你这倔驴性子,随你爹!去吧去吧!自己当心点!别真让流寇给收拾了,到时候还得我跑一趟给你收尸!”

    沈照山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谢意和某种心照不宣。他不再犹豫,猛地一夹马腹,低喝一声:“驾!”

    照雪如同离弦之箭,再次冲入茫茫风沙之中,很快便化作官道尽头一个迅速缩小的黑点。

    明晏光勒马停在原地,朱红色的身影在素白天地间格外孤独。

    他望着沈照山消失的方向,脸上的嬉笑彻底敛去,眉头微蹙,低声自语:“一个梦……就值得这样?沈照山啊沈照山,你心里那点东西,怕是连你自己都还没琢磨透……”

    他摇了摇头,调转马头,慢慢朝着来时的方向踱去,哼着听不清曲调的歌,那调子有些低沉,叫人听了忍不住难过。

    身影渐渐被群山吞没。

    *

    又过了好几日,崔韫枝的身子一直不大爽利。

    崔恪惨死的景象如同冰冷的鬼影,日夜缠绕着她,搅得她心神俱疲,加上风寒侵体,竟发起低烧来。她整日昏昏沉沉,意识在混沌的梦境与冰冷的现实间浮沉。

    一日侵晨,天色灰蒙蒙的,尚未大亮。崔韫枝正陷在纷乱的浅眠中,被禾生带着惊喜的轻唤摇醒:“殿下!殿下快醒醒!大陈的使臣……使臣到了!已经进府了!”

    崔韫枝缓缓睁开眼睛。

    大陈……

    大陈?

    迷迷蒙蒙中,崔韫枝忽然明白了眼前人的意思。

    她顾不得浑身酸痛、头脑昏沉,强撑着绵软无力的身子坐了起来。

    “快……扶我起来梳洗……”少女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和虚弱。

    禾生连忙扶她坐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苍白

    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连日来的病痛和心伤让她下巴尖了几分,更衬得那双原本就大的眼睛愈发夺目,此刻因为低烧和惊惶,蒙着一层水汽,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

    虽然憔悴病弱,但那份骨子里透出的精致轮廓和脆弱易碎的美感,非但没有减损,反而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韵味,如同被风雪摧折却依旧挺立、花瓣将落未落的花儿。

    崔韫枝望着镜中自己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心上猛地一惊。

    她不想……不想让大陈的人,尤其是……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崔韫枝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拿起妆台上的胭脂膏子。

    冰凉的指尖蘸取了一点嫣红,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毫无血色的唇瓣上。

    那抹红,在苍白的面容上突兀地绽放开来,仿佛荒芜雪地里唯一的一点朱砂,又似枝头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片残红,带着一种孤绝而凄艳的美,成了这冰冷人间唯一刺目的颜色。

    她勉强梳理好长发,换上一身还算体面的素色衣裙。在禾生的搀扶下站起身,缓缓地向外走去。

    刚走两步,喉间一阵痒意袭来,忍不住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

    “殿下小心些。”禾生心疼地拍着她的背,语气里却充满了对崔韫枝即将归家这件事的雀跃,“使臣大人正在前厅等候呢!奴婢方才远远瞧了一眼,是位模样很年轻的大人!约莫三十来岁吧,芝兰玉树,站在那儿就跟画儿里走出来的谪仙似的,端的是君子如玉,气度非凡!”

    崔韫枝脚步猛地一顿。

    三十来岁……芝兰玉树……君子风范……

    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王隽!

    竟然是他?!大陈竟然派了王隽来接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崔韫枝。

    先是猝不及防的狂喜,随即,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担心。

    她如今这副病骨支离、形容枯槁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明艳骄傲的柔贞公主判若两人。

    崔韫枝下意识地攥紧了禾生搀扶的手,指尖冰凉。

    然而,来不及整理纷乱的思绪,前厅厚重的门扉已被侍从从外面缓缓推开。

    崔韫枝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穿过门框,直直地投向厅堂中央那个背光而立的身影。

    王隽。

    半年未见,恍如隔世。

    他依旧是记忆中风姿清举的模样,身姿挺拔如松。然而,当厅外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时,崔韫枝却是一愣。

    那曾经温润如玉、意气风发的脸庞,此刻却刻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

    眉宇间紧锁着化不开的愁绪,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最刺眼的是,他两鬓竟已染上了霜色。

    几缕银丝在乌黑的发间异常醒目,如同被寒霜骤然侵袭过的墨竹。

    “殿下……”王隽的目光落在崔韫枝身上,看到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唇上那抹刺目的嫣红时,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痛楚。

    他上前一步,依照君臣之礼,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久违的熟悉感,“臣王隽,见过殿下。”

    崔韫枝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不是委屈,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和惊惶。

    这半年来,大陈……到底发生了什么?父皇母后……他们又如何了?眼前的王隽,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陌生和强烈的不安。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

    就在她试图平复情绪,想开口询问时,王隽却率先抬起了头。

    他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关切地问她现状如何,也没有向她诉说大陈的境况,更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叙旧之意。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崔韫枝从未见过的沉重和某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殿下,臣……有要事相禀。可否请……无关人等,暂避片刻?”

    崔韫枝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跳。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迅速蔓延至全身。王隽此刻的神情、语气,都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和不祥。

    有什么事情,重要到需要立刻屏退所有人?重要到让他连一句寒暄都吝于给予?

    崔韫枝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手指在宽大的袖中紧紧蜷缩起来。

    她看了一眼身旁同样惊疑不定的禾生,还有侍立在厅内的赵昱等人,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都下去吧。”

    禾生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终究不敢违抗,随着赵昱等人无声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厅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偌大的厅堂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也显得格外惨淡。

    王隽沉默着,目光落在崔韫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又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更遥远、更沉重的东西。

    他似乎极为艰难,嘴唇几度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眉宇间的沟壑更深了。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痛苦挣扎的模样,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忍不住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恐惧:“王相……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父皇他……”她不敢说出那个最坏的猜测。

    王隽像是被她的追问惊醒,猛地闭上双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再睁开眼时,那眼底最后一丝犹豫和温度似乎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他直视着崔韫枝惊惶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那足以将她打入地狱的话语吐露出来:

    “殿下,”他的声音干涩得要命,“臣斗胆……恳请殿下,可否……愿意返回昆戈,行和亲之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崔韫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方才更加惨白,连唇上那点刺目的胭脂红都仿佛失去了颜色。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那双蒙着水汽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茫然,空洞地望着王隽,仿佛完全听不懂他刚才说了什么。

    “……你……”她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嘴唇颤抖着,发出一个破碎的单音,“……你说什么?”

    王隽的脸色也极其难看,眉宇间的疲惫和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但他没有丝毫回避,迎着崔韫枝难以置信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残酷的请求,一字不差地、更加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殿下,臣恳请殿下……为了大陈江山社稷,黎民苍生……可否……返回昆戈,和亲?”

    和亲……昆戈……

    崔韫枝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每一个音节都像毒针一般,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脸上的震惊和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碎裂的、无法置信的痛苦。

    那双刚刚还盈满重逢泪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

    “不……不可能……”她摇着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退去,本就虚浮的脚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踩在云端,摇摇欲坠,“你骗我……王隽……你在骗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的哭腔,“父皇……父皇怎么会答应?!他怎么会……”

    “殿下!”王隽看着崔韫枝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心头剧震,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她。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刹那——

    崔韫枝像是被彻底击垮的堤坝,积蓄已久的恐惧、悲伤、绝望和巨大的委屈瞬间决堤。

    她猛地扑进王隽的怀里,不是依靠,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啊王隽?”

    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破碎而绝望,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断线落下,瞬间浸湿了王隽胸前冰凉的衣襟。

    “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大陈……大陈怎么了?父皇怎么了?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把我送回去?送到那个……那个地方去?”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拳头毫无章法地、一下下捶打着王隽的胸膛。

    那力道对于一个病弱的女子来说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痛和控诉

    ,每一拳都砸在王隽沉重如铁的心上。

    “你说话啊!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没用?!是不是因为我在北境丢了皇家的脸?是不是?”

    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绝望地逼视着王隽,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也痛得惊心。

    王隽僵在原地,任由她捶打哭喊,像一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石像。

    那双曾经清亮睿智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苦、愧疚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他看着眼前崩溃的少女,看着她唇上那抹刺目的、此刻显得如此凄凉的嫣红,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解释?辩解?任何语言在此刻的绝望面前,都苍白无力得可笑。

    “殿下……”他终于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带着浓浓的无力感。他伸出手,想替她擦去眼泪,指尖却在颤抖。

    就在这压抑到极致、充斥着崔韫枝崩溃哭喊和捶打声的寂静厅堂里——

    “哐当!”

    一声突兀的巨响猛地炸开。

    厅堂一侧紧闭的高大雕花木窗,竟被人从外面猛地掀开。

    碎裂的木屑和窗纸纷飞,凛冽的寒风瞬间裹挟着尘土和寒意倒灌而入,吹得厅内的烛火剧烈摇曳,光影狂乱地打在僵持的两人身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惨淡的天光,以一种极其霸道、甚至称得上无礼的姿态,单手撑在窗台上,轻松地跃了进来。

    他黑色的貂皮大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霜,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

    正是沈照山。

    他落地无声,姿态闲适地拍了拍大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幽蓝的眼睛缓慢地扫过厅内。

    掠过崔韫枝死死抓住王隽衣襟、哭得浑身颤抖的身影,掠过王隽僵硬的轻轻揽着崔韫枝的胳膊。

    沈照山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玩味的嘲弄。

    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在死寂的厅堂里清晰响起,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惊讶,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呦?”他挑了挑眉,目光在崔韫枝和王隽之间意味深长地转了一圈。

    “看来……我这是来得不巧?”

    第54章 刺骨寒情郎来得真是时候。(修罗场)……

    沈照山那双幽蓝的眼眸在王隽揽住崔韫枝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唇角的弧度却加深了几分,却让人看着凉飕飕的。

    他闲庭信步般踱近两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呦,”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终落在崔韫枝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说什么体己话呢,要紧得连身边人都得轰出去?”

    崔韫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和话语震得心头一悸,混乱的思绪像是被投入一块巨石。

    她下意识地想从王隽怀里挣开,想对沈照山解释什么,嘴唇翕动,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沈、沈照山……”

    沈照山不虞的脸色如此让她心惊。

    然而,连日来的心力交瘁、病痛折磨,加上方才那番惊天动地的情绪爆发,早已耗尽了她的最后一丝力气。

    眼前沈照山的身影骤然模糊、旋转,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她只觉得浑身一软,意识瞬间沉入黑暗。

    “殿下!”王隽惊呼,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想抱住她软倒的身体。

    就在崔韫枝即将完全倒入王隽臂弯的刹那,一道黑影带着劲风倏然而至。

    沈照山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擦着王隽的衣袖掠过,长臂一伸,稳稳地将那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捞进了自己怀里。

    崔韫枝彻底失去了意识,苍白的小脸无力地靠在沈照山坚实的胸膛上,呼吸微弱,唇上那抹刺目的胭脂红衬得她愈发脆弱不堪。

    沈照山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毫无血色的脸和紧蹙的眉头,感受着她轻飘飘的重量,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和酸涩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刺痛取代。

    他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抱稳,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足以让王隽听清的冰冷腔调,对着怀中昏迷的人儿低低道:“看来……你那心心念念的大陈,也没把你养得有多好。”

    这话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扇在王隽脸上,甚至是陈朝脸上。

    他眼睁睁看着崔韫枝被沈照山夺走,看着她在另一个男人臂弯里毫无知觉,几乎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猛地踏前一步,伸手就想将人抢回来:“七殿下,还是让微臣来吧。”

    沈照山抱着崔韫枝,脚步甚至没有挪动半分。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幽深如寒潭的眸子斜睨着王隽伸过来的手,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冷笑。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赤裸裸的威胁。

    “王相,手若再往前伸一寸,”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隽倦色难掩的脸,“我便立刻将你,连同你带来的那些大陈使臣,一起‘请’出殷州城。”

    “你猜,此时此刻此地,是我的刀快,还是你们大陈的旨意管用?”

    王隽伸出的手瞬间僵在半空,指尖距离崔韫枝的衣角不过寸许,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沈照山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他所有的冲动和愤怒瞬间冻结。

    他猛地想起那些刻意被自己忽略的事实。

    此地虽名义上还属大陈疆域,但毗邻北郡,军备、城防早已在沈照山的掌控下经营得铁桶一般。

    沈照山在这里说的话,就是不容违逆的铁律。

    他所谓的朝廷使臣身份,在沈照山绝对的实力和地盘面前,苍白得可笑。一股深切的无力感和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那只伸出的手颓然、沉重地垂落下来,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却终究不敢再动。

    沈照山不再看他,抱着崔韫枝,大步流星地穿过厅堂,径直朝着内室走去。他脚下生风,貂裘的衣摆翻卷,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殷州太守早已闻讯,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堆着谄媚的笑脸试图搭话:“沈少主!您看这……殿下她……”

    “滚开!”沈照山头也不回,声音冷硬,直接将太守剩下的话噎了回去。

    太守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缩到一旁。

    沈照山将崔韫枝小心地安置在卧房那张奢华却冰冷的床榻上。

    她依旧昏迷着,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不时地微微抽搐。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破碎的呓语断断续续地逸出。

    “……恪儿……别……别过来……”

    “……父皇……母后……救救……救救恪儿……”

    “……沈照山……沈照山……”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无意识的唇间溢出,沈照山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方才闯入时那股因撞见她和王隽相拥而升腾的怒火和酸意,此刻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站在床边,低头凝视着她痛苦不安的睡颜,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光。

    他伸出手,用指背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他眉头紧锁,沉声对外吩咐:“叫大夫来。”

    很快,殷州府最好的大夫被

    带了进来,战战兢兢地上前诊脉。沈照山退到一旁,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床榻上的人影。

    这时,赵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外间门口。

    沈照山抬眼看去,赵昱脸上惯常的那点嬉皮笑脸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凝重和肃然。他对着沈照山微微颔首,眼神里没有半分惊讶,仿佛对沈照山的出现早已了然于心。

    沈照山走到外间,挥退了其他人。赵昱跟在他身后,沉默着。

    “怎么回事?”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赵昱没有立刻回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内室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片刻后,他才用一种平铺直叙、却字字沉重的语调开口,将崔韫枝前几日在城中散心,如何遇见那个流亡至此、形如乞丐的宗室少年崔恪,崔恪如何死不相认,又如何在那位殿下眼前……撞死在守卫刀锋上的惨烈一幕,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他叙述得很平静,没有添油加醋,却将那场景的残酷和崔韫枝当时所受的冲击,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说完,他微微垂首,补了一句:“属下失职,未能护得殿下周全,亦未能阻止……惨剧发生。”

    沈照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幽蓝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无声地翻涌。

    他背对着赵昱,目光投向窗外萧瑟的庭院,久久未发一言。

    赵昱禀报完毕,垂手侍立,等待下一步的吩咐。

    沈照山背对着他,目光依旧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语气中有些无奈:“崔恪的遗体,葬在何处了?”

    “回少主,已寻城外一处清净山坡安葬了。”赵昱回答。

    沈照山微微颔首:“安排人,每年清明寒食,去添把土,烧些纸钱。”

    “是。”赵昱应道,准备告退。

    “等等。”沈照山忽然转过身,叫住了赵昱,“他撞死之前,都见过些什么人?说过些什么?”

    赵昱脚步顿住,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事发突然,什么都未来得及问。属下事后查问过,据殷州司马所言,前几日确有一衣衫褴褛的少年持一枚形制古旧的玉佩前来州府求助,自称宗室子弟崔恪,求见太守。但……”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冷意,“孙太守以其‘无名无状,刁民冒认’为由,命人将其乱棍逐出府门,未曾理会。”

    “玉佩?”沈照山捕捉到关键。

    “是。”赵昱从怀中小心取出一物,双手奉上,“属下在收敛崔恪遗体时,于他贴身衣物内寻得此物。”

    沈照山接过。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触手温润,虽沾了污迹,但上面精细繁复的螭龙纹样清晰可见——正是大陈皇室子弟才可佩戴的规制。

    玉佩边缘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被重物磕碰过。

    沈照山指尖摩挲着那道裂痕,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呵。这位孙太守,倒是个精明会打算的。”

    他将玉佩抛还给赵昱,声音沉了下来:“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更不必让殿下知晓。”

    他目光扫过内室方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若她醒来问起崔恪死因……便说是仵作验过,他患有严重疯疾,当时是旧病骤然发作,神志不清,才意外撞刃而亡。明白吗?”

    赵昱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属下明白。定会约束知情之人,统一口径。”

    他深知,真相太过残酷,牵扯出的皇室屈辱和官吏渎职,只会给本就深受刺激的崔韫枝带来更深的痛苦和无法消解的怨恨。

    此刻,一个“意外”的疯病,反而是对她最好的解释。

    “去吧。”沈照山挥了挥手。

    赵昱无声退下,带走了那枚沉重的玉佩和所有的秘密。

    外间恢复寂静。沈照山独自站在窗前,听着内室隐约传来的禾生压抑的啜泣声,目光沉凝。

    崔恪的死因,在他心中已然勾勒出七七八八。

    长安那场血流成河的叛乱,他曾夜驰亲历。

    赵贞吉的叛军入城后,早已杀红了眼,以虐杀长安百姓,尤其是昔日高高在上的皇族贵胄为乐。

    他曾亲眼见过一个宗室子弟跪在血污里,苦苦哀求叛军收其为奴,只为活命,最终却被当作玩物般吊起绑在马后拖行,活活疼痛而死。

    崔恪,大约是侥幸逃脱者之一。

    可逃出生天又如何?

    从云端跌入泥沼,沦为流民,跟着饥民在荒野里挣扎求生,舔舐着残羹冷炙,为了一口馊饭与野狗争抢……尊严早已被碾碎在逃亡路上。

    他应该一路上求过、希冀过,可惜没有任何人可怜过他。

    因为这个天下像他一样的、不知道明天自己还是否活着的人太多了。

    他甚至可能已经强迫自己忘掉了那个代表着昔日荣华而今却想都不敢想的姓氏,只求作为一个最卑贱的“人”活下去,所以才能毫无尊严地跪在马车前乞求收留。

    然而,崔韫枝的出现,像一道刺眼的光,瞬间照亮了他刻意遗忘的、最不堪的过去。

    那身象征着天底下最尊贵的血脉的华服,那张依旧带着皇家姿仪的脸庞,将他从“乞食者”的自我麻痹中狠狠拽出,赤裸裸地提醒着他——

    你是谁?

    你曾是金尊玉贵的宗室子啊。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却比沟渠里的老鼠还不如。

    这种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羞耻和绝望,远比刀锋更锋利。

    他宁可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也绝不愿在亲人面前承认这不堪的身份,承受那怜悯或震惊的目光。

    死,对难得清新起来的他而言,反而是解脱,是保全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的方式。

    沈照山无声地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

    恰好就叫崔韫枝撞上了。

    也不知道那个“疯症”的由头,她信吗?

    就在这时,内室禾生那压抑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带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轻呼。

    “殿下?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沈照山猛地回神,目光骤然转向那紧闭的房门,方才所有的沉思和冷峻瞬间被另一种更为迫切的情绪取代。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

    *

    崔韫枝眼睫颤动,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略微刺目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意识如同沉船般缓慢浮出混沌的水面。

    喉咙干涩得发疼,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拼凑起来,绵软无力。她第一反应是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人、也便是禾生的胳膊,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急切的恐慌:“王……王隽呢?他……他说了什么?”

    帷幔外,那道刚欲掀帘而入的挺拔身影骤然僵住。

    沈照山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距离薄如蝉翼的鲛绡帷幔仅寸许。

    那句带着病弱气息却清晰无比的“王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杂乱的思绪。

    崔韫枝问完,混沌的脑海才猛地闪过昏迷前那一瞥。

    不对……不对,是沈照山吗?

    近日来连日的入梦,让她有点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转向禾生,刚想开口问问,话音未落,帷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掀开!

    沈照山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逆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幽蓝的眼眸亮得惊人。

    他周身裹挟着尚未散尽的寒意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禾生被他周身散发的冷冽气势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想护在崔韫枝身前。

    “出去。”沈照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甚至没有从崔韫枝苍白的脸上移开。

    禾生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家殿下,在沈照山无形的威压下,只得惶恐不安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内室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沈照山一步步走近床榻,靴子踩

    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崔韫枝紧绷的心弦上。

    他看着床上那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人儿,看着她因惊吓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她唇上那抹被他闯入打断而未来得及擦拭的、已然有些斑驳的胭脂红。

    那颜色刺得他眼睛发疼。

    原本想询问她身体如何的话语,在舌尖滚了滚,出口时却淬满了控制不住的讥讽:“殿下对心上人,倒真是……从一而终。”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崔韫枝心上。

    崔韫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恶意的讽刺砸得懵了一瞬,心头的委屈和方才被王隽带来的巨大冲击瞬间翻涌上来。

    “你……”她喉头哽住,又惊又怒,“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沈照山像是被她这无辜的反问彻底点燃了压抑的怒火。

    他猛地俯身,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逼近,一手撑在她枕边,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直视自己。

    他幽蓝的眼底翻涌着崔韫枝从未见过的、近乎失控的怒火,呼吸灼热地洒在她脸上。

    “我什么意思?”他几乎是咬着牙,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你和他关起门来,都说了些什么?”

    “沈照山!”崔韫枝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一点儿一点儿萦绕在心头。

    “你疯了?放开我!”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双手胡乱地推拒着他铁铸般的胸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她的反抗却像火星溅入了油锅。

    沈照山眼底最后一丝理智被他自己也找不到来由的怒意吞噬。

    其实他早该料到的。

    在允许崔韫枝回到大陈的那一刻,他就应该接受任何结果。

    可是真的看到王隽王隽抱着崔韫枝的样子时,沈照山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对,不该是这样。

    他应该把崔韫枝绑回去,囚|在节度使府里,不让她见任何人,也不让她去想任何人。

    男人的身体带着沉重的力量猛地压下,将她死死禁锢在床榻与他宽阔的臂膀之间。

    沈照山粗暴地扯开她领口的衣襟,冰冷的唇带着惩罚般的力道,狠狠啃咬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啊——!”崔韫枝痛呼出声,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她拼命扭动身体躲避,双手被他一只大手轻易地攥住,高举过头顶,死死按在枕上,动弹不得。

    “放开!沈照山你这个疯子!放开我!”她声音嘶哑地哭喊,屈辱的泪水汹涌而出。

    “疯子?”沈照山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也许是吧。”

    他本来也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可忽然一声巨响。

    “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紧闭的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王隽手持出鞘的长剑,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不顾门外侍卫的阻拦,硬生生闯了进来。

    眼前的一幕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崔韫枝衣衫凌乱,发髻散开,被沈照山死死压在身下,白皙的脖颈上赫然印着刺目的红痕,泪水糊满了她苍白的小脸,那双曾明亮如星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惊惶和绝望。

    “住手!”王隽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剑尖直指床榻,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压在崔韫枝身上的力道骤然一松。

    沈照山缓缓抬起头,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从容。

    他甚至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微微侧过脸,看向门口持剑而立的王隽和满脸惊恐的禾生。

    沈照山唇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再次扬起,声音带着一丝餍足后的慵懒,却又冰冷刺骨:

    “呦?”他慢条斯理地松开钳制崔韫枝的手,甚至好整以暇地替她拢了拢被扯开的衣襟,动作是那么温柔。

    “情郎来得……倒真是时候。”

    第55章 两相难明年就娶周知意为正妻。

    沈照山的目光,在禾生身上停留了一瞬。

    这丫头,一直不安地低着头,手指几乎要将自己的衣摆绞碎,那显而易见的惶恐和心虚,如同无声的告解。

    是她,去叫的王隽。

    方才站在门外的,只有一个禾生离得最近,也只有她敢离得这么近,所以里面的响动,也只有她能听见。

    短短一些日子没见,连禾生都学会向王隽求救了。

    啧。

    沈照山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却最终没有点破,只是将视线重新锁回崔韫枝脸上。

    崔韫枝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局面:沈照山带着一身凛冽的怒意和一发不可收拾的阴阳怪气,王隽持剑闯入的震惊与余怒未消,禾生因被看穿而瑟瑟发抖……

    他们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重叠,让她本就因高烧和情绪剧烈波动而疼痛欲裂的脑海,更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

    沈照山那发疯一样的轻慢,让她心口如同被撕裂般疼痛难过。

    又是这样,她好像永远弄不懂沈照山在想什么,两个人之间也永远不是吵架就是冷战。

    但同时,一直没来得及和王隽说话,知道父母的近况,这事儿像一座沉重的、摇摇欲坠的大山,死死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沈照山生气固然……固然得解决。

    可此刻,那关乎社稷倾覆、宗庙存亡的未知消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让她不得不暂时将所有的儿女情长、委屈愤怒都死死压下。

    她必须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朝廷作出如此……如此举动?

    强忍着脑中的剧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崔韫枝缓缓地睁开眼,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清澈和急迫的眼眸,直直看向沈照山。

    她的声音因为虚弱而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七殿下……请你先、你先出去。”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沈照山脸上的所有表情,那冰冷的嘲讽、压抑的怒火、以及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在刹那间冻结。

    他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绝伦的话语,幽蓝的瞳孔骤然紧缩,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崔韫枝只觉得疲惫如同潮水般要将她淹没,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再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坚持和深深的疲惫:

    “我说,请少主您先出去。我有要事,需与王大人单独相商。”

    “要事?相商?”沈照山重复着这两个词,凝固的神色裂开一丝缝隙,却并非消融,而是化作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冻结一切的寒意。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唇边那抹弧度重新勾起,却再没有半分温度,只剩下一种淬了冰的讽刺。

    沈照山这时候反而没有方才的怒色,诡异地冷静了下来,没有离开,反而将目光在崔韫枝与王隽之间慢慢、慢慢地转了一圈儿。

    “也是,我就不该来,总是碍着殿下的好事儿了。”

    崔韫枝原本一直忍着的怒气,在他这句话的刺激下,不知怎的,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她觉得沈照山像个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栗子糕就无理取闹的孩子。

    于是她微微撑起身子来,将手边的枕头,冲着沈照山,直直扔了过去!

    一时本来就寂静的室内,更是鸦雀无声。

    禾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照山方才的冲天的怨气,不知怎的,被着一枕头砸没了。

    倒是不痛,却像一记闷棍敲在他心口。

    他看着崔韫枝因怒意而微微泛红、却依旧难掩病弱苍白的脸,那双瞪着他的眼睛里有愤怒、有委屈,甚至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更深的痛楚。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所有即将发作的怒火和刻薄的言语,在对上她那双倔强又脆弱的眼睛时,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他不能真把她气死在这里。

    沈照山将那只软枕捡起,拎在手中,看了崔韫枝一眼,又看了王隽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只是在走到门口时,沈照山的

    目光扫过一旁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的禾生,冷冷丢下一句:“你,留下听着。”

    那语气,既是命令,也是一种无形的警告。

    既是给禾生的,也是给王隽和崔韫枝的。

    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那挺直的背影依旧带着慑人的压迫感,推门而出的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风雷之势,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房间似乎都晃了晃。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剩下崔韫枝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王隽尚未平复的心跳。

    王隽脸上的表情极其古怪。

    他手中的剑还下意识地指着方才沈照山所在的位置,此刻却显得有些茫然无措。他看着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崔韫枝,又回想了一下方才沈照山那被“请”出去时近乎憋屈却又强作冷静的姿态,心中不由得掀起惊涛骇浪。

    这位在北郡乃至整个九州都令人闻风丧胆、手段狠戾、性情难测的昆戈七殿下……竟然就这么被他们的公主殿下……用一个枕头砸了之后……又几句话给……赶出去了?

    这简直颠覆了他对沈照山的所有认知,也颠覆了他对崔韫枝和沈照山关系的想象。

    崔韫枝却根本无暇顾及王隽此刻心中掀起的惊异风暴。

    沈照山的离开,似乎抽走了她强撑的那一口气,她身体一软,重重地跌回枕上,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着。

    但她没有允许自己昏过去。

    她甚至没有看旁边被沈照山强行留下、此刻正不知所措的禾生一眼。对她而言,禾生在不在场,有没有外人,在此时此刻,都变得完全不重要了。

    她艰难地侧过头,目光死死锁住王隽,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眸里充满了血丝。

    “王隽……”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气音,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却异常清晰,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诘问:

    “别管他……快告诉我……”

    “大陈……到底怎么了?”

    “我父皇和母后究竟……怎么了?”

    王隽紧握着的手紧了又紧,指节泛白。有那么一刹那,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要管了,不用管了,就这样将崔韫枝带回去,她实在是太难过了。

    可是他最终还是将手松开了。

    王相还是王相。

    从前是,现在也是。

    无数的话语在他心底翻涌、冲撞,最终,却都在现实的冰冷铁壁前撞得粉碎。

    他只是用那双仿佛多少年都不会改变的眼睛,看着崔韫枝。

    “殿下……”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割肉,“陛下……也是……别无他法了……”

    别无他法……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轻轻落下,压垮了崔韫枝心中那摇摇欲坠、仅凭一丝渺茫希望苦苦支撑的堤坝。

    她脸上的急切、希冀、甚至是愤怒,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空白。

    她愣愣地看着王隽,看着他那敛尽了神色的面庞。

    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起初是低低的,带着气音,像是在喉咙里滚动,接着便无法抑制地放大,变得破碎而嘶哑,充满了绝望和彻骨的悲凉。

    她笑得浑身都在颤抖,连带着身下的床榻都似乎在震动,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顺着她惨白的面颊滚落,与那凄厉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一滴、两滴,打湿了枕巾,碎了一地的星子似的。

    “别无他法……别无他法……”她一边笑,一边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空洞地望着华丽的床顶,仿佛在看一个巨大的、荒诞的玩笑。

    其实从王隽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她看到王隽出现在殷州、看到他眼底那深重的哀恸时……她就该明白了。

    她就已经明白了,不是吗?

    只是她不愿信,不敢信,拼命地用最后一丝力气去抓住那虚幻的希冀。

    现在,这最后的稻草,被亲手碾碎了。

    笑着笑着,忽然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鲜红的血,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喷溅而出,如同凄艳的梅花,瞬间染红了身前素色的锦被和衣襟。

    “殿下!”王隽和禾生同时骇然惊呼,扑上前去。

    *

    沈照山背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沉默地仿佛与北境的山脉融为一体。

    方才那股被枕头砸中又被崔韫枝赶出来的、混合着憋屈、愤怒和一丝莫名慌乱的烦躁感,在冰冷的空气中渐渐沉淀下来。

    冬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他茫然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脉轮廓。

    连绵的山脊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起伏,死气沉沉,如同一条条被遗弃的、正在腐烂的巨龙尸体。

    自己刚才……究竟在做什么?

    像个被妒火烧昏了头的毛头小子,言语刻薄,行为失控……这根本不该是他。

    可他一想崔韫枝,就一阵牙疼。

    赵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同样沉默着。

    他看着少主挺直却透着一股萧索孤寂的背影,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幽蓝眼眸里翻涌着罕见的茫然,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忽然,一片冰凉落在沈照山的鼻尖。

    他微微一怔,抬起头。

    灰暗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轻盈地打着旋儿落下,但很快,雪势便肉眼可见地大了起来。一片,两片……无数洁白的、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覆盖了庭院中的枯枝、石阶,也落满了沈照山墨色的发顶和宽阔的肩膀。

    北郡的第一场雪,竟在此时,以一种猝不及防又磅礴的姿态降临了。

    雪越下越大,密集的雪片几乎连成了幕布,视线迅速变得模糊。很快,沈照山浓密的黑色长睫上,也覆上了一层晶莹的白色,如同停驻了细小的蝶翼。

    赵昱见状,连忙从旁边侍卫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快步上前,想要替沈照山遮挡。

    “不必。”沈照山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情绪。他抬手,轻轻拂开了赵昱递过来的伞柄,任由冰冷的雪花落满全身。

    他就这样站在廊檐下,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天地间骤然降临的、无声的浩大洁白,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这片苍茫之中。

    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带来微微的凉意。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漫天飞雪诉说一个古老而残酷的传说:

    “你知道吗,赵昱……”他的目光放得很远,穿透了密集的雪幕,仿佛看到了遥远的雪山,“在昆戈的传说里……雪山……并不喜欢冬天出生的孩子。”

    赵昱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而惊心的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在沈照山被白雪覆盖的侧脸上,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沈照山顿了顿,那覆着雪花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缥缈的冷意:

    “因为它会觉得……是他们……抢走了天地间最后的温度和灵气

    ……所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呼啸的风雪中。

    “……所以昆戈那些出生在冬天的孩子……大多……都活不下来。”

    赵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个念头瞬间变得清晰而尖锐。

    “少主!您……”赵昱的声音微微发颤,他想要追问,甚至想要反驳这个不祥的传说。

    然而,沈照山却在这时,毫无预兆地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自嘲的意味,瞬间打断了赵昱即将冲口而出的话。

    他转过头,覆着雪花的睫毛下,那双幽蓝的眼眸看向赵昱,里面没有任何悲戚,反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清醒和戏谑:

    “你着急干甚?”沈照山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冰冷的弧度,声音平静无波,“我又没出生在昆戈。”

    赵昱的话留在了舌尖。

    是啊,如果沈照山出生在昆戈,自己又怎么会在那破庙里遇见他呢?

    燕州的冬天,虽然也冷,却远没有昆戈那般酷寒严酷。

    风雪呼啸,天地一片苍茫。廊下,只剩下沉默的主仆二人,以及那越积越厚的、无声的雪。

    廊下的寂静被门内一声短促的惊呼打破。

    “殿下!”

    是禾生的声音。

    沈照山仿佛被这声音烫到,原本望向风雪的目光瞬间回转,猛地转向紧闭的房门。

    几乎同时,房门“砰”地被撞开,禾生面无血色地冲了出来,惊慌失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夫!快!快叫大夫!殿下她……她吐血了!”

    赵昱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立刻道:“我去!”

    话音未落,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院外。

    而沈照山在听到“吐血”二字的瞬间,方才那点因风雪而沉淀下来的冷静荡然无存,胃中又开始一阵翻拧的刺痛,方才刚压下去的怒火混合着一种灭顶的恐慌瞬间直冲心上。

    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等禾生说完,拔腿就朝室内走去。

    房门洞开,血腥气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沈照山瞳孔骤缩。

    崔韫枝上半身无力地伏在床边,素色的锦被和衣襟上,赫然是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她的身体还在微微痉挛,压抑的咳嗽声伴随着虚弱至极的喘息,每一声都像刀刮在沈照山心上。

    少女脸色惨白如纸,唇边残留着刺眼的血迹,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王隽满面惨然和巨大的愧疚,正手足无措地试图扶住她。

    沈照山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刃,狠狠钉在王隽脸上,汹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

    真该死。

    然而崔韫枝那微弱痛苦的呻吟却瞬间拉回了他的理智。

    他强压下翻腾的杀意,一个箭步冲到床边,俯身就要将那个几乎被痛苦淹没的纤细身体抱入怀中。

    “别……”崔韫枝却在他触碰到她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伸手抓住了他冰冷的衣摆。

    沈照山动作一滞,以为她抗拒,正要说“别乱动”,却见崔韫枝不知从何处来了气力,竟猛地挣脱了王隽虚扶的手,身体一歪,直接从床沿滚落下来。!

    沈照山心脏几乎停跳,眼疾手快,长臂一捞,险险在她摔落在地前将她半揽入怀中。他惊魂未定,手臂收紧就要将她完全抱起放回床上。

    “沈照山……”

    崔韫枝却没有顺从,反而借着这股力道,半跪在他身前的地上,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他发凉的衣袍前襟。

    她仰起头,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泪水一滴一滴滚落,那双曾明亮如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恳求。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祈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我后悔了……你能……带我回燕州吗?”

    沈照山彻底愣在了原地。他抱着她的手臂僵住,幽蓝的瞳孔里翻涌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下意识地看向王隽,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又猛地转回头,紧紧盯着怀中脆弱又决绝的少女,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犹疑和不确定,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崔韫枝……你说什么?”

    回燕州?在这种时候?

    崔韫枝闭上眼,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泪水,剧烈地颤抖着。

    朝廷……或者说她父皇打的什么算盘,她怎么会不明白?用她来换取昆戈的援手?这屈辱的交易,连她自己都觉得难堪,沈照山这样洞悉人心的人,又怎么会看不穿?

    可话已出口,如同覆水难收。

    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绝望和一丝渺茫的、为家国做最后一点事的念头,死死攫住了她。

    她只能攥着他的衣襟,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再次重复:

    “我跟着你回去……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父皇?”她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尊严,颤抖着声音将话说完,“让、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沈照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碎。

    他看着怀中这个为了家国可以抛弃一切骄傲、甚至不惜献上自己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卑微的祈求和无尽的苍凉,一股难以言喻的荒唐之感漫上心头。

    他猛地收紧手臂,不再给她任何挣扎的机会,强硬地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

    沈照山的脸色沉得可怕,比床上奄奄一息的崔韫枝还要难看。

    崔韫枝被他抱离地面,骤然接触到他身上从风雪中带来的刺骨寒气,控制不住地剧烈哆嗦了一下。

    然而在他坚实的怀抱里,她却能无比清晰地看到他浓密长睫上沾着的细小雪花,正在她呼出的微弱热气中,一点、一点地融化,变成晶莹的水珠。

    沈照山大步走回床边,动作看似粗鲁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将她轻轻放回凌乱染血的锦被上。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就在他刚直起身,府医和气喘吁吁的赵昱也刚好冲到了门口。

    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崔韫枝微弱的喘息和府医急促的脚步声。

    沈照山让开位置给府医,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眼中还残存着一丝希冀的少女。

    他薄唇紧抿,幽蓝眼眸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的、无人能懂的情绪。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极轻、极无奈、却又带着无尽自嘲的笑。

    那笑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他看着崔韫枝,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崔韫枝莫名觉得他很难过。

    沈照山长长叹了一口气。

    “殿下,我和你说过的,长安和燕州,你只能选一个。”

    其实你早就选择了回家,不是吗?

    崔韫枝自然听懂了他的话外之意,脸色煞白一片。

    沈照山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下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那便是——

    为了救崔韫枝,他已经答应了阿那库什汗。

    明年开春,就娶周知意为正妻。

    第56章 今日事哪怕是做妾

    现在,这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冰冷事实。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沈照山快要被自己脑海中的想法逗笑了。

    看着崔韫枝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和灰败的脸色,沈照山只觉得心口被巨石死死压住,窒息般的疼痛。他强行移开视线,声音带着一种无奈的低沉。

    “先给她看病。”这句话是说给府医听,也是说给崔韫枝听。

    崔韫枝牵着她衣摆的手缓缓落下。

    沈照山看着她眼底的希望一点儿一点儿散去。

    心如刀绞。

    他只能不再看床上的人,猛地转身,冰冷的目光瞬间钉在王隽身上。

    “你,”他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风暴,“跟我出来。”说完,他不再理会任何人,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赵昱立刻无声跟上。

    “沈照山……”身后传来崔韫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唤,带着一丝濒死的挣扎和未尽的祈求。

    沈照山的脚步在门口猛地顿住,高大的背影僵硬了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最终只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决断:

    “你……先好好看病,我和王隽说两句话,马上就回来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门而出,将一室的混乱、血腥和沉重的绝望关在了身后。

    王隽看着沈照山风雨欲来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眼神空洞的崔韫枝,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逼仄的空气和翻涌的情绪,沉默地跟了出去。

    门外,风雪依旧肆虐,庭院里已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白。

    沈照山就站在廊下台阶之上,背对着房门,墨色的大氅上落满了雪花,身影在风雪中显得孤绝而肃杀。

    赵昱垂手侍立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沉默的影子。

    王隽刚踏出房门,脚步还未站稳。

    沈照山倏然转身!

    动作快如箭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他甚至没有给王隽任何反应的时间,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只见他身形微沉,右腿猛地蹬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狠狠地、精准地踹在了王隽的胸腹之间!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响起。

    王隽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排山倒海般的巨力猛地撞上自己!

    他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瞬间离地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庭院冰冷的、覆盖着薄雪的石板地上,又滑出去几步远才停下。

    “噗——!”

    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全身,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王隽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刺目惊心。

    他蜷缩着身体,痛苦地呛咳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让他窒息。

    他毕竟是文臣之躯,如何能承受沈照山这含怒而发、几乎蕴含了毕生武力的全力一脚?

    沈照山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雪地里痛苦挣扎、狼狈不堪的王隽。

    他抱臂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幽蓝的眼眸里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和毫不掩饰的鄙夷,薄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几乎敲碎王隽的脊骨:

    “孬种。”

    王隽被踹得几乎昏厥,剧痛让他意识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剧烈的咳嗽伴随着血沫从他口中溢出,他最终还是强撑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角还挂着血迹,但他依然挺直了脊梁,抬起眼,迎向台阶上那道冰冷的目光。

    就在这一瞬间,看着风雪中沈照山那张俊美却戾气横生的脸,王隽脑中忽然闪过一丝极其模糊的、近乎幻觉的熟悉感。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角落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剧烈的疼痛和眼前紧迫的情势彻底淹没。

    沈照山看着王隽强撑站起,眼中的戾气更盛。他一步一步,如同索命的修罗,缓缓走下台阶,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王隽紧绷的心弦上。

    他走到王隽面前,冰冷的视线扫过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手臂微抬,显然还想再补上一脚,将这碍眼的东西彻底踩进泥里。

    “少主!”赵昱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堪堪拦在了沈照山与王隽之间。他不敢硬拦沈照山的手臂,只是用身体挡在王隽前面,压低声音急道:“殿下还在里面!殿下此刻需要静养!您若想处置此人,来日方长!此刻……不宜再见血光!”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猛地刺中了沈照山狂怒的神经。

    他动作一滞,这才感到口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他下意识地用舌尖抵了抵腮帮内侧,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方才盛怒之下,他竟不知何时将自己的腮肉咬破了。温热的血混着冰冷的空气,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作呕的感觉。

    不能见血光之灾。

    沈照山在心中自嘲地冷笑。

    今天,她见过的血还少吗?崔韫枝自己吐的血,王隽吐的血,现在还有他嘴里的血。

    但他明白赵昱的意思,现在杀了王隽,难受的还是崔韫枝。

    赵昱那句“殿下还在里面”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崔韫枝那张惨白绝望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强行压下了他几乎要失控的杀意。

    沈照山缓缓放下了手臂,眼中的狂暴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转身,重新走上台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雪地中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着站立的王隽,声音如同冰封的寒潭,不带一丝温度。

    “王相,”他的语气充满了极致的讽刺,“你知道吗?”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风雪,看到了那个被困在深宫、为了故国一次次卑微祈求的身影。

    “她来到北郡,整整半年了。”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死寂的庭院里。

    “连梦里,都在喊着‘想回家’。”

    沈照山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愤怒,有痛惜,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她只开口求过我三次。”

    他伸出一根手指,声音冰冷如刀:

    “一次,是在奉珠殿里。你们大陈抛弃了他。”

    第二根手指伸出:

    “一次,是在鸷击的王帐里。她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你们大陈的使团。”

    他的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这是第三次。”

    沈照山盯着王隽,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刺穿。

    “就在刚才,就在那张床上,她为了你们那个已经放弃了她无数次的大陈,为了她那走投无路的父皇,跪下来求我!甚至说……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最后几个字,沈照山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愤怒。

    王隽听着沈照山的话,脸色从惨白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一片死灰。

    那些话语如同最锋利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灵魂上,将他所有的辩解、所有的无奈都抽得粉碎。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在异国他乡的寒夜里无助的呓语。

    他几乎是看着崔韫枝长大,他见过崔韫枝在奉珠殿、摘星阁的秋千上翩翩起舞,也见过她在太液池的荷叶丛中摘红寻绿;她在兽苑的马球场上看过王公贵族的马球赛,飞扬的尘土里,连影子也朦胧;也在春日宴上,问过他,新届状元,比之王卿如何?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

    从长安陷落开始,他们没有人的命运能被自己紧握。

    包括崔韫枝,包括大陈,包括他,甚至也包括皇帝。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愧疚和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

    来,最终,他缓缓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滚烫的泪水,混着嘴角未干的血迹,无声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砸落在脚下的雪地里,留下两个小小的、迅速被风雪掩盖的浅洼。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最终只挤出几个破碎不堪、带着无尽悲凉和认命意味的字。

    “大陈……对不住殿下……”

    风雪呼啸,将这句迟来的、苍白无力的忏悔,瞬间卷得无影无踪。

    庭院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三个立在风雪中、心思各异却同样沉重的人。

    沈照山站在风雪中,任由冰冷的雪片落满肩头,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庭院里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和不知如何处置的无措,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疲惫覆盖。

    不能再等了。

    他转身,推开了那扇隔绝风雪与血腥的门。

    寒气裹挟着雪花涌入温暖的室内,又被迅速关在门外。沈照山大步走进来,鬓角眉梢覆着的雪被室内的暖意一烘,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冷峻的侧脸滑下,沾湿了衣襟领口,带来一片湿冷的凉意。

    府医刚给崔韫枝施完针,正收拾着药箱,见到沈照山进来,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带着凝重。

    沈照山目光扫过床上依旧气息微弱、面白如纸的人儿,心口又是一阵紧缩。

    已经是下了雪的冬日,老府医额上却全是汗珠。他佝偻着身躯,将那滴顺着长长的、花白的眉毛落下的汗珠揩去。

    沈照山却没时间注意老头这慢吞吞的动作,他看向府医,声音低沉:“如何?”

    府医叹了口气,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地开口:“少主,殿下……殿下这病,来势汹汹,根子还是太虚了。”

    他抬眼觑了沈照山一眼,见他虽脸色沉凝,却并无发作的态势,才继续道:“小人斗胆问一句,殿下从前……是否中过剧毒,又或是重伤过根本?”

    沈照山猛地抬起下颌,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痛楚。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府医了然,脸上忧色更重:“这便是了。”

    “殿下本就先天不足,身子骨比常人弱上许多。那毒伤……更是雪上加霜,虽然后来解了,但已大损元气,根基动摇,需要长时间的静养温补才能慢慢调养回来。”

    “可这些时日,殿下长途跋涉,心力交瘁,未曾好好休养过一日。如今又……”他顿了顿,没敢把那话说出来,“……又连遭剧变,心神剧恸,五内俱焚!这口心血喷出来,更是伤上加伤啊。”

    府医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医者的沉重:“少主,殿下现下这情况……若再不能安心静养,避免任何大的情绪波动,再受刺激……恐……恐损寿元,日后……怕是难以……”

    “难以长寿”四个字,府医终究没敢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已如重锤狠狠砸在沈照山心上。

    沈照山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无数只毒蚁疯狂啃噬,痛得他几乎站立不稳,方才腮内被咬伤的伤口一点儿一点儿溃烂开,鲜血又溢了出来,被他死死咽了下去。

    他挥了挥手,示意府医退下,脚步沉重地走向内室。

    室内,禾生正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跪在床边,带着哭腔低声劝着:“殿下,您喝一点吧,就喝一口,求您了……喝了药身子才能好起来啊……”

    崔韫枝半阖着眼,虚弱地靠在枕上,对禾生的哀求置若罔闻。

    她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直到沈照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她的眼睫才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迟缓地、固执地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沈照山看着这样的她,只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徒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从昆戈到长安,从长安到北郡,从奉珠殿到鸷击王帐,再到这冰冷的殷州……无数的算计、背叛、挣扎、妥协……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们死死缠住,越收越紧,最终导向这无解的绝境。

    没有人能说得清,这盘死局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的。

    他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那绝望中孤注一掷的祈求,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她眼底深处摇曳。

    可是,就算他心软了,带她回了燕州,远离这片承载了她所有欢乐与痛苦的土地,她就能真的开心吗?

    长安的血与火,亲人的生离死别,故国的倾覆……这些刻骨的伤痛,会如影随形,啃噬她余生的每一个日夜。

    燕州,不过是另一个华丽的囚笼。

    沈照山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在来回切割着他的神经,剧痛而混乱。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沉默地脱下肩上那件沾满了雪水、带着室外寒气的大氅,随手搭在一旁的衣架上。冰冷的布料拂过指尖,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他走到床边,无视了禾生惊惶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目光,直接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碗温热的药。

    “我来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禾生如蒙大赦,连忙退开些许,却不敢离开,只是紧张地垂手侍立一旁,一双杏眼依旧看着崔韫枝。

    沈照山在床沿坐下,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压迫性的阴影。

    崔韫枝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忐忑、麻木、一丝微弱的期待。

    还有深不见底的悲哀。

    她的理智希冀着,希望沈照山能答应,沈照山一定要答应。

    这是唯一的生路,是大陈最后的希望。

    可心底深处,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身影却蜷缩成一团,在没有光亮的角落绝望地哭泣。

    沈照山……你现在就走好不好?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就当……就当从未认识过我。

    别管她了好不好。

    可沈照山没有走。

    他非但没有走,反而伸出了另一只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凉意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她汗湿冰冷的额角,将她散落在颊边、被泪水黏住的几缕鬓发,小心翼翼地别到了她的耳后。指尖不经意间划过她冰冷的耳廓,带来一丝细微的颤栗。

    这个动作,温柔得近乎残忍。

    崔韫枝浑身一颤,从心尖到指尖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照山,看着他幽蓝眼眸深处那片她永远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悲哀,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了苍白的嘴唇。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着灼烧般的痛感。她一口一口,迟钝地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照山的脸。

    一碗药,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终于见了底。

    沈照山将空碗递给旁边大气不敢出的禾生,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坐在床边,目光沉沉地锁着崔韫枝。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良久,沈照山才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崔韫枝看着那双眼睛,却知道沈照山也在全然不好受。

    “殿下,”他看着她,没有半分闪躲,“我不想再欺骗你,而且,也没什么必要了。”

    他顿了顿。

    “接下来的话,现在不和你说清楚,你日后想起来,只会一天比一天,成倍地难受。”

    崔韫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充斥了她的心。

    她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集中精神看着他,等待那最终的宣判。

    沈照山迎着她的目光,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你如果跟我回燕州去,那么,这辈子……”他将这几个字说得很慢,“可就真的、真的……再也回

    不去长安了。”

    崔韫枝的瞳孔又开始涣散。

    回不去长安……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彻底割裂过去,意味着永远告别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意味着……她的父皇母后,她的长安城,都将在她的生命中彻底化为记忆里的尘埃。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反驳,想抓住什么。

    然而,沈照山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幽蓝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惨白绝望的脸庞。

    今天不说,日后的日子里只会更痛。

    “而且……”

    沈照山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却最终收住了手。

    “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该听大汗的,娶周知意为正妻了。”

    崔韫枝忽然觉得自己耳鸣起来,一刹那被他这句话弄得五脏六腑都开始抽痛起来。

    巨大的茫然袭击着她,她甚至没办法一下子理解这句话。

    ……一滴、两滴,冰凉的泪水掉在了她的脸颊上。

    可是她并没有流眼泪。

    那这眼泪……

    就是沈照山的。

    其实沈照山此刻的情绪都能说得上一句平静。

    可她看着沈照山止不住的、滚落到衣襟的泪珠,觉得好像并不是看起来的那样。

    “你在来殷州的路上,不是一直想问,为什么吗?”

    “这就是答案。”

    沈照山站了起来,退开崔韫枝的身边,有些茫然地想,为什么会到这一步呢?

    崔韫枝现在应该已经在回汴京的路上才对。

    但他看着崔韫枝,还是把该说的都说完了。

    “殿下,你知道的,就算你跟着我回去,其实结果也不会太尽如人意。”

    崔韫枝看着沈照山逆光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样。

    禾生愣在一旁,大睁着眼睛,整个人如遭雷击。

    崔韫枝却在这样沉凝死寂的气氛中,笑了一声。

    她侧过头去,看着沈照山,闭上了眼睛,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

    她说:

    “我愿意的,只要你能帮大陈,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

    “哪怕是做妾,哪怕是无名无分地跟在你身边——”

    “只要你能救救大陈,我都愿意的。”

    第57章 长安忆北郡天寒,常加餐饭。……

    殷州太守府,一间临时清空的偏僻书房内。

    烛火摇曳,将沈照山孤绝的身影拉长,投在挂满墙壁的粗糙纸张上。

    那不是寻常书画,而是他昨夜不眠不休,仅凭记忆和炭笔徒手勾勒出的九州万方坤舆图简略版。线条粗犷,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却跃然纸上,透着一股沙场点兵的凛冽杀气。

    沈照山久久伫立图前,目光锁在代表北境昆戈王帐的那片广袤区域。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根用树枝削磨而成、尖锐异常的小木钉,指腹一遍遍刮过粗糙的木刺,仿佛那微不足道的痛楚能稍稍压制心底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太入神了。以至于当指尖传来一阵尖锐刺痛时,他才猛地回神。

    低头一看,那根木钉的尖端已深深刺入拇指指腹,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沿着木钉的纹理蜿蜒而下,滴落在脚下冰冷的地砖上,绽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晕。

    “少主!”赵昱一直沉默地侍立在阴影里,此刻被那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味惊动,霍然抬头,看到沈照山受伤的手指,下意识就要上前。

    “无妨。”沈照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看伤口一眼,只是随意地从自己内袍下摆撕下一条布条,草草缠绕在流血的拇指上。

    布条迅速被血洇湿,他却浑不在意,目光再次投向那张承载着九州风云的地图,仿佛那点疼痛与即将做出的决定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和烛火的噼啪声中缓慢流逝。书房里只剩下沈照山沉重的呼吸和赵昱翻阅殷州兵防图的声音。

    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蜡烛早已经燃尽。

    沈照山沾着血污的手指,终于缓缓抬起。他手中的那根小木钉,尖端闪烁着烛火微弱的光芒,也映着他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挣扎熄灭后的决绝。

    他的手臂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

    男人的目光放在最上方,那处被墨迹染湿的地方。

    “噗嗤——”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却如同惊雷。

    那根染着他鲜血的木钉,被他用尽全力,狠狠刺穿了地图上代表昆戈王帐的标记。

    木钉深深嵌入墙壁的木板,尾部兀自颤动不休,像一颗被钉死的心脏。

    现在书房里的两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少主!三思啊!”赵昱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失声低吼出来。

    他一步抢上前,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调,“您……您这是……这是……”后面那两个字太过沉重,他几乎无法说出口。

    沈照山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和苍凉。

    他看着脸色煞白的赵昱,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冰冷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逾千斤:

    “三思?”他摇了摇头,目光越过赵昱,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处遥远的场景,“赵昱,这根本不是三思。我从来没有其他路可以选。你懂吗?”

    赵昱僵在原地。

    他看着沈照山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从少主接下那道联姻旨意开始,或者说,从更早更早,从将军府被灭门的那一刻起,这条路或许就注定了。

    “可是,少主……”赵昱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于将那禁忌的字眼吐了出来,“……这是……弑|母……您知道吗?”

    每一个字都像刀割着他的喉咙。

    弑|母。

    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在沈照山的心上。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那根牢牢钉在王帐标记上的木钉,仿佛在凝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赵昱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沈照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起初压抑,继而越来越大,越来越苍凉,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怆。他边笑,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冷硬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可是赵昱……”他笑着,泪水汹涌,声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她根本没有给我其他选择。”

    他的目光转向赵昱,那双幽蓝的眼眸里盛满了破碎的悲凉:

    “听她的话,娶周知意,联合河东,做她棋盘上最听话的棋子,然后看着崔韫枝……看着她在绝望里一点点耗尽最后的心血和性命?”

    “还是不听她的话,强行把崔韫枝留在身边?赵昱,她能给崔韫枝下一次毒,就能下第二次,我太了解她了,如果她知道我把崔韫枝接回去了,一定会再赏我一个巴掌,然后杀了崔韫枝。”

    他看着崔韫枝所在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我可以等,等到她老去,等到她羽毛不再光亮的那一日,等到昆戈改天换日,我等了这么多年,我等得起。”

    “……可是崔韫枝能等吗?”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昱的心口。他看着沈照山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与决绝,看着地图上那颗染血的、象征着王帐的木钉。

    所有的劝阻,所有的伦理,在这残酷的现实和少主汹涌的悲愤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赵昱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阿那库什是谁?

    她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带领着昆戈从一个小小的、依附于铁鞑的部族,成为大陈边境最有力的威胁,一统西北各部,牢牢将权利握在掌心二十余年。

    她甚至愿意伪装成哑巴异族孀妇,假心假意陪将军府的幺子沈瓒演整整八年戏,只为了瓦解大陈北郡的边防,一举灭掉将军府。

    最后沈瓒在绝望中自尽,除了沈照山,沈家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绝对是一个合格的王。

    赵昱有时候会想,沈照山真不愧是她的孩子。

    再睁开时,赵昱眼底最后一丝犹豫挣扎已被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壮的决然取代。

    他后退一步,对着沈照山,对着那颗染血的木钉,对着那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猛地单

    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

    “属下……听从少主安排!”

    沉重的誓言落下,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烛火摇曳和沈照山沉重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墨汁味和一种山雨欲来前的窒息感。

    只是沈照山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和父亲母亲住在燕州城城郊一处很小的院落里,父亲拿着一把木剑,教他剑法。

    自己因为不想练剑只想吃饭而劈乱了枯枝,父亲也只是蹲在一旁哈哈大笑。

    不会说话的母亲沉默地坐在石阶上,给他缝着过冬的衣裳。

    那时候他以为,尽管不被祖父祖母喜欢,尽管被邻里的小孩子叫做怪人,他也还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可是其实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和沈瓒,不过是那个女人一生的宏图伟业里,最微不足道的两个错误。

    *

    北郡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下得又急又猛,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彻底封存。

    短短几日,已是一片混沌苍茫,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落,堆积的速度快得惊人。

    道路被深雪掩埋,车马难行,这混乱的一群人,竟都被这狂暴的风雪困在了殷州城内。

    王隽最终还是决定启程。

    他带着那份由沈照山最终签押、墨迹仿佛还未干的和议书,步履沉重地走向那辆原本该载着崔韫枝南归的华丽马车。

    临行前,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绢帕,边缘似乎用金线绣着极小的牡丹暗纹。

    他唤来禾生,声音嘶哑:“禾生姑娘,烦请将此物转交殿下。”

    禾生心上一窒,刚接过那方帕子,一道高大的身影便挡在了王隽面前。

    沈照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如刀,落在禾生手中的绢帕上。

    “王大人走还不忘记留些让人惦念的东西?”

    沈照山开口,话里话外是讽刺。

    禾生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王隽看着沈照山,立刻补充道:“少主明鉴,此物是皇后娘娘所托,并非臣下私物。臣不敢有丝毫欺瞒。”

    他的声音坦荡,眼神直视沈照山,带着文臣最后的傲骨和坦荡。

    沈照山原本想拿过那帕子的动作顿住了。他幽蓝的眸子在王隽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伪。王隽的神色疲惫而坦然,并无说谎躲闪之意。

    沈照山最终收回了手,那股莫名的酸意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对那位远在长安、尚不知国破家亡、仍在期盼女儿归来的皇后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嗯。”沈照山只淡淡应了一声,不再看那帕子,对禾生道:“拿进去吧。”

    禾生本就因前两日擅自叫来王隽而心怀忐忑,此刻见沈照山并未追究,反而显得有些“好说话”,连忙如蒙大赦,紧紧攥着那方帕子,深深一福:“是,奴婢这就送去给殿下!”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朝崔韫枝所在的院落跑去。

    沈照山看着禾生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又冷冷瞥了王隽一眼,鼻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他没有送客的意思,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转身,目光扫过紧闭的、属于崔韫枝卧房的那扇门。

    那里也没有丝毫动静,她显然没有出来相送的意思。

    沈照山见此,便不再停留,大步走向殷州府厚重的檀色大门。守门的侍卫连忙将门拉开,男人高大的身影跨入门内。

    紧接着,大门在他身后发出沉重而决绝的“哐当”一声响声,被重重关上。

    将门外风雪中那支代表着大陈的使团车队,彻底挡在了另一个世界。

    王隽站在深及小腿的积雪中,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檀色大门。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刺骨的疼。

    他沉默地走向马车,没有进车厢,而是直接坐在了车辕前,坐在了本该属于车夫的位置。他拉紧裘衣的领口,望着眼前这片无边无际、浩荡苍白的风雪世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纯白和呼啸的风声。

    今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冷得刺骨,冷得连心都冻成了冰坨。他握紧了冰冷的缰绳,驱赶着同样在风雪中瑟缩的马匹,车轮艰难地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呻吟,缓缓驶离了殷州府,驶入了那片吞噬一切的茫茫白色。

    他手中拿着那封和议书,走向自己没有回头路的归程。

    *

    沈照山并未回书房。

    他站在通往崔韫枝卧房院落的月洞门前,看着禾生小跑着进去,又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那扇雕花木门。那扇门仿佛一道无形的结界,将里外彻底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他本该进去看看她。

    看看那方帕子给她带来了什么,是短暂的慰藉,还是更深的痛苦?看看她喝药了没有?看看她是不是又在默默流泪?

    脚步抬起,却又在门槛前硬生生顿住。

    进去又能说什么?做什么?

    沈照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最终没有推开那扇门。

    他最终还是没有进去,而是缓缓转身,走到刚刚被仆役清扫过、露出青石板、却又迅速覆上一层薄薄新雪的台阶前。他沉默地坐了下来,全然不顾冰冷的雪水浸湿衣袍。

    高大的身躯背靠着冰冷的廊柱。他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雪依旧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旋转着坠落,遮蔽了视线。没有太阳,也看不见月亮,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铅灰色混沌。

    他就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雪中的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那片空茫的天空,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答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被这沉重而冰冷的世界,暂时压得无法动弹。

    风雪在他肩头、发顶堆积,寒意透过衣物一丝丝渗入骨髓。

    就在这几乎凝固的寂静中,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是门开了。

    沈照山猛地回神,几乎是瞬间转过头去。

    崔韫枝站在那里。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袍,身形在风雪中显得愈发纤细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干裂着,唯独那双眼睛,异常地平静,没有红肿,没有泪光,甚至看不到太多悲恸的痕迹。

    她手里,轻轻攥着那方素色、边缘绣着金线牡丹暗纹的绢帕。

    沈照山的心脏,在看到她这副平静模样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往下拽去,塌陷了一块儿,留下一个冰冷空洞的窟窿。

    这种平静,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他心惊胆战。

    这不像她,这绝不是那个会为了一朵花凋谢、一只雀鸟受伤而难过半天的崔韫枝。

    “这么大的雪,出来做什么?”

    沈照山站起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仔细着凉。”他大步走过去,想将她抱回温暖的室内。

    崔韫枝却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她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庭院里那一片无边无际、旋转飞舞的白色世界。

    沈照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太了解她此刻的执

    拗了,知道劝不动。他沉沉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言,转身快步走进她刚刚出来的卧房。

    不过片刻,他便拿着一件厚实的、滚着白色毛边的斗篷又走了出来。

    他走到她身边,抖开斗篷,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将她整个裹住,又仔细地系好领口的带子。

    崔韫枝异常地温顺,像个失去了灵魂的精致木偶,任由他摆布,没有丝毫反抗,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她依旧没有问王隽去了哪里,没有提那份屈辱的和议书,更没有提及昨日那场几乎将他们彼此都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对话。仿佛那些惊天动地的变故、锥心刺骨的言语,都被这漫天的大雪无声地埋葬了。

    她只是望着那纷纷扬扬、遮蔽了天地的鹅毛大雪,许久,才用一种近乎飘忽的、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轻轻开口:

    “沈照山,你知道吗?”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雪幕,落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长安……其实也会下这么大的雪。”

    沈照山系带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缓缓点了点头,喉头有些发紧。“……嗯,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在那短暂得如同偷来的、属于鸦奴的岁月里,他曾经历过这样一个冬天。

    也是这般铺天盖地的大雪,将整座长安城染成一片无瑕的琉璃世界。

    宫里的黄门宦官们喜气洋洋地奔走相告,说这是“瑞雪兆丰年”的吉兆。连绵的殿宇楼阁,玄色的瓦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肃穆中透着一丝难得的温柔。

    就在那样的一个大雪天里,他把那个穿着火红狐裘、像个小雪团子似的崔韫枝高高抱起来,让她够到庭院里那棵最大的、枝桠虬结的老槐树。

    树上早已覆满了雪,崔韫枝冻得小脸通红,却兴奋得眼睛发亮,手里攥着一大把用红绳系好的祈福字条。

    她指挥着他,让他把自己抱得更高些,好让她把那些承载着无数小小愿望的红绳结,系在那些覆雪的枯枝上。

    其实那些枝条并不算太高,以他的身高,只要稍一抬眼,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每张字条上娟秀的字迹写了些什么。

    但他没有看。

    他只是稳稳地托着她,微微侧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任由她将那些写着“希望父皇母后身体康健”、“想要一匹新的小马驹”、“明天御膳房能做栗子糕”、“新来的太傅不要那么凶”等等琐碎愿望的字条,像挂灯笼一样,密密麻麻地系满了半面树杈。

    那时他还带着少年人的促狭,看着几乎被她“染红”的雪枝,忍不住低声嘲笑她:“喂,小殿下,愿望许这么多,贪得无厌,老天爷可是会生气的。”

    崔韫枝被他吓了一跳,系绳结的小手都顿住了,圆溜溜的杏眸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强装镇定地扁了扁嘴:“那……那本殿下就只弄最后一个好了!”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张空白的字条,笨拙地用红绳系好,挂在了最高的一根、他需要踮脚才能让她勉强够到的细枝上。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松了口气,借着高度,竟伸出带着毛茸茸暖手筒的小手,得意又带着点安抚意味地拍了拍他的头顶。

    接着,用那特有的、娇憨又带着点命令口吻的语调说:“鸦奴!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本殿下赐你一个愿望!写在这张空白的上面了!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告诉老天爷,这是本殿下特许的!”

    那时的沈照山,心里虽然有点儿高兴,但依旧变扭得很,完全不给这位金枝玉叶的小殿下面子。

    他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把她小心地放回地面,拍了拍肩头的雪,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谢殿下恩典。不过,我没什么愿望。”

    “怎么可能啊?”崔韫枝瞪大了眼睛,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人都是有愿望的!你怎么会没有?”

    少年只是耸耸肩,眼神飘向别处,没有回答。

    向来娇气、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小公主,那次却罕见地没有生气。

    她歪着头,看着那根系着空白愿望的、在风雪中微微摇晃的细枝,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像个小大人似的点点头,用一种近乎纵容的语气道:

    “那好吧。这个愿望先给你留着。等你以后……嗯,以后什么时候想用了,再告诉老天也还是有用的。本殿下说话算话!”

    回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

    沈照山看着眼前这个在风雪中安静伫立、眉眼间只剩下疲惫和苍凉的姑娘,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碾轧。

    那个曾经会为了一串糖葫芦开心半天、会因为他一句玩笑话而当真、会慷慨地“赐予”他一个空白愿望的、鲜活明亮的小殿下,被这残酷的世道和命运,磋磨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他忽然仰起头。

    沈照山很想问问老天,以前……那个没来得及许下的愿望——

    现在,还作数吗?

    可是没有人会回答他,天地依旧是一色的苍白。

    只有崔韫枝忽然低头,将手中那方小小的帕子摊开,眼泪依旧没有落下。

    但沈照山就是觉得,她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她说,沈照山,我娘还以为我能回去呢。

    沈照山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发现那帕子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遥怜吾女,自别长安,北郡天寒,常加餐饭。

    第58章 暖窗阁书房内,辗|转|厮|磨。

    在殷州府滞留的半个月,漫长而压抑。这场罕见的大雪不仅封了路,更将北郡的疮痍无情地暴露在崔韫枝眼前。

    殷州城内尚且勉强维持着秩序,但一出府衙高墙,便是触目惊心的景象。流民瑟缩在枯树下,冻饿而死的尸体被薄雪匆匆掩埋,饥饿的哀嚎和绝望的眼神无处不在。

    崔韫枝曾透过马车缝隙,看见一个妇人抱着僵硬的幼童,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一刻,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将刚喝下的药汁吐出来。

    沈照山显然也看到了。某日,殷州太守被两个亲兵架着,几乎是拖到了府衙门口。沈照山面色冷得能凝冰,手中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刀,就那么随意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架在了殷州太守肥硕的脖子上。

    刀刃紧贴着皮肤,压出一道深痕,孙太守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开仓。”沈照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殷州太守心上,“今日起,城内外设粥棚三处,日夜不停。若让本王再看到一个饿死冻毙的,就拿你的脑袋填上。”

    殷州太守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涕泪横流地连声应下,连滚爬爬地去安排。很快,几处冒着热气的粥棚在风雪中艰难地支了起来,那一点稀薄的米汤,成了无数濒死之人眼中唯一的希望。

    崔韫枝站在府衙的回廊下,看着远处粥棚前排起的长龙,看着那些捧着破碗、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微光的灾民,心中却并无多少暖意。

    她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是沈照山用刀逼出来的片刻喘息。他们一旦离开,殷州,乃至整个北郡,很快又会变回那个人间地狱。沈照山能救一时,却救不了一世。这沉重的无力感,比风雪更冷。

    半个月后,道路勉强可以通行。

    他们终于踏上了返回燕州的路。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土路,发出沉闷单调的声响。崔韫枝靠在车厢里,望着窗外同样被冰雪覆盖的燕州大地,恍惚间竟觉得,这里的冬天,与长安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了。

    一样的寒冷,一样的苍白,一样的让人看不到尽头。

    回到燕州王府,日子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推着走。

    沈照山的军务文书堆积如山,他整个人也仿佛被那堆冰冷的卷宗吞没了。

    比起在殷州时那压抑却还能见面的日子,如今两人更像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他每日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留在前衙书房。崔韫枝偶尔在廊下遇见他,也只能得到一个匆匆掠过的、带着疲惫的侧影,连眼神都少有交汇。

    最初几日,崔韫枝还会不习惯,心里还会泛起细细密密的、带着酸涩的思念和期盼,像小针一样扎着。

    但很快,这种情绪也被一种更深沉的拉扯取代了。

    她不该想着这些,这些东西除了让她痛苦,没有别的任何作用。

    不再刻意等待,不再去猜他何时会来。

    日子仿佛变成了一种固定的样子:喝药、发呆、偶尔做些女红、听禾生讲些府里的琐事。

    冬天和春天,在她眼中,似乎也没有了本质的区别。

    只是,在那些更深露重的寒夜里,在她沉沉睡去或辗转反侧时,门外回廊的阴影里,总会有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

    沈照山披着寒气,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一站就是整夜。他不推门,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仿佛在守护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确认里面的气息依旧存在。

    直到天色微明,他才带着一身冰冷的露水,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是崔韫枝都不知道。

    府里关于周知意的议论从未停止。

    她是未来的七王妃,是阿那库

    什汗亲自指婚的正妻,理所当然地占据着王府最舒适华贵的院落。

    崔韫枝有时会听府中的下人议论,那处院子灯火通明、仆役如云,这时候,她心口都会像被细线勒紧般难受。

    她面上却越发平静,甚至学会了自嘲。

    人家名正言顺,不住在府里,难道还能住到别处去?

    这一日午后,崔韫枝正坐在窗边的暖榻上,手指有些笨拙地捻着针线,试图缝一个简单的香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神情专注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女子骄矜的斥骂声和仆役的劝阻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崔韫枝手指一颤,针尖差点戳破指腹。她抬起头,微微蹙眉。

    禾生急匆匆地掀帘进来,小脸上满是气愤,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殿下,是周知意!她不知发什么疯,带了好些人堵在咱们院门口,哭得稀里哗啦,说什么……说什么要见您。要不要奴婢叫侍卫把她轰出去?简直太没规矩了!”

    周知意?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名字像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了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针线和香囊布料,指节微微发白。

    她和周知意,虽然同处一府,却从未有过正面交集。彼此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刺,深深扎在对方心头。

    周知意此刻来闹,是为了什么?示威?还是……因为沈照山?

    心里翻涌着难言的酸涩和隐痛,崔韫枝沉默了片刻。

    她不想见周知意,一点也不想。但避而不见,似乎又显得怯懦,更可能激化两人之间的矛盾,给沈照山添麻烦。

    尽管他现在可能根本不在意这点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波澜,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让她进来吧。”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她一个人。”

    禾生瞪大了眼睛,显然很不情愿:“殿下!她……”

    “去吧。”崔韫枝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禾生只得瘪着嘴,气鼓鼓地出去了。

    不一会儿,脚步声急促地靠近。

    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冷风灌入的同时,一道穿着华贵锦缎斗篷、梳着精致发髻的身影闯了进来。正是周知意。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

    崔韫枝只是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缝自己手中的香囊,仿佛这个人不存在。

    然而,下一幕发生的事,却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只见周知意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在触及崔韫枝平静面容的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所有的不服气和张狂如同被戳破的鼓面般迅速消散。

    紧接着,在崔韫枝和禾生震惊无比的目光注视下——

    周知意竟然“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睛里满是哀求。

    “崔韫枝……”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走投无路的哀求,“我求求你……求求你,能不能救救我,我、我不想回河东,我真的不想回周家,你能不能和沈照山说说,让我留在燕州……”

    她这一番话,换来了的是崔韫枝难解的疑惑,这每个字的意思她都明白,可合在一起,就偏偏是弄不清楚了。

    周知意到底什么意思?

    *

    近日来气候又有所回温,连日的积雪终于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水珠从屋檐上坠落,在寂静的夜里敲打出一曲商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雪初融时特有的、带着凛冽寒意的清新气息,悄悄渗入节度使府的每一个角落。

    沈照山踏着夜色回府,手中捏着两册新上架的话本子。

    前两日听禾生和侍奉的小丫鬟私下嘀咕,说殿下整日闷在卧房里,实在无趣得很。

    他记在心里,今日特意绕去书铺寻了时下闺阁中流传的新本子。这乍暖还寒的时节,他终究不放心她出门受风,便想寻些别的法子给她解闷。

    行至崔韫枝居住的院落外,却见里面漆黑一片,窗棂间不见一丝灯火透出。

    沈照山脚步微顿,心头掠过一丝细微的失落。想必是睡下了?他捏了捏手中的话本,只得作罢,转身朝自己的书房行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那素来冷清的书房,此刻窗纸上却映着暖黄的光晕。沈照山微感诧异,谁在里面?

    心中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但终究没敢确信。

    他带着疑惑推开了书房的门。

    门轴轻响,室内景象映入眼帘。

    崔韫枝正背对着他,站在那张堆满了杂乱书籍和卷宗的宽大书桌前。

    她微微倾身,纤细的手指正将几本散落的书册仔细归拢、对齐。她今日显然并未费心盘弄繁复的发髻,只用一支温润通透的玉簪,松松地将如瀑青丝斜斜绾起,几缕柔顺的发丝不经意地垂落颈侧。

    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优美的侧脸轮廓,肌肤在光晕下仿佛透出暖玉般的莹润光泽,眉目如画,清丽难言,别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静雅风致。

    随意的姿态,在昏黄的书房光影里,却美得让人屏息。

    听到推门声,她蓦然回首。

    四目相对。

    沈照山只觉得呼吸一滞,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心口。

    不短的日子的修养,让眼前的人渐渐褪去了平日的疏离与病弱苍白,在这昏黄温暖的烛光下,竟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清艳。

    他一时竟忘了言语,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连手中攥着的话本都忘了放下。

    崔韫枝似乎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随即恢复了平静。

    她将手中最后一本书稳稳放回书架,然后转过身,走到书案前,轻轻拉开了沈照山惯常坐的那把紫檀木椅,抬眼看他,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几分:“郎君,回来了?坐。”

    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沈照山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极其不真实的梦。

    嘶,好痛。

    心底深处,一只狐狸尾的巴正高高翘起,欢快地摇晃着;但理智的另一端又在疯狂地敲着警钟。

    这太反常了。

    崔韫枝怎会主动来他的书房,还忽然喝醉了酒一样喊她?

    他依言走过去坐下,动作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了这场美梦。

    书案上,一只青瓷盖碗正袅袅冒着热气,一股混合着米香、肉香和珍贵药材的馥郁暖香弥漫开来。

    崔韫枝端起那碗粥,用细瓷调羹轻轻搅动了几下,又舀起一点,垂眸在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那专注而自然的动作,在沈照山眼中,竟比任何名家仕女图都更令人心旌摇曳。

    “听闻郎君在外奔波一日,先用些暖身子的吧。”她将温热的粥碗递到沈照山面前,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落入了漫天星子。

    沈照山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反常不反常?

    别说是一碗粥,便是此刻崔韫枝递来的是穿肠毒药,他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他有些愣怔地接过碗,入手温热熨帖。碗中粥用上等粳米慢熬,配以切得极细的嫩鸡丝、火腿丁,佐以枸杞、红枣、山药、莲子等物,最后还要点上几滴提味暖身的姜汁和绍兴黄酒。

    虽然火候未到,犹显生疏,却实实在在不是厨子做的。

    沈照山奔波一天,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此刻被这碗热粥熨帖着,只觉得通

    体舒泰,暖意融融。

    他其实知道崔韫枝这样做的反常,但他不想问,一勺一勺的粥入喉头,有种上断头台之前偷生的拖延之感。

    沈照山在心中自嘲道。

    崔韫枝见他喝完,眼中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又拿起碗,从旁边温着的砂锅里为他满满添上一碗。她就这样捧着碗,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某种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照山被她看得心头发烫,只觉得天地都在这氤氲的粥香和她的注视下旋转起来。

    他接过第二碗粥,强自镇定地问:“怎么了?可是有事?”

    崔韫枝将空了的调羹轻轻放在托盘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的边角,那模样竟显出几分少见的局促。

    她抿了抿唇,才抬眼看着沈照山,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不是什么大事儿……有件很小的事儿,想和你说说。”

    沈照山端着那碗新添的热粥,一边吹着气,一边点头,示意她尽管说。

    书房里温暖静谧,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融雪的滴答声,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他甚至想,无论她此刻提出什么要求,他大概都会应允。

    崔韫枝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绞着衣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都有些泛白,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稳:“那个……能不能……不要送周知意回周家?”

    “咳!咳咳咳——!”

    这一问,如同平地惊雷。

    沈照山猝不及防,一口滚烫的粥呛进了气管,剧烈的呛咳瞬间爆发,震得他手中的碗都差点脱手,碗里温热的粥浪泼溅出来,星星点点洒落在他深色的衣襟上。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崔韫枝。

    崔韫枝赶忙上前给他擦拭溅落的粥点子。

    “……周知意来找你了?”沈照山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起来,却将质问憋了回去,他没放下那碗粥,只是话里没了方才的欢快。“不会有下次了。”

    崔韫枝见他岔开了自己方才的话,也识趣地没有接着追问,而是预备着先换个话题。

    她伸手将沈照山最外头那层不小心洒了东西的外衣揭了下来,挂到一旁去,见沈照山不大高兴地敲着桌子,眼珠子一转,上前一步,伸手勾住了沈照山的脖子。

    “哎呀,这不是别人有求于我,我还见不着少主的面儿呢。”崔韫枝状似埋怨道。

    沈照山微微抬手,顺着崔韫枝的动作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

    “我说今儿怎么自己来找我了,感情还是有求于我,要不是周知意,殿下估摸着还不乐意搭理我呢吧。”

    崔韫枝被他紧紧锢在怀中,那滚烫的体温和坚实的手臂让她动弹不得,只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背脊。

    她心里懊恼地腹诽:还不是因为你当初亲口说要娶周知意,把她气了个半死,现在倒好,不娶了,还是不肯张嘴跟她说明白。

    但眼下这情形,显然不是翻旧账的好时机。

    她强压下那点酸涩和怨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顺着他的力道靠在他胸前,缓了缓调子,带着点不自知的嗔意道:“那还不是因为……你说要娶周知意。”

    沈照山闻言,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闷声道:“那婚帖不是我发的,消息也不是我主动传出去的。”

    他试图解释,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别找理由!”崔韫枝心头那点委屈被勾了起来,也顾不得姿势暧昧,猛地在他怀里一挣,抬手就在他结实的手臂内侧狠狠掐了一把,力道不轻,“那话总是你亲口、一字一句对我说的吧?”

    她想起那日他宣告此事时的冰冷模样,心口又像被针扎了一下。

    “嘶……”沈照山被她掐得倒吸一口凉气,可这轻微的疼痛非但没让他恼火,反而像点燃了某种引信。

    他箍着她的手臂猛地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灼人的热度在她耳边响起:“别乱动。”

    崔韫枝立刻感觉到他身|体|变|化,那不容忽视的灼|烫|隔着薄薄的衣料|抵|着她,让她瞬间从|头红|到了脚,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胭脂色。

    她羞窘交加,下意识就想逃:“你……你放开我!”

    “不放。”沈照山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滚烫的唇擦过她敏感的耳廓,“你自己送上门来的,现在想跑?晚了。”他一手牢牢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却开始不规矩地在她腰侧缓缓摩挲,带着燎原之势。

    崔韫枝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给自己挖了个巨坑,还义无反顾地跳了进来,现在浑|身都着|了火,无处可逃。

    她羞得浑|身|发|颤,声音都带了哭腔:“沈照山!”

    “嗯。”沈照山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正经”,仿佛刚才那个气|息|不稳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稍稍拉开了点距离,垂眸看着她被情|欲和羞恼染红的艳丽脸庞,问道:“你继续说,周知意今日去你那儿,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然而,他嘴上问着正事,那只在她腰|间|流|连的手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加灵活地|探|入她衣襟的边|缘,指尖带着薄茧,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崔韫枝被他弄得又羞又恼,偏偏受人之托,只能强忍着翻|涌的陌生|浪|潮,断断续续地复述:“她……她说……她要是被送回周家,她爹……准会把她……把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妻妾成群的糟老头子……她一个人……被家族当做棋子……也怪可怜见儿的……”

    说话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外衫被褪下,然后是中衣的系带被灵巧地挑开,衣物一件件滑落,带着凉意接触空气,让她肌肤上的细小颗粒瞬间立起,又被男人|滚|烫的手掌覆盖、熨烫。

    很快,身上便只剩下了一件薄薄的、绣着缠枝莲纹的茜色肚|兜,衬得她裸|露的肩颈和手臂肌肤越发莹白如玉,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沈照山听着,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周承嗣那个老狐狸,为了攀附权贵稳固地位,生养了一堆儿女,个个都是待价而沽的筹码。

    周知意回去,的确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做个有价值的联姻工具。

    但沈照山向来懒得理会这些无关紧要之人的死活,更何况周承嗣联合阿那库什汗,用联姻之事对他施压,妄图插手燕州事务,这笔账他还没算清楚,正想找个机会狠狠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匹夫。

    至于周知意的命运,从来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是……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儿羞得浑|身|泛|粉,眼睫湿、漉|漉地颤抖着,红唇|微|张,轻轻|喘|息,明明羞怯得不行,却还强撑着要把周知意的话说完,那副既纯真又妩媚的模样,像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愉悦感充盈了胸腔,瞬间压过了那些冰冷的算计。

    沈照山的心情忽然变得极好。

    罢了。

    他眸色微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既然她开口了……为了她,多管点麻烦事,也不是不行。

    “可怜?”沈照山低笑一声,那笑声带着磁性,震得崔韫枝心尖发麻。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虚抱着她,双臂猛地用力,竟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啊!”崔韫枝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沈照山抱着她,几步便走到了那张堆满文书卷宗、此刻却被他清空了一角的宽大书案前。

    在崔韫枝震惊得瞪圆了的目光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放了上去。

    冰冷的紫檀木桌面激得崔韫枝一颤。

    男人开始动手解自己身上的衣袍。玄色的外袍被随意扔在地上,接着是腰带、中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侵略性。

    崔韫枝看着眼前迅速袒|露出的壁垒分明的

    结实胸|膛和紧窄腰|腹,脑子嗡的一声,舌头都打了结:“你……你干什么?!咱们……咱们回……回卧房不行吗?”

    沈照山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困在书案与他炽热的胸膛之间。他低头,精准地捕获了她微|张的、诱|人的红唇,辗|转|厮|磨,一个带着掠夺意味的深吻堵住了她所有的抗议和羞怯。

    半晌,他才微微退开些许,薄、唇仍贴着她的|唇|角,气息|灼|热地拂过她的肌肤,声音喑哑,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丝戏谑。

    “外面融雪,太冷了。”他滚|烫的指尖划过她肚|兜细细的肩带,引得她一阵战|栗。

    “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第59章 来年事遇喜。

    汴京。

    初春的气息,终于温柔地拂过这座饱经风霜的新都。

    池畔垂柳抽出了鹅黄嫩绿的丝绦,在微风中袅娜轻摆。几株早开的玉兰,亭亭玉立,洁白硕大的花瓣在暖阳下舒展,向沉寂了一冬的宫苑宣告着生机。

    连空气都似乎比冬日里清透了几分,带着泥土解冻后的微腥和草木萌动的清甜。

    凤仪新殿内,暖意融融。

    谢皇后正坐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摊开着一件件簇新鲜艳的衣裙。鹅黄的春衫,水碧的罗裙,烟霞色的披帛,尽是少女喜爱的娇嫩颜色。她神情专注,正将一件妃色绣缠枝海棠的宫装细细叠好。

    榻上还散放着几个打开的锦盒。珠光宝气,华贵非常。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凤钗,凤羽根根分明,展翅欲飞;一对累丝嵌珍珠的金蝶耳坠,蝶翼轻薄,栩栩如生;一串颗颗圆润饱满、光晕流转的南海珍珠项链;还有几支玲珑剔透的玉簪、点着细小宝石的金钿……

    皇后拿起其中一支粉玉雕琢的荷花簪。

    那玉质温润细腻,粉中透白,花瓣层叠舒展,中心一点嫩黄花蕊,是难得的俏色巧雕。她指尖轻抚过玉瓣,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对着窗外的光线细细端详,朝身后渐近的脚步声道:

    “郎君,你看这支如何?女儿十三岁生辰那年,齐王进贡的,她一见就喜欢得紧,总说这荷花雕得灵透,夏日里常簪着玩呢。”她将簪子轻轻放在叠好的宫装上。

    又拿起旁边一支赤金累丝衔珠的金凤步摇,那金凤口中垂下的长长珠串,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辉,流光溢彩。

    “这支嘛,女儿总嫌太艳了些,压不住。可我这当娘的瞧着,她戴上不知多好看!哎,这孩子,本就生得一副好模样,戴什么都好……”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满是宠溺与期待:“女儿在外面受了那么长日子的苦,回来可得好好养养。汴州的宫人毕竟还是没有长安的手艺好,这针脚……先穿这件儿吧,等回了长安,再让尚服局给她多做些新的。”

    她正说着,忽然听到沉稳的脚步声停在身后。

    “郎君,”谢皇后依旧低头整理着衣物,声音里带着未褪的欢欣,“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看,改日女儿回来,是先穿这件妃色的好,还是这件月白的好?月白雅致,可妃色也衬她气色……”

    她举起那两件衣衫,笑着回头,却见皇帝就站在暖榻边,神情异常沉默,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些为女儿精心准备的衣物首饰上,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

    皇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慌乱。

    她放下衣衫,声音里带了些许不安:“郎君?你怎么不说话啊?”她敏锐地察觉到丈夫身上笼罩着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皇帝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期盼和喜悦,喉头像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

    他想说话,想说“都好,女儿穿什么都好看”,想说“婉娘辛苦了”,可那些话在舌尖滚了又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一个无法庇护子民的皇帝、无法守护女儿的父亲、无法让妻子安心的丈夫。

    谢皇后见他不答,反而脸色愈发难看,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到底怎么了?郎君,你说话啊……是不是……是不是使臣车队还没信回来?怎的去了这么长日子?”

    “是冬日路不好走耽搁了吗?可这都开春了啊,雪该化了啊……不会……不会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吧?王隽呢?王隽没有给朝廷上疏吗?他……”

    一连串焦灼的追问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皇帝紧绷的神经上。

    “婉娘!”皇帝终于再也无法承受,猛地打断她,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压抑。他抬起头,眼眶通红,看向妻子的目光充满了无措和痛苦,“我……我和你说件事儿……我……我……”

    看着丈夫这副从未有过的、近乎哀求又绝望的神情,谢皇后只觉得心口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停滞了。

    她死死盯着皇帝的眼睛,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带着最后一丝侥幸的挣扎:“到底……怎么了?”

    皇帝撇过头,不敢再看妻子瞬间苍白的脸,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残酷的事实从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女儿……回不来了。”

    死寂。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窗外春鸟的鸣叫都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谢皇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生气的玉雕。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没听懂,又仿佛听得太懂了,以至于灵魂都被那话语抽离。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短短一瞬,又仿佛漫长如一个世纪。

    “你……说什么?”她喃喃地问,声音空洞得不似人声,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榻上那件妃色的宫装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皇帝心如刀绞,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重复那剜心的话语:“柔贞……她是公主,她应该承担起她承担的责任。”

    “责任……”谢皇后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从茫然到空洞,再到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皇帝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痛苦。

    “你杀了我吧!”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凄厉地尖叫出声,用尽全身力气扑向皇帝,双手疯狂地捶打着他坚实的胸膛,“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把女儿抛在外面,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时不让我回去找女儿?为什么啊——”

    她的拳头毫无章法,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声声质问如同泣血的控诉。

    “她才多大?她过了今年生辰,也不过才十七岁啊!十七岁……我的女儿……她才十七岁……”

    皇后的声音破碎不堪,被巨大的悲痛彻底撕裂,“你杀了我好不好?你让我去死吧!让我去陪着我的女儿!你杀了我——!”

    皇帝任由她捶打,那点力量落在他身上,远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痛楚。

    他猛地张开双臂,将濒临崩溃的妻子死死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抵挡那灭顶的绝望。

    “婉娘……婉娘……”他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哽咽破碎,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滴落在皇后凌乱的发间、冰冷的脸颊上。

    谢皇后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哭喊、撕打,最终力气耗尽,只剩下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身体软倒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

    皇帝抱着她,一同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那些精心准备的、象征着团圆和新生的华美衣物、璀璨首饰,被他们混乱的动作扫落一地,妃色的宫装皱成一团,粉玉荷花簪滚落在角落,金凤步摇的珠串散落开来,在日光下折射着刺眼的光。

    窗外是汴京城生机勃勃的初春景象,暖风和煦,柳枝轻扬。

    谢皇后望着窗外的嫩柳

    ,却觉得一生也不过如此了。

    *

    日子像檐下融化的雪水,滴答滴答,悄无声息地淌过。

    窗外的枝桠褪去了冬日的枯槁,又在春风里抽出了嫩绿的新芽,转眼间,春天就要匆匆过去了。

    连崔韫枝自己都未曾预料到,她竟与周知意渐渐有了几分交情。

    或许是那次跪地哀求,又或许是同在一个屋檐下,远离了故土家族的庇护,某种同为“异乡人”的微妙处境,让她们在沉默中达成了一种奇异的理解。

    周知意并非她最初想象中那般骄纵跋扈到不可理喻。剥开那层被家族和命运逼出来的、用以自保的硬壳,内里其实是个心思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的姑娘。

    她精通北郡特有的针法,绣出的花草鸟兽带着一种野性的生命力,和她这个人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与长安宫廷的精致繁复也截然不同。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周知意抱着她的绣帕来找崔韫枝,大约是实在无人可说这些闺阁闲趣。崔韫枝看着那些鲜活的针脚,竟也生出了几分兴趣。她拿起针线,在周知意半是惊讶半是得意的指点下,笨拙地尝试着。

    指尖被针扎了几下,绣出的图案歪歪扭扭,却引得周知意毫不客气地大笑。那笑声爽朗,带着点儿难得的鲜活,驱散了屋中惯有的沉郁。崔韫枝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荷包,再看看周知意笑得发亮的眼睛,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弯起,又一点儿一点儿落下。

    就这样吧,日子总是得过去,现在这样不也不错吗?

    春风不仅吹绿了枝头,也吹化了鹰愁涧下经年的冻土。

    沉寂的山谷骤然喧嚣起来。在沈照山的严令下,那座蕴藏丰富的铁矿正式开始了大规模的开采。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号子声,混合着山风,日夜不息,为燕州蛰伏的力量注入了滚烫的血液。

    春意最浓时,沈照山披上了战甲。

    他带着整肃一新的燕州精锐,以及以勇猛闻名的鸷击部骑兵,踏上了北向平定的征途。

    旌旗猎猎,铁蹄踏碎初融的冻土,扬起滚滚烟尘,直指北疆深处。

    王府骤然空寂下来。

    崔韫枝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那支黑色的洪流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尽头。风卷起她的衣袂,带来远方的尘土气息。

    她知道,这一去,山高水长,刀光剑影。

    相见开始变得短暂而遥不可及。

    也是这一年春天,一批由鹰愁涧铁矿炼就的、品质上乘的精铁,经由隐秘的途径,送到了大陈朝廷手中。

    当王隽站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终于夺回的沧州城头,脚下是奔腾咆哮、刚刚经历泄洪而显得浑浊汹涌的黄河水。

    他看着手中用燕州精铁打造、寒光凛冽的新式兵器,再看看城墙上重新飘扬起的陈旧却依旧坚毅的陈字大旗,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冲上眼眶。

    他先是低低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那声音却陡然变了调,化作了难以抑制的哽咽,最终变成压抑不住的嚎啕。

    眼泪混着河风带来的水汽,滚烫地淌下。

    夏天悄然而至。

    崔韫枝的生辰就在这溽热的季节里。

    王府里没有大肆操办,崔韫枝拒绝了太过繁缛的宴会,这日子就显得有些过于冷清。

    只有禾生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锦盒,里面是沈照山不知从北疆何处、又是如何辗转送回来的一支通体温润、毫无杂质的粉绿荷花簪,和一封简短得只有“安好,勿念”四个字的信笺。

    信纸似乎还带着遥远战场的风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指尖触碰,尚有余温。她将玉簪轻轻簪在发间,冰凉的触感在燥热的夏日带来一丝慰藉。然而,枕侧依旧空空,长夜寂寂。

    他终究没有回来。

    夏日的酷热并未带来好消息,反而酝酿着焦灼。

    河东周家,因联姻不成反被沈照山狠狠落了面子,周承嗣恼羞成怒,开始暗中作祟,利用其在河东的根基和与北疆某些势力的勾连,不断给沈照山的后方和补给线制造麻烦。战报传递变得异常艰难险阻。

    整整半个月,崔韫枝没有收到一封来自北疆的报平安书信。

    焦虑如同盛夏疯长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她强自镇定,处理着王府内务,督促着鹰愁涧铁矿的运转,安抚着因战事而人心浮动的燕州城。

    可每当夜深人静,那无声的煎熬便啃噬着她的理智。她一遍遍抚摸着那支玉簪,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直到最酷烈的暑气都开始消退,初秋的凉意悄然爬上枝头,一封染着风霜和血腥气的军报才终于冲破重重阻碍,送达王府。

    随军报一同抵达的,还有几颗被硝烟和血污模糊了面容的头颅。

    那是沈照山几个在北疆搅动风云、与周承嗣暗中勾结的兄姊。沈照山用最冷酷的方式宣告了背叛者的终结,用他们的血,祭奠了翱翔于北疆苍穹的鹰神。

    消息传开,北疆震动,暗流汹涌的局势为之一肃。

    崔韫枝悬着的心,才随着那血腥的战报,重重落下,却只余下满身疲惫和一种更深的、冰冷的苍凉。

    也是这个多事之夏,河东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涝,瘟疫横行。噩耗传来,周承嗣最倚重、最宠爱的嫡子,不幸染疫身亡。

    汴京的大陈朝廷,对这一切沉默着,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秋风吹黄了树叶,也吹熟了田野。

    这一年,燕州风调雨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金黄的谷粟堆积如山,在阳光下闪烁着富足的光泽。农人们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经历了饥馑和战乱后,对土地最质朴的感恩。

    崔韫枝被这丰收的喜悦感染,难得地走出了王府。她拒绝了侍从的搀扶,独自一人,费力地爬上了百姓们为庆贺丰收而特意堆起的、高高的谷粟垛顶。

    坐在柔软的谷堆上,视野豁然开朗。

    远处是收割后裸露的、一望无际的褐色土地,更远处是连绵起伏、已染上秋霜的山峦轮廓,再往上,便是那高远得仿佛没有边际的、澄澈如洗的秋日晴空。

    风拂过她的发梢和衣袂,带来谷物干燥温暖的香气。她仰着头,望着那片辽阔得令人心悸的苍穹。阳光刺眼,她却一眨不眨。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感,包裹了她。

    沈照山回来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每次都会给她带回些新鲜玩意儿来,崔韫枝看着他胸腹脊背上新的、旧的、交织的伤痕,泣不成声。

    她很想说停下吧,就停在这里吧。

    可是谁都知道不可能,只有不停地向前再向前,才不会落得头颅高悬的后果。

    她只能在每个沈照山伤痕累累的深夜,给予沈照山最后一点儿,似乎有“家”这个意味的慰藉。

    秋天在忙碌的收获和无声的飘荡中过去,北风渐起,万物凋零,冬天带着它特有的沉寂,再次笼罩了燕州大地。

    前线终于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沈照山所向披靡,昆戈最后的顽固势力已被压缩到极小的范围,平定在望。整个燕州都在翘首以待兵士的凯旋,准备迎接一个安稳的新年。

    然而,就在这胜利唾手可得的当口,沈照山的兵锋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消息传回王府,崔韫枝捏着那份措辞简洁的军报,指尖冰凉。

    冬天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年关将近,这本该是游子归家、亲人团聚的时节。

    不是吗?

    本该停下向前的脚步,回头看一看。

    *

    寒冬腊月,年关将近的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凛冽。

    崔韫枝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里面是刚熬好的热腾腾的羊肉羹和几样清爽小菜。周知意和禾生一左一右跟着她,三人踏着清扫过积雪的石径,朝沈照山的前衙书房走去。

    这些日子沈照山虽停下了攻势,人却并不是时常在府里,依旧在军营间奔波。崔韫枝想着他连日操劳,便亲自下厨做了些吃食送来,估

    摸着时间到了,便提着来了书房。

    书房外的回廊静悄悄的,值守的亲兵也不在近前。

    崔韫枝正要示意禾生上前通报,却听得紧闭的门扉内隐隐传来争执声,其中一道嗓音粗犷洪亮,带着明显压抑不住的怒气,正是博特格其。

    “……他爹的!我看沈照山就是被那个女人迷了眼了!”

    崔韫枝的脚步猛地顿住,心口像是被冰锥猝然刺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周知意,对方眼中也满是惊愕。

    “六殿下!”另一个声音急促响起,是赵昱,带着明显的劝阻和紧张,“慎言啊!这里还是节度使府!”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怕个屁你!”博特格其的声音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拔得更高,带着草原汉子的直率和此刻的极度不满,“爷爷我哪句说的不是实话?当初先打昆戈,老子就不同意!但老子说话顶个鸟用?你们都同意,好,我说那就打吧!”

    “咱们哥几个,几次三番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好嘛,现在眼看就把金印收回来了,他倒好,不打了?停下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喘着粗气,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愤懑。

    “如果不是为了那个陈朝来的女人,爷爷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天底下还有谁,能给他沈照山下这种迷魂药!”

    博特格其的嗓门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门外崔韫枝的心上,“整日里牵肠挂肚,打一半仗还惦记着往回送簪子!这叫什么?这叫英雄气短!这女人就是个祸水!狐狸精转世!再这么下去……”

    “博特格其!”赵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惊惶,“你闭嘴!祸从口出!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念多年情分!”

    崔韫枝站在冰冷的门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博特格其那“狐狸精”、“祸水”的气愤声中瞬间冻结,倒流回心脏,冻得那里一片麻木的剧痛。

    脸色在寒风中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如同地上的残雪。

    周知意感觉到她身体的摇晃和冰冷,连忙用力扶住她的胳膊,眼中满是焦急和愤怒,张嘴就要出声喝止里面的污言秽语。

    崔韫枝猛地反手抓住周知意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她对着周知意用力地、无声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别出声,别让他们知道……我们走,现在就离开这里。

    她只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些剜心蚀骨的话。

    她转过身,想要迈步,却觉得脚下的青石地面像是变成了流沙,软绵绵地往下陷。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书房的红柱、灰暗的天空、周知意焦急的脸庞都模糊。

    沈照山满身的伤、深夜疲惫的归来、枕畔的空寂、谷堆上那无边的空茫……所有的画面和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炸开,汇成一股无法承受的洪流。

    小腹……为什么这么痛……

    “呃……”一声压抑的、短促的闷哼从她喉咙里溢出。

    周知意只觉得扶着的身体猛地一沉。她惊呼一声,用尽全力想稳住崔韫枝,却只来得及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和毫无生气的脸庞。

    “韫枝!”

    在周知意惊恐的呼喊和禾生失声的尖叫中,崔韫枝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冰冷坚硬的地面倒去。

    手中的食盒脱手掉落,“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热腾腾的羊肉羹泼洒出来,在雪地上迅速凝结成一片刺目的颜色。

    “韫枝!韫枝!”

    “天哪!怎么、怎么会有血!大夫!快去喊大夫!”

    沈照山披着一肩风雪回到书房门口时,心脏几乎骤停。

    第60章 陆离梦你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血”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照山的耳膜上。

    崔韫枝软软地倒在冰冷的石阶上,周知意正惊慌失措地试图抱住她下滑的身体。而崔韫枝素色的裙襦下摆,正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

    那颜色在苍白的雪地和崔韫枝毫无血色的脸庞映衬下,显得如此狰狞可怖。

    “殿下——!”

    沈照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让开!”他暴喝一声,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身形如离弦之箭,几步就冲到近前,将乱成一团的禾生和周知意吓了一跳,

    他单膝跪地,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崔韫枝冰冷绵软的身体打横抱了起来。入手是轻飘飘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那裙上的血迹灼烫着他的手臂,也灼穿了他的心肺。

    “去找大夫。”他对跟着自己回来的栗簌道。

    栗簌年纪到底比在场的几个人都大,看着崔韫枝的情况,心中隐隐有了一点儿猜测。

    她心头一凛,点头称是,拔腿转身就跑。

    沈照山抱起崔韫枝往偏殿跑去,示意禾生跟上。

    他一来,禾生和周知意不知怎的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他抱着崔韫枝,像抱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抱着即将逝去的所有希望,大步流星地冲向离书房最近的侧房。脚步快得几乎要飞起来,却又极力维持着平稳,生怕颠簸加重她的痛苦。

    “崔韫枝,看着我!醒醒!”他一遍遍在她耳边说,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颤抖。

    怀中的人儿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有那不断蔓延的红色,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可怕的失去。

    书房门口,博特格其和赵昱僵硬地站着,尤其是博特格其,脸色煞白如鬼。

    赵昱看着沈照山抱着人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和摔碎的食盒、泼洒的羹汤,最后猛地转向博特格其,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怒火和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只从牙缝里挤出沉重无比的一声:“你……唉!”

    博特格其精壮的身躯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抹猩红,再回想自己刚才在屋里那些口无遮拦的话,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周知意被禾生搀扶着站起,她脸上泪痕未干,望向博特格其的眼神不再是惊愕,而是毫不掩饰的怨怼和冰冷。

    博特格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懊悔攫住了他,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粗硬的头发,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在原地焦躁地转着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低吼。

    他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

    *

    崔韫枝感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沉浮。

    四周是死寂的虚空,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熟悉的东西。

    只有小腹深处传来一阵又一阵沉重而尖锐的钝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被生生剥离,每一次抽痛都让她浑身痉挛,冷汗涔涔。

    她想走,想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可双脚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稍微一动,那痛楚就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不得不蜷缩起来,虚弱地喘息。

    “照山……沈照山……”她下意识地呼唤着那个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心和依靠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黑暗中飘散开去,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只有她自己的回声,空洞得可怕。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好怕,怕这无边的黑暗,怕这永无止境的疼痛,怕这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可是她毫无办法,只能无助地蹲在原地,茫然地睁大眼睛,徒劳地想要在虚无中寻找一丝慰藉。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带着她无比熟悉的的馨香,轻轻落在了她的发顶。

    崔韫枝猛地抬头。

    黑暗中,谢皇后的身影渐渐清晰。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面容依旧温婉美丽,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愁。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崔韫枝面前,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怜惜

    和心疼。

    “母……母后?”崔韫枝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淹没了她。

    是梦吗?可这触感如此真实!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扑进母亲的怀抱,可小腹那剧烈的绞痛让她瞬间脱力,痛哼一声,几乎栽倒。

    “韫枝,我的儿……”谢皇后低唤一声,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屈膝跪坐下来,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蜷缩在地的女儿整个拥入怀中。

    那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阳光晒过棉絮的干燥气息,是崔韫枝记忆深处最眷恋的暖巢。

    母后的手臂轻柔地环着她,像小时候哄她入睡时那样,有节奏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没有质问,没有责备,只有一声声低低的、不成调的哼唱。

    熟悉的江南曲调。

    温暖和安全感包裹了崔韫枝,那蚀骨的疼痛似乎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减轻了。

    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冰冷的身体在母亲的体温中一点点回暖。她贪恋地汲取着这久违的温暖,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只想在这怀抱里沉沉睡去,永远不要醒来。

    就在她几乎要陷入沉睡的边缘,谢皇后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深藏的悲伤:

    “韫枝……跟母后回长安,好不好?”

    回长安?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睡意。

    回家,回到父皇母后身边,回到那个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流言蜚语、没有无尽等待和恐惧的熟悉宫殿……这几乎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渴望,是支撑她度过无数艰难时刻的执念。

    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强烈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像破土的春笋般猛地撞进她的脑海,硬生生截断了那个“好”字。

    她窝在母亲温暖馨香的怀里,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地,摇了摇。

    谢皇后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动作,拍抚的动作微微一顿,声音更轻更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怎么了,韫枝?”

    崔韫枝感觉自己的思绪像一团被搅乱的丝线,混沌不清。

    她无法清晰地思考原因,无法组织起完整的语言去解释。但那个念头却像磐石一样坚定地扎根在她心底最深处,沉重得让她无法忽视,无法回避。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母亲的肩窝,感受着那份令人心碎的温暖,然后用一种近乎呓语的、带着迷茫却异常清晰的语调,喃喃地说:

    “可是我走了……沈照山怎么办呀?”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刹那间,谢皇后温柔拍抚的手僵住了,她眼中的哀伤瞬间凝固。

    与此同时,崔韫枝感觉到身处的这片黑暗虚空,开始剧烈地震颤。

    温暖怀抱的触感迅速变得稀薄、冰冷。周围的一切都像被打碎的琉璃镜面,一片片、一块块地,在她眼前崩裂、剥落、消散……

    “不,母后……”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片飞散的幻影,想要留住那最后一点温暖。

    然而,黑暗彻底吞噬了光亮,无边的冰冷和剧痛重新席卷而来,将她彻底拖入更深的、意识沉沦的深渊。

    她落入了真正真实的、温暖的怀抱。

    *

    外间的低语声隐隐约约,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沈照山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夹杂着大夫谨慎的交代和明晏光带着睡意却强打精神的回应。

    崔韫枝的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了力气。最先恢复的是听觉,是禾生压抑的、带着喜极而泣的抽噎声。

    “殿下……殿下?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禾生凑近床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浓浓的鼻音下是无法掩饰的激动。

    崔韫枝的眼睫终于微弱地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一条缝隙。

    刺目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起眼,模糊的视线里,是禾生那张哭得满面泪痕的小脸。

    “少、少主!殿下醒了!”禾生几乎是立刻扭头朝着外间喊了一声,声音因为惊喜而拔高。

    外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高大的身影便如疾风般卷了进来。

    沈照山几步跨到床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凉风。

    他半跪在床侧的地上,高大的身躯瞬间遮挡了大部分光线,投下一片阴影。

    崔韫枝的视线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人。沈照山的脸色比禾生好不了多少,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光芒。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将她额角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的几缕碎发拨开。

    那动作珍重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沙哑的、近乎叹息的呼唤:“……韫枝。”

    千言万语,万般情绪,都哽在了这一声呼唤里。

    崔韫枝想对他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却发现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弱地眨了眨眼。

    “殿下!您可吓死奴婢了!”禾生在一旁忍不住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后怕的哭腔,但脸上却努力挤出笑容,“您日后可千万要小心着些,不能再……”

    “无妨,”崔韫枝终于攒了点力气,声音却依旧微弱得很,“人哪会没个病病痛痛的。”

    “哎呀,不是这个!”禾生急得跺了跺脚,脸上溢星星点点的喜悦,她凑近崔韫枝,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压低了却掩不住兴奋,“奴婢是说,殿下您以后啊,可得惦记着两个人了!是两个人啦!”

    “两个人?”崔韫枝茫然地重复,混沌的思绪一时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就在这时,沈照山坐到了床沿,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可能不适的地方,伸出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连同盖着的锦被一起,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圈进了自己怀里。

    那怀抱带着他特有的清冽气息和晨露的微凉,却又奇异地传递着坚实的暖意。

    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大夫说,你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崔韫枝混沌的脑海中炸开。

    两个多月……身孕……

    她彻底僵在沈照山怀中,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铺天盖地的恐慌。

    晕倒前那撕裂般的腹痛……

    她的脸色瞬间比刚才更加惨白,毫无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猛地抓住沈照山胸前的衣襟,声音破碎而惊恐:“孩子……那孩子……”

    崔韫枝犹然记得周知意当时那声尖叫。

    有血啊。

    “孩子没事!孩子没事!”禾生连忙抢着回答,生怕她再激动,“大夫说了,幸好发现及时,用了针也开了安胎药,小殿下福大命大,稳住了。”不过……”禾生的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小脸绷得很严肃,带着大夫的叮嘱,“大夫也说了,殿下您身子骨本来就弱,这次又动了胎气,万不能再有闪失了,一定要好好静养,千万不能动气,不能劳累。”

    提到“动气”,禾生小脸上又浮起愤愤不平的神色,忍不住小声嘟囔:“都怪六殿下!整日里瞎嚷嚷些混账话!要不是他……”

    “禾生!”崔韫枝心中一凛,立刻出声制止,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看沈照山,心知这个藏不住话的小丫头怕是已经将书房外听到的一切都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她强压下心头因博特格其那些话泛起的苦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诚恳,甚至带上一点刻意

    的轻描淡写:“不关六殿下的事。真的……是我自己近日总觉得疲乏,精神不济,这才一时不支晕倒的。与他无关。”

    她说着,手指轻轻揪住沈照山的袖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仰起苍白的小脸看他:“郎君……你切莫、切莫为了这点无心之言,伤了与六殿下的和气。不过……不过是一句气话罢了,我……并未放在心上。”

    她越是这般懂事,这般隐忍,这般将委屈往肚子里咽,沈照山的心口就越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儿越来越消瘦的脸颊,那双曾经盛满灵动光彩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疲惫和小心翼翼的讨好,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心疼。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脸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韫枝……我倒是宁愿你跟我闹一通,骂我一顿。”

    至少那样,证明她还有力气去宣泄,证明她还没有被这沉重的现实压垮到连情绪都不敢流露。

    崔韫枝怔住了,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眼中复杂的痛色,一时没能完全理解他话语深处那沉甸甸的怜惜和自责。

    沈照山没有解释,只是将她又往怀里紧了紧,低下头,一个带着无限珍重和安抚意味的吻,轻轻落在她光洁冰凉的额头上。

    那吻很轻,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点一点熨帖了她惶惑不安的心。

    禾生看着这一幕,悄悄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泪花,识趣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这一方静谧的空间留给劫后余生的两人。

    室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两人交错的、轻浅的呼吸。

    崔韫枝靠在沈照山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她想起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想起母后温暖的怀抱和那句“回长安”。

    最终,所有的思绪都聚焦在腹中这个意外降临的小生命上。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望向沈照山。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眉头微蹙,似乎并没有太多初为人父的狂喜,反而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

    “郎君……”她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你……不高兴吗?”

    她问的是孩子的事儿。

    沈照山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低下头,深邃的目光对上她带着探询和不安的眼眸。

    轻轻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眼睫上残留的一点湿意,动作无比轻柔。

    “傻话。”他低叹一声,声音沉缓而郑重,“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会不高兴?”

    他将手掌隔着锦被,极其小心地覆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

    “我只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自责和心疼,“你本就身子弱,怀胎辛苦,如今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燕州未稳,北疆未平,外面风波不断。

    他总怕崔韫枝又要吃太多苦了。”

    又怕这乱世的风刀霜剑,会再次伤害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

    这个孩子的到来,是上天的恩赐,却也像是一根更纤细、更易断的线,将他和她,以及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更紧密也更脆弱地绑在了一起。

    北郡的冬天向来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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