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殿内虽置冰鉴,却驱不散那沉滞如铅的闷热。
窗外天色昏黄,铅云低垂,一丝风也无,蝉鸣嘶哑,搅得人心烦意乱。殿宇深处,蟠龙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御座上的天子身形衬得愈发孤峭。
阶下,乌泱泱跪倒一片朱紫重臣。
为首者,乃三朝元老、范阳卢氏家主卢弘,须发皆白,面容肃穆如铁,他双手高举一册奏疏,朗朗之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臣等昧死以谏!”
伏惟中宫谢氏,本出寒微,蒙陛下殊恩,忝居后位。然其性非柔顺,德鲜贞静。
入宫以来,妒忌盈廷,恃宠而骄,专擅宫闱,阴挠六御。陛下仁德,屡加优容,而谢氏非但不思悔改,反变本加厉,行同妖媚,蛊惑圣聪。
谢氏干预外政,妄议朝纲,致使阴阳失序,天象示警。去岁黄河大水,今春北地大旱,皆因阴盛阳亢,乾坤倒悬所致,更兼其自出公主,无嗣多年,致令皇嗣不蕃,宗庙几危,此乃社稷之大患也。
今谢氏失德,秽乱宫闱,上干天和,下失臣民之望。臣等痛心疾首,夜不能寐。为天下苍生计,为祖宗社稷谋,伏请陛下效尧舜之举,正纲肃纪,废黜妖后,赐死椒房,以顺天命,以安人心!
卢弘话音方落,身后群臣山呼海啸般齐声附和:
“伏请陛下废黜妖后,赐死椒房!以顺天命,以安人心!”
“伏请陛下正纲肃纪,以安社稷!”
声浪滚滚,直冲殿宇藻井,乌泱泱的一片,几乎要将那御座掀翻。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色铁青,指节因用力握着扶手而泛白。
他死死盯着阶下那一张张道貌岸然、此刻却写满逼迫的脸孔,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暴怒奔涌。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砚台笔架一阵乱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一派胡言!荒谬绝伦!皇后温良恭俭,何罪之有?!尔等……尔等狼子野心,竟敢逼宫胁主,其心可诛!”
恰在此时。
轰隆——
一声撕裂天地的惊雷猛然炸响,仿佛就在殿宇上方炸开。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狠狠砸在琉璃瓦上,如同密集的战鼓。方才还昏黄的天色骤然变得如同泼墨,狂风卷着骤雨从洞开的殿门猛灌进来,吹得殿内烛火狂乱摇曳。
明灭不定,将那一片跪伏的朱紫身影和御座上的皇帝,都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天地晦暗之中。
“反了!都反了!”皇帝震怒,厉声喝道,“王隽!王隽何在?速调……”
话音未落,侍立一旁、面无人色的老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王、王大人……三日前因谏言触怒天颜,已被您……被您送去、去淮西监军了……”
皇帝如遭雷击,身形晃了晃。
是了,那日他因北疆消息和朝堂压力心绪烦乱,王隽直言劝谏,言辞激烈了些,他一怒之下让王隽滚出了汴京城。
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笼罩金殿之时,凤仪殿的大宫女玉簪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鬓发散乱,满面泪痕,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抽抽噎噎地哭喊:“陛下!陛下!凤仪殿……娘娘……娘娘她……”
皇帝心头猛地一沉,一股灭顶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甚至压过了眼前的逼宫之危。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朝堂威仪、什么世家逼压,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臣子,发疯般地向凤仪殿狂奔而去。
“婉娘!婉娘——”
他嘶吼着冲进凤仪殿,殿内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茉莉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内室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晨光熹微,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斜斜地洒入室内。
一袭素雅的月白宫装身影,静静地悬在梁下。
谢皇后仿佛只是睡着了。
长发如瀑,微微散落肩头,面容在逆光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安详。
她的脚尖距离地面不过寸许,素色的裙裾和披帛随着穿堂而入的微风,极其轻微地、无声地晃动着,像一片凋零的洁白花瓣。
一枚小巧的珍珠耳坠,在她颊边轻轻摇曳。
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
她就那样悬在那里,像一幅定格的水墨画,将所有的生机与温暖彻底抽离。
“不——”
皇帝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踉跄着扑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那冰冷僵硬的身体,手忙脚乱地想要解开那致命的绫罗。
他的动作慌乱、笨拙,带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和绝望。
“婉娘!婉娘你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啊!”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妻子毫无生气的脸颊上。
玉簪跪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她颤抖着双手,捧起一方折叠整齐的素绢,泣不成声:“陛下……娘娘……娘娘留给您的……”
皇帝颤抖着接过那方素绢,上面是熟悉的、并不算特别娟秀的字迹,墨迹犹新。
他展开,泪水模糊了视线,那字字句句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陛下亲启:
妾常忆昔年,陋巷豆香,虽困顿常欺,然君伴妾侧,心自安然。彼时郎君非君,妾亦非后,粗茶淡饭,言笑晏晏,犹在梦中耳。
初入长安,宫阙巍巍,琉璃耀目,妾心惶然,不知郎君何以忽为天下主。既为后,当容六宫,妾心实不欲,然人皆讥妾善妒,妾亦无言。
幸得天恩,赐吾柔贞。女至,如明珠入怀,光华满室。妾始觉长安虽深,亦有欢愉,惟愿吾女永为天下最尊最乐之殿下,无忧无惧。
然天命难测,今韫枝远托北疆,妾心长悬,日夜忧煎。陛下肩承社稷,万民系望,当为明主,励精图治。
郎君勉之。
妾之去也,非迫于人言,实倦极矣。每思己身,徒为君累,夜不能寐,惭恨交加。今得解脱,郎君勿悲。
妾非贤后,非良妻,非慈母。今以微躯,或可稍弭物议,稍解君忧,于社稷或有一丝之用,妾心方安。
永诀矣,郎君珍重。
婉绝笔。
皇帝却忽然安静了下来,脸色茫然,只是静静地抱在怀中早就没了气息的妻子。
他紧紧抱着她,脸颊贴着她冰冷的脸颊,仿佛这样就能将她暖回来,就能回到从前。
殿内宫人早已跪伏一地,瑟瑟发抖,殿外隐约传来的世家逼迫之声,此刻对他而言,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噪音。
他抱着她,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抽离。
长安深宫的重重帘幕,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北疆传来的冰冷消息……最终,都定格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时,他还是个无人问津、前途渺茫的宗室子弟。
窄窄的巷子里,弥漫着刚出锅的、热腾腾的豆腐香气。年轻的妻子,荆钗布裙,站在简陋的豆腐摊前,眉眼弯弯,声音清亮地招呼着客人。
阳光穿过巷口的老槐树,细碎的金斑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也洒在她忙碌却轻快的身影上。他蹲在一旁笨拙地帮忙收着铜钱。
妻子嗔怪他算错了账,他挠头傻笑。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九五之尊,什么世家权谋,全都化作了尘灰。
“哈哈哈……”皇帝抱着怀中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的妻子,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回荡在空旷死寂的宫殿里。
他笑得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他才不要做皇帝。
傻子才来当皇帝。
*
燕州节度使府,寝殿。
更深露重,夏夜的静谧被一阵急促的心跳打破。
崔韫枝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混沌而令人心悸的噩梦瞬间消散,只留下空落落的惊惶和腹中胎儿不安的踢动。她喘了几口气,试图抓住梦的碎片,却徒劳无功。
身后传来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
沈照山有力的手臂正环着她因怀孕而变得圆润的腰身,将她牢牢护在怀中,睡得正熟。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风尘和皂角的清爽气息,混合着一种独属于他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在他这样静谧的环抱中,崔韫枝的心绪渐渐平复。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怀抱里。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心跳的沉稳节奏。
崔韫枝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轻轻地、极尽温柔地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从男人紧蹙的眉峰,到高挺如刀削般的鼻梁,指腹感受着那坚硬的骨骼线条。指尖缓缓下滑,最终停在他紧抿的、略显干燥的薄唇上,轻轻摩挲着那温热的唇瓣。
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和满足感充盈心间,渐渐驱散了噩梦的阴影,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那应当就是不大重要,崔韫枝安慰自己。
然而睡意却彻底远离了她。
白日里被重逢喜悦暂时压下的疑虑,此刻如同夜色中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沈照山不该在这里的。
昆戈的战事已到最后关头,如同紧绷的弓弦,只待最后一击。他身为主帅,本该坐镇前线,日夜督战,调兵遣将,确保万无一失。
可他却在昨天下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节度使府的后花园里。
昨日午后,阳光透过葱茏的葡萄藤架,洒下斑驳的光影。崔韫枝和周知意、禾生围坐在石桌旁,桌上堆满了柔软细密的棉布和各色丝线。
她们正一针一线地为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缝制着小衣。
周知意拿起一件缝了一半的鹅黄色小褂,比划着,笑道:“也不知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只能红黄蓝绿都备着些了。”她的针脚比起崔韫枝要熟练许多,早早收了手上这件儿的功,拿在阳光底下打量。
崔韫枝低头专注地缝着一件月白色的襁褓边角,针法虽仍显生涩,却带着十二分的用心。
她闻言,唇边漾起温柔的笑意,还未开口,禾生已端着刚冰镇好的蜜饯梅子过来,笑嘻嘻地插话:“管他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只要是少主和殿下的孩儿,定是顶顶好看的人儿!瞧瞧殿下这眉眼,瞧瞧少主那气度……”
崔韫枝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轻轻抚上自己圆润的腹部,抬头望向头顶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翠绿叶片,目光悠远而宁静,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好看不好看有什么要紧……我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无病无灾,一生顺遂就好。”
阳光落在她温柔的侧脸上,莹润而洁净。
就在这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和马匹的嘶鸣。
三人诧异地循声望去,只见风尘仆仆的沈照山,竟大步流星地穿过月亮门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玄色劲装沾染着尘土,发髻微乱,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在看到崔韫枝的瞬间,却亮得惊人。
崔韫枝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扶着沉重的肚子站起来,脸上瞬间起了担忧,声音也轻缓了下来:“怎么了?可是前线……?”
沈照摇摇头。
崔韫枝送了一口气。
“那……那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可男人就那样盯着她看了半晌,久到崔韫枝几乎要再次开口询问时,他才猛地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连同她腹中的孩子一起,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
力道之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韫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疾驰后的干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没什么事。我只是……有点儿想你了。”
那瞬间的冲击和直白的情感,让崔韫枝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愣愣地被他抱着,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口被巨大的酸涩和温暖填满。
她甚至没注意到周知意和禾生对视一眼,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悄悄收拾了针线笸箩,无声地退出了花园。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崔韫枝从温暖的怀抱中回神,指尖依旧停留在沈照山的唇上。
昨夜重逢的狂喜冲淡了一切,此刻细细想来,他那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态的出现,几句话背后,分明藏着沉重的心事。
那风尘仆仆下的疲惫,那紧紧拥抱时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力道,还有他身上那即使沐浴后也似乎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气,都透着不寻常。
她正犹豫着等他醒来该如何开口询问,却忽然感觉到指尖下的唇瓣微微动了动。
她心上一跳,抬眼望去。
黑暗中,一双幽深的
眸子正静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清醒的、深不见底的墨色,仿佛早已凝视了她许久。
“怎的醒了?”崔韫枝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宽大而带着薄茧的手掌覆盖住她停留在他唇上的手,将那只微凉的小手紧紧包裹住,然后牵引着,将它按在了自己坚实滚烫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中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崔韫枝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忽然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整个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崔韫枝不明所以,刚想抬手拍拍他的背,却猛地感觉到颈窝处传来一阵温热而湿润的触感。
那湿意迅速蔓延开,带着滚烫的温度。
崔韫枝浑身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沈照山……哭了?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慌了神。
她很少见沈照山落泪,即使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他也只会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就像燕州城外那座沉默而坚硬的山峦,仿佛永远不会有脆弱的时候。
“照山?沈照山!”她急切地、带着一丝慌乱地捧起他的脸,强迫他抬起头。
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纱,勉强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
他的眼眶果然泛着不正常的红,深邃的眼眸里蒙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水汽,那水汽凝结成珠,正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无声滑落。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和掌控,只剩下一种近乎迷茫的痛苦和深沉的疲惫。
“到底怎么了?”崔韫枝的声音带着哭腔,心像是被揉碎了,她用手指慌乱地擦拭他脸上的泪水,“告诉我!是不是前线……还是汴京……”
沈照山任由她擦拭着,目光沉沉地望进她焦急担忧的眼眸深处。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韫枝……你说,像我这样……手上沾满了血的人……死后,是不是连阎罗殿……都不要我?”
崔韫枝一愣。
沈照山抓着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细瘦的手指掐出印子来。
可崔韫枝没有吭声。
她觉得沈照山很不对劲。
于是她只是抱住了沈照山,一点儿一点儿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儿时母亲哄难过的自己一样。
过了很久,天外的曦光都渐渐放出些许轻微的光亮的时候,沈照山才又开口。
“她自尽了……”
“她在我面前自|尽了……为什么……为什么……”
十一年前,沈瓒在玉龙雪山下,选择带着绝望横颈自|尽在妻子面前。
十一年后,阿那库什在玉龙雪山下,选择带着欣慰自|尽在儿子面前。
她说,你终于肯长大了,海日古。
妈妈的小雀鹰。
第62章 难生恨他不是躲着我吗?
崔韫枝抱着沈照山的手臂瞬间僵住。
她明白了沈照山的意思。
阿那库什汗……自尽了?
还是在他面前自尽的?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淹没了崔韫枝。
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攫住了她。
怪不得……怪不得博特格其当时在书房里那样激烈地反对先打昆戈。
无数被她忽略或不愿深想的细节,如同被狂风掀起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翻涌。
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的心口像是被堵上了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心疼涌上心头,为那个素未谋面却以如此惨烈方式结束生命的女人,更为怀中这个承受着锥心之痛的男人。
她能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成为另一种伤害。
她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的母后,在她眼前死去……
她恐怕会瞬间疯掉。
崔韫枝从未见过沈照山如此脆弱。以往的伤痛,无论是身体的伤痕累累,还是内心的煎熬挣扎,他总能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将一切深埋,独自消化,展现给外界的永远是坚硬冰冷的外壳。
可此刻,那层外壳被彻底击碎了,露出了内里鲜血淋漓、痛不欲生的真实。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巨大的痛苦中茫然失措。
沈照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破碎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她又算计我。”
“韫枝……她一直在等这一天……从那个把我抛下的雨夜开始……她就在等这一天……”
崔韫枝轻轻拍抚着他后背的手,在听到这些字眼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她想追问,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这背后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但看着沈照山此刻濒临崩溃的状态,所有的问题都哽在了喉咙里。她不能问,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她只能将心中的疑虑和震惊压下,更加用力地抱紧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怀中崩溃的人。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沈照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窗外渐渐清晰的、宣告黎明将至的鸟鸣。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无声地流淌。崔韫枝就这样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她像一株柔韧的藤蔓,默默地、坚定地缠绕着濒临倾倒的山崖,给予他唯一的支撑点。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崔韫枝的手臂都开始发麻,沈照山紧绷的身体才似乎有了一丝松懈。他埋在她颈窝里的头动了动,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空洞:
“大巫说得没错,我果然是个灾星。”
这句话轻飘飘的,狠狠扎进崔韫枝的心脏。
“瞎说什么呢!”崔韫枝几乎是立刻反驳出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心疼。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双手捧起他布满泪痕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她的眼神澄澈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直直望进他布满血丝、写满自我厌弃的眼底。
“我知道……我不该惹得你和我一起难过……”沈照山避开她灼灼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浓重的愧疚,“你本来已经……可是……可是……”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伤堵住,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看着他这副自责到极点的模样,崔韫枝的心像是被揉碎又泡在酸水里。她眼底也泛起热意,却努力扬起一个极其温柔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她低下头,温软的唇瓣带着怜惜和爱意,轻轻印在他汗湿冰冷的鬓角,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在他心上:
“你又一句也不肯和我说,我又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看着你这样难过,那我才真的难过呢。”
沈照山的眼泪像是密密匝匝的针,扎在她已经因为潮湿而生斑的心上。
她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只能将沈照山抱在怀里,轻轻唱着以前母亲唱给自己的歌。
啊,其实沈照山应该听过的,那时她总窝在谢皇后怀中,而鸦奴又总在自己身侧。
不过那时候谢皇后很不喜欢自己对他的偏爱,对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责骂之声总是大过温柔细语。
崔韫枝感觉到怀中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那压抑的抽泣声也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化为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
他竟然就这样在她怀里睡着了。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加上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情绪宣泄,早已将他本就不多的精力彻底榨干。此刻,在熟悉的馨香和温暖的怀抱里,紧绷的弦终于再次断裂,意识沉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崔韫枝怀
疑昨夜沈照山根本就没有睡着。
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崔低头凝视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和残留的泪痕,指尖极轻地拂过他汗湿的鬓角,无声地叹息。
过了这个夏天,再过一个秋天,一切总会好起来吧?
*
阳光似乎格外明媚。
那是一个很朴素的小院子,墙角爬着青苔,几棵老树撑开浓密的绿荫。
小小的沈照山,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被一个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的青年男子揪着后衣领,像拎小鸡仔似的提溜到树荫底下。
“臭小子,躲什么躲?”青年男子的声音带着爽朗的笑意,正是沈瓒。
他把一把明显比小沈照山身高还长的木剑塞进他怀里,催促道:“说好的,今日要把昨天教你的那三式练熟!不许偷懒!”
小沈照山抱着沉甸甸的木剑,小脸皱成一团。
他先是抬眼看了看眼前朗如清风的父亲,又怯生生地望向坐在屋前台阶旁的那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宝蓝衣裙,面目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沈照山没有听过母亲说话。
小孩子犹豫了半晌,才鼓起勇气,仰着小脑袋,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直白:“爹爹,我不想练剑……我能直接吃饭吗?”
沈瓒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手上力道一松,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清越爽朗,震得树梢的叶子都仿佛在轻颤。
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没好气地戳了戳儿子光洁饱满的额头:“你个没志气的小子!每天睁开眼睛就想着吃饭,闭上眼睛还是想着吃饭!将来能有多大出息?”
小沈照山抱着木剑,被戳得往后趔趄了一下,站稳后,又固执地看了看笑得前仰后合的父亲,再转头看看台阶上那个面目模糊、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的女人。
他抿了抿小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心里小声嘟囔:“可是吃饭就是很重要啊。”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有什么不对?
沈瓒笑够了,无奈地摇摇头,走上前拍了拍手,又揉了揉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叹了口气,语气半是调侃半是纵容。
“算了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我看你呀,天生就不是这块料。也罢,将来能当个燕州第一的厨子,做出天底下最美味的饭菜,怎么就不算一件顶顶好的事呢?至少饿不着自己,还能造福一方百姓,哈哈!”
小沈照山在一旁偷偷撇了撇嘴,没敢吱声。
他其实也不想当厨子,小沈照山心想。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比起挥剑,吃饭更吸引他。
沈瓒目光温柔地转向台阶上的女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爱意与暖融。
他俯身,轻松地将小沈照山抱起来,稳稳地放进了女人温软的怀中。
女人自然地伸出手臂,将孩子拢住,动作轻柔。
沈瓒弯下腰,在女人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声音里带着笑意和宠溺:“你俩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换身利索衣裳。今天高兴,咱们不上街买菜了,爹带你们下馆子吃顿好的去,想吃什么点什么。”
听到“下馆子”三个字,怀中的小沈照山和抱着他的女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默契十足地用力点了点头,动作整齐划一。
小沈照山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
这过分同步的反应再次逗乐了沈瓒,他忍不住又笑起来,笑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充满了简单纯粹的快乐。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落在他们身上,碎金点点,温暖得不真实。
可是。
这已经是多久、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沈照山说不上来。
久到沈照山在清醒的岁月里,用一层又一层坚硬冰冷的壳,将这画面深深埋葬在记忆最荒芜的角落,十几年不敢触碰,不敢回想,唯恐一碰,那蚀骨的思念和紧随其后的无边黑暗便会将他彻底吞噬。
而如今,在他精神防线最脆弱、灵魂被痛苦撕扯得千疮百孔的时刻,这尘封已久的温暖,终于……终于肯姗姗来迟,入梦而来。
梦里的阳光依旧明媚,父亲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母亲怀抱的温暖仿佛还贴在背上。小小的院落,木剑,树荫,还有那句“下馆子”带来的雀跃……一切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他甚至能闻到父亲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母亲衣襟上若有似无的、令人心安的馨香。
他贪婪地沉浸在这失而复得的幻境里,像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小片绿洲。他下意识地在梦里,在那个模糊却温暖的怀抱里,蹭了蹭。
台阶上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依恋,一只柔软微凉的手,轻轻地、安抚地,落在了他的头顶,带着无限的怜爱。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梦境,院中那棵老树的柳絮被吹散,白色的绒毛如同轻柔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有几片调皮地粘在了女人模糊的面容上。
沈照山的心猛地一跳。他努力地想要看清,想要穿透那层朦胧的光影,看清母亲的脸。他急切地仰起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片柳絮落下的地方……
然而,就在那层模糊即将被某种力量拨开的瞬间——
四周开始倒转、消散。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
那温暖的小院、父亲的笑语、母亲的手……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破碎。
“娘——!”
一声压抑到极点、带着浓重伤痛和绝望的呼唤,猝不及防地从沈照山干涩的喉咙里冲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瞬间放大,里面盛满了刚从美梦跌回现实的的浓烈悲伤。
崔韫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惊醒和那一声凄厉的呼唤吓得心脏几乎停跳。
她正用手帕轻轻擦拭他眼角再次渗出的、不知是梦中还是现实的泪水。
“沈照山!”她连忙抱紧他,声音带着安抚的急迫,“别怕,你只是做了个梦,只是梦!”
沈照山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在崔韫枝写满担忧和心疼的脸上。
心上一痛。
“殿下……对不住……对不住……”
崔韫枝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没有追问他的梦境,只是用温热的手心轻轻捧住他冰冷汗湿的脸颊,拇指温柔地拂去他眼角不断滚落的泪珠,将他的头重新按回自己温热的颈窝,用最轻柔却最坚定的力量拥抱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那个冰冷的深渊里彻底拉回来。
“没事了……没事了……”她低低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承诺,“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沈照山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他才低低回问了一句。
“……真的吗?”
崔韫枝一愣。
她其实不知道。
*
自那日清晨沈照山从撕心裂肺的梦中惊醒,短暂地在她怀里汲取了一点微弱的暖意后,他又一次将自己投入了军营那片烽烟滚滚的漩涡之中。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这一次,他离开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
崔韫枝的心悬在半空,始终无法落地。
沈照山依旧会命人按时送来信件,信纸上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内容也不过来来回回是那几句话:军中事务繁忙,一切安好,勿念。嘱咐她安心休养,保重身体。
安好?勿念?
崔韫枝捏着薄薄的信纸,指尖冰凉。
她一个字也不信。那个在她怀里崩溃痛哭、被噩梦惊醒后只会楞楞看着她的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日后就“一切安好”?
她想追问,想撕开那层伪装,想逼他面对,更想分担。
沈照山信里的话其实比以前多了,但是多得有点儿太过,就显得很诡异。
一种无力感和隐隐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崔韫枝。
她甚至找
不到机会开口询问另一件悬在心上的事——关于大陈。
自从她离开故国,关于父皇和母后的消息就变得极其稀少且模糊。
最近更是如同石沉大海,一丝涟漪也无。这份异常的沉寂,让她本就焦灼的心更加不安。
她总觉得,沈照山知道些什么,只是刻意对她封锁了消息。这念头让她心头发堵,却又不知如何启齿,尤其是在他如今这种状态下。
周知意敏锐地察觉到了崔韫枝的低落与心事重重。看着她日渐沉重的身子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色,轻声提议:“殿下,府里闷久了也难受,眼看天气还算和暖,不如……出去透透气?城中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听说味道极好,您去尝尝鲜,也散散心?”
崔韫枝下意识地想拒绝。
月份确实大了,行动不便,出门也诸多顾忌。
但周知意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暗示:“而且,殿下,酒楼茶肆……向来是话多之地。闷在府里,耳朵便也闭塞了。”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崔韫枝的心事。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或许真能听到些什么,哪怕只是市井流言,也比一无所知强。
出行安排得极其低调。崔韫枝换了身寻常富户女眷的衣裳,脸上略施薄粉遮掩憔悴,戴了面纱,身边只跟着禾生和周知意,以及几个气息内敛、隐在人群中的节度使府暗卫。
一行人如同水滴汇入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燕州城喧闹的街市。
周知意选的是城里最大的酒楼。
正值午市,酒楼里人声鼎沸,乌泱泱一片。
跑堂的吆喝声、食客的划拳谈笑声、杯盘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烟火气的热浪扑面而来。乱世之中,人们似乎更需要这种喧嚣来暂时忘却恐惧,各种小道消息、奇闻轶事也成了最好的佐餐谈资。
崔韫枝本打算直接去楼上的雅间,清净些。然而,就在她踏上楼梯时,几个粗豪的声音夹杂在嘈杂的背景音中,猛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可不是嘛!南边那大陈,我看啊,气数到头喽!”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们那个皇帝,嘿,彻底疯了!在宫里整日不是哭就是笑,朝都不上了,奏折堆得比山高。”
她一愣,转了念头,带着禾生和周知意坐在了最角落的圆桌旁。
禾生不想让她在外面,却又拧不过崔韫枝,只好作罢,只是一直巡视着四周,生怕有什么人行不利。
崔韫枝拍了拍她的手。
“放心吧,没人认得咱们。”
“况且,你们少主还不知道背地里派了多少人看着呢,无妨的。”
禾生这才一改方才紧张兮兮的样子。
旁边的议论声一直没有停过。
“底下能不乱吗?各地藩镇蠢蠢欲动,听说连皇后都被废了!”
“废后?哪个废后?哦!谢家那位?啧……这潭水浑得……”
“哎呀!你知道吗?这大陈现在的皇帝,原来可不是什么嫡子呢……”
“……”
崔韫枝瞬间愣在了原地。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将她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心脏拧得死紧,骤然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小腹开始有些难受。
“呃……”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殿下?”禾生和周知意同时察觉到她的异样,慌忙上前搀扶。
“回……回府……”崔韫枝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撑着禾生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强忍着那阵翻江倒海的剧痛和眩晕,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禾生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催促暗卫去备车。
周知意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
然而,崔韫枝并未回寝殿休息。
腹部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但她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压倒了一切生理上的痛苦。
她直接去了前院的书房,命人立刻将栗簌找来。
栗簌很快赶到,看到崔韫枝面无血色、冷汗涔涔地坐在那里,心中便是一沉。
“殿下,您这是……”栗簌努力维持着镇定,试图上前搀扶,“您身子不适,属下这就去唤……”
“栗簌!”崔韫枝的声音冰冷而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她盯着栗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大陈,到底怎么了?我父皇母后……究竟如何了?”
栗簌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很快恢复如常:“殿下,您这是听谁胡说了?大陈那边一切如常,陛下和谢娘娘也都安好,只是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
“安好?”崔韫枝猛地一拍扶手,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腹痛,让她痛得冷汗直冒,“酒楼里的人都在议论,父皇疯了,朝局大乱……还有我母后吗,他们竟然说我母后被废了?这叫安好?你告诉我,这叫安好?”
她喘着粗气,腹部的坠痛感越来越强烈,眼前阵阵发黑,但一股倔强支撑着她。
“栗簌,”看着眼前人还不愿意松口,崔韫枝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撑着扶手,试图站起来,身体摇摇欲坠,“你若再不肯说实话……好,我现在就去军营,亲自问沈照山。”
“他不是躲着我吗?”
“那好,让他亲口、来给我说。”
第63章 乱世鬼我又在骗她。
车轮碾过崎岖的山路,每一次颠簸都让崔韫枝本就紧绷的神经和不适的身体雪上加霜。
她靠在铺了厚软垫的车厢壁上,脸色苍白,一只手无意识地护着小腹,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袖中那柄贴身藏着的、小巧却锋利的匕首。
冰凉的金属触感不断提醒着她昨日的争执。
昨天在书房,栗簌还在试图搪塞,崔韫枝所有的理智和忍耐都被愤怒烧断了。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匕,毫不犹豫地横在了自己纤细的脖颈上。
冰冷的刀刃紧贴着皮肤,瞬间压出一道浅痕。
“栗簌,我再问最后一遍。”
“沈照山,他人在哪里?”
栗簌那张总是挂着笑容的脸庞,在那一刻彻底褪尽了血色,变得煞白。
她看着崔韫枝脖颈间那抹刺眼的红痕,看着她因生气和腹痛而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她不顾一切的决绝。
栗簌知道,崔韫枝不是在吓唬她。
这位大陈最尊贵的公主,骨子里的烈性一旦被逼出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殿下!您快放下刀!”栗簌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属下说,属下这就说!”
“他……主子他……近日一直驻军鹰愁涧。”栗簌的语速极快,额角渗出冷汗,“昆戈已定,大军正在鹰愁涧旁扎营,处理战后事宜和接收降部。”
鹰愁涧?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松,反而更逼近了一分,血珠沿着刀刃沁出。
“鹰愁涧离燕州城不过半日马程,以前战事胶着,他尚能抽身回府,如今大事已定,他为何反而不回来了?”
栗簌的嘴唇翕动着,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巨大的为难。
她无法回答,也不敢轻易回答。
“属下……属下不知主子具体考量……”栗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军务繁杂……”
“不知?”崔韫枝冷笑一声,“好,好一个不知。”
“那你现在就带我去鹰愁涧,我要亲自去问他!”她手中的匕首一直维持在方才的位置,“要么,你带我去;要么,你就看着我死在这儿,然后自己去向他复命。”
崔韫枝知晓这是在为难栗簌,可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再留给沈照山机会,还不知道他会怎么糊弄自己。
况且如果栗簌答应了她去鹰愁涧下的大营,反而说明那
儿其实没什么危险。
栗簌看着崔韫枝脖颈间刺目的红,看着她因不适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毫不怀疑殿下的决心。
带走她,可能还有转圜余地;若真让她在自己面前自戕……栗簌不敢想那个后果。
“殿下息怒啊,属下……属下带您去。”栗簌几乎是咬着牙应下,声音带着颤抖,“请您……请您务必放下刀,属下即刻安排。”
崔韫枝这才缓缓移开了横在颈间的匕首,那冰冷的压迫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辣辣的痛感和一阵眩晕。
她脱力般靠回椅背,冷汗浸透了里衣,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栗簌一边飞快地吩咐暗卫备好最稳最快的马车,铺上最厚的软垫,备好温水和应急药物,一边立刻取出了昆戈部用于紧急传讯的驯鹰,匆匆写下密信绑在鹰腿上。
看着那苍鹰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鹰愁涧的方向,栗簌的心沉到了谷底。
……
崔韫枝闭上眼,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腹中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
但她知道,她必须去。
马车疾驰,离了燕州城,奔向那险峻山涧。崔韫枝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山景,心绪如同这颠簸的车轮。
*
鹰愁涧,临时帅帐。
矫健的苍鹰如箭矢般落下,亲卫解下鹰腿上的小竹筒,恭敬地呈给正准备与昆戈部几位归降首领议事的沈照山。
沈照山展开那卷小小的纸条,目光扫过栗簌那熟悉的、此刻却略显潦草的字迹,眼神骤然一凝。
他握着纸条的手指微微收紧。
斜倚在他旁边的明晏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气息变化。
待帐内只剩下沈、明二人,明晏光立刻收起那点强装出来的轻松,凑上前急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殿下那边……”
他看到了沈照山手中纸条上那触目惊心的一行字,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羽扇都忘了摇,“我的天!持刀相逼?她……她怀着身子呢!栗簌怎么搞的,不是让她稳住殿下吗?”
沈照山将纸条放在案上,用镇纸压住,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那双幽蓝的眼眸比平时更加沉了几分,像是强压下风暴的海面。
他沉默地拿起案头一封刚刚写好的、准备送回府中的信笺,动作平稳地将其折好,放入信封。
“她来了。”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
“来了!现在怎么办?”明晏光急得在帐内踱步,羽扇扇得呼呼作响,“纸终究包不住火!大陈那边……皇帝疯癫,朝局崩坏,谢皇后她……她自缢身亡的消息,迟早会传到她耳朵里!”
“你现在告诉她,她受得了吗?可你不告诉她……”他指着桌上那张纸条,“她都持刀相逼,自己找上门来了!这……这简直是……简直是死局啊!”
沈照山将封好的信放在一边,抬眼看向焦躁的明晏光,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想到办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自嘲,“想到办法,我也不会……躲在外面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明晏光心上。
是啊,若非实在无路可走,以沈照山的性格,怎会选择避而不见?这分明是进是一刀,退也是一刀的死局。
沈照山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纸条上,仿佛能透过字迹看到那个倔强到不惜以命相胁的身影。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恢复了些许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至少,就栗簌的信来看……她现在还不知道谢皇后自缢的事。”
明晏光颓然坐倒在旁边铺着的狼皮软垫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连声叹息:“唉……瞒吧,瞒得一时是一时。可……可她人都到了眼前,你怎么瞒?她一碰到有关大陈的事情,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你还能把她挡在营外不成?再说了,她身子……”
沈照山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鹰愁涧凛冽的山风瞬间灌入,吹得他鬓角的发丝飞扬。
他望向营寨入口的方向,那里,通往燕州城的山路蜿蜒曲折,尽头处,尘烟未起。
但很快,那辆承载着他最深的忧虑和无法逃避的决断的马车,就会出现在那里。
*
马车终于驶入大营。
车轮碾过夯实的土地,颠簸稍缓,崔韫枝掀开一线车帘向外望去。
营盘依山势而建,壁垒森严,哨塔林立。
士兵甲胄鲜明,巡逻队列整齐划一,操练的呼喝声震天响,透着一股锐不可当的肃杀之气。营帐井然有序,粮秣器械堆叠整齐,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看着眼前这壁垒森严、军容鼎盛的景象,崔韫枝心头猛地一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悲凉涌了上来。
若当年大明宫之变时……守卫宫禁的禁军能有此半分严整,是否就不会……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她的心脏。但随即,沈照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这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可供人后悔的事情。
是啊,没有如果。
栗簌显然早已通报,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直抵帅帐。沿途经过的士兵,无论军阶高低,在马车经过时,都整齐划一地停下手中事务,右手抚胸,向着马车深深行礼。
这无声的敬意,却让崔韫枝的心更沉了几分。
沈照山已经吩咐过了。他预料到她会来,甚至为她铺好了路,却唯独不肯亲自面对她。
马车稳稳停在帅帐前。
崔韫枝深吸一口气,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压下腹中的不适和翻涌的心绪。
她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去质问那个躲了她许久的男人?
还未想好,车帘已被人掀开。
不是侍女。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出现在崔韫枝面前。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崔韫枝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逆光中,沈照山高大的身影立在车前,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他穿着玄色常服,未着甲胄,面容比她上次见时更加瘦削,那双幽蓝的眼眸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倦。
崔韫枝准备好的所有质问和冷硬,在看到这张脸、这双眼睛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倏地泄了气。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没动,只是看着他。
沈照山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臂。不是搀扶,而是直接探身进来,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铺着厚软垫的座位上打横抱起。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谨慎,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琉璃。
崔韫枝身体一僵,却没有挣扎,任由他将自己稳稳地抱出马车,一路穿过躬身行礼的亲卫,径直抱进了宽敞却布置简洁的帅帐。
帐内弥漫着熟悉的墨香和淡淡的草药气息。
沈照山将她轻轻放在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长椅上,又拿过一个软枕垫在她腰后。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她面前蹲下,视线与她齐平。
两人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时间却仿佛停住了。
崔韫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清晰可见的红血丝,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所有的愤怒似乎都化作了实质的酸楚,堵在喉咙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而沈照山仅仅是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呼吸,也许是一炷香。崔韫枝终于忍不住,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像被抛弃的幼兽发出呜咽。
“沈照山……”她吸了吸鼻子,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你不是说过……不会再骗我了吗?”
这句话如同无数细细密密的绣花针,狠狠扎在沈照山心上。
他幽蓝的瞳孔猛地一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她含泪的、充满控诉的目光。他垂下了眼帘,俯身,紧握的拳头重重地撑在长椅旁的矮几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良久的沉默后,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无尽沉痛和歉疚的低语才从他喉间挤出:
“……对不住。”
这三个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崔韫枝心口剧痛。
她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看着他撑在几上微微颤抖的拳头,看着他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痛苦……那些翻腾的质问和指责,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愤怒。她猛地伸出手,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像抓住唯一的浮木,然后泄愤般地、毫无章法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你混蛋!沈照山你混蛋!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每一拳都带着委屈,却又显得那么无力。
沈照山一动不动,任由她捶打宣泄。他像一尊沉默的山石,承受着她所有的情绪风暴,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
直到崔韫枝捶打得没了力气,只剩下压抑的抽泣,沈照山才缓缓抬起另一只没有撑在几上的手。他的动作有些迟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最终,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拂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拭去那些冰凉的泪水。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郑重:
“我会尽力的。”他凝视着她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会尽力……保住大陈。”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试图在她面前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你不要着急……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些什么,可刚开始瞒着你……也是怕你又难过。”
“坊间传闻多是谣言,不可尽信……现在大陈虽局势变化了些,但也没那么糟……你别着急,安心养胎,好不好?”
我又在骗她。
这个念头如同毒蔓,在沈照山心底疯狂生长。
大陈哪里是“没那么糟”?
谢皇后不堪受辱自缢身亡,皇帝因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彻底陷入疯癫,朝政被权阉和野心勃勃的藩镇把持,早已是群魔乱舞,一片魔窟。
他在那样混乱的泥潭里,又能挽回几分?
沈照山甚至不知道自己送去的那些精铁,到底做了什么用。
可这些血淋淋的真相,如何能说给她听?
尤其在她此刻身心俱疲,腹中还怀着他们骨肉的时候?
他只能编织一个又一个苍白无力的谎言,用来粉饰太平,哪怕这谎言让他自己都唾弃不已。
他别无选择。
崔韫枝仰头看着他,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的指尖还带着微凉的温度停留在她的脸颊。她张了张嘴,可最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一种茫然无措的钝痛。
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看着他努力维持的镇定下那掩饰不住的裂痕……
她最终只是愣愣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信了他的话,还是不忍再逼问眼前这个似乎已到极限的男人?
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沈照山低下头,一个带着无尽怜惜和沉重愧疚的吻,轻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那温软的触感,带着他唇瓣的微凉,像一片羽毛,又像一块巨石,落在崔韫枝的心上。
他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试图再安抚几句。
“报——!”
帅帐厚重的帘子猛地被掀开。
一名暗卫神色极度紧张地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直接凑近沈照山,耳语了些什么。
沈照山的脸色骤然一变。
崔韫枝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知道这绝非小事。
沈照山霍然起身,目光飞快地扫向暗卫,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眼中惊疑未定的崔韫枝。
“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
说完,他最后低下头吻了吻崔韫枝的眼睫,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帅帐,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外刺目的阳光里。
帐内,只剩下崔韫枝一人,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气息,以及那句沉甸甸的“等我回来”。
她靠在狼皮褥子上,腹中的不适似乎又隐隐泛起,心中的那团乱麻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缠绕得更加紧密,沉甸甸地压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
帅帐内安静得只剩下偶尔的几声蝉鸣,以及崔韫枝自己沉重的心跳。
方才那番激烈的情绪宣泄和连日来的忧思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在她紧绷的神经稍一松懈时便汹涌而至,将她拖入了昏沉的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体沉得像灌了铅,意识在一片混沌的泥沼中挣扎。
恍惚间,仿佛有无数狰狞的面孔在黑暗中嘶吼,有冰冷的手扼住她的喉咙,有尖锐的哭声撕心裂肺……她猛地一抽,浑身冷汗淋漓地从长椅上惊坐而起,失声喊道:
“沈照山——”
空旷的帅帐里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在回荡。
喊声出口的瞬间,那令人窒息的梦境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心悸和一片茫然的空白。
她努力回想,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梦中哪怕一丝清晰的景象,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击得肋骨生疼。
腹中又是一阵闷闷的、牵扯般的难受,虽不似先前在酒楼那般绞痛,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内脏,连同心口那团沉重的乱麻,一起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用手轻轻覆上隆起的小腹,指尖冰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哄道:“乖一点……不要闹娘亲了,好不好?”
孩子似乎感应到了她的不安,小小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却并未缓解那份沉甸甸的压迫感。
崔韫枝无力地靠回狼皮褥子,目光茫然地扫过帅帐四周。
帐壁上悬挂着大幅的、被反复涂抹修改的舆图,上面布满了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标记和箭头,山川河流被勾勒得如同狰狞的脉络。角落里堆叠着卷宗和沙盘,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汗水和墨汁混合的冷硬气息。
这一切,都和她熟悉的节度使府后院的宁静温暖截然不同。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闯入者,一个误入的失路人。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陌生、肃杀和不容置喙的铁律,与她格格不入,将她心底那份茫然的恐慌无限放大。
她扶着长椅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腹中的不适并未完全消退。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步步走向帅帐厚重帘幕的入口。
然而,当她掀开内帐的帘子,尚未触及最外层的门帘时,帐外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了原地。
帅帐门口,并非如她想象中那般只有值守的亲兵。而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密把守着。
身着玄甲、手持长戟的士兵如同沉默的铁铸雕像,将整个帅帐入口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为首一人,正是赵昱。
赵昱显然早已察觉帐内动静,在崔韫枝掀开内帘的刹那,他便立刻转过身,动作干脆利落地抱拳躬身行礼:“少夫人!少主有令,请您务必在帐中安心休养,切勿外出。此处兵戈之地,恐有冲撞,还请您回帐。”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方才那股冲动瞬间被浇灭。
是她太冲动了。
一丝懊恼和后怕爬上心头。她看着赵昱严肃而恭敬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有劳赵将军。”说罢,便准备放下帘子退回帐内。
就在她转身、帘子即将落下的瞬间——
不远处营地的另一侧,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嚣刺耳的吵闹声。
崔韫枝的动作一顿。
“喝!接着喝!”
“哈哈哈……痛快!”
“他娘的,这燕州的风刀子,哪有咱们草原的酒烈!”
是几个明显喝醉了的、带着浓重异族口音的声音。
那声音粗嘎放肆,毫无顾忌,在军纪严明的营地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赵昱瞬间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立刻侧身一步,更加严密地挡在了崔韫枝和帐门之间,语气急促地再次催促:“王妃!外面杂乱,请速回帐内!末将即刻去处理!”
崔韫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惊了一下,她并
非不知轻重之人,知道此刻最稳妥的做法就是立刻退回安全的地方。
她顺从地点头,抬脚便要退回帅帐深处。
然而,就在她脚步即将完全踏入内帐的刹那,一个拔得极高、充满了怨毒和醉意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清晰地刺破了喧闹,狠狠扎进她的耳朵:
“去他爹的!那娘们就是个狐狸精转世!眼瞧着南边儿的肥肉不要,非要北上啃石头!让姓周的先占了洛阳!呸!我看海日古根本就是被他迷得丢了魂儿了!”
又是这种话。
崔韫枝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猛地回头,透过赵昱的身形和尚未完全落下的帘子缝隙,循声望去。
不远处,几个穿着明显不同于燕州军制式皮袄、身形壮硕、醉醺醺互相搀扶着的异族将领,正踉踉跄跄地走过。
他们满脸酡红,眼神浑浊,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
崔韫枝不认识他们。
他们甚至不是昆戈人。
那里面没有博特格其,全然陌生的面孔。
而他们似乎真的、真的很不喜欢自己。
她是不是……是不是不应该让沈照山为了自己一次又一次放弃?
崔韫枝感觉自己腹部一阵又一阵的绞痛。
第64章 累世罪琼山县主杀了博特格其。
凛冽的山风裹挟着尘土和血腥气,狠狠抽打在脸上。
沈照山策马冲入呼衍部营地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混乱的火光。
昔日规整的营盘此刻火把摇曳,人影幢幢,兵刃碰撞声、女人孩子的哭嚎声、男人愤怒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撕裂了昆戈的夜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不安和死亡的气息。
沈照山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勒住躁动不安的战马,目光扫过混乱的场面,最终定格在营地中央那座灯火通明的王帐上。
那就是风暴的中心。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紧随其后的亲卫,向王帐走去。
沿途的呼衍部士兵,无论是博特格其的亲信还是普通部众,在看到他玄色身影的刹那,都让开道路。
只是他们不再像从前那般热切地上前问候,呼衍蒙上了一层阴影。
帐帘被守卫无声地掀起,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沈照山踏入帐中,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帐内灯火通明,琼山县主,那个记忆中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清冷的女人,此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魂魄,满身猩红的鲜血跪坐在冰冷的地毯中央。她的华服早已被血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轮廓。而她怀中,紧紧拥抱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尸体。
那是博特格其。
他高大的身躯了无生气地瘫软在妻子怀里,头颅无力地枕着她的臂弯,双眼紧闭。
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贯穿了他的胸膛,深色的血液几乎染透了他整个前襟,也染红了琼山县主环抱着他的双手和衣裙。那曾经充满力量、豪迈大笑的身躯,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琼山县主低垂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毫无血色的、尖尖的下巴。她仿佛一座凝固的、染血的玉雕,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沾满血污、指节发白的手,以一种近乎疯癫的姿态,死死地扣着博特格其的臂膀。
博特格其的几名心腹亲卫,手持染血的弯刀,如同护主的凶兽,双目赤红,层层围在她和博特格其的尸身周围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任何一丝异动都可能引发彻底的杀戮。
一名亲卫头领看到沈照山,如同看到了主心骨,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低吼了出来:“七殿下!县主她……她杀了首领!可她现在……她不肯让任何人靠近殿下!我们……我们……”
亲卫侧过头去,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愤堵住,化作骇人的沉默。
沈照山的目光死死钉在琼山县主和她怀中的尸体上。暗卫的急报在耳边回响——琼山县主杀了博特格其。
既然亲手杀了他,为何此刻又做出这副痛不欲生、死守尸身、不让任何人靠近的模样?
何必?
一股难以言喻荒谬感瞬间冲上沈照山的头顶,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狂跳,理智的弦被眼前这惨烈又扭曲的一幕狠狠拉扯着,几乎要崩断。
博特其格太重要了。
这个虽然有些偏激,但神功盖世的表兄,是他所有布局中中稳定昆戈乃至整个北地降部的支点。
他还需要博特其格游说在各降部中间,以慢慢减轻他们对崔韫枝的敌视。
他来到昆戈的时候,第一个热的饼,就是博特其格给他的。
他前几天甚至刚刚说准备了东西,要去给崔韫枝谢罪……
可现在,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琼山县主杀了他。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沈照山紧握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支撑大帐的粗壮木柱上。
巨大的力道让整个帐篷都似乎摇晃了一下,木屑簌簌落下。指关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浑然未觉,仿佛那剧烈的疼痛才能稍稍宣泄一点他心中翻江倒海的怒火与悲恸。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锋锐的刀锋在帐内灯火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玄色的身影挟裹着骇人的杀意,一步步走向帐中央那坐成雕塑的人。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沈照山停在离琼山县主仅三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冰冷的刀尖直指她低垂的头颅。
就在这时,一直一声不吭的琼山县主,仿佛被这冰冷的杀气惊醒。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黑发下,露出一张惨白如鬼的脸。脸上沾着点点干涸和新鲜的血迹,衬得她皮肤更加没有一丝活气。
那双曾经清冷贵气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吓人,里面没有任何焦距,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木偶,只是凭着本能驱动着躯壳。
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沈照山染血的玄色衣袍上,然后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掠过他紧握刀柄、青筋暴起的手,最后,定格在那柄指向自己的、闪着寒光的刀刃上。
“你来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诡异。
她的目光在冰冷的刀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缓缓移向沈照山布满血丝、压抑着风暴的双眸。
“你要杀了我吗?”她问,语气平淡得要命。
沈照山握着刀的手猛地收紧,刀锋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看着琼山县主那双空洞得令人心寒的眼睛,看着她脸上凝固的血迹,看着她死死抱着博特格其尸身的姿态。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荒谬感瞬间压倒了翻腾的杀意。
杀她?
杀了她,博特格其就能活过来吗?
杀了她,眼前这惨烈的、扭曲的结局就能改变吗?
杀了她,呼衍部就能平静?北疆就能安稳?那些关于崔韫枝的传言就能止息?
有什么意义?
“哐当!”
沈照山手臂猛地一甩,那柄饱饮过无数敌人鲜血的锋利长刀,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他猛地将头侧向一边,仿佛再多看一眼眼前这幕,就会彻底击垮他强撑的意志。他紧咬着牙关,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暴戾和窒息般的悲痛。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琼山县主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凝固的空气都让人觉得窒息。沈照山才猛地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看琼山县主,而是对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脸色同样难看的额尔图,命令道:“去……把……把孩子抱上来。”
额尔图一个激灵,立刻领命,转身快步冲出帐外。
琼山县主仿佛没有听到沈照山的话,也没有在意那柄被扔掉的刀。她重新低下头,目光痴痴地落在博特格其沾满血污的脸上。
她抬起颤抖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手,用衣袖最干净的一角,极其轻柔、极其缓慢地擦拭着他脸
上的血迹。一下,又一下。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做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只是,那血迹早已干涸凝固,又混杂着新的、从她手上沾染的湿濡,越擦,那张原本英俊的脸庞反而越显得污秽狰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帐帘被轻轻掀开一个小缝。
一个穿着厚厚皮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被额尔图小心翼翼地抱了进来。
小女孩显然被帐内的景象和浓重的血腥味吓到了,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小嘴扁着,强忍着不敢哭出声。她怯生生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帐中央那个满身是血、抱着“大玩具”的熟悉身影上。
“娘……娘亲?”小女孩带着浓重奶音的呼唤,怯怯地、清晰地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
琼山县主擦拭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死死锁住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琼山县主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吐出女儿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泪水毫无预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从她那双眼睛里汹涌而出。簌簌滚落,蜿蜒过脸上的血污,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她没有去看沈照山,没有去看周围的亲卫,甚至没有去看怀中的尸体。她的目光死死黏在女儿惊恐的小脸上,仿佛那是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源。
下一秒,她像是骤然从噩梦中惊醒,又像是彻底被巨大的恐惧攥住身心。
她猛地低下头,凑近博特格其那毫无生气的脸庞,用沾满血污的手疯了一样去捂他胸前那道狰狞的伤口,试图挡住女儿可能投来的视线。
她的动作慌乱而绝望,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地朝着沈照山的方向嘶喊,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求求你!带她出去!快带她出去!别让她看见!别让她看见她爹爹这个样子……求你了!海日古!我求你!”
喊完,她猛地扑倒在博特格其冰冷的胸膛上,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着他,将脸深深埋进他染血的衣襟里,仿佛要将自己和他一起埋葬。
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爆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怨恨和不解,狠狠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我恨你!博特格其!我恨死你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你就该杀了我!从一开始就该杀了我!我是仇人的女儿!是仇人的妻子!我甚至还为你那个禽兽父亲生过孩子!为你那个畜生兄弟延续过子嗣!”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救我?为什么偏偏是你……把我从地狱里拉出来……为什么啊——”
凄厉的哭喊在空旷的王帐内回荡,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构成了一幕荒诞到极致、惨烈到极致的景象。
沈照山站在原地,眼中一切的情绪最终却只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疲惫。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迫坐在最前排的看客,眼睁睁看着一场从错误起点开始,注定滑向深渊的荒诞大戏,在眼前上演到了最血腥、最扭曲的终章。
一切挣扎,一切算计,一切情仇爱恨,都在博特格其冰冷的尸体和琼山县主绝望的哭嚎中,化为了泡影。
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一个需要他亲手收拾的、更加混乱危险的残局。
他好累啊。
好想回到崔韫枝身边去。
*
崔韫枝蜷缩在长椅上,双手紧紧环抱着隆起的小腹,似乎想从那微弱的、几乎要感觉不到的胎动中汲取一点希望。
可方才帐外明显带着怨气的不满,如同跗骨之蛆,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
狐狸精转世。
让姓周的先占了洛阳。
海日古被她迷得丢了魂儿。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
这些话和博特格其当日的声音渐渐一点又一点重叠,如果仅仅是一个人这么想她还能自己安慰自己,可是当很多人都对这件事儿不满……
巨大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沈照山是什么人?
是昆戈的下一任王,是燕州的少主,是手握重兵、注定逐鹿天下的枭雄。
他的每一步棋,都该是权衡利弊,开疆拓土,攫取最大的利益。
可为了她……为了她那份可笑的、对故国的执念,他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利益。
她逼着他去“尽力保住大陈”。
可这尽力的背后,是什么?是损兵折将?是贻误战机?是让周家这样的势力趁机坐大,占据了洛阳这样的战略要地?
他得到了什么?
除了她的感激和那点虚无缥缈的情意,他什么实质的好处都没有。
反而要承受麾下将领的不满,承受降部异族的怨怼,甚至可能因此动摇军心。
她凭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颤。
她想要相信沈照山,想要相信他说的“没那么糟”。
可如果……如果真如那些醉鬼所言,大陈已经崩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呢?
谢后……她的母后……父皇……汴京……
如果那“没那么糟”只是他精心编织的又一个谎言呢?
那她会是他致命的拖累。
她看着自己因为孕期而有些浮肿的双手,忽然疯狂地想要找打铜镜,看看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可惜帅帐中并无这等闺阁女儿之物。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了周知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如果……如果当初沈照山娶的是周知意呢?
周家雄踞河东,根基深厚。
如果沈照山与周家联姻,那么此刻,河东、燕州、昆戈的力量将拧成一股绳,挟雷霆之势南下。
洛阳早已是囊中之物,长安恐怕也已易主。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为了她这个没用的公主,困在这北地鹰愁涧,既要安抚躁动不安的降部,又要分心去填大陈那个无底洞般的烂摊子,还要承受内部的质疑和分裂。
是因为她。
都是因为她。
“灾星……”
沈照山自嘲的那个词,此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在崔韫枝自己头上。
是她非要什么能摘月的宫殿,害得大陈国库空虚、国祚飘摇,父皇疯癫,母后被废。
是她害死了那个难民营中妇人的丈夫。
是她害得沈照山进退维谷,背上逼死生母的罪孽,如今又与博特格其这样重要的臂膀发生罅隙。
是她害得那些忠于沈照山的将士可能错失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和安稳。
她似乎真的……真的害了很多人……
“不……不是的……”崔韫枝痛苦地摇着头,试图将这撕裂灵魂的念头驱逐出去。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她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
味,但那自厌自弃的毒藤却越缠越紧,几乎要将她勒毙。
她下意识地想喊赵昱进来。
问问他,外面到底乱成什么样了?问问他,那些醉鬼将领是哪方势力?问问他,大陈……汴京……到底怎么样了?沈照山是不是真的因为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洛阳?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无力感击碎。
栗簌是凭着过去鸷击部那一点点微薄的情分和她的以死相逼,才勉强吐露了沈照山的行踪。
赵昱呢?
他是沈照山最忠心的部将,是纯粹的君和臣。
她是谁?
一个只会给沈照山带来麻烦的人。
她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的将领,刺探他的军情?这于情于理,都是越界。
她连问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能被困在这座由沈照山的保护构筑的华丽牢笼里,独自咀嚼着恐慌和自责,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腹中的绞痛越来越清晰,一阵紧似一阵,不再是闷闷的牵扯,而是带着下坠感的锐痛。冷汗浸透了她的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
她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连抬起手指都变得困难。
眼前帅帐里那些冰冷的舆图、沙盘、卷宗,都开始旋转、模糊。
她才是那个真正的灾星……
就在这时,帅帐厚重的帘子被轻轻掀开。
栗簌端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努力维持着平日的镇定,声音刻意放得轻柔:“殿下,主子吩咐给您送些清爽可口的……”话未说完,她的目光落在长椅上崔韫枝的脸上,声音戛然而止。
崔韫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
她靠在狼皮褥子上,眼神涣散失焦,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像一尊即将破碎的玉像。
更让栗簌魂飞魄散的是,崔韫枝身下,那厚厚的、深色的狼皮褥子上,赫然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色的湿痕。
“哐当——”
食盒从栗簌手中滑落,精致的瓷碗瓷碟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汤汤水水和精致的点心洒了一地。
栗簌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一个箭步冲到崔韫枝身边,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了调,穿透了帅帐厚重的帷幕:
“来人啊——快去找明大夫!快去找明大夫!殿下不好了——”
这高声的呼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帅帐外压抑的平静,也彻底抽走了崔韫枝最后一丝支撑的意识。
崔韫枝只觉得天旋地转,栗簌那张写满惊恐的脸在她眼前迅速模糊、扭曲、褪色……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打翻的食物气息,充斥着她的感官。
剧烈的腹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急速坠落。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一个极其清晰、无比温柔的声音,仿佛穿透了遥远的时空和厚重的帷幕,轻轻拂过她的耳畔:
“韫枝……”
是母后。
是母后在叫她。
崔韫枝的唇角极其微弱地、无意识地向上弯了一下,带着一丝眷恋的弧度。
她知道这是幻觉,是濒临崩溃的意识产生的虚妄慰藉。
她的母后……一定还好好的在汴京呢……一定……
这个念头,成了她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随即,便被彻底的冰冷和死寂吞没。
第65章 既生变孩子尚未足月。
沈照山几乎是一路风驰电掣策马回的鹰愁涧大营。
博特格其的死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心头,一切带来的沉重与疲惫,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无数才想要劝这个一意孤行的表哥,得到的都是执拗的沉默。
他和琼山县主,孽缘吧。
其实沈照山一直不明白,博特格其为何要骗琼山县主哈娜尔已经死去,到现在也不明白。
他只想立刻回到崔韫枝身边,哪怕只是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仿佛只有那里才能找到一丝喘息的余地。
然而,当他踏进大营,迎接他的不是预想中的宁静,而是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赵昱面色凝重地迎上来,未及行礼便急声道:“主帅!殿下她……她出事了,明大夫正在帅帐!”
“什么?”沈照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呼衍部的一切都被抛到脑后,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甚至连马都来不及牵稳,直接松开缰绳冲向帅帐,马蹄烦躁的踏步声踏在夯实的土地上,如同擂在他心口的鼓点。
帅帐外,守卫比之前更加森严,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沈照山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子冲了进去。
帐内灯火通明,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味混合在一起,刺鼻而令人心慌。崔韫枝躺在铺着厚褥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得如同初冬的雪,连嘴唇都失去了所有颜色。
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
明晏光正俯身在她床边,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专注。
他手中捏着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正以极快、极稳的手法,精准地刺入崔韫枝身上的几处大穴。旁边还摊开着一排形状各异、长短不一的古怪金针。
沈照山看到崔韫枝身下狼皮褥子上那大片刺目、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时,眼前猛地一黑。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又是这样?
他想走过去,想握住她的手。
但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出的瞬间,明晏光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却极其严厉地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照山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硬生生压下步子,强迫自己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崔韫枝苍白如纸的脸上,心脏像是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每一次明晏光下针,都像是扎在他的心上。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帐内只有银针刺透皮肤的细微声响,崔韫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以及沈照山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他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明晏光终于停下了手。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根金针拔出,又仔细检查了崔韫枝的脉息和呼吸,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丝,但眼底的凝重丝毫未减。
他直起身,对着沈照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沈照山看着床上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崔韫枝,心如刀绞。
他多想留下来陪着她,寸步不离。
这里没有她熟悉的禾生,没有贴身的侍女,只有冰冷的帅帐和陌生的守卫。她一个人躺在这里,该有多害怕?
但明晏光的神情告诉他,有比陪伴更重要、更紧急的话要说。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舍和担忧,低声吩咐守在角落、同样脸色惨白的栗簌:“看好殿下。”
栗簌用力点头。
沈照山这才跟着明晏光,脚步沉重地走出了帅帐。
帐外凛冽的山风一吹,让沈照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明晏光走到离帅帐稍远、确保说话不会惊扰到里面的地方,才猛地转过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后怕,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小七,这是最后一次。我把压箱底的功夫、师门秘传全用上了。再加上老天爷开眼,才勉强吊住了韫枝和肚子里那孩子的一口气。
险,险到了极点,再晚半刻,神仙难救!”
他叹了口气:“她这是心绪激荡、忧思过重、气急攻心,加上本就胎气不稳,才引发的大出血。本就元气大伤,如今还气血两亏。如果她再经历一次今天这样的大哀大恸,你!就等着给她们娘俩一起收尸吧!听见没有?”
沈照山看着脚下一块儿光秃秃的土地,没说话。
明晏光看着他比崔韫枝好不到哪儿去脸色,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
可是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而巨大的恐惧和自责,正将沈照山彻底淹没。他离开时,明明……明明已经将她安抚住了,怎么会突然心绪激荡、忧思过重到引发大出血的地步?
不对,这绝对不对。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霎时出现在脑海。
“怎么了?”明晏光看着沈照山瞬间变得阴沉的脸色,沉声问道。
沈照山没有直接回答,他猛地转头:“赵昱!”
一直守在附近的赵昱立刻上前:“末将在!”
“今日帐外,到底怎么回事?”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赵昱不敢怠慢,立刻将白天发生的事情详细复述了一遍:那几个北部部落首领如何醉酒喧哗,如何故意靠近帅帐,其中一人如何拔高声音,用极其恶毒污秽的言语咒骂崔韫枝,指责沈照山为她放弃洛阳。他当时见状不对立刻呵斥驱散,并加强了守卫,但殿下显然已经听到了。
沈照山听着,眉头越锁越紧,心中的疑云和怒火顿起燎原之势。
崔韫枝有孕后向来谨慎,尤其厌恶人多嘈杂之地,她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要去酒楼?
偏偏在酒楼里,就“恰好”听到了关于大陈最糟糕的流言。
紧接着,呼衍部就出了琼山县主弑夫这样的惊天变故将他调开。
还有琼山县主,她与博特格其之间确实有深仇大恨、纠葛太深,但为何偏偏选在此时动手?时机巧合得令人心惊。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故意在帅帐附近、在守卫森严的情况下,让一群喝醉的异族将领不顾规矩醉酒出狂言,还“恰好”让她听见了。
这些人虽心不算齐,却也不敢这样放肆,除非背后有人作祟。
而这一切,环环相扣,每一步都打击在崔韫枝最脆弱、最在意的地方。
几乎是将他们都算计在了里面。
沈照山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幽蓝的瞳孔深处翻涌起滔天的杀意。
他浑身散发出的寒气,让站在旁边的明晏光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绝不是简单的酒后失言或一时冲动。
这背后,一定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在故意将一件件足以刺激崔韫枝、足以扰乱他心神的事情,精准地推到他们面前。
“查!”沈照山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杀意,“立刻去查!查清楚那几个闹事头人最近接触过谁,喝了谁给的酒,谁在他们耳边煽风点火。”
“琼山县主最近见过什么人,收到过什么消息。”
“查殿下来军营之前,都见过些谁,查那天酒楼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赵昱感受到沈照山身上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暴戾杀机,心中一凛,立刻抱拳领命:“末将遵命!”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营地的阴影中。
明晏光看着沈照山布满血丝、却压不住暴戾的眼睛,叹了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殿下现在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沈照山没有回答,他猛地转身,重新掀开帅帐的帘子。
帐内,崔韫枝依旧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透明。他一步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金针留下的细微痕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稀世珍宝般,抚上崔韫枝冰凉的脸颊。
“殿下……”他低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痛楚和从未有过的脆弱,“对不起……是我没护好你……”
他俯下身,一个饱含着恐惧、后怕、以及刻骨铭心怜惜的吻,轻轻落在她毫无血色的眉心。
“睡吧,好好睡一觉。”他低语,像是在对她许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剩下的,交给我。那些魑魅魍魉……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
府邸深处,夏末的蝉鸣也驱不散崔韫枝心头的阴翳。
沈照山离开已近一月半,北部降部的暴乱与铁鞑部落的疯狂反扑,像两块沉重的磨盘,拖住了他归家的脚步。
博特格其横死带来的布局动荡,让这场战争虽不至吃力,却也胶着得令人心焦。她日日倚窗,望穿秋水,等来的只有边关传来的只言片语。
寝室内,禾生低眉垂首,针线在柔软的布料间穿梭,为即将到来的小生命缝制着小小的衣衫。
崔韫枝手中也执着针线,但绣绷上却非孩童的肚兜或虎头鞋,而是一方素色帕子。细密的针脚正勾勒着云纹的边缘。
禾生抬眼瞥见,忍不住轻声问:“殿下,这是……?”
崔韫枝指尖一顿,目光落在帕子上,有些恍惚,片刻后才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是大陈的老例儿了。说是给出征的郎君绣一方帕子,贴身藏在甲胄心口处,便能护佑平安,旗开得胜。”
禾生心中了然,一股酸涩涌上鼻尖。
她强笑道:“殿下安心,少主神功盖世,用兵如神,定能早日平定叛乱,凯旋归来,与小主子团聚!”
她刻意说得笃定,想驱散主子眉宇间的忧色。
崔韫枝知道她的心意,唇角的弧度勉强维持着,却未达眼底。
她低头继续绣着,针线穿梭,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与思念都缝进这方寸之间。
室内一时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绣着绣着,崔韫枝忽然停下,抬头问道:“禾生,这两日怎不见周姑娘过来?”
禾生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顿,险些扎到手指。
她飞快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回殿下,周姑娘……周姑娘这两日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您,便在自己院里静养,说过两日好了再来给殿下请安。”
崔韫枝的目光落在禾生低垂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朝夕相处这么些,禾生细微的不自然,在她眼中如同明镜。
一股疑虑悄然升起。
当晚,府上惯常来请脉的大夫来时,崔韫枝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府上近日有风寒流行,大夫可要叮嘱各处当心些。”
那大夫捋了捋胡须,面露困惑:“回少夫人,府中上下安泰,老朽并未听闻有风寒之症流行啊?您怕是记岔了?”
大夫的话如同冷水浇头。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沉。
禾生在撒谎!
翌日午后,崔韫枝心中疑云更重,径直带着禾生前往周知意居住的松风院。一路上,禾生神色惶急,几次欲言又止。
“殿下,周姑娘她……她真的需要静养……”
“静养?”崔韫枝脚步不停,声音带着一丝冷意,“静养到需要你编造风寒来搪塞我?禾生,她到底怎么了?为何连见都不让我见?沈照山临走前是
不是交代了什么?”
禾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眼婆娑:“殿下息怒!少主……少主他确实吩咐过,说……说周姑娘心思不明,恐对殿下不利,让奴婢……让奴婢设法让殿下少与她接触……奴婢也不知详情,只知周姑娘被……被关在松风院,不得随意出入。”
“关起来?”崔韫枝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锁,“无凭无据,怎能如此对待一个姑娘家?她毕竟是客,又不是囚犯,长此以往,好端端的人也要关出疯病来啊。总得让我知道缘由吧?”
说罢,她直视着不安的禾生,又问了一遍:“少主离开时,真的没有吩咐什么吗?”
禾生急道:“殿下,人虽然据说是少主让查的,但也只是不让随意走动,怕惊到您和小主子,其余的吃食主用一应是齐全的啊!”
崔韫枝见她这样,也不欲为难,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往松风院去了。
禾生见实在拦不住,只得含泪起身,紧跟其后。
松风院门口,果然站着两名面生的侍卫,神情冷硬,如同门神。
一见崔韫枝靠近,立刻伸手阻拦:“少夫人留步,此处不得擅入。”
崔韫枝心中怒意更甚:“放肆!这府邸何处是我不能去的?松风院是龙潭虎穴不成?让开!”
侍卫如同石雕,纹丝不动:“请少夫人恕罪,少主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崔韫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正欲厉声呵斥,松风院那扇紧闭的房门内,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砰!砰!砰!”
是重物撞击门板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嘶哑癫狂的女声穿透门扉,尖锐地咒骂起来,语无伦次,却充满了刻骨的怨恨。
崔韫枝听出那是周知意的声音,只是全然不复往日的清雅文静,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门内的咒骂声似乎因她的到来而停顿了一瞬,随即,那声音变得更为清晰、更为疯狂,目标明确地指向了她。
“崔韫枝!是你!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
周知意尖厉地嘶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撞击着门板,“你克死了你爹娘还不够!现在还要拖累照山哥哥!把他死死拖在这塞北苦寒之地,为你搏命!你这个祸水!你肚子里的那个小贱种,也迟早被你拖累死!你们崔家就是遭了天谴!”
禾生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去拉崔韫枝:“殿下!她疯了!她疯了!我们快走!别听她胡言乱语!”
崔韫枝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昔日还坐在一起听曲儿吃茶的友人,霎时间变了一番模样。
那恶毒的咒骂如同淬毒的金错刀,狠狠扎进她的耳朵,刺入她本就因担忧和等待而脆弱不堪的心房。
那句“拖累”更是让她心头剧震。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对着门内质问:“你……你说什么?”
门内的周知意似乎听到了她的回应,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大笑:“哈哈哈……我说什么?我说你是个灾星!你知不知道?你那个高高在上的母亲,谢皇后!她早就吊死在汴京城的大殿里了!”
“你还在这里做着你的春秋大梦!哈哈哈……全天下都知道了,就你还蒙在鼓里!你崔家完了!大陈也完了!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害的!”
谢皇后……吊死……汴京……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崔韫枝脑中轰然炸开。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逆流冲上头顶。巨大的震惊、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
“不……不可能……”
她下意识地摇头,想否认这骇人听闻的消息,但周知意那疯狂的、带着报复快意的语气,却让她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
这十有八九是真的。
沈照山那日凝重的神情再次映在她的脑海中。
怪不得那天沈照山答应得那么轻巧。
他又骗我,崔韫枝想。
腹中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那痛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尖锐,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劈开。
崔韫枝眼前一黑,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殿下!”禾生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拼尽全力扶住她下滑的身体,触手处一片温热黏腻的濡湿感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掌和崔韫枝浅色的裙裾。
“血……见红了!快来人啊!殿下见红了!”禾生的哭喊声划破了松风院死寂的空气。
剧烈的疼痛一波强过一波地席卷而来,崔韫枝的意识在剧痛与眩晕中浮沉。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周知意那恶毒的诅咒和关于母亲的噩耗,如同跗骨之蛆,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拖累……都是你拖累的……爹娘……大陈……照山……还有……孩子……”
她好像……真的在拖累所有人。
这个念头,带着无边的绝望和冰冷的重负,沉沉地压了下来。
崔韫枝抚着自己的肚子,腹间像是被锐器撕扯开,痛得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这次的痛,让崔韫枝有种下一秒就要死去的预感。
孩子尚未足月,沉沉地往下坠着,让崔韫枝整个人都跟着一起轻颤。
原本万里的晴空,忽然阴了下来。
第66章 两全法夫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松风院的发生的一连串事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荡起层层涟漪,瞬间击碎了府邸表面的平静。
崔韫枝被众人手忙脚乱地抬回寝殿时,身下的血已洇湿了大片裙摆,那刺目的红让所有人守着的人都心胆俱裂。早已准备好的产婆被火速召来,寝殿内外顿时乱作一团。
寝殿内,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崔韫枝躺在厚厚的褥子上,身|体却仿佛悬在烫红的滚刀之上,一点又一点将她|撕、裂开来。剧烈的缩|张一阵紧过一阵,如同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她腹|内凶狠地撕扯、翻搅。
那痛楚尖锐到极致,又带着沉重的下坠感,仿佛要把她整个人连同腹中那尚未足月的骨肉,一同拖拽进无底的死亡。
崔韫枝眉心紧皱,冷汗涔涔,肚子随着动作不停地颤动,里面的孩子也不似从前乖巧,霎时变成了沉重的铅块儿,拉扯着她的骨头。
“呃|啊——!”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崔韫枝猛地弓起身子,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锦褥,冷汗瞬间浸透了鬓发和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内翻江倒海般的痛楚。
“殿下!用力啊!跟着老婆子喊的节奏来!”经验老到的产婆急得满头大汗,双手按在崔韫枝高高隆起的腹部下方,声音嘶哑地喊着,“吸气——憋住——往下使劲!使劲儿!”
崔韫枝牙关紧咬,拼尽全身力气向下使力,苍白的脸上青筋毕露。
然而,一阵虚脱感猛地袭来,那口气刚憋到一半就散了。身体深处传来的剧痛和无法言喻的疲惫,像沉重的枷锁死死拖住了她。孩子卡在那里,不上不下,每一次徒劳的用力都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机。腹中的坠痛感越发清晰沉重,却偏偏无法挣脱这酷刑般的折磨。
“用力!再用力啊殿下!”产婆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孩子卡太久了会十分危险,您得加把劲啊!”
“废物!一群废物!”禾生看着崔韫枝气若游丝、连呻吟都几乎发不出的模样,心如刀绞,再也忍不住,冲着产婆哭喊道,“殿下都这样了,你们倒是想办法啊!光会喊有什么用!殿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少主回来饶不了你们!”
一盆盆血水被侍女们端出去,又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寝殿内外人影憧憧,脚步杂乱,压抑的哭泣和焦急的低语交织在一起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那进进出出的血水,像无声的计时沙漏,宣告着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流逝。
崔韫枝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漩涡中沉沉浮浮。她能感觉到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冰冷的死亡气息仿佛已经缠绕上她的指尖。
太痛了……太累了……她真的撑不住了……
“照山……沈照山……”在又一次耗尽全力的徒劳挣扎后,破碎的呼唤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带着濒死的绝望和刻骨的思念。
神志涣散中,她走马灯似得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眼睛,最后停在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好疼啊,沈照山。
早知道不给你生孩子了。
该让你来生。
崔韫枝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委屈道。
可是那人没有回身。
“殿下!殿下您撑住!已经派人去找少主了!少主一定会赶回来的!”禾生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崔韫枝冰凉的手,泪水大颗大颗砸在锦被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您想想小主子,小主子还没见过这世间的光景啊!咱们、咱们准备了那么长时间的东西,还有小衣服,有咱们买的拨浪鼓,您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少主在等着您,小主子也在等着您啊!”
崔韫枝恍恍惚惚,紧紧攥着手下的褥子,眼泪洇湿了枕巾。
*
天穹之下,灰黄一片,群山如巨兽伏卧,脊背嶙峋,蜿蜒入铅灰色的云霭深处。
涧水浑浊不堪,上游处偶有清流汇入,转瞬便也被这赤褐吞噬殆尽。水面之上,浮着几具被水泡得肿胀变形的尸身,被水流推搡着缓缓漂移,时而随波起伏。间或有头盔、断箭或破损的箭囊,在浑浊的水面打着旋儿,磕碰着河底的卵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照山站在临时搭建的帅帐中,高大的身影映在悬挂的巨大坤舆图上,山岳般沉默。连日鏖战,他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周身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博特格其死后留下的麻烦和铁鞑部落的疯狂反扑,让这场平叛之战变得异常胶着。
每一步推进都伴随着巨大的牺牲,每一步布局都需慎之又慎。他正凝神思索着下一阶段的进攻路线,帐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得近乎疯狂的蹄声和嘶鸣。
“报——”一名风尘仆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侍卫,连滚带爬地冲入帐内,声音带着无边的紧急与惊恐,有着破釜沉舟的绝望,“少……少主!府里……府里急报!少夫人……少夫人她……”
沈照山猛地转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侍卫身上。当“少夫人”三个字入耳时,他心脏骤然一停。
一路上跑死了一匹大马,侍卫气都喘不匀,断断续续却字字如刀:“周……周姑娘,不知为何忽然发疯……咒骂少夫人,少夫人……受了刺激,动了、动了胎气。大出血……喝、喝,早产……产婆说……难产!情形……万分危急!”
“禾生姑娘……禾生姑娘让传话。少夫人……一直在喊……喊您的名字……”
轰——!
沈照山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侍卫后面的话都模糊了,只有“大出血”、“早产”、“难产”这几个词在耳边疯狂炸响,每一个都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怎么可能?”
他厉声道,瞳孔蓦得睁大,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不是……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他离开时,明明明晏光算好了日子。
周知意!那个看起来温婉无害的周知意!
他一直怀疑,却因着崔韫枝对她的喜欢和没有确凿证据,只选择了最温和的软禁。
他一直派人盯着,回报都是安分守己,怎么偏偏在他离得最远、战事最紧的时候,突然就疯了?还偏偏是韫枝去看她的时候?
预谋。
彻头彻尾的预谋。
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怒和噬心的悔恨瞬间席卷了他。
恨自己的心慈手软,恨自己的疏漏,恨那幕后黑手的阴毒算计。
可如今……他低头看着眼前那沙盘,如同万箭穿心。
“哗啦——轰隆!”巨大的沙盘连同上面密密麻麻的旗帜、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木块,被他忽然的动作整个掀翻。
沙土、木屑漫天飞扬。
沈照山觉得自己全然喘不过气来。
他多想,他多想现在就拔步狂奔回节度使府。
可是不能。
帅帐内死寂一片,所有将领和亲兵都被主帅这从未有过的失态和狂暴惊了一跳。
崔韫枝在血泊中挣扎,呼唤着他的名字,她和他们的孩子都危在旦夕。
这和要了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可眼前呢?
刚刚经历一场恶战,士卒疲惫,叛军与铁鞑残部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随时可能发动更疯狂的反扑。
博特格其的死打乱了整个北境的平衡,他若此刻抽身离去,军心必然动摇,防线一旦崩溃,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引发更大的灾难,无数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将血染沙场,无数人家又将家破人亡。
忠义与私情,家国与挚爱,如同两座沉重无比的山岳,狠狠压在他的双肩,几乎要将他的脊梁碾碎。
他站在一片狼藉中,高大的身影竟显出一丝摇摇欲坠的脆弱。帐内死寂,只能听到他粗重压抑的喘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正落在被掀翻在地、沾满沙土的帅旗之上。那泪珠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像心头滴落的血。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血色和狂暴被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痛楚和决绝所取代。
他看向跪在地上、同样满脸悲痛的传信暗卫,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
“告诉禾生,告诉府里的大夫和产婆——”他顿了顿,巨大的痛楚让他几乎无法继续,但最终还是咬着牙,一字一句,沉重如万钧:“若有万一,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殿下!”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挺拔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不再看任何人,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无尽杀伐的坤舆图。
侍卫一愣后立时应答,转身出了帅帐。
沈照山没有选择回到她身边。
*
好痛。
好痛,好痛。
寝殿内,血腥味浓得化不开,那一盆又一盆被端出去的血水,映着每个人苍白的脸色。
崔韫枝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暴雨撕扯的残叶,在剧痛的浪涛里沉浮。
那折磨人的阵痛变成了一种钝重的、持续的下坠和撕裂感,每一次生发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在她腹内搅动,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短暂的间歇不再是喘息的机会,反而更像绝望的深渊,让她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力正随着冷汗和鲜血一点点流失。
“呃……啊……”她的呻|吟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剩下破碎的气音。意识模糊,眼前是晃动的、扭曲的人影和白晃晃的烛光。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禾生看着崔韫枝灰败的脸色和几乎不再起伏的胸膛,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哭腔质问产婆:“怎么还不好?这都多久了?殿下……殿下快撑不住了!”
产婆也是满手血污,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用热毛巾擦拭崔韫枝冰冷的额头和汗湿的身子,试图唤回她一丝清明。
“殿下!醒醒!再用把力啊!就快了,就快了!”这话语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透着绝望。
崔韫枝的身体反应越来越微弱。
“殿下……殿下您别睡……”禾生握着崔韫枝冰凉的手,感觉那点微弱的脉搏似乎随时会停止。
她猛地抬头,看向产婆,眼中是濒临崩溃的恐惧:“到底……到底怎么办?”
产婆脸色极其难看,她放下毛巾,眼神闪烁,终于一咬牙,对着禾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外间说话。禾生心头一沉,交代旁边的侍女守着,脚步虚浮地跟了出去。
外间稍远处,产婆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凉:“大姑娘啊!老婆子……老婆子接生几十年,这情形……怕是……怕是不大好了……”
“你胡说什么!”禾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打断,眼睛瞬间红了。
“大姑娘您听我说完!”产婆也急了,声音带着哭腔,“殿下这胎本就惊动得早,月份不足,胎位又……时间拖得太久,孩子……孩子憋得时间太长,再拖下去,大人孩子都……都保不住啊!”
她看着禾生惨白的脸,狠心道:“况且,况且殿下身子本来就有损,若是足月了生还算好的,可如今又提前
惊了,就算是落了这胎,也恐怕是气血大亏,所以,所以还是保小的好……”
“你放屁!”禾生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下去,产婆吓得闭眼缩头。
禾生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最终狠狠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意,声音却冷得像冰:“你给我听好了!少主早有严令!若有万一,不惜一切代价,保殿下!保殿下你懂吗?!再敢说这种混账话,等少主回来,第一个剥了你的皮!”
产婆被禾生眼中的狠厉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点头:“是是是!老婆子糊涂!糊涂!这就去……这就去尽力!”
她慌忙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内室。
禾生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只觉得浑身发冷,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几乎将她淹没。她死死盯着通往府门的方向,祈祷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如同天神般降临。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禾生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
是那个派去报信的暗卫回来了!
然而,那光在看清只有暗卫孤身一人、身后空荡荡的大门时,瞬间熄灭,化为一片死灰。
“少……少主呢?”禾生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暗卫脸上满是风尘和悲痛:“回禾生姑娘,军情紧急,叛军反扑凶猛,少主……少主无法脱身。”
禾生一愣,几乎疯了一般扑到那暗卫身上撕打着:“殿下,殿下还在里面受苦呢……你说什么?”
暗卫闭目:“军事紧急,少主无法脱身。”
“但少主说了,‘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殿下’。”
“保住殿下……”禾生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空无一人的府门,忽然极其短促、极其凄凉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是万念俱灰的绝望和一丝冰冷的了然。她不再犹豫,转身,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冲回了血腥弥漫的产房。
“少主有令!”禾生冲进内室,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压过了所有的哭泣和低语,“若有万一,不惜一切代价,保殿下!听清楚了吗?保殿下!”
她的声音如同惊雷,让慌乱的侍女和产婆都震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命令下达的瞬间,床上气若游丝的崔韫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艰难地转过头,死死盯住禾生,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不……行……”
禾生扑到床边:“殿下!您别说话,省着力气!少主他……”
“保……孩子……”崔韫枝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想要抬起手去护住自己的腹部,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手指。她的目光越过禾生,落在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尚未谋面的小小生命,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不舍。
“我的……孩子……”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角滚落,混着汗水,洇湿了鬓发,“我……我可怜的孩子……让他……活下来……”
她已经拖累了太多人了,总不能到最后,连自己的骨肉都保不住。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禾生心上。
崔韫枝说完,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灵魂的力量,眼神迅速黯淡下去,那只微微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染血的锦褥上,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67章 血相连她不要看见这孩子。……
寝殿内,死寂般的绝望笼罩着每一个人。
“殿下——”禾生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倒在床边,浑身都在颤抖。
产婆看着这一幕,再看看禾生,彻底慌了神:“这……这……大姑娘,这……到底听谁的啊?”
崔韫枝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脸色在桃红枕巾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
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浓重的血腥气中,只剩下产婆急促的喘息和禾生压抑不住的啜泣。
“殿下!殿下您醒醒啊!”禾生伏在床边,一遍遍呼唤,声音已然嘶哑。
产婆脸色也十分不好看,端来一碗气味刺鼻的醋水,凑到崔韫枝鼻端用力熏着。那强烈的酸气弥漫开来,连旁边的侍女都忍不住皱眉侧脸。然而,崔韫枝依旧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饱受折磨的躯壳。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宣告着末路的逼近。
“不能再等了!”产婆猛地放下醋碗,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绝。
她飞快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囊里抽出一个皮卷,展开后,里面赫然是几根比寻常缝衣针粗壮许多的银针,针尖闪烁着令人心颤的寒光。
“你要干什么?”禾生惊得魂飞魄散,扑过去就想阻拦。
“大姑娘!”产婆一把抓住禾生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脸上是豁出去的神情,“实在是没法子了!再拖下去,殿下和孩子都得……都得没命!老婆子用这针扎她指尖,十指连心,最是紧要的痛,若是老天爷开眼,殿下能被这剧痛激醒,或许……或许还能再试最后一次!若还是醒不过来……”
产婆的声音哽住,眼中涌上浑浊的泪,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若醒不过来,就只能用更残酷的手段,将孩子绞了。唯有此般,崔韫枝才能保住。
可这对于崔韫枝来说,生生把孩子从她身|体|里一点儿一点儿弄出来,又怎么会是上上策?
禾生浑身冰凉,看着产婆手中那令人胆寒的银针,又看看床上气息奄奄的崔韫枝,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几乎将她撕裂。她嘴唇哆嗦着,最终,在产婆决绝的眼神下,痛苦地闭上了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产婆再不犹豫,深吸一口气,稳了稳颤抖的手。
她抓起崔韫枝一只苍白冰凉、毫无生气的手,那纤细的指尖都快要透明了,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产婆闭上眼,狠了狠心,猛地睁开,对准崔韫枝左手拇指的指尖,用力将那粗针扎了进去。
“唔……”昏迷中的崔韫枝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细微、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眉头痛苦地拧紧。
有效!
产婆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崔韫枝仅仅是发出了一声呢喃,很快又昏了过去。
婆子心急如焚,只好嘴里“阿弥陀佛”地念了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第二针狠狠扎进食指指尖。
“啊……”
崔韫枝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额头上渗出更多的冷汗。
第三针……第四针……
每一针下去,都伴随着崔韫枝身体本能的、剧烈的痉挛。
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仿佛穿过指尖,直直刺进了她破败的灵魂,硬生生将她从无边的黑暗和沉寂中拖拽出来。
当那针尖刺入小指指尖时——
“呃啊——”
崔韫枝的声音终于不似方才微弱,她整个人如同被什么东西击中脊骨般弹起,又重重落下,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曾经明亮璀璨的眸子,瞳孔因极致的痛苦而涣散放大,视线茫然地投向头顶。
那雕琢着繁复莲花纹饰的床顶,在她模糊的视线中旋转、扭曲。
莲瓣层层叠叠,让她恍惚间看到了太液池盛夏的光景。
粉红的荷花亭亭玉立,接天莲叶无穷碧……那是迟了一季、开得最盛的红荷。
小时候她并不十分听话,非要自己去摘池心的莲蓬。母亲不许,只有那个沉默的小内侍鸦奴,会偷偷陪她去。而鸦奴这个讨厌鬼,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小破船,晃晃悠悠地让她坐上去。
他就伏在浑浊的池水里,一手推着小舟,一手在水下摸索,笨拙地给她找最大最嫩的莲蓬。她坐在船上,拍着手笑,看着平静的水面被他搅动。
只是不知为何,少年忽然不见了。
那清澈的池水开始泛起诡异的红,一点,两点……迅速蔓延开来,最终整个视野都变成了一片刺目粘稠的血红。
莲花的粉红被血色吞噬,太液池变成了翻滚的血池。
身边的景物一点儿一点儿开始旋转、消逝,最后只有浓重的血腥味还留在崔韫枝身边。
“殿下!醒醒!用力!跟着我!吸气——憋住——往下使劲啊1”产婆带着哭腔的惊呼,带着尖刺的枝蔓般,狠狠刺进崔韫枝混沌的意识里。
口中被塞进一团软布,是防止她咬伤舌头的帕子。身|子撕裂般的坠痛和指尖那钻心刺骨的十指连心之痛,互相对冲着折磨她,瞬间将她淹没。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着汗水,浸湿了鬓角和枕头。
委屈,无边无际的委屈涌上心头。
沈照山……你这个混蛋……
沈照山最讨厌
了……连颗莲子都不让我多吃……
全天下最讨厌的人……
傻子才给你生孩子……
痛死了……
“用力!殿下!看见头了!再用力!”产婆嘶哑狂喜的声音穿透了疼痛的迷雾。
崔韫枝死死咬住口中的帕子,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气,跟随着那一声声的呼喊,凭着本能用力。
左手的指尖被上药,药味混着血的味道,让她有些想吐。
快出来吧……快点出来啊……娘亲的宝贝……娘亲要撑不住了……
“哇——”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呜咽般的啼哭,骤然划破了寝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出来了!出来了!孩子生下来了!”产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颤抖。
生了!
禾生狂喜地转头,泪水夺眶而出,正要扑到崔韫枝身边告诉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却见床上的崔韫枝,在听到那声微弱啼哭的瞬间,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白瓷人偶。那双刚刚还因剧痛而圆睁的杏眸,缓缓地、无力地阖上了。
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几乎在同一时刻,彻底停滞。
“殿下——”禾生撕心裂肺的哭喊,盖过了婴儿微弱的啼哭。
寝殿内,刚刚升起的狂喜瞬间被更深的、冰寒刺骨的绝望取代。
*
燕州通往节度使府的崎岖官道上。
漆黑的夜幕被疾驰的马蹄踏碎,冰冷的雨丝如同细密的银针,斜斜地打在沈照山的身上、脸上,模糊了视线,浸透了衣衫。
“驾!驾!”沈照山双目赤红,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只是疯狂地鞭策着身下的大马。
“祖宗!你慢点儿!慢点儿啊!”明晏光紧紧跟在后面,雨水糊了一脸,声音在风雨中断续传来,充满了惊惧和劝阻,“行雪快撑不住了!再这样跑下去,马要倒毙了!你也受不住!殿下还需要你好好回去啊!”
沈照山充耳不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无尽的黑暗道路,和心中疯狂燃烧的念头:快!再快一点!一定要快点儿回去!一定要快点儿回去!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与汗水、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混合在一起。他死死盯着前方雨幕深处,仿佛能穿透这重重阻碍,看到那灯火通明的寝殿。
殿下……等我……一定要等我……
马蹄踏碎积水,溅起冰冷的泥浆,在这不合时宜的凄风苦雨中,亡命般奔向那未知的结局。
*
细密的雨丝如同冰冷的银针,无休无止地从铅灰色的天幕垂落,敲打着屋瓦、石板路,也敲打在每一个夜归人的心头。
城门早已关闭,巨大的门扇在雨幕中如同沉默的巨兽。城楼上守卫的士兵裹紧了蓑衣,警惕地注视着雨夜中模糊的远方。
骤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疯狂地冲击着雨夜的宁静。
“什么人?城门已闭!速速止步!”城楼上传来守城校尉警惕的厉喝,伴随着弓弦拉紧的咯吱声。
回应他的,是两道破开雨幕的身影。
为首一人,玄衣墨发,尽管被雨水沾湿了鬓发,也难掩威压。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根本无视城楼的警告,在疾驰中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高高举起!
那是一枚虎符。
青铜铸造,在城楼昏暗的灯火映照下,闪烁着寒光。
“虎符在此,开——城——门!”
守城校尉借着火光看清那虎符,再辨清那被雨水模糊的面容,瞬间魂飞魄散。
“是……是少主!快!快开城门!落吊桥!”他几乎是吼破了嗓子,连滚带爬地冲下城楼。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的咯吱声中,艰难地、缓慢地开启一道缝隙。巨大的吊桥轰然落下,砸在护城河浑浊的水面上,溅起丈高的水花。
“驾!驾!”沈照山对两旁慌忙跪地行礼的士兵视若无睹,对湿滑泥泞的街道恍若未觉。他疯狂地鞭策着行雪,双目赤红,眼中只剩下节度使府的方向。
冰冷的雨水和飞溅的泥点子不断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浸透了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却丝毫冷却不了他心头的焦灼。
燕州城空寂的街道上,只余下急促如鼓点、震人心魄的马蹄声,踏碎积水,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泥浆,一路向着城中心的节度使府亡命般奔去。
终于,那熟悉的高大门楣在雨幕中显现。
沈照山几乎是勒马的同时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甚至顾不上看行雪一声悲鸣后轰然倒地的身躯,连缰绳都未曾碰触,脚步踉跄了一下便稳住身形,不顾一切地冲向的大门。
“……少主?是少主回来了!”门房和下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看清来人的瞬间,脸上无不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跪下请安,报一声平安或是喜讯,那道挟裹着风雨和浓烈血腥气的玄色身影,早已从他们眼前掠过,带起一阵冰冷的旋风,直扑后院寝殿的方向。
一路之上,闻声而来的侍女、仆从,见到浑身湿透、面色铁青的主子,无不惊惶跪地。然而,沈照山视若无物,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座寝殿。
明亮的灯火透过窗棂纸映照出来,里面人影晃动,却听不到婴儿的啼哭,只有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浓重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让他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他抬手就要推开那扇门——
“吱呀”一声,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满脸疲惫难掩喜色的产婆,正端着一盆染血的污水准备出来倾倒,猛地撞见如同煞神般矗立在门口、浑身滴着水、气息骇人的沈照山,吓得手一抖,铜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污水泼溅了一地。
“少……少主?”产婆看清来人,惊愕之后瞬间转为狂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变调,“恭喜少主!贺喜少主!少夫人生了!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小郎君!母子……呃……”
她下意识地想报平安,但想到里面的情形,又硬生生把“平安”两个字咽了回去,只不住地磕头,“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沈照山的目光却如同淬冰的利刃,死死钉在产婆闪烁的眼神和未尽的话语上。他根本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一字一句地问道:“谁问孩子了?夫、人、呢?”
产婆被他那骇人的目光和语气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惨
白,唯唯诺诺,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夫……夫人……她……她……”
沈照山面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气。
一股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
“混账——”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本帅不是严令!若有万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夫人吗?你们是聋了还是想死?”
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产婆只觉得如坠冰窟,魂飞天外,磕头如捣蒜:“少主息怒!少主饶命!夫人没事!夫人真没事!只是……只是生产太过艰难,耗尽了心力,昏……昏过去了!真的只是昏过去了!性命应当是无碍的啊!”
“性命无碍……”沈照山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脱力感瞬间席卷全身,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他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没事……幸好……幸好没事……”
他抬脚就要往里冲。
“沈照山!你给我站住!”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明晏光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一把死死拽住沈照山湿冷的后衣领,力道大得几乎将他拽得一个趔趄。
“你……你这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一身冲天的血气和煞气,就这么冲进去?”
明晏光指着沈照山还在滴水的衣袍下摆和沾染着泥泞血污的靴子,疾言厉色,“崔韫枝现在是什么光景?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你这身寒气、煞气、病气冲进去,是想直接给她送终吗?啊?给我滚去侧房!把这身皮给我扒了,换身干净暖和的衣服再来!立刻!马上!”
沈照山被明晏光这一通怒骂惊醒,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泞、血污和湿冷,又想到崔韫枝现在应当如何脆弱的样子,一股巨大的自责和后怕涌上心头。
他竟连这个都忘了。
“多谢……”沈照山声音干涩,对着明晏光重重一揖,转身就要去侧房。
脚步刚迈出,却又顿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头对着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产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峻:
“传令:今夜所有接生的稳婆、伺候的大夫,每人赏银二十两,城南绸缎庄上等锦缎十匹,粟米十斛。府中今夜当值伺候的下人,各赏银五两,细棉布五匹。”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人,务必尽心竭力,照看好小主子,若有半分差池,严惩不贷!”
“谢少主厚赏!谢少主恩典!”产婆闻言,大喜过望,刚才的恐惧一扫而空,磕头如啄米,“老奴等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小主子金尊玉贵,老奴们定当视若珍宝!”
明晏光在一旁也沉声道:“都听见了?小主子是少夫人的心头肉,更是少主的骨血,你们务必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精心照料!若有闪失,别说赏赐,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奴才明白。”产婆和一旁的下人连声应诺,感恩戴德地退下了。
沈照山不再耽搁,快步走入侧房。
*
再次站在寝殿门口,沈照山的脚步却顿住了。
那扇门后,是他拼尽一切想要守护的人,也是他因职责而未能及时守护的人。
她一定很恨自己吧?在她最痛苦、最无助、声声呼唤自己的时候,他却远在战场,被军务缠身……
甚至她应当已经知道谢皇后自缢的事情。
沈照山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意。
恨吧,是该恨。
等她醒了,想捅自己十刀、百刀……甚至千刀万剐,他都认了,只要她好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内,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丝残留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暖黄的烛光下,禾生正愁眉苦脸地端着一碗漆黑的的药汁从内室出来,显然是要去想办法给昏迷中的崔韫枝灌下去。她低着头,眼圈红肿,神情憔悴到了极点。
猛然抬头看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禾生整个人都僵住了。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滚烫的药汁泼溅开来,浸湿了她的裙角,浓郁的药味瞬间弥漫开。
“少……少主?”禾生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鬼一般,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直到沈照山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殿下如何了?”
禾生这才如梦初醒,巨大的后怕顿时袭裹了她。
她“呜”地一声,猛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少主!您可算回来了!殿下……殿下她……呜呜呜……”
沈照山一见禾生这反应,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其他,越过跪地痛哭的禾生,抬脚就要冲进内室。
“少主!等等!”禾生见状,慌忙膝行两步,死死抱住沈照山的腿,哭喊道,“产婆和大夫都说只是力竭昏睡,可是……可是殿下一直醒不过来!”
“她……她受了天大的苦啊!流了那么多血……疼得死去活来……手指头都青了……呜呜呜……奴婢……奴婢看着心都要碎了……”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沈照山心上。
沈照山听着禾生的哭诉,心如刀绞,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再试图挣脱,也没有回应禾生,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脚,轻轻拂开了禾生的手。
他掀开内室的珠帘走了进去。
内室的烛光比外间更柔和些,却也清晰地映照出床榻上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
只一眼,就几乎窒息。
太苍白了。
崔韫枝静静地躺在那里,盖着柔软的锦被,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上,衬得那张小脸几乎透明。
她的嘴唇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动不动。
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像一片被风雨摧残殆尽后飘落的薄薄花瓣,又像是一张被遗忘在锦缎堆里的、脆弱易碎的雪白宣纸。
只有那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证明她还顽强地留在这个世间。
沈照山缓缓走到床边,每一步都轻得如同踩在云端,生怕惊扰了她。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在床沿坐下,目光贪婪地、带着无尽的痛楚和怜惜,描摹着她苍白憔悴的容颜。
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颤抖的手,此刻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他生怕自己身上的寒气还未散尽,更怕自己粗粝的手指会弄疼她。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贴在肌肤上的几缕碎发。
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细腻的皮肤,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气息时,沈照山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液体瞬间冲破了堤防,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沉重地砸落在她枕边的锦褥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俯下身,如同对待这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将一个饱含着无尽愧疚、刻骨心痛和失而复得的恐惧的吻,轻轻地、无比珍重地落在了她光洁冰凉的额头上。
可沈照山留了数日,崔韫枝都不愿意醒来。
*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崔韫枝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虚空中沉浮,又像被无形的锁链捆缚,沉在冰冷的水底。没有痛感,没有思绪,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
她似乎飘荡了很久,久到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直到一丝微弱的亮光刺破了黑暗。
身体像是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酸软和无力,尤其是小腹|深|处,那被掏空般的钝痛和残留的撕裂感,如同烙印般提醒着她经历过什么。
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仿佛已经渗入骨髓的血腥气,盘桓在她模糊的意识之上。
眼前模糊的光晕渐渐凝聚,最终定格在头顶熟悉的、
素雅的月白色帷幔顶子和莲纹装饰上。
是她寝殿的床顶。意识如同潮水,缓慢而沉重地回笼。
她……没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心翼翼的衣物摩擦声由远及近。
门帘被轻轻掀开,禾生抱着一个用柔软锦缎包裹的小小襁褓,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种忧虑又期盼的神情,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床榻。
当她的视线与崔韫枝茫然睁开的双眼对上时,禾生整个人都僵住了。
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烟花般在她脸上炸开,那双早已哭肿的眼睛瞬间再次蓄满了泪水。
“殿下!殿下!您……您终于醒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禾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扑到了床边,又怕惊扰到她,硬生生止住脚步,只是抱着孩子的手激动得微微发抖,“您吓死奴婢了!您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啊!”
三天三夜?
崔韫枝的意识还有些迟钝,对这个时间概念感到模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喉咙火烧火燎。
禾生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在床边的矮凳上,动作轻柔得像捧着稀世珍宝。她飞快地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用银匙一点一点地喂到崔韫枝干裂的唇边。
清凉的水滋润着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崔韫枝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被放在矮凳上的小小襁褓。
就在此时,那襁褓里的小家伙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动静。不是哭闹,只是几声软糯的、带着奶气的“嗯…啊…”,像是小猫在哼哼。
声音极小,却奇异地穿透了崔韫枝周身的麻木和屏障。
她的指尖,在锦被下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也微微颤动了一瞬。
禾生一直紧张地观察着她,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心中一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俯身,极其轻柔地将那襁褓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近床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殿下,您看,是小主子。您看看他,多可爱啊!”禾生的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府上的婆子们都说,这是她们见过最伶俐、最漂亮的小郎君了!您瞧这小鼻子小嘴,这眉眼,多像您和少主啊!尤其是这安静乖巧的性子,不哭不闹的,真是贴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调整姿势,想让崔韫枝看得更清楚些。怀中的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靠近,小脑袋无意识地朝着崔韫枝的方向转了转,然后,出乎意料地,竟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了一声极其清脆、纯粹的“咯咯”笑声!
那笑声如同初春破冰的第一缕清泉,纯净得不染尘埃,瞬间打破了寝殿内压抑沉滞的气氛。
禾生惊喜得眉眼弯弯,声音都带上了哽咽的笑意:“殿下您听!小主子笑了!他知道是您醒了,他高兴呢!您快看看他!他……”
禾生激动地想把襁褓再凑近些,最好能放到崔韫枝的枕边,让她能好好看看这用命换来的骨肉。
然而,就在那带着奶香和婴儿特有温热的襁褓即将触碰到床沿的瞬间——
一直沉默地、如同木偶般躺着的崔韫枝,忽然动了。
只是,她没有去看孩子,而是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盖在身上的锦被拉起,死死地蒙住了自己的头脸。
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惊惶。
锦被下,传来她闷闷的、破碎不堪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抗拒。
“你……不要……把他弄过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沙地里挤出来,充满了刻骨的疲惫。
“我……”她喘息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不想看见他……”
她不要看见这孩子。
只是不知怎的,崔韫枝鼻间一酸,眼泪簌簌流了下来。
孩子的笑声渐渐落下去。
他跟着母亲一起哭了起来。
第68章 慈悲殿让她如何决意赴死?
禾生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怀里还抱着那个开始不安扭动、发出小猫般细弱呜咽的婴儿。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殿下……”禾生声音发颤,混乱的思绪让她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解释,仿佛崔韫枝的抗拒只是因为某种可怕的误会。
“小主子……小主子他没事!真的!大夫们都说很健康,就是……就是早产了月余,看着小了些,不大挂肉,瞧着可怜些……乳娘说了,只要好好养着,精心喂着,过些日子定能养得白白胖胖的!您看他这眉眼,多像您啊殿下!他……”
她噼里啪啦、急切地说着,试图唤起崔韫枝的怜爱。
然而,锦被之下,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崔韫枝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仿佛刚才那句冰冷拒绝的话不是她说出的,又或者,她将自己彻底隔绝在了这层锦被之外,隔绝了禾生所有的解释和怀中婴儿的哭啼。
禾生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看着怀中委屈瘪嘴、哭声渐大的孩子,又看看纹丝不动、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崔韫枝,一股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席卷了她,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怎么会这样?三日前,殿下还在生死边缘挣扎,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生下这个孩子,甚至……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生机也要保他活命。
为何短短三日,醒来后竟会如此……如此厌恶?
这个念头让她仍不住一阵难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内室的凝滞。
珠帘被猛地掀开,沈照山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出现在门口。
他一眼就看到了僵持的局面。
禾生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而床上,崔韫枝用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沈照山瞬间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心猛地一沉,如同被巨石砸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无声的抗拒,比任何哭闹都更让他肺腑生痛。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上前,声音沉缓,开口对禾生道:“先把孩子抱出去,交给乳娘好生照看。”
禾生如蒙大赦,又带着深深的不解和担忧,含着泪看了一眼床上的锦被,抱着哭得小脸通红的孩子,匆匆退了出去。
内室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
沈照山走到床边,拿过侍候在一旁的侍女托盘中的清粥,缓缓在床沿坐下,将粥碗轻轻放在床头。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崔韫枝身边投下浓重的阴影,目光复杂地凝视着那团将自己隔绝起来的起伏。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沈照山敏锐地察觉到,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正微微地、极其细微地颤抖着。不是冷的颤抖,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哭泣所带来的颤动。
他的心被这无声的哭泣狠狠揪住。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掀开了蒙在崔韫枝头上的锦被一角。
映入眼帘的,是崔韫枝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动着,上面沾满了细碎的泪珠。
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和枕巾。她没有发出任何抽泣声,只有身体那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还能显露半分她内心汹涌的悲伤。
沈照山喉头滚动,声音干涩:“你若……若实在不愿意见他,那便先不见了。”
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先……喝点粥好不好?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崔韫枝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此刻空洞得吓人,里面仿佛盛满了破碎的希望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没有哭闹,没有愤怒地质问,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越过他,茫然地落在床头不知是谁系上去的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编织的祈福结上,眼神呆滞,毫无焦距。
听到他的话,她竟异常乖顺地点了点头。那顺从的姿态,没有一丝生气,像是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
沈照山心中诧异更甚,接着便覆上一层沉重的忧虑。
他不敢多想,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坐起来,在她身后垫好柔软的靠枕。然后,他端起那碗温热的清粥,用银匙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递到她的唇边。
崔韫枝微微张开干裂的唇,顺从地吞咽下去。
她的眼神始终空洞,没有落在粥碗上,没有落在沈照山身上,只是固执地、茫然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祈福结,或者更远的地方。任由他喂食,只是随着沈照山的动作微微张口又吞咽下去,仿佛进食只是维持这具躯壳暂时留在这世间的法子。
沈照山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
他有无数的话想问,有无数的愧疚和解释想要倾诉,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她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堵在了喉咙里。
还能问什么呢?
还用问什么呢?
一碗粥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终于见了底。
沈照山颤抖着手,将空碗放回床头的高桌
上。那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的内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充满了沉甸甸的痛楚:
“对不住……”
这三个字,饱含了他所有的愧疚、无力、心疼和未能守护的悔恨。
崔韫枝依旧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没有听见。
时间再次缓缓地停滞了下来。
就在沈照山以为她根本不会回应,或者再次陷入那种隔绝一切的沉默时——
崔韫枝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很飘忽,像是在梦呓,话语的内容却让沈照山心脏骤停:
“沈照山……”她喃喃道,视线依旧没有焦点,“我又梦见我母后了。”
沈照山的呼吸瞬间停滞。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她苍白平静的侧脸,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无法言说的悲痛。
无数激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冲撞,最终都只能被强行压下,化作一句更加沉重、更加无力的——
“……对不住。”
这句道歉,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打破了崔韫枝那层看似平静实则脆弱不堪的冰壳。
崔韫枝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但她开口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呢?”她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聚焦,直直地望向沈照山,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其实……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
沈照山被她这样的眼神和话语刺得心口剧痛,他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想要反驳:“韫枝,我……”
“够了!”
崔韫枝猛地打断他,那平静的假象瞬间碎裂,积蓄了太久的痛苦、委屈、绝望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仅存的所有力气,抬起绵软无力的手,狠狠地捶打着沈照山的肩膀、胸膛!那捶打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一种濒临崩溃的宣泄,一下又一下,带着哭腔嘶喊。
“你不要再和我道歉了行不行?!你不要再说任何一个……觉得对不起我的字眼了行不行?沈照山……你就不能……你就不能还是像一开始那样……那样对我坏一点儿?我也……我也……”
她的嘶喊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所有因为沈照山的出现而汹涌爆发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被猛地抽离、冻结。
她高高抬起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痛苦和愤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茫和死寂。
那双刚刚还灼烧着激烈情绪的眼睛,瞬间再次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比之前更加空洞。
她不再看沈照山,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然后,像个失去牵引线的木偶,一点点躺了回去。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床顶,落在那繁复精美的莲花纹饰上,眼神涣散,仿佛穿透了那精致的雕花,看到了遥远的、再也无法触及的彼岸。
寝殿内,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声,和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久到沈照山以为她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以为她就这样彻底沉入了自己的世界时,才听到她轻飘飘地、带着无尽思念和绝望的一句话,缓缓飘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沈照山……我想我母后了。”
“她那么好……为什么还会就这样死掉呢?”
是谁杀了她?
*
自那日对话之后,崔韫枝的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无声的灰烬覆盖。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勉强睁开眼睛,眼神也是涣散的、空茫的,如同蒙尘的琉璃珠,映不出窗外的天光云影。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昏沉沉地睡着,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蹙着,仿佛承载着无法卸下的重负。偶尔醒来,她也只是静静靠在床头,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像一尊失去供奉的玉观音,徒有精致的轮廓,内里却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她的目光有时会落在窗外,看那连绵不断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窗棂,看偶尔掠过枝头、啁啾几声又迅速飞走的鸟儿,看庭院角落里最后几只不甘寂寞、在雨隙间徒劳飞舞的蝴蝶。
更多的时候,她的视线是散的,落在铺满床榻的那些小小的、尚未使用过的婴儿物件上——虎头鞋、拨浪鼓、绣着祥云瑞兽的小肚兜……
她的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拂过那些柔软的布料,动作轻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晨露,随即又迅速收回,仿佛被烫到一般。
她还是不愿意见孩子,身子也一直不见好转。
沈照山心急如焚,几乎要与明晏光争执起来。
明晏光亦是眉头紧锁,反复诊脉,最终也只能沉重摇头:“脉象虚浮无力,确是元气大伤,心神俱损之兆。药石之力只能固本培元,解不开心结啊,照山。只能……静养,徐徐图之。”
无论沈照山如何在她床边低声诉说,如何笨拙地试图喂她吃些汤水,崔韫枝都再无回应。
她像一个彻底封闭的茧,将他隔绝在外。那双曾盛满骄矜的眸子,再也没有为他停留过一瞬。
半个月的煎熬,已是沈照山能争取的极限。
北境的战鼓并未因节度使府邸的悲欢而停歇,反而因博特格其死后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而敲得更急。他必须回去,将那场因他离开而拖延的决战彻底了结,否则后患无穷。
临行前,他坐在她床边,看着她依旧望向窗外的侧脸,声音轻柔,却带着难掩的疲惫:“殿下……我不得不走了。府里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尽管吩咐禾生。”
“好好将养着,什么都别想。等……等天气凉爽些,你身子好些了,北边也太平了,我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好不好?”
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你想去哪里?江南?还是……”
回应他的,依旧是满室沉寂和窗外单调的雨声。崔韫枝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只是拂过水面的微风,留不下丝毫痕迹。
沈照山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黯淡下去。
他不再言语,只是俯下身,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吻了吻她苍白冰凉的鬓角,这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阵锐痛。
“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低语。
很快?怎么可能很快。
北境这场仗,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须雷霆万钧,犁庭扫穴,将所有隐患连根拔起,容不得半分心软和拖延。
这一去,注定又是漫长的分离。
沈照山走后,府邸的气氛更加压抑。
添丁的喜悦被主母的沉郁冲淡。
禾生起初还小心翼翼地试图在崔韫枝醒着时,提一两句小主子的近况:“殿下,小主子今日吃得香了些……”“乳娘说小主子会对着人笑了……”
然而,崔韫枝不是置若罔闻,就是在她提及孩子时,眉头会几不可查地蹙紧,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抗拒气息,有一次甚至烦躁地撇开了头。
禾生吓得再也不敢多言,只能将满腹的心疼和忧虑压在心底。
府中上下,人人屏息凝神,走路都放轻脚步,偌大的节度使府,竟安静得像一座华丽的陵墓。
日子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夏意渐褪,窗外的雨也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这一日,沈照山离开已有数日,崔韫枝如同往常一样,半倚在床头,目光虚虚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的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始终未能送出的绣帕,柔软的云锦上,精致的陈朝祥云纹路已被她指尖的温度熨帖得有些模糊。
忽然,她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恍惚:“禾生……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
禾生正在一旁整理熏笼里的香片,闻言一愣,侧耳细听。窗外只有风摇枯枝的沙沙声和雨滴敲打瓦片的滴答声,府内一片死寂。
“殿下,”她放下手中的铜箸,柔声道,“没有哭声呀,怕是风声听着像吧?您可是闷着了?要不奴婢给您读会儿书解解闷?”
崔韫枝却固执地摇头,眼神依旧茫然地投向窗外,眉头微微蹙起:“不对……是有人在哭……我听见了……很小声,在哭……”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
禾生心中担忧更甚,怕她是忧思过重产生了幻听,又不敢直言反驳刺激她。
看着崔韫枝那副认真倾听、隐隐透着不安的样子,禾生只好顺着她道:“那……那奴婢出去看看?许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受了委屈躲着哭呢,奴婢去瞧瞧,训她两句。”
“嗯……你去看看……”崔韫枝的目光依旧没有焦距,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禾生匆匆起身,掀帘出去查看。
寝殿内,只剩下崔韫枝一人。
就在禾生身影消失的刹那,那层维持了许久的、冰冷的平静外壳骤然碎裂。
一直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下来,她死死攥着那方绣帕,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它嵌入掌心。
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那方柔软的、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帕子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闷闷地从帕子里透出来,撕心裂肺。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洇湿了帕子上精美的纹样,将那象征着平安顺遂的云纹染成一片深色的的湿痕。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这痛楚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让她呼吸不能。
就在她被这汹涌的悲痛和尖锐的心痛彻底淹没,几乎要窒息时——
“殿下!殿下!”禾生惊慌失措的声音伴随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猛地冲破了内室的死寂。
她几乎是扑进来的,脸色煞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好了!小主子……小主子他……他突然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啼哭不止,还一直不停地咳嗽……”
崔韫枝埋首哭泣的动作骤然僵住。
脸上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晶莹欲坠。那方湿透的绣帕,被她无意识地松开,飘落在锦被上。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眸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本能的惊骇和恐惧所填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什么?”她失声问道。
*
马车在通往燕州城外积云寺的山路上颠簸前行。夏末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蒸腾的闷热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山林的微凉。
车窗外,蝉鸣声嘶力竭地拖着夏日的尾音,树叶边缘已悄然染上点点疲惫的枯黄。车内,崔韫枝裹着一件薄薄的素色披风,斜倚在车壁上,面纱遮掩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琉璃蒙尘般的眼睛。
禾生坐在她对面,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当初为祈求小主子平安而供奉在佛前的礼珠,如今孩子转危为安,是时候来还愿了。
她看着崔韫枝憔悴的侧影,过分单薄的身子在颠簸中似乎摇摇欲坠,心中揪痛,忍不住再次轻声劝道:“殿下,外头日头虽不毒了,但这山路颠簸,暑热未消,路途也远。礼珠奴婢替您去还也是一样的,心意到了佛祖必然知晓。您身子还没大好,若再累着了,少主知道了……怕是又要心疼自责了。”她刻意加重了“心疼”二字,希望能触动崔韫枝。
崔韫枝的目光从窗外半黄半绿、显得有些倦怠的山景缓缓收回,落在禾生脸上。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异常坚定:“孩子没事,已是天大的万幸。我这个做生身母亲的……头两次都未能亲至佛前还愿。”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一次,若再不去,佛祖怕是要以为是我心不诚了。”
禾生张了张嘴,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固执的坚持,终究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既为崔韫枝终于肯为了孩子出门、肯去还愿而感到一丝隐秘的高兴,这至少证明殿下心里是记挂着孩子的。
可同时,那份巨大的困惑又沉甸甸地压着她:既然记挂,为何又避而不见?为何每次提到孩子,殿下周身便散发出那种令人心碎的抗拒?
这矛盾像藤蔓一样缠绕着禾生。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和窗外渐弱的蝉鸣。
禾生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心底的疑问,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殿下……奴婢……奴婢有一事,实在想不明白。”
她觑着崔韫枝的神色,见她并无立刻制止的意思,才鼓起勇气问下去,“小主子如今已无大碍,白白胖胖的,可爱极了,见了人就笑……您……您为何……不愿见见他呢?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问题问出,禾生立刻屏住了呼吸,忐忑地等待着。
崔韫枝倚着车壁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些。她没有立刻回答,面纱下的脸微微侧向窗外。
时间在车轮的滚动中一点点流逝,久到禾生以为自己的问题石沉大海,久到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唐突,脸颊发烫,准备说些别的来掩饰尴尬。
崔韫枝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面纱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余下沉默。
那沉默并非无言以对,而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禾生,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禾生心头一涩,知道自己终究是自讨了没趣。
她连忙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刻意轻快起来,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瞧奴婢这嘴笨的,又说些没用的。殿下您看,前面山坳那片林子,叶子已经开始泛红了,等到了寺里,说不定能看到几片早红的枫叶呢。寺里后山的清泉也凉快,去坐坐也舒坦……还有寺里的素点心,新摘的莲子和菱角做的羹,清甜得很……”
她絮絮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趣闻,努力让车厢里的空气不那么沉重。崔韫枝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窗外飞逝的、带着夏末倦意的景致上,仿佛禾生的声音只是遥远模糊的背景音。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那个未能出口的答案,沉重得足以压垮她所有的呼吸。
若看到了那孩子……恐怕就舍不得去死了。
这念头狠狠刺进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和寒意。
看一眼,只需一眼,她的孩子就会像最坚韧的藤蔓,死死缠住她试图沉沦的灵魂,将她拖回这个充满痛苦的人间。
她已经成为了丈夫的拖累,总不能还要拖累孩子。
想着自己藏在枕下的那封书信,崔韫枝心头一阵泛涩。
这些话,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咀嚼,咽下去,烂在心底最深处,化作滋养绝望的养料,谁也不能说。
马车最终在积云寺古朴庄严的山门前停下。
香火缭绕的气息混合着夏末山林特有的、草木蒸腾的潮湿热气扑面而来。崔韫枝在禾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山风带着一丝凉意,卷起她素色的衣袂和面纱一角,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唇。
寺内香客依旧不少,梵音阵阵,在夏末的燥热中透着一丝安抚人心的清凉。
崔韫枝戴着面纱,低垂着眼睑,由禾生引着,穿过香烟弥漫、绿意尚浓的前院,走向正殿。
恢弘的大殿内,气氛更为肃穆。一排排身着赭黄僧衣的沙弥端坐于蒲团之上,正齐声诵念着经文。
前来的一位沙弥尾显然认得常来替崔韫枝供奉的禾生。
他合十行礼,目光在禾生身边那位戴着面纱、气质清冷却难掩贵气的女子身上短暂停留,并未多问,只是低声道:“施主请随我来,住持已在静室等候。”
禾生低声应了,扶着崔韫枝,跟随沙弥尾穿过肃穆的诵经队伍,走向大殿深处。
脚下是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映出上方缭绕的香烟和肃穆的佛像金身。
崔韫枝的脚步有些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端,又像是踩在冰冷的刀尖上。两旁僧侣低垂的眉眼,口中吐出的真言,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审判着她这个“不慈”的母亲。
这庄严的佛国净土,于她而言,却像一座巨大的囚笼,压抑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沙弥尾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静室外停下。
静室门半开着,里面光线略显幽暗,供奉着几尊形态奇特的佛像,香炉中青烟袅袅。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跪坐在中央的蒲团上。那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身极为罕见的银白色袈裟,在缭绕的云雾般的香烟中,显得格外清冷出尘。
他并未因来人的脚步声而回头,兀自低声诵念着经文,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韵律,却又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这便是积云寺那位神秘的年轻住持了。
禾生由沙弥尾引着,悄声走向静室另一侧的一个小门,去后厢房取回寄存的礼珠并准备还愿所需的供奉。
离开前,她担忧地看了一眼独自留在静室门口的崔韫枝。
静室门口,只剩下崔韫枝一人。她看着静室内那银白袈裟的背影,又缓缓回头,望向大殿深处那一片赭黄色的僧众,诵经声浪如同实质般涌来,带着无边的慈悲,也带着无言的威严。
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
她走到静室内的一个空蒲团前,缓缓跪下,双手合十。
然而,她的心却无法如身体般沉静。
佛祖的慈悲宏大,能渡世间一切苦厄。
可她的罪孽呢?
这样的她,如何能得到宽恕?
禾生还未回来。
崔韫枝缓缓起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没有再看静室内那个银白的身影,也没有等待禾生。她像一缕游魂,悄无声息地转身,径直穿过那庄严肃穆、诵经声不绝于耳的大殿。
赭黄色的僧侣们依旧低眉垂目,沉浸在佛法的世界里,无人留意到这位戴着面纱、眼神空洞的女子悄然经过。
她穿过缭绕的香烟,穿过庄严的佛像,穿过那如同天网般笼罩着她的诵经声,一步步走向殿外。
殿门外,夏末的天空高远而澄澈,但远处天际线堆积着厚重的、灰白色的积雨云。
山雨欲来。
一阵带着湿意的凉风卷过空旷的石阶广场,吹得殿角的风铃叮当作响,也吹乱了崔韫枝鬓边的发丝。
崔韫枝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望着山门外蜿蜒而下的、被山影笼罩的小路,以及远处在云层下显得朦胧苍茫的山峦。
天地间,暑气与凉风交织,绿意与枯黄并存,一片夏秋之交特有的、躁动又寂寥的景象。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等待。纤细的身影裹在素色的披风里,在渐起的山风中,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风鼓起她的披风,仿佛要将她吹散。
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积云寺山门外那片被灰白云翳笼罩的、光影交错的山路上。
第69章 鬓边别文案跳崖情节
禾生捧着刚从后厢房取回的、重新包裹好的礼珠以及几样新鲜供奉的瓜果,脚步轻快地返回静室门口。
她心中盘算着,等会儿如何劝慰殿下尝尝寺里清甜的莲子羹,或许能开开胃口。然而,当她绕过静室雕花的隔断,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蒲团上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殿下呢?
静室门口空空如也。
禾生心头“咯噔”一下。她下意识地探身朝静室里望了一眼——只有那银白袈裟的背影依旧端坐,香烟缭绕,诵经声低缓如常,全然不见崔韫枝的踪影。
“许是殿内太闷,殿下出去透气了?”
禾生强自压下瞬间涌起的不安,自我安慰着。她连忙转身,快步走出偏殿,回到庄严肃穆、梵音回荡的大殿之中。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殿内各处角落、廊柱之后,甚至那些垂下的经幡后方,都空无一人。夏末午后略显闷热的空气里,只有沉厚的诵经声和缭绕的香火气息。
禾生更慌了,她拉住一个正捧着经卷经过的小沙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师父,请问方才可见到一位穿素色衣裳、戴着面纱的姑娘?就是……就是随我一同进来的那位?”
小沙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被禾生急切的神情弄得有些茫然,他停下脚步,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很肯定地摇了摇头:“阿弥陀佛,女施主,小僧方才一直在专注功课,未曾留意。”
禾生刚想再问其他人,就在这时,那低沉连绵、如同潮水般充满整个空间的诵经声,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变化。
原本统一的、舒缓的调子骤然拔高、收束,变得急促而富有韵律,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紧接着,禾生惊愕地看到,殿内那几十位原本端坐蒲团、低眉垂目的僧人,如同收到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站起身来。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迅速归拢成两列纵队。
深赭色的僧衣汇成两道庄严的洪流,手中的佛珠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连绵不绝的“嗒、嗒”声。
僧人们口中念念有词,诵的依旧是经文,却不再是方才那令人心安的平和之声,而是一种禾生完全听不懂的、更加古老晦涩、甚至带着某种紧迫感的音节。他们步伐沉稳,目不斜视,径直朝着大殿的正门方向走去。
数十名僧侣形成的队列,无声而迅疾地从呆立在原地的禾生身边擦肩而过。她像被投入了湍急的逆流,眼前是涌动的、代表着佛门庄严的金褐色洪流,而她孱弱的身影被裹挟其中,只能逆着人流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奋力向大殿门口挪去。
“殿下……殿下你在哪儿啊……”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好不容易挣扎着挤出大殿门口,午后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微眯。她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寺门外不远处的自家马车,车夫正百无聊赖地靠在车辕上打盹。
崔韫枝不在车里。
这个认知狠狠砸在禾生心上。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殿下没有出来透气,更没有回马车。
她……她是一个人离开了?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怎么能把精神恍惚、状态如此异常的殿下一个人留在外面?尤其是在这陌生的寺庙里!少主临行前千叮万嘱要她照顾好殿下和小主子……小主子才刚满月,还那么小……而殿下她……
禾生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再次冲回积云寺。
她不再顾忌礼数,跌跌撞撞地冲进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偏殿、回廊、供香客休憩的厢房,甚至不顾阻拦闯入了后院的僧寮区域。她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一位穿素色衣裳、戴面纱的姑娘?不很高挑,但很瘦!”
得到的回应,只有摇头,或者茫然的眼神。
“没有……”
“阿弥陀佛,未曾见过……”
“女施主,此处是僧寮,不便……”
希望一点点熄灭,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积云寺虽大,能找的地方她都找遍了,没有,哪里都没有殿下的影子……禾生浑身脱力,踉跄着退到大殿前的石阶旁,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坐在地。冰冷的石阶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她心底的愧疚和恐慌。
完了……她把殿下弄丢了……
*
崔韫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只是走,漫无目的地走。双脚带着她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诵经声,离开了那庄严肃穆却如同巨大囚笼的佛殿,离开了禾生担忧的目光。
积云寺的山门很快被抛在身后。她没有走向山下停着的马车,而是拐进了一条荒
僻的小径。
天色在她身后渐渐沉了下来。夏末午后的闷热被山风卷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昏暗。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沉甸甸地坠在天边,像一张巨大的、没有表情的脸。
这条路显然许久无人踏足了。原本还算平坦的土路,如今被两侧疯长的杂草和灌木丛不断侵蚀。坚韧的藤蔓带着尖锐的倒刺,肆无忌惮地横亘在路中央,或是从旁斜逸出来。
崔韫枝麻木地走着。素色的裙摆被一根长着倒刺的蔓条勾住,“嗤啦”一声,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细嫩的皮肤也被划了一下,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她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那破损的布料和腿上沁出的细小血珠,眼神空洞,毫无波澜。
她没有去整理,也没有去止血,只是轻轻扯开勾住的裙角,任由那道裂口在风中飘荡,然后继续前行。
她只是走。
一步,又一步。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杂草几乎没过了小腿,碎石硌着薄薄的鞋底。山势渐陡,每一次抬脚都感觉格外沉重。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黏在面颊上,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条路好长。
长到她觉得仿佛走了一生一世。
比当年在盛夏的雨夜里,第一次从沈照山身边逃走时,带着满腹的恐惧跌跌撞撞逃亡的那条路,还要漫长,还要绝望。
怎么……又想到他了?
崔韫枝的心骤然一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她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人赶出脑海。
可是,思绪如同这山间的藤蔓,越是想要斩断,越是缠绕得紧。
沈照山的脸,他喂粥时小心翼翼的动作,他吻在她冰凉鬓角的触感,他离开时那句沉重的“等我”……无数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清晰得令人心碎。
“哈……”
崔韫枝自嘲地低笑一声,气息不稳地停住脚步,扶住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喘息。
算了,何必再强迫自己呢?
她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眼神反而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腔调。
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
在这最后的时刻,想想他,似乎……也没什么错吧?
她抬起头,望向更高更陡峭的山路。
天色愈发昏暗,山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体里那股支撑着她走到这里的力气,正在迅速流失。
对不起啊,禾生。
那丫头一定急疯了,在寺里到处找她吧?想到禾生惊慌失措、含泪呼喊的样子,崔韫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更对不起……她的孩子。
她闭上眼,仿佛又听到了那小猫般细弱的呜咽,还有那次高烧时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啼哭。
那么小,那么软……连哭声都是怯生生的。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她却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活着,就是所有人的拖累,是扎在所有人心头的一根刺。
在沈照山身边,所有人都不高兴。
博特格其都尚且有天大的不满,她不敢去想北境那些桀骜不驯的部族首领们会怎么议论她。
一个前朝的公主,一个让他们的首领深陷泥潭、甚至可能断送前程的祸水。
还有赵昱……他真的会毫无怨言吗?
为了她,沈照山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洛阳和长安,放弃了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最佳时机,反而要回头与他的亲生母亲刀兵相见,在权力的泥潭里争个你死我活。
都是因为她。
母后死了……死得那样惨烈,那样不明不白。
父皇也疯了。
曾经显赫煊赫、让她引以为傲的陈朝皇室,早已化为齑粉。
她没有家了,以前一直期盼着的那些,又算是什么呢?
甚至于她的孩子,那个无辜的小生命,将来要背负着“前朝余孽之子”的枷锁,在这充满敌意和算计的世间挣扎求生吗?
……都是因为她。
崔韫枝踉跄着走到半山腰一块凸出的大岩石旁。岩石冰冷粗糙。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岩石缓缓滑坐下来,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不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灵魂深处透出的、无法言说的倦怠。
山风更大了,呼啸着掠过林梢,卷起她的长发和破碎的裙摆。她抬起头,望向山下。
此刻,她身处一片朦胧的云雾之上。
往下望,是连绵起伏、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葱茏苍翠的山峦。云雾如同流动的纱幔,在谷地间缭绕、聚散。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云海边缘染上几缕黯淡的金红。
远处,依稀可见积云寺那一点模糊的轮廓,还有更远方,燕州城万家灯火初上的微光。
这世界,本该是壮阔的,是生机勃勃的。
可落在崔韫枝的眼中,那些葱郁,那些灯火,那些遥远的、属于人间的喧嚣,都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
她像个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游魂,冷眼旁观着这再也无法融入的世界。
看着看着,她苍白的唇角,竟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个空洞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意,在她脸上浮现。
就这样吧。
活下去,谁都痛苦。
她,沈照山,孩子……还有那些因为她而被卷入漩涡的人。
不如就此解脱。
*
燕州城外的官道上,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踏碎暮色,卷起滚滚烟尘。
从接到北境军情略有缓和的消息那一刻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就如影随形。他不敢细想这恐慌的源头,只拼命催动坐骑,将一切归咎于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对府中妻儿的牵挂。
快一点,再快一点。
仿佛只要赶回那座府邸,亲眼确认她的安然无恙,这蚀骨的不安便能烟消云散。
当他终于勒马停在熟悉的节度使府门前,眼前的情景却让他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府邸大门洞开,却不见往日守卫森严的景象。
门口仅余寥寥数名侍卫,个个面沉似水,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静得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在耳膜里擂鼓。
“怎么回事?”沈照
山翻身下马,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那不详的预感瞬间膨胀到极致,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话音未落,管家已踉跄着从门内扑出,“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额头瞬间磕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少主!老奴该死!老奴罪该万死啊!”管家涕泪横流,咚咚地磕着头,“大姑娘……大姑娘下午派人急报回来……说夫人……夫人今早去积云寺祈福还愿……之后……之后就不见了”
“遍寻寺中上下,踪影全无。老奴……老奴下午就派人快马加鞭去帅帐报信了,只是……只是万没想到少主您……您碰巧先回来了……”
“不见了?”
沈照山站在原地,骤然被冰封的石像般。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大脑一片空白,甚至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管家凄惶的话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
夫人……积云寺……不见了……
这几个破碎的词在脑海中反复碰撞、组合,却无法形成一个清晰的含义。
崔韫枝。
……不见了?
几息之后,那层隔绝的冰壳轰然碎裂,迟来的、巨大的惊骇与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怪不得……怪不得……
“嗡——”的一声,尖锐的耳鸣瞬间贯穿他。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铺天盖地的恐慌一点一点袭击着他的神经,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找到她,现在,立刻,马上找到她才是最重要的,任何失态和崩溃,都于事无补。
所有的惊怒、恐惧、自责,都被他强行压下,化作眼底深处一片骇人的猩红。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地上磕头不止的管家,拔腿就向外走。
“栗簌!”
“属下在!”
沈照山看也不看,反手将一枚沉甸甸的虎符重重抛在栗簌手中:“带上府里所有能动的人!不,不够!立刻去州府衙门,持我虎符调兵,封锁积云山所有下山路径。”
“搜山!一寸一寸地给我搜!活要见人……死……”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那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也要见尸。”
“遵命!”栗簌不敢有丝毫迟疑,接过虎符,转身如一道疾风般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沈照山脚步不停,一边大步流星向外走,一边厉声吩咐紧随的管家和管事:“看好府里,尤其是小主子。若小主子有半点差池,所有人提头来见!”
“是!是!奴才们用性命担保!”众人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应诺,声音都在发颤。
沈照山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几乎要焚毁理智的焦灼。
如果……如果他今天没有因为那该死的心神不宁提前赶回……如果他没有撞上……那后果……
沈照山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苍白而诡异的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蟒,猛地钻入他的脑海——
一双幽蓝的眼睛。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一生都在血雨腥风中厮杀的女人。
她自刎前笑着对他说:
“海日古……娘后悔了。”
“当时就该把你爹关起来、锁起来。我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要放他走?我若一直锁着他,他至少……至少还能在我身边。他就不会去死了,对吧?
锁起来……关起来……
对的,对的,无论如何也应该把崔韫枝关在府上,拿链子把他锁起来,她哭也好,闹也好,无论如何,至少都在自己身边……
这个疯狂而偏执的念头瞬间侵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这几乎要将他逼疯的念头压下去一丝。
不能再耽搁了。
沈照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也被冰冷的决绝取代。他不再理会心里渐渐蔓延的想法,一步跨出府门,翻身上马,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驾——!”
一声压抑着所有惊涛骇浪的厉喝划破暮色。
骏马长嘶,四蹄腾空,载着它心急如焚的主人,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积云山的方向,狂奔而去。
闷雷的轰鸣不合时宜地响起了。
*
崔韫枝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意识在无边的倦怠和刺骨的寒意中浮沉。山风呜咽着穿过林隙,卷起破碎的裙摆,像冰冷的鬼手在拉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很久,一点微弱的光亮刺破了下方山林的浓重暮色。
一点,两点……紧接着,如同燎原的星火,越来越多的光点在山脚下、甚至附近的山坳里亮了起来,蜿蜒、跳跃,最终连成一片片移动的光带。
那不是稀疏的星光,而是无数支燃烧的火把。
那光点迅速蔓延,如同某种庞大生物的冰冷复眼在黑暗中睁开,贪婪地扫视着每一寸山林,所过之处,黑暗被无情地驱散。
禾生怎么可能找来这么多人?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一个更清晰、更沉重的认知瞬间击碎。
是沈照山。
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权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调动如此多的人手,将整座山围得如同铁桶。
他还是回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猛地捅进崔韫枝的心口。
他回来了……他来找她了。
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不行,不能再等了。
崔韫枝猛地从岩石上站起,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
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她,让她再也无法停留在原地。
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她自嘲地想着,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看啊,崔韫枝,你还是怕了。
怕被他找到,怕看到他眼中的痛楚,怕那根名为“不舍”的藤蔓再次死死缠住你赴死的决心。
她责备着自己的懦弱,却又无法否认那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坠入无尽深渊的恐惧。
人都是怕死的,小时候染个风寒都吓得要命,更何况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山下传来的呼喊声、火把移动的轨迹,如同步步紧逼的催命符。
崔韫枝颤抖的手紧紧攥住早已破烂不堪的裙摆,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托。
她咬紧牙关,几乎是凭着最后一股意念,跌跌撞撞地朝着山顶更高、更黑暗、火光尚未完全覆盖的地方,拼命跑去。碎石在脚下滚落,带刺的枝条刮过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密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终于。
在绕过一片嶙峋的怪石后,冷冽的山风毫无遮挡地呼啸着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停在了断崖边缘。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只能隐约看到崖壁向下急速收拢,最终消失在无垠的虚空里。没有水声,没有草木,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空旷。
这里太高了,高到她甚至看不到一点山下的景象,只有那无边的、仿佛能吸走灵魂的山涧。
崔韫枝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手抖得无法控制,双腿更是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山风在耳边尖啸,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襟,无数双手要将她推下去。
她下意识地,试探着,往前挪了一小步。
“咔哒。”
一块小小的碎石被她踩落,瞬间脱离了崖边,无声无息地坠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没有回响,没有碰撞声,就那么彻底地消失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无声的坠落,比任何巨响都更令人恐惧。
“窝囊……废物……”她低声咒骂着自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自厌。
怕死多正常啊……可是……可是她不是早就决定了吗?为什么事到临头,身体却背叛了她的意志?
远处的呼喊声、脚步声、火把晃动的人影,越来越近,甚至能隐约分辨出方向了,他们正在向这片区域合围。
没有时间了。
崔韫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刺骨,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和尘土气息,灌入肺腑,带来一阵锐痛。她强迫自己睁开眼,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不要害怕……崔韫枝,不要害怕……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
你是大陈唯一的公主,死亡算什么?不过是殉国而已!母亲连死都不怕,你现在……是去见她啊!你应该高兴……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另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你死了……沈照山会难过吗?如果他还有一点点良心……他……他应该会难过一阵子吧?毕竟……这天底下,终究是少了一个……一个曾经那么喜欢他的姑娘……
就在这生与死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撕扯,让她几乎崩溃的瞬间——
“韫枝——”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从灵魂最深处奔出来的嘶吼,在她身后炸响。
那声音饱含着极致的恐惧、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痛楚,穿透了呼啸的山风,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上。
崔韫枝浑身剧震,那声呼唤瞬间刺穿了她的混沌。
她几乎是茫然地、下意识地,转回了身。
摇曳的火光撕裂了她身后的黑暗。
沈照山就站在那里,距离她不过十数步
之遥。
他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超乎想象。显然是一路狂奔,循着最险峻、最可能的方向直扑而来。
他手中只擎着一支不甚明亮的火把,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此刻的模样——玄色的披风撕裂了好几处,沾满泥土和草屑,束发的玉冠歪斜,几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急促而沉重。
那双深邃的、惯常带着掌控一切力量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而在他宽阔的肩上,稳稳地停着那只神俊非凡的海东青。它锐利的金色瞳孔,在火光下也紧紧锁定着崔韫枝,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
沈照山似乎想向前迈步,又怕惊动了她,身体僵硬地钉在原地。他握着火把的手也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火光因此剧烈地晃动,将他脸上那份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害怕照得无所遁形。
“殿下……”他再次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一点儿一点儿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近乎卑微的恳求,“过来……求你……过来……不要再往前走了……一步……都不要再走了……”
求你了,一步都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崔韫枝一愣,面对着那个在火光中的男人。
山风依旧在尖啸,卷起她破碎的裙裾和凌乱的长发,刮在脸上生疼。脚下是吞噬一切的山涧,身后是渐渐汇合的、由无数火把汇成的光潮,人声、脚步声混杂着山林的回响,如同巨大的网,正在急速收拢。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就在看到沈照山那双布满血丝、盛满了害怕与哀求的眼睛时,一种奇异的、近乎荒谬的平静,忽然从崔韫枝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抚平了她所有的难过。
她甚至不再觉得冷了。
她站在原地,不再后退,也不再前进,只是隔着那短短却仿佛天堑般的距离,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地打量着沈照山。
幸好他来了,自己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
崔韫枝想。
火光跳跃在他狼狈不堪的脸上,鬓发凌乱地贴在苍白脸颊上,只有那双眼睛,那么熟悉。
他胸膛剧烈起伏,握着火把的手抖得那么厉害,连带着火光都在疯狂摇曳,将他眼中那份深不见底的恐慌和脆弱,照得纤毫毕现。
你看起来真害怕啊,比我还害怕。
为什么呢,沈照山?
崔韫枝想,她应该是疯了。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看着他这副为她失魂落魄、肝胆俱裂的模样,她心底竟然涌起一丝……一丝微弱却真实的……高兴。
原来,他也是这般在意她的。
原来,他沈照山,似乎……也是很喜欢她的。
这份迟来的确认,像一滴滚烫的蜜,滴落在她早已枯竭绝望的心田,带来一丝奇异的甜,旋即又被无边的苦涩淹没。
可惜……
身下吹来的寒风更加凛冽,带着山雨欲来的湿气。四周的呼喊声、火把的光点,已经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铠甲摩擦和急促的呼吸声。
大部队马上就要到了。
崔韫枝对着沈照山,轻轻地、柔柔地笑了笑。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在摇曳的火光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郎君,”她的声音很轻,被山风一吹就散,却又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喧嚣,落在沈照山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你不要过来了。”
沈照山原本正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如同靠近受惊猎物般向她挪动的那一步,骤然僵在了半空。
他瞳孔猛缩,心脏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
崔韫枝看着他瞬间凝固的动作和更加惨白的脸,那抹笑容更深了些,眼角却有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她本想笑着道别,可眼泪却背叛了她的意志。
更多的人影出现在沈照山身后的火光里,火把的光芒瞬间将这片小小的崖顶照得亮如白昼。无数双眼睛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崔韫枝不知道沈照山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如此庞大的山林中精准地找到她的。
但这都不重要了。
她看着沈照山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微微笑了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沈照山,你不要再过来了。不然,”她微微侧身,余光扫了一眼身后无底的黑暗,“我现在就跳下去。”
沈照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份熟悉的、视死如归的决绝。
那不是威胁,是事实。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要……殿下……韫枝……”他终于挤出声音,几乎带着泣血的哀鸣,“孩子……孩子还那么小……我们……我们还没有给他起名字……”
他绝望地抓住这唯一的、渺小的希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牵绊住她的东西。
他一直在等她,等她缓过来,等她亲手为他们的孩子赋予一个名字,赋予一个开始。
崔韫枝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如同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轻轻摇了摇头,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郎君,”她唤他,声音哽咽,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从知道孩子在我肚子里的第一天,就在想,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她顿了顿,仿佛在品味那个早已在心中盘旋了千百遍的名字,泪水流得更凶,声音却异常清晰:
“就叫驰羽吧。飞驰的驰,箭羽的羽。我希望他……一辈子都自由自在的。”
这个名字,是她对这个无辜降临、却被她亏欠良多的孩子,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祝福和期许。
自由自在,像风一样,像箭矢破空而去的尾羽,不被任何枷锁束缚。
“至于其他的话……”崔韫枝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沈照山,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我都偷偷藏在了床头的小抽屉里。你回去……好好看。记得,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记住了,就烧了吧。”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
着那个为她心碎神伤的男人,说出了最后一句,也是最残忍的一句:
“然后……忘了我吧。”
“对不起……沈照山。”
“不要……”
沈照山彻底崩溃了。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所有的尊严都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你回来!韫枝!求求你回来!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长安!回江南!你想去哪儿都行!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所有让你不开心的人和事!好不好?我们走!现在就走!”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抓住任何一丝可能挽留她的希望。
然而,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就在更多手持火把的士兵终于冲上崖顶,惊愕地看着这惊心动魄一幕的瞬间——
崔韫枝对着崩溃哭喊的沈照山,最后绽放出一个无比温柔、却又无比凄绝的笑容。
然后,她猛地转身!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决绝,朝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山涧,纵身一跃。
“殿下——!!!!!!!!!”
沈照山目眦欲裂,在崔韫枝转身跃下的刹那,他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大脑。恐惧、绝望、以及一种超越极限的本能,驱使着他爆发出毕生所有的力气。
他像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不顾一切地朝着崖边猛扑过去。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到极限,试图抓住那片在风中翻飞的、素色的衣袂。
然而——
那片衣角,终究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亦或是一缕注定抓不住的轻烟,从他拼命伸出的指尖,无情地、轻飘飘地滑脱了。
而他跟着一起滑向深渊的身躯,被身后飞扑而来的侍卫和明晏光死死抱住了。
只有冰冷刺骨的山风,狠狠地灌满了他的衣袖,发出猎猎声响。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白色蝴蝶,被无边的黑暗瞬间吞没。
她的长发和破碎的衣袂在急速下坠中翻飞,最后一点残影,也迅速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墨色里。
崖顶,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山风还在呼啸,吹动着无数呆立的身影和他们手中摇曳的火把。
沈照山维持着向前扑抓的姿势,僵在崖边。
他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空气。他脸上的泪水凝固了,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的茫然。
仿佛灵魂也在那一刻,随着那纵身一跃的身影,被彻底抽离。
大陈的殿下从山崖之上一跃而下,翩然地来到北境,又翩然而去。
崔韫枝自尽了。
第70章 浮生梦爹不爱他,也不爱他娘。……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崖顶,压过了呼啸的山风,压过了远处士兵们粗重的呼吸和铠甲细微的碰撞声。
时间仿佛在崔韫枝纵身跃入黑暗的那一刻彻底凝固。无数双眼睛,带着惊骇、茫然、难以置信,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主母身影的、深不见底的虚空,又偷偷觑向僵在崖边的主子。
沈照山维持着那个向前扑抓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
他伸出的手臂还悬在冰冷的空气中,五指保持着抓握的姿态,指尖残留着方才那素色衣料滑脱时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
那是比刀锋更锐利的绝望。
他脸上的泪痕未干,所有的表情都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剥离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的茫然。火光在他失焦的瞳孔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光亮,仿佛他整个人的灵魂都已被那深渊彻底抽走、吞噬。
只有山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嘶吼,卷起他撕裂的披风,猎猎响。
“沈照山!沈照山!你清醒一点儿!”
明晏光的嘶吼如同惊雷,在死寂中炸开。
他死死抱住沈照山的一条腿,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指甲几乎要嵌进沈照山的皮肉里。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用力而扭曲,带着前所未有的激烈,“你看看!你看看这周围!你想想!北境数万大军还在等着他们的主帅!帅帐里堆积如山的军报等着你裁决!府里!府里还有那个才满月的小娃娃!那是韫枝用命换来的孩子!”
“沈照山!你给我清醒过来!你,现在回来,往回走,你听见没有——”
大军……
孩子……
这几个破碎的词,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沈照山那一片混沌茫然的意识深处。
仿佛溺水之人终于触碰到了水底的礁石,那麻木的身体猛地一震。
原本还在下意识地、微弱地抗拒着身后拉扯的力量,突然间消失了。支撑着他扑向崖边的所有力量,如同被瞬间抽干的江河,轰然溃散。
他不再挣扎,任由明晏光和几个扑上来的侍卫将他死死拖离崖边。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向后倒去,最终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岩石地上,离那吞噬了他一切的断崖,只有几步之遥。
风依旧在嘶吼。
他坐在那里,正是崔韫枝方才纵身跃下的地方。冰冷的岩石透过衣料传来寒意,却远不及他心底那片冻绝的荒芜。
四周依旧死寂,只有明晏光粗重的喘息和士兵们压抑的抽气声。无数支火把在风中摇曳,将一张张惊恐、震撼、不知所措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恐惧着,不知道这位刚刚经历了剜心之痛的北境之主,会爆发出怎样的雷霆之怒,或是彻底崩溃。
沈照山没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越过身前晃动的人影,越过那些刺眼的火光,缓缓转回头去,固执地投向那片吞噬了崔韫枝的、浓稠如墨的深渊。
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山风卷着潮湿的土腥气,越来越烈,天际传来沉闷的滚雷声,由远及近,响得人心脏跟着一起轻颤,如同天公沉重的叹息,也像是为这场惨烈诀别敲响的丧钟。
雨快要来了。
在这压抑的、风雨欲来的死寂中,在这无数目光的聚焦下,沈照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气音,断断续续,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充满了荒诞的、自嘲的、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动,笑得眼泪再次涌出,却不再是方才那种崩溃的悲恸,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后的绝望。
笑声戛然而止。
沈照山缓缓抬起手,用沾满泥土和草屑的、冰冷的手指,抹去眼角笑出的泪。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像是被生生拖拽到地狱后,又重新拉回没有好多少的人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也重重砸在明晏光的胸口:
“哈……”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气音。
“这就是报应吧。”
沈照山说。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的认命。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与他无关的事实。
报应。
为他母亲当年提着一把弯刀屠戮了沈府满门的仇怨。
为他未能保护好崔韫枝的无能。
为他让那个骄矜的公主陷入如此绝境的罪孽。
为这无法逃脱的宿命轮回。
明晏光心头剧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着沈照山坐在那里,坐在崔韫枝消失的地方,脸上是死水般的平静,眼中是比深渊更深的空洞。
这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明晏光感到恐惧。他知道,最深的伤口,往往连血都流不出来。
沈照山微微动了动,支撑着身体,似乎想要站起来。
明晏光立刻眼神示意环绕在四周的侍卫。
侍卫们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退开,但依旧紧张地围在几步之外,如果沈照山还有什么跟着跳下去的举动,随时准备再
次扑上去。
沈照山没有看他们。他撑着冰冷的地面,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下投射出一片阴影。他转过身,面对着眼前黑压压的、屏息凝神的士兵们。
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
那张脸只剩下一种置身事外的茫然。
他扫视着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士兵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崖顶只剩下风声和越来越近的雷鸣。
“明晏光。”沈照山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说。”明晏光立刻应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带人下去。”沈照山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黑暗的深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一寸一寸地找。活要见人,死……”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两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要见尸。”
“好。”明晏光沉声领命,立刻转身,对着身后待命的士兵吼道,“一队二队!跟我下崖!绳索!火把!快!”
士兵们如梦初醒,迅速行动起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再次打破了崖顶的死寂。
沈照山没有再说话。他依旧站在那里,如同扎根在断崖边的一尊黑色石碑,沉默地凝视着那片吞噬了他所有光明的黑暗。雨水终于开始零星地落下,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混着未干的泪痕和尘土,蜿蜒而下。
他连抬手去擦的力气都被抽干。
报应已至,而他连选择陪着她一起去死的自由都没有。
*
七年后,长安百里外某处镇子。
书斋内。
檀香袅袅,气氛却有些凝滞。端坐在小书案后的男孩儿,约莫六七岁年纪,粉雕玉琢得如同画里走出的仙童。
一身月白色云纹锦袍,银线绣着雅致的兰草,衬得他肌肤愈发莹白如玉,乌黑柔亮的头发用同色发带束起,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五官。
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瞳仁深处竟隐隐流转着一丝极淡、极幽邃的蓝芒,如同深潭中偶然掠过的寒星。
此刻,他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他正与案前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夫子对峙。
“……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①?’”老夫子捋着胡须,正色道,“小公子,你且说说,此句何解?重在何处?”
沈驰羽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直视着先生,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先生,学生以为,此句重在一个‘敬’字。夫子之意,赡养父母若只如饲养犬马般供其衣食,而无发自内心的尊敬与诚意,则与禽兽何异?孝之根本,在于心诚敬爱,非徒具形式。”
“嗯,解得好!”老夫子眼中露出赞许,但随即话锋一转,“然则,父母之命,不可违逆,此亦为孝之大义。譬如……”
“先生此言差矣。”
沈驰羽不等他说完,便平静地打断,小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论语里仁》有云:‘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②。’夫子之意,侍奉父母,若觉其有过失,应委婉劝谏。即使父母不听从,也仍需保持恭敬,不违抗,辛劳而无怨言。”
“可见,孝道并非愚忠愚顺,而是在恭敬的前提下,保有明辨是非之心。若父母之命有悖道义伦常,子女盲目遵从,岂非陷父母于不义?此非真孝,实为不智。”
他的语速不快,条理分明,字字清晰,引经据典,直指核心。老夫子被他这番有理有据、逻辑严密的辩驳噎得一时语塞,指着沈驰羽“你…你…”了半天,老脸涨得通红,竟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驳的话。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香炉里香灰落下的细微声响。
半晌,老夫子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惊叹、挫败,最终化为一种无力感。
他摇着头,缓缓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萧索:“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老朽才疏学浅,于《论语》一道,已教无可教。小公子天资卓绝,见解非凡,老朽……惭愧,告辞了。”
说罢,竟真的背着手,带着满身的落寞与赞叹,一步步踱出了书斋。
厚重的门扉在先生身后轻轻合拢。
几乎就在门扉合拢的瞬间,书斋侧面那高高的院墙上,悄无声息地探出一个小脑袋。那是个梳着满头细辫、穿着火红骑装、约莫八九岁的女孩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带着草原特有的野性与活泼。
正是沈驰羽的堂姐,呼衍部的小主子——哈娜尔。
她趴在墙头,朝书斋内板着小脸的沈驰羽使劲招了招手,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沈驰羽紧绷的小脸,在看到她笑容的一刹那,如同春雪初融,终于也露出了一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漂亮得过分的脸上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瞬间点亮了那双幽邃的眸子,让他整个人都生动明媚起来。
“看吧!我就说你应该多笑笑!”哈娜尔趴在墙头,声音清脆得像百灵鸟,“你笑起来才最好看了!整天板着个脸,活像我小叔那个冰坨子!”
她嘟囔着,小嘴叭叭地根本停不下来,“不过,刚才那老学究被你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玩儿!哎,驰羽,你说……”
哈娜尔是个十足的话痨,丝毫不在意沈驰羽没回应她,自顾自地开始絮叨起府里的新鲜事、新得的小马驹、厨房新做的点心……说着说着,她忽然歪着头,仔细打量着正从书案后站起身的沈驰羽,小声嘀咕了一句:“到底是谁说你不像我小叔的?刚才板着脸教训人的样子,简直和他一模一样好不好!”
她心里却忍不住补充道:平心而论,沈驰羽的样貌确实与沈照山不甚相似。沈照山是北境风雪雕琢出的冷硬轮廓,深邃如刀刻。
而沈驰羽的漂亮,是一种更精致、更剔透、带着某种易碎感的好看。
若非阳光下那双偶尔会泛起幽蓝光泽的眼睛,昭示着来自昆戈王族的血脉,几乎无人能看出他与昆戈的关联——他太好看了,是哈娜尔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孩子,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想必是承袭自那位素未谋面、传说中拥有倾国之色的娘亲。
曾经那位名动天下的陈朝公主,崔韫枝。
然而,“娘亲”这两个字,连同关于她的一切,在沈府、尤其是在沈照山与沈驰羽父子之间,几乎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哈娜尔深知这一点,每每想到此,心头那点活泼泼的劲儿便不由自主地收敛几分。父子俩为数不多的激烈冲突,十有八九,都隐隐与这个深埋心底的禁忌有关。
就在哈娜尔心思飘远,神游天外之际,她猛地发现,沈驰羽竟然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小书袋,径直朝着书斋的门口走去,眼看就要推门出去了!
“哎!驰羽!”哈娜尔赶紧趴在墙头大喊,“你等等我!不是要出去玩吗?你去哪儿?等等我呀!”
沈驰羽的脚步停在门口,他微微侧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墙头焦急的哈娜尔,眼神里清晰地透露出一种“你是傻子吗”的无语。
他面无表情,声音平静无波:“我不走大门,难道和你一样翻墙吗?”
说完,不再理会她,径自推开书斋的门,走了出去。
哈娜尔被他噎得一愣,随即气鼓鼓地冲着那小小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哼!小古板!跟你爹一样讨厌!”
沈驰羽一个人出了别院的大门。
他没有去找哈娜尔,也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镇子不算宽敞却异常热闹的街道上走着。
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映着月白色的锦袍,让他像一颗遗落尘世的明珠,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然而,沈驰羽却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看似寻常的市井喧嚣背后,至少有不下十道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地黏在他的身上——来自暗处,来自屋顶,来自街角。
那是父亲的眼睛,永远如影随形。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他就像一只被关在华美笼中的鸟儿,看似自由,实则一举一动都在父亲的掌控之下,毫无喘息的空间。沈驰羽小小的拳头在袖中悄悄攥紧,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和孤独的情绪在心口翻涌。
今天是娘亲的生辰。
他知道。
可父亲呢?他又泡在军营里了,像过去的每一年一样。那个地方仿佛才是他真正的家。
他似乎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他根
本不愿记得。他总是那样,像一块终年不化的寒冰,冷冰冰的,对自己这个儿子疏离得如同陌生人,对娘亲……更是讳莫如深,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娘亲。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进沈驰羽幼小的心房。越想,那股委屈便越盛,几乎要冲破喉咙。身后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此刻也变得格外令人心烦意乱。
一股强烈的叛逆和渴望自由的念头猛地攫住了他。
在一个拐角,趁着人潮稍稍拥挤的瞬间,沈驰羽小小的身影如同灵活的游鱼,倏然加速,巧妙地利用街边小贩的货摊和行人的遮挡,几个迅捷得不可思议的转折腾挪,眨眼间,便将那几道如影随形的目光彻底甩脱在身后。
真正的、彻底的孤身一人。
沈驰羽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心头那沉甸甸的压抑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他继续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看着形形色色的摊贩,听着各种嘈杂的叫卖声。
天色就在这无意识的游荡中,渐渐沉了下来。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白日里喧嚣的集市染上了一层昏黄温暖的烟火气。
他的脚步,最终停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支着一个小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伯正佝偻着腰,专注地熬煮着金灿灿的糖浆。
小摊的木架上,插满了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糖人:展翅欲飞的凤凰,威风凛凛的老虎,憨态可掬的小猪,还有……一只竖着长耳朵、眼睛用两点黑芝麻点缀得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那糖浆熬煮的甜蜜香气在微凉的晚风中丝丝缕缕地飘来,带着一种朴实而诱人的温暖。
沈驰羽站在摊前,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只小兔子糖人上,看了很久很久。父亲从不允许他吃外面的东西,尤其是这种“不洁”的街边小吃。
真讨厌……无处不在的规矩。
可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小口袋——出门时根本没带钱。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涌上心头,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小小的身体。他抿紧了嘴唇,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只晶莹剔透的小兔子,带着满心的空落和委屈,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抬脚欲走的瞬间,身旁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温柔得如同春夜拂过新柳的风,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毛躁的暖意,轻轻问道:“小娃娃,你是不是想要这个呀?”
沈驰羽的身体骤然僵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遭集市所有的嘈杂——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瞬间被抽离,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荡。
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悸动,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眼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女子。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布裙,脸上蒙着一方同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暮色沉沉,集市上无数灯笼和摊贩的灯火次第亮起,光影摇曳,明明灭灭。就在这无数昏黄、温暖、跳跃的光点映照下,沈驰羽看清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如同蕴藏着星河流转,深潭映月。
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底最深的秘密,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动人心魄的温柔与悲悯,还有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宁静力量。
仅仅是这一双眼睛,便足以让周遭所有的灯火黯然失色。
沈驰羽彻底呆住了,小小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愣愣地、失神地望着那双眼睛,仿佛灵魂都被引了进去。
蒙面女子见他只是发愣,也不追问,只是微微一笑,温柔地弯起了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眸。
她转过身,对着摊主老伯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付了钱,拿起了那只沈驰羽看了许久的小兔子糖人。
她重新在沈驰羽面前蹲下身来,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姑娘的视线与小小的沈驰羽平齐,将那支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蜜香气的兔子糖人,轻轻地、稳稳地递到他的眼前。
晚风吹拂着她面纱的边缘,灯火在她眼中跳跃成温暖的光晕。她望着眼前粉雕玉琢、眼神懵懂又带着巨大惊诧的小男孩,眉眼弯弯,声音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心尖:
“喏,送给你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