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驰羽几乎要被那双眼睛里的点点星河吸进去,小小的手下意识地就要抬起,去接那近在咫尺、散发着诱人甜香的兔子糖人。
指尖离那光滑微凉的糖面只差毫厘。
父亲冰冷的声音却骤然在他脑海里响起:
“不可轻信他人,莫要贪图口腹之欲,无事献殷勤者,多为谋利之徒。”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训诫瞬间击溃了孩童的本能渴望。
沈驰羽猛地缩回手,像被糖人烫到一般。他板起那张漂亮得不像话的小脸,努力压下眼底对那晶莹小兔子的强烈不舍,小脑袋坚定地摇了摇,声音带着刻意装出的疏离:“多谢好意。”
蒙面女子微微一怔。
她看着眼前这孩子,明明那双幽蓝的眼眸里写满了渴望——他在这摊子前站了这么久,偏偏又强迫自己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老成模样,反差得令人心头发软又有些好笑。
“这样啊……”她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强求,也没有立刻收回手。反而,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小心翼翼地在那只糖兔子竖起的耳朵尖上,轻轻掰下了一小块薄脆的糖片。
在沈驰羽疑惑的目光中,她抬手,轻轻掀开了自己面纱——露出了本来遮盖着的半张脸。
她将那一小块糖片送入口中,贝齿轻合,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随即,她重新掩好面纱,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带着安抚的笑意看着沈驰羽:“你看,没有毒,也没有脏东西哦。很甜的。”
为了让他更放心,她又作势要去掰另一只耳朵:“要不,我再吃一点给你看看?”
“不用了!”沈驰羽脱口而出。他的目光在女子露出的那一点点下颌和嘴唇上飞快掠过,最终,还是牢牢地定格在她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上。
那张面纱下露出的些许面容,与他想象中那双眼睛应有的惊艳绝伦截然不同——那甚至称不上好看,是极其普通、甚至有些寡淡的容貌,丢在人群里转瞬就会忘记。
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只有那双眼睛,仿佛将世间所有的温柔都藏在了里面。
然而,奇怪的是,这张平平无奇的脸,配上那双无与伦比的眼睛,非但没有让沈驰羽失望,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安心感。
仿佛这素净的、平凡的面孔,才是那双眼睛最完美的归宿,是暴风雨后最宁静的港湾。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莫名的亲近和信任,无声地瓦解了他最后的防备。
他不再犹豫,伸出小手,终于接过了那支比他脸还大的兔子糖人。糖人入手冰凉,带着甜蜜的香气,他拿着甚至有些摇晃。
他小声
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道:“……谢谢姐姐。”
“不客气呀。”女子见他接了,笑意更深,那双眼睛里的星光仿佛要溢出来。
她没有起身,依旧维持着蹲着的姿势,只是微微仰头,认真地、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神情,看着沈驰羽小心翼翼地伸出粉嫩的舌尖,试探性地舔了一下兔子糖人的耳朵尖。
甜味在舌尖化开,是纯粹的、带着麦芽香气的甜。沈驰羽眼睛亮了一下,又舔了一口。
女子安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得像化开的春水。
然而,就在沈驰羽沉浸在这份意外得来的甜蜜中,小口小口舔着糖人时,他无意间一抬头,却捕捉到了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极其细微的情绪。
那不是看陌生孩子吃糖的单纯愉悦,那里面……似乎藏着一丝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伤,像沉在水底的月光,幽幽地晃动着。
沈驰羽的动作顿住了。他向来对旁人的情绪极为敏感,自小身边便是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他甚至能一瞬间分辨出什么人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眼前这位姐姐眼中的难过,虽然只有一瞬,却像根小刺,扎进了他心里。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停下了吃糖的动作,小手捏着糖签,语气带着小孩子强装大人模样的镇定,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姐姐……你,不大高兴吗?”
女子被他这声“姐姐”和直白的关心问得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眼底那抹不易被察觉的难过瞬间被驱散,只剩下纯粹的暖意。
她还是蹲着,似乎犹豫了一瞬,然后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用指尖碰了碰沈驰羽粉嫩的脸颊。
“没有呀,”她的声音像裹了蜜糖的风,温柔地拂过沈驰羽的耳畔,“今天能遇见你这么漂亮、这么可爱的小郎君,姐姐别提有多高兴了呢。”她顿了顿,眼中笑意盈盈,“真的。”
沈驰羽眨了眨那双泛着幽蓝光泽的大眼睛,没说话。
他直觉这位姐姐没有说实话,她心里肯定装着什么让她难过的事。可是,她不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而且……眼前的人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他又完全说不上来。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了疑问,最终只能默默地咽了回去,低头继续小口舔他的糖兔子。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呼唤:“……这边找找!”“仔细看看!别漏了!”
沈驰羽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像只受惊的小鹿。
他灵敏地捕捉到那熟悉的、属于北境军士特有的低沉嗓音和皮甲摩擦声——是父亲派来找他的人!而且听动静,人数不少。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好不容易才甩掉那些暗卫,得到了片刻真正的自由,他一点也不想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处处都是父亲眼睛的别院!
尤其是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
情急之下,沈驰羽的小脑袋瓜飞速转动,一个念头瞬间成型。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还蹲着、一脸关切看着他的蒙面女子,那双方才还十分镇静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我委屈和无措,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可怜兮兮的恳求:
“姐姐!姐姐!帮帮我!有人……有人要抓我回去!”他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脸煞白。
女子眼神一凝,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抓你?……是有人欺负你吗?”
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沈驰羽心念电转,想到父亲那张万年冰封的脸和疏离的态度,再想到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依旧泡在军营……
一股委屈和叛逆涌上心头,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泪珠子眼瞧着就要掉下来了,小嘴微微撅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控诉道:
“对……家中老父,冷若冰山,待我严苛,动辄责罚。今日……今日是我娘生辰,谁知道他竟然又泡在军营,全然忘记了这件事儿,我心中不乐,故而离家出走,以示……以示抗议!”
这番话半真半假,委屈是真,控诉父亲冷漠严苛也是真,只不过把有些事情没有具体说,离家出走的原因也稍作修饰。
说完,沈驰羽心中默默为远在军营的便宜爹爹点了根小小的蜡烛——父亲,对不住了,借你名头一用。
果然,这招效果拔群!
只见眼前蒙面女子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在听到沈驰羽的话后,骤然出现了愠色。
沈驰羽又偷偷为远在军营的爹爹默默祈祷了一下。
她霍然起身,一把紧紧握住沈驰羽那只没拿糖人的小手。女子的手心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别怕。”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上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跟姐姐走。”
话音未落,两人拔腿就跑。
她拉着沈驰羽,如同灵活的雨燕,转身就钻进了旁边一条狭窄昏暗的巷弄。沈驰羽只觉得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他,跟着那素色的身影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左拐右绕。
女子的步伐极快,却异常轻盈稳健,仿佛对这片街巷的地形了如指掌。
他们巧妙地避开了主干道上那些举着火把、四处张望搜寻的士兵身影,脚步声、呼喊声、甲胄碰撞声被远远甩在身后,渐渐模糊。
沈驰羽的心砰砰直跳,一半是奔跑的激动,一半是逃脱追捕的紧张和一种莫名的刺激感。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幽深的小巷,前方的女子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停了下来。眼前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建筑,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字——“仁济”。
这是一间医馆。
空气中隐隐飘来淡淡的、混合着各种草药的清苦气息。
女子微微喘息着,低头看向被自己护在身侧、小脸跑得红扑扑的沈驰羽,确认他没有被拉伤,眼中重新漾起温柔的笑意,低声道:“到了。这里暂时安全。”
沈驰羽看着她,一阵恍惚。
*
马蹄声如急促的鼓点,踏碎了别院门前的寂静。
沈照山翻身下马,玄衣下摆裹挟着风沙的凛冽气息,大步流星地踏入庭院。
七年的时光并未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下太多的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刀削斧凿般的冷峻英挺。
像是全然出鞘的利刃。
然而此刻,这把刀周身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庭院中,额尔图和栗簌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额尔图黝黑刚毅的脸上满是懊悔和紧张,栗簌则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周围的侍卫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进地底。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仿佛沈照山那冰封千里的目光所及之处,万物都要凝结成霜。
“人呢?”沈照山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无端让所有人心上一跳。
他扫视着空旷的庭院,目光最终钉在额尔图和栗簌身上。
“主……主子……”额尔图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小主子他……午膳后说去书斋温书,后来……后来就……属下们以为……”
“以为?”沈照山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沉在字句质问下,“以为?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看顾的?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没了踪影!你们是瞎了还是聋了?”
“北境军中最精锐的亲卫,连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都看不住?你们的警觉呢?你们的职责呢?都喂了狗不成?”
他指着两人,手指因为强压的怒意而微微颤抖,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两人身上:
“偌大一个别院,重重守卫,竟能让他无声无息地溜出去?你们的脑子呢?都长在脚后跟上了吗?!今日若是他有个闪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
森然的语气和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暴戾,让所有人都明白那未竟的后果是何等恐怖。
额尔图额头冷汗涔涔,栗簌更是眼圈发红,死死咬着嘴唇不敢辩解。
他们知道,主子此刻的愤怒并非侮辱,而是真真切切的失望。
就在沈照山的目光即将扫向角落里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的哈娜尔时,那穿着火红骑装的小身影猛地一个激灵!
哈娜尔心知躲不过,情急之下,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一个飞扑,死死抱住了沈照山的小腿!
“小叔叔!小叔叔息怒啊!”
她仰起小脸,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挤出几分撒娇的意味,像只求饶的小猫,“我、我真不知道驰羽跑哪儿去了哇!是、是我叫他出去玩儿的……可是……可是那个小没良心的!他根本就没等我!自己一个人就溜了!”
“我……我发誓!我绝对是除了您之外,在场第二个最着急的人了!真的!我找了他好久好久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脑袋蹭着沈照山的腿。
沈照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窝囊”攻势弄得动作一滞。低头看着那委屈又害怕的小脸,满腔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团软棉花。
跟个小姑娘计较,实在有失身份,更何况她还是兄长唯一的血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大手一伸,拎着哈娜尔的后衣领,像提溜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崽,将她从自己腿上“摘”下来,稳稳地放到一边的地上。
“站好。”
哈娜尔如蒙大赦,赶紧站直,小手拍着胸口顺气,但随即,迟来的巨大担忧猛地攫住了她。
是啊,驰羽那么小,外面天都黑了,万一……万一真遇上坏人可怎么办啊?
哈娜尔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大眼睛里满是真切的惶恐。
沈照山没时间再浪费在别处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凌厉的弧度。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焦灼。
“哎呦!小七!”明晏光早已牵马等候在旁,立刻跟上。
沈照山瞥见站在马旁、眼巴巴望着他、又惊又怕的哈娜尔,眉头紧锁。
这丫头留在这里只会添乱。
他暗叹一声,俯身,长臂一捞,将哈娜尔轻松地提到了自己身前的马鞍上坐稳。
“抱紧。”他沉声命令。
哈娜尔赶紧死死抱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带着冷冽气息的衣襟里。
明晏光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两骑如离弦之箭,冲入暮色渐浓的镇子。
马蹄声在青石板路上疾驰,明晏光一边控马,一边觑着沈照山紧绷的侧脸,试图缓和气氛:“哎呀,照山,别太担心了。”
“驰羽那小子,打小看着听话,其实鬼精鬼精的,能把人耍得团团转,今儿个不还把那个老学究气得自己辞馆了吗?他肯定没事儿的,指不定躲在哪个角落玩得正开心,等我们找过去,他还能说我们扰了他清净呢。”
夜风灌入耳中,明晏光的话带着安慰,却像细小的砂砾,磨得沈照山心头生疼。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有抱着哈娜尔的手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些,勒得哈娜尔有些喘不过气,却不敢吱声。
直到疾驰至镇中最热闹的街口,沈照山才猛地勒住缰绳。
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又重重落下。他抱着哈娜尔翻身下马,动作依旧沉稳,但明晏光借着街边店铺透出的昏黄灯光,终于看清了沈照山此刻的脸色。
那是一种怎样的苍白,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明晏光极其陌生的情绪。
那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冰冷,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失控的脆弱。
“可是,”沈照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再早慧……也终究只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千钧重锤,砸在明晏光心上。他瞬间明白了沈照山平静表象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
是啊,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这世间的险恶,远非一个孩子的机智能完全规避。
沈照山不再多言,将哈娜尔放下地,大手紧紧牵着她的小手,高大的身影融入喧嚣的夜市人流,目光焦灼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面孔,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痕迹。
哈娜尔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地跟着,小脸上也满是紧张,努力睁大眼睛帮忙寻找。
人声鼎沸,灯火阑珊。
糖炒栗子的甜香,烤肉的烟火气,杂耍艺人的吆喝……这一切热闹都与沈照山无关。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茫和冰冷刺骨的恐惧在无声蔓延。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添了一道裂痕。
哈娜尔毕竟是个孩子,寻找了一会儿,目光便被街角一个散发着诱人香甜的糖人摊子吸引了过去。
那晶莹剔透、形态各异的小糖人,在灯火下散发着诱人的甜蜜光泽。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脚步也慢了下来。
沈照山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停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想要?”他开口,声音依旧在夜风中显得十分低沉。
哈娜尔猛地回神,赶紧摇头,小大人似的说:“不、不要了!小叔叔你肯定又要说,外面的东西最好不要乱吃……”
她的话音未落,沈照山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针扎了一下,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外面……不要乱吃……
这句寻常的、带着孩子气模仿的叮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一个模糊的、带着温柔笑意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说着类似的话语……
这瞬间的恍惚极其短暂,却让沈照山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低头看着哈娜尔懂事又带着点委屈的小脸,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有斥责,反而拉着哈娜尔,径直朝着那个糖人摊子走了过去。
哈娜尔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老伯,要个小老虎的!”她立刻欢快地指着架子上威风凛凛的老虎糖人。
摊主老伯笑呵呵地应着,熟练地舀起滚烫的糖浆,开始在光洁的石板上勾勒。
沈照山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巧夺天工的手艺上。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摊子周围的地面、墙角、每一个可能被忽略的缝隙。
就在哈娜尔全神贯注看着糖老虎慢慢成型时,沈照山锐利的目光猛地定格!
在离他们脚下不远处的青石板缝隙里,借着摊子灯笼昏黄的光线,一点温润的、极其细微的玉色光泽,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光泽……无比熟悉。
沈照山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猛地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尘土,修长而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急切,精准地探入那道石缝,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物事拈了出来。
一枚质地温润细腻的白玉平安扣。
系绳断裂的痕迹还很新。
这正是沈驰羽从不离身、贴身佩戴的那一枚。
也是曾经系在崔韫枝床头的那一枚。
第72章 彩衣虫今天是你娘的生辰。
女子牵着沈驰羽小小的手,推开了医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陈年木材的味道。
堂内光线有些昏暗,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映照着排排高耸到屋顶的深色药柜,柜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刻着模糊的字迹。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不知藏在哪里的蟋蟀在断断续续地鸣叫。
果然人影寥落,不见病人。
一个穿着灰扑扑短打的年轻伙计正趴在柜台后面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听到开门声,那伙计头也没抬,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熟稔的抱怨:“哎呦,我的祖宗喂……您可算鬼混回来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
然而,当他模糊的视线终于聚焦在女子牵着的小小身影上时,所有的睡意瞬间被惊飞了。
“我□——”
伙计像被针扎了屁股,“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手指颤抖地指着沈驰羽,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你……你什么时候……生了个儿子回来?!这这这……这眉眼……我的老天爷!这绝对是你生的吧?祖宗啊!您这趟出去是捡孩子还是……”
他的惊呼声咕咕呱呱,像只大青蛙跳进了水潭子,吵得人耳朵疼。
就在他语无伦次,视线在沈驰羽那张过分漂亮的小脸和女子之间疯狂扫视时,女子微微侧身,抬手,极其自然地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一张平平无奇、甚至带着几分寡淡的平庸面容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伙计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只剩下一个滑稽的、张着嘴的定格姿势。
他看着女子那张丢进人堆里立刻就会消失的脸,又看看沈驰羽那张仿佛精雕玉琢、自带光华的小脸,刚才那吱哇乱叫的声音瞬间显得无比荒谬。
“……行吧。”
伙计尴尬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闭上了嘴。
女子并未理会伙计的失态,只是冷
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责备让伙计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没有接话茬,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只是更紧地握了握沈驰羽的小手,拉着他径直穿过空旷的大堂,撩开一道厚重的蓝布门帘,走进了后院。
沈驰羽被那伙计的大呼小叫惊了一下,小手不由得攥紧了女子的手指。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冷清得有些过分的医馆,那些巨大的药柜散发着神秘而古老的气息。直到被拉入后院,眼前的景象才让他小小地“哇”了一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门帘落下的瞬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前厅的昏暗、药味和冷清被彻底抛在脑后。
眼前豁然开朗。
这后院竟出乎意料地宽敞,远非外面那小小门面所能想象。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假山流水,更没有奇花异草。入眼所见,是整整齐齐、生机勃勃的一大片菜地。
泥土被细致地分成一垄一垄,上面生长着沈驰羽从未见过的、绿意盎然的植物。
翠绿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有些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有些挂着青涩的果实,在盏盏昏暗的小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清新和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与药堂里那股沉郁的气息截然不同。
菜地边缘,靠近院墙的地方,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树。树冠如盖,层层叠叠地下压着,树下随意地摆放着几块表面光滑的青石板,像天然的桌椅。
这里简单、质朴,却充满了野趣和宁静,像一个小小的、遗世独立的田园。
沈驰羽被这景象深深吸引,刚才的紧张和那伙计带来的惊吓瞬间消散了大半。他依旧板着自己的小脸,但是又忍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虽然叫不出那些菜的名字,但那份绿油油的生机让他莫名地感到开心和放松。
拉着他的那只手,温暖而稳定,掌心有些薄茧,摩挲着他的手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这茧子……沈驰羽低头,看着女子牵着自己的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匀称,肌肤白皙并不细腻,,指腹和掌缘都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
这绝非养尊处优的手,更不像他想象中,或是禾姨描述里,那位天下第一美人娘亲该有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柔荑如玉的手。
父亲的手也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剑、控缰留下的,坚硬、有力,带着沙砾般的粗粝。而眼前这双手上的茧,似乎更像是……翻弄泥土、侍弄草木留下的?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沈驰羽的心头。
他听禾姨说过无数次,母亲是陈朝最耀眼的明珠,是在锦绣堆里、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她的手指应该像最上等的羊脂玉,她的生活应该只有诗书礼乐和繁华似锦……
可这双手,虽然如此温暖,如此令人安心,却和他心中那个模糊而骄矜的“母亲”形象,全然不同。
就在沈驰羽望着女子的手微微出神时,女子已拉着他走到了大树下。
“来。”女子松开他的手,声音依旧温柔。她俯身,双手轻轻卡在沈驰羽的腋下,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地抱了起来,放在了一块平坦光滑的青石板上坐下。
青石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驱散了夏夜的微热。
沈驰羽晃悠着小腿,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只见女子弯下腰,在树下的草丛里随手拔了几根长长的、带着穗子的青草。她拿着草走回沈驰羽面前,也随意地在另一块青石上坐下,将其中两根草递给沈驰羽。
晚风吹拂着她散落在颊边的几缕碎发,灯笼的微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那张平凡的面容上跳跃,映得她低垂的、长长的睫毛边缘仿佛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竟显出一种奇异的晶莹剔透感。
她抬起头,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含着温和的笑意,看向沈驰羽,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草茎,声音轻快地问道:
“驰羽,我们来玩儿斗草好不好?”
听着她轻快的话语,沈驰羽微微一愣。
斗草?
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府里的玩乐,或是哈娜尔常带他玩的,无非是精巧的机关锁、名贵的玉石棋子,或是骑射场的小马驹。
这种随手拔根草就能玩起来的游戏,似乎只存在于禾姨偶尔讲起的、关于遥远乡野的模糊故事里。
他低头,看着女子塞进自己手里的两根青草。草叶细长,顶端带着毛茸茸的穗子,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泥土气息。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了捻,触感微凉而柔韧。
女子见他拿着草,只是低头看着,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草茎,却迟迟没有动作,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似乎盛满了困惑。
她以为这孩子是不懂玩法,便耐心地俯身靠近,声音放得更轻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和:
“不会玩吗?很简单的。你看,”她拿起自己手中的一根草,示范性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草茎靠近穗子的地方,“像这样,捏住这里,然后,”她又拿起另一根草,将两根草的穗子部分轻轻交叉搭在一起,“这样交叉起来,捏紧……”
她一边说,一边做,动作清晰而缓慢,确保沈驰羽能看清每一个步骤。
“……然后,我们两个一起用力,往自己这边拉,谁的草茎先被拉断,或者穗子先被扯掉,另一个就赢啦。”
她说完,抬起头,那双盛满星子的眼睛含着鼓励的笑意,看向沈驰羽,“懂了吗?要不要试试?”
沈驰羽的目光,却并没有完全落在她示范的动作上。
他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女子说话时的神色上,停留在她低垂的、在灯笼微光下显得格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停留在她耐心讲解时,那平凡面容上流露出的、无比自然的温柔神情上。
她离得这样近,身上那股混合着草药和泥土的、干净而特别的气息,温柔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直到女子讲完,带着询问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沈驰羽才像是骤然回神。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愣怔,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学着女子的样子,捏住了自己手中两根草的穗子下方。
“对,就是这样。”女子眼中笑意更深,也将自己的两根草交叉搭好,“来,准备好——开始!”
她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既不会让沈驰羽觉得轻而易举,又不会让他感到无法抗衡。
两根青翠的草茎在两人的拉扯下绷紧、微微颤抖。
沈驰羽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抿着唇,使出吃奶的劲儿往自己这边拉。他专注的神情,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生动。
“哎呀,要断了要断了!”女子故意惊呼,声音里带着笑意,手上却稍稍卸了点力。
只听一声细微的“啪嗒”,她手中的一根草茎应声而断。
“哇!驰羽赢了!”女子立刻松开手,开心地拍了拍手,看着沈驰羽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你好厉害!”
沈驰羽看着自己手中完好无损的草茎,又看看女子手中断掉的那根,再抬头看看她脸上那纯粹而明亮的笑容,一种前所未有的、简单的快乐像小小的泡泡,悄然在他心底升起、炸开。
他那张总是习惯性板着的小脸,终于再也绷不住。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缓缓地、有些生涩地,在他漂亮的唇角漾开。
女子看着他终于露出的笑容,那双动人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更深的暖意和满足,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礼物。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弯弯的眼角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真好。”她轻声
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沈驰羽说。
玩了几轮斗草,沈驰羽渐渐放开了些,小脸上也多了几分孩童该有的活泼神采。女子拿起刚才拔下的几根草叶,手指灵巧地翻动起来。
“你看,”她一边快速地编织着,一边轻声对沈驰羽说,“草除了斗着玩,还能变成别的小东西呢。”
沈驰羽好奇地凑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翻飞的手指。
只见那几根普通的青草,在她白玉似的指尖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折、弯、穿、绕……动作行云流水,娴熟无比。不过片刻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蛐蛐,就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那蛐蛐有着长长的触须,鼓鼓的肚子,甚至后腿的关节都清晰可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蹦跳起来。
“喏,送你。”女子笑着,将那只小巧玲珑的草蛐蛐递到沈驰羽面前。
沈驰羽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触碰到草叶粗糙而充满韧性的质感。
他新奇地看着这只由最平凡的材料、经由这双并不完美的手创造出来的小生命,心中充满了惊叹。
然而,就在他低头把玩草蛐蛐的瞬间,女子脸上那温柔满足的笑容之下,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悲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在她眼底极快地掠过。快得让沉浸在快乐中的孩子毫无所觉。
沈驰羽抬起头,正想说什么,目光却恰好捕捉到女子微微垂下的眼睑,以及那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那阴影里,似乎藏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他拿着草蛐蛐的小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情绪突然涌了上来,冲散了方才玩闹的轻松。
他看着女子那双在平凡面容上显得格外璀璨、此刻却似乎蒙上一层薄雾的眼睛,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这只由粗糙草叶编成的、却活灵活现的蛐蛐,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女子放在青石上、指节处带着薄茧的手上。
禾姨的话,清晰无比地再次回响在耳边:
“……殿下是陈朝最耀眼的明珠,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她用的帕子都是江南最顶级的云锦,绣娘用最细的丝线绣上她喜欢的粉荷……”
“……她的手啊,比最上等的羊脂玉还要细腻温润……”
不是。
眼前的人,不是那样的。
她会在街边买糖人,会带他躲进冷清的医馆,会蹲在泥地里拔草陪他玩斗草,会用纤长的、带着薄茧的手编出草蛐蛐……
她的生活,不是诗书礼乐,不是繁华似锦,而是药草的味道,松林的气息,和这间远离喧嚣、甚至有些寂寥的小小院落。
这双手,温暖有力,能稳稳地牵着他奔跑,能灵巧地编织出惊喜,能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可它们,终究不是。
应当……不是。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失落、委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沈驰羽心中刚刚筑起的、带着欢欣的堤坝。
他猛地低下头,将那只草编的蛐蛐紧紧攥在手心,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刚才那好不容易绽放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倔强的沉默。
“驰羽?”女子察觉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关切,“怎么了?不喜欢这个蛐蛐吗?”
沈驰羽用力地摇了摇头,却不肯抬头看她。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紧握的小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根根草叶硌着他的掌心。
“……姐姐,”他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我该回家了。”
*
骏马嘶鸣,猛地调转方向,行在一条狭窄幽暗、几乎无人行走的城侧小路。
马蹄铁在青石板上敲打出急促而孤寂的回响,踏碎了小路的宁静。两侧低矮的民房在夜色中飞快倒退,模糊成一片片深色的剪影。
沈照山伏低身体,穿透沉沉的暮色。风呼啸着灌进他的耳中,刮得脸颊生疼,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
他沿着小路疾驰,最终在城西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勒住了缰绳。
这里远离市集的喧嚣,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气息。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躁动不安的马匹随意拴在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树干上,目光迅速扫过四周。
眼前是几排错落的院子,大部分都隐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的灯火,如同黑暗中蛰伏的萤火。
沈照山无声无息地跃上一处废弃小院的矮墙。他立于墙头,夜风吹拂着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俯瞰着这片区域,眉头紧锁。
“姑娘……小郎君……医馆……药店……”老伯的话在脑中盘旋。范围依旧太大。他需要一个更精确的指向。
略一沉吟,沈照山果断地从怀中摸出一枚特制的信号火簇,毫不犹豫地拔开引信,向漆黑的夜空用力一甩。
“咻——啪!”
一道刺目的红光伴随着尖锐的哨音冲天而起,短暂地撕裂了夜幕,如同坠落的流星,随即消散。
这是军中最紧急的联络信号,方圆数里内潜藏的暗卫和眼线看到,会立刻向信号源靠拢进行搜索。
做完这一切,沈照山不再等待。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不安,身形如鬼魅般从墙头落下,无声地融入这片安静区域的阴影里。
他不再走大路,而是在屋顶、院墙之间悄无声息地纵跃穿行,目光扫过每一个亮着灯的院落。
书铺的后院,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一个老者在灯下伏案疾书。教书先生的住所,隐约传来孩童的背书声。第三家、第四家……皆是寻常人家,没有丝毫异样。然后是一个小药铺,后院堆满了晾晒的药材,无人影。
他的心一点点下沉,焦灼如同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
最后他跃在一间挂着朴素木匾的药铺后院墙头时,目光迅速地扫过院内。
后院很大,出乎意料地开阔。一片生机勃勃的菜地在灯笼微光下泛着深沉的绿意。而在靠近院墙那棵巨大如盖的老树下,青石板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沈驰羽!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小小的背影在巨大的树影下显得格外单薄。他没有哭闹,也没有惊慌,只是微微垂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沈照山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重重
地落回了胸腔,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虚脱的松弛。
找到了……终于找到……幸好没事……
然而,这松弛只持续了一瞬。
沈照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太安静了,那个带他走的女子呢?为什么只有驰羽一个人坐在这里?
沈照山眼神一凝,屏住呼吸,身形如烟般悄无声息地从墙头滑落,足尖点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快速而精准地潜行到沈驰羽身后不远处的树影里。
借着从树叶缝隙漏下的几缕灯笼微光,沈照山看清了沈驰羽面前的东西。
青石板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一溜草编的小玩意儿。形态各异,但大多都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者的稚嫩作品。
最后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其中一个草蛐蛐上。
那只蛐蛐编得比其他稍显精致些,但让沈照山呼吸一滞的,是它背上的装饰——几根细细的、颜色稍深的草茎巧妙地穿插编织,形成一小片别致的花纹,更特别的是,一根长长的、顶端带着毛茸茸穗子的狗尾巴草叶,被精心地“穿”在蛐蛐背上,活像给它披了件独特的花衣裳。
这个习惯……
沈照山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就在这时,沈驰羽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小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疑惑。
然而,当他看清阴影中那张冷峻如霜、十分熟悉的脸时,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吓得他“啊”地低呼一声,身子一歪,差点从光滑的青石板上滑落下去。
沈照山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儿子拎了回来。
沈驰羽看清是父亲后,那点惊吓很快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心虚、委屈,还有一丝倔强。他抿紧了嘴唇,迅速低下头,避开了父亲审视的目光。
沈照山没有立刻训斥。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脸上,又缓缓移向青石板上的草编蛐蛐。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精准地拈起了那只背上“穿着花衣”、连着狗尾巴草叶的草蛐蛐。
草叶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指腹。
沈驰羽偷偷抬眼,看到父亲拿着那只特别的蛐蛐,小嘴瘪得更厉害了。
他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将自己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那只编得歪歪扭扭、几乎看不出形状的草蛐蛐,别扭地、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塞到了沈照山另一只空着的大手里。
塞完,他又飞快地低下头,小肩膀微微耸动,一副等着挨骂却又不服气的模样。
沈照山低头,看着掌心那只不成形的、属于儿子的作品,又看看另一只手中那无比熟悉的花衣蛐蛐,心中五味杂陈。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东西都吐出去。
他罕见地没有斥责,也没有追问那女子去向。他俯下身,动作甚至称得上有些生涩的温柔,将儿子从青石板上抱了起来。
沈驰羽小小的身体顿了一下,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感到极不适应。
沈照山另一只手拂过青石板,将上面排着的几只稍好些的草蛐蛐连同儿子塞给他的那只“残次品”,一股脑儿地、略显笨拙地塞进了沈驰羽小小的衣襟里。
沈驰羽没有吭声。
做完这一切,沈照山抱着儿子,没有再选择翻墙,而是径直转身,朝着医馆前堂的方向,迈开大步,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了出去。
穿过空旷冷清、弥漫着药味的大堂时,柜台后那个年轻的伙计正瞪圆了眼睛,满脸写着“活见鬼”的惊骇。
沈照山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他,抱着儿子,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医馆的门槛。
门外,夜色已深,月光洒在寂静的街道上。明晏光牵着马,带着一脸担忧的哈娜尔,正焦急地等在街角,看到他们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沈照山抱着儿子,父子俩的身影在月光和远处零星的灯火下拉得很长。
沈驰羽窝在父亲宽厚的怀抱里,感受着那不同于女子的坚硬触感,小脸埋在父亲肩头,泫然欲泣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细细的抽噎声闷闷地传出来。
沈照山察觉到肩头细微的湿意,脚步微顿。他低头,看着儿子毛茸茸的发顶,沉默了许久,才用一种极其低沉、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口吻,低声道:
“怎么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沈驰羽的抽噎停了一瞬,小脑袋猛地抬起,那双泛着水光的幽蓝眼眸带着惊疑不定看向父亲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鼻音浓重地问:“爹爹……你……你不训我吗?”
沈照山看着儿子那张委屈的小脸,心中某个坚冰覆盖的角落,似乎被这泪水悄然融化了一线。
他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继续向前走,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几乎难以察觉,声音也依旧没什么温度:
“我该让你回去抄三百遍《论语》。”
沈驰羽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眼中刚升起的一点点希冀光芒瞬间熄灭,小嘴一扁,眼看新一轮的洪水就要决堤。
“但是,”沈照山的声音适时响起,“今天是你娘的生辰。”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却清晰地传入沈驰羽耳中:“我们本来该在府里的。”
沈驰羽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父亲线条冷硬的下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过了好几息,那紧绷的小肩膀才终于松懈下来,他像只终于找到安全巢穴的小兽,重新将脑袋埋回父亲坚实的肩窝里,甚至无意识地蹭了蹭,发出小猫似的的呜咽。
沈照山抱着儿子,朝着马留下的地方走去。
然而,就在即将走到他们面前时,沈照山抱着沈驰羽的手臂似乎不经意地又紧了紧,他的目光低垂,落在儿子衣襟里露出的那几只草蛐蛐上——尤其是那只花衣蛐蛐。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拂过耳畔,带着一种状似随意的探询:
“驰羽,”他问,“今天的蛐蛐……是谁给你编的?”
第73章 月下影没有找到尸骨。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沈照山抱着沈驰羽,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委屈。
沈驰羽的小脸埋在父亲肩窝,鼻息间是父亲衣襟上熟悉的、带着冷冽草木的气息,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却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后院那片菜地、那个女子带来的温暖是多么的不同。
沈照山的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夜路上激起无声的涟漪。
沈驰羽沉默了许久,久到沈照山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怀里传来闷闷的、带着点犹豫的声音:
“是一个姐姐。”
“姐姐?”沈照山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抱着儿子的手臂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探入沈驰羽的衣襟,精准地拈出了那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特别的“花衣”草蛐蛐。
他将草蛐蛐举到眼前。
灯笼的光线不够明亮,但月光清冷,足以让他看清那独特的编织手法——几根深色草茎在蛐蛐背部穿插出的花纹,那根长长的、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叶如同披风般“穿”在蛐蛐身上。
每一个细节,都将他拉回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小小的姑娘为了逗弄他,用御花园里随手拔的草叶,笨拙又认真地编出的第一个“花衣将军”。
她还得意地宣称,她的蛐蛐就是要与众不同,要穿花衣才威风。
冰冷的指尖摩挲着粗糙的草叶,沈照山的心跳在沉寂中擂鼓。
就在他盯着草蛐蛐出神时,怀里一直沉默的沈驰羽忽然抬起了头。
月光下,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刚才的委屈和依赖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洞悉。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眼眸,此刻清澈得惊人。
“爹爹,”沈驰羽的声音犹然显得童稚,却带着一种笃定,“那个姐姐,她认得我。”
沈照山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低头迎上儿子的目光,眉头微蹙:“哦?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其中蕴含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连紧跟在后面的明晏光都感觉到了。
沈驰羽没有移开视线,他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认真:“她喊我‘驰羽’。”
他顿了顿,清晰地补充道,“从见到我第一眼,到带我走,再到后院……她一直叫我‘驰羽’。可是,爹爹,我没有告诉过她我的名字。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他回忆起那短暂的相处:糖人摊前的偶遇,巷弄里的奔逃,大树下的斗草和草编蛐蛐……那个女子唤他“驰羽”时,是那么自然,那么熟
稔,仿佛这个名字早已在她唇齿间流转过千百遍。
这份自然的熟稔,当时就让他心中那奇怪的违和感升到了顶点。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像一个真正贪玩迷路又遇到好心神仙教母的孩子那样,配合着玩闹,吃着糖人,编着草蛐蛐,将所有的惊疑都压在了心底。
直到此刻,在父亲怀里,在安全的环境下,他才将这最关键的破绽冷静地指了出来。
沈驰羽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又似乎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沈照山抱着儿子,在夜风中站了很久。
他低头看着沈驰羽那双和妻子十分相似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清冷的月光。
“呵……”一声极轻、带着复杂意味的轻笑从沈照山喉间逸出。他忽然抬起那只拿着草蛐蛐的手,将蛐蛐塞回了儿子衣襟中,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儿子软嫩的脸颊。
“臭小子。”
话音未落,沈照山抱着沈驰羽,猛地转过身。
他不再朝着拴马匹的方向走去,而是毫不犹豫地、大步流星地沿着来路折返。
他的步伐快而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玄色衣袍在夜风中卷起凌厉的弧度。
崔韫枝当年落下山崖,他派人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尸骨。
没有找到尸骨。
一个在他心头盘桓了许多年,但是一直不敢去细想的可能,一点儿一点儿,在他脑海中,再次浮现。
*
前堂那伙计——也便是女子的师兄,方年——正围着刚从后院回来的崔韫枝团团转,嘴里不停地絮叨
“我的老天爷!祖宗!你可吓死我了!”
方年拍着胸口,脸色还没缓过来,“那小郎君……那抱走他的……那气势!我的妈呀,那眼神能杀人!活像谁欠了他八百辈子血债似的!”
“我说祖宗啊,你到底惹上什么人了?那孩子……真跟你没关系?可他那眉眼……那眼睛……哎呦喂,真是越看越邪乎……”
女子没有理会方年的大惊小怪。她径直走到后屋里放着的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前。盆里的水倒映着屋檐下灯笼昏黄的光,也模糊地映出一张苍白、疲惫、毫无特色的平庸面孔。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什么沉重的情绪。然后弯下腰,掬起一捧冰冷的清水,用力地泼在自己的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走了一些尘埃,也带走了附着在皮肤上的某些东西。
一下,两下,三下……
她洗得很用力,很仔细。
随着清水一遍遍的冲刷,那张原本寡淡无奇的脸颊上,一些细微的、如同肌肤纹理般的附着物被溶解、剥离。
苍白褪去,露出底下莹润如玉的底色。平庸的轮廓在水的浸润下仿佛被重塑,眉骨、鼻梁、下颌的线条逐渐变得清晰、精致、无可挑剔。
当最后一把清水洗净脸上的残余,她抬起头,水珠顺着她秀挺的鼻尖不断滴落。
铜盆里摇晃的水面渐渐平静。
倒映出的是一张美得令人屏息的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即使此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惊魂未定,也掩不住那惊心动魄的美丽。
正是七年前纵身跃下断崖、本该香消玉殒的大陈公主——崔韫枝。
方年絮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张洗去伪装、重现绝世风华的脸,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看到师妹卸下易容后的真容,他还是会被狠狠地震撼一次。
“你……你……”方年指着崔韫枝,又指指门外沈驰羽消失的方向,舌头像是打了结,“我就说!我就说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是那双眼睛!祖宗,你老实告诉我,那孩子……不会……不会真是……”
他的话音未落,却见崔韫枝怔怔地望着铜盆里自己晃动的倒影,看着看着,那双原本应该顾盼流转的美眸中,迅速弥漫起浓重的雾气。
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砸进铜盆的水里,漾开一圈圈破碎的涟漪。
起初是无声的落泪,随即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呜咽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最后变成了再也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痛哭。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扶着铜盆的边缘,身体蜷缩下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七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痛苦、思念和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
方年彻底吓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从未见过师妹如此失控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师妹,就像她种的那些草药一样,沉默、坚韧,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再大的风浪似乎都无法真正击垮她。
可此刻……
他脑子里那个荒谬的猜测,在师妹这崩溃的痛哭中,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沉重。
方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结结巴巴地问:“祖、祖宗……不、不是吧?难、难道刚才那小子……真、真是你儿子?”
他看着崔韫枝剧烈颤抖的肩膀,又联想到刚才那个抱走孩子、气势恐怖如修罗的男人,一个更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冒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那……那刚刚把那小子接走的那个……那个活阎王一样的男人……他、他是……”
崔韫枝的哭声在方年提到那个男人时猛地一窒。
她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清水,露出那双哭得红肿、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深深吸了几口气,她试图平复剧烈起伏的胸口,但声音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虚虚地、如同叹息般应道:
“……算是我前夫吧。”
方年呆立在原地,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活像条离水的鱼,脑子里被“前夫”这个词搅得天翻地覆。
“师兄,虽说这天地下同名同姓的人不在少,可叫崔韫枝的到底也没几个吧?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方年还是那副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
算了,算了,和一个痴人计较什么呢。
“我就是前陈的柔贞公主,崔韫枝。”
前陈公主?
那个传说中艳冠天下、七年前坠崖香消玉殒的大陈明珠?
是眼前这个在药地里一呆就是一天、对着草药比对着金银珠宝还亲的师妹?
神医谷半座药山的药……方年猛地想起几年前自己云游归来,谷里弥漫着前所未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师父整日守着一个气息奄奄、面目全非的女子。
他当时还嘀咕,师父这是把压箱底的宝贝全喂了这不知来历的“药罐子”了。
他问过师父这姑娘到底是谁,那老顽童总是神秘兮兮地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子,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也!天机不可泄露也!”
方年当时只当师父又在故弄玄虚,毕竟老头子为老不尊,从小就没少诓他玩。
可现在……方年看着眼前这张看了一百遍也依旧惊为天人的脸,再想想刚才那个一身杀伐气的男人和那个看起来和崔韫枝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子……
他师父说的“
天机”,原来是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大雷!
方年他咂摸着嘴,心里翻江倒海,只觉得自己这破庙实在是太小了,太小了啊!
崔韫枝却没空理会师兄心里的滔天骇浪。
她深吸了几口气,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悲恸被她强行压了下去,脸上湿漉漉的水痕也慢慢被夜风吹干。
方才那场失控的痛哭仿佛从未发生,她的神情又恢复了惯有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平静,只是眼尾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红痕。
她看着方年那副魂飞天外的傻样,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拿起一旁架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脸,又随意地扔了回去。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
“没错,师兄。我就是七年前,就应该死在北境断魂崖下的前陈公主,崔韫枝。”
方年被她这直白的话震得一个激灵,总算回魂了,但眼神还是呆呆的。
崔韫枝知道这个师兄性子单纯,心思都在他那几亩药田上,对朝堂纷争、世家秘辛向来漠不关心。她索性说得更直白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铜盆边缘:
“现在南边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小皇帝,算起来,大概是我……不知道哪一支上的堂弟,总之,血脉是远的很了。”
这么一说,方年那浆糊似的脑子总算理清了一点线头。
哦,亡国公主……隐姓埋名……怪不得师父讳莫如深!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又涌上更强烈的好奇和难以置信,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
“那……那你……你怎么会……怎么会和刚才那个……那个……”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来描述,最终还是用了最直观的感受,“那个活阎王……扯上关系的?还……还生了……”
他指了指门外,意思不言而喻。
崔韫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方才强行压下的酸楚又隐隐泛起。
她别开脸,避开方年探究的目光:“师兄,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
她顿了顿,声音淡了几分:“夜深了,师兄也累了一天,你快回去歇着吧。”
“让我一个人静静。”
方年张了张嘴,看着师妹那明显拒人千里的侧影,最终还是把满肚子的疑问咽了回去。
他挠了挠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自己那间紧挨着前堂的小屋,嘴里还兀自嘀咕着:“活阎王……前公主……我的个乖乖……”
房门在方年身后轻轻关上。
崔韫枝独自站在昏暗的后屋里,只有桌上一盏豆大的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
她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那簇微弱而执拗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不定,仿佛她此刻的心绪。
七年了。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与药草为伴,与泥土相依,埋葬了前尘,也埋葬了那个骄矜的崔韫枝。
她当时选择这个地方,不过是因为离得长安不算远,又辖于北境,相对安稳,一半是现实,一半是私心。
可是沈照山却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暂时停歇。
酸涩、苦涩、一丝微不可查的悸动,还有巨大的惶恐,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她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这纷乱的思绪。
是不是应该离开了?
要不先回神医谷一些日子,先躲着再说,她总觉得没这么容易就结束了。
想起自己方才的慌忙躲闪,崔韫枝不由得自嘲一笑。
她连见他一面都不敢。
然而,这份强行维持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寂静的夜里,前堂方向,清晰地传来了脚步声。不是方年那大大咧咧的拖沓步子,而是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
崔韫枝的心猛地一跳。
这么晚了……谁?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夜半求医的病人,虽然这种情况极少。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表情,准备推门出去应对。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门闩时——
“咳咳咳!咳咳——!”前堂骤然响起方年撕心裂肺般的、极其夸张的咳嗽声,紧接着是一阵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的碎裂脆响,那声音大得突兀,充满了刻意的提醒。
崔韫枝伸出的手瞬间僵在半空,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不是病人。
几乎是同时,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心跳一滞的平静:
“这位兄台,多有打扰。”
“犬子方才在此玩耍,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贵处。”
“不知方才那位带他进来的姑娘,可曾见到过?”
这声音……
崔韫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的心瞬间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沈、照、山。
他竟然……去而复返了?
崔韫枝看着不远处那铜盆架子和巾子,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任何附着,是全然的、属于她的脸。
而沈照山就在门外,他带着他们的孩子。
第74章 旧年金驰羽?你一个人来的吗?
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一点一点,无数利刃一般,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扎进崔韫枝的耳膜,更刺入她的心脏。
沈照山。
他竟然抱着孩子折返回来了,就在门外。
崔韫枝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得彻骨冰凉。
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细微的闷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无措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攫住了她,让她手脚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铜盆架就在几步之遥,干净的布巾搭在上面。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光滑、细腻,没有任何附着物的在上面,是她真实的、毫无伪装的容颜。
而他就在门外,抱着他们的孩子。
崔韫枝知道,方年根本挡不住沈照山,一旦他开始怀疑……
可是,他们现在都生活得很好,又何必相认呢?
前堂里,方年显然也被沈照山这突如其来的折返和开门见山的询问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夸张的咳嗽和摔东西的动静过后,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崔韫枝屏住呼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
“呃……啊?哦!姑、姑娘啊!”
方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刻意拔高的腔调,试图掩盖那份心虚,“她、她呀!她早就睡下了!累了一天,睡得可沉了!叫都叫不醒!呵呵……这位公子,您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啊?”
他的辩解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
沈照山抱着沈驰羽,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医馆略显昏暗的前堂里,玄色的衣袍仿佛敛尽了周围所有的光。
他没有立刻回应方年漏洞百出的说辞,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幽微的眸子,越过方年,精准地、无声地投向了后屋那扇紧闭的门扉。
方年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一回头,顿时魂飞魄散。
只见那门缝下方,清晰地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在这夜深人静、一片漆黑的环境下,那缕光线显得如此刺目。
现在这世道,灯油和蜡烛并不是什么好得之物,这东西还亮着,只能说明里面的人根本没睡。
方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冷汗“唰”地一下就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脸色不大好看,手心都是冷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刺骨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岳般沉沉压来,让他呼吸困难,心脏狂跳不止……简直、简直要晕过去了!
他此刻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师妹这个活阎王前夫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也瞬间理解了师妹为何宁愿隐姓埋名、种菜熬药,也绝不愿回到此人身边!
他肯定天天欺负崔韫枝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门后的崔韫枝不知道方年在外面脑补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全副心神都在门外的那一大一小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说有人都能过上安稳日子了,不能、不能再毁掉。
跳窗。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她脑中叫嚣。后院就在旁边,翻过那堵矮墙……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紧绷到即将断裂的时刻,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却如同潮水般,毫无预兆地退去了。
沈照山收回了那洞穿人心的目光,缓缓地、几乎微不可察地侧过了身,不再直直地盯着那扇透光的门。
他低沉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却让方年如同听到赦令般大大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是沈某唐突,扰了姑娘清梦。”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给屋内的人留出调整的时间。
接着,他微微低头,对怀中一直安静乖巧的儿子示意了一下。
“爹爹?”沈驰羽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响起。
沈照山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
沈驰羽何等聪慧,立刻心领神会。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清脆又带着点软糯的童音,朝着后屋紧闭的门板,清晰而礼貌地喊道:
“谢谢姐姐今天带我玩,还
给我编了那么多好玩的蛐蛐!驰羽……驰羽改天再来找姐姐玩儿!”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淡了前堂几乎凝固的肃杀之气。
喊完话,沈驰羽在父亲的臂弯里微微探出身子,小手伸进自己的衣襟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拿出了一直贴身佩戴的那枚温润白玉平安扣。他小小的手指捏着玉扣,环顾了一下前堂,最后目光落在了靠墙摆放的一个晾晒药材的木质架子上。那架子上铺着干净的纱布,晾着些半干的草药。
在沈照山默许的目光下,沈驰羽伸长了手臂,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平安扣,挂在了架子一根凸出的木楔子上。白玉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与那些散发着清苦药香的干草竟然有种奇异的和谐之感。
“这是给姐姐的谢礼。”
沈驰羽小声补充了一句,仿佛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使命。
做完这一切,沈照山抱着儿子,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向了几乎虚脱的方年。
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面容,声音也依旧听不出波澜,却多了一丝郑重:
“这平安扣权作今日犬子叨扰的谢礼。此物是我沈家信物,日后贵处若有不便之处,或是……”他微微停顿,目光若有似无地再次扫过那扇紧闭的门,“……或是那位姑娘遇到任何麻烦,可凭此物至北境郡王府寻我。沈某力所能及之内,定当相助。”
“北、北境郡王府?”方年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他终于知道了眼前这位“活阎王”的确切身份——威震北境、权柄滔天的北境王。
这不是活阎王,这是真阎王。
沈照山没有再多言,仿佛只是交代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抱着沈驰羽,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门扉,眼神深邃难辨,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大氅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医馆的门槛。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
前堂只剩下方年一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冷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木楔子上那枚在药草间静静散发着微光的白玉平安扣,如同看着一个烫手山芋。
屋内,崔韫枝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骤然松懈,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浑身脱力,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她听着门外彻底消失的脚步声,听着方年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目光失神地落在地上摇曳的灯影上。
他走了。
带着儿子走了。
沈照山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深巷尽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余下余漪在医馆内外点点散开。
崔韫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急促的心跳尚未平息,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般绵软无力。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未定的惊心。
她大口喘着气,指尖仍在微微颤抖,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片刻紧张,耗尽了她的心神。
崔韫枝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支撑着发软的双腿站了起来。
她不能沉溺,必须立刻行动。她抬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指尖触碰到脸颊,那真实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吱呀——”
后屋紧闭的门扉被轻轻推开。崔韫枝走了出来,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复杂情绪。
方年正魂不守舍地盯着那枚挂在药架木楔子上的白玉平安扣,仿佛那不是一块玉,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一哆嗦,差点原地跳起来,看清是崔韫枝,才拍着胸口,长长吁出一口气。
“师、师妹!你…你没事吧?”方年连忙上前两步,声音还带着后怕的颤抖,“吓死我了!那个活阎…呃,那位沈公子,那气势,我差点以为今天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儿!”
崔韫枝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心中涌起一丝歉意和感激。
她微微欠身,声音虽轻却清晰:“多谢师兄方才周旋。”若非方年那番拙劣却拼尽全力的阻挡,给了她片刻喘息和思考的时间,后果不堪设想。
“哎呀,谢啥谢!应该的应该的!”
方年连连摆手,脸上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也没帮上啥忙,那点子小把戏,估计人家一眼就看穿了……”他想起自己那漏洞百出的话和被灯光戳穿的谎言,脸皮一阵发烫。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指向药架,“喏!师妹你看!那个,那个是给你的!那小公子挂上去的,说是谢礼!”
崔韫枝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落在了那枚在昏黄灯光下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白玉平安扣上。只一眼,她的呼吸便是一窒。
她缓缓走上前,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在药草清苦的气息中,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玉扣从木楔子上取了下来。
温润的玉石入手微凉,却又似乎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那是孩童贴身佩戴留下的体温。
玉扣的形状、纹路、甚至那根熟悉的红色丝线……一切都无比熟悉,却又因岁月的摩挲而显得更加温润。
是她生下驰羽后,沈照山亲手挂在她床头的那一枚。
他曾说,此玉温养,能安神定魄,佑她母子平安。
它竟然还在。
还被驰羽贴身佩戴着,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掌心。
崔韫枝紧紧地将玉扣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透过皮肤,仿佛直接熨帖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仿佛还能感受到儿子小手的热度。
那声清脆的“姐姐”犹在耳边。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泛起热意,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硬生生将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方年见她盯着那玉扣,神色变幻,久久不语,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困惑和侥幸问道:“师妹,他…他这是没认出你来?只是替那小公子道个谢?”
崔韫枝的目光从掌心的玉扣上缓缓移开,落向门外沈照山父子消失的沉沉夜色。
她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极淡,转瞬即逝,却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苦涩、了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愫。
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不,他还是在怀疑。”
只不过……也许是对人死而复生的不可置信,也许是还有别的原因,沈照山选择了向后退一步。
“啊?”方年如遭雷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那、那他刚才……”
“那他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这玉扣是什么意思?他…他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完了完了!师妹,咱们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还回去?趁他没走远!然后咱连夜跑!对,跑!一刻都不能耽搁了!”
方年急得原地打转,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玉扣扔了。
崔韫枝低头,再次凝视着掌中那枚承载了太多过往的白玉平安扣。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温润的光泽在昏暗的灯光下流淌,仿佛一个无声的承诺,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收拢,将它紧紧包裹在掌心。
“罢了,”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这东西……便先拿着吧。”
她转向方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师兄,劳烦你辛苦一趟。把咱们后院那片药园子里的药材,不拘品种,都送给邻家李婶他们。能收的让他们尽快收了去。”
“好!好!”方年忙不迭地点头,只要师妹说走,他绝无二话。
“然后收拾细软,只带最紧要的,”崔韫枝的目光扫过这间承载了他们几年平静生活的医馆,眼神微黯,语气却不容置疑,“我们……明儿趁着人最多的时候,咱们
出去。”
“明白!我这就去!”方年一叠声应着,转身就往后院跑,脚步带着逃离险境的急切。
前堂只剩下崔韫枝一人。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冷的方格。
她独自站在那片光影交织中,摊开手掌。
白玉平安扣在月华下显得更加莹润通透,仿佛吸尽了清辉。
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熟悉的纹路,冰凉之后,似乎真的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孩童的温热残留。
这触感,让她心头酸涩难当,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刺痛。
崔韫枝心中五味杂陈。
*
天色刚蒙蒙亮,医馆后院便有了动静。
崔韫枝沉默而迅速地收拾着行囊。
几年的安稳生活,积累下的也不过是些寻常衣物、几本医书、几样趁手的工具和一些珍贵的药材种子。崔韫枝的包裹尤其简单,不过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面整齐叠放着几件素净的布衣和几样贴身之物。
方年背好自己的包裹,一抬眼,就看到崔韫枝正将那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仔细地收进贴身的小荷包里。
她动作轻柔,神情却平静无波,仿佛收起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方年看着那小小的蓝布包袱,再看看师妹洗得发白的布裙荆钗,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清简得近乎朴素的女子,与传说中那位金尊玉贵、奢靡无度的大陈公主联系起来。
他虽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医书的“呆子”,但偶尔在街市采买药材,或是听病患闲聊,也难免会听到一些“际会风云”。
传闻那位大陈最受宠的小殿下,生来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居之处无不是琼楼玉宇,所用之物无不是奇珍异宝。
废帝曾为她倾举国之力,在长安城中建造摘星阁,搜罗天下至宝,只为博她一笑……
那等穷奢极欲,与他眼前这个甘于清贫、终日与泥土药草为伴的师妹,简直是云泥之别。
“师兄,别看了。”崔韫枝系好最后一个结,将包袱挎在肩上,一抬头正对上师兄那满是困惑和难以置信的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再怎么看,我也给你变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走吧。”
方年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盯着师妹看得太久了,顿时有些窘迫,忙不迭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没看啥……就是……就是觉得师妹你这包袱也太轻省了点儿。”
崔韫枝没再说什么,只是率先走向医馆后门。方年赶紧跟上,心里盘算着出了城该往哪个方向走更稳妥些。
然而,两人刚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邻居孙大娘焦急万分的哭喊声就传了过来:
“崔姑娘!方大夫!救命啊!快救救我家阿花吧!她……她烧得跟火炭儿似的,说胡话了!”
崔韫枝和方年脚步同时一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大娘别急,我们这就来!”崔韫枝扬声应道,迅速将肩上的包袱塞回方年怀里,“师兄,东西先放回去。”
方年二话不说,抱着两个包袱转身跑回屋里放好。
崔韫枝则快步跟着六神无主的孙大娘走进她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昏暗的屋子里弥漫着焦灼的气息,土炕上,小女孩阿花紧闭着眼,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粗重,小小的身子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崔韫枝心中一紧,立刻坐到炕沿,伸手探向阿花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眉头紧锁。她迅速检查了孩子的眼睑、舌苔和脉象,又仔细询问了孙大娘发病前后的情况。
“是急惊风,邪热内炽,来势汹汹。”崔韫枝沉声对方年道,“师兄,取我的银针来!再配清瘟败毒散加羚羊角粉,急煎!”
方年立刻领命,飞奔回医馆取药箱和药材。
崔韫枝则留在孙大娘家中,先用温水为阿花擦拭身体物理降温,随后方年取来银针,她便凝神静气,在阿花几处关键穴位施针,试图稳住其体内翻腾的热毒。
时间在紧张的救治中一点点流逝。
日头从东边爬到了中天,又从炽白变得偏西。
小姑娘的高热却如同跗骨之蛆,时退时起,始终未能彻底稳定下来,小小的身体在病魔的折磨下显得异常脆弱。
方年趁着给阿花换冷敷毛巾的间隙,凑近崔韫枝,压低声音,眼中满是忧虑:“师妹,这热势太缠人了,像是……不太好压下去。我们……”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他们今天恐怕是走不成了。
崔韫枝看着炕上昏睡不醒的孩子,又看了看一旁眼睛红肿、几乎一夜未合眼的孙大娘,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救人要紧。走的事,容后再议。”
孙大娘隐约听到他们的低语,以为是耽误了他们出门办事,顿时更加惶恐不安,搓着手,局促地道:“崔姑娘,方大夫,是不是……是不是耽误你们事儿了?都怪我,都怪我!我……我这就……”
“大娘,不碍事。”崔韫枝打断她,语气温和,带着安抚,“阿花的病要紧。我开的药暂时稳住了些,但高热未退,还需再换一味更强的药引。我这就回医馆取,很快就回来。”
“哎!哎!谢谢姑娘!谢谢姑娘!真是……真是……”孙大娘感激涕零,一路将崔韫枝送到自家门口,嘴里不停地道谢。
崔韫枝安抚了孙大娘几句,便快步朝几步之遥的自家医馆走去。折腾了一天,她身心俱疲,只想尽快取了药回去。然而,当她转过墙角,目光触及医馆门口时,脚步猛地一顿。
医馆门前那青石台阶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坐在那里,低着小脑袋,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的草叶。几根细长的草茎在他灵巧的手指间翻飞,一个栩栩如生的小草蛐蛐已然成型了大半。
是沈驰羽。
崔韫枝的心跳瞬间失序。
她几乎是本能地抬眼向四周扫视——巷口、墙角、对面的屋檐……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
那个令人心悸的身影并未出现。
沈照山不在。
不知道是该庆幸是还是该失落,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她。
她用力闭了闭眼,将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狠狠压了下去。再睁眼时,脸上只剩下
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走到那小小的身影面前。
沈驰羽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到是她,乌溜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姐姐!”
他献宝似的举起手中刚编好的草蛐蛐,“你看!我又编好一个啦!比昨天的还像!”
崔韫枝的目光落在那稚嫩的笑脸上,落在那只翠绿的草蛐蛐上,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
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
“驰羽?你……一个人来的吗?”
第75章 灯未熄生他的时候早产又难产。……
沈驰羽被崔韫枝问得动作一顿,编蛐蛐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抬头,那双过于沉静、不像孩童的乌亮眸子在低垂的眼睫下飞快地转了一圈,似乎在想着什么。
几息之后,他才抬起小脸,脸上已然是那副天真的孩童模样,只是干脆地点了点头,声音清脆:“我一个人来的。”
崔韫枝看着他强作镇定却掩不住一丝心虚的小模样,心中了然。这孩子聪慧,怕是已经察觉了什么。
沈照山到底想做什么?
那些盘旋在舌尖的问题,最终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轻轻落在沈驰柔软的发顶,像拂过一片最珍贵的羽毛。指腹下温软的触感让她心头酸涩难当。
原来,兜兜转转,他们之间,依旧是这般相对无言、欲语还休的境地。
她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牵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外面风凉,先进屋坐吧。”
她牵起沈驰羽的小手。孩子的小手温顺地放在她微凉的掌心,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
她引着他走进医馆前堂,安置在一张矮凳上。
“姐姐去孙大娘家拿些东西,很快就回来。”崔韫枝温声道,转身欲走。
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沈驰羽稚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
“爹爹说……”
崔韫枝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爹爹说,你什么时候想见他了,他再过来。”
“你现在大概不大想看见他。”
稚嫩的话语,如同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崔韫枝强自筑起的心防。
一股汹涌的、混杂着委屈、酸楚、思念和不知所措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堤坝,直冲上眼眶。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迅速积聚,视野瞬间模糊。
她背对着孩子,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维持清醒。她不能回头,不能让驰羽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崔韫枝仰起头,望向暮色四合、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将翻涌的泪意死死憋了回去,喉咙里堵得发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楚。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直到那股汹涌的泪意被强行压下,只剩眼底一片干涩的灼痛,崔韫枝才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她脸上已不见泪痕,微微勾起一抹笑来。
她没有接沈驰羽的话茬,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句从未响起过。她只是看着孩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驰羽乖,在这里坐一会儿,姐姐很快回来。”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刚从后院取药回来的方年,声音恢复了医者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师兄,麻烦你立刻熬一大锅祛瘟解毒汤,给……给这孩子也喝一碗。”她的目光在沈驰羽懵懂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更低了些,“……以防万一。我们一会儿也喝。”
方年立刻明白。
她担心阿花的病不是普通急惊风,而是具有传染性的疫症。
只是这附近既无旱灾又无饥荒,怎么会忽然生出疫症来?
方年只当是这个师妹向来谨慎,且医者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立刻应声,快步走向药炉,手脚麻利地开始配药、生火。
沈驰羽虽不太懂大人的凝重,但也感受到气氛的不同,乖巧地点点头:“嗯!我等姐姐回来,也会乖乖喝药的。”
崔韫枝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
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向孙大娘家,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而坚定。
然而,这一夜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崔韫枝最坏的预期。
阿花的高热在灌下新配的药引后,终于在子夜时分艰难地退了下去,但小姑娘依旧昏沉无力。崔韫枝刚稍稍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孙大娘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就被急促地拍响了。
“崔姑娘!方大夫!救命啊!我家栓柱也烧起来了!”
“崔姑娘!快去看看我娘吧!她咳得喘不上气,浑身滚烫!”
“方大夫!我家小子也倒了!跟阿花昨儿个一样!”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求救声,如同瘟疫本身一般,在寂静的深夜里迅速蔓延开来,撕碎了小镇的安宁。原本只有零星灯火的巷子,瞬间亮起了更多慌乱的光点,映照着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
崔韫枝站在孙大娘家的院子里,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呼救,看着眼前刚刚退烧却依旧虚弱的阿花,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绝不是普通的急惊风或者风寒。
这症状蔓延的速度……这几乎相同的起病方式……
一个令她头皮发麻的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一场不知源头、来势汹汹的时疫,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已然在这个毫无防备的小镇,张开了它致命的獠牙。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方才那些关于逃亡、关于过往、关于沈照山的纷乱思绪,在这一刻被眼前迫在眉睫的巨大危机彻底碾碎。医者的天职和责任,如同沉重的磐石,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眼神却冷静,转身对方年道:
“师兄!药!把熬好的所有祛瘟解毒汤,分给所有出现症状的人家!立刻!马上!不够就继续熬!用我们医馆里所有的存货!再去通知里正,所有人尽量待在家中,有症状者单独隔离!快!”
崔韫枝忙碌地穿梭在陷入恐慌的小镇里。
她指挥着方年和闻讯赶来的里正及几个青壮,分发汤药,隔离病患,安抚人心。
嗓子早已喊得嘶哑,手脚也因为不断施针和配药而酸痛麻木,但她的神经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疫病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这个曾经宁静的角落。
直到将最后一包分好的药交给一位焦急的父亲,看着方年带着人开始搭建临时的隔离棚,崔韫枝才在骤然松懈的疲惫中,猛地想起——
沈驰羽!
医馆!她把他一个人留在医馆了!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面对汹涌的疫情时更甚。离开时她确实给孩子喝了药,但……万一呢?
万一他也……她不敢再想下去,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医馆奔去。
推开医馆虚掩的大门,前堂一片昏暗寂静,只有一盏油灯在角落里幽幽跳动。
“驰羽?”崔韫枝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在空荡的堂屋里响起,显得格外清晰。
无人应答。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
他去哪儿了?这么乱的时候,他一个孩子……
“驰羽?!”她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将大堂角角落落都寻了一遍。
没有。
踉跄着冲向后院,也是空空如也。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房间紧闭的门上,里面亮着灯。
自己走的时候绝对没有点灯。
有人在里面!
崔韫枝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推开房门,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急切:“驰羽!你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房间里的景象让她瞬间呆住了。
她的床榻边,并非只有那个小小的身影。烛火通明下,熟悉的身影占据了狭小的空间。
沈照山正侧身站着,手中拿着一个打开的药箱,闻声猛地转过头来。那张轮廓深刻、常年浸染着北境风霜的冷峻脸庞上,此刻写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愕,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投入巨石,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地死死锁住门口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而床边,半跪着一个身着朱红锦袍的年轻男子。他背对着门口,正凝神给床上躺着的小小身影看病,他蹲着,正瞧着沈驰羽的小舌头。
正是明晏光。
空气仿佛凝
固了。
时间在四目相对的惊愕中停滞。
崔韫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在脚掌落地的那一刻顿住。
崔韫枝看着沈照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翻涌的震惊、探寻,还有那几乎要将她穿透的深沉目光,手脚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从未想过是在这样混乱、狼狈、猝不及防的时刻。
沈照山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崔韫枝目不由自主地被床上孩子状况牵引的目光,又始终没能开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爆裂的瞬间,半跪在床边的明晏光头也没抬,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指尖和床上孩子滚烫的皮肤上。他皱着眉,急促地说道:“还不退烧……不行,必须下重针了。小七,把我那个蓝布包裹拿过来!快!”
他显然因为全神贯注于救治,完全没有察觉到门口多了一个人,更没有感觉到身后那交汇的视线。
沈照山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昏迷的儿子,又飞快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的崔韫枝,心里复杂到了极点。最终,他还是选择迅速俯身,将手边一个深蓝色的布包裹递给了明晏光。
“退烧?”崔韫枝捕捉到这两个字,如同被雷击中,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什么害怕、什么相认的恐慌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恐惧和急切。她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怎么回事?我今天走的时候不是给他喝了祛瘟解毒汤吗?他怎么会……”
她的目光落在沈驰羽烧得通红、眉头紧蹙的小脸上,心如刀绞。
明晏光刚接过包裹,听到这个陌生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熟悉感的女声,猛地一愣,下意识地扭过头来。当他的目光触及崔韫枝的脸庞时,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和精明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瞳孔剧烈收缩。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殿……”后面那个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份惊骇已溢于言表。
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他一边飞快地从包裹里取出更长的银针,一边语速极快地回答崔韫枝的问题,声音还带着一丝干涩:“幸亏你及时给他喝了那碗药,那药替他暂时压住了脏腑里的邪火,吊住了命。不然……不然以他这底子,现在恐怕已经……”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他手上动作不停,熟练地将银针在烛火上燎过,精准地刺入沈驰羽身上的穴位。
“怎么回事?”崔韫枝的心被狠狠揪住,她看着明晏光施针,冷汗层层地往下落,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怎么会底子不好?
明晏光感到沈照山掐了自己一把,自知是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赶忙找补:“没有,没有的事儿,他小时候生过几场病,底子不大好,这才会染上病。”
崔韫枝愣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痛苦的小脸,看着他苍白中透着不正常潮红的肤色,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照山,像是求证,又像是绝望的控诉,声音破碎而颤抖,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
“……其实……其实不是因为以前生过病吧?”
她就那样看着沈照山,下意识想要从他身上寻找一个答案。
“我当时生他的时候……早产……又难产……他是不是……是不是从小身子、身子就不大好?”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寂静的房间里。
烛火在她含泪的眼中跳跃,映照出深埋多年的、属于一个母亲的巨大痛苦和自责。
房间里的空气,再次凝固。这一次,连施针的明晏光动作都顿住了半拍。
他当时那么小,禾生天天和她说,是个很健康的小公子,可是她总是听到他在哭,身边侍奉的侍女都听不到,只有她能听到。
这时候若是禾生去看了,回来时便会只是震惊地说,殿下,您、您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
崔韫枝这下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了。
她怎么能把沈驰羽一个人留在医馆呢?
如果、如果不是沈照山来了,他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呢?
崔韫枝自责得恨不得、恨不得现在躺在床上的就是自己。
为什么不是她呢?
看着崔韫枝摇摇欲坠的样子,沈照山赶忙上前两步,也顾不上旁的了,只将几乎虚脱的崔韫枝紧紧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谁也没想到会忽然发这么大的病,是我来得迟了……他总怨我泡在军营不管他,也是我把他扔到你这儿来的,和你没关系……”
崔韫枝整个人软倒在他怀中,眼里终于忍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
“对不住……”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只会给你添麻烦。
第76章 东西奔我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崔韫枝靠在沈照山坚实的怀抱里,那久违的、带着冷冽气息的温暖几乎要将她溺毙。
积蓄了七年的疲惫、恐惧、自责和此刻对儿子病情的揪心,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短暂的依靠中,仿佛要将所有支撑抽空。
但仅仅片刻,那深入骨髓的责任感和对儿子的牵念便迫使她挣脱开来。她轻轻推开沈照山,没有看他此刻复杂难辨的神情,只是再次踉跄着扑到床边。
沈驰羽小小的身体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脆弱,烧得通红的小脸痛苦地皱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刀子刮在崔韫枝心上。
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儿子滚烫的额头,那灼人的温度仿佛顺着指尖一路烧进了她的心窝。
左手指尖那陈年的疤痕,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那是当时她生沈驰羽昏过去的时候,产婆拿银针刺破她皮肤留下的痕迹。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这迟来的、身体的记忆,与此刻眼前儿子的痛苦重叠,让她瞬间回到了那个血光弥漫、几乎失去一切的产房。原来这痛楚从未消失,只是被深埋,此刻被儿子的病痛彻底唤醒。
沈照山沉默地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座永远不会坍塌的山。
他看着床前那单薄颤抖的背影,看着她指尖抚过儿子脸庞时无法抑制的轻颤,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自责,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凝结成冰时——
“师妹!师妹!你在里面吗?快点啊!外面又倒了两个!都等着你呢!孙大娘急得直撞墙了!”
方年焦灼的大嗓门由远及近,伴随着他提着沉重药箱、跌跌撞撞冲向后院的脚步声。他以为崔韫枝只是回房取东西,心急火燎地赶来催促。
“吱呀”一声,房门被方年一把推开。
“师妹你磨蹭什……”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方年提着药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僵在门口。
昏暗的烛光下,他不仅看到了崔韫枝失魂落魄地跪在床边,更看到了床边那个宛如煞神降临的高大身影,以及一个正凝神施针的红衣男子。
方年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那晚被沈照山气势碾压、差点魂飞魄散的恐惧感瞬间回笼,让他手脚冰凉。他张着嘴,像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看看崔韫枝,又惊恐万分地偷瞄着沈照山,方才催命般的呼喊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
眼前的景象和他想象中师妹回来拿东西的画面差了十万八千里。
看着床上躺着的沈驰羽,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师妹迟迟未归,为什么房间里气氛
如此沉重。
不会吧……
巨大的恐慌和一丝“自己是不是闯祸了”的懊悔让他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我走的时候……明明、明明给他喝药了!那可是按你的方子配的,顶顶好的祛瘟解毒汤!怎么会……怎么会没用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解和巨大的不安。
这药方是师父传给师妹的,是神医谷的秘方,崔韫枝学得又精,怎么会对小公子无效?难道……难道这疫病如此凶猛?连师妹的方子都挡不住?
崔韫枝被方年的闯入拉回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和掌心的幻痛,转过头看向门口惊恐万状的师兄。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已努力凝聚起一丝医者的镇定。
“师兄,”她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和你没关系,方子是对的,药也没问题。”
崔韫枝顿了顿,目光扫过床上昏迷的儿子,喉头再次哽咽,艰难地补充道,“只是……只是他……”她终究无法当着孩子的面说出“先天不足”、“底子太薄”这样的话,仿佛说出来就是一种诅咒。
就在这时,一直昏沉的沈驰羽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呼吸急促而艰难。
“驰羽!”崔韫枝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立刻俯身查看。
“别慌!”一直专注于施针的明晏光沉声开口,手上捻针的动作稳如磐石,“是行针引动了肺经的邪气,咳出来反而是好事,堵着更危险。”
崔韫枝闻言,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她也是医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心疼地用手帕轻轻擦拭儿子咳出的涎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明晏光捻针的手指上——那动作精准、流畅,绝非普通医者能有。
神医谷……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的脑海。
明晏光,沈照山的亲信,医术如此精湛卓绝,甚至隐隐有超越谷中长老之势。可为何神医谷中从未听闻过此人?谷中典籍也未见其名?他这一身本事,从何而来?与神医谷又有何渊源?
这个疑惑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微澜,但此刻儿子痛苦的咳嗽声和门外隐约传来的、更多病患家属焦急的呼喊声,瞬间将这微澜淹没。
“崔姑娘!崔姑娘您在吗?”
“方大夫!快出来看看啊!又有人不行了!”
前堂传来的哭喊声、拍门声,如同催命的符咒,一声声砸在崔韫枝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摇曳的烛光,与一直沉默凝视着她的沈照山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七年光阴,生死离别,爱恨纠葛……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眼中激烈碰撞、翻涌,却又在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急迫的现实所覆盖。
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此刻无暇解读的复杂,但最清晰的,却是一种沉甸甸的安抚——一种无声的承诺。
这里有我在。驰羽,交给我。
崔韫枝读懂了。那颗被恐惧和自责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心,因这无声的承诺而获得了一丝奇异的支撑。虽然万分不舍,虽然心如刀割,但她知道,她必须做出选择。
她深深看了一眼儿子烧得通红的脸庞,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俯下身,用尽所有的温柔和克制,在那滚烫的小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却重逾千钧的吻。指尖最后眷恋地抚过他细嫩却滚烫的脸颊。
再起身时,她眼中的脆弱和痛苦已被一种冷静的坚定所取代。她一把抓过方年手中提着的药箱,动作干脆利落,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师兄,走!”
话音未落,她已提着药箱,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了这间充满了个人伤痛与复杂情愫的房间,决然地融入了门外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亟待拯救的夜色之中。
这里有明晏光,有沈照山守着沈驰羽。
可外面,还有更多没有明晏光、没有神医、甚至可能等不到一碗药的百姓。
他们在呼唤着她。
*
崔韫枝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带走了房间里最后一丝暖意,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和压抑的沉默。
沈照山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室内一半的光线。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移回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眉头紧蹙的小脸,心口仿佛被巨石反复碾压。他无声地走近床边,每一步都沉重异常。
沈照山在床沿坐下,伸出手,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沉稳和此刻难以言喻的温柔,轻轻抚上沈驰羽滚烫的脸颊。
指尖感受到那异常灼热的温度,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心上。他俯下身,离儿子更近些,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深处,只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自责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时,一直专注于捻针、调整针位的明晏光头也没抬,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精准地对着沈照山心头的犹豫穿刺,语气带着医者面对干扰时特有的不耐烦和直白:
“你要走就走,杵在这儿碍手碍脚。”
沈照山被这毫不客气的逐客令噎得一滞,抬眼看明晏光。对方依旧专注于手中的银针,连个眼风都没给他,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周身散发出的“闲人勿扰”的气场却异常清晰。
沈照山心头猛地一凛。
明晏光说得对。
其实他也该走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凶猛异常的疫症,源头不明,蔓延极快,绝非天灾那么简单。它偏偏在这个小镇爆发,偏偏在崔韫枝和驰羽都在此地时爆发……
是巧合?还是别有心计?
他必须立刻去查,必须揪出这幕后黑手,每耽搁一刻,可能就有更多无辜百姓遭殃,也可能让幕后之人有更多时间抹去痕迹。
沈照山霍然起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痛苦的小脸,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决绝。
他不再犹豫,飞快地转身,玄色的衣袍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跨出了房门,融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院外,亲卫早已牵马等候。
沈照山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他勒住缰绳,高大的身影在马上如同凝固的佛像。
他回头,目光穿透黑暗,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那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那是他儿子生死未卜的地方,也是他失而复得却又不得不再次离开的爱人所在的方向。
复杂的心绪如同惊涛骇浪,最终被他强行压下,被这个小镇彻夜的灯火所覆盖。
他一抖缰绳,低喝一声:“驾!”骏马嘶鸣,四蹄翻飞,瞬间冲入了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寂静得可怕的街道。
马蹄声在空旷冷清的长街上显得格外清晰、急促。
沈照山策马疾驰,冰冷的夜风刮过脸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焦灼。
就在他即将冲出这条街道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方巷口踉跄奔出的一个身影。
那身影如此熟悉,单薄而疲惫,肩上挎着一个沉重的药箱,脚步急促却坚定。
是崔韫枝!她正提着药箱,赶往下一处病患家中!
沈照山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猛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前方那个疾走的单薄身影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脚步猛地一顿,几乎是同一瞬间,她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长街寂寂,空无一人。只有屋檐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就在这光影交错的死寂长街中央,一人高踞骏马之上,玄衣墨氅,气势凛然如渊;一人立于青石地面,布裙
荆钗,药箱沉沉压肩。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沈照山勒马回望,眼眸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锁住那个猝然回头的纤弱身影。
她脸上满是奔波后的疲惫和焦虑,眼中是尚未褪尽的惊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崔韫枝仰着头,目光撞进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眸里。
沈照山怎么会在这里?
驰羽怎么样了?
无数疑问瞬间冲上脑海,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夜风吹起她散落的鬓发,拂过她苍白的脸颊,药箱的带子深深勒进她单薄的肩头。
两人隔着不过数丈的距离,在空荡冷清、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长街上,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对视着。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马蹄不安的轻刨声和夜风穿过空巷的呜咽。
所有的前尘往事、爱恨情仇、此刻的担忧与肩负的重任,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激烈碰撞、翻涌。
仅仅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空气,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医者的坚毅。
猛地转身,将那个玄色的身影和所有翻腾的心绪强行抛在脑后,提着沉重的药箱,继续朝着需要她的地方,步履匆匆却又无比坚定地奔去。
沈照山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渐渐消失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空落落的疼。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马蹄边掠过。
沈照山紧抿的唇线似乎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猛地一夹马腹,调转马头,玄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决绝地冲向了长街的另一头,迅速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
寂静的小院房间内,烛火依旧跳跃。
明晏光收回最后几根银针,仔细擦拭干净,放入针囊。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刚才那套针法极为耗费心神。
他正想抬手擦汗,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明晏光叹了一口气。
果然,只见那原本紧闭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乌溜溜的眸子虽然还带着高烧的浑浊和疲惫,却已经恢复了孩童不该有的、过分沉静的清醒。
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床顶的帐幔,仿佛刚才那场凶险的救治和父母的离去都与他无关。
明晏光挑了挑眉,脸上没什么意外,只是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和了然:“醒了?”
他顿了顿,无奈道:“两个不省心的,生出个更不省心的。””
“……辛苦了,明叔。”沈驰羽的声音响起,带着高烧后的沙哑和虚弱,却异常平稳,完全没有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惊惶或委屈。
明晏光刚想问“为什么刚才不睁眼,不叫你爹娘?”,话还没出口,沈驰羽却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疑问。
小小的孩子微微侧过头,那双酷似崔韫枝的眼睛看向明晏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惊的平静:
“可是我要是醒了,”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他们就走不了了。”
“……我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第77章 燕来时她恨我就恨我吧。
孙大娘家的土炕上,阿花微弱的呼吸终于趋于平稳,高热在药力、针法和崔韫枝整夜的守护下艰难退去,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暂时脱离了险境。
崔韫枝疲惫地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和体力透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坐在炕沿边的小凳上,看着孙大娘小心翼翼地为女儿擦拭额头,心头却沉甸甸的。
那她的驰羽呢?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退烧?
明大夫向来医术精湛,应当是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沈照山呢,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崔韫枝给阿花包好接下来几天的药,递给阿花的娘,有些魂不守舍。
这疫症来得太急太凶,却很奇怪。她和方年接触了那么多病人,也喝了同样的预防汤药,却安然无恙。镇子其他地方,阻断及时,似乎也没有大规模爆发的迹象,唯独这一片区域……
“大娘,”崔韫枝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尽量放得轻柔,“阿花这几天,除了日常的粗茶淡饭,可曾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去过什么地方?”
孙大娘拧着湿布的手顿了顿,布满愁容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最终摇了摇头。
“崔姑娘,您也知道我们这日子……前些年兵荒马乱的,能活下来就不易了,我们这片的人其实都是从别的镇子逃过来的。”
“这两年沈大人镇守北境,不打仗了,可我们这些人,底子还是空的。平日里都是些野菜糊糊、粗粮饼子,连盐都省着用,哪里敢想什么特别的吃食?阿花更是……娃懂事,从不吵着要东西吃。”
崔韫枝眉头紧锁。不是水源,她和方年喝了没事,不是日常饮食,大家吃的都一样,那问题出在哪里?这疫病如同有眼睛,只盯着这一小片区域的人发作?
“您再仔细想想,”她不死心,追问道,“任何和平常不一样的,哪怕是一口吃的,一个地方?”
孙大娘皱着眉,努力回忆着。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哦!要说不一样的……就是前几天,大概两三天前吧。沈大人的兵在这片施过一次粥!那可是肉粥啊!稀罕得很!黄灿灿的米,里面还飘着肉沫子!香味儿飘了半条街!”
肉粥!
崔韫枝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肉粥?”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阿花……也喝了吗?”
“喝了喝了!”孙大娘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又带着点怀念的笑意,“那丫头,多久没闻过肉味儿了!捧着小碗,喝得可香了!我们……我们大人看着都馋,但想着娃难得吃口好的,就都紧着她喝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和辛酸。
崔韫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知道,沈照山行军向来有这传统,当时在燕州时是这样,如今到了这个小镇,依旧是这样。
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先分给了这一片的百姓吃,那现在病倒的应该就都是那些兵士了!
“大娘!您歇着,看好阿花,按时吃药!我还有急事!”崔韫枝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焦虑而微微变调。
她甚至来不及多解释一句,一把抓起放在脚边的药箱,转身就冲出了孙大娘低矮的房门。
冰冷的风瞬间灌了她满口,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找到沈照山!告诉他!这粥有问题!他可能有危险!
她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朝着镇子边缘、北境军可能驻扎的大概方位,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沉重的药箱在肩上剧烈晃动,撞击着她的肋骨,生疼,但她浑然不觉。
*
与此同时,别院那间简陋的屋子里,油灯如豆。
沈照山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压迫感。他面前站着同样一脸愁容的里正。
“大人,小的对天发誓!”里正佝偻着腰,手指几乎要戳破屋顶,“咱们这镇子,最近几年托您的福,还算安稳。附近既没发大水,也没闹旱灾,更没有听说哪里有大瘟疫传过来!”
“这病……这病它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啊!第一个倒下的就是孙家的阿花,那丫头乖巧,这些日子根本就没出过镇子,就在家附近玩儿!”
沈照山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木桌桌面。不是外部传入,没有天灾诱因,发病集中……这太诡异了。
“你再想想,”沈照山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阿花发病前,你们这片,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聚集?或者,有什么外来之物?”
里正苦着脸,使劲抓了抓花白的头发:“聚集……除了平日里串门,就是……哦!对了!”他一拍大腿,“前些日子,不是您麾下的军爷们来施了一次粥嘛!就在镇子东头那个破草棚子那儿!那算是最近最大的一次人堆儿了!不过那都过去好些天了……再说,施粥是好事啊!大伙儿都感激着呢!”
施粥?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沈照山脑中炸响。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
为了安抚长安周边镇郡的民心,他确实让赵昱从军中拨出了一部分米粮和
少量腌肉,在几个靠近驻军点的村镇进行了施粥。
军粮!
一个冰冷刺骨、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闪电般劈入脑海——难道……问题出在军粮上?
如果那批用于施粥的米粮或腌肉……被人做了手脚?
这个可能性带来的后果,让沈照山这个身经百战、见惯生死的人,也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里正!封锁好镇子,按崔姑娘的吩咐救治病人!有任何异动,立刻报知军中!”
沈照山霍然起身,语速极快地下令,声音里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凛冽杀意。
他再也顾不上多言,甚至没等里正反应过来,已如一阵旋风般冲出了这座小屋。
院外,亲卫牵马肃立。沈照山翻身上马,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回营!快!”他低吼一声,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骏马长嘶,四蹄如飞,载着心急如焚的沈照山,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死寂的小镇,向着城外大军驻扎的方向疾驰而去。夜风呼啸着刮过他的脸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和滔天怒火。
军粮!若真是军粮出了问题……
那就不止是这一镇百姓的灾难,更是悬在整个北境军头顶的剑。
*
崔韫枝几乎是凭着本能和一股焦灼的冲动,借过街坊的马,就奔驰到了北镜军大营门口。
夜色深沉,营门处火把通明,守卫森严。她远远望见营门辕门下,一人一马如磐石般矗立,玄色大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正是她心急如焚要找的人。
沈照山显然刚到,尚未入营。
“沈照山!”崔韫枝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身份,几乎是扑到马前,因为疾奔而有些失声,“粥!那肉粥有问题!阿花她们……都是喝了那粥才……”
她语速极快,胸口剧烈起伏,仰着头,急切地将自己拼凑出的可怕猜测倾泻而出,眼中满是恐惧和担忧,是对无辜百姓的,是对儿子的,更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
然而,预想中的震惊或愤怒并未在沈照山脸上出现。
他只是勒着缰绳,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深邃的眼眸在跳动的火把光影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沉静得可怕。
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沉甸甸的复杂。
崔韫枝满腔的急切和忧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被冻结、消弭。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喉咙。
看着他深沉的眸子,一个念头刺入脑海——他也想到了。
他来军营,正是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沈照山始终没有说话。
崔韫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方才那不顾一切的勇气随着明白沈照山已经差不多知道真相而消散,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因奔跑而泛起的红潮迅速褪去。
没有了紧急的疫病,没有了沈驰羽,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让崔韫枝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
她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刻意疏离的讪讪:
“是……是我多虑了。你……你既然在此,想必已经查知。若、若无其他事,我……我先走了。”
说罢,她几乎是仓惶地转身,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境地,逃离他审视的目光。
沈照山坐在马上,将她的所有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看着她从急切到震惊,从震惊到尴尬,再到此刻急于逃离的疏离,一股尖锐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自嘲漫上心头。
七年生死相隔,如今失而复得,她却连站在他面前都如此不自在,仿佛他是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她对着那个方年,对着那些病患,对着驰羽,都能流露出真实的关切和温和,唯独对他……只剩下刻意的距离和防备。
如果没有驰羽这根纽带,她恐怕宁愿此生永不相见吧?
这个认知如同毒藤缠绕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理智告诉他,此刻军粮危机迫在眉睫,他应该立刻入营彻查,不该在此纠缠儿女情长。
但汹涌的情感却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就在崔韫枝转身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沈照山猛地一按马鞍,高大的身影瞬间落地,带起一阵劲风。他一步上前,在崔韫枝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和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近乎绝望的冲动。
崔韫枝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转过身来,惊愕地抬头,撞进他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营门守卫的目光投射过来,又迅速移开。夜风卷过旷野,带着刺骨的寒意。
沈照山紧紧攥着她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触感刻入骨髓。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胸膛起伏,深邃的目光死死锁住她慌乱闪躲的眼睛,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沙哑的、压抑了太久的沉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寂静的夜色里:
“殿下,”这个久违的、带着旧日枷锁的称呼,此刻却充满了苦涩,“你就真的……这么不想见我吗?”
崔韫枝被他眼中的痛楚和这直白的质问震住了。
手臂上传来的禁锢感和他话语中的沉痛让她心尖猛地一颤,一股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鼻尖。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无法回答。不能回答。
最终,她只是用力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手臂从他滚烫的、带着薄茧的掌心中抽了出来。动作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拒绝。
她没有再看他的眼睛,长长的眼睫低垂着,遮掩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若无他事,”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饰不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先走了。”
说罢,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最后一眼,决然地转过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进了营门火光照不到的、沉沉的夜色深处,单薄却倔强的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沈照山僵立在原地,维持着抓空的姿势,指间仿佛还残留着她衣袖的微凉触感。
他看着那抹消失的背影,目光复杂到了极点。夜风灌进他敞开的衣襟,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忽然注意到,她方才奔来时脚步虽急却稳,甚至能独自一人摸黑找到军营……她竟已学会了骑马吗?
那个曾经在燕州猎场,被他圈在怀中,紧张地攥着缰绳,笑着说“沈照山,你得教会我,不然以后怎么跟你去打猎”的娇贵殿下终究是在他缺席的岁月里,独自学会了所有生存的本领。
那个“以后”,终究是永远地错过了。
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失落感席卷了他,比北境最凛冽的寒风更刺骨。
*
夜深人静,医馆小院。
沈照山踏进房间时,烛火很暗,摇摇晃晃。
沈驰羽安稳地睡着,呼吸均匀绵长,额头上覆着干净的冷帕子,小脸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烧热已经退去大半。
明晏光正轻手轻脚地换下孩子额上被焐热的帕子,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用只有两人
能听到的声音淡淡道:“烧退了,脉象也稳了。你儿子命硬,阎王不收。”
沈照山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儿子沉睡的小脸上,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
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沈驰羽微凉的脸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明晏光换好帕子,直起身,看着沈照山专注凝视儿子的侧影,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叹了口气:“她傍晚来看过孩子,待了小半个时辰。看你快回来了,又走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又在躲着你。”
沈照山嘴角扯动了一下,那笑容极淡,转瞬即逝,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
他没有回应明晏光的话,目光依旧胶着在沈驰羽的脸上,仿佛在对着沉睡的儿子低语,声音轻缓而坚定:
“驰羽,”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孩子柔软的额发,“爹爹会把你娘亲找回来的。”
这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房间里激起无声的涟漪。
明晏光猛地抬头,看向沈照山。昏黄的烛光在他深刻的轮廓上跳跃,半明半暗,那双幽蓝色的眼睛,此刻瞳孔放大,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然。
“沈照山!”明晏光心头剧震,声音不由得压低却带着惊疑,“你要做什么?”
沈照山缓缓收回手,终于抬起头,迎上明晏光惊愕的目光。
灯火在他漆黑的瞳孔深处跳动,却映不出丝毫暖意,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本来以为,”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七年了,再深的怨,再重的恨……总该淡了。我总以为,她心里……至少该有那么一丝丝的念头,是愿意留在我身边的。”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的弧度。
“但是好像,没有。”
“明叔,”他缓缓站起身,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笼罩了整个床榻。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和压抑了太久的疯狂,“七年了,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回沈驰羽沉睡的小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她恨我……就恨我吧。”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总比彻底消失了好。”
第78章 鸟惊飞你、要、做、什、么?……
崔韫枝其实并没有离开。
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远不及心头的纷乱与空茫。她没有立刻回孙大娘家,也没有去往别处,脚步如同有自己的意志,如何也离不开医馆。
那个亮着微弱灯火的小院,此刻仿佛成了她不敢触碰的禁地。里面躺着刚刚脱离险境的儿子,也坐着那个……让她心绪翻腾、避之不及的人。
她最终只是抱着沉重的药箱,颓然地坐在了医馆那冰冷的青石门槛上。
背靠着门框,仰头望着小镇沉寂的夜空。远处,零星几户未眠人家透出昏黄的灯火,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微弱的萤火,映照着她同样微茫的心绪。
为什么还不走?
崔韫枝在心里无声地问自己。
驰羽有明晏光守着,不会有事的。沈照山……他更不需要她的存在。
疫病的源头,他也已经知晓,自然会去查清。她留在这里,除了徒增尴尬,还能做什么?
可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拴住了她的脚踝,让她无法迈开离去的步伐。
是牵挂驰羽吗?是……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深想。只是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种无力的窝囊感油然而生。
她分明想进去,哪怕只是再看一眼沉睡中的儿子,确认他的呼吸是否真的平稳。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想知道军营那边查得怎么样了,军粮是否真的有问题,他是否安然无恙。
可那扇门,却仿佛有千斤重。她害怕再看到沈照山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仿佛要将她吞噬的眼睛,害怕那无声的质问再次将她逼入绝境。
算了,算了……
她在心底叹息。
本就是一场猝不及防的重逢,被这场混乱的疫病强行撕开了伪装。等风波平息,等驰羽彻底好了,她终究是要带着方年离开的。何必再徒惹烦恼,何必再踏入那注定纠缠不清的泥潭?
一切都太匆忙了。她还没准备好,无论是用现在的身份,还是用那个早已被埋葬的名字,去面对沈照山。
这场瘟疫,打乱了她小心翼翼维持了七年的平静,也打碎了她以为早已坚硬的心防。
她尤其想不明白,沈照山为何会在这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偏僻破败的小镇上停留这么久?
北境军务何等繁忙,他身为统帅,怎会有如此闲暇?仅仅因为施粥?这理由太过牵强。
这里有什么值得他驻足?
崔韫枝甩甩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
想不通就不想了。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那些尚未脱离危险的病人。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疲惫和酸涩,扶着门框站起身,准备拿起药箱去往下一户需要她的地方。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做些实事。
然而,就在她弯腰提起药箱的瞬间——
“师妹?”
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带着几分惊讶和疲惫,突然在寂静的巷口炸响,“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啊?杵在门口当门神呢?”
是方年,他显然刚从某个病患家中回来,脸上还带着奔波后的尘土和倦色,肩上挎着空了大半的药袋,大步流星地朝医馆走来。他那毫无遮拦的嗓门,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崔韫枝只觉得头皮一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里面的人肯定都听到了!她几乎能想象沈照山和明晏光此刻的表情。
她瞬间窘迫得脸颊发烫,强自镇定地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师、师兄。我……我忘了拿点东西,回来取。”这个借口拙劣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方年已经走到近前,狐疑地打量着她:“忘了东西?你还能忘了拿东西……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累着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推医馆的门。
“吱呀”一声,门还没被方年完全推开,后院通往堂屋的那扇小门却先一步开了。
明晏光探出半个身子,清俊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神却仿佛洞悉一切般在崔韫枝尴尬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方年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方大夫回来了?正好,进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刚从……呃,从别处带了点热乎的粥和饼子回来,刚在炉子上煨热。”
他侧身让开通道,目光又转向僵在门口的崔韫枝,朝着崔韫枝眨眨眼:“崔姑娘也一起吧。忙了一宿,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再说,驰羽刚睡安稳,吃了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们吃了再走不迟。”
特意强调了“吃了再走”,仿佛看穿了崔韫枝想要立刻逃离的意图。
方年一听有吃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累得够呛,也饿得前胸贴后背,顿时眉开眼笑:“哎!好嘞!明大夫真是及时雨!师妹,快进来快进来!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他不由分说,一把接过崔韫枝手里的药箱,另一只手几乎是半推半拉地将还杵在原地的崔韫枝拽进了医馆。
崔韫枝被方年推着,脚步踉跄地跨过门槛,迎头便撞上堂屋里,沈照山投来的深沉目光。他不知何时已从里屋出来,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方桌旁,面前摆着几个粗瓷碗。
他仅仅是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明晏光已经手脚麻利地将温热的粥和几样小菜摆上了桌,招呼道:“都坐,别愣着。”
崔韫枝骑虎难下,被方年按着肩膀坐在了离沈照山最远的长凳一端。小小的堂屋里,气氛一时变得极其微妙。
方桌上,粥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却化
不开那凝固的空气。方年和明晏光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埋头专注于眼前的菜和清粥,咀嚼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明晏光甚至刻意放慢了喝粥的速度,仿佛碗底有什么稀世珍宝。
崔韫枝坐在长凳最远端,脊背挺得笔直,如坐针毡。
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落在她握着筷子的指尖上。那目光里没有咄咄逼人,却有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深沉的复杂,让她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想立刻起身离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可又觉得那样做太过刻意,反而显得心虚。她和沈照山,不过一个被窝里睡过,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崔韫枝不知道第几次和自己说。
“师妹?师妹!”方年含糊不清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咽下嘴里的饼,一脸不解地看着崔韫枝面前纹丝未动的粥碗,“你也饿了一天了,怎么不动筷子啊?快吃快吃!这粥熬得还挺香的!”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越过小半个桌子,夹起一筷子菜就放进了崔韫枝的碗里,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芥蒂。
“咳咳咳!”明晏光猛地呛咳起来,粥差点喷出来。他赶紧放下碗,捂着嘴,咳得惊天动地,脸都憋红了。
“明大夫?你怎么了?”方年一脸茫然,关切地看向明晏光,“噎着了?喝口水顺顺?”他作势就要起身去倒水。
“没、没事!咳咳……呛、呛着了!”明晏光连连摆手,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沈照山和崔韫枝,心中哀嚎这个呆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赶紧拿起饼塞进方年嘴里,含糊道:“吃……吃饭!吃饭!”
崔韫枝简直如坐针毡,沈照山的目光如果能化作实质吗,她现在恐怕早就成了筛子。她再也无法忍受,放下筷子,刚要开口说“我不饿,先走了”——
沈照山却比她更快一步。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只是无声地推开面前的粗瓷碗,高大的身影霍然站起。动作干脆利落,和明晏光说了句你们先吃,便径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了沈驰羽休息的里屋,关上了房门。
那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崔韫枝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难言的涟漪。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失落猛地攫住了她,比刚才的情绪更甚。
*
日子在忙碌与刻意的回避中悄然滑过。七八天的时间,对于被疫病阴影笼罩的小镇来说,是惊心动魄的拉锯战;对于崔韫枝而言,却像一场无声的煎熬。
她刻意早出晚归,将全部心力投入到尚未康复的病患身上。沈照山似乎也默契地“消失”了,没有再出现在医馆。
城中的疫病终于在崔韫枝和方年等人不眠不休的努力下,被牢牢控制住,没有大规模扩散。随着最后一个重症病人脱离危险,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似乎终于要迎来尾声。
站在孙大娘家门口,看着阿花捧着药碗小口喝着,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崔韫枝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开。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连日来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
结束了。
等这些邻里街坊彻底康复,她也该走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她低头收拾药箱,指尖的动作却不自觉地迟缓下来。
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没想到,七年后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竟是以这样草率又匆忙的方式上演。
没有撕心裂肺的质问,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
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线,在狂风中被迫靠近,又在风平浪静后注定要各奔东西。
不过,这样也好。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些爱恨情仇,早已在七年的时间里,烧成了灰烬。她现在是崔韫枝,一个只想悬壶济世、安稳度日的医女。而他,现在是威震北境、拥兵自立的王爷。本就是云泥之别,何必徒增牵扯?
将心中那点郁郁的思绪强行抛到脑后,崔韫枝决定回医馆再看看沈驰羽。
虽然知道明晏光照顾得很好,但临别前,总想再多看儿子一眼。
然而,刚踏进医馆前堂,就看到方年一脸纠结地站在那里,搓着手,欲言又止。
“师兄?”崔韫枝心头莫名一跳,“怎么了?”
“师、师妹,”方年挠挠头,眼神躲闪,“那个……小公子……沈小公子他……”
“驰羽怎么了?”崔韫枝心猛地提起,声音都变了调。
“不是不是!你别急!”方年连忙摆手,“小公子没事!就是……就是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呢,沈……沈大人那边就来了好些人,说是……说是小公子又有点不舒服,把他接回去了……”
接回去了?
崔韫枝一愣,悬起的心稍稍放下,随即又被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取代。
接走了……也好。本就是他的儿子,他接走天经地义。
自己这个“已死之人”,也确实没有立场和理由再留着孩子。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释然的笑,却发现有些艰难。
“……哦,知道了。”她低声应道,转身想把药箱放下。
“不过……”方年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又补充道,“我看那几个侍卫脸色挺严肃的,接人的时候动作也快,领头那个还嘀咕了一句,说什么‘小公子这反反复复的烧可不能再耽搁了’……哎,你说怪不怪,明大夫医术那么好,干嘛非要接回去啊?咱医馆也挺……”
方年后面的话,崔韫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反反复复的烧?
早上还好好的,明晏光昨天还说脉象平稳,怎么会突然又烧起来?沈照山为什么不在医馆治?非要接走?是病情有变?还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将方才那点离愁别绪筛得粉碎,她脑子里只剩下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和沈照山昨晚那决绝离去的背影。
“别院!哪个别院?”崔韫枝猛地抓住方年的胳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颤抖。
方年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就、就镇子东头,那个最大的、门口有两棵大槐树的院子!师妹你……”
他话音未落,崔韫枝已像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她冲到门前,解开拴在棚子下的那匹借来的老马,甚至顾不上套好鞍具,直接翻身而上,狠狠一夹马腹。
“驾——!”
老马嘶鸣一声,带着她像离弦之箭般冲出医馆后门,朝着镇东头狂奔而去。
冷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她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叫嚣。
驰羽!她的驰羽!
*
镇东那座气派的别院门口,两棵巨大的古槐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沉默的守卫。朱漆大门紧闭,透着一股森严。
崔韫枝几乎是滚下马的,踉跄着冲到门前,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环,声音嘶哑地喊着:“开门!开门!让我进
去!沈照山!明晏光!驰羽怎么样了?”
出乎意料,门并没有让她久等。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里面幽深的庭院。
没有守卫阻拦,没有询问,门后空无一人。
崔韫枝心急如焚,顾不上多想,侧身就挤了进去。
庭院深深,灯火稀疏,寂静得可怕。她凭着直觉朝着主屋的方向疾走,心中那份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不对。
太安静了。
她猛地停住脚步,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她倏然转身,想要退出去——
可是已经晚了。
只听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那扇刚刚开启的朱漆大门,在她眼前,被重重关上。
崔韫枝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沉,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她赶忙回过头去。
只见庭院深处,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缓缓步出。玄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照山。
他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朝着崔韫枝走来,脚步声在死寂的庭院里清晰得如同擂鼓,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心尖上。
他走到外堂鹅卵石路的尽头停下,恰好站在了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半明半暗的脸庞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才缓缓抬起,看向崔韫枝。
空气凝固得如同坚冰。
崔韫枝看着他那双黑洞洞的、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眼睛,一颗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种种情绪在她胸中翻江倒海。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声音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微微发颤:
“沈照山……”她一字一顿,带着冰冷的质问,“你、要、做、什、么?”
沈照山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在她苍白惊惶的脸上逡巡,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丝表情都刻入心底。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流逝,久到崔韫枝几乎要窒息。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勾了勾唇角。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没有丝毫暖意,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偏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柔和:
“殿下,”他轻轻开口,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既然回来了……”
他顿了顿。
“……就不要走了,好吗?”
身后那扇紧闭的大门之外,传来沉重铁锁“咔嚓”落下的、冰冷刺骨的撞击声。
崔韫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第79章 经年恨沈照山被她一巴掌打偏开。……
沈照山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还是夏天,并没有太多的落叶,故而脚步落地,只有纯粹的、与青石摩擦的声音。
崔韫枝如坠冰窖。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黑洞洞的,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丝毫寻常人的情绪波澜,只有一种令人头皮炸开的、非人的平静。
“沈照山?”崔韫枝的声音因为不可置信而变了调,“驰羽呢?他到底怎么样了?”
她本能地朝后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想要躲开来人。
然而,沈照山停下了。
不是迎向她,而是侧过身,对着庭院深处那片更浓郁的黑暗,做了一个极轻微的手势。无声无息,甚至没有衣袂带风的响动,几个漆黑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墨迹,从廊柱后、假山旁悄然浮现,又迅速隐没在通往内院的月洞门两侧。
他们像冰冷的石雕,沉默地隔绝了崔韫枝投向儿子可能所在方向的最后一丝视线。
崔韫枝的心彻底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冻得她指尖发麻。
原本急切的、关于儿子病情的担忧,此刻被眼前这景象碾得粉碎。
一个更冰冷、更可怕的念头,带着彻骨的寒意,攫住了她。
“驰羽……驰羽根本没病,是不是?”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骗我?你拿他……拿他当诱饵骗我?”
沈照山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回她身上。
他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是朝她缓步走来。玄色的袍角拂过庭院铺着的、被打磨得光滑冰冷的鹅卵石,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庭院里,被无限放大,一下下敲在崔韫枝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种熟悉的、冷冽的,草木的气息。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男人的视线沉沉地落在她脸上,一寸寸描摹过她苍白惊惶的眉眼,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缓缓抬起手。
崔韫枝如同受惊的鸟,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紧闭的、冰冷坚硬的大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但预想中的束缚并未落下。
沈照山的手指,只是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拂过她被夜风吹得凌乱、贴在冰凉脸颊上的一缕碎发。指尖的温度微凉,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
“七年了,殿下。”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你还是和原来一个样子。”
“……”她猛地偏头躲开他的触碰,像被烙铁烫伤,“沈照山,你清醒一点!”
她试图从他身侧的空隙冲出去,哪怕只是撞向那些沉默的守卫。
可沈照山的动作比她更快,更不容抗拒。他只是微微侧身,宽阔的肩膀便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轻易封死了她所有去路。
他垂眸看着她徒劳的挣扎,眼神深暗,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崔韫枝根本辨不清,只觉得像被无形的蛛网层层缠裹,越挣扎,陷得越深。
“我很清醒。”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崔韫枝看着他眼中几乎要化作实质的、灼烧的赤红色,几乎要把她吞没。她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照山微微抬起右手,修长有力的手指在惨淡的月光下展开。崔韫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手上——指骨匀称,掌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那是一双属于统帅的、掌控生杀的手。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到来,沈照山还是很平静,只是忽然再次开口:
“当时……就差一点儿,我就能捉住你了。”
就差一点儿,他的指尖和她的裙摆,就差一点儿就能触碰到。
“所以,殿下,我现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的。”
“你……”她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气音,“你疯了……沈照山……”
“是,我疯了。”他坦然承认,甚至扯动了一下唇角,“所以现在——”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她惊恐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就当在和一个疯子说话吧。”
他猛地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崔韫枝后背死死抵住门板,再无退路。
他身上那种冷冽的气息混杂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病态的狂热,将她完全笼罩。
他微微低下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冰冷的额角,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然。
“这一次,殿下,”他缓缓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抚上她剧烈颤抖的、冰凉的脸颊,指尖滑过她因恐惧而绷紧的颈侧,激起她一阵无法控制的战栗。“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机会,从我眼前消失。”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滚烫地烙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要将她拆解入腹的审视和偏执:“你会留在我身边的,看着我们的孩子真正长大——”
他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缓缓滑下,停在了她自己外袍最上方那枚紧扣的盘扣上。冰冷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触碰到她锁骨下方温热的肌肤。
崔韫枝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咬中,巨大的恐惧和羞愤瞬间炸开,她猛地抬手——
“啪!”
清脆的击打声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刺耳。
沈照山被她一巴掌打偏开,动作顿住了。
崔韫枝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着沈照山被打偏到一侧去的身子,无措道:“……照山,我……”
沈照山没有动,整个人方才的即将爆发的怒火似乎因为崔韫枝这一巴掌而一点儿一点儿、诡异地熄灭了。
崔韫枝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濒死的鱼。
她趁着沈照山愣怔的片刻,猛地弯下腰,一把抄起进门时慌乱中掉落在脚边、此刻成了她唯一武器的沉重药箱。
铜皮包裹的木箱棱角坚硬,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沉重的药箱朝着背后紧闭的大门狠狠抡砸过去。
风声擦过药箱,带着她所有的愤怒、恐惧和不甘,撞击在身后的大门上。
所幸,这处别院因为只是临时的住处,门和锁都不很牢固,这一砸之下,竟然被崔韫枝给砸开了。
太好了!
崔韫枝拔腿就跑。
但她本来和沈照山的体力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最近又连着几天没有休息好,仅仅是走了两步,就被身后反应过来的沈照山一揽长臂,揽回了怀里!
崔韫枝被他一扯,脚下不稳,药箱脱手,“哐当”一声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石地上,里面的瓶罐发出碎裂的脆响,浓烈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崔韫枝震惊地抬头。
咫尺之间,沈照山的脸色在月光下白了一瞬,眉心因刺痛而紧紧蹙起,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但那双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疯狂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一种崔
韫枝看不懂的神色,如同地狱的业火在跳动。
他甚至,对着她惊骇到失语的脸,缓缓地扯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孤注一掷的绝望。
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像烧红的铁钳,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腰肢勒断。
他无视胸口的剧痛,无视她疯狂的踢打挣扎,强硬地将她不断后缩的身体死死扣进自己怀里。
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下心脏因疼痛和激动而狂乱的搏动,以及那透过衣料传来的、灼人的体温和他身上冷冽的气息。
“放开我!沈照山!你……”她的尖叫被他接下来的话语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低下头,灼热的唇几乎贴着她冰冷的耳垂,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震动引起的微颤,清晰地、如同诅咒般烙印进她的灵魂:
“我是疯了……”他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从你死的那天……不,或许更早……就疯了。”
他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深不见底的目光锁住她震惊的双眼,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毁灭一切、也吞噬一切的、跳动的暗芒。
“所以,殿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窒息的终宣,“省些力气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给她任何挣扎或质问的机会。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发力,如同铁箍般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另一只手顺势穿过她的膝弯,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身体骤然悬空,崔韫枝失声尖叫,双腿徒劳地蹬踹,双手用力捶打着他如宽阔的胸膛和肩膀,“放开我!沈照山!你这个疯子!放我下来!”
姑娘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
沈照山抱着她,脚步沉稳得没有一丝晃动,仿佛怀中抱着的不是激烈反抗的活人,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不容有失的珍宝。
他迈开长腿,踏过冰冷光滑的鹅卵石小径,径直走向庭院深处那间灯火幽暗的寝室。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他一脚踹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门内,温暖的烛光和熏炉里逸出的淡淡安神香气息扑面而来,与庭院里的肃杀冰冷如同两个天地。
崔韫枝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和暖香刺得眯了下眼,随即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然而,沈照山抱着她,毫不犹豫地大步跨入。
“砰!”
又是一声巨响,身后的房门被他用脚狠狠带上,彻底隔绝了外面庭院里冰冷的月光和死寂的空气。
她被重重地抛在了一张宽大柔软的床榻上。
身下是触感极好的锦缎被褥,堆叠如云,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干燥暖香,身体陷入柔软之中,卸去了下坠的力道。
崔韫枝|喘|着气,向床榻最里面缩去,后背紧紧抵住冰冷的雕花床架,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狸奴,惊恐万状地盯着那个站在床边的、如同阴影般笼罩下来的男人。
室内烛火通明,比庭院里惨淡的月光清晰百倍地照亮了沈照山的脸。
他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玄色的外袍因刚才的拉扯有些凌乱,而右脸脸颊上,清晰的一个巴掌印。
崔韫枝心上一跳。
上一次……上一次沈照山这副样子是什么时候……
但沈照山似乎毫不在意脸上的伤。
他的目光沉沉地锁在她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那眼神太深,太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外到里彻底剥开、看透。
他抬手,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和压迫感,开始解自己外袍腰侧的系带。
深色的丝绦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缠绕、松开。那轻微的窸窣声,在过分安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燃烧声的室内,被无限放大,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崔韫枝的耳朵里。
“你……你要干什么?”
崔韫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绷紧到了极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维持一丝可怜的清醒。
她下意识地扫视四周,寻找可以逃脱的契机。
然而,这间寝室布置得简洁而舒适,除了不远处的圆桌和几张椅子,只有床头小几上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和袅袅飘着熏香的香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答。
玄色的外袍被他随意地脱下,随手扔在旁边的椅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里面是同样深色的中衣,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却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力量感。
他抬步,朝床榻走来。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如同踏在崔韫枝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烛火跳跃,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射在床榻边的纱帐和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将缩在角落里的崔韫枝完全笼罩其中。
“……沈照山!沈照山,你清醒一点儿!”崔韫枝几乎失声,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你这样,我会恨你的沈照山……”
沈照山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英俊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眼底那簇疯狂的火苗燃烧得更加炽烈。
“恨我?”他极轻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他微微俯身,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靠近她,灼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汗湿的额头,“殿下,你什么不恨我过?”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和讥诮:“少恨一点儿,和多恨一点儿,有什么区别吗?”
他伸出手,挑开她因剧烈挣扎而散乱开来的衣襟领口。
“崔韫枝,”沈照山几乎无法呼吸,像是有无数刀子在自己肺腑滚着,每一次动弹,都像是在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上再扎一刀。
崔韫枝浑身发着抖,浑身上下都被汗浸湿了。
只是忽然,有冰凉的液体,低落在她的脸颊。
沈照山睁着眼睛,眼泪就那样落下来。
“七年了,你真是好狠的心。”
第80章 两相负娘亲能别生爹爹的气吗?……
沈照山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那些泪水仿佛不是他的一般,仅仅是落下,崔韫枝不知为何,竟然从他身上看出灵魂的撕裂来。
自己当年的离开,竟然真的对沈照山打击如此之大吗?
可是……
可是谁都想不到她能活下来,包括她自己。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欲来的傍晚,山崖上的风猎猎而吹,她下坠着、下坠着,只记得自己失去一切意识之前,眼前忽然飘忽而过的一抹白色的袈裟。
再醒来便是在神医谷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应该回来看一眼,哪怕一眼,但是这么多年来,沈照山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眼瞧着马上就要打进汴京城,自己如果这时候出现,那么这么多年分别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好不容易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为什么又要让自己打破呢?
如果不是沈照山忽然在这个普通小镇的停留,如果不是自己实在是忍不住去看了沈驰羽,这一辈子,可能也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可是看着沈照山现在的样子,崔韫枝却觉得,自己好像也不一定是对的。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双目赤红,眼泪像是决堤一样,一颗一颗落下。他粗粝的手指抚过崔韫枝的颊侧,然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吻了下去。
这吻不是缠绵,更像是撕咬和标记,要将崔韫枝整个人都吞吃入腹。崔韫枝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蜉蝣撼树,挣扎声被堵在喉咙深处,化作破碎的呜咽。
混乱中,衣帛撕裂的一点儿一点儿显得如此刺耳。
他粗暴地扯|开她的外袍、中衣,动作毫无章法。
冰冷的空气骤然接触到裸露的肌肤,崔韫枝剧烈地颤抖着,震惊、羞愤和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很快,她身上仅剩的里衣也被剥离,莹白的肌肤暴露在烛火下,带着微微的战栗。
七年积压的思念、背叛的痛楚、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患得患失的恐惧,此刻都化作滔天的怒火和无法言喻的质问,在沈照山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很想问崔韫枝,为什么?
为什么,分明他已经在拼尽全力,想要让一切回归正轨,为什么崔韫枝不愿意等一等?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离他远去?
所有人……所有人……他们都在离开……
这些话语在他喉头翻滚,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
沈照山死死盯着身下泪流满面的姑娘,那双曾经盛满灵动、温柔或骄傲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惊惧和破碎的水光。
他张了张嘴,想将这些积压了七年的痛苦、不解和愤怒倾泻出来,想质问她心肠为何如此之硬。
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时,所有涌到嘴边的话语,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沉重的喘息在两人之间回荡。
一种尖锐的、前所未有的钝痛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盖过了所有的暴怒。他整个人忽然僵住了,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只有眼底的赤红火焰还在跳跃。
眼前的一切开始出现重影,连同着影影绰绰的烛火一起,将整个寝室摇曳成通红的一片。
现在这样……是他想要的吗?
用这样的方式……强迫她……
这个念头但起,瞬间钻入他混乱的脑海,带来一阵灭顶的眩晕和自我厌恶。
他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可是,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在他心底尖啸起来,如同魔鬼的低语,一遍又一遍,带着蚀骨的寒意。
就是这样!只能这样!
不这样,她就会逃,像七年前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会再次抛下你,跑得远远的,什么都不会留下!连一丝念想都不会给你!
父亲说得对……你就是个窝囊废……总是心软,总是犹豫,觉得“差不多”就够了……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失去!失去她也失去一切!
两种念想在他体内疯狂撕扯,让他头痛欲裂。
崔韫枝被他压在身下,承受着他身体的重量和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混乱气息。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脸上滚落的那滴冰冷的泪珠,砸在她滚烫的脸颊上,那触感异常清晰。她的心,在这样的混乱中,竟诡异地停了一拍。
那滴泪,像一个微小的缝隙,让她窥见了他如的疯狂下深不见底的痛苦。
“……照山?”她试探地、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微弱哽咽,轻声唤道。她努力想撑起一点身子,试图看清他此刻的表情,想触碰那滴泪痕,想说点什么。
然而,她这微小的、想要靠近的动作,在沈照山高度紧绷、充满偏执的神经里,瞬间被扭曲。
“不!别想!”沈照山瞳孔骤然紧缩,如同受惊的猛兽,低吼一声,刚刚因自我怀疑而松懈一丝的力道瞬间加倍,他将她按回锦被之中,身体更沉地压下,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她的双腕,按在头顶上方,彻底封死了她任何细微动作的可能。
“放开我!沈照山!你听我说!不是……”崔韫枝被他突如其来的粗暴举动弄得更加惊惶恍惚,徒劳地挣扎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停下!求求你……停下来……照山……”
她的哀求如同投入风暴的石子,瞬间被吞没。
沈照山眼底的混乱似乎被她的挣扎再次点燃,那魔鬼的低语重新占据了上风。
他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眼看就要——
“笃、笃、笃。”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清晰的敲门声,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骤然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疯狂前奏。
紧接着,一个带着浓浓睡意、软糯迷糊的童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委屈和散不开的依赖:
“爹爹……爹爹?你在里面吗?我……我睡不着……做噩梦了……你能来陪陪我吗?”
是沈驰羽。
这稚嫩的、毫无防备的呼唤,像一道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刺穿了沈照山周身那层偏执编织而成的厚茧,也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室内令人窒息的黑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照山压在崔韫枝身上的所有动作,都在这声呼唤响起的瞬间,彻底僵住。
他维持着俯身钳制她的姿势,如同一头骤然被抽去魂魄的巨兽。
只有他微微侧向门口的头颅,和骤然紧缩又缓缓放大的瞳孔,显示出他听到了,并且认出了这个声音。
那双赤红的的眼睛里,疯狂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茫然,以及一丝被硬生生从深渊边缘拉回现实的、狼狈不堪的清醒。
狂乱的心跳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第一次清晰地盖过了他自己的呼吸。
压在崔韫枝身上的重量,似乎也在这一声呼唤中,无声地卸去了大半的力道。
*
沈照山像一头暂时蛰伏但伤口仍在溃烂的凶兽。
崔韫枝的心悬在半空,每一次与他相处,都像在薄冰上行走,不知哪一刻冰层会骤然碎裂,将他连同自己一起拖入那令人窒息的深渊。
他时而一如既往地沉默,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灵魂被抽离;时而又会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令人心惊的占有欲,将崔韫枝禁锢在方寸之地,反复确认她的存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崔韫枝完全陌生的、让她背脊发凉的暗流。
每当这种时候,崔韫枝都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沈照山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交织在一起,似乎彻底重塑了他,在他心底留下了无法愈合、甚至日益溃烂的创口。
崔韫枝不知道自己哪个动作、那句话会忽然戳中他。
但是在沈照山的情绪濒临失控,那层薄冰即将碎裂,崔韫枝感到绝望再次攫住心脏的时刻,一个小小的身影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
“爹爹,我功课写好了,你能帮我看看吗?”
“爹爹,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开花了,好香啊,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爹爹,我……我好像有点饿了……”
每一次、每一次都卡点儿卡得恰到好处。
*
这一日清晨,沈照山又如往常一样,天未亮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崔韫枝在微凉的空气中醒来,身侧床铺空荡冰冷,残留的一丝属于他的冷冽气息也很快消散。
她拥着锦被,昨夜残留的惊悸尚未完全平复,身体和精神都透着深深的倦怠,眼皮沉重地再次合上。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是沈照山回来了吗?崔韫枝心中微动,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努力掀开沉重的眼帘,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或许能说点什么。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床沿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那里。沈驰羽穿着柔软的白色中衣,乌黑的头发有些蓬松凌乱,几缕呆毛翘着。他双手垫着下巴,一双酷似崔韫枝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四目相对。
崔韫枝愣住了。
沈驰羽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小身子微微一僵,眼睛扑闪了一下,却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安静地、认真地望着她,仿佛在确认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
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孩子稚嫩的
脸庞上,勾勒出他柔软的轮廓。
这无声的凝视,奇异地抚平了崔韫枝心底残留的惊惶和疲惫。看着儿子那小心翼翼又充满渴望的眼神,她心头一软,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晨光驱散了一角。
一丝温柔的笑意不受控制地浮上崔韫枝的唇角。
她动了动,将被角掀开一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暖意:“驰羽,怎么起这么早?”
沈驰羽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刻动作,反而带着点小小的矜持和不确定,小声地问:“……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崔韫枝的笑容更深了,她拍了拍身边柔软的位置,“来,被窝里暖和。”
得到肯定的答复,沈驰羽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许可。他动作麻利地踢掉脚上的软底小布鞋,像只灵活的小松鼠,掀开被角,“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
被窝里还带着崔韫枝的体温和淡淡的香气。
沈驰羽先是小心翼翼地躺平,身体绷得直直的,只占据很小一块地方,似乎生怕挤到崔韫枝。
他侧过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娘亲,小小的胸膛因为兴奋而微微起伏。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明明很想亲近却又努力克制的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伸出手臂,温柔地将那小小的、带着清晨微凉气息的身体揽进怀里。沈驰羽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软软地依偎进那个温暖柔软的怀抱。
崔韫枝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像哄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阳光渐渐变得明亮,在床帐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怀中孩子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小小的身体完全放松,带着全然信赖的依偎。
崔韫枝以为他睡着了,也合上眼,享受着这片刻的、来之不易的宁静与温情。
就在她意识也渐渐朦胧之际,怀里的小人儿忽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带着浓浓睡意、瓮声瓮气、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胸口闷闷地响起:
“娘亲……”
崔韫枝“嗯?”了一声,带着睡意的鼻音。
沈驰羽在她怀里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小小祈求的语气,轻轻地说:
“你能别生爹爹的气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