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眼前是连绵不绝、仿佛永无尽头的雨幕。冰冷的雨水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砸在皮肤上,生疼。视野所及,只有灰蒙蒙的水雾,吞噬了天地,也吞噬了方向。
他只是在跑。没有目的,没有缘由,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恶鬼在追赶,又或者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湿冷和绝望。
沉重的泥泞拖拽着他的双腿,每一次抬脚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胸腔里火烧火燎,呼吸都带着血沫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竭,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跪倒在泥泞里。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膝盖以下的衣料,寒意刺骨。
他茫然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的脸,模糊了视线。他在等谁?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但随即,一片更深的空茫攫住了他。等谁?
谁都不会来。
就在他蜷缩在泥泞中,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雨水淹没时,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带着陈旧褪色的光泽,在他眼前飞速掠过。
雕梁画栋的将军府门前,年幼的他被父亲沈瓒紧紧抱在怀里。
祖母沈老夫人倚着门框,泪流满面,沈老将军面色铁青,尽管已经在暴怒的边缘,却还是因为修养而没有发作,已经开始鬓生白发的老将军转过身去,对自己小儿子沈瓒说,只当没有生过你。
周围是族叔们愤怒的指责和仆人们躲闪的目光。
父亲执意要娶他的母亲,一个来自昆戈草原的寡居女子。曾经最受宠爱的幺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拉着“不会”说话的妻子,离开了那座在北境燕州的地界上矗立了几十年的府邸。
马车驶离时,沈照山趴在车窗上,看着祖母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忽,看着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他与那个世界的联系。
燕州城郊,半山腰。阳光正好,照在父亲汗流浃背的脊背上。那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此刻正抡着斧头,一下下砍伐着木材。
母亲穿着简朴衣裙,在一旁生火做饭,她从没有说过话,只是经常沉默地看着他们父子二人。一座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木屋在他们手中一点点成型。简陋却充满了松木的清香和一种朴实的希望。那是他们的家。
他的出生给这个清贫却温暖的家带来了更多的笑声。父亲笨拙地抱着他,母亲哼着古老的昆戈歌谣,阳光透过新开的窗户,照亮了父亲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
偶尔,经常偶尔,他也能吃到老祖母接济来的烧鸡或者腊肉,不远的国公府里,其实有人在惦记着自己的孩子。
后来他大约七八岁了。小木屋前停着几辆华贵的马车。沈老夫人真的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但眼神依旧慈和,带着深深的思念和愧疚。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沈照山的头。沈老将军虽然年逾古稀,腰板依旧挺直如松,威严的目光扫过他们一家三口,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终于,他们被接回了那座阔别已久的将军府。一群穿着锦衣华服的堂兄堂姐、弟弟妹妹们围着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野孩子”。最活泼的一个小姑娘拉起他的手,笑着说:“你就是照山弟弟?走,我们带你去后花园玩儿!”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分清楚他们的次序,没有来得及记住他们的名字。这稀缺得如同偷来的美好,脆弱得不堪一击。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温暖明亮的府邸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
又是雨,无边无际的、粘稠得如同血浆的雨。
冰冷的雨滴砸在身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到母亲——他温柔、美丽的、来自昆戈的母亲,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银制弯刀,站在庭院中央。她的眼神空洞,嘴角却噙着一丝诡异的、近乎解脱的笑意。
“噗嗤——”
温热的液体溅了他满脸。
祖母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滚落在他的脚边。
“噗嗤——噗嗤——”
三伯、三婶、刚刚还牵着他手的堂兄、对他微笑的堂姐……一颗颗熟悉的、带着惊恐或茫然表情的头颅,如同被砍断的瓜果,接连滚落。
它们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污,弹珠一样,在他脚边的血泊里互相碰撞、翻滚。
他们甚至开始奇异地、叽里呱啦地讲话,歇斯底里地喊叫。
无数个声音,男
女老少,混杂着雨声,汇成一股汹涌的、指责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灵魂:“沈照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
“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沈照山抱着仿佛要裂开的头颅,发出小兽般的嘶吼,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血泊和尸体堆里。
那粘稠的雨,像是无数双冰冷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原地,拖向无底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崩溃的质问声和雨声,似乎渐渐微弱下去。
沈照山颤抖着,精疲力竭地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冻结。
雨不知何时停了。
庭院里一片死寂,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头颅消失了。只有他自己,浑身湿透,站在一片诡异的空旷中。
他的手里,正紧紧握着一把滴血的弯刀——那把原本属于他母亲的、十分漂亮的银质弯刀。
而刀尖,正笔直地、稳稳地指着前方。
前方站着的,正是他的母亲。
她穿着昆戈族的王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欣慰。
阿那库什看着持刀指向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骇、痛苦和绝望,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温柔到令人心惊的笑容。
她轻轻开口,声音如同草原上拂过的微风,清晰地穿透死寂。
“海日古,妈妈的小雀鹰……”
“……你终于……愿意长大了……”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照山的灵魂最深处,与记忆中那个被刻意尘封的、沾满血腥的午后,祖母和沈府的人们临死前的话语,一声又一声地重叠在一起。
“轰——!”
剧烈的、如同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的剧痛,猛地在他头颅深处炸开。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绝望。
眼前的景象剧烈晃动、扭曲,母亲温柔的笑容在血光中碎裂。
无边无际的粘稠血雨和滚落的头颅消失了,连带着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尖锐的质问声也一同褪去。
沈照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
天高地阔,长风浩荡,吹拂着茂盛的青草,草浪翻滚,几乎要盖过他的膝盖。
空气里是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干净却带着一丝荒凉的气息。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烧得通红的火球,低低地悬在地平线上,将整片草原和天空都染成了壮丽又悲怆的金红色。
一个少年策马的身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和不顾一切的劲头,从他身边疾驰而过。马蹄踏碎青草,溅起细碎的泥土。那是博特格其,他那位来自昆戈母族的、有着通天的胆量和爽朗笑容的表哥,尚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
他朝着那轮燃烧的落日奔去,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入那片炽烈的光芒之中。
沈照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小,最终在刺目的光晕里彻底消失,就像一只扑向烈火的飞蛾,被那辉煌又残酷的火焰无声吞噬,永远都不会回头。
心头掠过一丝迟来的、冰冷的清醒。
博特格其……这个自他流落昆戈后,唯一带着点真心实意与他合得来的便宜表哥,这一生……过得是何等糊涂?
为了一场注定无望的纠缠,一个虚幻的承诺,就把自己和费尽心思抢过来的呼衍部都赔了进去。
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想牵出一个讥讽的笑,却只感到一片的麻木。
这个表哥就这么死了,倒是干脆利落,却给他留下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
等等……
脑海中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袭来,打断了他冰冷而混乱的思绪。
梦境倏然转换。
他置身于一个巨大、华丽却压抑的王帐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味、皮革味和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帐内光影摇曳,巨大的牛油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围坐一圈,把不满溢于言表的异族将领们。
沈照山清晰地看到“自己”坐在主位上——不,是坐在那个象征着昆戈最高权力的、冰冷沉重的王座之上。
那是他自己。
穿着昆戈王服,面容比现在年轻几分,眉宇间却积压着更深的阴鸷和疲惫。
他正与帐内这些桀骜不驯的头领们唇枪舌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音的发出,都像是一次骨骼的错位。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说过那么多的话,耗尽心力去压制、去说服、去威慑。
“博特格其的仇自然要报!但绝不是现在!各部尚未整合,粮草辎重……”
“陈朝人狡诈如狐,此刻贸然南下,正中他们下怀,不可……”
“王庭的威严不容挑衅,但屠戮妇孺只会引来更深的仇恨!放肆!”
帐内喧嚣鼎沸,反对、质疑、煽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无数只聒噪的乌鸦在耳边鼓噪。
“王上!博特格其殿下就是被那些陈朝皇族害死的!您难道忘了他的血仇了吗?”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拍案而起,声如洪钟。
“没错!那些陈朝的皇族都是祸害!留着就是心腹大患!”
“博特格其殿下尸骨未寒!王上您却还在犹豫?难道也被陈朝女人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带着恶毒的暗示。
“执迷不悟?王上!您要为了一个女人,置整个昆戈勇士的仇恨于不顾吗?”
不满和异议如同烧开的滚水,在王帐内弥漫、翻腾、即将炸裂。
沈照山明白,他们其中有些人是真的怨恨,但是有些人只是喜欢给自己添堵而已。
他看着那个坐在王座上、被群狼环伺的“自己”,看着他眼中极力压抑的暴戾和太阳穴处因极度忍耐而突突狂跳的青筋。他头痛欲裂,仿佛那些争吵声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化作了实质的钢针在搅动。
他们到底在说谁?
他混乱地想……那个被指责迷惑了他的陈朝女人……是谁?
周围的画面忽然变得极其缓慢,像被粘稠的浆糊裹住。
将领们愤怒起身的动作,唾沫横飞的口型,挥舞的手臂,摇曳的火光……一切都变成了缓慢拉长的、无声的故事。
只有那些声音,那些充满了恶意、猜忌和煽动的声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被无限拉长、扭曲、放大,如同鬼魅的呓语,层层叠叠地环绕着他,钻进他的耳膜,缠绕着他的神经。
祸水、祸水、祸水。
这些声音汇聚成一条污浊粘稠的暗河,将他淹没。
就在他感觉自己要被这无尽的嘈杂和头痛彻底撕碎时,一个声音,一个清晰、熟悉、仿佛刻在他灵魂最深处的、带着担忧的声音,穿透了所有污浊的噪音,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响起:
“照山?”
“照山?”
“沈照山……你怎么了?”
这声音像一道纯净的月光,骤然刺破了梦魇的浓雾。
沈照山的身体猛地一僵。
是谁?到底是谁?
心中有个阴恻恻的声音说,留住她,留住她。
但他不想回头。
他害怕回头。他只想沉沦
在这片混乱的、痛苦的、却至少能逃避现实的梦境里。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靠近了,带着一丝不真实的忧虑:“照山?你的脸色好差……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梦境开始剧烈地摇晃、崩解。
脚下的王庭地毯碎裂成齑粉,华丽的王帐如同褪色的画卷般片片剥落,那些面目狰狞的将领身影扭曲着消散。
广袤的草原、燃烧的落日、博特格其远去的背影……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地瓦解、消散,化作无数闪烁的光点。
沈照山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固执地不肯回头,也不愿向前迈出一步。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正在崩塌的虚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地、绝望地、如同诅咒般低喃:
“骗子……”
“你们都是骗子……”
“全都是……骗子……”
“照山!”
一声更清晰、带着真实触感的呼唤,如同最后的惊雷,彻底劈碎了他用痛苦筑起的一切。
沈照山猛地睁开双眼。
剧烈的喘息撕裂了喉咙,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被掏空的痛楚。
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头颅深处那钢针攒刺般的剧痛仍在肆虐,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是何等真实而残酷。
视线在模糊与清晰间挣扎,最终聚焦在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上。
是崔韫枝。
她就侧躺在他身边,一只手还带着暖意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那双熟悉的、此刻盛满了真切担忧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晨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沈照山愣愣地看着她,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灵魂还滞留在那片破碎崩塌的噩梦里,无法回归现实。他看着她担忧的眉眼,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嘴唇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轰鸣。
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眼中的担忧几乎要化为惊恐,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孩童般的不确定和深重的疲惫,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沙哑到几乎不成调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的祈求。
“这……还是梦吗?”
他看着她。
那就让它永远都不要醒过来了……好吗?
第82章 来日事这倒是稀罕事。
崔韫枝看着沈照山空洞茫然的双眼,听着那句近乎呓语的绝望祈求,心脏像是被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额上密布的冷汗,浸湿的鬓角,还有那深陷在噩梦余波中无法挣脱的痛苦神情,都让她胸口窒闷得发慌。
几天前清晨,驰羽钻进她被窝时那句带着睡意的童言,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娘亲……你能别生爹爹的气吗?”
“……爹爹有时候总是很奇怪,我觉得他并不开心……可是他从来不和我说,也不和哈娜尔说……”
那时,她只是笑着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将那份童言稚语下的敏锐观察轻轻带过,没有回应。她以为那只是孩子对父亲情绪模糊的感知。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生、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男人,她才惊觉,驰羽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沈照山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混乱,早已超出了她能想象的范畴。
一股沉重的、带着苦涩味道的酸楚涌上喉咙。
她不禁回想起七年前那个风雨风雨欲来的傍晚。纵身跃下山崖时,她以为自己选了一条对所有人最好的路。
她是陈朝的血脉,是博特格其之死的间接关联者,博特格其死在琼山县主之手,这仇恨如同烙印一般,刻在昆戈人心中,也成了悬在沈照山和她头顶的利刃。
整个燕州,乃至整个北境,在谢皇后自尽、博特格其身亡后掀起的滔天巨浪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看她这个“祸水”的下场?
那时的她,也不过十七岁,骤然失去母亲,身陷漩涡中心,腹中还怀着驰羽,内忧外患,流言蜚语一点一点儿把她整个人都吞没。
巨大的压力和混乱几乎将她击垮,整个人恍恍惚惚,眼前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浓雾。
她看着沈照山为了护住她,在议事厅、在军中、在北境各部之间周旋,日渐沉默,眉宇间积压的疲惫一日重过一日。
她看着他为了她和腹中的孩子,在盟友的压力、昆戈王庭的仇恨、北境军民的猜忌中苦苦支撑,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她好害怕,害怕自己终将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害怕他们的孩子甫一出生,就要背负着沉重的原罪和无穷的恶意。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的死亡,能斩断这纠缠不清的仇链,能给沈照山卸下最沉重的包袱,让他能心无旁骛地走下去,让驰羽能在一个不需要面对流言蜚语的环境里长大。
她选择了当时以为的最“轻松”的解脱。
用一场死亡,埋葬过去,也埋葬了自己。
可现在看来……这哪里是轻松?这分明是另一种残酷的凌迟。
她考虑了所有人的处境,考虑了北境的局势,考虑了燕州的未来,考虑了驰羽的前途……却唯独,没有把沈照山这个人,这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痛会疯的沈照山,真正地考虑进去。
她以为的“成全”,在他这里,成了最彻底的背叛和最致命的毒药,一点点将他腐蚀成了如今这副支离破碎的模样。
难言的心绪,如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和沈照山,实在是,实在是每一步都走得太痛苦了。
可是从前那些留下的伤痕,又怎么能一夕之间痊愈?
她看着他冷汗涔涔的面颊,此刻在微弱的光中显得如此脆弱和疲惫。
离开的话语在喉间冻结,无法说出口。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冰冷的额角,替他拭去那些冰冷的汗珠。
该怎么办呢,沈照山?
“没事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在寂静的晨光中流淌,“没事的……我在呢。”
沈照山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聚焦在她脸上。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深深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一丝一毫都刻进灵魂深处,确认她的存在并非幻影。
那目光里没有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深重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流淌。崔韫枝被他看得心头发酸,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或者抬手去探他的额头,看他是否发热。
就在她指尖微动的瞬间——
沈照山毫无征兆地动了。
他像一头被惊醒的猛兽,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翻身,高大的身躯瞬间将崔韫枝完全笼罩、压制在身下。
崔韫枝猝不及防,惊呼被堵在喉咙里。她本能地抬手去推拒他的胸膛,掌心触碰到他剧烈起伏的心跳和紧绷的臂膀。
“沈照山!你……”她的话没能说完。
沈照山根本无视她的推拒。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原始的、混乱的急切,仿佛要通过最直接的触碰来确认她的存在,来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他沉重的头颅埋了下来,滚烫的唇带着粗重的喘息,毫无章法地落在她的颈侧、肩头。
那不是情欲的亲吻,更像是某种受伤野兽在标记自己的领地,在汲取唯一的温暖和慰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
崔韫枝的身体瞬间僵硬。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能感受到那喷在皮肤上的灼热呼吸里压抑的痛苦。
推拒的手停顿在半空。她清楚地意识到,此刻的沈照山,理智的堤坝再次濒临崩溃的边缘。
强行挣扎,只会刺激他更深,引发更不可控的后果。
几番徒劳的推搡后,崔韫枝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垂落在身侧。她承受着他近乎粗暴的亲|吻,那湿热的触感在肩头锁骨处游移,带来一阵阵微痛和战栗。
她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任由他在自己身上索取那一点点虚幻的安全感。可当沈照山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拒绝的力道,开始撕|扯她本就单薄的寝衣时,那份强装的镇定还是被瞬间打破。
“沈照山……”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破碎得不成样子,“……你……你轻点儿……”
尾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乞求。
沈照山埋首在她颈间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滚烫的唇还贴着她微凉的肌肤,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锁骨上,崔韫枝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
那是一种从疯狂沉溺中被骤然惊醒的僵硬。
他缓缓抬起头。
映入崔韫枝眼帘的,是一双褪尽
了所有疯狂,只剩下浓重迷茫、错愕,以及……深深自我厌弃的眼睛。
他的视线落在她散乱的衣襟上,落在她肩头被吮吻出的红痕上,最后,凝固在她微微泛红、强忍着惊惧和羞耻却依旧努力保持平静的脸上。
那双曾经在战场上洞若观火、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锐利眼眸,此刻像蒙了尘的琉璃,碎裂的纹路清晰可见。
他看着她极力克制却依旧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唇瓣,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来不及完全藏好的恐惧,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崔韫枝屏住呼吸,不敢动弹,更不敢言语,生怕一丝细微的刺激又会将他推回那个失控的深渊。
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几乎以为他又要陷入某种混沌状态时,沈照山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微微撑起身体,沉重的压迫感减轻了些许,但那双眼睛依旧死死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然后,一个极其沙哑、干涩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一种破碎的、沉重的疲惫:
“……对不住。”
*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天空刚刚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被洗涤后的清新气息,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闷。小院里,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墙角新生的青苔在雨后显得格外翠绿鲜嫩。
沈照山一早便出门了,府邸里异常安静。崔韫枝坐在廊下,膝上摊着一卷书,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真正看进去。雨后的寂静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哒、哒、哒……”
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着湿润的石板路,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崔韫枝以为是沈驰羽来了,脸上不自觉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放下书卷,起身朝院门走去。
“驰羽,今日怎么……”她一边说着,一边拉开了虚掩的院门。
话音戛然而止。
门外站着的,并非她预想中那个小小的身影,而是一身红衣的明晏光。
他站在那里,眼神没有一贯的戏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两人隔着门槛相对而立,雨后微凉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院外高大的银杏树叶上残留的雨水滴落,发出清脆的“嗒”声,更衬得此刻的寂静悠长。
半晌,崔韫枝才从短暂的错愕中回过神来。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作唇边一抹无奈又带着点自嘲的苦笑。
她侧身让开一步:“……明大夫,进来吧。”
明晏光微微颔首,步履从容地踏入小院。他的目光掠过雨后焕然一新的草木,最终落在廊下那张小小的石桌上。
崔韫枝引他到石桌旁坐下。石凳微凉,浸润着秋雨的气息。她取过旁边小火炉上温着的茶壶,动作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碧绿的茶汤注入素白的瓷盏,袅袅热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升腾。
她将一盏茶轻轻推到明晏光面前,自己也捧起一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轻轻摩挲着杯沿。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茶水轻晃的微响。
崔韫枝刚想开口询问他的来意,明晏光却先一步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我现在可以带你走,送你回神医谷。”他顿了顿,看着崔韫枝骤然抬起的、带着惊愕的眼眸,继续道,“你要留在这里,还是离开?”
崔韫枝捧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微微发白。滚烫的茶汤似乎透过瓷壁烫到了她的心。她看着明晏光,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离开?回到那个与世隔绝、安宁平和的谷中?
这个念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自由、平静、远离这令人窒息的爱恨纠葛……这些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
然而,沈照山那双被痛苦和疯狂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眼睛,沈驰羽依偎在她怀里时软糯的童音,还有那句沉重的“对不住”……如同无形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将那离开的念头死死勒住。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深的迷茫和无力,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知道。”
明晏光看着她低垂的侧脸,看着她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眼神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并未立刻饮下,修长的手指同样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半晌,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感慨:“韫枝,你真的长大了很多。”
崔韫枝闻言,抬起眼看向他,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带着苦涩的笑意:“明大夫倒是一直没怎么变。”
明晏光听了她这话,不知为何,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在这雨后清寂的小院里回荡,惊起了栖息在树枝上的几只鸟雀。笑罢,他摇摇头,带着几分戏谑的自嘲:“都要熬成老妖怪了,哪能不变?”
这难得的轻松话语,稍稍驱散了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
崔韫枝看着墙头那片在雨后愈发青翠欲滴的苔藓,仿佛汲取了天地间所有的生机。她提起温热的茶壶,又为明晏光续上了一盏清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素白的瓷盏中轻轻荡漾。
明晏光接过茶盏,低头看着盏中浮沉的茶叶,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眼神已恢复了那种洞穿世事的平和。
“殿下,”他开口,声音平缓,“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崔韫枝摩挲杯沿的手指微微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这倒是稀罕事。”
明晏光又是一笑。
第83章 新芽生可以把咱俩的手拴在一起。……
故事讲完,余韵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
崔韫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沿着素白茶盏的杯沿打转,光滑的瓷壁已被她指尖的温度焐热。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唇边一抹极淡、辨不出是苦涩还是释然的笑意。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静坐的明晏光,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试探:“明大夫,你给我讲这些……是想让我可怜可怜沈照山吗?”
明晏光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叩响。
“不是的,殿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份沉重的坦诚。
“我受他父亲临终所托,看着他长大。这么多年,他走过的每一步,做过的每一个决定,我虽不能全然认同,却也看在眼里。我绝不能说他没有错,”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相反,他做错的太多了。有些错,甚至……无法挽回。”
他微微叹了口气:“可我也无法真正去制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面前的路,仿佛就只剩下那一条了。他把自己逼到了绝境,也把别人推向了深渊。”
明晏光的目光重新落回崔韫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郑重:“所以,殿下,我今日坐在这里,并非为他辩解,也非替他乞怜。我只是……想替他那位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小沈将军,向您道个歉。”他微微颔首,动作虽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为那些……无法弥补的伤害,为一路被选择扭曲至此的命运道歉。”
崔韫枝看着明晏光低垂的头颅,听着这沉重的话语,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无奈、还有一丝莫名的疲惫瞬间涌了上来。
“算了,明大夫。”她移开目光,望向墙角那片在雨后
阳光下青翠欲滴的苔藓,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已经……听他和我说了太多‘对不住’了。现在再听……”她顿了顿,指尖微微蜷缩,抵在温热的杯壁上,“心还要跟着颤一下。”
明晏光听着她这话,看着那强装的平静下掩不住的疲惫,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再爽朗,而是带着几分苍凉和世事弄人的感慨。
“是啊……”他摩挲着石桌冰凉的边缘,“命运这东西,真是难料。当年我背出神医谷,只想着证明自己没错。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卷入这北境的纷争,看着故人之子一步步走到今天。更没想到……”
他抬眼看着崔韫枝,眼神复杂,“你却在我离开后,进了神医谷。这兜兜转转,谁说不是一种奇特的缘分呢?”
他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清晰而直接,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所以,殿下,我今日来,除了道歉,更是一个承诺。你若想离开,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我能护你周全,送你回谷,远离这一切。沈照山那边……我来处理。”
“一旦错过这次,前路如何,就真的覆水难收了。你……可想清楚了?”
崔韫枝沉默了许久。她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走向小院中央。
雨后湿润的青石板地面,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和她有些单薄的身影。她在一丛攀附着墙壁、在雨后舒展着新叶的藤蔓前停下脚步,伸出手指,轻轻擦过那冰凉湿润、带着旺盛生命力的叶片。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背对着明晏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淀过后的通透:
“很小的时候,在大明宫的十六年,我真的以为,这天下就该是围着我转的。花团金翠,镶裹着每一寸光阴,连烦恼都是镶着金边的。后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遥远的恍惚,“后来一路流离北上,从云端跌落泥泞,我才真正明白,这世间少了谁,太阳都会照常升起。而我离开大明宫,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何时会落,也不知会落在哪里。飘着的时候,心里是空的。”
她转过身,面对着明晏光。雨后初霁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眼中不再迷茫的坚定。
“我当时选择离开沈照山,离开燕州,跳下那座山崖……是因为我以为,我的消失,能解决大部分的问题,能斩断那些纠缠不清的恨与怨,能给他们父子一条更干净的路。”
她微微摇头,唇角带着一丝苦涩却坦然的弧度,“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问题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甚至……变得更糟了。我并没有解决任何事。”
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直视着明晏光,没有丝毫闪躲:“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明大夫,那时候的我,只有十七岁,失去母亲,腹中怀着孩子,被千夫所指……我只是太痛苦了,痛苦到只能想到那样一条路。那是我在绝境中,为自己找到的唯一出口。”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后的决心:“不过,明大夫,我现在选择留下来,留在沈照山身边,不是因为我可怜他——尽管听完你讲的那些,我确实更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也不是因为愧疚,或者被什么责任束缚。”
她的眼中,跳跃着比点点日光更璀璨的星点,那是属于她崔韫枝的光芒,未曾被岁月磨灭。
“我留下来,是因为七年过去了,无论我走了多远,经历了什么……我发现,我还是很喜欢他。”她坦然地承认,“况且我现在有可作依傍的医术在身,也不算枉生一次。”
她深吸了一口气,雨后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
“所以,我想试试。试试能不能留下来,不是作为谁的负担,谁的救赎,谁的愧疚对象。就只是作为崔韫枝,试着……能不能和他一起,找到一条不那么痛苦的路走下去。也许很难败……但至少,这次,我想试试看。”
庭院里一片寂静。风拂过树叶,带下几滴残留的雨水,滴答落在石板上。
明晏光久久地凝视着她。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娇贵天真的小殿下,历经沧桑后眼中那份沉淀下来的坚韧与温柔,那份直面痛苦、不再逃避的勇气。他看到了她选择的重量,也看到了这份选择背后,那份纯粹而执着的心意。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复杂地交织着感激、无可奈何的了然。
过了许久,久到崔韫枝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明晏光才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对着她,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正式的礼。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情感,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殿下……”
“……谢谢。”
*
送走了明晏光,小院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崔韫枝独自站在院子里,望着墙头那片生机勃勃的藤蔓,许久没有动。
决心已下,心湖却并未完全平静。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雨后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似乎也注入了某种力量。她不再犹豫,转身,步伐坚定地走向小院的门口。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不出所料,门外两侧矗立着两名身着玄甲的侍卫,门神一样,眼神锐利,身姿挺拔。
崔韫枝甚至知道,院墙之外,树影深处,必然还有更多隐在暗处的视线牢牢锁定着这里。
沈照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这是把这里围成了铁桶,生怕七年前山崖边的那一幕重演。
她刚迈出门槛一步,两名侍卫便默契地同时上前一步,身形虽未完全阻挡,但那股不容逾越的气势已扑面而来。
“殿下,请留步。”其中一人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情绪。
崔韫枝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异常镇定。她直视着说话那名侍卫的眼睛,清晰地开口:“我要去找沈照山。”
侍卫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
崔韫枝并不气馁,提高了些音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我说,我要去找沈照山。如果你们不带我去,或者不让我出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我就硬闯了。”
“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后果你们可承担不起。”
这句话果然奏效。侍卫们冷硬的面具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不能让崔韫枝出来,可是若是崔韫枝硬闯,伤到了什么,他们更是承担不起。
僵持了片刻,站在稍后位置、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一名侍卫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为难:“殿下息怒。主子约莫还有两刻钟便能回府,还请您稍待片刻。臣等……职责所在,实在无法擅自做主,放您离开此地。还望殿□□谅。”
崔韫枝的目光扫过这些生面孔。
栗簌、额尔图这些曾与她有过交集的旧人都不在,显然是沈照山刻意调开了。他防着她,防着她利用旧情逃离。
也是,从前在燕州的时候,栗簌哪次不是因为心软就应了自己的请求。
她理解这份恐惧,但不会因此妥协。
“好,我不为难你们。”崔韫枝的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持,“我不进去,就在这里等。等他回来。”她指了指院门前的青石台阶。
侍卫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了片刻。最终,那位领头的侍卫微微躬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侍卫退开几步,让出了院门前一小片空地。
“谢殿□□谅。”他低声道。
崔韫枝不再言语,拢了拢微凉的衣袖,当真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目光平静地望向府邸大门的方向,仿佛真的只是安静地等待归人。
时间在等待中流淌着,雨后湿润的空气带着凉意,阳光透过云层,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大约只过了一刻钟多一点,府邸大门的方向传来了马匹停下的声响。很快,一行人影出现在通往小院的青石路尽头。
为首之人,正是沈照山。他一身玄色劲装
,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处理公务后的疲惫和惯有的冷峻。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小院门口、那个安静坐在石阶上的身影时,所有的疲惫和冷峻瞬间凝固。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巨大的、熟悉的恐慌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几乎让他窒息。
崔韫枝为什么出来?
她是不是又想离开?
崔韫枝消失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剜过他的心脏。
他僵立在原地,眼神死死锁住崔韫枝,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阳光落在他脸上,却驱不散那骤然笼罩的阴霾和惊惧。
崔韫枝在他停下的那一刻就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视线。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溢出的恐慌。
沈照山在原地僵立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终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重新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小院门口走来。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踏在刀尖上。
崔韫枝在他走到近前,几乎能感受到他压抑气息时,才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仰起脸,对沈照山笑了一笑,然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照山,我有话和你说。”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信,沈照山的眉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反驳:“不能出去。”
崔韫枝却没有争辩,反而微微挑了下眉,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商量的意味:“那……我能跟着你一起出去吗?”
“不行……”沈照山下意识地就要拒绝,话已到嘴边,却猛地顿住。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提议弄懵了,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崔韫枝捕捉到他这一瞬间的愣怔,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狡黠和安抚的弧度。她上前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放得更软,甚至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我跟着你出去,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要是不放心……”她抬起手,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沈照山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大手,又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喏,可以把咱俩的手拴在一起,行吗?”
她仰着脸,清澈的眼眸里带着点委屈和恳求,声音软糯:“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快被关出疯病来了……沈照山。”
这最后一声带着名字的轻唤,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沈照山彻底僵住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怀疑,探向她的额头。
没发热,没被关出问题来。
崔韫枝却在他要将手收回的瞬间,反应极快地两只手一起伸出,一下子就抓住了沈照山那只探过来的手腕。
她抓得很牢,不让他抽回去,然后顺势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臂,像小孩子央求大人那样,继续道:“行不行嘛?沈照山?就一会儿?嗯?”
两旁的侍卫一个个如同被烫到般,齐刷刷地把头扭向了别处。连跟在沈照山身后不远处的栗簌,都忍不住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沈照山猛地回头,凌厉的眼风如刀般扫向栗簌。栗簌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咳嗽声戛然而止,迅速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地……也把脸扭向了另一边,只是肩膀还在可疑地微微耸动。
沈照山:“……”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回崔韫枝身上。她依旧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仰着一张漂亮的脸,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让他心尖发颤的柔软依赖。
手腕上传来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和柔软的力道,像电流般窜过他的手臂,直抵心房。
那七年来筑起的、冰冷坚硬、充满戒备和恐惧的高墙,在这猝不及防的、带着温度的主动靠近面前,竟开始剧烈地摇晃、松动。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拒绝,不能给她任何机会。
可心底深处那压抑了太久、对这份亲近和依赖的渴望,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种子,疯狂地破土而出。
天人交战,不过瞬息。
沈照山看着崔韫枝眼中清晰的、不再躲闪的光,感受着手腕上那份真实的、带着温度的重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好。”
尽管不知道崔韫枝想干什么,但他还是说。
第84章 如意结自己娘亲很聪明。
沈照山那声带着巨大不确定的“好”字落地,崔韫枝眼中瞬间亮起了光彩。
她立刻松开抓着他手腕的手,像一只轻盈的雀鸟,转身就朝小院里跑去,只留下一句带着雀跃的尾音:“等我一下!我换身衣裳!”
沈照山还维持着被她抓过手腕的姿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微凉的触感和柔软的力道。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一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方才那番近乎撒娇的拉扯和此刻毫不拖泥带水的行动,都透着一股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鲜活劲儿。
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院门前显得有些局促。目光无处安放,最终落在了脚边一颗被雨水冲刷得圆润的小石子上。他抬起脚,泄愤似的,用靴尖一下一下地踢着那颗石子,看着它骨碌碌滚远,又慢吞吞地走两步,再踢一下。
“咳咳!咳咳咳!”
一阵刻意拔高、极其做作的咳嗽声在旁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沈照山动作一顿,眼风冷冷地扫向罪魁祸首——抱臂倚在院墙边的栗簌。
栗簌接触到他那冰锥似的目光,立刻噤声,抬手捂住嘴,肩膀却依旧可疑地耸动着,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看好戏的笑意。她甚至还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
沈照山被她这模样弄得更加心烦意乱,还有一丝被窥破心思的羞恼。他收回目光,继续低头踢那颗倒霉的石子,力道更重了些。
“咳咳!咳咳咳咳咳——!”少见沈照山吃瘪,栗簌的咳嗽声又来了,比刚才更响。
沈照山猛地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眯起眼睛盯着栗簌,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再咳一声,我就把你打包扔给明晏光试他的新毒药去。”
这威胁显然很有效。栗簌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彻底没了声音,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依旧倚着墙,但收敛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看着沈照山又心不在焉地去拨弄墙壁上那丛翠绿的藤蔓叶子,力道之大,差点揪下一把嫩叶,栗簌才悠悠地开口,声音里没了戏谑,带着点感慨:
“哎,我本来以为……这已经是个死局了。”她顿了顿,看着沈照山下意识绷紧的侧脸线条,“但没想到啊……”
沈照山拨弄叶子的手指停住了,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等着她的下文。
栗簌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点醒他:“我原本以为,你是这伫立的、坚固的、为所有人遮风挡雨的墙壁。而那位小殿下……”她想象着崔韫枝那纤细的身影,“她是必须攀附在你身上才能活下去的柔弱绿藤。毕竟,她看起来那样脆弱,那双手腕,我轻轻一握就能掐断。”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复杂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可是现在看来……事实可能恰恰相反。”
沈照山的手指还停留在那片藤叶上,指尖微微用力,叶片被捏出了褶皱。栗簌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他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只是沉默着,又伸手,轻轻抚平了那片被他捏皱的叶子,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
“吱呀——”
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沈照山几乎是立刻转过身。
当看清门内走出来的人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崔韫枝站在门口,身上穿的并非他熟悉的华美襦裙,而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靛青色衣裤。
剪裁合身,勾勒出她纤
细却挺拔的身姿。原本披散的长发被她灵巧地编成了一条松松的侧麻花辫,垂在肩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少了几分往日的柔美娇弱,却多了几分飒爽与干练,像一株在雨后拔节生长的青竹,生机勃勃。
阳光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光晕。
“哇哦!”栗簌毫不掩饰地赞叹出声,吹了个小小的口哨,眼神亮晶晶的,“殿下,您穿这身可真精神!太好看了!”
崔韫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腼腆地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燕州,看城里的姑娘们这么穿,觉得又方便又好看,早就想试试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她的目光转向沈照山,带着一丝探究和好奇,轻轻拍了拍衣襟,“不过……我在衣柜里发现这身衣服时,还挺惊讶的。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沈照山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从她身上移开,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他侧过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闷闷地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很早之前。”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了然。
很早之前……大概是在燕州的时候吧?在她还未“死”去,在他还满怀希望憧憬着未来的时候?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微微一酸,又涌起一股暖流。她没有追问那个“很早之前”的具体时间,只是了然又温柔地笑了笑。
然后,她走上前,在沈照山和栗簌惊愕的目光中,从袖中抽出了一条柔软的、深蓝色的布质腰带——显然也是从衣柜里找出来的。她动作自然,没有丝毫犹豫,拉起沈照山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腕,又伸出自己的左手手腕。
在沈照山几乎屏住呼吸的注视下,崔韫枝用那条腰带,一圈,又一圈,将两人的手腕并排缠绕、系紧。动作并不复杂,却带着一种仪式感。
她甚至还打了个漂亮又牢固的结。
系好后,她轻轻晃了晃两人被连接在一起的手腕,布带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抬起头,对上一脸震惊、仿佛还没反应过来的沈照山,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和一丝小小的得意:
“好啦!这下可好啦!”她晃了晃手,“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我们走吧!”
沈照山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条缠绕在两人手腕上的深蓝色腰带上。那柔软的布料,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紧紧贴着他的皮肤,清晰地传递着她脉搏的跳动。这感觉太陌生,太不真实,却又如此紧密。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腾,最终却都归于一片茫然的空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他最终只是抬起眼,深深地、复杂地看了崔韫枝一眼。
“……嗯。”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他没有试图挣脱,任由那条腰带将他与她紧密相连。
*
崔韫枝和沈照山的身影,一高一矮,被那条深蓝色的腰带紧密相连,渐渐消失在府邸门外的青石路尽头。
直到确认他们走远了,不远处的拐角墙壁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两个小脑袋。
哈娜尔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那对身影消失的方向,用手肘轻轻捅了捅旁边板着小脸的沈驰羽,语气里带着点惊奇和得意:“嘿,驰羽,还真给你说中了!”
沈驰羽没吭声,依旧保持着那副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严肃表情,只是目光紧紧追随着父母消失的方向,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思考什么极其重大的问题。
哈娜尔习惯了沈驰羽的沉默寡言,自顾自地絮叨着:“啧啧,小婶婶可真厉害,这招都想得出来……不过话说回来,那身衣服穿着可真好看,比我这裙子好看多了,回头我也弄一身……”
沈驰羽依旧没回应哈娜尔的碎碎念。
他小小的心里正转动着自己的念头:虽然爹爹在有些事情上……嗯,总显得不那么聪明,甚至有点笨拙得让人着急,但万幸……自己娘亲很聪明。
这个认知让他小小的胸膛里升起一丝隐秘的、带着点小骄傲的踏实感。
*
接下来的几天,对崔韫枝来说,是新奇又带着点微妙的体验。
沈照山果然信守“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的承诺。
第一日,他带着她去了熙熙攘攘的街市。早秋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上,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崔韫枝像是久困笼中的鸟雀重归山林,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打量着那些其实已经看过无数次的东西,嗅着空气中弥漫的烤饼和香料混合的独特气息。
沈照山全程沉默地跟在她半步之后,手腕相连,像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影子。每当她在一个摊位前停留稍久,那摊上的东西晚上就会神奇地出现在小院里。
第二日,目的地换成了城外清幽的山寺。古木参天,梵音袅袅,空气里是香烛和草木混合的宁静气息。崔韫枝虔诚地在佛前上了香,祈求平安顺遂。
沈照山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沉沉地看着佛像金身,又落在她合十祈祷的侧影上,眼神复杂难辨。山风拂过,吹动两人的衣袂和相连的腰带。
第三天、第四天……地点每天都在变。有时是城中的书肆,有时是郊外的马场边缘,有时甚至只是去城外某条清澈的小溪边坐坐。
沈照山似乎在笨拙地履行着某种“带她出去透透气”的承诺,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他认为可能存在风险的地方。
那条深蓝色的腰带,成了两人之间最显眼的连接,也成了沈照山不安情绪最直观的具象化。崔韫枝由着他安排,不急不躁,只是安静地感受着久违的自由空气,观察着这个她以前没有好好观察过的世界,也观察着身边这个沉默又紧绷的男人。
直到第七天。
马车没有驶向任何熟悉的的地点,而是径直驶向了城外戒备森严的军营辕门。
当看到辕门外高耸的瞭望塔和森然林立的持戟甲士时,崔韫枝着实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沈照山,眼中带着询问。
沈照山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在她开口之前,便先一步低声解释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
“积压的军务今日必须处理完。”
而崔韫枝没有反驳,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辕门守卫验过沈照山的令牌,目光在崔韫枝身上和她手腕上那条连接着主帅的奇特腰带上一扫而过,虽惊疑不定,却不敢多问,恭敬地放行。
马车驶入军营。崔韫枝透过车窗,好奇地向外望去。整齐划一的营房,尘土飞扬但井然有序的演武场,往来巡逻的士兵步伐铿锵,眼神锐利,整个军营透着一股肃杀、整饬、纪律严明的气息,与七年前她在燕州大营里感受到的、还带着昆戈部族松散气息的氛围截然不同。
看来这七年,沈照山在治军上,确实下了极大的功夫,成效显著。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顶巨大的、深灰色帅帐前。帐前守卫肃立,气氛凝重。
沈照山率先下车,然后回身,动作自然地伸出手臂。
崔韫枝扶着他的手臂,借力轻盈地跳下车辕。两人就这样在无数士兵或明或暗、充满惊异和探究的目光注视下,手腕相连地走进了帅帐。
帐内陈设简洁而实用。巨大的九州舆图悬挂在正中央,长条案几上堆满了文书和卷宗,两侧摆放着兵器架和沙盘,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墨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沈照山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崔韫枝很自然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手腕上的腰带将他们限制在极近的距离内。很快,有将领进来禀报军务,沈照山开始处理堆积的事务。崔韫枝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打扰他,只是拿起案几上一本无关紧要的兵械图册翻看,偶尔抬眼看看他专注冷峻的侧脸,听着他用低沉而条理清晰的声音下达命令。
时间在沙沙的翻页声和沈照山沉稳的指令声中流逝。崔韫枝本以为今天又会像前几天一样,在沈照山身边安静地度过一整天。
然而,午后时分,当沈照山暂时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几份军报,抬起头时,目光却久久地落在了崔韫枝身上。
她正微微侧着头,看着帐帘缝隙外透进来的一角蓝天,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看得很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图册粗糙的纸页边缘。
沈照山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两人手腕上那条已经缠绕了整整七天的深蓝色腰带。那柔软的布料,因为长时间的束缚,在两人的手腕上都留下了一道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压痕。
帐内很安静,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忽然,沈照山伸出手。
不是去拿下一份军报,而是伸向了两人相连的手腕。
崔韫枝感觉到动静,诧异地转过头。
只见沈照山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迟疑,落在了那个她亲手打下的、漂亮又牢固的结上。他的指尖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动作有些笨拙,像是在解开一件极其珍贵又易碎的物品。
崔韫枝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复杂的绳结,在他略显生疏的动作下,终于被一点点地解开。深蓝色的腰带失去了束缚的力量,软软地从两人手腕上滑落下来,无声地垂落在沈照山的膝盖上。
手腕上骤然一松,皮肤接触到了微凉的空气,那被束缚了七天的感觉瞬间消失。崔韫枝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从滑落的腰带移向沈照山,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惊诧。
沈照山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膝盖上那条失去作用的腰带,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柔软的布料。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酝酿着极其艰难的话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目光终于迎上崔韫枝探寻的视线。那眼神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但最终,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决心压了下去。
“……你要是想出去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就让栗簌……陪着你吧。”
第85章 天边日更舍不得崔韫枝难过。……
崔韫枝心中惊诧如涟漪般漾开。
她本来是想着润物细无声地改变一些东西,却没想到效果如此之好。
只是为何沈照山忽然想开,让自己一个人走动了,崔韫枝想问,又怕适得其反,只能先将这意味压在心底。
“嗯。”她点点头,抬眼望向他,唇角弯起弧度,“多谢你。”
说完,她转身,步履轻快地向帐门走去。她知道,栗簌一定就在外面。以沈照山那走一步算十步、滴水不漏的性子,安排栗簌随行,必然是早已盘算好的后招。
指尖触到厚重的帐帘,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微动。她忽然停下,像一只轻盈的蝶,倏然转身,几步小跑回到案几旁。沈照山还维持着低头凝视膝上腰带的姿势,似乎还未从解开的动作中完全回神。
崔韫枝微微踮起脚尖,动作快得如同偷袭,在他紧绷的侧脸上飞快地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暖意的吻。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真的,谢谢你。”她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撒娇之意,随即不等他反应,便像小鹿般,转身飞快地跑出了帅帐,只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馨香和帐帘晃动的光影。
沈照山僵在原地,指尖还捻着那深蓝的腰带布料。脸颊上被亲吻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温软的、不可思议的触感,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直抵四肢百骸。
他看着那消失在门帘后的纤细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暖意的陌生情绪悄然弥漫。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摸了摸方才被亲过的地方,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瞬。
明晏光也许说得对,自己应该,应该多想想崔韫枝怎么办。
希望这一次他没有做错。
*
帐外阳光有些刺眼,崔韫枝微微眯了眯眼,果然看到栗簌抱臂斜倚在几步外的旗杆旁,见她出来,脸上立刻扬起戏谑又了然的笑意,仿佛在说“我就知道”。
“殿下,”栗簌迎上来,眼神亮晶晶地打量她,尤其在她空落落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哟,自由了?”
崔韫枝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轻轻点头:“嗯。他说……让你陪我在营里走走。”
“得令!”栗簌笑嘻嘻地应了,姿态随意地跟上。
两人并肩在偌大的军营里缓步而行。
时节正值夏末秋初,军营特有的肃杀刚硬之气,被这过渡的时节调和了几分。高耸的榆树和槐树依旧枝叶繁茂,只是那浓绿深处已悄然晕染开星星点点的浅黄与赭红,像被无形的画笔不经意点染过。
阳光不再似盛夏那般灼烈刺目,变得清亮而通透,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筛落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也落在营房灰褐色的屋顶和士兵们擦得锃亮的甲胄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芒。
整齐的营房、肃杀的演武场、巡逻士兵坚毅的面容……一切都与七年前燕州大营的松散混乱截然不同,透着一股钢铁般的纪律和力量。
崔韫枝默默看着,心中复杂难言。她对军营的记忆实在谈不上愉快,几次身处其间,伴随的都是阴霾、压抑和锥心之痛。那些冰冷的目光、隐含怨怼的低语,如同烙印刻在心底。
“总不能……一直躲着吧?”她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既已走出那一步,就该面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泛起的旧日寒意,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那些操练的年轻士兵。
许多都是生面孔,大概是后来才编入沈照山麾下的。
她正想随意和栗簌聊些什么,分散注意力,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粗犷洪亮的呼喊,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官话说得磕磕绊绊,但崔韫枝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崔、崔……崔姑娘!留……留步!”
那声音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崔韫枝耳畔。
她脊背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倏然窜上头顶。那些尘封的、带着怨毒和鄙夷的目光,那些冰冷刺骨的议论声,刹那间冲破记忆的闸门,汹涌地扑向她。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早已淡忘,早已能坦然面对。
可当这陌生的、属于军中将领的声音直呼其名时,她才惊觉,那些伤痕从未愈合,只是被她深深掩埋,此刻被猛地揭开,依旧是鲜血淋漓,痛彻心扉。一股强烈的悔意攫住了她,还不如一直待在帅帐里,待在沈照山身边,那里至少不会有人戳着她的脊梁骨,说她是南朝来的祸水。
就在她指尖冰凉,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微颤时,那粗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清晰,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
“崔姑娘!请留步!”
这一次,是确凿无疑地叫了她。
崔韫枝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睁眼时,眼底的惊惶已被她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苍白还残留在脸上。她缓缓转过身。
只见不远处
站着两位将领,身形迥异。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异常,一身腱子肉几乎要撑破甲胄,浓眉大眼,方脸阔口,正是方才出声之人。
他旁边站着个相对瘦小些的将领,面容精干。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穿着不同制式甲胄的军士,显然来自不同营伍,此刻都带着好奇和些许局促的目光望过来。
那魁梧将领见崔韫枝转过身,脸上竟显出几分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紧张和窘迫。
他蒲扇般的大手无措地抬起来,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狠狠用手肘捣了一下旁边那个精瘦的同伴,力道之大,让那小个子将领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哎哟!”小个子将领低呼一声,稳住身形,无奈地白了魁梧将领一眼,随即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就笔直的脊梁,向前跨出一步,站定在崔韫枝面前三步处。
他动作干净利落地抱拳,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末将卢顿参见王妃!”
他顿了一下,似乎要平复略微急促的呼吸,然后抬起头,目光坦率地看向崔韫枝,一口气飞快地说道:
“崔姑娘!我等是专程来谢您的!多亏了您前些日子派人星夜兼程送来的那批避疫药!药效奇佳!若非您送得及时,送得准,我们营里,还有老熊他们营里,”
他侧身指了指身后那十几个军士,“不少弟兄都得躺下,怕是……怕是真熬成腊肉干了!您是不知道,那病来得多凶!大伙儿心里都明白,是您救了命!今日得见姑娘,定要当面道一声谢!”
他一口气说完,脸都有些涨红了,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崔韫枝完全愣住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遭遇的冰遇、审视甚至责难,却唯独没有预料到眼前这一幕。
这些兵士拦下她,只是为了……道谢?
那“避疫药”她脑中飞快闪过。
镇中疫病大起的时候,军中虽然没有传闻,但是崔韫枝却担心生了什么事儿,托明晏光将自己配好的药运到军营里,加急送了过来。
当时只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未曾想过要谁的感激,更未想过会在此情此景下被当面提起。
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神情恳切的卢顿,又看看他身后那个因紧张而不断搓着大手、眼神却同样热切的熊大柱,以及他们身后那些士兵们,他们虽未出声,但一张张年轻的、黝黑的脸上,都写满了朴实的认同和感激。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头,堵得她鼻尖发酸。那些深埋的、冰冷的恐惧和伤痕,在这一张张真挚的面孔和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竟如同冰雪遇到了暖阳,开始悄然消融。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今天沈照山一定要让自己出来了。
“我……”崔韫枝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沙哑,连忙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依旧有些结巴,“这……这是……应该做的。能……能帮上一点忙,我……我也很高兴。”她下意识地绞紧了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熊大柱见她回应了,立刻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憨厚又响亮地补充道:“对!就是应该谢!王妃您可别推!以后有啥事,吱一声!俺熊大柱第一个上!”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甲,发出沉闷的响声。
“对!还有我们!”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应和,声音此起彼伏,带着军中特有的豪气。
崔韫枝看着眼前这一幕,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带着汗味与尘土气息却无比滚烫的真诚,眼底终于控制不住地泛起一丝温热的水光。她用力抿了抿唇,将那点湿意压了回去,对着眼前这群朴实的军人,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阳光洒在她身上,也洒在这一小片充满生气的军营角落,驱散了旧日的阴霾,仿佛预示着新的开始。
而在崔韫枝看不见的背后,沈照山站在帅帐之前,看着不远处乌泱泱的一群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赵昱看着眼前的一切,拍了拍沈照山的肩膀。
“你竟然舍得把她放出来,真是稀罕。”
沈照山没有看他,而是摸索着自己手中的那条腰带,过了半晌,他才道:
“舍不得。”
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把崔韫枝绑在自己身边。
可是他还是更舍不得崔韫枝难过。
第86章 神医谷……再来一次。
崔韫枝提着那坛不算沉的果酒回到帅帐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帐帘的缝隙,在深灰色的毡毯上投下几道长长的金线。
沈照山端坐在主位案几后,正凝神批阅着一份军报,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
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他落笔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并未抬头,只是那执笔的手指似乎收得更紧了些。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故作镇定的模样,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这人,又在装。
她提着酒坛,故意加重了脚步走到案几旁,然后将那坛子酒不轻不重地“哐当”一声搁在了他摊开的公文旁边。
酒坛落案的声响在安静的帐内格外清晰。沈照山笔尖又一顿,一滴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崔韫枝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眼波流转间,忽然身体一旋,轻盈地坐上了宽大的案几边缘。她动作自然又带着点小小的任性,手肘不经意地将沈照山手边几份叠好的公文推得歪向一边。
这下,沈照山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他不得不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撞进崔韫枝亮晶晶、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眸里。那目光里有询问,有无奈,还有一丝被她这大胆举动撩拨起的暗流。
崔韫枝笑盈盈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仿佛在欣赏他难得显露的破功。
沈照山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笔,探身向前。他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大手稳稳地箍住崔韫枝纤细的腰肢,略一使力,便将她从那案几上提了下来,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侧坐在自己腿上。
崔韫枝低呼一声,旋即被熟悉的、带着冷冽草木气息的味道包围。
“很开心?”沈照山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探寻。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将她稳稳禁锢在方寸之间。
崔韫枝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倚靠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微微侧过身,伸长手臂,将案上那坛惹事的果酒又勾了回来,抱在怀里,白皙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坛口未开封的泥封,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跃:“收了好东西呢,当然开心。”
沈照山垂眸看着她。怀中的人儿眼角眉梢都飞扬着真实的快活,像一只终于飞出笼子、晒到暖阳的雀鸟。
那份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欢喜,是他许久未曾在她身上见到的。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下来,一种熨帖的暖意弥漫开。
他这次确实没有做错。
“想尝尝吗?”他问,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酒坛上。
他自然知道这酒的来历,行军路过一处以酿酒闻名的小村镇,百姓感念军纪严明不扰民,硬塞给队伍的。清甜甘洌,果香馥郁,后劲极淡,便是女子饮些也无妨。
崔韫枝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扑闪了一下。
她没看那酒,反而抬起手,指尖轻轻勾住了沈照山腰间的玉带,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像是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玩具。她歪着头,状似认真地思考着,红唇微启,吐出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颈侧:“嗯……那就尝尝吧。”
这声线里带着钩子,远比那坛果酒更醉人。
沈照山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
不知是谁先解开了那坛果酒的泥封,清甜微醺的果香瞬间在帅帐内弥漫开来,与墨香和草木味奇异
地交织。
酒液是澄澈的琥珀色,倒在粗瓷碗里,映着帐内点燃的烛火,漾着诱人的光。
崔韫枝抿了一口,果然如沈照山所说,入口清甜爽冽,带着浓郁的梅子香气,滑过喉间只有微微的暖意,并无辛辣。
她弯起眼睛,像只满足的猫儿,又仰头喝了一小口。
……
……
这处供主帅处理军务的长椅虽能容下两人相拥,却终究过于狭促。沈照山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软|成一|滩|春|水的人儿,将她轻缓地放回宽大的书案上。冰凉的桌面激得崔韫枝微微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嘤|咛。
沈照山俯身,带着薄茧的大手覆上她微微打颤的小腿,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舒缓着紧|绷的肌|肉。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与方才攻城拔寨的强势判若两人。揉按完小腿,他又执起她无力垂落的手,那纤细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他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吻过她的指尖,带着安抚的意味。
细密的吻从指尖蔓延至手腕内侧,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沈照山抬眸,深邃的眼眸里是尚未餍|足的浓稠,像暗夜中涌动的海。他盯着崔韫枝迷|离|含水的双眸,声音沙哑,带着蛊|惑:
“殿下……”他唤着她的小名,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再来一次。”
*
几日之后,当崔韫枝在别院的花厅里收到那封盖着神医谷特殊印鉴的信笺时,她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诧异。
信是谷中一位长老代笔,措辞恭敬但透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谷主,也即崔韫枝的师父,因偶有所悟,决定即刻闭关参研一门古方,归期未定。谷中事务繁多,几位师叔又各有要事缠身,小辈弟子们课业及药圃打理恐有疏漏,恳请崔韫枝回谷暂代照料一段时日。
“闭关?”崔韫枝秀眉微蹙,指尖捻着薄薄的信纸。师父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人,对闭关参悟这等清苦事兴致缺缺,更偏爱带着弟子们漫山遍野寻药问诊。
这决定来得突兀,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但信是谷中长老亲笔,印鉴无误,信中又未提及任何异常或危险,只道是寻常闭关。
“或许是师父心血来潮,真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古方?”她暗自思忖,疑虑虽存,却也觉得不宜妄加揣测。毕竟谷中确实事务繁杂,师父闭关,她这个关门弟子回去分担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她拿着信去找沈照山。
沈照山彼时正在书房处理公务,闻听崔韫枝要回神医谷,执笔的手瞬间顿住,一滴浓墨在公文上迅速晕开,如同他骤然沉落的心。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在崔韫枝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几乎要将她吸进去。
不想让她离开。
一刻都不想。那军营中的片刻放手已是极限,如今她要远赴那神秘莫测的神医谷,山高路远,音讯难通……他几乎能感觉到那根名为“失去”的弦,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发出危险的嗡鸣。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崔韫枝清晰地看到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她安静地等待着。
如果沈照山不答应,她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最终,是理智,或者说,是对她的承诺和不愿重蹈覆辙的意志,压倒了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占有欲。沈照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好。”
这个“好”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随即补充道:“让栗簌和额尔图护送你。”
崔韫枝微微一笑。
“我也……”一直在角落默不作声整理药箱的明晏光,此时却忽然开了口,神情带着一种罕见的复杂与踌躇。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崔韫枝和沈照山同时投来的目光,尤其是看到崔韫枝眼中那点询问之意时,他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奈至极的苦笑。
放下手中的药材,明晏光走到崔韫枝面前,眼神飘忽地望向窗外神医谷的方向,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疏离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我……”明晏光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就不回去了。当年……闹得那般难看,拂袖而去,如今回去,怕也只是徒惹师兄……惹你师父生气。”他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罢了,罢了。你回去,替我……看看谷里的老杏树,看看药圃,看看……就好。不必提我。”
他语气中的萧索,让崔韫枝敏锐地捕捉到当年之事绝非小事。
她心中好奇更甚,但此刻显然不是追问他人旧事的时机。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只郑重地点点头:“好,明大夫,我记下了。”
崔韫枝转过身,重新面对沈照山。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目光死死胶着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那眼神里的不舍浓得化不开,让崔韫枝的心也跟着揪紧。
她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主动握住他放在桌案上、骨节分明却微微发凉的手,柔声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谷中事了,我立刻动身。”
嘴上说着“很快”,心里却明白这不过是个安慰。师父闭关多久?谷中事务几时能理顺?皆是未知数。
沈照山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生疼。
他沉默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只冰冷的青瓷茶盏,指尖在光滑的釉面上反复描摹,仿佛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他再次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艰难的声音:“……一路小心。”
启程那日,秋风已带上明显的凉意。沈照山亲自送她到别院门口,直到马车消失在蜿蜒山道的尽头,他仍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伫立在原地,久久未动。栗簌和额尔图一左一右护卫在马车旁,神情肃然。
马车轱辘碾过山路,行了约莫五六日光景。周围的景致逐渐从富庶的平原过渡到人烟稀少的崇山峻岭。
终于在第七日午后,马车停在了一处险峻异常的峡谷入口前。
崔韫枝掀开车帘望去。
眼前是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陡峭山峰,壁立千仞,直插云霄。
两峰之间仅留一道狭窄得令人心悸的缝隙,这便是通往神医谷的必经之路——“一线天”。那缝隙狭窄幽深,光线难以透入,只觉其中一片昏暗,怪石嶙峋,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谷口乱石堆积,荒草丛生,看起来根本无法通行。
“殿下,这……真能走?”栗簌跳下马,走到峡谷入口处,仰头望着那逼仄得仿佛连飞鸟都难以穿过的缝隙,满脸的困惑与警惕。
崔韫枝并未答话,只是从容地下车。她走到那看似绝路的乱石前,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小的、色泽温润的竹笛。竹笛只有小指粗细,通体碧绿,上面刻着几道古朴的云纹。
她将竹笛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然后吹响。
笛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越悠扬,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如同山涧清泉滴落深潭,在这寂静的山林间袅袅回荡开来,余韵悠长。
笛声刚落,四周依旧一片寂静。栗簌和额尔图警惕地环顾四周。
然而,只过了片刻功夫,那看似毫无生机的嶙峋乱石堆后,竟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紧接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灵活地从一块大石后蹦了出来。他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好奇地打量着崔韫枝一行人,目光最终落在崔韫枝手中的竹笛上。
“小师姐!”男孩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清亮,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小白牙。崔韫枝不认识她,但谷中小辈弟子无论年纪大小,见了她,一律都叫“小师姐”。
崔韫枝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却充满灵气的孩子,心中微动。她收起竹笛,也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并未多问。她转向栗簌和额尔图,语气平静:“送到这里便好。你们回去吧。”
栗簌和额尔图对视一眼,虽仍有疑虑,但还是恭敬地抱拳行礼:“是,殿下保重!”
崔韫枝点点头,不再多言。她走向那个等候的男孩,男孩机灵地转身,像只熟悉山林的小鹿般,轻巧地引着她走向那道幽深狭窄的“一线天”。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没入那片刀劈斧凿般的巨大阴影之中。昏暗的光线吞噬了他们的轮廓,脚步声在逼仄的石壁间回响,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不见,仿佛被那沉默的山谷彻底吞没。
甫一踏入那狭窄的缝隙,仿佛瞬间被投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外界明亮的秋阳被彻底隔绝,只余头顶极高处的一线天光,如同一条流淌着微弱金线的溪流,吝啬地洒下些许朦胧的光亮,勉强勾勒出两侧陡峭石壁狰狞嶙峋的轮廓。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潮湿,带着岩石深处特有的土腥气和经年累月沉积的、若有似无的苔藓味道。脚下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嶙峋怪石间勉强可容人侧身通行的缝隙,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蕨类植物,踩上去软腻无声,却又暗藏硌脚的尖锐碎石。
引路的男孩显然对这条险径极为熟悉,他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灵活地穿梭跳跃,时而弯腰钻过低垂的石棱,时而手脚并用地攀过一处稍高的石坎。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回头望一眼,见崔韫枝跟得吃力,便会伸出一只小手,指向某个不易察觉的落脚点,或者低声提醒一句:“小师姐当心,这里滑。”他的声音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崔韫枝的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这感觉……与记忆中数次出入时的轻松熟悉感似乎有些不同。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峡谷外,只余下呼啸的山风,吹动着荒草,以及栗簌和额尔图久久凝视着那幽深缝隙、带着一丝莫名不
安的身影。
说不上来的奇怪。
第87章 壑暝暝爹爹,我们能去找娘亲吗?……
崔韫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耳边只剩下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和前方男孩轻巧如狸猫般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石壁间碰撞、回荡,形成一种奇异的、放大了数倍的嗡鸣。
石壁触手冰凉,粗糙的肌理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指尖拂过,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她小心翼翼地侧身而行,靛青色的衣裤不可避免地蹭上湿冷的岩壁,留下深色的水痕。偶尔有冰冷的水滴从极高处的岩缝渗出,“啪嗒”一声坠落在她裸露的颈后或肩头,激得她一个激灵。
越往里走,光线愈发幽暗,空气也愈发沉滞。
那狭窄的缝隙仿佛永无止境,巨大的压迫感从两侧的石壁挤压而来,让人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连山风都被这绝壁彻底阻隔在外。她努力压下这份异样,专注于脚下湿滑难行的路,紧紧跟随着前方那个唯一的光源。
这一线天确实是进神医谷的必经之路,且因为谷内机关设置的原因,没有人引路很容易迷路。崔韫枝从前也行过此段,但都未有今日之逼仄感,但路已行一般,毕竟不好回头,只好在心底为这奇怪的不妙感找理由开脱。
兴许是又有人要硬闯谷中,故而换了机关障眼?
崔韫枝安慰自己。
不知在黑暗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终于豁然开朗。
骤然涌入的光线让崔韫枝微微眯起了眼,下一秒她适应了光线后看清谷中景象时,又微微放下心来。
瞧着与自己离去时并无两样,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只是又走了两步,当崔韫枝余光瞥到层层的药田时,那点微妙的异样感一点一点膨胀,最后化作了巨大的惊疑。
谷口这片原本被精心打理、如同织锦般的药圃,记忆里,总是栽种着不同时节最珍贵的药材,排列整齐,叶片青翠欲滴,药香袭人。
可如今药圃细看来竟是一片狼藉。
各种名贵的药草被肆意疯长的、半人高的杂草淹没、缠绕,许多植株明显营养不良,叶片枯黄打蔫,甚至有些地方只剩下枯萎的茎秆。本该是紫苏、薄荷、金银花点缀其间的田埂小径,也几乎被荒草吞噬殆尽。
况且到了这个季节,早就应该有小弟子前来收拾采药了,这儿竟然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这绝不是谷中人疏于打理几日的景象,倒像是荒废了数月。
崔韫枝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楔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加速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鼓响。方才在“一线天”中感受到的死寂感,再次一点儿一点儿漫上心头。
实在是太安静了。
师父视这些药圃如同生命,他怎么可能在“闭关参悟古方”的时候,任由自己毕生心血荒芜至此?那些视药草如命的师叔师伯们呢?那些整日在药圃间忙碌的弟子们呢?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小师姐?”前方引路的小男孩似乎察觉到她没有跟上,疑惑地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然的不解,“你怎么不走了?前面就是谷里了呀!”
崔韫枝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不安中抽离一丝理智,稳下心神来,目光紧紧锁在小男孩的脸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字一顿地问道,试图从那纯真的表情下捕捉到一丝破绽。
小男孩歪了歪头,似乎更困惑了,抬起小手挠了挠后脑勺,语气无辜得让人心头发凉:“不知道呀。师父和师叔们都在忙呢。”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崔韫枝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喉咙。她不再犹豫,也顾不上眼前这个诡异的小男孩,猛地转身就要循着来路退回那条幽暗的“一线天”。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轰隆隆……!”
一阵沉闷而巨大的机括转动声,毫无预兆地在她身侧响起,只见离她几步之遥的、原本毫无缝隙的山壁,竟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中推开,裂开一道丈许高的、黑黢黢的洞口。
紧接着,“呼啦”一声,数支火把几乎同时从洞内深处亮起,跳跃的火焰瞬间驱散了洞口的黑暗,也将人影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
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巨响让崔韫枝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眼睛被刺得生疼,泪水瞬间涌出。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火光摇曳,光影在石壁上剧烈晃动。当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那刺目的光亮,看清从洞中缓步走出的那张在火焰映照下显得明暗不定、却又无比熟悉的脸庞时——
崔韫枝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荒谬感瞬间淹没了她。
怎么会……是他?
火光跳跃,映照着熟悉的面孔。为首者,正是她那位平日里最是和蔼可亲、总是笑眯眯的白胡子师叔——柳清源。
“师叔!”崔韫枝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越过柳清源,试图在他身后或更远处的谷内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师父呢?他老人家究竟在何处?”
柳清源捋了捋他那白须,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崔韫枝看了数年的温和笑容,只是此刻这笑容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虚假,如同画上去的面具。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韫枝啊,信中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吗?你师父前几日心有所感,已去后山秘洞闭关参研古方了。谷中大小事务,暂由师叔我代为掌管。你这孩子,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怎么一见面就如此紧张?你在……害怕什么?”
这轻描淡写的解释,配上眼前这片荒芜狼藉、显然已数月无人打理的药圃,简
直荒谬绝伦。
崔韫枝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愤怒混杂着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死死盯着柳清源那张伪善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反驳道:“师叔……这药田荒废至此,杂草丛生,枯枝遍地,这绝非几日疏懒所致。看这情形,至少荒废了数月,师父视药圃如命,岂会在闭关前任由其荒芜至此?师叔师伯们又岂会坐视不理?”
她的话如同利刃,刺破了柳清源伪装的平静。他捋胡须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而就在这时,崔韫枝脑中灵光忽然一转。
数月,这荒废的景象至少持续了数月。可这几个月来,她一直能收到谷中寄来的信件,那些信件内容详实,字迹熟悉,语气如常,讲述着谷中琐事、师父近况,甚至还有对她在外生活的关切询问……那些信,那些她珍而重之,如今想来,却都是他人的圈套。
那些信件寄出的时间,正是神医谷早已落入他人掌控、发生剧变之时。
荒废的药圃、一如往常的来信、急匆匆的召回……
这分明就是一个早有图谋的局。
就在崔韫枝心神剧震之际,柳清源身后那片被火光映照出的、更深沉的阴影里,传来了轮椅碾过碎石地面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一个身影,缓缓从阴影中滑了出来。
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他身形瘦削,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睛。那眼神阴冷、黏腻,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地锁定在崔韫枝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嘲弄,以及一种刻骨的怨毒。
崔韫枝的目光与那阴冷的视线相撞,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窜起,头皮阵阵发麻。这张脸……这张脸她见过,虽然比记忆中更加枯槁阴鸷,但那轮廓,那眼神中熟悉的、属于昆戈王族的傲慢与狠戾……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往下移,落在他盖着厚厚毛毯的下半身。毯子下,本该是双腿的位置,此刻却是空荡荡的,毫无支撑地垂落在轮椅踏板上。
是他……是他……
沈照山当时那个只断了一条腿的二哥!他不是应该早死了吗?
冷汗瞬间浸透了崔韫枝的后背,黏腻冰冷。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神医谷……这个她以为固若金汤、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竟然早已从内部被蛀空,不仅被叛徒掌控,甚至还成了叛部残孽的巢穴。而她,竟然主动送上了门。
她看着那个刚刚引她入谷、一派天真无邪的小男孩,此刻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柳清源身边,脸上那纯真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微笑,那黑色的瞳孔一下子变得涣散。
柳清源看也没看那孩子,只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通体漆黑的小瓷瓶,熟练地倒出一粒猩红色的药丸。那男孩如同训练有素的傀儡,立刻张开嘴,任由柳清源将药丸塞了进去,然后机械地吞咽下去。
药丸入喉不过片刻,男孩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眼球上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随即发出一声尖利刺耳、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喊,然后猛地转身,像一只受惊的野兽般,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飞快地窜入了旁边的黑暗草丛中,消失不见。
这一幕诡异而可怖,彻底击碎了崔韫枝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失去双腿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看着崔韫枝脸上血色尽失、冷汗涔涔的模样,枯槁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令人作呕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笑容。
“殿下……别来无恙啊?真是……好久不见。”那语调拖得长长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这声“殿下”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崔韫枝的心脏。
巨大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这儿完全没有别人,谷里其他人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前有叛徒师叔,后有残党死敌,四周是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山谷……
就在这千钧一发、窒息般的绝境之中,崔韫枝的目光,蓦地扫过巴图尔和柳清源身后,方才自己进上的小路。
一个极其大胆、而又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射出的火星,一闪而过。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神稳下来,然后朝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小径方向,发出了一声充满惊喜、无比清晰而嘹亮的高喊:
“沈照山!”
这声呼喊,如同平地惊雷。
正带着阴冷笑意欣赏她恐惧的巴图尔,脸上那恶毒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一抹深入骨髓的、混杂着巨大恐惧的惊骇之色瞬间爬满了他苍白枯槁的脸,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扭头朝小径望去。
而柳老头脸上的从容伪善也消失了一瞬,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身体下意识地紧绷,同样猛地扭头转身。
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情。
崔韫枝动了。
*
墨香在温暖的室内静静流淌,沈照山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宣纸上,是沈驰羽刚临摹的几行《千字文》。少年挺直了小小的脊背,握笔的姿势已初具风骨,神情专注。
沈照山的目光落在儿子稚嫩却已显刚劲的笔迹上,试图将心神沉入这教导的日常。
指尖下光滑的紫毫笔管触感冰凉,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莫名的、悄然滋长、越缠越紧的躁意。
自崔韫枝离开后,这感觉便如影随形,白日尚可被繁杂事务强行压下,一到独处或面对与韫枝相关的点滴时,便如潮水般汹涌。
他强迫自己凝神,看着沈驰羽一笔一划地写着“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忽然,沈驰羽停下了笔。
他并未抬头看父亲,小小的眉头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敏锐。
他盯着自己稍显稚嫩的笔墨旁那几个依旧笔力虬劲的字,沉默了几息,然后抬起清澈的眼眸,望向沈照山,声音平静而笃定:“爹爹,你今日心不静。”
沈照山微微一怔。自认已将那份焦躁藏得极深,笔下的字迹在外人看来依旧沉稳有力,锋芒内敛。但沈驰羽却像一面最澄澈的镜子,轻易映照出了他心底深处那无法平息的波澜。
他看着儿子清澈却带着担忧的眼睛,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手中一直无意识摩挲着的狼毫搁回笔山上,冰凉的青玉触感也未能驱散指尖的燥热。
“嗯,”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爹爹的不是。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沈驰羽懂事地点点头,并无异议。他也放下自己手中的小号紫毫笔,准备将其归位。就在他小手握着笔杆,要将笔尖探向笔架上的瓷环时——
“嘶!”
一声短促的痛呼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沈照山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便倾身向前,目光捕捉到儿子迅速缩回的小手。
只见沈驰羽白皙幼嫩的食指指尖上,赫然冒出了一颗鲜红的血珠。一根极其细小、几乎肉眼难辨的竹刺,不知何时从笔管的接缝处探出,深深扎进了肉里。
那一点猩红在孩童粉嫩的指尖上显得格外刺眼。
“驰羽!”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脖颈,让他几乎窒息。
“无妨,爹爹,只是小刺……”沈驰羽忍着疼道。
“来人!速传大夫!”
书房门被推开,侍从应声急步去请府中医官。
就在这时,被沈照山握着小手的沈驰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另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揪住了沈照
山深色的衣袖,指节用力到泛白。
“爹爹……”沈驰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溺水般的微弱气音,小脸在瞬间失去了血色,连嘴唇都微微发白,“我……我们……能去找娘亲吗?”
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和依赖:
“不知为何……我、我现在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第88章 风雨来那是一封被揉得有些皱巴的信。……
靛青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扎进了那片冰冷刺骨、弥漫着腐烂水草的活水池中。
“噗通!”巨大的水花溅起,瞬间模糊了岸上师叔气急败坏的怒吼和轮椅男人阴狠的咆哮。冰冷的池水霎时倒灌,湿透了崔韫枝单薄的衣衫,像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针,一点一点渗入她的骨髓。
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肺部被突如其来的水压挤压得剧痛,几乎要炸开。
她强迫自己压下呛水的本能和刺骨的冰冷带来的僵硬感,借着下冲的势头,奋力向记忆中的水道出口方向潜去。浑浊的水质让能见度极低,眼前只有一片昏黄的、晃动的光影,夹杂着漂浮的腐烂草叶和泥沙。她手脚并用,拼命划动,试图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还好……还好前几年因为要照看这些药草,学会了凫水……
不行,必须游出去,她不能死在这里,也不想死在这里。
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火苗,支撑着她求生的意志。
身后似乎没有立刻传来追击的入水声,柳清源年迈,巴图尔更是残废,他们确实无法亲自下水追捕。
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像一条受惊的游鱼,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对水流方向的感知,在盘根错节的水草和倒伏的药植根茎间艰难穿行。尖锐的枯枝划过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冰冷的池水又让这痛感变得麻木。
肺里的空气在快速消耗,胸口闷痛得如同压着巨石。
出口……就在前面……
她努力辨认着方向,浑浊的水中,前方似乎有一片更深沉的黑暗,水流动的速度快了些,崔韫枝心中估摸着时间,拼命地往那处地方游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接近那片象征着自由的黑暗入口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如同枯枝折断,又似骨节错位,毫无预兆地在她身侧的水流中响起。
这声音在寂静的水底显得格外诡异刺耳,崔韫枝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比池水更甚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紧接着,一只冰冷、滑腻、如同水鬼般的手,带着惊人的力量,毫无预兆地从下方浑浊的阴影中伸出,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攥住了她纤细的右脚脚踝!
“唔!”崔韫枝惊骇欲绝,猝不及防之下呛进一口冰冷的池水,剧烈的咳嗽被池水堵在喉咙里,化作一串绝望的气泡。巨大的拖拽力传来,让她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向后拖去。
她僵硬地、带着无边的恐惧,在水中艰难地扭过头。
浑浊的水波晃动,一张惨白、肿胀、几乎看不出原本孩童模样的脸,在摇曳的光影中浮现。
正是那个引她入谷的“小师弟”。
他不知何时竟潜入了水中,此刻如同水鬼般悬浮在她下方!那双本该清澈的大眼睛,此刻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毫无焦距,却死死地“盯”着她。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非人的、死寂的麻木。
猩红的药力似乎在他皮肤下涌动,让他的面容在昏暗的水底显得扭曲而狰狞。更诡异的是,他的身体在水中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动着,仿佛没有骨头,又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
完了……
崔韫枝的心如同沉入了最深、最冷的冰窟。
逃过了岸上的人,却终究没能逃过这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浑浊的池水,彻底淹没了她。那只攥着她脚踝的手,冰冷滑腻,力道却大得惊人,如同钢浇铁铸,无论她如何奋力踢蹬挣扎,都纹丝不动。
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黑暗和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那药童黑洞洞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她的虚弱,惨白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他拽着她的脚踝,开始以一种非人的力量,将她拖向池底更深、更黑暗的淤泥深处。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崔韫枝想,她答应了沈照山和沈驰羽,要早点回去的。
看来又要食言了。
*
秋天的寒意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渗入室内,窗外一株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渐起的寒风中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无声的金雨。
室内已然燃起了暖炉,驱散了些许秋寒。
沈驰羽躺在柔软的锦被中,小脸烧得通红,额头覆着被温水浸透又拧干的细棉布巾。他呼吸急促,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即使在昏睡中也蹙着小小的眉头。
沈照山坐在床沿,骨节分明的大手正小心翼翼地取下儿子额上那方已被体温烘得微温的布巾。他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孩子脆弱的梦境。
他将布巾浸入旁边铜盆的温水里,水波微漾,倒映着他深锁的眉头。重新拧干布巾,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细密的水珠沿着他手背的经络滑落,滴入盆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声。
明晏光背着手,焦躁地在床前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不住地低声念叨:“怪哉,怪哉!一根小刺,伤口不过针尖大小,处理得也及时,连红肿都没有,怎么会突然烧成这样?”
“脉象也不像是风寒,门窗紧闭,炭火也足,哪来的邪风?这……这不合理啊!”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沈照山,眼神里充满了挫败与忧虑。
沈照山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将凉丝丝的布巾重新覆在儿子滚烫的额头上,指尖在那小小的眉心上停留了片刻,仿佛想抚平那紧蹙的忧愁。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因病痛而显得格外脆弱的小脸上,那抹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盘旋的秋风,越来越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防。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明叔……”
他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忧虑,“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明晏光心头一跳,对上沈照山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眼神,脸上的困惑也瞬间被凝重取代:“你……你想说什么?”
沈照山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沈驰羽烧得通红的小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记不记得……当年殿下跳下山崖后,驰羽也是这样,毫无征兆地持续高烧不退,药石罔效?”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明晏光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他当然记得。
那是沈驰羽幼年最凶险的一场大病,那场高烧来得诡异,去得也诡异,仿佛冥冥中与母亲的血脉相连,感应着那份绝望的陨落。
沈照山那时似乎连掉眼泪都不会了,他守着尚在襁褓中的沈驰羽,只会望着积云山的方向发呆。
“你……你是说……”明晏光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有些发紧。
沈照山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沿的锦缎,指节用力到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仿佛要将那不详的念头死死扼住,却又无法阻止它破茧而出。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试探:“禾生……禾生以前说过,以前她还在的时候,驰羽每次哭她都能听到,你说,你说会不会……”
“呸!呸!呸!”明晏光猛地打断他,像是要驱散这可怕的念头“胡说什么呢!韫枝她肯定没事!她回的是神医谷!那是什么地方?世外桃源!有我师兄……”
他猛地顿住,那个称呼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改口道,“……有谷主他们在,能出什么事?况且神医谷那地方,外人根本找不到门路!易守难攻,易出难进!外面打破头,里面还不是照样安然无恙?那些觊觎谷中古籍和珍稀药草的,哪个不是铩羽而归?连我都……”
说到此处,明晏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连我现在再想回去,都不一定能摸对门路了,别人怎么可能进去?瞎担心。”
这时窗子忽然被一股带着深秋特有清冽和草木枯败气息的风吹开了。这风猛地灌入,吹得明晏光鬓发微动,也吹动了沈照山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
明晏光赶紧上前关上窗户。
沈照山听着明晏光的话,理智上知道不无道理。
神医谷的隐秘和安全是毋庸置疑的。可心头那股如同藤蔓般缠绕的烦躁感和不安,却没有因为这番解释而消散半分,反而在儿子滚烫的
体温和急促的呼吸声中愈发清晰、沉重。
他紧抿着唇,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那迅速被挡住的、飘零的金黄银杏叶,那叶片打着旋儿落下,如同他此刻纷乱无依的心绪。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急促而略显慌乱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压抑的寂静。
“主子!明大夫!”门外传来管家带着喘息的声音,“禾生姑娘……禾生姑娘到了!”
门被推开,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深秋寒意的禾生快步走了进来。她穿着厚厚的棉裙,发髻有些松散,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主子!”禾生先是屈膝行了个大礼,又匆匆向明晏光问好,“明大夫!”她的目光随即焦急地投向床上,“小世子他……这是怎么了?殿下呢?殿下可安好?”她离开时只知崔韫枝被寻回,却不知后续变故。
明晏光正要开口解释沈驰羽的情况和崔韫枝的去向,禾生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她急忙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双手呈到沈照山面前。
那是一封被揉得有些皱巴的信。
信纸是普通的黄麻纸,但封口处没有任何印鉴,只用一种粗糙的麻绳草草系着。最令人心惊的是,信封的一角,赫然沾染着几点已经凝固、呈现出暗褐色的血迹!
“主子,”禾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奴婢方才刚进城,马车行至朱雀大街拐角处,一支……一支绑着这封信的短箭,‘嗖’地一声就钉在了车辕上!力道极大,箭头都嵌进去了!周围行人吓得四散,可奴婢根本没看清是谁射的箭。”
“这信来得蹊跷,奴婢不敢擅专,更不敢打开,只好立刻赶来呈给主子!”
禾生的话音刚落,床上的沈驰羽仿佛被什么惊扰,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咳得撕心裂肺,小脸涨得通红,几乎喘不上气。
“驰羽?”沈照山的心瞬间揪紧,立刻俯身,宽厚温暖的大手一下下、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拍抚着儿子单薄的后背,帮他顺气。看着儿子因痛苦而紧皱的小脸,他心中的不安攀升到了顶点。
待沈驰羽的咳嗽稍稍平复,呼吸虽仍急促但不再那么痛苦,沈照山才深吸一口气,接过了禾生手中那封带着血迹的信。他的手指异常稳定,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解开那粗糙的麻绳,展开信纸。
信上的字迹潦草、扭曲,像是刻意隐藏了笔迹。
沈照山的目光在触及信中关键内容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凳子砸在地板上,发出木料的碰撞声。
“主子?”
“照山?”
明晏光和禾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了一跳,同时失声惊呼。
沈照山猛地转过身,那双素来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中计了……立刻召集所有暗卫!”
第89章 兵戈动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话音未落,书房门外已响起数道极其轻微却迅捷如风的声音,和深秋被劲风卷落的枯叶一同落地。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廊下,他们身着深灰色的劲装,气息内敛,此刻已无声集结。
“主上!”为首一人抱拳低喝,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无端的杀伐之气。
沈照山凝神扫过门外肃立的黑影,每一个都是他精心培养的生死兄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焦灼与暴怒,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
“立刻整备,去神医谷。”
暗卫首领沉声应道:“是!”身影一晃,已带着其余人如同融入阴影般退去。
沈照山转向明晏光,语速极快:“明叔,你立刻带着兵符去军营里找赵昱……”
他话未说完,明晏光已猛地踏前一步,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
“照山!”明晏光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不容置喙,“这事得让禾生去,我必须跟你去神医谷!”
他迎着沈照山深沉审视的目光,语速飞快地补充道:“那地方……几十年了,地形复杂,机关重重,就算你找到入口,没有熟悉内情的人引路,如同盲人瞎马。”
“我是唯一一个在里面生活过的人,虽然多年未归,但总比去了抓瞎强,里面的暗道、药圃分布、可能的藏身之处,都是留了几百年的机关了,旁人不一定能动得了,我还清楚些,带上我,或许能省下你搜寻的时间,能快一步找到殿下。”
明晏光的话一字一句,给沈照山提了醒。
是他急昏头了,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沈照山只权衡了一瞬便点头:“好。”
他随即看向一旁焦急等待的禾生:“禾生,你即刻启程,持我令牌,快马加鞭赶往大营,命赵昱按甲字三号预案,调集右卫营轻骑一千,以最快速度向神医谷方向靠拢。”
“告诉他,守住大营门户,谨防调虎离山。若遇异动,可先斩后奏!不得有误!”
“是!主子!”禾生没有丝毫犹豫,接过沈照山递来的令牌,用力握紧。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仍在昏睡的沈驰羽,眼中满是担忧,随即转身,如同一阵风般冲出了房门,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沈照山迅速安排好府中事务,命管家严加看护府邸,尤其要照顾好小世子。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内室,准备最后看一眼儿子。
卧房内,暖炉依旧散发着热气,但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让沈照山的心沉甸甸的。他走到床边,正准备俯身替沈驰羽掖好被角,却对上了一双刚刚睁开的、带着湿气和迷茫的眼睛。
“爹爹……”沈驰羽的声音微弱沙哑,小脸烧得通红,眼神因为高热而有些涣散,却努力聚焦在沈照山脸上,“……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看着儿子病弱中依然带着依赖和不安的眼神,沈照山心头猛地一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宽厚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儿子滚烫的额头,又轻轻拨开他汗湿的额发。
“很快的,驰羽。”沈照山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与他方才在厅中判若两人,“爹爹去接你娘亲,很快就回来。你乖乖睡觉,等你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沈驰羽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父亲的手掌宽厚温暖,声音低沉安稳,仿佛驱散了些许身体的不适和心头的惶惑。
他本能地信赖着父亲,乖乖地、虚弱地点了点头,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又缓缓阖上,呼吸依旧急促,但似乎安稳了一些。
沈照山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深深地看着儿子病蔫蔫的小脸,觉得自己真的、真的谁都对不起。
但他没有时间沉溺。
每一分迟疑都可能意味着韫枝的万劫不复。
沈照山猛地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眷恋
地看了一眼床上小小的身影,仿佛要将这画面刻入骨髓。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走向房门。
厚重的门帘被他有力的手臂掀开,又在他身后沉重落下,隔绝了室内温暖的光线、药草的苦涩气息,以及儿子微弱的呼吸声。那隔绝的一瞬间,仿佛也隔绝了他作为父亲的一部分柔软。
门外,暮色四合。
深秋的黄昏来得格外迅疾而浓重。
天际最后一丝残阳如同燃尽的余烬,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边缘挣扎着透出几缕黯淡的金红,映照着庭院中那株高大的银杏树。
满树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中疯狂摇曳、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盛大而凄凉的黄金雨。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枯败的萧索气息。
沈照山站在廊下,挺拔的身影被暮色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微微仰起头,望向那被暮云吞噬的远方。
寒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袂,猎猎作响,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沾落在他肩头。
就在这肃杀而沉重的暮色中,沈照山薄削的唇角,忽然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然后是一声极轻、极冷的轻笑。
还真是一步差错,步步差错。
可能鹰神的神谕没错,造下太多的孽,是要一点一点还的。
他的母亲如此,他也是。
*
意识如同沉船后的碎片,在一片冰冷漆黑的深海中缓慢漂浮、重组。
崔韫枝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模糊晃动的一片昏暗。后脑勺传来阵阵钝痛,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视线,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粗糙、潮湿、布满深色霉斑的岩石墙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药渣、湿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黏腻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提醒着她不久前那场溺水。
她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
额头发烫,脸颊却感觉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发烧了……在那样冷的池水里泡过,又穿着湿衣被丢在这阴冷之地,不病才怪。
她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石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门。
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照亮了室内轮廓。地上铺着些干草,但早已被潮气浸得发黑发霉。角落里放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浑浊的清水。
令她稍感意外的是,她的手脚竟然没有被捆绑。
她咬着牙,忍着晕眩和浑身的不适,艰难地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身。她踉跄着走到门边,用力推了推,那门纹丝不动,显然是从外面锁死了。
又踮起脚,努力想从那个高处的通风口往外看,但那洞口太小太高,除了能看到一线灰蒙蒙的天空,什么也看不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一点点漫上心头。她背靠着冰冷滑腻的石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冷,好冷……不仅是身体上的寒冷,更是心头的冰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叔为什么要背叛神医谷?那个昆戈的二王子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控制了神医谷多久?师父……师父他真的遇害了吗?还有多少弟子活着?他们被关在哪里?
无数个问题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巨大的恐惧和对未知的担忧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开锁声。
崔韫枝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戒备地盯紧那扇门。
门被推开一条窄缝,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侧身挤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大半。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穿着神医谷外门弟子的灰色短打衣衫,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看不出内容的糊状食物和一个馒头。
那少年低着头,不敢看崔韫枝,将托盘轻轻放在门口的地上,就想转身退出去。
“等等!”崔韫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少年的身形猛地一僵,脚步顿住了,头垂得更低。
崔韫枝认出了他,是常在药圃帮忙的一个外门弟子,叫……好像叫石豆,性子有些怯懦,但以前干活还算踏实。
“石豆?”崔韫枝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
那少年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瞥了崔韫枝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羞愧和恐惧:“崔、崔姑娘……”
崔韫枝看着他这副模样,立时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那股因背叛而燃起的怒火,又被一种复杂的悲哀压了下去。
看来谷中确实有相当一部分人,或是被胁迫,或是被利诱,已经倒向了柳清源。
她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虚弱和无助:“我现在不想追究别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告诉我,”她紧紧盯着石豆,不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这谷里……除了我,还有别的活人吗?”
石豆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赎罪的机会,连忙点头,声音急促而低微:“有的!有的!崔姑娘!谷里……谷里还有不少人活着!都、都被关在其他地方……”
这个消息如微光一般,瞬间人崔韫枝生出了些气力。
她心脏狂跳,趁热打铁,循循善诱地继续问,声音放得更缓:“好……好……谢谢你告诉我。那……你能不能再告诉我,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师父……谷主他老人家,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问出最后这句话时,声音忍不住带上了一丝颤抖。
石豆的脸上露出了极其挣扎和恐惧的神色,他不安地搓着手,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似乎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他才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抬头看了崔韫枝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语速极快地说道:
“崔姑娘……我、我不能说太多!柳师叔他们看得紧……谷主他……谷主他老人家已经……已经遇害了……”他说出最后几个字时,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但、但谷里真的还有别的活口!我、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您……您快吃点东西吧!”
说完,他像是怕极了再待下去会泄露更多,或者说怕自己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和恐惧,猛地将地上的托盘往崔韫枝的方向又推了推,然后如同受惊的兔子般,转身拉开门,飞快地窜了出去,厚重的木门再次“哐当”一声被从外面锁死。
石豆走了,但他留下的话却雨点一样,滴答、滴答,砸在崔韫枝心上。
师父……真的已经不在了……
尽管早有猜测,但被证实的那一刻,巨大的悲痛还是如同巨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眼前一阵发黑,温热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哭出声来。
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石豆说了,还有很多人活着!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想办法出去,找到他们!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她抹去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重新打起精神,忍着高烧带来的眩晕和浑身酸痛,开始更仔细地探查这间囚室。墙壁、地面、天花板、那扇门……她一寸寸地摸索敲打,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薄弱点或机关。
但结果令人绝望。这石室坚固得超乎想象,墙面和地面都是实心的岩石,那扇门厚重无比,门轴似乎都在外面。
唯一的通风口高不可攀,且狭窄得连一只猫都钻不出去。她的心,随着探查的深入,一点点沉入了谷底。力气也在高烧和绝望的消耗下迅速流失……
她颓然地靠坐在墙根,呼吸急促,脸颊烧得通红,意识又开始有些模糊。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就要这样困死在这里?
就在她昏昏沉沉、几乎要被病热和绝望彻底吞噬之时——
“砰!”
一声巨大的、粗暴的撞击声猛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门锁被砸开的刺耳金属断裂声。
那扇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重重撞在内侧的石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石室都仿佛随之震动。
崔韫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脏骤停,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方才那个送饭的少年石豆,此刻竟被人像丢破麻袋一样,狠狠一脚踹了进来,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蜷缩着不敢动弹。
门口,柳清源那张伪善的脸此刻彻底扭曲,充满了气急败坏的狰狞。他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锁定在崔韫枝身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异笑声,盯着她看了良久,那眼神像是要在她身上剜出洞来。
最后,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咧开,勾出一抹淬毒般的笑容,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声
音嘶哑而亢奋:
“去!把咱们尊贵的殿下请出来!”他特意加重了“殿下”两个字,充满了恶意的嘲弄,“让她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好去见她那位千里迢迢赶来送死的好情郎!哈哈哈哈!”
情郎?
沈照山……他来了?
崔韫枝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他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他怎么就真的来了?
这分明就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两个身材高大、面目阴沉、穿着不属于神医谷服饰的壮汉应声而入,径直朝着崔韫枝走来,伸手就要来抓她。
崔韫枝心中惊涛骇浪,但越是危急关头,她骨子里那份骄傲就越发凸显。
她强撑着虚软的身体,猛地往旁边一侧身,避开了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尽管这个动作让她一阵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崔韫枝挺直了脊背,尽管脸色苍白,发丝凌乱,衣衫狼狈,但那双看向柳清源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声音虽然沙哑,却清晰而坚定:
“拿开你们的脏手!我自己会走!”
第90章 天之下能和她死在一起。
崔韫枝强撑着虚软的身体,挺直脊梁,一步步走出那间阴冷窒息的囚室。
门外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深秋夜晚特有的凛冽和山谷中独有的草木湿气,竟让她因高烧而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刹那。
映入眼帘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这里果然是后山那片鳞次栉比的小药房!
一排排低矮的石屋依着山势错落分布,每间都一模一样,平日里是给入门弟子和药童们辨识药材、练习初步炮制手艺的地方。因为她是师父的关门弟子,直接在内谷核心的药庐学习,确实很少到这片外围区域来,加之先前惊慌失措,竟一时没能立刻认出。
此刻,夜色如墨汁般浓重地倾泻下来,只有零星几支火把插在石壁的架子上,跳跃的火光将这片区域映照得明暗不定,拉长出无数扭曲摇曳的影子,更添了几分阴森鬼气。
每一间药房的门窗都被厚厚的木板钉死,缝隙里透不出一丝光亮,死寂得如同一个个冰冷的石棺。
看着这一排排紧闭的、如同沉默巨兽嘴巴般的石门,再联想到石豆那句“都、都被关在其他地方”,一个惊人的猜测如同闪电般劈开崔韫枝混乱的思绪。
是了!谷中人员不少,若要集中关押,还有什么地方比这一排排现成的、坚固且分散的石屋更合适?她刚才怎么就没想到!
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狂跳,血液都仿佛在烧灼的体温下沸腾起来。
就在她脚步虚浮地即将被那两名壮汉押着离开这片区域时,崔韫枝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一直垂在身侧、被宽大袖口遮掩的右手猛地抬起。
只见她指尖紧紧捏着一片不大却异常锋利的青色碎瓷片。
那是方才在囚室里,她趁人不备,将那个破碗悄悄砸碎藏起来的。此刻,这枚小小的瓷片被她毫不犹豫地、精准地抵在了自己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冰凉的瓷片尖端瞬间刺破皮肤,一丝鲜明的刺痛传来,紧接着,一道细细的、艳红的血线便沿着她苍白的皮肤蜿蜒而下,在火把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站住!”崔韫枝的声音因高烧和紧张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不容置疑的凛然,“柳清源!让我见到谷里剩下的人!现在!立刻!否则——”
她手腕微微用力,那瓷片又陷入皮肉一分,更多的血珠渗了出来。她盯着脸色骤变的柳清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如同最后通牒:
“——你们就抬着我的尸体,去见沈照山吧!”
她在赌。
赌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甚至用那个诡异药童引她入谷,绝不仅仅是为了杀她。赌他们留着她,必然有更大的图谋,而最大的可能,就是用她来对付、来胁迫沈照山。
一个死的崔韫枝,对他们毫无价值。
果然!
柳清源脸上的狞笑和亢奋瞬间僵住,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慌乱。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一直看起来柔弱温和的师侄女,竟会有如此烈性决绝的一面。
他看着她脖颈上那道刺目的血痕,眼神剧烈闪烁,气得山羊胡子都在发抖。
“你……你敢!”他嘶声威胁,但语气里的色厉内荏却暴露无遗。
“你看我敢不敢!”崔韫寸毫不退让,眼神冰冷如刃,抵着瓷片的手指稳得出奇,没有一丝颤抖,“让我见到活人!否则,一切免谈!”
空气仿佛凝固了。火把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更衬得这片山坳死寂无声。那两名壮汉也停下了脚步,迟疑地看向柳清源。
柳清源的脸色青白交错,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杀了崔韫枝容易,但坏了大计……
“……好!好!好!”半晌,柳清源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阴毒得恨不得将崔韫枝生吞活剥,“崔韫枝,你够狠!老夫就让你死个明白!带她过去!”
他恶狠狠地一挥手,指向旁边最近的一间药房。
押着崔韫枝的壮汉迟疑了一下,在柳清源杀人般的目光瞪视下,只好粗暴地推搡着崔韫枝,朝着不远处其他的石屋走去。
崔韫枝的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喉咙。
她猜对了!他们果然被关在这里!
走到那石屋门前,只见门上同样钉着粗大的木条,一把巨大的铜锁挂在上面。一个看守模样的弟子在柳清源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掏出钥匙,“哐当”一声打开了铜锁,然后费力地抬下那沉重的横木门栓。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石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崔韫枝那间囚室更浓烈、更污浊的臭气瞬间扑面而来。那是汗味、血污味、霉味混合成的,几乎令人窒息。
借着身后火把投入的微弱光线,崔韫枝看到了令她心胆俱裂的一幕——
不大的石屋内,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有她熟悉的师兄弟,有看着她和善的婶子,还有许多面孔稚嫩、吓得瑟瑟发抖的药童……
他们个个面色蜡黄,眼神惊恐麻木,衣衫褴褛,许多身上还带着伤,被粗糙的绳索捆绑着,像牲口一样挤在一起,几乎无法动弹。
在看到门被打开的瞬间,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恐惧的骚动和低泣声。
“看到没有?”柳清源在她身后阴恻恻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残忍的快意,“放心,很快,你们就能团聚了……”
……太好了他们都还活着。
“韫枝……韫枝!”林婶子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旁边的看守厉声喝止。
“婶子!”崔韫枝再也忍不住,挣脱开押解之人的束缚,踉跄着扑跪到林婶子身边,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婶子……您还好吗?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他……”她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林婶子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崔韫枝的手臂,老泪纵横,压低了声音,用气音急促地说道:“韫枝……是柳
清源!那个天杀的畜生!”
她的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几个月前……谷主发现他偷偷用活人试药,炼制那些丧尽天良的‘药偶’,谷主大怒,要将他逐出师门……”
“可谁知……谁知他早就包藏祸心!竟然暗中勾结了那些北边的蛮子!”林婶子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他们里应外合……就在那个雨夜动了手……谷主他……他老人家为了保护几个小药童,被他们……围攻……”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用力地握着崔韫枝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崔韫枝的心如同被凌迟,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林婶子缓了口气,继续低声道:“谷里……好多弟子害怕,要么被逼着吃了毒药受他们控制,要么就……就倒戈了……像石豆那样的孩子,也是被逼无奈……我们这些不肯顺从的,死的死,伤的伤,一部分被他们抓去试药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剩下的,就都被关在这些石屋里等死……”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血淋淋的真相,崔韫枝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恶心。她简直无法想象,这片净土,竟在几个月内变成了如此人间地狱。
身后的看守开始不耐烦地催促:“磨蹭什么!看完了就赶紧走!”
崔韫枝知道时间不多。她强压下滔天的悲愤,猛地抱住林婶子,将脸埋在她瘦弱的肩头,仿佛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声音带着哭腔:“婶子……保重……一定要活下去……”
就在这拥抱的遮掩下,她以极其迅捷隐蔽的动作,将一直藏在袖中的另一片更薄、更锋利的碎瓷片,悄无声息地塞进了林婶子粗糙的手心里。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林婶子一眼。
林婶子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那枚救命的瓷片,混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火光。她重重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走吧!”壮汉粗暴地将崔韫枝从地上拽起来,推搡着向外走去。
崔韫枝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压抑的石屋,心中一次又一次祈祷;
一定要、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她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捆绑在身后,然后被推搡着,回到了最初进入山谷时遇到柳清源和巴图尔的那片空地。
夜更深了,山谷里的风格外凛冽,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如同鬼火。
她被戴到了入谷时见到柳清源的那篇空地。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柳清源和那几个昆戈壮汉,还有一些明显是倒戈的神医谷弟子,个个面色紧张,手持兵刃,如临大敌。
崔韫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急切地扫过全场——没有沈照山!他还没来?还是……
她心中刚升起一丝侥幸的希冀,身后的柳清源就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诡异:“别急,我的好殿下……你的情郎,这不是……已经到了吗?”
他话音未落——
“轰隆隆……”
那扇巨大的、通往一线天的石门机关,发出了沉闷而熟悉的巨响,在一片死寂的山谷中回荡,格外震人心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沉重的石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幽深黑暗的通道。紧接着,一个高大挺拔、身着玄色劲装的身影,如同劈开黑暗的利刃,一步步从幽深的通道中走了出来。
火光跳跃,清晰地映照出他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冷峻如冰封的脸庞。
正是沈照山。
他竟然……真的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一兵一卒,甚至连明晏光都没有跟在身边。
崔韫枝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担忧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他疯了吗?他怎么敢!这分明就是龙潭虎穴,他自己闯进来,岂不是……
“沈照山!你别管我!快走!他们肯定有埋伏!”崔韫枝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想要让沈照山现在就转身离开。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旁边的柳清源就眼疾手快地掏出一块布团,粗暴地塞进了她的嘴里,将她后续的警告全都堵了回去,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沈照山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看向了她。
看到她被捆绑、被塞住嘴、脖颈上还有未干的血痕,他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翻涌起暴戾杀意。
但他控制住了。
他的目光与崔韫枝惊恐焦急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沈照山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她摇了摇头,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别怕,信我。
简单的几个字口型,却像带着神奇的魔力,瞬间压住了崔韫枝所有的恐惧和慌乱。
她疯狂跳动的心脏奇迹般地缓缓落回实处。崔韫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死盯着他,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
信他,一定要信他。
他一定有后手。他们一定能一起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响起。巴图尔操控着轮椅,从阴影中缓缓滑了出来,停在了火光前。他枯槁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和怨毒,上下打量着孤身一人的沈照山,发出嘶哑难听的冷笑:
“呵呵……老七,别来无恙啊?没想到吧?你二哥我……命硬得很,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沈照山终于将目光从崔韫枝身上移开,冷冷地扫向巴图尔,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冰冷和轻蔑。
他根本懒得接对方那幼稚的挑衅,开门见山道:
“我来了。放了她。”
他目光转向柳清源,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们的目标是我,与她无关。左不过你们设这个局,不就是为了引我来此吗?”
巴图尔见他如此冷静,甚至无视自己,心中的邪火更盛,语气变得更加恶毒:“放了她?沈照山,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现在你们俩都在我手里,我为什么不能……把你们一起宰了,以泄我心头之恨?”
然而,沈照山却像是听到了一个拙劣的笑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甚至向前缓缓踱了一步,姿态从容得仿佛不是在敌人的包围圈中。
“好啊。”沈照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嘲讽的意味,“那正好。黄泉路上,有你们这么多人,还有我二哥你……陪着我们夫妻二人,想必也不会寂寞。那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
巴图尔的狂笑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没想到沈照山竟是这般反应。
他不怕死?他怎么可能不怕死?
柳清源也皱紧了眉头,显然沈照山的反应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沈照山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继续施压:“我的条件不变。放她走,亲眼看着她安全走出神医谷。之后,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光扫过巴图尔和柳清源,“当然,如果你们想现在就耍什么花样……”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未尽的威胁和方才“同归于尽”的宣言,已经足够有分量。
巴图尔的脸色变幻不定,目光在沈照山和崔韫枝之间来回梭巡,显然在急速权衡利弊。
杀了沈照山固然解恨,但如果代价是自己也陪葬……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最终,巴图尔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
“沈照山……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怕死啊。”
沈照山迎着他的目光,嘴角竟也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能和她死在一起,于我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好的归宿。不是吗,二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