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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第 21 章

    陛下并未同意贵妃可以再度随时出入书房,守门的内侍稍有些为难,然而还是顺了贵妃的心意,躬身请她入内。

    太子望着那道消失在门内的倩影,心下轰然一声,血液仿佛凝滞,只能听到殿门关合的声音。

    尽管贵妃看起来妆容妥帖,衣着得体,可是那丰盈柔软的肌肤、面上淡淡的倦容,走过来时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很难不想到她昨夜的经历。

    更何况他是尝过她滋味的男子,自然清楚她可以承受多少激烈的欢愉。

    袖下的拳渐渐收紧,他听阿娘抱怨过,自从宜娘入宫,六宫嫔妃希能见上,恩宠衰绝,真不知她是哪来的狐狸精下凡托生。

    太子妃大约也觉得他是被宜娘下了蛊。

    他对这种妻妾嫉妒的言论一向嗤之以鼻,父皇是天子,他要宠幸谁,宜娘一个弱女子又怎能阻止?

    她是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心里清楚两人的关系见不得光,每月至多同他来五六次,每回都要沐浴一个时辰才能放心,父皇要宠幸她,那也是没奈何的事情。

    沈幼宜没想到太子会这时候出现在清平殿,虽说她是皇帝的嫔妃,可教他上下那么打量了一番,蓦然生出许多心虚来。

    好像他是捉奸的丈夫,在此守株待兔。

    这话看似在抬举沈幼宜母女,实则警告她,她的母亲还在沈府做人质,若是沈幼宜对沈家存有异心,沈夫人随时可以对付她母亲。

    沈幼宜听明白了,顺从地福了福身,“多谢夫人厚爱,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沈夫人夸道:“小嘴甜的,难怪丹儿喜欢你,把你当亲姐妹。”

    章嬷嬷唉哟一声,朗声笑道:“二小姐怎么还叫‘夫人’?”

    沈幼宜立刻改口:“谢母亲。”翌日,天蒙蒙亮时沈幼宜就起身梳妆打扮,青梅照常拿来她平日里的素色裙衫。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摇头拒绝:“去把那套海宜色的拿过来。”

    青梅愣了下,转身翻找起来,因为压在箱底,废了不少功夫才找到。

    沈幼宜趁着间隙自己梳了个单螺髻,用木簪固定住头顶。乌发细密顺滑,在脖颈上绕了半圈垂落在胸前,衬得小脸青涩纯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

    等换上鲜亮的海宜色裙衫后,愈发白嫩动人,上半身披了件浅绿色宽袖短襦衣,腰间用较为深色的草绿束带系住,上宽下窄的勾勒出曼妙的身形,显得沈幼宜更加娇小。

    青梅从没看过她穿得这样好看,整个人像三月的桃花般动人,尤其是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盯着人看时,勾人心魄。

    “大皇子妃,换个珍珠簪吧。”青梅提议。

    沈幼宜摇摇头:“这样就好。”

    左思过来请人的时候,看见沈幼宜搬了个圆凳坐在屋外门檐下,她安静地望着院子里的花,眼神平静无波。

    “殿下有请。”左思以为沈幼宜会兴奋得跳起来,结果她只是淡定起身,朝他颔首示意。

    “烦请公公带路。”

    一路上,三人俱是一路无话。

    沈幼宜既没有打听元朔帝的喜好,也没有向他拉拢示好。

    左思感到古怪,余光不经意扫过沈幼宜惹人怜惜的脸,漂亮的眼睛目视前方,宛如平静无波的古井,眸光淡漠照不进任何人的影子。

    元朔帝在书房门口站着,松绿色的窄袖长袍显得他干练利落,宛如山林里最挺拔的松柏,让人一眼注意他。

    他看见沈幼宜时,唇角微扬。

    两人视线相触那一瞬,沈幼宜的眼睛在刹那间亮起来,像装了满天的繁星。

    沈幼宜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是飞奔过去。

    左思和青梅完全赶不上她的脚步。

    沈幼宜站在离元朔帝三步之遥,奔跑让她的胸口略微起伏,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胭红色。

    她仰起头,笑如春花:“我来了。”

    凝滞的古井仿佛被投下巨石,激起波澜壮阔的水花。

    元朔帝一低头,热烈而灼人的眼神占据他所有的视线。简陋的屋子里多了一张浅木色书桌,放在黑漆书桌旁,新的比旧的小了一圈,也矮上三分,正适合沈幼宜的个子,上面已经妥帖备好一副新的笔墨纸砚。

    沈幼宜走过去时发现靠近外面的两个桌角有明显的磨损,其中一个几乎被削平了棱角,显得滑稽可笑。

    元朔帝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条件有限,临时找了个桌子,你将就着用。”

    沈幼宜半晌后眨了眨眼,脱口而出:“不将就,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人。”

    元朔帝轻笑一声,沈幼宜如梦惊醒。

    “画画和写字一样,都是对笔的掌控,只不过画比字变化手法更多,更考验执笔者对墨的浓淡,干湿的精准拿捏。”元朔帝随手取来一支悬挂的笔。

    笔已经被提前开好,笔头迅速吸满墨汁,变得饱满柔顺,从雪白变成浓黑只在眨眼之间。

    他提笔按压,行云流水般勾勒出一位曼妙多姿的女子,乌黑的发被一支木簪挽起来,眉目温婉,清丽动人。

    沈幼宜认出画里的是自己,脸颊上染了层红晕,旋即想起元朔帝擅丹青,低头看着如此传神的画作,心突突跳了起来。

    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压低声线问:“殿下要教我画丹青?”

    元朔帝闷笑一声,打趣道:“想什么呢?你得从基础学起,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起来呀。”

    他尾音上扬,带着刻意的亲昵。

    沈幼宜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盯着自己的丹青图抿了抿唇道:“是我着急了。”

    她的声音近乎呢喃,逐渐消失。

    元朔帝低头正好看见她颊边的红晕还未消褪,嗓音轻柔,带着明显的羞赧,与当初他送给沈盈丹那副丹青的反应如出一辙。

    这种粗糙的丹青图元朔帝送出去不少,得到的贵女们无一不欢喜雀跃。她们一兴奋就会放松警惕,失去理智,为了讨好他,争先恐后说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元朔帝相信沈幼宜也不例外。

    果然,她抬起头看向他时眼睛里亮晶晶的,比日光还灼热:“请殿下赐教。”

    左思端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沈幼宜拿着笔,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像个木头似的。笔因为长时间悬在空中,墨顺着笔尖一滴一滴落在纸上。

    臻首往窗的方向偏,目光的终点是元朔帝俊秀的侧脸,她的眼睛好像黏在他身上一样,迸发极致的恋慕。

    元朔帝低头专注地在写些什么,宛如察觉不到身旁如有实质的视线。

    左思暗啧一声,故意咳嗽了声。

    沈幼宜像受惊的鸟,急急转回来,看见纸上的一团墨后急忙找补,动作手忙脚乱地,最后涂成乱七八糟的一片黑。

    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你以后可千万别说我教过你画画。”

    沈幼宜尴尬得无地自容,“是我愚笨,学不会。”西巷口是一片区域,占地极广,一眼望去难见人踪。

    此处树木茂密,假山怪石嶙峋,又有清流急湍环绕,亭台楼梯掩在山水之间,小院虽不及东宫的红墙金瓦华美尊贵,但胜在清雅闲适,颇有一番世外桃源的超脱。

    水流汇聚终点是一处荷花池,夏日正是开花的好时候,各色荷花借清风吹到岸边临水的烟波洲。

    小洲似船舫,船头为台,三面环水可近赏鱼戏莲叶,中舱为榭,四角亭翘檐高耸,轻盈灵动。沿着檐角往上,是船尾拔地而起的二层阁楼,门上额匾挂着“烟波洲”三个金漆大字。

    废太子元朔帝端坐于阁楼窗牖边,莲池美景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明明被幽禁在此处已有十余日,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惊慌焦虑,骨节分明的手攥着一本发黄的古籍慵懒地斜躺在罗汉塌上,半遮半掩住下半张脸,露出清隽舒朗的眉目,双眸含笑间尽显风光霁月,温润玉如。

    “父皇这道圣旨,沈首辅打算如何应对?”

    元朔帝神色未变,眼底流露出一丝揶揄。

    沈家人一贯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他如今失势,那位从小被当做太子妃,甚至是未来一国之母教养的沈大小姐总不会非他不嫁?

    贴身太监左公公满脸愤懑:“沈首辅竟然将一位庶女过继到沈夫人名下,充作嫡女嫁给您,简直欺人太甚!”

    元朔帝闻言挑了挑眉,“沈家倒是会打算。”出了这档子事,今日画是学不成了。

    沈幼宜眼下青黑,满脸遮不住的疲惫,元朔帝知道她昨夜守着青梅一整晚没有合眼,难得有种被人保护的感觉。

    他体贴道:“你一晚上没睡肯定累了,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沈幼宜强忍着困意,不放心叮嘱道:“殿下,她不可能是独自行动,西巷口一定还有其他帮凶,昨夜我打晕她后不敢声张,怕打草惊蛇。”

    她在全心全意为元朔帝打算,殊不知后者看她的眼神中带着凌厉的审视,想从她身上找出一丝虚情假意。

    元朔帝面无表情地想,这也许是她们主仆之间的苦肉计,好让沈幼宜取信于他,毕竟她们也不能保证这封信能顺利带出西巷口。

    “您一定要审问清楚!包括她平日里有机会接触的人,亦或者主动接近她的宫人……对了,还要检查高处的树杈,上面有没有奇怪的记号。”沈幼宜眉头紧蹙,努力回忆沈府内宅里常见的害人手段。

    他看她一脸认真地分析所有的可疑之处,看她绞尽脑汁地在为他出主意,又觉得她似乎真的是在竭尽全力帮他找细作。

    沈幼宜抬头时,元朔帝的眼眸已经变得温和。

    “别担心。”元朔帝笑了下:“我在处理这样的事情上还算有些心得。”

    沈幼宜登时噤了声,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尴尬。

    和元朔帝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表现得宽容善良,温和儒雅,总让人有种心慈手软的感觉。差点忘记他曾经主导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引发举国震动。

    他当太子的时候,主张推行许多有利于平民百姓的政令,推崇不拘一格降人才,除了科举和世家举荐这两条选拔人才的途径,还开设不同的机构,吸纳各类人才为朝廷所有。

    这相当于跳过士族网罗人才,切断官员之间的利益网,直接动摇他们的根基,故而遭到无数抵制和谩骂。

    元朔帝也因此遇到数不清的刺杀,但他不仅次次避开,还抓住把柄反制士族,让这项变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有一段时期大虞朝人才涌现,各种奇技巧技层出不穷,算数、医术、纺织、事农等空前发展,顾焱也因此获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顾焱的伯乐。

    沈幼宜心里是感激元朔帝的,他曾给了他们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如今更是成为她不能言说的寄托。

    他气定神闲问是哪位小姐。

    “叫沈幼宜。”

    元朔帝目光专注凝视书卷,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挑开下一页书卷,无所谓道。

    “没听过。”

    忽然,元朔帝从身后握住她的手教她运笔,高大身形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进他的怀里。

    两人距离陡然靠近,他的鼻尖恰好落在她的颈窝上方,一呼一吸间,微热的吐息喷洒在肌肤表层,漾开一片痒意。

    沈幼宜身体僵硬,呼吸微顿,浑身不自在。

    “放松,笔握得太紧了。”元朔帝面色坦然,完全把沈幼宜当做一个平常的学生。

    沈幼宜更僵了,手指像石头般不听使唤,几乎握不住笔杆。

    元朔帝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自然而然以为她在害羞,眸底浮起几分讥笑,握住她执笔的手迅速画出今日授课的墨竹。  

    一团糟的涂鸦经过元朔帝轻描淡写改造后彻底变样,一根竹拔地而起,有冲破云霄之势。

    他奇怪地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爱他?

    沈夫人更满意了。转眼烟波洲前方的池塘中荷叶边开始微微泛黄,湖心不少荷花已经开败。

    元朔帝一袭月白色窄袖长袍,手持狼毫游走在淡色宣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残叶折枝。

    身旁伺候的左思不解往外看:“窗外明明是碧叶,您怎么画枯荷?”他常常难以理解他家殿下的脑回路,好比现在对着夏天画秋天的景。

    元朔帝不答,端起案几旁兰草青花纹茶盏抿了口,转而问道:“她最近如何?”

    左思听明白主子说的是谁,啧了声:“这位沈二小姐当真安分守己,整日里弄花栽草,偶尔会去到东边后山散步,暂时没有发现有人和她接头。”

    安排在院子附近的数十个眼线愣是没用上。她的回答在元朔帝意料之中,但她的表情却出乎他的预料。

    在元朔帝的预想中,沈幼宜至少应该犹豫一下。

    他的话说得十分明白,皇帝想要他的命,沈幼宜嫁给他意味着必死无疑。

    然而无论是在光里还是暗夜,她的眼神都如出一辙坚定。

    在他被贬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有许多人认定他九死一生,忙着跟他撇清关系,还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倒戈他的政敌,对他反踩一脚,落井下石。

    譬如沈盈丹,她从前表现得非自己不嫁,然而在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保护自己的荣华富贵。至于其余还想嫁给他的人,都是抱着以小博大的心思赌一把。

    但沈幼宜和她们不一样,她是被迫嫁给他的。入夜,星星重新落在天幕上,昭示明日是个大晴天。

    沈幼宜仔细放下床帐遮挡严实。熟悉的眉眼与她的目光相触一刹那,沈幼宜捂住口鼻,潸然泪下。

    时隔百余日,她终于,终于得再见他。

    满夜星空,灿若繁花。

    她半跪在床榻上,缓缓打开元朔帝今日画的丹青图。

    元朔帝若是不点破她偷看自己练剑,恐怕她至今还龟缩在云梦阁,不会主动来找他。

    他惊觉或许自己在新婚夜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他就不算讨厌她,否则她活不过当晚,更不会主动教她画画。

    不可否认,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这一瞬,元朔帝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莫名颤了下,细微却真实存在。

    曾经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为他效命赴死的人如过沈之鲫。可唯有沈幼宜,在他前途未卜,命运难测之时,愿意与他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为了保护他拿起武器,为了他彻夜不眠,为他绞尽脑汁。

    她这么爱他,他给一点回应也不是不可以。

    沈幼宜忽然被人往前拽,头被元朔帝按在怀里,紧接着听见一声愉悦闷笑。

    “沈幼宜,往后剩下的日子我们好好过。”元朔帝一字一顿道:“你想要什么,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他说这话的语气缓而沉,胸腔微微震动。

    沈幼宜的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眼眶一热。

    他们连心跳都如此相似。

    沈幼宜忍住落泪的冲动:“我想要你好好的。”

    好好活着,好好在她身边。

    元朔帝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我们都会好好的,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能挣出一条活路。”

    在沈幼宜看不见的地方,元朔帝眼眸渐渐染上几分阴冷。

    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亦或者那些处心积虑要除掉他的士族,他们的好日子不远了。

    他的活路,就是他们的死路。

    元朔帝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这么沉得住气。”

    “可不是吗?”左思提起沈幼宜的忍耐力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她还嫌伺候的人多,让他们都先紧着殿下。”

    沈幼宜的吃穿用度是按照真正被圈禁的标准,冷饭冷茶,旧屋陋器,分过去的宫人也都是老弱病残。

    本以为娇养的小姐会叫苦连天,自乱阵脚,可她非但没有一句气急的话,还从犄角旮旯里寻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移栽到室内,每天不是在弄花,就是在看书,过得比殿下还闲适。

    元朔帝唔了声,不予置评,将刚才画的东西卷起来,随手插进一旁的海水龙纹青花卷杠中。

    书桌前立了一尊三脚祥云龙纹冰鉴,方形盖檐四周有水滴不断冒出,沿着纹路滴在下方的凹槽里。袅袅冰雾从铜盖上方冒出,借着湖面上的风送进内室,与荷叶清香混在一起,清凉舒适。

    左思不理解:“殿下为何不直接处理掉她,亦或者看管起来便是,何须费心思在她身上?”

    元朔帝另取一张宣纸铺在灰绒羊毡上,提笔作画,神情淡然。

    “沈家把她送进来打我的脸,我总不能白白挨一个耳光,正好用她当饵,钓出暗处的鱼。”

    笔尖骤收,沈幼宜的睡颜被勾勒在纸上,栩栩如生。

    “你打扮得太素了些。”说着,她随手扯了发髻上的镶金红宝石镂空牡丹簪递给旁边的章嬷嬷,示意送过去。

    沈幼宜双手接过沉甸甸的簪子,跪下拜谢。

    “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生母。”沈夫人处理完沈幼宜嫁给废太子的事,还要赶去安抚她的宝贝女儿。

    沈幼宜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房的,她的脚像踩在云端,没有一步是落到实处。烈阳照在她身上,后背却无端出了一身冷汗,热风吹过,宛如冬日浸没在冰湖般寒凉。

    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她看不清是谁,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是依靠本能颔首微笑回应。

    最后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在人前哭出来,于是便硬生生凝住眼里的泪,指尖再度陷入掌心,这一次,却感觉不到疼。

    浑浑噩噩地打开房门,屋内阴冷的风迎面撞过来,沈幼宜猛地从云端坠入泥地。

    她想起来了,顾焱死了。

    沈幼宜像是梦醒了般,双手交叠死死捂住口鼻,牙关紧咬。

    顾焱死了,她还要活下去。

    若是被人发现她与外男私下来往,莫说她性命难保,还要连累母亲遭殃。

    然而多年的隐忍与筹谋在今日顷刻间化为乌有,沈幼宜几欲呕血。

    她气顾焱为什么不告诉她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恨他为什么在给了她信誓旦旦的承诺后又失约。

    但比恨更深的是锥心般的自责,若不是她的年岁已大,顾焱也不会着急立功铤而走险。

    沈幼宜几乎魂飞魄散,她有点后悔教太子瞧见她那一副承恩后纤弱的媚态,她不过是想激一激太子,怎么激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太子不想活了要谋逆,大可不必带上她一起,怎么好端端在御前提起他们二人的私情来!

    皇帝就两个儿子,他当然死不了,她和卫氏就未必了。

    她手心几乎全是冷汗,心下一横,不等御前的人通禀,哭哭啼啼地闯了进去。

    外人听着,殿中近乎剑拔弩张,可她一奔进去就发觉出一些不对来。

    太子跪在地上,年轻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惊喜,膝盖两侧渗出点点血来,元朔帝负手而立,神色冷峻至极。

    可有人骤然闯入,帝王父子的注意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沈幼宜有些错愕,同样也尴尬得很,皇帝训斥自己的儿子天经地义,她出现在这里好像要存心听墙角、等着看太子笑话似的,可既然跑了过来,还是硬着头皮扑到元朔帝怀中,如乳燕投林。

    “陛下,外面草丛里有蛇!”

    她的声音发颤,像是经历了极大的惊吓,行宫建于山间,有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甚少会出现在寝宫里。

    元朔帝余怒未消,见她惊惧难安,直直扑向自己寻求安慰,不免想到最坏处:“那蛇伤到你了?”

    沈幼宜摇了摇头,低眉道:“它就是朝我吐舌头,从我前面游走了,好生吓人,您摸摸,我身上吓得全是汗,气都要喘不匀了……”

    第 22 章   第 22 章

    她一点也不像长辈了,还是那个想方设法吹枕边风的妖妃,沈幼宜听见元朔帝轻轻笑了一声,嗔道:“东宫内宅不和,他自去纳几个新人也就算了,怎么还管到陛下身上,难道我服侍您服侍得还不好么?”

    元朔帝拍了拍她的背顺气,似不经意问道:“你身在行宫,怎知东宫内宅不和?”

    太子当然不知,她哪里服侍得了人,都得别人来服侍她。

    沈幼宜下意识接过陈容寿递来的茶汤小口啜饮,猛然想起这遮住半张脸的神情有几分心虚,又将茶盏很自然地递还回去。

    按理来说,卫贵妃与世隔绝许久,是不该清楚这些的。

    一时疏忽,她这个挑拨人家夫妻的恶毒庶母竟然说漏了嘴。

    但她喝了一会儿茶,元朔帝竟未说起旁事,显然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她半转过身去不理人,气恼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倘若殿下与太子妃夫妻恩爱,自然盼着旁人家也都是成双成对,等这些人有了爱侣,才能体会到殿下此刻的欢畅,要是不恩爱……”

    沈幼宜忽然在画技上开始下苦功夫,短短几日进步神速,已初具神韵。

    元朔帝放下手里的书卷,踱步走到沈幼宜身边,说了句画得不错,等半天也不见她继续下笔,凝眉道:“怎么不继续了?”

    画中的青衣男子高举长剑,衣袂飞扬,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沈幼宜握笔的手一紧,抿了抿唇道:“画得不好,怕殿下笑话。”

    更怕元朔帝认出画中的人不是他。

    元朔帝直接握住沈幼宜皓白的手腕,举重若轻描绘出人物的神态,他盯着她的侧脸问:“看清楚了吗?不会我再教一次。”

    沈幼宜紧张得手心隐隐出汗,几乎难以握住笔,她低声道:“看清了。”

    元朔帝放开她,站在一旁淡淡道:“画吧,我看着。”

    沈幼宜艰涩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重新取来一张纸临摹,她故意拖延时间盼望左思有事进来找元朔帝,可直到她画完全身,连人物衣饰都上好颜色,他也没有挪动脚步的迹象。

    元朔帝就这么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看她画。有了元朔帝的帮助,云梦阁在短短几日再一次大变样,几乎与沈幼宜描述中的一模一样。

    元朔帝推开她屋里朝南的窗棂,外面正对着几棵被修剪齐整的海宜树,粗壮的枝丫依稀能推测出下一个春日海宜盛放的景象。

    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叮当声响,沈幼宜寻声探出头去。

    几个宫人在海宜树的左边收拾出一块空地当校场。他们把原本栽种在上面的花草尽数移栽到墙边,又用三寸宽一尺长的长条形青石板取而代之铺在松软的土地上,缝隙处用碎石子填平,空地边缘放置上几个木桩,一个放兵器的木架。

    沈幼宜看得目不转睛,眼神动容,泛着粼粼波光,毫不掩饰她的欢喜雀跃。

    元朔帝挨着她故意问:“还有哪里不满意,我们继续找。”

    听到他调侃的语气,沈幼宜回过神,红着脸摇头。沈幼宜笑道:“我总不能一天都不吃东西。”

    皇后整寿,皇帝为彰显对发妻的鹣鲽情深,同时也为了稳住她身后的沈家,举国同庆,朝臣皆来朝贺。

    中午有小宴,女眷和外臣分用,晚上是大宴,共同为皇后庆贺,沈幼宜要去整整一天。

    元朔帝夹起一个桃花酥放到她的碗中,漫不经心道:“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那可使不得。”沈幼宜估摸回来已是深夜,他难不成要一直饿着肚子,忙道:“殿下今日已经陪我用了一餐,不算失言。”

    元朔帝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答应陪她用膳便日日按时来云梦阁。哪怕他最近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也要抽空与她至少用上一顿,往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听话。”“你先离开,等我回去一起用膳。”

    元朔帝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牵起沈幼宜的手,温声细气,宛如一对普通的夫妇在窃窃私语,在剑拔弩张的场合下显得尤为诡异。

    沈幼宜做不到像他一样泰然自若,顶着他强烈的注视下无意识点了个头。

    元朔帝满意地温和一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温热有力。

    他的眼神一如往昔般柔和,如同在西巷口百余个朝夕相对的日子那般寻常,可此刻的沈幼宜却有种背脊生寒的心悸。

    她忽然觉得眼前人很陌生,陌生到她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一般。

    不仅是沈幼宜有这样的感觉,她余光所掠周围之人无一不大惊失色,面容惶恐,尤其是皇帝,好似看到可怖的修罗恶鬼般恐惧。

    元朔帝感受到握住的手腕愈发冷硬,心知是吓到她了,颔首示意右想先带人离开,同时顺利离席的还有恭王妃。

    所有人像是在做梦一般,呆愣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

    “你……你怎么出来了。”

    坐在上首的皇帝惊叫着,他终于回过神确定这一切不是梦,元朔帝竟然逃过重兵围困的禁地跑了出来,还堂而皇之跑到寿宴上。

    皇帝满眼不可置信,怒中带怯地指着元朔帝:“李将军呢,李玉在哪?!快把他给朕拿下!”

    到最后几乎是尖叫起来,细听还有颤音。

    元朔帝好心侧开半个身位露出跟在身后的人,温文尔雅道:“父皇,李将军在这呢?”

    皇帝目眦欲裂看见他无比信任的李玉长剑出鞘,站在元朔帝身侧。

    他一脸肃杀冷寂,却不是警惕防备,而是防护保卫,完全没有当初对着皇帝说起元朔帝时的愤懑怨恨。

    只听李玉大喝一声。

    “殿下有令,禁止任何人出入宫闱,违令者斩!”

    响亮有力的嗓音穿透宫墙,也打破了所有人如坠梦境的呆滞。

    元朔帝取过李玉手中之剑,剑指上方,寒眸直视皇帝。

    随着他一步一步逼近皇帝,宴会四周的角落里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冒出数十个银盔铁甲的侍卫,正是把守西巷口的重兵。

    他们将整个内院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正如几个月前围住西巷口那般紧密无隙,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元朔帝一身白衫,笑容温润,语气和煦,却听得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

    “家丑可不能外扬,今夜对不住各位了。”

    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命令的口吻。

    沈幼宜临走前左思塞了个东西到她手里,等上马车后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风干的牛肉。

    元朔帝站在烟波洲二楼眺望皇宫方向,脸上早已不复面对沈幼宜时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冷肃杀。

    “传令给御膳房,今晚上记得准备她爱吃的点心。”

    “谢谢殿下。”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曾经在脑海里构想过无数次的家。

    她忽地心神一动,拉着元朔帝走进隔壁厢房。

    元朔帝虽然参与找东西,但布置厢房这件事沈幼宜坚持不让他插手,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屋里虽然昏暗,但半点没有阴沉腐朽的味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清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四周都安置了烛台,虽不是她提到的样式,但比寻常的要多出几个放蜡烛的铜台。

    沈幼宜兴致勃勃拉着他参观这间一眼就看到底的屋子,给她送来的四柱红木架子床、梅兰竹菊苏绣落地屏风等一应上好的家具物件都被放到这间房里。

    西南角摆上一座武器木架,可以放下数柄长剑,短剑,只是现在还空空如也。

    元朔帝走到床榻前,伸手握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香囊,浓郁的草木药香和茉莉花香混在一起,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院子蚊虫多,我便在床帐四周多挂了几个香囊。”沈幼宜看向青竹色纱帐上的靛蓝绸布袋,“药材方子是宫里传出来的,驱虫效果奇佳,我嫌里面的药味重,加了点干花。”

    元朔帝垂眸,扯了扯嘴角。沈幼宜好不容易熬完宫女们细致入微的量体裁衣,就听见元朔帝悠悠道:“你每日穿得太素净,正好趁这个机会多做些衣裳,以免浪费你正好的颜色。”

    他也不征求沈幼宜的意见,自顾自在旁边挑起了缎子,选的都是梅染,海宜红,鹅黄等色泽饱满的稠艳布料,宫女们双手接过东西后便躬身退下。

    元朔帝自觉走到沈幼宜跟前,低头看着她轻笑一声:“该轮到我了。”

    平静的语气中隐隐透出迫切与欣喜,像极了小时候急着领月钱去给娘亲卖药的沈幼宜。

    元朔帝要求沈幼宜帮他从量尺寸开始。

    好在这些事她从前在沈府里做过,再加上方才两位宫女已经做了一遍,沈幼宜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元朔帝先让人帮她做衣裳就是为了让她熟悉流程。

    心里不觉有些奇怪,既然他能找来专门做衣裳的宫人,为什么还要她来做。

    不过既然答应了,沈幼宜便专注手里的活计,左思则在旁边帮忙记录尺寸。

    同样一根皮尺在元朔帝身上比划着,他格外配合,抬壁,转身,见她踮着脚还会主动屈膝。

    元朔帝体贴建议:“隔着衣服尺寸恐有偏差,需要我脱衣服吗?”

    沈幼宜手中动作微顿,红着耳憋出两个字:“不用。”

    元朔帝哦了声,带出几分遗憾的意味,凝视着兢兢业业,忙前忙后的妻子,他漆黑的眼底流动着罕见的、真实的温情。

    沈幼宜耳根子一红,加快手里的动作,不到一炷香就完成量体这部分。

    到选料的环节,元朔帝征求沈幼宜的意见。

    她鬼使神差地挑了最为显眼的鹅冠红。

    元朔帝露出的讶然之色太明显,沈幼宜慌忙捡起寝衣最常用的珍珠白,讷讷道:“拿错了。”

    “不用,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元朔帝面不改色拿过如朱墙般绚丽的锦缎在沈幼宜身上比了比,吩咐左思再去找两匹同色的给刚离开的宫女送过去。

    此间事刚了,屋外有人求见,元朔帝匆匆道别便大步离去。

    他一走,沈幼宜立即开始动手。大婚的事情元朔帝全数交给沈幼宜打理,意思是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又派右想从旁协助。

    起初沈幼宜对这场婚礼并没有抱什么期待,大部分都交给右想打理,告诉她按照宫里的规矩办便是,直到元朔帝叫左思拿来送给皇后做寿礼的那套点翠掩鬓。

    掩鬓通常成对出现,自下而上插入左右鬓边,收拢两侧碎发,露出完整的脸,在大虞多见于妇人发髻上,也是女子已成亲的象征之一。

    团花翠羽中央镶嵌的翡翠被换成了成色极佳的帝王绿,被能工巧匠雕刻成一朵海宜花的形状,栩栩如生,精美华贵。

    沈幼宜看见它们的瞬间,平静的内心不可抑制掀起波澜,而后便开始插手大婚诸般事宜。

    这日,贴心的尚衣局送来两人的婚服,请沈幼宜补上最后一个锁边,权当她已亲手缝制。

    撂了针线,沈幼宜凝望着织金镶玉的婚服,光彩华贵,看得眼前眩晕,想要出去走走。

    散步到御花园时,两名宫女恰巧靠在假山深处躲懒,闲来无事正讨论立后一事。

    “沈家的那位小姐不知道夺了什么运道,竟然能被立为皇后。”

    “可不是?从一个名声不显的庶女鱼跃龙门,攀上登天高枝,令人羡煞。你说我们怎么就没能遇上这等好事,我再不济,生母也是秀才娘子,比什么乱七八糟的歌姬强多了。”

    见她越说越没谱,刚起头的宫女慌了,连忙阻止同伴。

    “好了好了,赶紧干活去。”

    “烦死了,又要冒着烈日去洒扫。”被挑起酸劲儿的宫女忿忿道:“她现在得宠又能怎么样,往后宫里进的人多起来,她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右想姑姑,奴婢该死。”

    右想脸色冰寒,当场命令人拖下去杖毙,被沈幼宜拦住。

    她的语气没什么情绪:“小惩大诫算了。”另一厢,沈幼宜稀里糊涂被送进东宫,紧接着外面响起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兵刃声,远处还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吼叫和惊慌的啼哭声。

    饶是她再看不懂局势,也知道此时宫里正发生不得了的大事。

    元朔帝他……他……

    谋反篡位几个字只是想想,沈幼宜都觉得喘不上气。

    这事儿离她实在太遥远,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经历这般惊涛骇浪的宫变。

    一两句话而已,犯不着要人命。

    这事儿发生不到一炷香,元朔帝已经传令将两名宫女打得血肉模糊,尸身被人抬着在内庭游走,务必让所有人知道她们因何而死。

    晚膳时,元朔帝说起这件事,问她是不是生气了,沈幼宜摇头,她的表情不似作伪。

    元朔帝眼眸微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你不怕以后有了新人,我忘了你?也不怕我忘恩负义,苛待于你?”

    沈幼宜手指微顿,认真望向身旁人,“殿下心中自有谋算。我自知身份低微,只要能偶尔见到您,就心满意足了。”

    元朔帝眉眼弯弯,轻叹一声:“我们是患难夫妻,你该对我有点信心。”

    她爱得太卑微了,就差明说随他处置。

    沈幼宜骤然放下碗筷,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明媒正娶我为妻,发誓不许纳妾,今生今世只准有我一个。”

    元朔帝听到纳妾这个词觉得有点奇怪,不过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沈幼宜身上。

    她像变了个似的,澄澈的眼眸中闪动着肆意娇扈,让他感到新奇。

    这样生机勃勃,明媚自信的沈幼宜他从未见过。

    元朔帝屈指掩唇轻笑:“这么霸道,小心有人参你是妒妇。”

    沈幼宜愣了一下,眼里的光顷刻黯淡,她垂眸道:“和殿下说笑而已。”

    元朔帝脸上的笑淡了下来。

    当她拿起左思记录尺寸的纸时,整个人犹如被钉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纸张还未干透的墨被晕开一大团,渐渐模糊掉其中一部分字迹。

    香囊里都是不难弄到的寻常药材,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在夏日时人手一个,年年如此,唯有他从未拥有。

    最可笑的是,将这个香囊配方传出去的是他的生母李贵嫔。

    沈幼宜兴奋地向元朔帝介绍屋里的每一个摆件,没注意到他逐渐冷淡下去的神情,最后她重新把问题抛回去。

    “殿下瞧瞧,有没有不喜欢的地方?”

    元朔帝从没打算住这里,当然也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人在睡觉的时候警惕性最差,他平日里就寝时不允许任何人在屋内,连睡着时都要枕着匕首,更何况自己不熟悉的地方。

    他愿意在闲暇之余陪沈幼宜演一演琴瑟和鸣,只因她是个非常适合做他妻子的人选。

    细数沈幼宜的优点,她虽出身望族,可本身地位低微,母族落寞,又无兄弟,只能倚靠他。相比起其他又蠢又作的女人,她懂分寸,识大体,既不无理取闹,也不会自作聪明。

    他总归要娶妻生子,找一个爱自己又不惹麻烦的女人总比找一个有目的,贪得无厌的强。

    沈幼宜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实在是太好懂,让元朔帝觉得很安全。

    看不见他的脸,沈幼宜心里莫名发慌,纵然知道元朔帝性情温和,却仍难以遮住他身上与生俱来渗出的威压。

    尤其是她现在正心虚着,元朔帝的存在变得难以忽视,甚至在不断放大。

    厢房里静默如寂夜,沈幼宜艰难举着仿佛有千斤重的笔,不知从何处下手。

    元朔帝依旧没说话。

    沈幼宜顶不住他的压迫感,颤抖着手落笔。

    好好的一幅画被她毁了个干净。

    元朔帝突然笑了一声,“我好像没有骂过你,怎么手抖成这样?画不好没关系,慢慢来就是,教一遍不会就教第二遍,第二遍不会再教第三遍、第四遍,总能学会的。”

    沈幼宜心里有鬼,讪笑道:“谢谢殿下,只怕我太愚笨,白耽误您的工夫。”

    “现在我也没有旁的闲事,何来耽误?”元朔帝重新握住她的手,顿时感到一片冰凉,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眉,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随意修改几笔,挽救了一幅画作。

    “殿下画得真好,我自愧不如。”沈幼宜不走心地夸奖,压下眼皮掩饰内心的羞惭:“要不我还是不学了。”

    元朔帝温和安慰她:“一幅画而已,画不好也没关系,又不是要当名家宗师。不想学了也没关系。你想要什么画可以告诉我,当是我的饭钱。我的画技虽称不上妙手丹青,却也强差人意。”

    他这话实在是自谦。

    元朔帝于丹青上的绘画天赋连当朝名家大儒都赞不绝口,他曾有一幅美人春困图流传到民间,见过之人无一不惊叹画技传神,美人如同活过来一样,不少观摩者忍不住伸手去触摸,确认她是不是真人。

    上京贵女们以得到他的丹青图为荣,即便他被罢黜,画作仍是千金难求。

    沈幼宜正是因为见过嫡姐沈盈丹房里惟妙惟肖的丹青,才有了和元朔帝学画的冲动。

    现在她却后悔了,她怕元朔帝知道自己尽心费力地教导被用于满足她卑鄙的私-欲。

    沈幼宜看向画中已经认不出到底是谁的丹青图,撂下笔垂眸道:“已经够了。”

    她有一幅画,足以慰平生。

    这日元朔帝等了等了很久,直到沈幼宜离开也没听见她提出要一幅自己的丹青图。

    他审视着画纸上的男子,那股怪异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

    眉毛和眼睛画得还算勉强……

    良禽择木而栖,做奴婢的也会为自己打算,这不算死罪,但她咽不下这口气,不肯教她体体面面投奔新主。

    可哪怕杨修媛再怎么心狠手辣,事情败露后也不该把自己身边宫人的亲眷割舌,送去做最低等的杂役。

    一个失了势的贵妃挑衅她一下,就值当她大动肝火?

    她是皇帝的宠妃,可太子却如此笃定她不会迷恋天子,甚至私下想见也能见到她。

    沈幼宜忽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

    抛弃过她的储君……怎么会做出这些荒唐的事情!

    可比太子更奇怪的还是卫贵妃。

    她失去丈夫,又没嫁给太子,给皇帝生一个儿子不好么?

    第 23 章   第 23 章

    七夕是女儿家的节日,皇后会在禁苑中设宴,与嫔妃公主一同祭拜织女,结绳系腕,写了心愿挂到树上。

    千万条红绸覆住了百年绿荫,寄托着宫中女子们沉甸甸的美好愿望,但是这喜庆洋溢的暖色只在这一夜鲜亮无比,等到第二日便显得有几分不合时宜,宫中的人忙忙碌碌,又奔向七月的下一个节日。

    沈幼宜虽然与元朔帝七夕相约,却也不好轻慢了皇后,一个决定着她如今的富贵荣华,另一个很可能决定着她的以后。

    贵人劳心,三十几岁的年纪也是风华正茂,许多后妃在这个年纪还在生儿育女,但她却推了卫氏的女儿到皇帝面前。

    她未免太过信任男子的良心,不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取代她的地位么?

    皇后近来清瘦了些许,肩膀单薄得惹人怜惜,一看便知是端庄娴静的美人,不爱玩乐,是庙中供奉在神龛里的玉像。

    只是说起话来中气不足,虽操持着偌大的内廷,却像是略动一动就觉得倦乏的病西施。

    她拨弄着冰碗,只吃了一口就搁在案上,起身来看沈幼宜在绸条上写下祈愿。

    “我原以为你是不会来的。”

    皇后轻叹道:“不过你能想得开也好。”

    沈幼宜吹干绸条上的墨痕,笑吟吟道:“我才不想参加什么七夕清宴,只是想来陪娘娘坐一会儿。”

    皇后莞尔,轻轻用指腹点了一下她的眉心,温和道:“陛下近来待你好吗?”

    沈幼宜难得有些沉默,现在她遇到的人里无论男女,一开口都会问她些能送人命的问题。

    自己是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和她丈夫一道出游的人,她托了腮,惆怅道:“教娘娘见笑,也说不上好与不好,有了陛下的宠爱,饭菜都比之前的要可口些,但是陛下总觉得我没规矩,常常说教,经常罚我……”

    他还打她,打得也不轻!怀德院的偏殿里面站了一群人,紫檀山水屏隔开里外间,元朔帝正襟危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听太医汇报沈氏的病情。

    李太医年纪不大就坐上太医的位置,是极有眼色的人,可今天这事有些难说,话说不好容易得罪人,他见太子殿下面容寡淡,眼底有冷色,所以支支吾吾半天没说清楚沈幼宜这是什么病。

    元朔帝是江皇后与景国皇帝唯一的嫡子,他继承了江皇后的美貌和清贵气质,长相俊美,矜贵无匹,但他脾气不像江皇后,做事不温和,气势冷肃煊赫,目光所及,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孤不想听废话,你不愿意说,舌头可以不要。”

    李太医冷汗直流,立马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回:“回殿下,沈奉仪症状其实不像是病了,更像是……”

    他停顿半刻,似乎在思考这句话能不能说,最后还是吐出了那两个字:“中毒。”

    说到底,还是后院女人之间互相陷害的戏码。

    “中毒?”元朔帝转头看着屏风,眼风锐利,似乎能直接透过屏风看见里面的人一样。

    “倒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就是让人脸上身上发红疹,这红疹本身倒也没什么,就是挠破了红疹可就不得了,留下疤痕会很难去除。”

    听见自己的妾室中毒,元朔帝非但不担忧,反而讽刺地笑了,淡淡道:“若是被下毒的人是她,倒也不奇怪。”

    毕竟这个女人惯会仗势欺人,两面三刀,期弱怕硬,看她不顺眼的人很多。

    沈幼宜在怀孕时,仗着身子金贵,将东宫后院所有的嫔妾都欺负了一遍,有皇帝皇后撑腰,没人敢得罪她,但凡有人指责一句,沈幼宜必定肚子疼头疼浑身上下哪都疼,孩子没出生的时候,谁都得让着她。

    那个时候元朔帝不在京中,没有办法回来整治后院,等他回来听说沈幼宜的所作所为之后,就算有心惩戒警告,也拿她没办法,因为沈幼宜被诊断出了双胎,惹得父皇母后更加紧张,连连告诫他忍耐,不允许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沈幼宜那种小人得意的样子,让元朔帝嗤之以鼻,至今无法忘怀。

    过往种种,罄竹难书,沈幼宜在他身边做了一年贴身宫女,他以前没看出来沈幼宜有什么野心,直到她趁他醉酒,用了不入流的药,又幸运地有了身孕

    这也是孩子出生以后,沈幼宜为什么会被送到云华行宫的真正原因,流言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元朔帝不喜欢她,就算有了两个儿子,元朔帝也喜欢不起来这样一个女子。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难听,丝毫不给沈奉仪面子,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寂静无比,谁都不敢出声。

    沉吟片刻,元朔帝下令玉宁和东宫统领一同盘查中毒之事,一句关心问候都没留下就走了,脚下生风,似乎很不愿意在这里久留。

    下人们将太子殿下的态度看在眼里,心里都道一声活该,在这里伺候过几年的,都知道沈奉仪曾经在东宫兴风作浪的事情,所以她现在被冷待,没有人同情。

    皇后轻轻叹了一声:“陛下那是很中意你呢,旁的娘子哪有似你这般得宠的。”

    这一点沈幼宜是赞同的,只是和皇后的理解有许多不同。

    走在最前面的年长宫女眼神一转,看向梦华殿的窗边。

    窗内有一抹玲珑纤细的影子经过,素手轻抬,发丝微拂,光是看这抹侧影就隐约能感受到殿内佳人必是一副沉鱼落雁的姿容。

    她轻轻叹气,似是可惜,回道:“许是,命不好吧。”

    “我朝皇家本不那么忌讳双生子,但她诞下的,可是皇长孙啊,揣了这么个金蛋蛋,本该一步登天,扶摇直上,可惜了,她本就不被太子殿下所喜,诞下的还是一对双生子”

    若是寻常皇子皇孙也就罢了,偏偏是最为尊贵的皇长孙,她一胎生了两个男孩,正巧犯了皇家忌讳,为了避风头,这才被遣送到这里来,宫里没人惦记着她,那两位小皇孙又太小,不曾亲近生母,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了。

    宫女们说着闲话,迎面看见一位浅蓝的宫装的年轻女子走来,一对上眼,宫女们纷纷噤了声,不敢多言。

    这个宫女就是梦华殿那位的贴身宫女玉宁,玉宁姑娘有八品女官品阶在身,曾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心腹侍女,对待下面的人素来严厉,是她们万万不敢惹的人。

    玉宁眉眼轻扫,不需多言就已震住这些嚼舌根的宫人们,她不欲在这里计较口舌,脚步未停,径直往梦华殿走去。

    梦华殿建在半山腰上,殿宇外面是层层叠叠的粉紫山花,从游廊往上望去,光是月宫般的景色就能晃住心神眼眸,沉浸在无边美色中。

    微风卷着花瓣吹进梦华殿中,窗扉摇晃,发出“吱呀”一声。

    一道黑影从窗外飞身进入,稳稳站窗边,他一身黑衣,明摆着不是来干什么正经事的,却还大摇大摆地坐在了梨木雕花书架旁边的太师椅上,一点不怕殿中主人会惊恐呼救。

    殿中人静坐在罗汉榻上,不受杂音影响,低头看着矮桌上的棋盘。葱白手指捏住黑子,指尖轻轻落于白色棋子的命门上,一子破局。

    这棋局是秋歌棋谱上的困兽之局,出自前朝大家之手,最是难解。

    沈幼宜看着被化解的棋局轻笑,一点点将黑白棋子捡起。

    “奉仪娘娘好兴致,现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凌酒言姿势嚣张地靠在太师椅上,眼底带着寒光,“阿宜姐姐,你可还记得咱们来到这是为了什么?弟弟听说东宫最近又新进了几位侍妾,各个都是绝色,那元朔帝身为景国太子,整日都有无数美人围绕在身边,恐怕早已将你忘了吧。”

    他句句是嘲讽,但沈幼宜听完却笑了。

    “几个美人而已,这也值得担忧?”沈幼宜倚在罗汉塌上,面色淡然,看起来丝毫没将凌酒言的讽刺放在心上。

    “阿臻有什么想要买来的东西吗?”

    元朔帝的声音轻轻,但沈幼宜本身也睡得不实,只是身上有点没力气,睁不开眼,只能软绵绵地被人拥住,她含糊道:“或许总会遇上些有意思的物事吧?”

    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呢,就算是要花些钱,想来也花不了多少。

    即便是在长安,她也很少有在坊市闲逛的机会,更不要说随父亲住在寓所的时候。

    地方上的官能做到四五品已然了不起,不比长安城里司空见惯的大夫、郎将。

    沈家一段时间内会挑选固定的商户,从珠宝首饰、各色衣料、郎君们的文房四宝,都有人送到内宅,便似内廷之于皇商,只是规矩没有那么多。

    东西要是她喜欢呢,就可以留下来,不喜欢也可以留着打赏,反正下个月还有新的送来,父母都不会亏待她的。

    皇帝要她到街上去,不就是图个热闹?

    元朔帝道:“阿臻在闺中的时候大约是来惯了,不知届时他们见了你,还认不认得出来。”

    沈幼宜清醒了大半。

    连她都不随意出门闲逛的,卫兰蓁出身高贵,会认得行宫附近的百姓?

    燕国公和夫人都不约束她的么!

    她慢慢睁开了眼,却听元朔帝道:“自你阿耶阿娘去后,阿臻受过他们照拂么?”

    第 24 章   第 24 章

    沈幼宜心道,别说当初,就是现在她好像也有。

    内廷之中只有元朔帝一个男子,都不能挡住觊觎她容色的储君,何况穷人家一道薄薄屋门。

    她深深埋在男子怀中,五指悄悄将他身上名贵平滑的衣料攥住许多褶皱来。

    即便她不去瞧,也知道皇帝必然不会高兴。

    果不其然,元朔帝一手环握住她的后颈,将她挪后了几寸,几乎到他膝头,只比拎起一只猫要轻柔些。

    日光寥落,偏殿里的人渐渐离开,只剩下玉宁三人守在屋子里。

    沈幼宜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五日后,沈幼宜带着几个贴身婢女早早等在这里,从天光初放站到日头高照,终于等到了远处缓缓而来的队伍。

    “娘娘快看,马车要到了。”旁边的玉静微微用力拽了下沈幼宜的衣袖。

    沈幼宜藏起眼底的无聊与厌烦,端上一副笑脸出来,那双眼睛期盼地望着车队,顾盼神飞。

    东宫来接人的马车如期而至,停在云华行宫外面。马车后面跟着一队侍卫和一个看起来年方三十左右岁的女子。

    “拜见沈奉仪,奴婢名檀青,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侍女,奉仪娘娘叫奴婢名字就好。”

    檀青身上穿着七品女官的衣裳,品阶比沈幼宜这个八品奉仪都要高,就算是自称奴婢,也是堪比主子的奴婢了。

    玉宁认得檀青姑姑是谁,于是靠在沈幼宜身边小声说:“娘娘,檀青姑姑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婢女,您该称呼一声檀姑姑。”

    玉宁跟在沈幼宜身边四年,知道沈娘娘不大懂宫中礼仪,她要是不告诉一声,真怕沈娘娘一会直呼檀青大名,得个没有礼数的名头。

    沈幼宜顺从地点头,温柔一笑,微微屈身给檀青回了个半礼,“檀姑姑好,皇宫到这里路程不算近,麻烦檀姑姑跑这一趟了,沈幼宜不胜感激。”

    檀青客气几句,脸上挂着温和笑意,“不敢当不敢当,沈娘娘客气了,奴婢扶着娘娘上轿,时候不早,咱们这便启程吧。”

    檀青早就听闻这位沈奉仪是个为上位不择手段的女人,贪图荣华富贵,却没有与之相配的能力和气度,学识浅薄,着实不配待在太子殿下身边。

    现在这一见面,檀青就觉得自己大概能将这位娘娘看清大半了,此女着实是不懂什么礼数,说话做事还要靠身边的侍女提醒,性子看起来也柔弱,没什么主见的样子,不像是能拿事的人,与流言里的跋扈不太相像,没那么不堪,但符合她与皇后娘娘之前的预想。

    总而言之,这位沈娘娘很适合当一朵养在暖房里的娇花,长相貌美,身姿绰约,做太子嫔妾是足够了,安安分分的也能勉强在东宫里存活,看在两位小皇孙的面子上,皇后娘娘自会照顾一二。

    沈幼宜坐在马车里,贴身伺候的三名侍女跟在马车两侧走路。

    中途,沈幼宜掀开车帘去问檀青,可否让她的婢女玉书一同上马车,也好在身边伺候她。

    她身边的三名侍女分别是玉宁、玉静和玉书。这几日,海棠阁外面可是正经热闹,人来人往的,谁路过的时候都要往院子里面张望一下,大家都好奇传说中的沈奉仪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四年不见人影,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哪有什么仙女,二殿下身为皇孙,身份何其尊贵,怎可说出这样的话来!”林师傅往萧予清手指的方向看,没有看见任何人在。

    “二殿下既然不想扎马步,那就绕着武场跑几圈吧,舒展一下筋骨。”

    萧予清被罚跑圈,身为兄长的萧予鸿向来与弟弟一同受罚,而几个伴读要陪殿下受罚,所以练武场上就可以见到几个小少年围着跑圈,一个都不落下,各个累得气喘吁吁。

    “哥,我刚刚真的看见仙女了,仙女身边还站着好几个下人,就是一转头人就不见了,我没撒谎。”萧予清声音稚嫩,小脸红扑扑地解释着。

    “嗯,我知道你不撒谎。”萧予鸿相信弟弟没必要撒谎,他不好奇萧予清看见的人是谁,他只关注这几圈什么时候能跑完,他有些累了。

    每次弟弟犯错,他都要一起受罚,双生子共患难,这是皇祖父对他们立下的规矩,萧予清这个月已经被罚五次了,萧予鸿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下次父王盘问弟弟为什么犯错时,他要想什么理由糊弄过去。

    尽管人不大,但他要操心的事可不少呐!

    回来的日子久了,玉宁和玉静在海棠阁进进出出,有些下人们认出来这两位是沈奉仪身边的贴身侍女,也就确认了沈奉仪回来的消息。

    听说沈幼宜回来的当天被下毒,脸上身上都生了红疹,很是丑陋,不方便见人。

    东宫后院有品阶的嫔妾不在少数,在这其中与沈幼宜打过交道的没几个。

    太子昭训云氏和太子嫔慕氏都是五年前进东宫的,她们见过沈幼宜,便都派下人过来送礼问候,但过来的下人被玉宁挡在门外,没人见到沈幼宜真容。

    玉宁和玉静都知道玉书身子弱,主子此举是怕玉书身体撑不住,是一片好心,所以两人也帮着说了两句。

    檀青在宫里做了半辈子的女官,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但玉宁同她一样是女官,还是太子殿下放在沈幼宜身边的人,玉宁都开口说话了,所以就给了玉宁这个面子,同意玉书上马车。

    马车内,主仆二人相对而坐,沈幼宜抬眼看玉书,明明什么话都没有,玉书却明白自家主子是什么意思。

    “多谢娘娘垂怜,玉书给您倒茶。”玉书长相清秀,双眸映水,看起来很是无辜安分。

    “好,我正好有些渴了。”沈幼宜半个身子倚在靠背上,姿态慵懒,嗓音轻柔。

    玉书从腰带中掏出一个黄色的纸包,当着沈幼宜的面,将里面的药粉倒进小桌上的茶壶中。

    沈幼宜接过玉书递过来的茶杯,垂眸看着淡绿色的茶水,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娘娘醒了就好,来,喝水。”玉静见人清醒,脸上终于松懈几分,连忙给沈幼宜倒水喝。

    “这是哪啊?好像不是我的院子。”沈幼宜发髻松散,无力地靠在床头,双唇微微发白,脸颊却红润过头,一副病态模样。

    她之前在东宫的院子叫海棠阁,屋里器具陈设没有这么考究雅致。

    “这是殿下的怀德院,娘娘晕倒时太过慌乱,正巧遇上殿下路过,殿下就将您抱来了怀德院,安置在偏殿里。”玉静回。

    “殿下来得及时,是我的福分。”沈幼宜浅笑,面上露出几分欣喜之色。

    没一会,玉书端着汤药走过来,坐在床边喂沈幼宜喝药。

    她边喂边说,“娘娘晕倒是中了毒药,不致命,就是身上起了许多红疹,娘娘一定不能抓挠,会留下疤痕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么见不得娘娘好,这才刚刚回来就”

    “中毒!”沈幼宜神情忧虑不安,喃喃道:“这才刚回来,怎么会这样呢,肯定是我从前树敌太多的缘故吧,我之前确实是太不懂事了。”

    “玉书,莫再说,免得让娘娘忧心。”玉宁性子最是稳重,看沈幼宜有些慌神了,连忙走过来安慰,说了许多以后会越过越好的话,这才让沈幼宜慢慢冷静了下来。

    晚些,玉宁和玉静回房休息,只有玉书一个人守在沈幼宜身边,沈幼宜这才换了一副神情,笑道:“可都安排妥了?”

    玉书点头,眼神一瞬间从安静木讷变得有光彩,她给沈幼宜的茶杯里倒上一点解药,笃定地回:“姑娘放心,玉书都办好了。”

    “怎么还叫姑娘,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

    这声“姑娘”将沈幼宜的思绪拉回到十年前。

    当年她们在魏庄初遇的时候,玉书是魏庄捡回来的孤儿,瘦瘦小小一个,却死士训练场中奋力拼杀,就算打不过其他的人,也要尽全力为自己争取一条生路。

    玉书在泥潭里挣扎求生、誓死不肯放弃的眼神打动了沈幼宜,她也因此从一众少年少女中脱颖而出,被沈幼宜选作贴身暗卫。

    “您在玉书心里,始终都是我一直最敬仰的姑娘,没有姑娘的教导,玉书早就死了。”

    所以沈幼宜被派到京都来执行任务的时候,即便此行知道九死一生,玉书还是跟过来了。

    主仆俩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一会,敲门声响起,尖细的男声传进来,“沈娘娘,殿下请您去主殿叙话。”

    沈幼宜生出一点疑惑来,但又不好外露,扫了元朔帝出游的兴致,陪他到书铺里随意瞧一瞧。

    皇帝对外面的一切大概极感兴趣,无论米行、肉铺,还是茶摊,都有心问上几句,耐心听那些商人的答复,这些地方远比书铺更热闹,她宁可淘几本打发时间的读物带回宫中,也不想在这小镇多待。

    元朔帝瞧得出她异于平时的紧张,轻声安慰道:“夜深露重,咱们回府去罢。”

    商贾精于谋算,有大主顾上门时难免要挖空心思奉承一番,若真识得她,又见两人衣着华贵,不会放过这亲近的机会。

    第 25 章   第 25 章

    沈幼宜浑身一僵,扭过脸去不理他,一颗心却几乎都要跳出来了:“陛下怎么忽然问起这些,是有人到您耳边说我坏话?”

    不得宠的时候倒也罢了,如今她重新回到皇帝身边,难免有人嫉妒,想将她重新拉下去。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柔软的脸,只是这一次不再令人昏昏欲睡,反而教她提心吊胆。

    像刑讯前的最后一点的以礼相待。

    元朔帝静静看了她片刻,缓缓道:“那是常有的事,可朕也称不上十分愚钝,不会与他们计较。”

    有人说她奢靡,也有人说她是红颜祸水,然而那些人都处在宫墙之外,并不知道她的好处,倘若换了旁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未必能清醒理智到哪里去。

    “这”沈幼宜为难地看着檀青,一脸无辜,“可是我,着实没有什么才艺能拿出手,只怕弄巧成拙,反倒引得殿下不悦。”

    “奴婢听说沈娘娘进宫前是在舞坊长大的,您既擅长歌舞,不如带着乐坊的舞女们排练一支舞,娘娘国色天香,必会让殿下移不开眼的。”

    “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试试。”尽管萧予清没有萧予鸿反应快,但在双胞胎哥哥的暗示下,他也顿悟了父王话里的意思。

    原来父王是承认了沈娘娘的身份,对他们兄弟来说,那不是东宫的沈娘娘,而是他们的生母,是血脉至亲。

    萧予清欢喜极了,不,应该说是惊喜极了。这样好看的仙女,竟然真的是他阿娘,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吗!这一开心,就连晚上给父王检查的大字都写得龙凤凤舞了,然后被罚睡前重写了一遍……

    但是没关系,这并不能阻挡萧予清欢喜的心情,满心期待地盼望着明日生辰宴,听说怀德院的婢女说,东宫后院的嫔妾都准备了节目和献礼,盛装出席储君生辰宴,所以他明天就可以再次看见阿娘了。

    不只是萧予清,今日没看见亲娘是什么样子的萧予鸿也很期待生辰宴,只是他和弟弟的性子不一样,有什么心事不会轻易外露,大多数时候都藏在心里 。连皇帝都感叹,长孙酷似年幼的太子,这父子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不只是长得像,性子更像。

    自然而然的,皇帝和太子元朔帝都对这个孩子抱有极大的期望,毕竟东宫女人一大堆,但孩子却难得,皇长孙来之不易,帝后二人且得宝贝着。

    沈幼宜心中暗道失策,居然忘了魏庄之前给她安排的身份是江南舞坊送进宫里的舞女,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舞了,但现在临时捡起来,应该不会被人看出端倪吧。

    送别檀青,沈幼宜也明白了皇后娘娘的意思。说到底,就是觉得东宫子嗣少,能多几个就多几个呗,她名声都这样了,也亏得皇后娘娘看得起她。

    傍晚时分,正在用晚膳的沈幼宜海棠阁外面的喧闹声音打断。

    玉宁挡在海棠阁门口,问了福案过来的缘由之后,面色凝重地进了屋子里。

    “娘娘,殿下宣您去怀德院一趟。”转眼一夜过去,今日整个东宫都很忙碌,膳食房的下人们一大早起来忙活,一直到忙到傍晚都没停下。

    太子殿下的生辰宴设在入夜时分,就在东宫的迎春殿举行。

    距离开宴还有两个时辰,元朔帝在书房里已经听见对面偏殿里闹腾许久了,听着萧予清咋咋呼呼的笑声,他终是放下手里的书册,起身往偏殿里走。

    长子稳重,幼子活泼,今日好不容易让他们沐休一日,萧予清简直就像是被放飞的风筝,整个人飘在云彩里不肯下来,话匣子里的存量好像都堆积到今天释放了。

    “不就是一件衣裳,穿什么不都一样?”元朔帝看着偏殿里好几个宫女太监被萧予清使唤得团团转,敛眉问道:“只是一个寻常宫宴而已,你皇祖父皇祖母都不在,没人惦记着你穿什么,男儿立于凭真才实学,皮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岂能过于重视外在。”

    萧予清悄悄嘟嘴,手里攥着一件小小的霜色外裳在铜镜前比划,纠结要穿哪件衣裳好,就连最畏惧的父王来了都没阻挡他对外在装扮的热情。

    “可是……今日是第一次正式见阿娘的日子。”一行人到了海棠阁外,玉宁出来迎接的时候脸上还有些震惊,这里面惊喜没有多少,说是惊吓还差不多。

    “两位小殿下要探望沈娘娘,玉宁姑娘且领路吧。”福案率先几步,凑近玉宁身边说道,“殿下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快领路开门呀。”

    玉宁和玉静站一侧,两人对视一眼,面色略微有为难之色。

    要是穿得不可爱,阿娘不喜欢他怎么办?毕竟哥哥看起来更懂事一些。

    元朔帝垂眸看了眼端坐在书案前写字的萧予鸿,又转头凝着镜子前面的萧予清,缓缓走到幼子身侧,用两根手指夺走萧予清手中的衣裳,蹙眉盯着这件霜白色的衣裳看。

    就算这小子在意姿容,想装装小大人的风度,也不必在他生辰宴上穿一件白色的衣裳吧?

    还真是孝顺呢。元朔帝将她打横抱起,将她放在床榻上,俯身扣着她意图乱动的双臂,避而不答,“孤说,东宫嫔妾再多,无论位份高低,但只有你为孤诞下子嗣,这份特殊,只会是你,所以,莫要担忧其他杂事,给你下药的人,孤会找出来严惩,给你一个交代。”

    “真的吗……”沈幼宜红着眼说,她语气缓过来,听了元朔帝的解释,看上去已经不那么伤心了。

    “真的,收收眼泪,一会叫鸿儿清儿看了,以为孤亏待你呢。”

    沈幼宜又瘪嘴,泪眼朦胧看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说,你就是亏待我了。

    这母子俩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极了。

    伤心来得快也走得快,真是好哄。

    手下肌肤盈润白皙,灼热眼眶,元朔帝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伸手为沈幼宜拢好衣裙,手指攥着腰带系好。

    纤细白皙的手指抚上男人为她整理衣裙的手,委屈张口:“可是、宫人都说,像我这样的,不讨殿下喜欢,迟早会被厌弃,渐渐失去地位,就算我生了孩子,也守不住荣华,看殿下冷静自持的样子,其实宫人们说的也没错,殿下真的视我于无物。”

    他一字一句道:“你脑袋里都想些什么,你这个样子,孤宠不了,哭得不好看。”

    “……呜呜呜。”

    “过犹不及,沈幼宜,你再哭孤就不哄你了。”

    沈幼宜诧异抬眼,娇羞地问:“殿下这个时候宣我,是要我去侍寝吗?”

    沈幼宜与慕鸳对视一眼,随后神色平静地看着萧予清,“既然如此,那小殿下就快些回去吧,别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每次萧予鸿和萧予清到东宫来,慕鸳都会亲自准备糕点吃食送过去,细心吩咐下人们好生照料,只可惜这两个小孩并不亲近她,别看他们人小,但极不容易讨好。

    慕鸳话里话外搬出太子暗暗威胁,萧予清听了心虚,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慕鸳走了。

    “等等。”玉宁拎着一个小食盒追上来,将食盒交给萧予清身边的小太监,“这是我们娘娘吩咐送给二殿下的,二殿下带回去尝尝吧。”

    “好!”萧予清兴奋地点点头,扬起笑脸对沈幼宜的方向笑着。

    沈幼宜站在门边看着他们离开,踏出海棠阁的瞬间,慕鸳回望了一眼,隔着这么远,沈幼宜依旧感受到慕鸳眼中的冷意和警惕。

    她从容回望,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转头看了眼在厨房门口观望的玉书。

    不需要沈幼宜多说什么,玉书立马接收到她的指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简直没苦硬吃,是宫里的高床软枕不喜欢了?

    她不信行宫的守卫敢不给天子和贵妃开门,要是他们在外狩猎野宿倒没什么,可弄到人家女儿的闺房里,哪怕陈容寿办事妥帖,事后给人家一大笔钱,将这些上用过的东西付之一炬,重新买一模一样的来换上,她也有些面热,还不知道这姑娘出没出阁呢。

    元朔帝却未能体会到她百转千回的心思,低低唤了她一声:“阿臻,将你一个人丢在行宫里,朕不是不后悔的。”

    沈幼宜心下一紧,身上也是,她含糊道:“事情都过去很久了,您怎么想起这些来了?”

    元朔帝轻声道:“近来你变了许多,格外怕朕。”

    或许她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只是从前能掩饰得很好,他们也未遇到过什么事情。

    沈幼宜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她垂下眼,略有几分委屈道:“伴君如伴虎,我怎么能不怕您呢,谁知道我以后哪句话说得不对,又惹得您拂袖而去,那我又要有一年半载侍奉不了您了。”

    她对太子都没这么耍过无赖,在他身上到处作乱,想不去万寿节也就不去了,不生孩子就喝避子的汤药,可元朔帝竟还以为她变得拘谨了?

    这还是太子口中不耽于女色、极重尊卑的父皇吗?

    元朔帝摇了摇头,故地重游,他既想教她更开怀些,不必处处小心,也对她少女的时光生出些探究求知的心。

    第 26 章   第 26 章

    搭在男子健壮臂膊上的手指渐次收紧,沈幼宜感受到她的血液近乎奔腾地流淌,她的身心几乎都乱了。

    不是因为男女间残存的欢愉,而是因为她除却那些雕梁画栋、奴婢成群的骄奢外,第一次感知到权势带来的快感。

    不必她说什么话,只要点一点头,流一滴眼泪,就可以在长安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仅仅是因为她随口编的一个理由。

    沈幼宜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元朔帝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男子的目光温柔,尽管面上杀意腾腾,可那份怜爱却在她身上几乎凝成实质,几乎令人心折。

    修长宽大的手没有攥住她心口那一轮月肆意把玩,他的目光伸入她的心里,捏得人一阵发疼酸涩。

    原来真的有男子会宽容到不计过往,怜悯她的悲惨不幸……哪怕这些经历都不属于她本人,她也会生出一点动容。

    “奴婢先去通报。”玉静匆匆行了一礼,跑进院子里去报信了。

    “诶。”福案抬抬手,没叫住玉静,只能疑惑地看着玉宁,问道:“这是怎么了,殿下眼看着要走到门口了,直接开门罢,沈娘娘卧病在床,还通报什么呀!”

    “这……”玉宁艰难张口:“娘娘现在心情欠佳,恐怕、不大适合接见太子殿下和小皇孙。”

    其实何止是心情欠佳,这简直实在发疯。自生辰宴那晚过后,元朔帝就再也摆脱不了沈幼宜这个粘人精了,怀德院随着她进进出出,就像是出入她自己的院子一样,许是与两个孩子搞好了关系,沈幼宜在东宫更更加硬气了,在元朔帝面前似乎也挺直了腰板。

    七日后的午后,元朔帝提早回了东宫,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清秀柔美的二八少女。

    听了下人的通报,沈幼宜立马从偏殿里跑出去,出门迎元朔帝,“殿下,我今日……”

    看了跟在元朔帝身后的小美人,沈幼宜刚要出口的话语顿住,一双眼睛在元朔帝和陌生的女子身上徘徊,眼神瞬间从欢喜变成了诧异,隐隐约约又带着点敌意。

    “殿下今日,还带了女客回来呀,不知这位姑娘是……”

    元朔帝一看沈幼宜看情敌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于是干脆利落地说道:“你之前在宫里许久,难道没见过佳柔?”

    当今皇帝膝下仅有两位公主,一位是皇后嫡出的长女,一位是生母早逝的佳柔公主萧明月。

    “佳柔有礼。”萧明月微微欠身,微笑着打招呼。元朔帝蹙眉,极力忍耐身上气血翻腾,额头青筋直跳,“都从哪里学的污言秽语,孤若不行,你怎会生下鸿儿和清儿。”

    “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妾身怎么知道现在还行不行。”沈幼宜抓住元朔帝的手,牵着他的手腕放在一片的绵软上,勾着他的脖子往水里走。

    玄色朝服被池水浸湿,感受到手下的触感,元朔帝再也无法忍耐,双手扣住了沈幼宜的手腕,推她进了温池中,然后伸手扯下了身上的朝服……

    殿中热度一节节攀升,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让人听不真实。

    殿外,福案与守门的两个宫人都惊奇地往殿内看了两眼,然后纷纷走远几步。

    “热水和衣裳都提前备起来吧。”福案极有眼力见地吩咐下去。

    这夜里,温池里的温度比往常高上很多,水渍从温池里转到了床榻间,两人刚从水里出来最是干爽,但没半个时辰就又回到温池里了,身上清爽多久就得出汗。

    “殿下……已经二更天了,您明日要上朝的!”沈幼宜胡乱抓了一下元朔帝的手臂,撑着眼皮说。

    “不急,孤能起来。”

    “那也不行!”

    沈幼宜被元朔帝按在床榻锦被里,双颊潮红,看起来柔弱可欺,随意堪折,尤其她说话声有气无力,更加没什么震慑力度了。

    “你困了就睡。”元朔帝边说边掐着沈幼宜的一双纤细手腕,看了看落在床头的系带,有点将这双手腕绑起来的念头。

    沈幼宜渐渐不耐烦起来,半眯着眼睛看他,有些昏昏欲睡了,在元朔帝即将要把她手腕绑起来的时候,她快速伸手掐住了他的手腕,下意识地防卫起来,手上用力一扭。

    “嘶。”元朔帝顿住,诧异地看向沈幼宜的眼睛,“你……”

    沈幼宜这下也清醒了,她意识到自己刚刚露出了马脚,一时间心跳加速,不过一息的时间就在心里想了好几个借口,正准备开口解释一下,谁知元朔帝凶猛地吻上来,力度大得让她有些害怕。

    他快速解决好,抱着沈幼宜跑了一趟温池,动作温柔地给她清洗,什么质疑的话也没说。

    沈幼宜绷着弦,却始终没听见元朔帝问她什么,直到他抱着她又回到床榻上,抱着她睡觉,才在她耳边轻声笑道:“力气挺大,孤手腕都青了,这伤你得赔。”

    得赔好几次才行!

    “嗯。”沈幼宜呐呐应下,长舒一口气。

    呵!男人啊!果然在这种时候是没有理智的。

    沈幼宜被元朔帝紧紧锢在怀里,她有些不适应被人抱着睡,但今夜实在太累了,睡意上头,没多久便睡过去了。

    “不敢当,妾身见过佳柔公主。”经元朔帝提醒,沈幼宜连忙挤出笑容还礼。

    其实萧明月的身份比她高上许多,本是不用行礼的,这么客气应该是看在兄长元朔帝的面子上吧。

    萧明月与这位太子兄长并不熟悉,江皇后看年幼丧母可怜,便多了许多照顾,一来二去,她也在凤仪宫中见过元朔帝几次,但没说过几句话,并不熟悉。

    这次跟来,是因为今夜的京都有百花节,萧明月在江皇后身边说了一嘴,江皇后便立马借着百花节这个由头,让元朔帝带着萧明月出宫去逛逛,萧明月与辅国公府林家的小姐是密友,正巧那位林小姐是皇帝中意的太子妃人选,江皇后便有意让儿子亲自去见见林小姐,娶个不喜欢的太子妃回来。

    萧明月跟着元朔帝进了怀德院,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喝茶,等着元朔帝忙完一起出宫去。

    “佳柔公主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沈幼宜说话不拐弯,就干脆直说了,反正这样也符合她的性格。

    萧明月实话实说,仔细看着沈幼宜脸上的神情,其实她对这位沈奉仪抱有很大的好奇心,今日可算是看到本人,美确实是美的,但除了美貌,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礼仪不规整,说话直来直去,还点唐突在里面,若是东宫进来一位高门出身的太子妃,也不知道这样的性子能在东宫安稳多久。

    比起在元朔帝面前,沈幼宜在这位公主面前的演技就没那么用功了,她坐在萧明月对面静了会就脚步匆匆地往书房走了。

    萧明月看着沈幼宜的背影轻轻叹气,想到父皇储君婚事愈发上心,而最可能成为太子妃的人选还是她的闺中密友,一时不知道是该同情这位沈奉仪还是要为朋友欢喜。

    皇兄对沈幼宜如此冷淡,单凭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将来是荣华还是落魄未可知啊。

    书房内,元朔帝听见这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来了,他没有抬头,继续看手中的文书,过了一会,一直没有听见沈幼宜开口说话,他才抬眸看她。

    只见沈幼宜微低着头站在书房中央,面上是少见的冷然,刹那间,元朔帝竟在沈幼宜身上看见了冷刃出鞘的锐气,但转瞬间又消失了。

    她这幅样子,就像是甜言蜜语后被抛弃,马上提剑砍人了似的。

    别说是不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反正她看着挺像是这回事的。

    她家娘娘今日连妆容都弄好了,眼看着就要出门了,结果脸上身上突发红疹,比上次还凶猛,只能无奈告假。

    大夫把脉后查了屋内所有入口和近身的东西,结果在娘娘身上穿得那件裙子上发现了令人发红疹的粉末。

    衣裳是太子嫔慕鸳送来的,出自太子殿下私库。

    太子嫔慕鸳掌管后院内务多年,不是这么手段这么粗浅的人,大家都觉得这不是慕娘娘动得手,可除了慕娘娘之外,就只剩怀德院的人能动手脚了。

    东宫谁人不知太子御下严明,怀德院伺候的下人只听太子殿下一人的命令,这可就难办了,她家娘娘当即就哭了。

    沈幼宜在屋里哭闹,以为是太子殿下太不想看见她了,所以才会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让她不能出席生辰宴。

    这一晚上都没消停下来,不仅摔了药碗,不肯喝药,还用剪刀剪了太子殿下送来的所有衣裳,屋里能摔得都摔了,能剪得也都剪了,现在乱糟糟一片,几个下人紧着收拾也收不完,这让太子殿下看了可怎么想啊。

    正为难着,那边元朔帝已经带着两位小皇孙走到了门口,福案顾不得玉宁是什么表情,连忙拉着玉宁退到一边,打开海棠阁的大门请太子进去。

    萧予鸿和萧予清脸上挂着笑,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寝殿大门,快步往殿门走去,元朔帝没提醒他们应该走在父王后面的宫规,跟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啪!”白玉花瓶猛地被人从里面摔在了门上,殿门被砸出很大一声,略微从里面打开半扇。

    带有哭声的娇蛮声音从里面传出,“走,都走,都出去!这些都不要了!我都不要,都扔了!一个不留!”

    沈幼宜有些时候真怀疑他不解风情:“是因为您在这里,我才想长住,您若是都回宫去了,我还在这里待什么?”

    是因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她才会喜欢,才觉得胜过宫中奢靡舒适的日子。

    元朔帝心下微动,抚了抚她如瀑布一般的长发,过了片刻才道:“阿臻,朕从有了你,并不曾有旁人。”

    他气恼她不肯为他生儿育女,更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她那年轻英俊的亡夫待她如何温柔体贴,两情缱绻。

    他贵为天子,不屑与臣下相较,可有时又忍不住回想起那少年在他面前的过往。

    陵阳侯年少轻狂,有时和同僚比试武艺,差点闹出人命。

    但他娶了这么一位夫人后,天子再驾幸东宫,便极少能见到他,只是听说他婚后荒唐,不求上进,与夫人湖上唱戏饮酒,一时不稳跌到湖心,两个人狼狈地爬上岸,只顾着取笑对方。

    即便天下承平,元朔帝仍存锐意进取的态度,一个男子轻狂放诞些不要紧,然而为美色所迷,连前程也不要了,他未免不大喜欢。

    正巧那时南诏内乱,国王的头颅都被近臣砍下,太子特意奏请,也想教亲近东宫的几位臣子出去历练一番,积攒军功。

    他教她失去了一个丈夫,最后也还了她一个。

    第 27 章   第 27 章

    一个天下最具权势的男子,仪容不凡,与她缠绵、即便以为她婚前被人玷污也想办法哄着她开心,以后只会和她一个人睡,尽君王之力供养她过得舒适欢喜。

    或许哪一日生出一个可他心意的皇子来,她就能取代皇后,甚至成为太后,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这个诱惑于她而言实在太大,沈幼宜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披了一张画皮的女鬼,平日粉黛妆点,一闻到男子血肉的气息恨不得破皮而出。

    不如就这样告诉他,她已经不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卫兰蓁了,她是沈家的女儿,不单单是同他的臣子,还和他的儿子纠缠不休,他还会这样喜爱她吗?

    这种念头一旦起来,便无法遏制,她张开了口,也站在了悬崖边。

    “陛下喜欢我,那我才会更喜欢您。”

    沈幼宜侍寝的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东宫,她一时风头正盛,东宫后院的女人看见她都绕路走,怀德院的下人们伺候也越发上心,没人敢对沈奉仪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仅隔了一日,江皇后就请檀青传唤沈幼宜进宫,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还把两个孙子都叫到了凤仪宫,让沈幼宜好好与两个孩子相处相处。

    没有母亲不爱孩子,但分开久了情分自然会淡下来,没有什么身为母亲的感觉,江皇后想着多让沈幼宜和孩子们亲近,这样沈幼宜必会有再多生几个的想法,沈幼宜亲自养育两个小皇孙,她若是喜欢孩子,定然得再生一个养育。

    江皇后不是不让沈幼宜养孩子,只是上次时机有些特殊,而且还是两个男孩,就没让沈幼宜抚养,以后若是再有皇孙降生,就让沈幼宜自己养吧。

    “阿娘,你屋里没艾草熏香吗,怎么脖子上有好几处被蚊虫咬了?”萧予清指着沈幼宜脖子上的痕迹问。

    沈幼宜抬手捂住,在两个孩子好奇的目光中又缓缓放下手,神情不自然地笑笑,“是呢,熏香味道太大了,阿娘不喜欢那个味道。”

    萧予鸿是个细心的小孩,他立马让下人去把他屋子里的特供香丸拿过来,全都给了沈幼宜身边的玉宁,并且细心嘱咐玉宁姑姑一定要给娘亲用上。

    玉宁哭笑不得,只好在小皇孙的盛情中收下。

    等到两个孩子被伴读们带去书堂,沈幼宜又被江皇后压着,喝了两大碗挑理身体汤药。

    她这身体,比大多数男子还要强健吧,可惜平日里装得太过了,江皇后以为她身体不好,所以让给玉宁好几包药,吩咐每日煎给她喝。

    喝完了药,檀青又给沈幼宜塞了一本图册,让她回去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有孕。

    为了提高沈幼宜的动力,江皇后甚至用侧妃的位置引诱她,画了好大一张饼给沈幼宜看。

    其实现在东宫位份册封越不过元朔帝去,皇帝不管事了,大权都在元朔帝手里,只要他不点头,江皇后说破天也没用。

    位份这个事,恰巧就是元朔帝一直不点头的事。

    沈幼宜在凤仪宫待到傍晚,终于等到元朔帝忙完朝事,想起来将她领回去了。

    沈幼宜忙不迭地跟着元朔帝走,真怕晚一会江皇后再让她多带点补药回去。

    “母后给你带了什么回来,怎么都是药材?”元朔帝看玉宁手里一大堆药包,随口一问。

    “这些、都是给殿下补身体。”

    元朔帝挑眉看她,笑道:“是么,确定不是给你的?”

    元朔帝难得温和,话语和眼神都和寻常那副冰冷严肃的样子有很大差别。

    这要是换个人,估计在元朔帝第一次说出“别哭了”这句话时,就识趣地收手了,但沈幼宜向来看不懂眼色,就算看懂了也不会顺着元朔帝的意思去做,让她别哭,反倒哭得更凶了。

    一双眼睛哭得水润润的,肩膀微微颤动,好不可怜。

    “这哪里是哄人啊~”沈幼宜委委屈屈看他,眨巴眨巴眼睛,“殿下刚刚说我不好看,还要威胁我再哭就不哄了,这明明都不算是哄人的。”

    要让他腻味温柔地哄人,这还真说不出口,面色平静,话语温和已经是他憋了好久才说出口的了。

    对沈幼宜,元朔帝已经是一再退步了,他最是不喜矫揉造作举止无状的女子,但他告诉自己,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也看在沈幼宜接连两次被下药的委屈上,他需得忍一忍,对她好声好语地说话。

    即使沈幼宜摔了他送过来的东西,赌气似的说了再也不喜欢他的话,让元朔帝心里有些淡淡的不自在。

    元朔帝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准备转移一下沈幼宜的注意力,“不是练习了好久的飞天舞,怎么不去宴席上走一趟,鸿儿和清儿听说你要献艺,可是期待了很久的。”

    “那殿下期待吗?殿下也想看吗?”海棠阁正堂中,萧予清已经在椅子上坐一会了,玉宁陪在他身边,伺候着倒茶添水。

    眼看天色渐晚,萧予清有些急了,怎么一刻钟过去了还是不见宫人口中的沈奉仪?沈奉仪要是再不出来见他,父王身边的下人该过来寻他回去了。

    这么不热络,难道他前几日听错了,他的生母不是沈奉仪吗?

    “本殿下要出去看看。”萧予清坐不住,从椅子上跳下来,拔腿往外面跑。

    玉宁追着萧予清出去,扬声问:“二殿下您去哪,奴婢跟着您一起。”

    萧予清懵撞地跑出门,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传言,正想着要回去再探听一下,结果转角就撞上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

    “诶呦!”

    他的屁股好痛啊!

    萧予清下意识摸了下摔疼的屁股瓣,他有些不开心,情绪都写在脸上,正要抬头发脾气,看看是哪个下人这么大胆地撞到了他。

    一张仿若神女降世般的面容映入眼帘,他在抬眼的瞬间愣在了原地,忘记了将要说出口的话。

    “你”这不是一个月前在练武场上看见的仙女姐姐吗!

    瞬间,萧予清忘记了心里的郁闷,只顾着盯仙女姐姐的脸看,他有些词穷害羞,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地上好一会没站起来,呆萌的表情惹人喜欢极了。

    沈幼宜看了他一会,迟疑片刻,弯腰朝萧予清伸出手心,僵硬不知所措地笑了下,和善又疏离,“地上凉,二殿下先起来吧。”

    元朔帝拽了锦被过来,按住沈幼宜的肩膀让她躺平,将被子给她盖好,再次所问非所答地回,“孤见过,还不错。”

    “你眼睛红肿得太厉害,还是不要现在出去了,免得让他们心里多想,老老实实躺着歇一会,等缓过来再出去见他们。”

    “不行!”沈幼宜抬手想要掀开锦被下去,却被元朔帝紧紧按在床榻上动不了,“他们特意来看我,做娘亲的怎么能让孩子等着呢,何况鸿儿和清儿身份尊贵,妾身现在去洗洗脸,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去了。”

    “为人子女,在外面等一个时辰也是应该的,你们先是母子,然后再论身份。”元朔帝不由分说,叫了玉宁和玉静进来收拾屋子,然后打了一盆温水给沈幼宜洗脸,他则是一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盯着沈幼宜,看着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才吩咐玉宁准备传膳。

    传膳前,萧予鸿和萧予清一直在厢房里等着,玉书会很多街头戏法,在大人面前可能蒙骗不住,但逗逗小孩还是游刃有余的,直接将兄弟俩心中的担忧和不安驱走了大半,萧予清这个心大的还缠着玉书要学呢。

    晚膳没准备多少,玉宁知道太子和两位小皇孙已经吃过了,所以将菜品减少了几道。

    萧予鸿和萧予清被玉书提前带到正堂的圆桌前坐下,兄弟俩坐在一起,刚开始是用眼神交流,后来见父王和娘亲久久不来,就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性子安静淡定的萧予鸿也在表现出了几分小孩子的欢快神采,无比期待地等着父母过来。

    没多久,元朔帝牵着沈幼宜过来了。

    这是沈幼宜要求的,说是要在孩子面前表现出恩爱模样,让孩子们不胡思乱想。

    萧予清活泼不认生,再加上已经见过一次了,所以直接跑到沈幼宜跟前来,朗声叫她:“阿娘,我是清儿,是双生的弟弟呀阿娘长得像仙女,我第一次在练武场看见的时候就这么觉得啦,远远看就觉得是仙女呢,近看就更像了,比仙女还美。”

    沈幼宜手指微微攥紧了元朔帝的衣袖,有些不知所措,这不是演出来的,而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两个孩子。

    萧予鸿看见弟弟那么积极,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也跟着走到沈幼宜面前,“孩儿拜见娘亲……”

    相比弟弟,他的话有些少了。

    “怎么不说话。”元朔帝手指在沈幼宜手腕上敲了敲,示意她快些回应孩子们的话。

    “我、我……”

    但沈幼宜不知是怎么了,抿着唇半晌没有说出话来,眼神也不和两个孩子对视,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坐回你们的位置上,用膳吧。”元朔帝牵着她的手坐在主位上,让玉宁传膳布菜。

    萧予鸿奇怪地看着双亲,暗暗观察着亲娘的眼神和神情,萧予清没听见沈幼宜跟他们说话,心里有些失落,但立马就反应过来,阿娘的眼睛一看就是哭过的,她情绪不佳一定是和父王有关,定是父王对阿娘不好,所以阿娘才会不开心,才会不理他们的!

    萧予清自认为找到了阿娘不理他的原因,在心里暗暗嘀咕元朔帝各种不好,预备过几日去和皇祖母告上一状。

    因为沈幼宜的安静,其余几人也没什么话了,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直到……上身稳,下盘更稳,非寻常女子能及。

    “娘亲,你多吃些,这道蟹黄鱼肉很好吃。”

    萧予鸿鼓起勇气,用银筷夹了一块自己喜欢的菜放在了沈幼宜盘里。

    这道菜,恰巧也是沈幼宜最喜欢的。

    沈幼宜有些惊奇地看着长子,轻轻地笑了下,“真巧,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了。”

    萧予鸿羞涩地笑,又往沈幼宜盘子里夹菜。

    有人开始说话,萧予清立马欢快起来,他本就话多,放开了就说不停了。

    主动给沈幼宜讲了他平日里发生的事情,所以他能记住的事情,萧予清都想给她说一遍。

    元朔帝一直安静看着母子三人说话,不是他不想张口,只是感觉他好像参与不进去,这母子三人渐渐散去了生疏的气氛,沈幼宜和萧予清就一句接着一句的说。

    萧予鸿也能偶尔插几句话进去,只有他……

    真的像个旁听的外人,跟他们三个不熟一样。

    或许真的是血脉亲缘在其中作怪,看他们三个说话竟有种温馨安宁的感觉。

    “她”徐徐道:“有这么几日的工夫,本也足够行事,只可惜,我欠了君侯这阵东风。”

    陵阳侯的面色微微一僵,分明期盼着她说下去,却半转过身,为她剖析利弊:“殿下宠爱娘子,为您几度筹谋,东宫上下都瞧在眼中,便是太子妃与东宫姬妾加起来也不能与您抗衡,有没有臣这阵东风,娘子都可直上青云。”

    “经历过那些事情,上不上青云,于我而言已没那么要紧。”

    “她”提了裙摆起身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哪怕不着脂粉钗环,也有艳光灼灼之感:“我如今是独来独往的自由身,谁也管不得我,太子殿下也是一样。”

    “我不想做太子的良娣,想做君侯的妻子,您说我需不需要君侯这阵东风?”

    “她”美艳娇弱,要仰视才能与他四目相对,此时竟有咄咄逼人的姿态:“兄弟妻,不可欺,君侯不敢看太子的女人……那想不想睡/我?”

    第 28 章   第 28 章

    “她”道:“本来就是我存了非分之想,你舍不下与殿下多年情谊,我也不怨恨你,殿下既然愿意教我做良娣,给他生儿育女,那我就去做、去争,做他的宠妃、皇后,死后和他埋在一处皇陵……”

    话音未落,眼前的男子再也忍耐不住,大步上前,伸臂轻轻一揽,将她打横抱起,声音低哑:“宜娘,宜娘,你分明知道我心悦你!”

    窗外似乎有人低低咳嗽了两声,沈幼宜猛然惊醒。

    倒不是那人在同一张榻上待她如何不知怜香惜玉,弄痛了她。

    而是……梦里的陵阳侯竟唤他相好的女子为“宜娘”!

    她出了一身的汗,寝衣都冷透了。

    景国京都城外,云华行宫。约莫两个时辰过去,马车终于进了京都,宽敞的大街上人声鼎沸,摊贩叫卖、你来我往的嘈杂声不绝于耳,这也可见京都热闹非同一般。

    穿过主城大街,外面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宫墙周围有侍卫值守,寻常百姓不敢靠近,太子东宫紧挨着皇宫所建,中间开了一扇小门方便进出。

    马车停在东宫侧门外,檀青扬声请沈幼宜下马车。

    玉书率先从马车中走下来,摆上矮凳,然后搀扶着沈幼宜慢慢出来。

    “沈娘娘小心脚下,昨日夜里下过小雨,台阶上有些滑。”

    沈幼宜笑,对檀青道谢:“多谢檀姑姑提醒。”檀青将沈幼宜送到了宫门就回来复命,她陪沈幼宜出门时是正午出头,一趟走下来,回来的时候还没过一个时辰。

    江皇后诧异檀青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开口询问两句,得知沈幼宜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孩子,并没有主动接近,她虽然惊讶于沈幼宜的识相,但有些不解。

    “看见了孩子连话都没说一句就回去了,这可不像是沈幼宜的性子。”

    按沈幼宜攀龙附凤的种种行为来看,她应该会极力与两个孩子亲近,为自己寻求稳固靠山才对,毕竟孩子确实沈幼宜亲生的,将孩子作为底气无可厚非,深宫里的女人生活不容易,孩子要占大多半时间。

    檀青点头,将沈幼宜的行为举止都说了一遍,有些欣慰道:“奴婢瞧着,那沈娘娘确实和四年前不同了,说话办事有很大的长进,中途遇见了凌大人也没有失礼惊慌,颇有端庄姿态。”

    “是啊,本宫也觉得她长进了不少。”江皇后倚在软塌上,想起沈幼宜身边的那个侍女,缓缓道:“本宫看,应该是那个叫玉宁的侍女起了大用处,那玉宁可是淮儿身边的人,曾经也是心腹女官,现在被调到沈幼宜身边看管着,对沈幼宜言行多有管束,定是淮儿的意思。

    当年本宫要晋沈幼宜的位分,他说什么也不肯,执意要将人送到云华行宫去修养,本宫还当他是彻底放弃了沈幼宜,将她撵地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现在看来,他为了两个孩子的生母上得了台面,这样安排是另有深意啊。”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能将那么嚣张跋扈、不知所谓的沈幼宜脱胎换骨,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想来玉宁确实在将沈幼宜身上下了苦功夫,没少教导管束。

    就算不喜欢,淮儿到底是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给沈幼宜一个体面,若是生母上不了台面,以后鸿儿和清儿如何自处呢,少不了被世人议论。

    “太子殿下深谋远虑,不让娘娘操心这些,实在孝顺体恤。”檀青十多岁就跟在江皇后身边伺候,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人,她很清楚太子殿下的为人,恭维都是真心。

    江皇后笑着叹气,想起儿子是很欣慰,但转念一想东宫子嗣凋零,这么多年只有两个孩子,就有一大把无奈。

    “东宫的女人不少,宗亲们送,下面大臣们送,本宫和太后也塞了不少人进去,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谁知他那个古板脾气谁都摸不准,竟没有一个喜欢的,他都二十二了,哪家公子这个年纪不是儿女双全,膝下满堂,偏偏他膝下凋零。”

    身为储君,膝下只有两个儿子确实是有些少了,双生子身子弱,江皇后自两个孙子出生起就亲手照料,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生怕这两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孙子有什么闪失。

    “殿下矜贵自持,岂是京中王侯世家的那些浪荡子能比的。”

    “还是多子多福好,本宫在这方面拿他没办法,说起来还真要庆幸沈氏是个胆大包天的,连那种不要命的事都敢做,本宫身为亲娘,都不敢用这样的法子去试探这种事呢。”

    江皇后抚掌,兴致勃勃道:“本宫怎么忘了暗示沈氏这一茬了,这事她干过,想必再干几次也没什么的吧,本宫还想要个孙女呢。”

    “东宫里面会有人出来迎接娘娘,沈娘娘既然回了,奴婢的差事也就结了,奴婢们没有得到入东宫的命令,不方便陪沈娘娘一起进去,这便先回宫里去了。”檀青此行就是为了接沈幼宜回来,现在差事完成了,她急着要回宫去和皇后娘娘复命。

    “檀姑姑慢走。”转眼就是半月,初夏来临,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这半个月沈幼宜闷在海棠阁中闭门不出,身上的红疹渐渐好转,前日太医过来把脉说她大好,今日皇后娘娘的懿旨便送了进来,宣她入宫请安。

    沈幼宜一大早起来,故意选了一身色彩鲜亮的绯色衣裳要穿上,果然被玉宁当场否决,给她找了一身淡青色的端庄长裙。

    收拾好头面衣裳,玉宁和玉静跟在她身边,一同进宫。沈幼宜停顿了一会,似是在思考怎么回答,小心翼翼回:“云华行宫的日子虽然无聊,但有玉宁她们几个陪伴在身边,也没怎么受苦。”

    “受苦”两个字是江皇后对她的试探,沈幼宜能听懂,也知道怎么说才是挑不出错的回答,但她的回答真让人挑不出错才是不对的。

    只有让江皇后依旧觉得她脑子不大够用,这才符合“沈奉仪”空有美貌、学识浅的性格。

    闻言,江皇后眼底果然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但很快被隐藏,转而问起了其他的事情。

    她是怎么也想不通,就沈幼宜这个救不回来的脑子是怎么生出她两个宝贝乖孙的,鸿儿和清儿明明那样聪慧,不过四岁年纪,几位太傅老师都赞不绝口,称皇家有这样的后代乃是天赐的福气。

    都说儿子肖母,到沈幼宜身上可就说不通了,那鸿儿和清儿可能是像父亲吧。

    有这样一位拖后腿的亲娘,以后沈幼宜可莫要拖累了她的孙子才好。

    江皇后拉着沈幼宜说话,总想探探沈幼宜的脑子是不是真的转不过来弯,没有调教的余地,她总抱着一丝期望,若是可能,她扶持沈幼宜往前走走也无妨,毕竟孙儿们那样可爱,但沈幼宜句句堵死她的遐想,可真是让人无奈极了。

    但这样也好,或许是有些愚钝了,但也难得单纯浅显,一眼就能看透,不用提防着她搞什么歪心思。

    用了午间点心,江皇后有些困了,有意让沈幼宜回去,但沈幼宜踌躇片刻,支支吾吾地似乎想说些什么。

    沈幼宜故作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样子,低着头等江皇后开口,也是在试探江皇后的意思。

    “哦,对了,你还没有见过鸿儿和清儿吧,亲母子分开这么多年,是得见见了。”江皇后不太想让沈幼宜去见两个孩子,但是鸿儿和清儿是沈幼宜亲生的,不让见倒显得她是个不讲理的人。

    看沈幼宜性情不似之前跋扈无章了,让孩子们见见母亲也是应该的事,江皇后虽然抚养皇孙长大的人,但也没有权力阻止亲母子相见,都是当过母亲的人,能理解母亲想念孩子的心情。

    “檀青啊,你带沈奉仪去明礼殿走走,现在这个时候鸿儿和清儿应该还在念书习武,也莫要太过打扰,待太久恐会引得江太师不满。”

    按理说沈幼宜只是东宫一个小小的奉仪,是没资格进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东宫规矩森严,在太子元朔帝的统领下井井有条地运转,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守规矩办事,就连江皇后都怵这个独子,鲜少唱反调。

    沈幼宜这次进宫请安可以说是在众多眼睛的监视下,有许多人都盼着她出错,盼着她还像四年前那样不知所谓。

    但从沈幼宜进宫到踏入凤仪殿行礼,这一路上都风平浪静的,姿态礼仪看着还算规整,不好也说不上差,中规中矩对向来不识礼数的沈幼宜来说已经很大的进步了。

    “妾沈氏,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秋金安。”

    皇后接见各宫嫔妃的地方是正殿,但见一个小小的太子奉仪委实用不上那么正式,在偏殿里接见就算是给沈幼宜面子了。

    隔着一道帘子,依稀可见外面盈盈下跪的美人风华正茂,姿态蹁跹,虽然行礼的姿势比照妃嫔差远了,但胜在这张脸美得不可方物,就连女人见了也忍不住驻足停留,综合看下来,姿态还算能过眼。

    江皇后坐在平榻一侧,转头给身边的檀青一个眼神,檀青立马会意,走出去搀扶沈幼宜起身。

    “沈娘娘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皇后娘娘是殿下和小皇孙的长辈,也是沈娘娘的长辈,都是一家人,沈娘娘不必太过拘束。”檀青笑语连珠,很会说话烘托气氛,扶着沈幼宜坐在平塌下面的圆凳上。

    “多谢皇后娘娘眷顾。”

    江皇后出身南方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族上清贵,多出文官,朝代更迭,但氏族鼎立不衰。江皇后名江悦,年龄将近四十,许是多年养尊处优的缘故,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让她看起来颇为年轻。

    “江与沈同音,你我倒是有缘。”江皇后优雅和善,浅笑吟吟,示意檀青给沈幼宜倒茶。

    “沈奉仪在云华行宫这四年,可是受苦了?本宫上次见你还是在怀着两个月月身孕的时候,如今看起来消瘦不少。”

    沈幼宜面色柔婉,身边几个婢女看着东宫侧门外寥寥几个守门的侍卫却是脸色各异。

    玉宁神色淡淡,最是镇定,但玉静性格稍微活泼一些,见到东宫这样怠慢自家娘娘,脸上表情有些不好,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到底,玉书则是垂着眉眼,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看不见表情。

    檀青带着一群侍卫转身往皇宫那边走,但他们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传来惊呼声。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来人!快来人啊,沈娘娘吐血晕倒了!”

    玉书和玉静连声惊呼,跑进东宫里去叫人,沈幼宜这一晕,侧门外乱成一团。

    人是檀青接回来的,这要是出了什么闪失,檀青第一个逃不了责罚,她连忙跑回去查看沈幼宜的状况。

    沈幼宜双眸紧闭,虚弱地倒在石阶上,似乎是很痛苦的样子,她嘴边有血,石阶上也有,一片鲜红刺目。

    见此情景,檀青也有些急了,让身边的侍卫去宫里请太医过来。

    周边没有力气大的婆子,姑娘们抱不动沈幼宜,侍卫们都在避嫌,不敢将人抱进去惹麻烦,毕竟沈幼宜的身份不一般。

    最后,侧门这里的动静闹到了东宫里面,太子元朔帝此时正好从宫中回来,听江皇后在耳边念叨了半天车轱辘话,要善待沈氏,给她体面,就当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

    下人过来请他时,元朔帝眉头轻蹙,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去了侧门外面,亲手将沈幼宜抱了进来。

    在景国有这样一座占地颇广的行宫,它亭台楼阁无一不精,游廊碧湖无一不雅,金碧辉煌雕栏玉砌,但却长住孤苦之人,久居在这里的都是失宠失夫,无家族倚靠和子女骨肉的落魄妃嫔。

    有些是先帝后宫里的年轻美人,有些是被亲王皇子所不喜,找了由头打发过来的弃妃。

    夜色深重,一行身着青色衣裙的宫女从梦华殿外面的抄手游廊里经过,她们手中提着散发暖黄色烛光的玲珑八角宫灯,缓步往梦华殿外面走去。

    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天子的年岁足以做心爱宠妃的父亲。

    更何况前几日又险些将她送还母家。

    皇帝入殿时,卫敬中正垂手立于日头下,颇见几分肃穆。

    见圣驾到来,他俯身行了大礼:“陛下万安。”

    元朔帝对他今日过分的恭敬微感诧异,旋即想到了什么,教他起身,温和闲话道:“朕听说子琰给贵妃的母亲开了几剂药,吃着很是见效,再过些时日就是入宫说话也当无妨了。”

    陈容寿察言观色,上前搀扶燕国公起身,即便是在行宫里,前朝内廷的分隔不甚严苛,有些事情也不见得能传出去。

    燕国公以为闯出大祸的女儿方才还伏在天子怀中吹些关于东宫的枕边风,陛下甚至也不反驳。

    第 29 章   第 29 章

    君臣大于父子,公主出降也与驸马的父母同辈,虽说贵妃是燕国公的女儿,可天子肯在臣子前这样讲,已算得上是自降身份。

    陈容寿见状忙道:“国公爷与夫人是最恩爱的,连太后也有所耳闻,怎不知这舌头和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贵妃娘子诚然年轻气盛,偶有冒失,可也知错就改,深知自省,陛下如何会与内廷女子计较,您何必这般呢?”

    燕国公闻言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道:“总管说得客气,贵妃常有异想天开之举,动辄触怒陛下,家中上下无不惶恐,臣私以为……她侍奉天子恐非福分,陛下若念卫氏效力多年,还请准了臣一片私心。”

    陈容寿脸上的笑纹都要裂开来了,暗道一声不妙,燕国公今天是吃了丹药不成,怎么一味发起昏来,贵妃别说得不得宠,陛下不教她回到卫氏去,谁还敢开这个口?

    元朔帝早已看透她做作委屈的拙劣演技,冷冷道:“你要跪就跪,孤有说要怪罪别人吗?”

    “啊?”这下子就不是装的委屈了,沈幼宜泪水立马就涌了上来,给元朔帝来了一出真委屈。

    “我、我”沈幼宜暗暗靠近元朔帝的胸膛,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梨花带雨地哭,“殿下怎么能这样说呢,实在是太伤妾身的心了,妾身都被欺负成这样了,殿下也不为我做主。”

    “松手。”元朔帝面色冷然,去拽沈幼宜抱着他的手,没想到这女人看着柔弱,但力气着实不小,他拽了两下竟然没扒下来。

    “孤最后说一遍,松手。”

    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这个时候就该见好就收快些松手了,但沈幼宜是那种有眼色的人吗?

    很显然,她不是!明礼殿紧挨着后宫,虽是前朝地界,但周围人烟稀少,很是安静,这是专门为两位小皇孙念书腾出来的宫殿,里面除了小皇孙就是四位同等年龄的伴读。

    檀青领着沈幼宜到了明礼殿外,只让一个玉宁跟在沈幼宜身边一起进去,其余人等都在殿外等着。

    “玉宁,你说……鸿儿和清儿要是知道有我这样位分低贱的生母存在,应该不想认我的吧。”沈幼宜神色落寞,微微垂眸,看起来有些自卑的样子,不太敢往里面走。

    “娘娘怎会这样想,您是将两位小殿下带到世上的人啊,血浓于水,小殿下自是亲近您的。”玉宁安慰道。

    单看皇后娘娘允许沈幼宜见皇孙的态度就知道了,连皇后和太子都不觉得沈幼宜的身份有问题,小皇孙们就更不会这样想了。

    沈幼宜勉强笑笑,眼中闪着希冀的光芒,缓缓往院子里面走。

    脸上表情是给周围人演出来的,但沈幼宜心里是真的有些好奇——对孩子们的好奇。

    她想看看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一想到她当初生下的两个小婴儿已经四岁了,会跑会跳会说话,她就好奇得紧,生产仿佛就是昨日的事,怎么一转眼那么小的孩子就长大了呢。

    刚刚生产那日看了两个孩子几眼,后来孩子们被江皇后身边的人接走,她也去了云华行宫修养,便再未见过了。

    当年故意惹事,被罚去行宫也算是在沈幼宜的掌控之中的事,其实她临生产之前闹事,就是不想自行抚养孩子,魏庄若是知道她能经常见到孩子,可以与孩子交流,必定会以母亲的安危逼迫她利用孩子。

    进宫做细作已是身不由己,何必连累孩子们跟她进入旋涡中。

    檀青陪着沈幼宜往书堂里面走,却在半路上碰见了一名相貌清俊,气质疏离温润的年轻男子。

    “见过凌侍郎。”檀青微微屈身行礼,然后为沈幼宜说明面前这男子的身份。

    “这位是教导皇孙和伴读公子们算数的凌大人。”檀青说完凌昱的身份,又为凌昱介绍沈幼宜的身份。

    沈幼宜微笑欠身,半蹲行了个半礼,“凌大人有礼。”

    凌昱目光只浅浅落在沈幼宜脸上一瞬,谨守礼数,面对如此美色也不多看。

    “两位小皇孙在后院的练武场,沈奉仪走错地方了。”凌昱得知她们来意,领着沈幼宜几人往后院走,带到之后就不远不近地退后几步,不打扰沈幼宜主仆说话。

    练武场中,几名小少年正在扎马步,他们年龄最大的也不过八岁,几个小男孩排成一排,个个都是活泼的年龄却面容严肃认真无比,看起来有趣极了。

    两位年龄最小的少年站在中间,他们身形很像,眉眼七分相似,乍一看分辨不出,但仔细瞧瞧,还是能看出差别的。

    一个抿唇不语,端正认真,少年老成,一个嘴边挂着笑,左顾右盼,欢快明朗。

    沈幼宜怔住,看了许久。直到那个不怎么安分的小少年转头看过来,似是发现了沈幼宜,一大一小隔着不近的距离对视,她这才回过神来。

    檀青弯唇笑着,欣慰道:“沈娘娘看见了吗,往咱们这边看过来的,就是二殿下。”

    二殿下生性活泼开朗,皇后娘娘最爱这个孩子了,而陛下则是更爱皇长孙,觉得皇长孙小小年纪却出奇沉稳,早慧聪颖,很有皇家风范。

    另一边,萧予清那颗乱动的脑袋引起了教导武功的林先生的注意。

    林先生手中教棍一扬,精准地打在了小少年的胳膊上。

    “二殿下,不用心是要挨罚的,你左顾右盼得乱瞧,是又有什么新奇物件吸引你了?”

    萧予清一惊,没站住身子,顿时摔了个屁蹲,他小脸扭曲,表情很是丰富,委委屈屈地看向林师傅,惊奇道:“没有乱瞧,那边有仙女哦!本殿下看见仙女了!”

    “不松,殿下不为我做主,妾身好伤心啊!”

    周围一众宫人都将头埋得低低的,都被吓得噤声,生怕太子殿下发怒连累了他们。

    元朔帝抬头看向玉宁,眼中带着深深的质疑。

    玉宁出自太后族中,曾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应对宫务得心应手,能力出众,但他现在有些质疑玉宁的能力了。

    而玉宁也委屈不解,她家娘娘平常的时候真不是这个样子的,太子殿下没有看见娘娘今日进宫的表现,也能算得上端庄温良呢!她自认教导得不错,沈娘娘学得也认真。

    “娘娘,您快松开太子殿下”玉宁连忙走上前去拉开沈幼宜,拖着她退后了几步。

    这期间,玉宁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眼睛,她实在心中羞愧,不敢与之对视。

    娘娘啊娘娘,怎么平常看起来好好的,一遇到殿下就不正常了呢?您这样可是要害了我啊!

    沈幼宜脸上挂着几滴“真心实意”的泪水,颇为哀婉凄凉地开口,“殿下这样讨厌妾身,您的嫔妃们又针对我,这样下去,让妾身在东宫可怎么活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呵。”元朔帝一想起闵樱这号人就头疼,他东宫后院向来只收容身家清白但却出身不高的女人做摆设,闵樱出身高门,当初要不是沈幼宜一气之下将闵樱推下水,东宫也不会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侧妃。

    “谁招惹来的麻烦谁受着,你自找苦吃,还敢提这件事。”

    沈幼宜瘪嘴,小声道:“那妾身也不是故意的嘛,谁知道她那么不禁冻,在湖里待了一会就那么严重。”

    其实在沈幼宜眼里,东宫后院的这些女人对她来说只有两个用处,能利用的和不能利用的,要说闵樱目中无人,看不她的身份这点毛病,沈幼宜是不屑于对她动手,也没有那个时间去浪费。

    巧就巧在,她当时急需一个幌子被罚出东宫,需要一件足够有力度的事情去激一把,而闵樱张狂愚蠢,正好犯到她眼前

    “嘴倒是利。”

    元朔帝是万万没想到四年不见,沈幼宜的脾气没有平和,反倒是更加压制不住了?现在居然敢当着众人面顶嘴!

    “没,妾身知罪,妾身不是在顶嘴,就是为自己辩解几句而已,那闵樱明明也有错,殿下怎么能只把过错归咎在我身上,她那个样子也是自找的好吧。”

    “她嘲讽你身份低贱,所以你就想要了她的命?”

    沈幼宜推闵樱下水的时候是冬天,那时候落水搞不好是真的能要了命,更何况闵樱身子弱,差点没救过来,沈幼宜这一推,不仅差点葬送了自己的小命,还给他惹了个大麻烦回来。

    诸如此类的事情,沈幼宜干了不止一件,这样的闯祸能力,沈幼宜真是东宫独一份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元朔帝失望至极,在她诞下孩子之后立马将送她去了云华行宫修养,并且派了玉宁一起过去,让玉宁好好改改沈幼宜的跋扈性子。

    似是心虚,沈幼宜垂下眼睛沉默,也不还口了,一副做错事的乖巧模样。

    “孤不想再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东宫来往官员极多,就算你不要脸面,也要顾忌一下鸿儿和清儿,他们年纪小,受不得风言风语侵扰。”

    元朔帝转身离去,声音寒凉,“要跪也别在孤眼前跪,碍眼,现在回你的海棠阁,再出来胡闹,孤不会饶你。”

    “是,妾身知错了。”檀青跟着笑,说道:“东宫有品阶的娘娘不少,但敢在殿下面前放肆的没有,偏生这位奇怪,竟然不害怕殿下凌冽迫人的气势。”

    “傻人有傻福,沈氏愚钝,可能是看不懂淮儿的眼神都是什么意思吧。”

    在上位者面前没有恐惧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自身强大,实力相当,二是过于愚钝,短浅无知,沈幼宜显然是后者。

    江皇后招手,唤来婢女去库房去选了几样东西,然后对着檀青吩咐道:“檀青啊,你明日再去走一趟,将这些东西都送过去,就说本宫念她生育有功,特意赏赐,你暗示一下她,就说本宫也很喜欢孙女,唉,她应该听不懂暗示,算了,你就直说吧,让她努努力。”

    “是,奴婢遵命。”

    江皇后生元朔帝是坏了身子,她身体弱,此后一直没能怀上孩子,膝下只有长公主和太子元朔帝两个孩子,没再继续生育,是她一直的遗憾。

    毕竟儿子女儿是公爹养大的,两个孩子脾气都冷,谁都和她不亲近,她只在两个亲孙子身上体会到过养育孩子的喜悦,知道被小孩子撒娇是什么感觉。

    望着元朔帝无情的背影,沈幼宜脸上更加伤心失落,缓缓往海棠阁走。

    玉宁本觉得娘娘与寻常不同,在殿下面前似乎做作的有些过了,但一看见沈幼宜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没有疑惑的心,只觉得沈幼宜是用情太深,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与以往不同的,这也算正常。

    陈容寿小心偷觑元朔帝神色,正盘算着贵妃与卫氏的命运,悬着的心几乎快要凉透了。

    出嫁从夫,卫贵妃如今的荣耀并不靠卫氏赫赫军功,但陛下并不喜欢旁人的欺瞒。

    贵妃虽说很少提起往事,可天子的纵容,何尝没有对她坎坷境遇的怜惜。

    若她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个宠妃,燕国公也不会选择在御前戳破此事,可是贵妃这次就险些被送还回家,在卫氏瞧来,等着她的下一次就该是真正失宠了。

    不止是陈容寿,燕国公自己也做好了迎来雷霆震怒的准备。

    然而钟漏中的水滴滴答答地流下去,直到御案上的茶慢慢转凉,元朔帝才淡淡道:“这些事情还有旁人知道吗?”

    第 30 章   第 30 章

    燕国公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臣丧女日久,京中少有人知道实情。更何况陵阳侯当年恰好为贵妃购得一枚佩玉,与臣内子的陪嫁极为相似,是以臣想,应当也是一段缘分。”

    他求见前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欺君之罪,贵妃被废,他也要回家赋闲,可元朔帝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倒不是早已洞察一切的从容,而是……似乎有些意外的沉默讶然,但又不多。

    “你也说是一段缘分,朕原也惊诧,你这等武夫竟能生得出她这般女郎。”

    元朔帝尽可能平和道:“贵妃早年失去双亲,朕答应过她不会细究过往,天子一言九鼎,朕也不会失信于人,人至不惑,能凭空得这么一个孩子,旁人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

    换作昨日,他难免会对身畔娘子的过往寻根究底。

    沈幼宜跟着元朔帝一路走到宫门,上了东宫的马车,她路上试图走在元朔帝身侧,靠近他多说几句话,但元朔帝步子快,一点没有跟她闲聊的意思。

    但这点困难不能阻挡沈幼宜的嘴,她不顾礼仪和端庄小步追上元朔帝,扯了扯他的衣袖,没有眼色地开始撒娇,“殿下等等妾身,妾身追不上你呢。”

    “妾室怎能与孤同行,你该落后两步才对。”

    “殿下是妾身的夫君,妾身就是想与夫君靠得近一些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嘛!”

    沈幼宜叫他夫君?他们是夫妻么?在元朔帝的认知里,妾室与夫主的关系算不得夫妻,是主仆。

    元朔帝放缓脚步,眸色淡淡,“沈幼宜,你是东宫奉仪,不是太子妃,安分些。”

    在最低等的奉仪位置上,沈幼宜都能日日惹出麻烦来,行事嚣张,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闹得东宫鸡犬不宁,要是再晋一晋她的位分,定会更加助长她的气焰,只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元朔帝只要想到沈幼宜给他弄出来的乱子,就眉心一跳,不虞至极。

    正值多事之秋,他恐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应付后院的麻烦,沈幼宜是个惹祸精,天大的窟窿都能捅一捅,所以晋位分是不可能的,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在登基之后将她接回来,以免被后院杂事分心。

    沈幼宜噘嘴,凝着柳眉,娇蛮拽着元朔帝的衣袖,死活不肯松手,“无论是侍妾还是正妃,反正殿下只有妾身一个女人,什么位分又能怎么样呢,反正殿下就是属于妾身一个人的。”

    “异想天开。”元朔帝无奈揉了揉眉头,不明白她又在伤感什么。

    “孤说出的话,从不反悔,也绝不是信口胡说。”

    “我知道殿下都是看在鸿儿和清儿的面子上才这样说了,殿下讨厌我,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心存侥幸,觉得缠在殿下身边的时日久了,殿下就将我放在心上了,原来是我痴心妄想……”

    沈幼宜说着说着又有了哭音,压抑着哽咽道:“大夫都说了,让我起红疹的药是怀德院送来的衣裳上面的,那这东西上,不止有让人起红疹的药粉,还有一些别的,首饰还浸过避子的汤药……

    元朔帝上了马车,靠在车壁上闭目歇神,不给沈幼宜分一丝余光,只当旁边生闷气的女人不存在。

    马车晃晃悠悠往街上走,京中道路平摊,马车架构严密稳固,颠簸微小。

    但这样平稳,沈幼宜还是能平底摔到元朔帝身上,其实也不算是摔,都要赶上硬扑了。

    元朔帝下意识接住了身上的人,但随即反应过来她根本没有摔倒,马车只是转了个弯,沈幼宜没那么弱柳扶风,这分明是故意扑过来的。

    他伸手去推她,但沈幼宜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整张脸埋在他胸膛上,闷声说:“殿下不可以有别的女人,妾身会嫉妒的,绝对不可以,站得近些也不可以,亲近更不行,妾身会伤心死的,殿下要是临幸别人,妾身立马就投湖自尽,说到做到!”

    投湖自尽?她另一只手上端着一个白玉盘子,放着几个刚做好的桂花糕,刚刚被萧予清大力撞了一下,孩子虽小,但也是有些力气的,可她身形稳固,手腕极稳,盘子意思晃动都没有。

    玉宁从屋内追出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她目光没被摔在地上的萧予清吸引,而是率先注意到沈幼宜托着盘子的手腕。

    玉宁脚步迟疑一息,眼中划过短暂的疑惑,转瞬就隐藏好,面色如常地走上前,蹲下身子扶萧予清起来,笑道:“二殿下摔到哪里了,要不要奴婢去叫太医看看?”

    萧予清刚准备握住仙女的手就被玉宁给扶起来了,他有些可惜地看了看面前的手心,不好意思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了。

    “没事,我一点也不疼。”虽然屁股有些疼,但萧予清自认是身份尊贵性格坚韧的小皇孙,不肯在陌生人面前喊疼。

    见萧予清的目光落在沈幼宜脸上,玉宁笑着说:“这便是我们海棠阁的沈娘娘,二殿下没见过娘娘自然不认识,来者是客,我们娘娘给殿下端了亲手做的糕点来,二殿下不如再进屋子里坐会,尝尝糕点再走如何?”

    “我见过的。”在练武场上看过一眼,只一眼他就记住了她的模样。

    萧予清听见玉宁的话,看着沈幼宜的眼神立马变了,小脸收了羞涩的笑意,大眼睛泛起希冀的神采。

    “你就是沈奉仪?!那你、你是……”萧予清说着说着就消了音,抿唇看着沈幼宜,明明是四岁的年纪,还什么都不懂,可是他脸上却有不同于这个年纪的表情和神态。

    母子俩第一次见面,四目相对一直盯着对方看,沈幼宜心绪纷乱,其实不太想承认她是他们的生母,但看幼子眼中期盼,她一句冷淡的话也说不出口。

    说真的,他不信。

    “孤何时允你这样放肆,沈幼宜,起来。”元朔帝去拽沈幼宜的手,但她抱得太严实太用力了,他力气大,强行拽开她恐会伤了她的手腕。

    他眉头轻蹙,有些不耐,正要沉声呵斥,却感受到胸膛有些许的湿意,沈幼宜的肩膀在轻微抽搐,无声无息地哭了。

    元朔帝要推开她的手顿了顿,身体有些僵硬,低头看她毛茸茸的头顶,眸中有些吃惊,夹杂着一丝丝无措。

    过了一会,沈幼宜哭声渐大,泪珠止不住了似的。

    “阿宜、阿宜太爱殿下了,纵使心里知道殿下贵为储君,日后佳丽三千,但也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接受殿下去碰别的女人,我做不到,做不到云淡风轻,视若无睹。”

    沈幼宜哭红了眼,吸吸鼻子,缓缓抬头看他,“爱本来就是自私,容不下任何污点,不可以有第三个人参与,妾身爱殿下,所以妾身无法接受与别的女人共享夫君,殿下若是有了别人,就是要逼死妾身呀。”

    她双手搂住男人的脖颈,将脸贴在元朔帝颈间的皮肤上,红润的唇从他喉结上蹭过。

    可怜兮兮地祈求,“殿下抱抱我,好不好。”

    元朔帝双手垂在身侧,任由沈幼宜犯上作乱。

    这马车不隔音,里面声音大一点,外面的侍卫能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拒绝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不想让下人们看主子的笑话罢了。

    元朔帝在心里找好了理由,双手迟疑地抬起,搭在了沈幼宜的腰上,虚抱着她。

    在他目光无法所及的地方,沈幼宜嘴角微微勾起,得逞地笑了。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一会下车让下人们看了笑话,你这个当主子有何威严在。”

    “是,妾身知错了。”沈幼宜低低应了一声,又轻声道,“殿下以后若是一定要临幸别的女人,那可否晚一些,妾身才刚回东宫,希望能趁着殿下身边无人,多陪殿下一段时间,若是有了别人,妾身……

    妾身不想让殿下看见我嫉妒成怨妇的样子,若是有了别人,妾身怕是没法活了,只能伤心欲绝地待在一隅之地,悲哀地死掉了,呜呜呜~”

    元朔帝:“……”别以为她用哀婉祈求的语气说出这些话,他就听不出来这里面暗藏的威胁和不讲理了。

    以沈幼宜性格,安安静静地伤心欲绝不太可能,她不一定会变成怨妇,但变成泼妇是一定的。

    沈幼宜起身看他,见元朔帝不吱声,看她的眼神里还有几分无语和质疑,她心里暗暗骂元朔帝堪比茅坑里的石头,脸上却越发可怜温柔。

    “殿下还没回答妾身,到底好不好嘛?”

    太子觊觎贵妃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就连前些时日,还暗示他上请罪书,请天子允准,令贵妃出宫,在皇家为她置办的别宅居住,只保留名分与一些四妃的待遇。

    他虽然同为男子,却不能理解太子的痴狂。

    圣上瞧中且享用过的女人,难道在太子那里还是那般香,教他如此念念不忘?

    又不是没有得到过,便是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该忍一忍。

    但贵妃怕是又失了忆,燕国公蹙眉,皇帝还在等着他的条陈,可他在这处总是无法静心,于是借口回去照料夫人,起身出门。

    他也是时候寻二殿下问一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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