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逍等人所在的小山村与京城相距不远,不过半日功夫,已到京城郊区,前方数百米便是京郊的小县城。
谢云逍正靠着马车,昏昏欲睡、半梦半醒。
一离了贺寒舟,他心思松范下来,便有些疲惫。
“停下车。”
车厢内传来贺寒舟动听的声音,如林中山泉般清澈悦耳。
凭心而论,谢康是不愿的,但他知道需得这样。
方才陛下进来过,但那会儿世子爷没有醒,这会儿醒了,没有道理在得知陛下还在府里的时候,仍旧躺在床上。
哪怕是做样子,也需得先做出来。
谢康说:“我知道了,您先再躺一会儿。”
说完,他又去看了一下给谢云逍弄的汤婆子,确认过暂时不用更换,便往厨房去。
谢云逍睁开眼,看着一旁窗边的书案出神。
那上面的那本历已经快撕完了,谢云逍撑着神默了默,这月下旬,差不多就还剩下一百页。
得抽个空,让钟伯打点一下府里的细软,靖南王无召不得离开封地,他辞官后,只余下靖南王世子的头衔,同样也出不得谢孟宗的封地。
雁都是再回不来了,谢府空置着,不如寻个阔气的买家,早早换些银钱。
那些铺子也需要再同谢康商量,或许还得专程去一封信回荆城问问娘亲,她掌中馈,除了雁都的铺子留在他名下傍身,其他地方的铺子都是她亲自培养人打理的。
是盘出去,还是从荆城那边寻人来打理,还是要参考她的意见。
还有——库房里,贺寒舟刚一换好衣服,小林子的拂尘就甩了过来。
“动作快点!还想让我等多久!”
软绵绵的拂尘用力挥打在皮肉上,也变得像鞭子一样疼。
贺寒舟抬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小林子。
后者突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所有人都打心眼里瞧不起贺寒舟,可偏偏某些时候,这个谁人都可欺辱的皇子,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贺寒舟的目光划过小林子手里的拂尘。
心脏仿佛被日积月累的欺辱撕扯出一条裂缝,不断释放出令人战栗的恶意。
他压下内心躁动的那些疯狂的想法,眼眸重新变得空洞,黑暗。
“磨蹭什么,还不快走。”面前的小林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嘀咕了几声,抽打贺寒舟的那只手却虚虚地收了回去。
二人刚走到正殿前,就听到扫地的两侍女正在悄声聊天——
“孟大人一定是另寻新欢,害谢妃难过了。”
“没想到谢妃居然伤心至此……看来他们之前的情谊果真不浅。”
小林子挑挑眉,走过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谢妃今早居然素面朝天,连妆也不化了。
得知此事,小林子的脸色一下变了。
和孟大人吵架事小,怎么能连妆也不画了?
老皇帝本就不钟意谢妃,如今宫里除了那个家世卑微的苏澄,唯一没侍寝过的男妃就是他。
不把自己捯饬的漂亮些,怎么能侍寝?
不侍寝,又怎么能得到老皇帝的宠爱?
当初他看谢云逍年轻貌美,觉得他能受宠,才肯跟着他吃苦。
没想到,吃了这么多苦之后……真就纯吃苦!
小林子琢磨了半天,越想越憋屈,转身撞开贺寒舟走了出去。
小林子一走,两个侍女留在原地的赶紧低下头装没看到,生怕和贺寒舟扯上关系,惹得谢云逍不快。
贺寒舟不理会二人,独自抬起长腿,迈过清濯殿的门槛。
刚一走进殿内,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息。
原是谢云逍把清濯殿原本熏的几味香去了,换成了四时清味。
不再像以前那样甜腻刺鼻,吸进肺里,只有一股清澈舒服的感觉。
贺寒舟再熟悉不过的清濯殿,此时竟一下有些陌生。
这时,殿内突然传来一声透着愠怒的声音:“这什么破衣服?”
谢云逍正从不远处走来,他拧着眉,奶白轻薄的袍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飘动,仿佛是他眉眼间的那片愠怒的愁云。
看到谢云逍怀着怒气走来,贺寒舟的唇角竟是忍不住上扬。
这是终于忍不住了?要侍寝,谢云逍是真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
穿书以前,谢云逍也才二十出头,老皇帝如今四十多,都够当他爹了。
要他和一个半小时前刚刚见面的陌生大叔……做这档子事,谢云逍思想再开放,也没开放到这种程度。
刚一回到清濯殿,还没等他踏入殿门,焦急的宫人们就已经在领着他往里走了。
所有见了他,都满脸欢喜地上前贺喜,道喜。
只有谢云逍自己笑不出来。
教习嬷嬷拉扯他进屋,给他补习那些让人脸红的知识,听得谢云逍越来越害怕。
“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刚刚喝了酒,万一我一会吐在圣上身上……”
教习嬷嬷老辣地眯起了眼,露齿坏笑:“谢妃平日里不是盼着侍寝的吗?怎么真到了侍寝的日子,竟反倒怕起来了。”
“我……”
“圣上如今正值壮年,身边嫔妃不断,平日里还是钟情女子。这宫里能让圣上主动翻牌子,点名要来的男妃,您还是头一位呢。”
谢云逍嘴角抽搐:“……”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啊!反正他不想要!!
他真想当场从窗户翻出去逃跑,然而教习嬷嬷和宫人们看得紧,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教习嬷嬷看出他似乎是真心想逃,力气一下子大了些:“谢妃,别胡闹了,承露车已经在外候着了,快请移驾皇上的养心殿吧!”
“…………”谢云逍两行泪都快流下来了。
不会吧不会吧,
他不会刚穿书就要被四十多岁的老皇帝给【哔——】了吧?!!
也不管有没有崩人设了,谢云逍几乎是被人绑上承露车的。
承露车渐渐消失在宫道尽头,只能看见微弱的火光从远处传来。
“怪了。”侍女茭白小声嘀咕:“谢妃平时不是想要侍寝的吗?怎么今日却有点不情不愿的?”
芸豆摇了摇头,惋惜道:“果然谢妃还是忘不掉孟大人……”
她们身后,赤红宫墙下,一道诡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飘过。
接着,鬼魅般地遁入了黑暗。
还是这样来的自在。
可别再像昨天那样,打也打不到皮肤上,骂也是轻飘飘的,仿佛隔靴搔痒,反而让他觉着不痛快。
只不过谢云逍向他走来时,手里却没有鞭子。
只是空着手抓住贺寒舟的肩膀,按着他,前后打量了几眼,越看越不满意。
……这都什么破衣服!
谢云逍来不及慢慢想还有些什么,卧房的门便被人有些粗暴地推开一半。
剩下那一半,是来人又顾忌着里头的人还在生病,或许又睡了过去,半途收了力敛了脾气,及时拉住了要被猛推开发出巨响的门,变成了蜻蜓点水般温柔的无声。
贺寒舟也确实要被气坏了,他急匆匆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正好见到谢云逍打算就这样撑起来下地,给自己行礼。
一时间,贺寒舟心里的怒火直冲了上来,不过全数对着自己去了。
他越是努力学着做一个好皇帝,就越觉得谢云逍离自己远,连病成这样了还要顾忌着君臣之礼!
眨眼间,怒火又化成了一大片的委屈,酸得贺寒舟想狠狠做些什么,却根本不敢动。
在太和殿上要被谢云逍用极其陌生、肱骨之臣的目光一直看着便罢了,私下里却更是回避自己到邀请他进宫吃酒也要被推拒。
贺寒舟难过极了。
但当他的目光忽然触到谢云逍的脸时,所有的思绪又像风筝断了线,越飞越高,再也找不见。
因还发着热,谢云逍的脸色本就是不正常的红,但应该毫无血色的唇却也红润得很,眼尾泛着他自身都不知道的雾气。
贺寒舟挪开视线,浑身绷紧,压着自己不便说给旁人听的翻腾滋味。
谢云逍掀开被,打算下榻去。
“何至于此!”贺寒舟走过去,伸手压着他的肩,将人塞进被子里,亲自压住了每一寸被角,“朕不至于为难一个病人。”
谢云逍笑了笑,说:“……那臣,便谢主隆恩了。”
他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病气,贺寒舟知道不应该,唾弃自己混账,却仍旧压制不住地觉得,这样的谢云逍,写满了渴求疼爱的字眼。
蓦的,贺寒舟想起了方才听见他迷迷糊糊间说的不太明的字句。
即便有谢康和钟伯这些,自小就围在他身边的人陪伴,谢云逍也还是会觉得孤单。
贺寒舟顿时舍不得再责怪他不知变通的愚忠。
再坚硬的糖,也终究是糖,贺寒舟觉得,无非就是多有一些耐心,总会有被含化的那一天的。
他稳了稳,确定开口不会暴露自己的情绪后,才说:“方才朕从张大人那里听来的,爱卿是久不生病,忽然一次便如山倒,不好好看护,旁的那些大小病症或许都会趁机而入。”
“明日汀儿的满月宴,爱卿便不用去了,朕会同皇姐说。”贺寒舟说,语气柔和,“爱卿备的礼,朕帮你送。”
到底是病了,谢云逍一时没能觉察出里头的不妥,不仅松了口气似地点了头,甚至还觉得这会儿的贺寒舟,倒是挺有人情味儿。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但他声音太低,贺寒舟没听清。
贺寒舟蹙眉道:
“你说什么?”
谢云逍身体朝贺寒舟贴了过去,他垂下脑袋干咳一声道:
“我是说,寒舟,你刚刚扒了人家的衣服,应该由你亲手给人家穿上衣服才是……”
“。”
贺寒舟冷冷瞪着他,秀眉一竖。
“你手断了?”
“……”
第 72 章 寂寞如斯
谢云逍低下头挠了挠额角。
他知道说出来,贺寒舟八成也不会同意,但是不说,他也不可能憋住。
哎,人生寂寞如斯~
老婆在侧,也丝毫贴贴不得,呜呼哀哉~
可叹呐!
谢云逍唉声叹气地慢吞吞地穿好了上衣。
谢云逍看日出的习惯是在虎岭关戍边时养成的。
靖南王谢孟宗得知先帝要派谢云逍去虎岭关,特意托人向那儿的守将陈敬递了信,倒不是要他如何关照谢云逍,只是希望能多锉锉他的锐气,别让他领着靖南王世子的名头在虎岭关瞎闹。
信纸将信封撑成了厚厚一包,谢孟宗的话只占了半页,余下的那一大叠,都是王妃沈妤想说给儿子听的体己话。
谢孟宗还没有被封去荆城的时候,也是守的虎岭关,从雁都过去要足足大半月,还是赶快路的情况下。
沈妤每年都是夏前去,过完中秋便启程回雁都,然后再等下一年的夏前。
夫妻两人在虎岭关见过许多景,最喜欢的还是在烽火台上看的日出,沈妤倒不是特意在信里说的,曾经在那边的见闻,都捡了她印象深的写在信里给谢云逍听,只是着墨有区分,谢云逍看了许多次,才发现娘亲不经意露出的那点偏心。
他便也在闲暇的时候往烽火台跑,次数一多,又正好该提他领事,陈敬便干脆让他领了一支哨兵营的小队带着,成天守着那儿。
离开虎岭关便再也不见山,一马平川,烽火台下,谢云逍见得最多的就是野草,绿了又枯,被雪盖,等雪一化,又飞快地发了新绿。
好些人见多了只觉得枯燥,他却不觉得,每天在这里看着不完全一样的日出,怎么都不腻,日落在虎岭关后头,山盘着山,层层叠叠,反而见不着。
这一侧见不到长河落日,但能看见不总是那样直的孤烟,孤鸿落霞也不总是相伴相随。
沈妤在信里写的,谢云逍几乎都看过了,再后来的那些,是他自己看见的新东西,写在家书里,分了两份,从北到南,去了各自该去的人手里。
不过,谢云逍发现他总是只得到一份回信,之后再出去的信,便也只有一份。
一草一木一丝风吹草动,谢云逍都记在心里,敌袭时,他是第一个发现的。
但回雁都之后,看日出而已,于他反而成了一件稀罕事。
明明每日天不亮便去上朝,披星戴月,从太和殿出来,外头早已大亮。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又是春休,离了笼子打算偷偷小憩一会儿——
谢云逍是真不怕得罪贺寒舟。
但,他的眼神瞥见在关宁后头一直朝他压手递眼神的钟伯,又想了想自己卧房里用来算自己何时休致的历,就剩下一百多页了。
能忍一忍便忍一忍,在休致前,他总还得看贺寒舟的脸色领月俸。
噗呲一声,心里那点小火苗就这般被压灭。
“见过陛下。”谢云逍上身略微前倾,合手作揖,答他的话,“臣无诏擅自离开雁都,愿意领罚。”
他刚从温泉里站起来,身上衣服湿贴贴的,棉布被浸得透,底下明晰的轮廓被池边的人看得真切。
许是这方温泉池太好,热气缭绕,贺寒舟觉得有些熏眼,便闭了闭,说:“好好的初一,朕尚不至于如此不讲理。”
谢云逍得了这话,才直起身,见他闭着眼,便招手唤来关宁,说:“这儿的温泉硫磺熏人,公公先带陛下进屋里去休息。”
“嗻。”关宁甩了拂尘在腕上,躬身弯腰,伸手去扶贺寒舟,“陛下,老奴扶您先进去。”
“不必。”
贺寒舟掀开眼帘,借着拢一拢怀里梅枝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躲开关宁伸来的手,吩咐他说,“把朕的短衫拿来,还有给谢尚书带的东西,热一热,和不染愁一齐端来。”
他的声音轻,落在谢云逍耳里却像重重落下的鼓槌,蹙了眉。
谢云逍本就没有和另一人同泡一泉的习惯,更遑论和贺寒舟。四周光秃秃,除了雪还是雪,缭绕雾气氤氲,他置身于此,落在外人眼里是倜傥不着调,是潇洒,不痛不痒地吃几本参他的折子便揭过了,贺寒舟若是如此,那些肱骨老臣怕是各个要去撞太和殿的柱子。
有违礼法。
不合规矩。
谢云逍说:“这里露天席地,也没个屏风遮挡,陛下清晨又爬了山,雾重气寒,还是让关公公扶您进屋里先暖暖得好。”
关宁离得近,谢云逍的话音刚落下,他便察觉到身边主子微妙的不虞。
谢云逍就像未曾发现,甚至见贺寒舟不回应,又拱了手作揖,冰天雪地里,身上的湿衣服已经凉透,他身体站得板直,不曾抖过一下。
这方温泉当真是好池子。
腾腾的水汽拢着里头如松一样的人,宽肩窄腰,白皙翩然,眉间的红痣若隐若现,若是把关宁手里那一柄拂尘放在他手里,到真像是云游至此的世外仙,不怪雁都那些未婚配的男女都将他放在心尖尖上。
偶尔出宫一回去体察民情,茶楼里那些朝气蓬蓬的年轻小辈大多谈论的都是他。
疾苦听见得不多,遐思风月倒是塞了满耳。
还有递到御前那些想为家里子女讨个与谢云逍御赐姻缘的折子,堆了掌宽一摞。
贺寒舟轻哼,说:“谢尚书受得,没道理朕就受不得,关宁,拿衣服来。”
关宁欲言又止,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谢云逍,但贺寒舟吩咐了,这儿没有人敢忤逆他,只得应了一声,去后头让人快些把陛下泡温泉的袍衫拿出来,顺便又吩咐人跟着谢康和钟石寒去屋子里,将带了一路的早膳热一热。
一句话过,周围的人竟是有条有缕地散了个干净。
谢云逍蹙眉,知道这回是怎么也躲不过了,便索性打算往旁边挪一挪,温泉池底的地面并不不平,他现在站的这处算得上是最不硌脚的,准备给贺寒舟腾出来。
只是还不等他腾开位置,清雅淡香便扑了满面,一簇红落在眼前,还有从黛色窄袖里伸来的手。
修长白净,寒色脉络在皮肤下蜿蜒,手指看着比谢云逍的稍微长一些,松松握着粗粝的梅枝。
贺寒舟说:“今天出来时路过御花园,正巧见到这一捧梅开花,难得一见,便折了想带给谢尚书也瞧瞧。”
谢云逍喜欢梅,并不是秘密,谢府中他住的寒檀院里栽了半园子,围着一方荷塘,金红的锦鲤被喂得又长又胖。
他顿了顿,伸手接过贺寒舟递来的梅枝,指尖不注意,碰到了贺寒舟的掌心,微凉的触感让他诧异了一瞬。
贺寒舟穿着缝了羊绒的棉袍,掌心却比他这个泡了水起来晾在雪地里的人还要凉一些。
“陛下,陛下。”关宁双手捧着贺寒舟泡温泉的短袖袍和五分裤出来,一路走一路还在劝,甚至斗胆借了谢云逍的名义在劝,“陛下,您就听听谢大人的话,咱们去里头换,外头实在是凉呀。”
贺寒舟蹙眉,抿了唇,一手拿走关宁捧着的衣裤,说:“朕知分寸,再去寻个瓶子,帮谢尚书将梅枝插起来。”
关宁看向谢云逍,眼神里满是求救,只不过谢云逍没瞧,他抱着梅枝,往旁边挪了挪,水声哗哗,将刚才打算让的位置空了出来。
关宁只好又进去屋里。
谢康用来给谢云逍放狐裘的躺椅就在贺寒舟腿边,他将手里的衣裤扔在上头,便打算解开腰间的束带。
谢云逍的余光掠过,转过了身去。
天子更衣,他们这些臣子也是没资格瞧的。
将梅枝放在托盘边,谢云逍便重新坐进了水里,身后窸窸窣窣的,不一会儿便传来破开水的动静。
他不自在极了,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绷着。
贺寒舟踩在方才谢云逍站着的地方,手在温泉里浸了一会儿,才朝他后颈的方向撩了一捧水。
谢云逍不得不回头看他。
贺寒舟的短袍衫是锦缎做的,玄色,袖口印着龙形暗纹,水里一泡便显现了出来。
开着襟,宽厚结实的胸膛让谢云逍愣了愣,胸腹肌肉的轮廓竟是比他自己的还要深。
冷白让寒筋走势变得格外清晰,深深没入,谢云逍脸色变得莫名,他确实许久不曾同贺寒舟这样亲近过,上一回见他这样还是自己去虎岭关前,一时恍然,他竟是长到如此大了。
不过很快又释然开,若非是这样,又如何握得住朝堂权柄,不是早就明白了么,贺寒舟连四年前那个贺寒舟都不是了。
关宁从谢康那里得了一个细长的白瓷花瓶,匆匆过来,将谢云逍搁在边上的梅枝插好,瓶放在了两人身后的池边。
关齐捧着一方托盘,上头是一碟捏得精致的水晶饺,皮薄馅儿厚,边上还放了一小碟调好了味的辣油,两双象牙箸,两个白瓷酒杯,和一壶不染愁。
同样放在两人身后的池边。
贺寒舟摆摆手,示意不用守在边上伺候,关宁便带着关齐一道,退了下去。
酒壶壶嘴散出了酒味,混着梅香,谢云逍在不知不觉间,稍微放松了一些。
贺寒舟亲自倒了两杯,不过放到了一旁,只是取了一双象牙箸,递给谢云逍。
“宫里酿酒的师傅说,不染愁里用了些寒提一起酿,放得更凉一些口感会更好。”贺寒舟说,勾唇浅笑,“谢尚书先尝尝饺子,年初一,讨个好彩头。”
谢云逍接了他递来的筷,不咸不淡地拒绝:“臣刚才已经用了一些家里寄来的糯团,暂时用不下别的,倒是陛下一早便来看望臣,定是来不及用膳,请您先吃一些。”
贺寒舟仿佛没听出他的不愿,看见了另一边早已凉了的糯团,问:“荆城的初一是吃糯团么。”
谢云逍点了点头:“是。”
“那劳烦谢尚书递过来一些,”贺寒舟说,“朕还从未尝过。”
他朝谢云逍的方向靠了靠,动作间卷动了一股温泉水,柔柔地裹住了谢云逍的小腿。
“已经凉了,陛下。”谢云逍没有动,“会坏了您的胃。”
贺寒舟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色淡,说着贴心话,眼神里却没有透出半分关心来。
他叹了气,眼眸垂落下,纤长的睫毛蒙着水雾。
“知道今日来找你,是扰了你的清净。”贺寒舟说,又重新看着谢云逍,眼里落寞,“可是,谢哥哥,宫里太静了。”
贺寒舟在一边冷眼旁观。
那汉子则有些疑惑地冲谢云逍看过去。
谢云逍忙整理表情,恢复成十分严肃的模样,他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劈头盖脸道:
“你算什么东西?”
那汉子挠挠头:
“法师你怎么骂人?”
贺寒舟:“……”
第 73 章 平南王府
谢云逍纳闷道:
“好好的我骂你做什么?”
那汉子低声道:“法师你刚刚不是骂我吗?”
谢云逍大怒:
谢云逍勾了勾唇,懒懒将手靠在扶手上,斜支着头,说:“物件儿要看,闲话也要听,去吧。”
掌柜腿都要软了,求救似地看向一旁的谢康。
谢康抬眼看着斜前方的横梁,假装没有听见。
“哎哟,掌柜在里头呢,难怪外面喊了好几声没人应。”关宁推开虚掩着的茶室门,诧异看着里头的谢云逍,说,“谢大人,这么巧,您也来买东西?”
圆脸笑眯眯的,看着憨态可掬,谢云逍以前总笑他像辰阳宫散养的那些橘猫儿,但现在他是笑不出来了。
关宁不会专门出来跑这种腿,他在这里,那贺寒舟自然也在这里。
不过他的出现倒是让掌柜被救了一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年节店里人手不够,今天就我一个,招待不周,还请大人多担待。”掌柜连忙走过去想要将关宁迎进来,边快走边问,“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关宁笑了笑,不答他,而是后退了一步,让后头那人先进了屋。
贺寒舟今天穿着从谢云逍那里顺来的狐裘,领口处的一圈雪白长绒毛托得他无端清贵,里面是月牙白的长衫,腰间那条金镶玉腰带坠了一块和田玉做的雕龙玉佩。
他径直朝谢云逍走过去,掌柜没能看得清那花纹。
谢康朝他鞠躬行礼,谢云逍则只是站起来,抬手作揖打了招呼:“贺大人今天也有闲来逛铺子?”
贺是国姓,但开朝皇帝并未下旨让百姓避讳,因此不见得每一个姓贺的都能和皇室扯上关系。
更何况,像来人这般年纪的王公贵族,只有安宁和远宁两位公主,再之外,便是太和殿正大光明匾下龙椅上坐着的那位。
掌柜是无论如何也不觉得陛下会来他这个铺子,他的货再好,也比不上宫里头的那些宝贝。
关宁晓得自家主子就是来看看世子爷,自然要替他着想,吩咐管事说:“我跟你去看看,先挑一遍,捡最好的来给两位主子过眼。”
又对谢康招手:“康哥儿也来。”
谢康看了一眼谢云逍。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去吧,捡贵的。”
贺寒舟在谢康原本的位置落座,听到他的话,禁不住笑了笑。
谢康这才跟着关宁和掌柜一起去库房,走前还仔细关上了门,免得再有人进来打扰。
门关上后,屋里安静了一会儿,谢云逍就不太憋得住了。
若是他一个人,或者和谢康、钟石寒、甚至是关宁公公在一个屋子里独处,他一直不说话都耐得住。
但贺寒舟不行。
贺寒舟在的时候,谢云逍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像被人一直盯着,哪怕说说话也好,谈公务也行,太安静反而让他静不下心。
“你——”
“陛下——”
两人同时开口,看向对方,同时看见对方眼里诧异的自己。
“陛下先问吧。”谢云逍莞尔,替他取了干净的杯子新倒了茶,“是想问臣何事?”
他心里大致都猜得到,无非都是户部年后的安排,整一年里的预算都需要去御前汇报一遍,再呈上太和殿,百官一起论出最后的结果。
那之前,谢云逍都是先去宫里单独和贺寒舟列一列的。
只是今年正巧在这时碰上,谢云逍觉得按贺寒舟那个性子,多半都是这件事。
贺寒舟接过谢云逍递来的杯子,双手捧着,清透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说:“刚才在门外听了一点,谢大人是不喜欢别人说你好看?”
谢云逍愣怔,他对他的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倒也没这回事。”
“那或许是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晰,刚才听你的语气,好像那掌柜得罪你很了。”贺寒舟淡淡笑了笑,说,“若是不喜欢,也可以同朕说,都禁了便是。”
谢云逍悻悻笑道:“那也是别人谋生的法子,只要别太过分,就随他去吧。”
“这样。”贺寒舟点了点头,似乎因为他的答复而松下一口气,嘴角的弧度更加软和,不见在别人眼里的威仪,“本想着若是你当真不喜欢,朕应该郑重向你道歉的。”
谢云逍更是莫名:“陛下,这又从何说起?”
“那会儿我总喜欢看你,你被我看烦了,拿手把我的头扭到一边去让我别烦,但我不听,又扭回去,你就说我黏在你身上撕也撕不掉。”贺寒舟说,望向窗外小院,那丛翠竹被风吹得沙沙响,“年纪小不懂事,但长大了该明理,刚才在门外,觉得应该是特别让你烦,可是你不好同我说。”
谢云逍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忽然不太灵敏的脑筋。
上峰太能记事,好也不好,若都是记的公务相关,谢云逍当然欢喜,可偏偏记的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他可能不小心得罪了他的事,这就不好了。
“陛下——”谢云逍斟酌着用词,不能开罪他,“臣那时也小,面皮薄,您那样看我,多多少少会觉得羞涩。”
个屁。
他这辈子就不知道羞涩二字要如何写。
贺寒舟了解他,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更真一些,谢云逍故意做出难为情的模样,眸光流转,贺寒舟觉得太烫。
藏在发里的耳尖蓦的红了。
贺寒舟说:“……朕也是如此,看你的时候总会觉得羞意涌来,却总是忍不住想再看看,或许觉得看习惯了就好了。”
谢云逍看着贺寒舟闪烁的目光,心里慢慢浮起不妙的念头。
见鬼,为了让自己安心觉得那番解释起了效,贺寒舟竟然也会撒这种漏洞百出的谎。
一时间,屋里安静到闻可落针,谢云逍觉得难捱,贺寒舟也如坐针毡。
贺寒舟正想开口询问谢云逍的意思,话才刚到唇边,关宁在外头笃笃笃敲响了门。
关宁清了清嗓,问:“主子,东西都挑好了,现在方便送进来么?”
贺寒舟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喑哑说:“……进。”
“长公主呢?”隔日,清濯殿的门槛都快被送礼的人踏破了。
后宫中,除去一些原主狠狠得罪过的人,大部分人还是想要攀附谢家的。
谢云逍看着这些成堆的贺礼,心里那叫一个愁。
系统冒出来,很是同情地说:【宿主,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你和老皇帝先【哔——】再【哔——】了……】
谢云逍急:“我不是!我没有!你个小坏系统不要乱说啊——”
虽然有点令人难以相信……
但是他和老皇帝真的清清白白,即便侍寝了,也没有做任何该做的事情。
谢云逍一面放心,一面又害怕老皇帝会让他再去侍寝一次。
应该不会吧?
宫里那么多貌美如花,想要攀附他的妃子,老皇帝又何必盯着他一个男妃不放呢?
刚想说放宽心别焦虑,就听到周源敲了敲门:“主子,御前太监方公公求见。”
谢云逍听到这话,悬着的心一下就……死了。
看来老皇帝果然记得,他们昨天什么也没做!
在成好事前睡着,肯定是派人找他堵嘴算账来了!
谢云逍惴惴不安地出门去了。
清濯殿门口已经热热闹闹,围满了来凑热闹的小宫女小太监。
看到谢云逍来,人群立刻散去,让出了一条道。
御前太监方公公见谢云逍来了,立刻满脸堆笑着挥了挥拂尘,让手下的小太监送上一份贺礼。
“这是今年西域进贡的玛瑙石,圣上已命工匠制成了手钏,还请谢妃收下。”
这是谢云逍第一次收到圣上御赐的首饰,宫人们探头探脑地看过来,新奇的不得了。
只有谢云逍一个人悄悄心虚。
他也没真的侍寝,怎么老皇帝还要送他礼物?
无功不受禄,他于心不安啊!
这还没完。
方公公道:“除此以外,圣上还打算送一份大礼给谢妃。”
他看了看四周,告诉宫人们:“还请九殿下也到场。”
闻言,芸豆和茭白立刻跑去找贺寒舟去了。
谢云逍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大礼”,需要贺寒舟在场才能接?
“她啊,她不害我都算是好的了。”
贺寒舟轻轻叹了口气,谢云逍还待追问,但恰巧此时马车已到了平安街。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往平南王府的大门走去。
王府临近的茶馆酒楼十分安静,全没了之前的热闹劲,谢云逍一下车便觉得不对劲起来,他嘀咕道:
“这是怎么了,按理说,这个时辰,正是那群街溜子活跃的时候,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但没走几步他便明白了,与旁边商馆的安静不同,平南王府反而灯火通明,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府里还传来吹吹打打的丝竹声。
谢云逍惊讶地急走几步,凑过去看。
只见,平南王府的牌匾上挂了大大的连排的白灯笼,石狮子身上也挂满了白幡。
“这是什么动静?”
谢云逍纳罕道。
上次平南王府闹这么大动静还是他大婚的时候,不过那时候都是装饰的大红灯笼,不像这次的白灯笼,看起来不太吉利。
谢云逍有些发愣道:
“寒舟,不会把……不会是我老爹死了吧……”
贺寒舟:“。”
第 74 章 祥郡王
谢云逍拉着贺寒舟的手,便直愣愣地、疾步往王府里头进。
“不可能啊,我爹他好歹也是个武将,身子骨这么脆的吗……”
贺寒舟想甩开他的手,但谢云逍此时心神有些恍惚,贺寒舟并没那么容易甩开,他努力了几次未能挣脱也就作罢了。
他蹙眉观察了下来往行人的神色。
回家回家,雁都上下,谁不晓得谢云逍要回家。
先帝一死,谢云逍身上的枷锁就断了,他想回便能回,又逢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没人能怪罪他。
这道理贺寒舟晓得,更别说林海潮还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这过件事,说谢云逍是他接来的,如今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全须全尾地回荆城去,倒是落下了心里一块巨石,身心轻松,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靖南王夫妻疼爱独子,这事办好了,也能让贺寒舟的朝廷在谢孟宗那里得个好名声,消除一些靖南王府同雁都的嫌隙。
他站在床榻边上,贺寒舟那张在谢云逍眼里可怜兮兮的一张脸,落在林海潮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这几日,贺寒舟状态多差,他是看在眼里的,整个朝廷只余下这么个独苗,他也不能就这样放着贺寒舟出事。
“你回去吧,谢哥哥。”贺寒舟忽然说,翻身背过去,“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我自己熬一熬,一天不行,那就两天、三天、四五六天,我总能有一天敢踏进太和殿坐龙椅的。”
这话多少有一些使性子,对贺寒舟来说是极其难得的,他想搏一搏谢云逍对他的怜悯心,但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谢云逍说:“这就对了,陛下。”
他替贺寒舟拉高了被子,又仔细掩好,说:“累了就休息,事情是做不完的,但累坏了自己,便什么都做不成了,臣请张太医来多看看陛下,陛下放心便是。”
说完,谢云逍站起身,顺便贴心地替贺寒舟放下了这一侧的帘幔,挡下太盛的光,把他严严实实藏在了里头,好安心睡觉。
关宁觉得不妥,可里头那位不出声,一副是默认的样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谢云逍告退,接着,林海潮也以不打扰陛下休息为由,出了辰阳宫。
谢云逍正在银杏树下等他,层层叠叠、油纸伞抖开后那样的枝丫伸着,灿黄的叶挂满,风一吹就会落下一些,林海潮过来时,谢云逍正好拍掉落到头发上的银杏叶。
林海潮单手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摇头,并拢双指对着谢云逍的方向点了几下,说:“你顺着陛下一些,又有何妨,他不像先帝,总归不会拦着你回家。”
谢云逍笑了笑,说:“但直言不讳,也没什么不好。”
待林海潮走近,谢云逍便同他并肩朝外走去,说:“大赦天下却独不放我,陛下刚刚登基,犯不着给自己惹来这些非议,况且,学生这嘴哪儿比得上太和殿里的言官大人们,等陛下日后位子坐稳了,他说一,言官们手一抬就要怼二,接二连三,受委屈了,还得寻学生来哄他不成。”
这话说完,谢云逍自己都笑了。
非亲非故的,他可不喜欢哄小孩儿。
林海潮叹息一声,说:“陛下幼时过得苦,允安宫当年碍于皇命接纳了他,并非情愿,安宁公主又非心细之人,陛下不愿让她知道的,她便都不知道,而你对他的好,他全记在心里,十六岁的少年要独自挑起社稷,任谁都会害怕惶恐,下意识依赖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谢云逍勾了勾唇,装作未听见后面半句,只说:“如今他同公主的感情甚笃,周太妃又仍住在宫里,周家人不会亏他。”
“你啊你。”谢云逍焦灼不安地等了很久,总算等到了贺寒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去接贺寒舟的芸豆茭白都瑟瑟发抖,不敢吭声的样子。
谢云逍询问了两句,两个人却都拼命摇头。
这是怎么了?见了鬼了?
方公公见他们俩到齐,清了清嗓子——
“圣上口谕,九殿下生母早逝,如今养在清濯殿又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九殿下生母卑贱,既是如此,今后九殿下的母妃,便算在谢妃这儿了。”
短短两句话说完,全场死寂。
要是心情可以具象化,谢云逍的头顶已经堆满了一串问号了。
不是、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就完全听不懂了呢??
系统忍不住笑出声了:【卧槽哈哈哈哈哈恭喜宿主喜得一子!】
谢云逍:“……”
卧、槽。
所以,贺寒舟以后……要变成他他儿子了?!!
方公公说完,躬了躬身,起驾离开。
只留下一脸懵逼的谢云逍。
虽然让男妃成为一个皇子的生母,听起来有些荒谬,不过这对于没有子嗣的嫔妃来说,可是无上的殊荣。
宫人们已经按捺不住,窃窃私语地议论。
“以往圣上一直不过问九殿下的事,今日这是怎么了?”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星象已变,圣上不再疏远九殿下了。”
谢云逍本人简直莫名其妙。
老皇帝到底什么意思?侍寝当晚倒头就睡,醒来直接赐手钏,还附送一个儿子??
不过他很快又想开了。
老皇帝没有让他再去侍寝,说不定是睡糊涂了,忘记了昨天的事也说不定。
按照宫里嫔妃的数量来说……谢云逍下一次侍寝,至少要排到明年。
至于给贺寒舟当母妃的这件事……
当儿子的人是贺寒舟,又不是他;
给贺寒舟当后妈,论辈分,他还赚了。
谢云逍险些被自己逗乐了。
“芸豆。”他喊来侍女:“你们去内务府多取些东西回来,九殿下往后就是我儿子了,可别亏待了他。”
侍女们立刻照办,没人觉得这要求提的不对。
谢云逍更加觉得这个名号十分方便。
原主虽然厌恶贺寒舟,但如今她是贺寒舟的母妃,帮助他自然不会令人起疑。
不过,贺寒舟呢?
谢云逍左顾右盼地找了一会儿,也没看见贺寒舟的人影。
系统探出头,弱弱地说:【宿主别找了……刚刚贺寒舟带着一张很恐怖的脸走掉了……】
说完,系统又给他点了几个小蜡烛。
突然想起某段重要剧情的谢云逍:“……”
卧槽。
他好像要凉啊???
林海潮拿他没法子,他教出的学生里,最疼爱的便是谢云逍和贺寒舟,手心手背都是他的心头肉,两人较真起来,只他一个老人家掺在中间为难。
两人在宫门处分别,谢云逍朝他拱手作揖,仔仔细细的,行了躬身的大礼。
林海潮知道他这是去意已决了。
谢云逍也这么以为,他在辰阳宫里头,已经和贺寒舟说得够清楚,只等他登基大赦后,便会离开雁都。
他自觉想得周到,若贺寒舟放得痛快,那他便偷偷带他去找林闲一起吃酒,这可是林海潮坚决不同意的,但贺寒舟每次见到他喝,都会馋,不过若是反了过来,贺寒舟放得不情不愿,继续使性子耍赖,那便不带他去了。
离开皇宫,谢云逍回府前去找了张致和,一面问了贺寒舟是不是在装病,他的状态实在让谢云逍匪夷所思,但从张致和这里得知贺寒舟确实是劳累过度且有心疾征兆,一面便又请他多多看照贺寒舟。
张致和自是不需他多说的,他是太医,这本就是他分内的事。
谢云逍见他应下,神情重新放松,步子轻快起来,回府去了。
他相信娘亲家这位远房亲戚的医术,有他的承诺,等自己离开雁都,贺寒舟也能好好的。
这是他秉持的最后一点年少情谊,他自觉在辰阳宫里的直言不讳定是要被贺寒舟狠狠记了一笔的,当皇帝的人,哪个日后不是小肚鸡肠,陈年旧账翻得比翻脸还快,这会儿不计较,日后不经意时,就拎出来摊开摆到面上。
谢云逍并不奢望贺寒舟当习惯了皇帝之后,还能记得他当年的这点点芝麻大小的恩。
谢府的临行准备做得井然有序,谢云逍不打算卖宅子,雁都里的生意虽然带不走,但他也没有转手的打算,让现在的管事继续做着,日后再让娘亲派个信得过的人,过来做领事。
他这边有条不紊,宫里却翻了天,贺寒舟半点不见好,甚至还愈来愈严重,抗拒上朝,甚至还开始抗拒见林海潮,连辰阳宫的宫门都不愿意出。
谢云逍得知的时候,贺寒舟的登基大典已经在第二日天明,他正收拾着大典上要穿的朝服,要戴的官帽,还没弄好呢,谢府的大门便被人拍得震天响。
他人在寒檀院,自然听不见,钟石寒匆匆去开门,当即便被吓着了。
来雁都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阵仗,林海潮身后跟着别的大臣,每个人都肃穆着神色,身上穿着隆重端正的朝服,气势逼人。
林海潮打头,见了钟石寒便开始拱手行礼:“钟伯,云逍可休息了?”
钟石寒哪儿敢受,慌张躲开时也行礼回去,说:“不知林大人深夜前来,是有何事寻世子?”
林海潮目光定而灼灼,又重复一句:“云逍,可休息了?”
钟石寒从未在这位先生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威严气势,往日里的林海潮总是儒雅随和的。
“罢了,钟伯,让林大人他们进来吧。”谢康从后头走来,手里提着荷叶灯,恭敬地朝门外的人行礼,“世子还未休息,还请各位大人同我来。”
寒檀院里,谢云逍仔细配好了第二日的衣裳,正准备叫康哥儿进来拿去熏一熏,却怎么喊都没有人来。
他仗着底子好,又刚沐过浴,身上热着,孟冬天里只穿了一件松散的袍,道士头梳得不稳当,走一步,顶上的小圆揪便晃一步。
谢云逍才刚出了寒檀院的砖雕门楼,便听见沉沉且密集的脚步声正朝着自己过来,他停住脚步,等了一等,便见到谢康提着灯,慢慢走进。
灯照开了谢康身后的黑,那些别的、又密又沉的脚步声走了过来,从阴影处,一个接一个的显露了来人面容。
谢云逍看见了林海潮,目光在林海潮身上停了一瞬,又从恩师身上慢慢挪开,在他身后的大臣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又落回了林海潮的脸上。
谢云逍开口,声音蓦的喑哑滞涩,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说:“……这对我不公平。”
林海潮上前,走到谢云逍跟前来,捉住他的手,望着他,眼神里同样有着难言的挣扎。
但话中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坚定。
林海潮说:“四年,云逍,只要等到陛下及冠,你便自由了。”
谢府点的灯将他的神情照得格外明晰,握着谢云逍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谢云逍后撤了半步,眼里满是惶然。
“辅佐他当一个好皇帝,”林海潮察觉到了,松开他,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师父接你来的,四年后,也亲自送你回家。”
南王忍了又忍,才没有在谢云逍刚刚平安回来就赏他一顿家法。
他闭上眼,长呼一口气。
谢云逍在一旁嬉皮笑脸地陪笑。
“爹,您别动怒嘛,儿子这都是心里话……”
平南王没好气地瞪他。
“哼,往后你不想当恐怕也由不得你了。”
谢云逍惊讶道:
“怎么就由不得我了,爹啊,你不会对我用强的吧?先说好,如果一定要强制的话,我一三五放假,二四六调休,上早朝批试卷的活,谁年纪大谁谁先来”
“……”
第 75 章 偷听
平南王额角直跳。
“……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云逍干咳一声。
“就是那什么,爹啊,你一定用强的话,我也可以当皇帝,但一定要让我当傀儡皇帝,可千万不要玩真的啊。”
掌柜的额边生出豆大的汗珠,平日里玲珑八面、巧舌如簧的人,这会儿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茶室香炉里点的香寒烟淡淡缭绕。
谢云逍放下茶杯,白玉似的瓷盏轻轻碰响了桌面。
很细小的声音,掌柜却一下软了腿,扑通跪在谢云逍面前,满是惊惧说:“谢、谢大人恕罪!”
谢云逍见了,眉眼一挑,气息里轻笑了一声,说:“哎,这是怎么了。”
他翘了腿,单手撑在膝盖上,上身微倾,曲起手指轻轻抵着下颌,说:“我这么好看,掌柜还怕我不成,来,抬起头来说话。”
掌柜却反而将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贴着地板,不由自主地发着抖,面前这人话说得轻巧,但凶冷全对着他去了,他怎么敢当真抬头!
谢云逍冷哼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相貌出众。清濯殿外。
太监小林子灰头土脸地走出来,嘴里碎碎念着什么“怪了”,“怎么会”……
几个宫人好奇地拥上去,打听了半天,当听到谢妃居然拒收了孟大人的信,也都震惊了。
“谢妃和孟大人这次吵的这么厉害?居然连信也不收了?”
“断了也好,早就该断了!”
“……总算是断了,别等到东窗事发,牵连我们!”
清濯殿里没人不知道谢妃对孟谦一往情深,天天盼着情郎的信,恨不得插双翅膀飞出宫。
入宫为男妃,一边想着讨老皇帝欢心,另一边又忘不掉情郎。
谁听了都直摇头。
殿内。
谢云逍以“太丑看不惯”为由,命人把贺寒舟带出去,换件像样的衣裳才回来。
等他一走,谢云逍立刻按照原主的记忆,在房间里寻找起来。
最后,从床缝间的罅隙,首饰盒的夹层里,一共搜刮出了三十几封来自不同人的私相授受的书信。
烧信之前,谢云逍有点好奇,就随便扫了一眼书信的内容——
什么“金针粉汗桃花蕊”,什么“鸳鸯被”,什么“翻红浪”……
这都什么虎狼之词!
这群人敢觊觎圣上的男妃已经够离谱了,原主居然也跟着离谱。
虽然原主对他们不感兴趣,但他就这么把这些书信收藏起来,当做自己魅力的证明;
时而拿出来看看,根本舍不得丢弃。
而现在的谢云逍……
要不是自己阅读速度太快,他根本不想看到这些淫词好吗!!
趁没人的时候,拿出去一把火烧了吧。
不多时,为他梳洗的侍女来了。
谢云逍还不太适应古代的主仆尊卑,好在原主平时不爱搭理下人,谢云逍只要不说话,也不会露馅。
可当侍女捏着妆粉想为他化妆的时候,谢云逍还是憋不住开口了。
他躲得远远的:“不不不,这个就算了。”
昨日谢云逍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那张脸盖着厚厚一层妆,一点也不透气,简直太难受了。
不过这一句话,着实把两个侍女吓的不浅。
谢云逍虽是男子,平日里却是最爱在脸上点搽妆饰的,即便不见任何人,也绝不休息一天。
其实也不光是谢妃,宫里的妃子,京城爱美的男子女子,谁不在脸上下点功夫?
她们再三向谢云逍确认。
谢云逍还是摇头,也懒得解释,就说:“不想折腾这些,别问了,从今往后也都别上妆了,太麻烦。”
原主和谢云逍原来生的很像,五官端正清隽,又何必要在脸上多费工夫。
梳洗完,谢云逍看了眼镜子。
镜中,自己的脸总算是干净了许多,虽然不像之前那样艳丽,却也绝对算是个清秀的美人。
身后,两个侍女匆匆退下,离开了殿内。
从记事那会儿起,谢云逍身边就一直有人在说他好看,沈妤对小时候的他总是爱不释手,还能抱着的时候几乎不会放他下地,若不是谢孟宗坚持儿子到四岁就要开始习武,谢云逍怕是还要被沈妤娇养几年。
那会儿谢云逍这类话就已经听起茧子了,但那个时候,甚至到了雁都,他都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十六岁去虎岭关,那会儿是谢云逍相貌最莫辨的时候,虽然是先帝下的旨意,但那一次去的世家子弟不止他一个,谢孟宗拜托陈敬瞒一瞒他的身份,却没想到刚开始差点瞒出了事。
新兵营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要从根里打磨,磨出来的留下,磨不出来的便淘汰,圣旨里的那些人就只有谢云逍没有走过场,别人来了几天就调去别处,他听着陈敬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磨自己。
日子稍微过久一点,那些人自然以为他身后没有倚靠。
太漂亮了,训练苦了出一身汗,解了头发扎进清溪里跟大家一起洗澡,都要被起哄是谁家的娇俏夫郎舍不得分离偷偷随郎君从军,天仙似的,唇红齿白,顾盼生辉,那一点红痣直直点进旁人的心口里。
谢云逍虽然厌恶,但军纪在那里放着,不能无缘无故和同僚打架,再加上那些人也只是口头上花花,当成没教养的狗便是。
偏那些人看他不回应,胆子就被纵容大了,口头上说两句已经无法满足他们,军营里都是男子,虽然大家是新兵,但听过的传说可不少,没得挑,就算要舒缓,当然也要找个好看的。
一月个半月后的例行篝火宴,谢云逍便被猛灌了许多酒。
但好在谢云逍足够敏锐,再加上那些人饮酒后,眼神越发肆无忌惮,他早有了猜测,只怕他们胆子不够大,不敢进他的门。
校场里的篝火熄了,谢云逍装作醉极,耐心等在屋里,最后让他抓到了三四个人。
谢云逍当夜就把那几个人手脚全卸了,又废了一个平时跳得最厉害的人杀鸡儆猴,狠厉的模样半点不像平时花口调戏喊的下凡仙,倒是更像撕破人相的画皮。
陈敬拿军纪罚了他,谢云逍硬生生抗下来,半声未吭,那几个人直接被驱逐出了军营,在兵部留了记录,这辈子不能再从军,哪怕只是县衙的差役,也不能进。
事后,虎岭关没人再拿他开玩笑,那几年里,谢云逍几乎没有听见过谁再提起这个事,再加上后来回了雁都,天天都被户部的烂事搞得焦头烂额,冒头的性子都快被磨平了,更无暇去关心这些。
谢云逍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样貌的事动肝火,但看到管事的那种眼神,他不免又想起了这件旧事,脾气便收不住了。
不过谢云逍觉得自己多少比十几岁时好说话,也更有耐心一些,在谢康面前的桌上点了点,说:“康哥儿,帮掌柜的站起来。”
谢康说:“是。”
谢康起身,走到掌柜身边,弯腰扶着他的手臂,说:“谢大人让你站你就站,别害怕,皇城根下,又吃不了你。”
谢云逍听后,不禁笑了笑,说:“别讲得我好像是个纨绔。”
“是,我们爷最讲道理。”谢康说,又看向掌柜,“求求您,掌柜,也别为难我,您要是不站起来,待会儿我就得陪着您跪。”
掌柜这才缓缓抬头,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谢云逍,发现他正好半侧了身重新端起了茶杯,正扇着盖要饮,便飞快抬起来看了边上的谢康。
谢康冲他颔首。
掌柜这才抛却了心里的惧怕,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说:“谢、谢谢大人宽恕小的……”
谢云逍嗯了一声,饮了茶,重新盖上盖子推远,说:“那些话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这——”
掌柜又迟疑起来,不知道该如实相告,毕竟刚才谢云逍那神情还印在自己脑子里,那种又惊又怕的感觉也怕是半月消不下去。
谢云逍说:“把你听过的,都说与我听听。”
他这次语气缓了一些,见他又重复了一次,掌柜这才敢老实告诉他。
不过掌柜也不敢什么都往外说,他这铺子虽然来逛的都不是一般人,但帮主子来拿货的仆从也不少,多亏各种人的福,能上台面的和不能上台面的他都听过不少。
掌柜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斟酌挑选了一下,才说:“您好看,天子出行时,那些马车銮驾上一眼就能将您和别的大人区分开,好些书生靠卖您的画像混一口饭吃,姑娘小子们又爱听风月故事,憧憬您,茶楼酒肆里那些说书先生便编了本子,赚钱嘛……”
赚钱嘛,那当然是什么热就弄什么,谢云逍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不过他听后有些疑惑,问:“那为何我从来没在茶楼酒肆里听过这些?”
他虽然不常去,可有时候被公务弄得烦闷极了偷溜出去摸鱼,不方便回府,都是去的那些市井一些的街巷喘口气。
那些地方热闹,但谢云逍从来没听到过自己的故事。
掌柜讪笑,说:“……您去了,他们怎么好当您的面编排这些,哈哈……”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除了这些呢?”
“……差不多就是这些吧。”掌柜心里虚,不敢再说这个,“您今天是来挑什么,刚巧到了好物件,要不要拿来给您瞧瞧?”
而此时的谢云逍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凑到他跟前了。
他冷不丁的被谢云逍吓了一跳。
“臭小子你干嘛?!”
谢云逍咧嘴笑得十分谄媚:
“岳爷爷,刚刚问您您耳背没听见,那什么啊,我就想问一下,您老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我也收拾收拾,我去给您老当上门孙女婿,好不好~”
梁从俭大怒:
“不好!臭小子不要脸皮!”
第 76 章 和离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嘀咕道:
“岳爷爷这个老人家怎么就养不熟呢……”
梁从俭警惕地瞪他:“臭小子讲什么呢?”
“没什么……”谢云逍干咳一声,“就是那什么,岳爷爷啊,你不同意我当上门孙女婿,我也不会同意离婚的。”
梁从俭狐疑地看他,“离婚?”
金钉革带串卯起来的老虎纹白玉腰带,玉色润白,每一块单独拆开来都是价值千金的上品玉块,这会儿被谢云逍握在掌心里,反倒显得有些逊色了。
贺寒舟望着他,瞳孔里的光似烛火,被谢云逍的答复吹得摇摇晃晃,弱了许多,却未熄灭,又因他垂眼端详玉带的模样而渐渐盛起来。
罢了,他早该知道的。
贺寒舟在心里自嘲一笑,谢云逍从来没有用另外一种缱绻的眼神看过自己,这人心里装着天下社稷,那些令人辗转反侧、想了又想梦了又梦的、荒唐整宿的事,对谢云逍来说,大概都是不配入眼的糟粕污浊。
而曾经自以为见过的那些,都是自妄念入梦里的幻象,他竟也当真对谢云逍渴求到了如此地步,明知是假,也要当真。
是自己做得还不够,贺寒舟想,他还没有好到可以让谢云逍多看自已一眼。
谢云逍不知贺寒舟心里想的这些,见他不抬手,便问:“陛下,可是还需臣替您宽衣?”
他看着贺寒舟仍旧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抬手脱下外袍的打算。
故此,除了要自己替他宽衣这个理由外,谢云逍想不到别的了,顺便心里唏嘘,半收回了之前觉得贺寒舟同先帝不像的念头。
贺寒舟的确还是姓贺,血脉正统,不论此前落到什么境地,这等细枝末节处自然流露的尊人一等,倒是从先帝那里继承了十分。
但凭心而论,谢云逍是不想的,世子爷自小也是养尊处优,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换做先帝和另外两位已逝的皇子,他只会装作不知趣,顺便讽刺几句解解心头气。
可贺寒舟除了四年前那回,其余时候待他倒是尚可,如今又身为人臣,还临近休致,即便是身不由己,他也不会做出装聋作瞎的姿态。
伺候好了眼前这位,让贺寒舟顺心,他才能全身而退。
想通其中关窍,谢云逍心里的秤便有了落下的方向,也变得更加主动,本只是替贺寒舟解开扣子松了腰带,这回再抬起手,手指要没入贺寒舟衣袍的领口。
手指无意间擦过贺寒舟的耳垂,谢云逍被指腹上突来的热惊怔住,还未从这温度里回神,便被贺寒舟握住了手。
贺寒舟的耳朵烫,掌心也同样干燥温热,谢云逍的手背被迫升了温,不知是谁不由自主地紧绷着,扣得竟是有些紧。
贺寒舟看着谢云逍,于他来说,谢云逍靠近的远不只是手指,连呼吸也愈来愈近,扑在自己唇边的位置,他只需要轻轻捏住谢云逍的下颌,微微向上抬一抬,便能继续那天没尝够的温软滋味。
他极力克制着不去那样做,不去抬手,不能低头,浑身绷紧肌肉牵制着他几乎要冲破桎梏的念头。
幸亏不是夏衣,否则这外袍离身,他想做的那些事,身上每一道绷紧的轮廓沟壑都会替他告诉谢云逍。
宫殿门外的雪盖住了天地,贺寒舟几乎要发疯,想亲想抱,想拢在被里同他困觉。
谢云逍茫然地看着他,琢磨不透此刻贺寒舟更深邃的眼神,喃喃开了口,带着困惑,说:“……陛下?”
他的声音惊回了贺寒舟。
贺寒舟怔了怔,目光渐渐散去雾,自若地按下谢云逍的手,说:“……朕自己来。”
说完,贺寒舟便松开谢云逍的手,镇定脱掉外袍,拿走了谢云逍手腕上搭着的干净衣裳。
里衣是黑色的,缎面贴身,随着贺寒舟抬手而在身上滚动出暗色的光泽。
谢云逍看了一会儿,看到那光泽起伏,莫名的,别过了脸去。
贺寒舟利落翻手披衣,带起的风拂过了他额角的碎发。
怪事。
谢云逍在心里嘀咕,十余天前还同贺寒舟在池子里坦诚相待过,那时瞧见的更多,自己没感到哪里不妥,偏觉得他现在这幅模样反倒是瞧不得。
呼吸又有些乱,谢云逍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地龙太暖也不是好事,别看辰阳宫里各处屋子都大,却也还是不透风,高温熏得人胸口闷。
贺寒舟系上扣,这件外袍有另一条金镶翡翠的腰带,压在衣服下,谢云逍拿来时未曾注意,这会儿还躺在关齐带来的托盘上。
他的目光落向谢云逍手里的那条玉带,抿了抿唇,正想装作不知关齐另拿了腰带过来,让谢云逍将手里那条递给他时,稚嫩的童声歘地打进两人中间。
贺峋人未到声先至,记着娘亲说的先问一问里头两人好未好再去屏风里,噔噔噔跑进来后在外头站定,说:“舅舅,谢先生,娘亲让我来问一声,你们好了不好?”
说完,贺峋扭捏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扒着屏风边,探出脑袋朝里头看。
贺峋知道舅舅忙,谢先生也忙,若贺知雨不单独点那么一句,他倒还不会这样。
但偏偏贺知雨点了那么一声,贺峋记在心里,便记出了些许好奇。
不过这一探头,让贺峋更加惊讶,说:“舅舅怎么换衣裳啦?”
他记得自己和娘亲出去也没有多久,怎么这会儿回来就见到谢先生正在帮舅舅更衣?
贺峋的目光太清澈,纯洁无瑕,他是真的在虚心求问。
贺寒舟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心里妄念再多,也只能先压制下去,搁到一旁。
谢云逍也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着贺峋,说:“方才茶水洒在陛下身上,关宁公公忙着摆膳的事,便请关齐公公替陛下拿了干净的来换,抱歉,峋儿和公主久等很久了吧?”
贺峋倒是没什么,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娘亲担心舅舅和先生说起话来,会忘记吃饭的时辰。”
说完,他松开抓着屏风边沿的手,走到贺寒舟跟前,扬起脸满眼关切地问:“舅舅可有烫到?”
贺寒舟微微躬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舅舅无事,峋儿带谢先生先去前面寻娘亲,舅舅换好衣裳就过来。”
贺峋认真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露在外的手,确实没有烫伤的红痕,这才放下心,听话地伸手去牵谢云逍。
谢云逍将空着的那只手递了过去,让贺峋牵住,又回头看贺寒舟,说:“……这根玉带——”
“不妨事,玉带拿出去交给关宁,他晓得的。”贺寒舟半握拳抵着唇角,轻轻咳一声,说,“与这身相配的腰带是另一根,关齐拿来时放在了衣裳下头。”
谢云逍这才重新看过去,果真看见那盘里还放着一根嵌了翡翠的金缕腰带,华贵精致,无论样式或是颜色,都比他手里这根更衬靛蓝的衣裳。
也更衬贺寒舟。
他天生适合这样的精致,不俗,反而十分贵气。
“好,那臣便先带峋儿出去。”谢云逍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贺峋,“我们走吧,峋儿。”
贺峋点了点头,抬手朝贺寒舟挥了挥后,便稍稍走在谢云逍前头一些,快步小跑带着他朝贺知雨那边去。
贺知雨等得不耐,正欲让关宁公公再过去看看时,贺峋便牵着谢云逍过来了。
进到里头,他松开谢云逍的手,朝贺知雨跑过去,到跟前时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的举动不够得体,猛地顿住,调整匀了呼吸,才走了剩下的几步过去,乖乖坐在贺知雨身边的凳子上。
谢康也在里面,他替谢云逍拉开椅子,正欲和他说事时,贺峋扯了扯贺知雨的衣袖,扬起脸,说:“娘亲,方才我过去的时候,恰好看见先生给舅舅宽衣解带。”
贺知雨差些没握稳自个儿手里的茶盏,讶异地看了一眼谢云逍。
她知晓贺寒舟对谢云逍的心思,难免多想了一些,但见他抬手掩了掩茶杯喝茶,杯盖和雾气挡住了脸,氤氲里的表情并无异样,她才收回了目光。
又问贺峋:“是怎么回事?”
贺峋说:“舅舅说是茶水洒在身上了。”
宽衣解带四个字正常作释,便只是字面意思,贺峋又小,自然不会延伸,可谢云逍对贺知雨望过来的眼神并不是没有察觉,余光里瞥见,显然晓得安宁公主想深了一些。
但谢云逍觉得贺知雨确实是多虑了,他和贺寒舟,即便当真有龙阳之好,也不相配。
谢云逍放下茶杯,亲切问贺峋:“是哪位先生教你的这个词?”
“林先生教的。”贺峋转头过来看着他,一五一十地交代,“林先生说可以用于男女独处一室时,咦,可是舅舅和先生——”
“咳咳,好了,峋儿。”谢云逍曲起手指,轻轻在贺峋的脑袋上敲了敲,严肃了脸,说,“下回见了林先生,便说他教的不对,若是他追问你,便让他来寻我。”
贺峋茫然,没有想过林闲教的东西会有错,可谢先生说的也同样不会错,一时间,他被先生们夸奖过聪颖的脑袋变得茫然起来。
贺知雨捏了捏他的脸颊,说:“乖,听你谢先生的。”
贺峋得了娘亲的话,瞬间有了方向,才点头道:“好。”
说话间,外面传来关宁的通宝,贺寒舟过来了,两人便不再继续。
膳传得快,贺寒舟落座不过一会儿,一道道精致地菜肴便布了满桌,其中有不少荆城那边年关时,团圆夜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都被宫人布在了谢云逍伸手便能够着的地方。
谢云逍挑了挑眉,自然知晓是贺寒舟有意安排的,莞尔一笑,说:“谢谢陛下,您有心了。”
贺寒舟握紧了筷,他到底不想听这个,不过如今也没有选择,也不愿在今日让他不开心。
“爱卿喜欢就好。”
关宁端来了一壶酒,是那天在温泉里没有喝成的不染愁。
若是放在平时的宫宴,谢云逍断是不会放纵自己用多少,但今日不一样。
今日是他的生辰。
生辰喜乐不染愁,换来新岁万事无忧。
等贺寒舟察觉的时候,谢云逍的眼眸里已经蒙上了醉意。
贺知雨见状,带着贺峋先行告退回了允安宫,早先便安排好了的,这边宴结束,她就要带着儿子去陪陪周太妃。
走前问谢云逍要了谢康给她驾车,谢云逍虽然醉了,但并不是完全不知事,只是不如平日里多一分心,偌大的皇宫,怎么会缺驾车的人,贺知雨完全不需要让谢康去。
谢康本想提醒的,可这里的另外两人都不是能容他推诿的,又见谢云逍点了点头,他便只好领命。
关宁这时进来,俯身在贺寒舟耳边说:“陛下,那边都准备好了。”
贺寒舟点了点头,让他先出去,自己起身走到谢云逍身边,躬下身,凑得极近。
贺寒舟问:“谢爱卿,还醒着么?”
谢云逍单手支着头,掀开眼,淡淡看了他一眼:“……嗯?”
声音听着确实比平日清淡软和了许多,拉得长,蜜糖一样,裹着贺寒舟。
他克制着,小心伸手握住谢云逍放在膝上的手,说:“我们现在去看灯?先前说好的,在静湖的角楼上,时辰差不多了。”
谢云逍迟钝地想起了这件事。
他一喊,那人反而跑地更快了。
好啊,这小贼,老子正没地方撒气呢!
谢云逍立即追了过去。
第 77 章 偷袭
谢云逍腿长脚步快,很快便要逮住那人,但此人仿佛对平安街的胡同小巷十分熟识,好几次谢云逍伸手堪堪要抓住他,对方一闪身便溜进一旁的胡同口再次拉开与他的距离。
而且趁着地利,没过几个巷口,谢云逍与他还越离越远起来了。
“草!你小子倒识得路!你给老子站住!”
谢云逍一路骂街,但对方显然没有停下来与他对骂的兴致。
眼见着对方消失无踪已经不可能追上,谢云逍恨恨地住脚。
“迟早逮着你小贼。”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出巷口,好一阵子才从乱糟糟的巷子里,找到回王府的路。
陈相如似乎早早料定谢云逍不会答应,神色未变,反而无奈一笑,说:“若是公务,下官自然不会约谢大人到家中相谈,下官是知道谢大人的规矩的。”
谢云逍私下不接宴请,也不主动参与,点了下值的卯后除非十万火急,同僚去谢府堵他,他也不一定会赏脸。
有人欣赏他公私分明,也有人说他装模作样,毕竟谢云逍同林闲以及贺知雨的关系都好,从未遮掩,尽管他不常去安宁公主府,但是总是跟林闲一起去茶楼酒肆消遣,雁都大小官员都见到过他和林闲一起的身影。
谁不晓得林放歌是林海潮独子,谢云逍又是林海潮的学生,有人嘲讽靖南王世子哪儿是不结党营私,只是人家瞧不上下头爬上来的官员罢了。
三人成虎,传得多了便成了真,算上酒楼里那些他的话本子里的那些一起,都以为他谢云逍一面风花雪月,一面傲慢无礼。
他都听起茧子了。
谢云逍点了点头,说:“既然陈侍郎晓得,那应该也知道,私宴我也不会去的。”
这两句话便是彻底回绝了陈相如,若他知趣,便不该再继续。
但他仿佛未看明那般,苦笑说:“是为了犬子的事。”
谢云逍顿了顿,迟疑道:“为了越廷?”
陈相如撤下手里的扇,握在手心,朝谢云逍作了揖,说:“正是,今年越廷和峋儿一样,要参加童生试,听闻林放歌对此很有见地,但下官和林修撰没有交集,还想请谢大人帮忙引荐引荐。”
谢云逍这才想起来,来年贺峋也是要参加童生试的,陈越廷比贺峋大一岁,去年便可以参加了,倒是没想到陈相如压了一年。
但林闲的事,谢云逍做不了主,更何况,他也并未从林闲那里听说今年要让贺峋去童生试。
林闲只带了贺峋一个学生,贺峋不去,他便不会花心思去准备那些考试。
谢云逍一时迟疑,觉得陈相如的话未免太漏洞百出。
他正要拒绝,刚张开唇,便被前面的听见二人谈话的林海潮打断。
“哦?越廷今年要童生试?”
林海潮关注着谢云逍,顺便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何况,两人因为谈论的并不是什么不便对外人说的公事,声音都没有压着,旁边的人多少也听见了一些。
陈相如见林海潮应了话,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压了下去,拱手作揖,说:“是的,阁老,越廷本该去年就去的,但公主和臣忧心他学得不够扎实,便缓了一年。”
说着,他略略摇了摇头,又说:“原本一直替他辅导的先生家里父亲去世,年前便回乡尽孝去了,一时又寻不到更合适的,这才想到了林小先生。”
林海潮捋了捋胡子,长嗯了一声,似乎在心里琢磨着,过了会儿才说:“不知驸马是从何处听来林闲擅长这个,但老夫讲实话,他尚且年轻,不够沉稳,驸马请他辅导越廷殿下的童生试,怕是有些铤而走险。”
陈相如手顿住,嘴角扯了苦笑,说:“既然阁老都如此说了,那——”
“这样。”林海潮说,“请驸马改日将越廷带到老夫面前来看看,如今只得两位殿下适龄,若是合适,老夫亲自教一教也未尝不可。”
峰回路转,陈相如大喜,当即道:“感谢阁老抬爱,下官回去后同公主说,择日便向您府上递名帖。”
自贺寒舟登基后,林海潮便未带过学生了,听到他如此说,在场许多官员都动了心,可又被林海潮话里圈下的条件按了回去。
林海潮是帝师,便是有精力再带,也只会带贺峋和陈越廷。
陈相如如释重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视线掠过谢云逍,顿了顿,朝他莞尔一笑,作了揖。
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谢云逍还了陈相如一礼,重新转回宫门的方向,心里啧了一声,头一回觉得自己对人的判断或许不太准确。
“林阁老。”谢云逍上前去了一些,蹙了眉,对林海潮说,“教学生劳心费神,您如今公务又多,便是放心交给林闲也未尝不可。”
林闲虽然人散漫了一些,身上却是真本事,府试往上,谢云逍不敢妄下定论,但只是童生试,由他辅导两位殿下,旁人需要忧心的,也只是忧心两人争了一二后,会不会生嫌隙。
林海潮却摆了摆手,似乎已经下了决心,说:“他若这辈子只愿安心做个翰林院修撰,那便不必想做王公们的老师。”
谢云逍愣怔,讶异得微微张了唇,呼出的热气散进冷风里。
林海潮刚刚说完话,宫门后头传来沉沉落锁的声音,叮呤咣啷,嗡地一声长调,嵌着金色门钉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
百官队列里的声音霎时消失殆尽,各自整齐排列着,按着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走向太和殿。
关齐候在殿前台阶上,见到了谢云逍,径自迎了过去。
“谢大人。”关齐躬身,向他伸手,“手炉和大氅交给奴才吧。”
谢云逍听见他的声音,才换了脸上神色,笑着递给他,又问:“怎的今日关齐公公到前头来了?”
关宁是他的干爹,平日里也是跟着关宁做事,几乎不会到前头来做拿衣服这样的杂事。
关齐未曾想会被他问,没有准备好回答,顿时磕巴起来,有些窘迫:“奴才、奴——奴才只是、只是按吩咐——”
谢云逍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反而将人为难住了,忙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那劳烦关齐公公多替我看一眼,挑个好地方烘一烘大氅。”
关齐松了口气,点头应了好。
他也很懊恼自己的反应,天天被干爹念着要他学要他改,可两年了,他是还是老样子。
出来之前,干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卖了陛下,但刚才差些就坏事。
关齐稳稳捧着谢云逍的东西进了旁边的房间,替他寻了一个宽敞地方占好,用淡梅香的炉子熏了起来。
还好还好,谢尚书是大好人,不计较他的失态。
这件事不过一道插曲,谢云逍并未往心里去,大氅和手炉交出,他拍拍平整自己的朝服、确认过身上没有褶皱后,才迈腿跨过太和殿高高的门槛。
皂靴划过一道锋利的痕迹,象牙白的朝服裙摆似流云。
谢云逍只是站在这里,似乎都给枯燥的早朝添了几抹斑斓的色彩。
百官站定,不一会儿,便从上头那道侧门后,传来关宁的声音。
“陛下驾到——”
声音还未落,那门便被被推开,一道明黄色颀长的身影迈入,几乎是眨眼之间,众官便拂袖跪拜,叩首迎接贺寒舟。
贺寒舟负着手,几步走到龙椅上坐下,说:“都起来吧,虽点了地龙,却也凉。”
他一向如此,不喜拖泥带水的那些繁文缛节,若非这是必要的流程,连这个也想去掉。
谢云逍身后披着的长发太顺,跪拜时不小心又一缕落到了肩前,他偷偷抬眼看了看上头的人,见他未看着自己这边,趁着起身可以动一动,飞快将那缕头发扒拉了下去。
站直时,便又是风光霁月的朝廷门面——谢尚书谢大人。
谢云逍在心里呼出一口气,当官可真不容易。
他浑然不觉,龙椅上的贺寒舟余光从进门起便落在他身上,那些自以为没被人瞧见的小动作,全落入了贺寒舟眼中。
贺寒舟微微勾了勾唇。
关宁看了看下边,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才刚落下声,谢云逍身边的言官徐林便拱起了手,大步跨出队列,朝贺寒舟道:“臣徐林!有本启奏!”
房梁高挑的太和殿,这道声音简直振聋发聩。
贺寒舟的嘴角落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徐林,淡淡道:“讲。”
“臣要参谢云逍谢尚书——”
谢云逍毫无准备,徐林的声音听得他耳朵有些疼,正思考着明日要不要带着耳堵来时,被忽然点了名,霎时诧异地看过去。
参他?
两人站得近,他望过去的目光让徐林顿了顿,但很快,便接着道:“谢尚书明知他未持君令,不得出雁都城,却于年初一深夜偷溜出去,彻夜未归,臣以为,谢尚书藐视君威,狂妄至极,还请陛下按律责罚!”
龙椅上,原本还稍稍松了身体的贺寒舟闻言后,缓缓坐正。
年轻的皇帝平日里瞧着温和,面容俊朗,颇有一股端正的威仪,此时微微眯了眼,却让徐林感到骇然,额上渗出了冷汗。
可他并未参错。
他亲眼所见,谢云逍那日就是出了城。
想到此,徐林的上身挺得更端正,迎着贺寒舟的目光,显得底气十足。
贺寒舟缓缓抬了右手支在龙椅扶手上,斜撑着头,冷淡道:“徐爱卿何以得知,朕不曾给了谢尚书口谕?”
徐林愣了愣,看着贺寒舟的姿态,下意识又道:“陛下,正大光明匾下,需得坐姿端正——”
贺寒舟冷冷打断他,不疾不徐:“朕问你话。”
谢云逍收回目光,落在贺寒舟身上,他从未在朝上见他发这样的火。
但当目光落下时,却怔住了。
贺寒舟的右手拇指上也戴着一枚扳指。
贺寒舟点了点头,他蹙眉正想说着宽慰谢云逍的话,但谢云逍此时却长呼一口气,一副解脱了的模样。
“我爹干的,那我就放心了。”
“……”
第 78 章 书房
贺寒舟白了谢云逍一眼。
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
你与你爹平南王不是一家的吗?
谢云逍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寒舟,一家是一家,但他是他我是我嘛……”
贺寒舟立即换了一个略带鄙视的神情,谢云逍立即着急解释道:
雪霁要取山泉水泡,宫里每日都会有人去皇宫后头的紫阳山上取,但早朝这会儿,取水的内侍还在回宫路上,关宁心里着急,却也只能等着。
昨日的山泉水倒是未曾用完,但怎么能给陛下喝隔夜水泡的茶,长九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等了一刻钟,取水的人才回来。
关宁瞬间松了一口气,大喜道:“老天爷,可算回了,快,拿炉子出来,把水烧上!”
准备间里的小太监们听他的令,烧水的烧水,备茶叶的备茶叶,彼此配合默契,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还要多几分,琉璃蓝鎏金竹纹的瓷茶盏里,便倒上了雪霁茶。
关宁小心将茶盏放进托盘,双手捧着,疾步往太和殿的方向过去。
只是出来还未走几步,便碰上了下朝正要出宫的陈相如和许由。
两人正说着事,见到关宁来了,纷纷同他打了招呼。
关宁停下脚步,朝他们鞠了躬,问:“请问两位驸马,这是下朝了?”
两人对视一眼后,许由点了点头,说:“嗯,陛下这会儿应当正带着谢尚书回辰阳宫。”
回到自己的寒檀院,谢云逍撕下桌上只剩下几张纸的历,看着上头写着的“伍”,禁不住,接着泛黄的纸一页一页地来回数了好几遍,似乎有些不相信,离原本打算离开雁都的日子,就剩下五日了。
他原本打算在冠礼后,当着群臣百官的面逼着贺寒舟同意他的休致,大赦天下,他的请求不会也不能被拒绝。
然后,谢云逍一刻也不会在雁都多耽搁,直接踏上回雁都的路。
但如今——谢云逍想起了戒尺的事,嘴抿成了一条线。
贺寒舟道:“倒是臣思虑不周,殿下未死,如今贸然出现在东都,被人瞧去的话,免不了会引起朝中慌乱。”
衣冠冢必然是要亲自看着去推的,若是可以,谢云逍更希望将那戒尺直接扔进燕江,永远消失得好。但他也晓得贺寒舟说得在理,自己眼下并不方便以这幅模样在东都街上出现,即便能用帷帽遮挡面貌,但依旧存在着变数。
相府中同样如此,即使贺寒舟向自己承诺不会让任何人踏进梅园,但等贺寒舟花雨过去,定会有许多人在相府中进出,自己只要以谢云逍的模样在这里待一天,就始终有暴露的可能存在。
纵使谢云逍分外想进宫见父皇,向他诉说自己遭遇的事,但现在不是自己露面的时机,且一个已死之人忽然活生生出现,定会吓着他老人家。
啧,谢云逍心中叹息,若是如此,能重新变回猫倒是更方便他们行事。
“这事先放着,我还有其他想要问你。”谢云逍说。
虽然胡来了好些天,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恢复人身时发生的事,他那时浑身难受,但是床幔中那团闪烁的亮光和脑中随之升起的佛音,定然都和自己恢复有关联。
贺寒舟没有瞒他的打算,之前未提只是想再过几天,他心中有一定的猜测,不过还需要印证。这番谢云逍自己提起,他便将那个小荷包从怀中拿出来。
“这是小鱼儿给我的。”谢云逍伸手把荷包拿到手里,当时说这是一个平安符,他拿到后便没有拆开看。
重新拿到手里捏了几下,里头装着的小圆球还在。
谢云逍问:“怎会在你这里?”
贺寒舟垂着眼,替谢云逍泡了新茶,说:“捡……碰见殿下那日,这个荷包躺下殿下身下,当时觉着殿下被人遗弃,这里头说不定装着一些殿下用的东西,就一同带回来了。”
他并未告诉谢云逍这荷包真正的来历,不过自己亲手制的东西,又是送给特别的人,因此对这只荷包记得很深,当时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自己送出去的那只。
当真的缘由,其实该是还是猫的谢云逍,因为荷包的关系被自己一起带了回来,后来又当真觉得小猫可爱,心里总是忍不住亲近,就一直养着了。
不过那荷包他当时捡回来便打开瞧过了,里头的舍利已经变成了齑粉,只是如今又重新变回了金玉圆润的模样。
子不语怪力乱神,贺寒舟想起陈执劝说自己时用的话,再看向谢云逍时,眼神变得无边温柔起来。
谢云逍看着明显被拆开过的结绳,有些不满:“你怎么就打开了。”
不过也就是随便一提,他倒出了里头的那颗珠子,凝神瞧了许久,方才敢确定这是一颗舍利。
整个大宁有舍利的地方只有护国寺,轻易求不来,谢云逍又有些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楚泽渝准备后送给自己的了。
“看来定是这舍利护了殿下周全。”贺寒舟说,“若是日后有机会,臣原陪同殿下一道去护国寺还清了了这尘缘。”
谢云逍疑惑:“你又怎知道这是颗舍利?”
贺寒舟并未慌乱,解释道:“前几年臣常去护国寺为父亲祈福,有幸见过一次。”
这其实撒了谎,若是谢云逍对贺寒舟上心些便晓得。护国寺祈福少则七天,贺国公在北原关的时候,贺寒舟说的那段时间,他不是天天呆在宫里教导自己岚君事,就是在户部做着铁公鸡,都是离不开人的事儿。
不过谢云逍并未发现,听了贺寒舟的解释后,便重新收起舍利,系好荷包,揣回自己身上。
谢云逍说:“物归原主。”原书里,十六殿下遇刺应该是两个月后的事,而且当时搜宫抓出的刺客,只是一个伪装成宫女潜入的杀手。
然而,谢云逍面前的贺寒舟,此时此刻这一身鲜血淋漓的样子……
简直就是在脸上写了“我是凶手”四个大字。
谢云逍怔愣了片刻,第一反应是去剥掉贺寒舟的衣物。
贺寒舟吃了一惊,低吼着后退:“你干什么!”
“想活命就闭嘴!”
都什么时候了,这死孩子怎么还在闹别扭?!
贺寒舟被他吼得一顿,沾了血的衣服被顺势全部扯了下来。
谢云逍送他的衣服,布料的确是上上乘,连染了血的残片都那么华丽漂亮。
把带血的衣服藏在柜子的暗格里,谢云逍才发现贺寒舟未只剩一件洗的发白破旧的亵衣。
他耻辱地咬紧牙关,瞪着谢云逍,像是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贺寒舟大概从来没经历过这么耻辱的时刻,被剥光衣服,又被谢云逍这个大仇人捏住了性命攸关的把柄。
……而且他现在得喊这个大仇人一声妈。
紧张到这种时候,谢云逍竟然还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无视贺寒舟黑的像是要杀人的脸色,他给贺寒舟换上一件白色单衣。虽然有些单薄,但好歹能蔽体。
感觉到谢云逍那双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贺寒舟几乎快疯了。
谢云逍到底在玩什么亲子游戏?
他不会真的以为,父皇中意于他,是因为照顾了他?
说到底,他父皇居然会对一个男妃感兴趣……
也对,那老皇帝一向喜欢这种空有皮囊的蠢货。
昨夜,他联络手下,接取情报时,远远看见养心殿的灯火未熄……不知为何就着了魔般地去了。
也许他是想亲眼看看,谢云逍那张假装温柔的可笑的脸,沦陷在泥泞里的丑态。
可是到了窗边,贺寒舟却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画面。
窗纸狭窄的洞口里,他窥探到谢云逍为床上的男人掖好被角。
那么傲慢的一个人,离开时竟是小心翼翼,百般谨慎的模样。
一想到他刚刚竟被……贺寒舟的手就止不住地颤抖,想要掐灭自己疯狂的幻想。
谢云逍还一点不知道贺寒舟脑袋里一幕幕闪过的,全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他帮贺寒舟换好衣服,匆匆擦去地上的一滩血迹。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虽然谢云逍已经跟周源叮嘱过,不许任何人闯入清濯殿,但是人群的脚步声很快就逼至了殿门口。
恐怕是追着血迹来的吧。
虽然周源他们已经去阻拦了,但听情况,应该拦不了多久。
谢云逍拦住想要翻窗离开的贺寒舟:“人,是你杀的?”
“不是。”说完,贺寒舟自嘲地勾了勾唇:“——你信吗?”
“有什么不信的。”
他知道,贺寒舟虽然残暴,但他只杀与自己有仇的人。
十六皇子性格温良,从未与贺寒舟有什么交际。原书的贺寒舟登基以后,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杀十六皇子的,不可能是贺寒舟-
贺寒舟抿了抿唇,转头看向了窗外,道:“自然。”
那日他们有了别的盘算。
虽然最近没能同贺寒舟私下相见,却借着关齐,偷偷来回了一张又一张的字条,谢云逍没有扔,全存在了一个精致的螺钿盒子里,闲暇里想那人想得紧了,便如现在这般,又拿出来看一看。
拇指上的扳指也被他重新戴上,一边摩挲着,一边又看完了一回字条,妥帖收好后,取出了泛着荷香的信笺。
琢磨一夜,直到清晨才停笔。
钟伯轻敲门进来,平日里怎么也要走到床边才能得到的回应竟然立刻就有了,心里有些诧异,进来后又见谢云逍还整齐穿戴者昨夜的一身衣裳,忧心道:“爷怎么熬了一宿?”
谢云逍说:“写了东西,不知不觉便到这个时辰了。”
“如何不今日来做,您平日本就忙碌,累坏了可如何是好。”
谢云逍笑着摇了摇头,他倒是不累,甚至精神好极了,心情也愉快。
他招手将钟伯叫到跟前来,递给他封好的信封,说:“给荆城寄去,过段时间有喜事,陛下已经同意了,王爷回雁都来述职,顺便也带着王妃一起,到雁都来吃喜酒。”
钟伯点了点头,只当是雁都里哪家权贵家中有喜事,不疑有他地接过来,却又见谢云逍拿出了另一个信封。
烫金红底,明晃晃的定亲书二字让钟伯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这个……”谢云逍顿了顿,道,“我不好张扬,钟伯,您是看着云逍长大的长辈,要劳烦您拿着进宫的腰牌,将这个送去辰阳宫。”
“您……您要定亲?”钟伯有些语无伦次,脑袋却还算清醒,当即想到了方才世子爷所说的喜事,懵然问,“……是您和宫里哪位的亲事?请王爷和王妃来,也是为了此事?”
定亲书是送去辰阳宫的,钟伯便以为是要陛下出面来替对方做主,思来想去,符合条件的似乎也只有安宁公主。
果不其然,他见到谢云逍点了头,眉目含笑,柔情满溢。
“嗯。”谢云逍说,“是如此。”
听他这样说,钟伯也没有放下全部的心,靖南王府不该和皇室有关系的,但却不曾想,谢云逍还没有说完话,说完之后,反倒是令他的心怎么也放不下去了。
“请王爷和王妃来吃我同陛下的喜酒。”谢云逍说,“总要将他带给他们见一见,否则,寒舟怕是要一直坠坠,安不下心。”
贺寒舟承诺了什么都会答应他。
谢云逍的恍然如窗间过马,很快的自己拉回了自己,扳指是他的底,事情还没有弄清,不该在这个时候翻开。
他重新对上贺寒舟的目光,不疾不徐问:“一个物件而已,这小炉是统一的制式,臣只是担心拿错,便随便拴了一个东西作区分。”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不论是蒋正则,或是徐大人口中所说的靖南王府一事,都与臣有关,臣自当避嫌,故而斗胆向陛下自请禁足于家中,听候发落。”
贺寒舟皱了眉,似乎这回才当真生气了。
“既然如此,关齐。”贺寒舟说,“带谢尚书回辰阳宫,好好招待几天。”
谢云逍一愣。
老婆好霸道……
简直想脱个精光怎么办……
第 79 章 书架
谢云逍很快便再次神魂游于天外。
贺寒舟的眉头则又拧了起来。
他的心头一阵烦躁。
谢云逍经常这样,身在此地心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的思考方式常与旁人大相径庭,脑中似乎总有一个旁人无法介入的世界。
他看似好说话,实际并不容易听进别人的话,行事随心所欲居多,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唯一上心的就是……
想到此处,贺寒舟垂下眼眸。
他心中的烦躁渐褪,但又萌生一种淡淡的无力之感。
除了谢云逍的“屡教不改”之外,他对自己也有些无语。
为什么一定要看一眼谢云逍的伤口呢?
有什么用?很软,有一颗很好拨的圆珠,甜味的,陷入混沌的谢云逍分辨了很久,模模糊糊的觉得是兔子糖的味道。
来了雁都后,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尝到的味道。
梦的余韵太长太久,又还烧着,一时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十岁的谢云逍了,这会儿陷在口是心非的懊恼里,捉住了,便不想放开。
他吃糖喜欢含着,不喜欢飞快咬碎一口囫囵吞掉,那样带来喜乐通常都只有一瞬,谢云逍贪心,想要留久一点,为此沈妤特意减少了他吃糖的次数,就是怕他弄坏了牙。
可现在背着娘亲,谢云逍自己做主,他自然是想贪留多久便是多久。
况且,他孤零零的,偷偷吃一颗糖聊以慰藉,娘亲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责骂他。
心里慰藉做得很足,只是,这糖好像成了精怪,谢云逍熟练地拨了很久,糖果还是坠在唇边。
就像小时候刚刚学着用筷子时夹的那粒小豌豆,好不容易费力夹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筷子中间,最后又总是在半路漏下来掉在桌上。
谢云逍不得不跟在后头又去夹,偏他夹不着,小豌豆左躲右闪,骨碌碌滚到地上。
同样的套路多来了几次,渐渐地,谢云逍耐心告罄,
他忽然觉得,一口吃掉也不是坏事,虽然粗鲁些,可终究是把糖吃到了。
谢云逍微微张开,准备解决掉这颗不听话的糖,不曾想,糖忽然自投罗网。
去了更远的地方,谢云逍皱了眉,这样的位置会呛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颗糖果然是精怪。
狂风暴雨落了下来。
谢云逍猝不及防,不由得“唔”了一声,片刻后,不仅停了风雨消失了甜味,连一直萦绕在鼻息周围的冷香也消失了。
身上蓦的轻了许多,缓了缓,眼睫上的水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散开,谢云逍才想起来自己可以睁眼的。
谢康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准备替换的热巾帕,见到谢云逍睁开了眼,顿时大喜,问:“爷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难受吗,身上呢,要不要我去取了热水来替您擦身?”
他说这些话,一个字都没有被谢云逍听进去,他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谢康,问:“……我的糖呢?”
谢康顿住,茫然问:“什么糖?”
谢云逍忽然止住了声。屋外,敲门声已经又响了数次,一个拳头不断砸着门,声色俱厉:“谢妃可在?”
周源皱了皱眉,上前劝道:“几位,已经入夜,还请放低些声音……”
砸门的男人回过头,戏谑的眼神打量着周源:“我们可是奉皇命来的,几个阉人还想阻拦?”
他们是十六皇子养的护卫,如今群狼失去了头领,又肩负找出刺客的重任,个个都天不怕地不怕。
正僵持时,门扉忽然从里面被打开。
谢云逍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从屋里走出来。
他环抱双臂,打量了一眼外面气势汹汹的这群人:“这是在干嘛?”
刚刚还在砸门的男人看见谢云逍,态度一下子放软了许多:“十六殿下在宫中遇刺,刺客至今下落不明,谢妃今夜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谢云逍直截了当地答:“没有。”
“是吗?”男人目光探究,看向藏在谢云逍背后的贺寒舟:“我们追着血迹至此,听你宫里的人说,九殿下今夜迟迟未归……”
谢云逍把贺寒舟护的更紧了一些:“谁胡说的?九殿下一直在我这里待着,他要是杀了人,我能不知道?”
说出这话的时候,谢云逍自己都悄悄打了个哆嗦。
其实他胆子不算大,不敢蹦极不敢跑酷不敢违法乱纪,比谁都要惜命。
但没办法,谁叫他穿书了还要带孩子呢?
为母则刚啊为母则刚。
脑袋还昏沉沉的,身上因为出过汗,湿黏黏的不太舒服,或许是他觉得错了。
谢云逍说:“……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会儿刚刚从荆城走的那天。”
这回反而轮到谢康沉默了。
他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帕子换到谢云逍额头上,问:“爷怎么忽然梦到那会儿的事?”
“……大概是因为张太医今天说——”谢云逍叹了口气,“算了,不提这个,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这会儿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一句话比平日里拉长了好多,甚至觉得嘴巴有些不舒服。
好像被碾过。
谢康却说:“……张太医是昨天来的,爷,您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谢云逍没听太明,问:“……你说什么?”
他睡了什么?宫中灯火一夜未歇。
宫里人心惶惶,都说十六皇子是死于夺嫡之争。
虽然谁也不敢明说,但二皇子贺棋无疑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谢云逍也觉得,凶手多半就是贺棋了。
这些年来,宫中意外夭折的皇子不计其数,一旦崭露头角和锋芒,不久后便会发生“意外”。
贺棋天性残忍,又遗传了老皇帝的多疑,对兄弟手足一直保持着“露头就秒”的态度。
如今十六皇子刚满十二岁,正准备跟随老皇帝与群臣外出秋猎,还未出发就遭遇不幸……
谢云逍还在思考该如何对付贺棋,周源忽然急急忙忙跑过来:“谢妃,二殿下要求进殿探望九殿下,人已经候在外头了!”
谢云逍:“……”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谢云逍看了眼床榻上仍在昏睡的贺寒舟,替他拢了拢被角:“请他们进来吧。”
不多时,杂乱的脚步声踏入了寝殿内。
谢云逍一边道了声“见过二殿下”,一边凭余光看向贺棋。
这位踔厉风发的二皇子殿下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强大的精神气下,潜藏着一股狂热的暗流,注视着每一个可能与他为敌的对象。
“又见面了,谢妃。”贺棋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问:“小九的伤怎么样了?”
……X的,这是第一句话就想诈他!
“什么伤?”谢云逍懒洋洋地抬了抬眉毛,假装不耐烦:“九殿下是病了,不曾受伤,二殿下怕是记错了吧。”
“是吗。”贺棋看了看病榻上的少年,脸颊微红发热的样子,手脚却是病白冰冷的。
看样子不是装的。
贺棋心里嗤笑。
老九竟然当真是个病秧子废物,看来自己之前的提防倒是多余。
他将视线轻轻一转,盯着谢云逍散漫倚靠在床榻前的纤细背影。
不过,贺棋听说,老皇帝不仅宠幸了一个男妃,还让他当了九皇子的后妈。
要是换做从前,众人定是不敢相信的。
老皇帝迷信星象之说,为了冲喜祛邪,才迎娶了一批男妃进宫。
虽然也曾宠幸过许多男妃,不过老皇帝那喜新厌旧的毛病,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
再说,男妃终究是男子之身,哪里比得上女子千娇百媚?
老皇帝很快就厌倦了,再没碰过哪个男妃,如今却主动召幸这个谢妃,似乎很是钟意的意思……
再看谢云逍,和传闻里那个打扮妖艳,穿金戴银的谢妃不同,他面前这个男子一身浅青色的宽松衣衫,用一条月白色镶云的腰带堪堪固定着。
看似包裹的严实,却隐隐约约露出洁白手臂的一截,令人浮想联翩。
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清濯殿,随从问贺棋:“关于谢妃,殿下看出什么了没有?”
贺棋摇头。
如今他的敌人已经尽数扫平,太子之位悬而未定,老皇帝却迟迟不肯放权,甚至还在一心钻研长生之术。
他在烦躁中想起谢云逍露出的那一截白皙手臂,落在日光的光斑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过是个漂亮玩意。”贺棋抬了抬手:“圣上既然喜欢,你们把他多多送过去就是。”
“您睡了一整天。”谢康重复了一遍,说,“昨日我按着时辰来喊您,那会儿您就已经烧起来了,好在熬药的时候顺便将张太医给的第二幅方子也熬着的,当即就可以喂给您,吃了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烧才退了,不过——”
谢康似乎还在心有余悸,说:“不过,您一直不醒,入夜以后又重新烧了起来,张太医从宫里回来拿藕时顺便问了您的情况,知道后便又来看了您,还重新写了方子,这会儿他还在厨房那边亲自看着炉子呢,陛下也在——”
谢云逍现在觉得自己大概烧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听到陛下两个字:“康哥儿,不要乱说。”
“啊?我没有乱说。”谢康说,“陛下来了有一会儿,眼下在厨房那边陪着张太医。”
谢云逍咳嗽了两声,眉头拧起,手半握成拳抵在唇边。
谢康不会说谎,他又说了两次,可见贺寒舟此刻是真的在他的宅子里。
浑身上下那股怪异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漫上来了一些,可或许是因为本就病了一天,几乎没有吃东西,本身就在不适,倒是把贺寒舟带来的那点感觉压了下去。
几不可察。
很容易被忽视。
“……请陛下去书房坐吧。”谢云逍说,闭了闭眼,“然后回来打点热水,我擦一擦,穿衣起身,过去给他请安。”
但是不看,他心中总是悬着,总觉得放心不下,甚至于有一种胸闷之感。
但那是谢云逍自己的事,他为什么要关心?
“……没什么。”张致和说,直直看着他,皱纹里埋着霜,问他,“你还想得起小妤的模样么?”
谢云逍愣在了原地。
他没熬过张致和说的第二碗汤药。
谢康趁着他喝第一碗汤药时,熏好了被褥,平日从来不用的汤婆子也给他塞了两个进去,谢云逍哭笑不得,但或许药效起得快,他还当真想睡一阵。
谢康说:“那我隔一个时辰来叫您。”
谢云逍应了声好。
屋门被关上,房间里一下静了许多,谢云逍上了床,拉着被褥的窸窣声音都变得无端大。
他睡得很沉,一个时辰后,谢康来叫他,摸了满手的烫。
谢云逍闷声道:“才不要。”
“。”
贺寒舟冷笑一声,“怎么样你才起来?”
谢云逍瓮声瓮气地腻歪道:“老婆亲一下。”
呵……
贺寒舟眯眼。
“低头。”
“嗯?”谢云逍脑袋宕机了。
“呜呜呜……”
第 80 章 亲嘴
……
短短几息,又仿佛像是很长时间之后。
谢云逍眼睛微微睁大,一副受到了极大震撼的模样,他的嘴唇上还多了一圈新鲜的浅色的牙印。
“够了吗?”
“……”
贺寒舟清清淡淡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谢云逍涣散的心神又被勾了回来。
“不够……”
怎么可能够。
谢云逍瞳孔微微放大,一副色欲熏心、意犹未尽的模样。
他这会小麦色的脸颊上已红透了,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面粉和水,先摊好饼,放点剩下的葱花,捏了细细撮盐,然后直接在灶里烤。
谢云逍忙活了一早上,从烤出来的一堆奇形怪状里挑出个卖相最好的,端端正正摆在贺寒舟的灵堂上。
夫郎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没和他走,生着闷气就不知道飘哪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死面饼吃着发干,他手上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贺寒舟也吃不到饼,这么做也只能给他看看。
换掉桌上已经不太好的贡品,他提上桶朝着青菜地里赶。算算日子,修灵堂的过几天又得来,缺钱始终是个麻烦事悬在头上,他怎么都闲不下来。
这时候的青菜一天一个样,越长越好看,越长也越招牲口喜欢,在没有鬼看门之前,谢云逍得全天候盯着菜地。
他本身就不容易晒黑,可这种体质却更容易晒伤,被夏天大太阳晒得皮肤发疼,宽沿的草编帽子只能护住脸上的那部分。
“呦,是那寡赘婿。”
抱着衣服去河边洗的少女三三两两路过,有些胆子大的不住往青菜田里看。
倒不是起了觊觎心思,就是瞧谢云逍长得好看,又是外来人,对他有些好奇。
谢云逍闭目养神,假装在睡觉。
“别看了。”边上的同伴推了推她,碍于谢云逍还在场,压低声音咕哝,“我爹说他特别不吉利,才克死的夫郎。”
“要真是克死的,怎么还会这么大排场修灵堂,还和牌位睡一起。”女孩显然不赞同,“要我说,分明是足够深情!”
“这太感人了,放到集里说书人那去,能讲十多场啊。”
谢云逍:
原来这姑娘是听书爱好者,难怪对他的魔幻经历好奇。
好麻烦,现在醒来怪尴尬,还是继续装睡吧。
“知道你去集里听过书了,瞧你这得意劲。”同伴无奈,“我倒觉得哪来这种男人,他就是愧疚,才会对夫郎这么好。”
“不然你看,他们都说他很富,可我感觉他每天早上为了浇个水到处跑,日子过得也挺穷的,连下人都没请”
几个女孩渐渐走远,谢云逍睁开眼睛。
十五六岁的女孩闲聊没什么坏心眼,但借着她们的嘴,给他透露了点信息。
好消息是村里有些明白人,已经意识到他家并不富裕,仇富找碴的可能会少点。
可在本质上,他依然没有扭转村人对他的态度,好奇、谨慎、敌意、排斥甚至不消反涨。
至于下人都没请
他垂眸笑了笑。
别急,今晚过后就有了。
短短一个白天,操心事倒是一大堆。
他拿着树杈东跑西跑,和和气气劝走了不少不速之客,包括但不限于隔壁王大爷的老母鸡,罗老太的小牛犊,甚至还有前几天被他放跑的,那只贼心不死的羊羔。
“咩~”羊羔磨磨蹭蹭,两只眼睛粘在青菜上。
不过这次那农人倒是学乖了,谢云逍没开口,就牵着羊羔阴沉脸一言不发走开,仿佛躲瘟神般,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
后来谢云逍才知道,那天农人找羊羔太急,脚一滑坐在了河边长刺的灌木上,结果可想而知。难怪走起路姿势这么奇怪。
不过这是后话了。
现在的谢云逍只知道,他这菜质量确实不错,比隔壁的白菜地要招牲口得多。
只是也太招牲口了点。
谢云逍脸色难得沉下来,吓得鬼鬼祟祟想去拨弄菜玩的清心经都不敢动弹了,乖乖夹紧尾巴蹲坐在地上。
它还是只小狗,没本事驱赶其他牲畜,谢云逍带它出来也只是见见世面。
连自家狗都探头探脑,要是没他,这菜地还怎么办。谢云逍打定主意,就在这守着等贺寒舟。
“大人!”
夕阳落下,进宝坐在他边上,两条腿晃晃悠悠。他发现谢云逍也不是很吓人,自己又在宅子里孤单太久,耐不住溜出来想没话找话。
“我看那姓祝的一大早就把夜壶埋了,还埋在村头茅厕附近,那个味啊”他扇了扇手,作嫌弃状。
“啧啧啧。”
“挺好的。”
这事终于告一段落,祝澈的谢题应该也迎刃而解。
谢云逍低头看了眼小男孩,他明明自己都脏兮兮灰头土脸,还在那说茅厕卫生说得眉飞色舞。
“你不考虑换身衣服吗,看着挺旧了。”
“欸?”进宝呆了呆,“可是我死了太久,家里人早没了,没人给我烧衣服。”
“大人,你是要给我烧衣服吗?”他满脸希冀。
“你看我有钱吗?”谢云逍似笑非笑,“等哪天有存的银子再说吧。”
再这样下去,他自己都要吃不上饭了,哪来钱给鬼做衣服。
不过烧东西居然真能让鬼收到,这还挺神奇,可以和夫郎试试看。
“好吧。”进宝垂头丧气,托着腮坐了会觉得没意思,“那我先走了。”
“再见。”
其实他再不走,谢云逍也要起身赶人了。
毕竟贺寒舟变成邪祟的时候还挺能吃醋,万一瞧着进宝和他关系好有说有笑,保不准觉得这小鬼是他私生子,又要心情不好。
他倒是不会有什么谢题,进宝这胆子,恐怕得被吓死。
“谢云逍。”
空灵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谢云逍扭头,发现贺寒舟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刚刚进宝坐的位置上,两人的鼻尖差点贴上。
他们之间距离极短,贺寒舟眉间的红痣分外醒目,可他感觉不到贺寒舟的呼吸,只有扑面而来的寒意。
“夫郎。”他立刻正襟危坐,“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架势估计看见他和进宝讲话了,希望贺寒舟不会乱想。
“刚刚。”贺寒舟倒不怎么生气,反倒又面露赞许,“孩子,慈幼院的,讲话。”
这话让谢云逍有些摸不着头脑。
慈幼院应该是孤儿院的意思,讲话和孩子应该说得是他刚刚和进宝在说话,联系到一起就是
谢云逍恍然大悟。
贺寒舟家里富裕,以为村里孤儿会住在慈幼院,进宝就是其中一个,谢云逍是在关爱他。
难怪这副赞许表情,贺寒舟是觉得他在做慈善呢?
他也是被昨天这事刺激到,把贺寒舟想得太敏感了。
进宝算立功一桩,况且除去岁数有点大,他倒勉强也算个孤儿。
谢云逍毫不犹豫,愉快地把标签贴给进宝:“这孩子没人管,村里没有慈幼院,我看他无依无靠挺可怜,就让他暂时住在我们家里。”
“也行。”贺寒舟想了想,慢吞吞点头,“是善事,不反对。”
谢云逍彻底松了口气,岔开话题:“夫郎是挑好看地的人了吗?”
“嗯。”贺寒舟起身,不忘拍掉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瞧了眼黑黢黢的田,淡淡开口,“出来吧。”
谢云逍将随身的灯拿远,阴影才开始开始慢慢汇聚,逐渐变成高高矮矮的人形,黑压压一整片。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也太多了。
而且这些鬼显然的确让贺寒舟挑过,个个人高马大,有些手臂上肌肉鼓囊囊都能抡死一头猪,只是现在被邪祟压了一头,怂得和鹌鹑一样。
别说看地吓牛羊了,这群家伙吓猛虎都足够了。
谢云逍硬着头皮,挨个打量小鬼们。
这些男丁死的时候正值壮年,因为煞气弱,很多脸上五官都看不清。可每人身上都有触目惊心的贯穿伤,有些脑门上还插着箭,很明显不是自然死亡。
谢云逍心中有了考量。
他在鬼中间穿梭,径直跳过那些伤口少的鬼,直直走向身上插着箭的几个壮汉,然后挑了身上三个箭尾一样的家伙。
“就他们。”
贺寒舟扫了眼,有些犹豫:“仪容,不整。”
在他眼里,这几个壮汉是人群里面仪容最糟糕的,可能对这份差事不够重视,想劝谢云逍慎重些。
“就他们。”谢云逍难得没有顺着贺寒舟。
他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好。”贺寒舟点点头,也不再犹豫,“夫君想,就他们。”
“可以,走了。”
他冲着其他鬼喊了声,壮汉们均松了口气,感恩谢云逍不选之恩,飞快散开。
留下来的三个鬼有两个人不敢忤逆,忙不迭上前,还剩下个年轻人煞气最重,面部五官比较清晰,不擅长掩盖情绪,恨恨看了眼谢云逍。
“当兵的?”
谢云逍倒不生气,不和他们客套直切主题。
此话一出,几个鬼面露惊异,齐齐点头。
其实非常好猜,浑身是伤,衣服同农户不一样,而且身上还插着箭,除非战乱中身死,否则看不到这种情形。
谢云逍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游弋:“知道我为什么挑你们三个吗?”
他笑眯眯瞧着面带犹豫,不知如何开口的三鬼:“就凭你们之前是战友,关系又不错。”
“现在继续合作,应该更顺利吧?”
年轻些的鬼没什么心眼,口无遮拦失声。
“你怎么知道?”
谢云逍抓了抓头,“没什么,爹,揍了就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儿子又没要他的性命。”
他有些烦躁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起来。
平南王沉吟片刻,突然认真与他道:“你怎么不杀了他?”
“噗!”谢云逍将口中的茶水喷出,连连咳嗽了起来。
“不愧是你啊,老爹……”
他叹道:“果然啊,八角还是老的香,姜还是老的辣。”
平南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