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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暖光灯柔和的亮着,水嘀嗒沿着洗手池边打转,留下一串串透亮的痕迹。水珠挂在池壁上,倒映着门的方向——厕所的门被陡然撞开,闯进一众人。

    为首的人快速扫视一圈,随即按住耳麦道:“找到了,他在这里。”

    语罢,他危险地眯起眼,几步上前将地上神志不清的老人拎起,给那张脸上来了一巴掌。“醒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闯入者在哪?!”

    方才接到林管家的通讯时就觉得有些古怪,但是无奈宴会厅突发事件,他无暇顾及。

    一忙完,越想越不对劲,赶紧一查定位器就发现居然定位在厕所。更离奇的是,监控还被黑了,压根看不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来者不善,宴会厅闹事那人估计是个幌子,他们中计了。

    可那人身份……如此特殊。

    牵连太大,不敢细想,为首人一阵胆寒,见管家还是不清醒,耐心散尽直接命人泼水。

    管家这才瑟缩的呜咽几声,如梦初醒般睁了眼,但还是很迷糊,只是嘴里不断地念叨一个词——禅室。

    “禅室,”为首冷哼一声,立刻站起身,神色阴冷而残忍地从牙缝间逼出一句:“要是会面出了什么事,你休想活命了。”

    他像扔垃圾一样将管家扔回地面,嫌恶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衣角。

    而在那鎏金的衣摆上,赫然绣着一连“旋齿鬼藤”。

    张牙舞爪,姿态癫狂。

    离开时,他再度对着耳麦对面道:

    “全部戒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闯入者抓出来。”

    与此同时,另一侧。

    长青和尹瑎出了门,走廊仍旧一片漆黑,灯光并没有恢复。他不禁问:“停电是你搞的?”

    尹瑎神秘一笑,摇了摇头。

    长青打量了他几眼,不再问,因为304号房已经到了。

    门半掩着,尹瑎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块石头,应该也属于灵石一类,散发柔光照亮脚下如血一般鲜红的地毯。而随着他们逐渐走入房内,那石头的光亮越发大,很快驱散黑暗,将眼前一切照得透亮。

    入眼,数排黑木架子沉默纵横,每个架子上都摆满了器物。在架子后,墙贴有画数幅,泛黄的画轴被精致装裱起,外表的防尘玻璃光彩流转,顺着空气形成无数条凌厉的光刃。

    这些古董仿若镇守于此的士兵,注视来者,齐刷刷对他们举起长枪。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朽气与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

    长青越看越觉得这里的布局像先前去过的拍卖会库房。不过那间是用于置放拍卖会的古董器物,装饰更加华丽。而这里,更像是给自家用的库房。

    对于做古董这行的家族而言,库房就是一族之基。

    这样要紧的地方,那两位服务生会因为嫌关门麻烦,直接开着门走了?也太松懈了,和林家人先前奉命惟谨的状态截然相反。

    长青觉得有些蹊跷。

    但还没等他品出什么滋味来,眼前光源移动,尹瑎有了动作——他原地做了个高抬腿。

    长青:现在好像不是锻炼的时候吧?

    不过顺着尹瑎抬脚的方向,长青很快了然,因为他看到了一根极细的丝线,正紧绷着横跨在离地20厘米的高度处。

    若是人没有注意到,正常行走是绝对会碰到的。

    大概率是陷阱。

    长青抬腿迈过那线,后续走的每一步都极为小心。他追上尹瑎,一起站定于一排紧贴墙的架子前。

    他目光落在架子上,本是要看那上头的东西的,不想被架子表面蒙着的灰夺去了视线。抬手划过,那层灰绵软,轻柔地黏在了他的指腹上,微微用力碾碎,就消散了。

    这触感,不像是普通的灰尘,而更像是香灰。

    虽然这里并不是那管家口中的324号房,虽然这里就像是一间普通而老旧的库房。

    但长青眼底闪过精光,开口道:

    “禅室就在这里。”

    “聪明。”一直未语的尹瑎闻言打了个响指,神色自如,他似乎早就知道这回事。

    那不早说。

    长青脸色一黑,有种被耍了的不爽感。既然此人知道禅室在何处,又何必大费周折与他同行?

    “在哪?”他冷声道。

    “我们脚底下。”

    尹瑎说罢,咧嘴一笑,在长青瞪大的眼底下猛地推了把架子。

    随他动作,架子赫然发出几声可怖的撕裂声响。

    长青感受到自身前蹿出一股裹挟着檀香的猛烈凉风,不由得后退,虽然及时抬手遮挡,但眼睛里还是入了香灰。

    片刻失神后,睁眼就看见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排普通的木架子从中间逐渐裂出一条正在散发亮光的缝隙,这缝隙扭曲得像一只盘在门上的巨型蜈蚣,硬是将整排架子一分为二才罢休。尹瑎再一使劲,架子便化为两扇门,缓缓向内侧推开,漏出里面的装潢来。

    正是一间禅室。一方池水正居中央,绕过屏风,即可见正台上安然摆放着一个香炉。炉中袅袅升着香烟,烟在空中一层层打着卷,那股香火味正是来自此。

    长青更加注意到那烟雾迷蒙的后面,是一扇屏风,绣满了花纹,那纹样不像山水,也不像花鸟,倒像是……看不清,许是要走近一些、更近一些……

    突然,一声清脆的落水声传入耳。

    长青死死盯着眼前荡漾的水波纹,脊背发凉。

    他距离那池水只有半步距离,然而一切都发生于他无知觉的时候。

    那扇屏风有问题。

    看似安全的表面下,全涌动着危险。

    经此一吓,长青算是不敢再掉以轻心了,他回过头,见尹瑎悠然收回“投球”姿势,明白了方才的动静都是这家伙弄出来的。

    “别乱走呀小猫咪,这里可不安全。”尹瑎俏皮地眨了眨眼,一副欠揍样,直接将长青已经在嘴边打转的感激之意砸回肚子里。

    长青:“那麻烦你走快点,带下路。”

    “乐意效劳。”尹瑎说。

    这间禅室别有洞天,绕过屏风,豁然开朗,是一个圆形蒲台。整个空间都被不息的水声填满,颇有一种山野瀑布的气势。

    但闻其声,不见其水,长青四处巡视一番,确定没有见到一点水的痕迹。

    这不对劲。

    长青蹙着眉,回头想问尹瑎这是什么情况。

    却没见到人——

    尹瑎不见了。

    登时,冷汗与心悸一并传来,长青喉口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

    “尹瑎?”

    他试探着问,无人应答,唯有流水声不息,吵得他鼓膜轰隆隆的,大脑一阵阵抽痛。

    长青:我艹

    他克制不住地骂了声脏。

    但眼下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空气中不知何时起了浓雾,像一张大网,从每一个缝隙蔓延,向他袭来。雾里有东西,长青感受到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手脚从发麻逐渐变得失去力气,终于在强撑无果后,他缓缓靠着蒲台边倒下。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真是糊涂,上了尹瑎的贼船!

    *

    再度睁眼,眼前一片漆黑。

    长青伸手在眼前抓了两下,确定是环境黑而不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他又往全身使劲,发现除了略有些无力外并没有其他不适,一股气坐起身来。

    起来后第一件事是抬手按了按锁骨处的皮肤,感受到一种异样的触感后才松了口气。

    离开杨家前杨宗师曾给了他一件宝贝,是一块可以存物的布,长青将玉佩放入其中,玉很快消失,那布也随即化成和他肤色相同的一张皮贴在了他的锁骨之下。

    杨宗师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一定要藏好玉佩。

    长青压下眼底晦涩不明的情绪,重新审视这环境。

    这里屋子四壁空空,他看着眼熟,想起:这不是杨家的地牢吗?但细看还是略有些不同,所以应该还是林家。

    得,给他干到林家地牢里来了。

    长青无奈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非常冷。这里的空气里仿佛淬了冰碴,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往胃里吞针。

    他凭着视力摸黑贴近门前,发现门上有一个铁皮小窗,可以打开。

    便用力顶开一点空,眯眼瞧见外头明亮的白炽灯,走廊的半截,还有几个同样的小门。只是还没看到多少信息,长青突然双腿一软,栽倒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伸手去阻挡,手掌硬生生在粗糙地上摩擦出几道血痕,痛感一下子刺入神经。只能认命地原地休整,等待身体力气恢复。

    一边休息,他一边思考下策。

    既然进了地牢,那林家绝对是知道他的存在以及他做的那些事了。他这下不仅自己不知道要怎么出去,连屈黎和杨家也一定会被牵连到。

    真是糟透了。

    但总归还是他考虑不周,长青痛苦扯了把头发,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他得逃出去,逃出去才能无对症。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那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再搞大一些。

    至于尹瑎,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赌这人不敢说。

    疯子的玩法。

    想到便做,长青感觉力气恢复了一半,准备起身。手掌再次撑在了地上,手心却泛起一阵诡异的酥麻,好似有东西正在底下游走,密密麻麻的,带着令人不适的触感。

    长青立马抬手,眯眼凑近,就见无数细小、漆黑的家伙正在移动——蚂蚁。

    它们堆积在他之前划破手的位置上,由此向外连成一条线,正在搬运他的血。

    要搬去哪?

    冥冥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指引,长青凝神沿着蚂蚁的行动轨迹抵达墙边,弯腰看见地上有一个小的蚂蚁洞。

    而从那蚂蚁洞口,正探出一根白色的棒子。

    打开一看,是一张被卷起来捆好的白纸,上面还写着几个字。

    “你来了,

    我在对面等你。”

    第25章

    谁传过来的?

    长青不知道,他往门外探去,并没有看到对面有异样。

    但来都来了,反正也是要出去的,不差这一步。

    他再度审视起这扇牢门,发现它虽然看上去坚固,但属于很老的款式。

    打开,只需要一点时间。

    咔嗒——长青收回藏在布里的铁丝,门应声而开。

    他小心地往外看了看,确定无人才挪出来。

    但四处空荡,反倒有些吓人。

    对面有好几扇一样的铁门,长青一时间不知道那张纸上说的对面是哪一扇。正愁着,又是一声咔嗒声传来,他侧头就见右手边的那门像是听到他的心声般开了。

    长青:……这地牢真的,防护措施都只起到一个装饰上的作用。

    以防另生事端,他快步直接躲入那扇门内,黑暗再度侵袭,门在身后合上。眼前骤然亮起微光,照亮出一个人形盘坐于床上,安稳如一尊无生机的破落神像。

    长青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被吓了一跳,而当这人抬起头时,他的心瞬间拉到了嗓子眼。

    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他?

    之前在拍卖会见到的金框眼镜男,不过眼下这人没有戴着眼镜,连手上那副佛珠也不见踪迹。

    但模样绝对不会认错,就是这张脸。

    长青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但身体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叫他悄然贴紧了门口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

    “莫怕,”男人衣着单薄,姿态疲惫,他低垂的头颅和稍长的发梢叫长青看不清他的神色。

    而他仿佛又窥见长青的思考内容,适时说:“你先前见到的那人并不是我。”

    不是你,长青眨了眨眼。

    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同胞兄弟?”

    此话出,男人忽地扯出一抹很浅的笑容,落寞似的并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但一切又尽在不言中。

    兄弟二人,一个在外面光鲜亮丽,另一个却被囚在地牢。

    有这样的道理?

    长青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尖,心里毛毛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手上的伤正在结痂带来的错觉,他直白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们认识吗?”

    那张纸上的内容写得好似认识他似的,但长青确定他与这个人不相识。

    “很神奇,我的蚁群对你的血有反应。”男人缓缓起身,脸色苍白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动作还牵动手脚上的大串锁链,发出冰块碰撞般的声响。

    长青此刻倒是有些这是两个人的实感了,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更加虚弱和无害,气质的确有些不同。

    “我没有恶意,我的蚁群是家族之物,从未对陌生人如此亲近过,所以,我在想,我是否能尝试地相信你呢,孩子。”

    “私闯库房不容易吧,你是来找什么的呢?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长青眼神一凛,这人被囚于地牢,怎会知道上面发生的事?

    “我的蚁群遍布整个林家,它们都是我的眼睛。”男人第一次抬眼望向长青,那双眼像一滩浑浊的死水,完全看不到波动。

    长青只在一种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睛——盲人。

    “你是谁?”

    男人:“林叔良。”

    “你是林叔良!”长青声调突然抬高两个调。

    “你认得我?”林叔良有些惊讶。

    长青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后意识到男人看不见又转而嗯了声。

    杨宗师和他提过这个名字,但是当时的描述是——林家家主,绝非眼下的阶下囚。

    不用想,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

    但由于尹瑎那家伙的前车之鉴,长青仍不敢托付信任,像是感受到他的迟疑,林叔良蓦地开口,讲起故事:

    “你先前见过的那人是我的亲弟弟林季良,他心存恶念,伤我根基,顶替了我林家家主的身份。他自幼嫉妒心盛,我顾及兄长情谊,也有愧于他,便自甘让位……”林叔良出神地望向虚空,娓娓道来。

    “可是啊,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他的欲念早已吞没了本心,干的那些龌龊勾当,实在让先祖蒙羞。可惜我实在式微,已经无力阻止他了。我被关在这个鬼地方,见不到天光,也分不清昼夜,只有这些小家伙陪着,等死罢辽。”他痛苦地阖上了眸子,声线颤抖。“但是你来了,孩子,帮帮我。”

    他用那双无光的双眼,向长青投来悲悯的目光。

    帮帮我。

    长青一时失神,他忽地想起了老家的村长阿叔,那位老人也曾这样看着他,对他道:“帮帮我。”

    也不知道阿叔现在鳞的情况如何了,他承诺过要常回去,也忙地扔在了脑后。

    这个林家,真的是……事情太多,压得长青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突然很想见到屈黎,把这些事全丢出去。

    好歹是文物局的公务员,赶紧管管这堆破事。

    长青满面愁容,但仔细考量后他决定和林叔良谈谈这个合作。

    他没那么多闲心去琢磨林家的家事,他只想问出“旋齿鬼藤”的真相,林叔良家主的身份后续一定有用处。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带你出去?”他问:“但是你明明自己就可以出去。”

    这不是反问,而是一句陈述。

    林叔良虽然身体受限,但他却有蚁群这几乎作弊似的“天眼”。

    长青不相信林叔良逃不出这么个管理稀烂的破地牢,他更倾向于是此人另有打算。

    果然,林叔良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嘴角,说出的话像是在打谜语:

    “镜之两端,仅一侧为真。你找到你想要的便是帮我了,孩子,跟着我的蚁群逃出去吧。”

    “整个林家都是他的傀儡,千万小心。”

    蚁群汇成浪潮,黑压压地袭向牢房角落,而在那里,平常的墙面忽然在长青的眼前涌动,那竟然都是蚂蚁,它们犹如翻卷的浪花,漏出遮挡下的一个可容纳一人通过的缺口。

    这再次印证了长青的猜想,林叔良明明有千万种方式可以离开这里,却偏偏要等着他一个陌生人的拯救?

    顶着似有若无的注视,长青钻入那个洞口,整个人才没入,蚁群就涌上将洞口封死,他最后瞧见的一幕,是林叔良遥遥望来的、静默的眼。

    他跟着一条蚂蚁线继续往前爬行,过一会,石壁变成了铁皮,长青感受到身前正源源不断地有风拂面,不远处有一点亮光,爬过去一看,底下是个房间。

    长青再蠢也知道这是哪里了——通风扇。

    好家伙,跟拍电影似的。

    再次看到光的出口,蚁群如流水一样从那扇通气扇门泻下,他紧跟着跳了出来,正好底下有一排书柜,他绷紧肌肉踮脚落在上头,没发出声响。而为了防止监控,他将提前准备好的衣物蒙在了头上——主打一个掩耳盗铃。

    长青:第一次当特工,生疏点怎么了?

    入眼,又是一间全新的房间。完全空白的装潢,像是一间实验室,但是在正中央有一副透明玻璃罩。长青的位置有些反光,叫他一时无法看清罩子里的东西,他左右观察一番确定无人,又从柜子上跳下来,靠近那玻璃罩。

    华丽而柔和的顶光从头顶射下,长青看清了那东西,骇然变色。

    只因那是《方丈仙山图》。

    一种不安的预感席卷长青全身,他探身仔仔细细地将那画看了一遍。

    画面鲜艳,碎纹明显,纸绢裂纹横直,随轴势作鱼口形,老化特征明显,而题跋楷书工整流畅,“梁成康”落名也没有问题,长青用尽所学,得出的结论便是“此画为真”。

    可画此刻不应该在拍卖会上吗?怎么会在这里。

    来不及多想,就听见人交谈的声音,正在向这里而来。

    长青三步并作两步,敏捷地跃回通气扇内,而一切刚做完,就有人出现在了视野里——是那个金框眼镜男,金丝眼镜男虽然长着和林叔良一样的脸,但那脸像一碗浮着油膜的汤,遮掩着神情,看起来尽是市侩。

    而在他的身旁……还有一群老外。

    几人有说有笑地靠近那幅画。

    狭小的空间内,长青的心脏急速跳动着。他于朦胧中抓到了一点灵光的线头,触摸到一个可怖的真相。

    “这便是《方丈仙山图》真品,唐朝梁成康大师的遗作,绝对值这个价。”金丝眼镜男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回应了他的猜想。

    长青的手心冒满了冷汗,脑子里突然蹦出林叔良说过的话。“他的欲念早已吞没了本心,干的那些龌龊勾当,实在让先祖蒙羞。”

    如果是倒卖文物的话,那可不只是蒙羞那么简单了。

    长青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这办了十几年的林家拍卖会若是一直在私下干这种勾当,那会有多少文物流失在外?更可怕的是,眼下他还不能确定拍卖会上是否还有一幅假的《方丈仙山图》正在拍卖。

    事关重大,这已经不是他能处理的范畴了,必须让屈黎知道。

    赶在《方丈仙山图》交易完成前,将一直阻止。

    长青知道林叔良在看,他对着蚁群做了一个“拍卖会”的口型,那些小家伙便飞快运作起来,化作一条线,蔓延向前。

    *

    林季良忽地耸了耸鼻子,赫然止住话语与微笑,抬头望向天花板的通风口。他突然的动作吓到了对面的外国人,那人用蹩脚的中文询问:“林先生?”

    林季良才堪堪收回眼,诡异地勾起了唇角:“有东西闯进来了。”

    一语出,数道震惊目光随之投向那通风口。

    而与此同时,林家地牢,一个守卫踉踉跄跄地冲向大门,神色慌张的汇报道:“闯入者逃跑了!”

    “什么!废物!!”因而被领事一拳揍到墙上,砸出一个人形凹陷。

    “快去给我找!”

    齿轮开始转动,这座纸醉金迷的林宅终于露出了它锋利的獠牙。这里不是财富的宫殿,而吃人的迷宫,遍布守卫,危机四伏。

    而罪魁祸首,也总算爬到了目的地。

    一直没有停歇的爬行叫长青本就虚弱身体更撑不住,他呼吸不稳,确定下面是走廊的红地毯后,打开了排气窗一跃而下——

    然后结结实实落入了一个怀抱中。

    第26章

    同时传来的,还有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温热,猛烈,毫不遮掩。长青下意识挥上一记直拳,却瞬间被铁一般的手攥紧,囚锢于墙上无法挣脱。

    墙壁冰凉而粗糙,长青后背磨得生疼,咬牙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

    而因为长时间保持着爬行姿态,他现在大脑供血不足,看什么都是重影。

    这个人是谁,他一时间无法辨认,只觉得莫名有些熟悉,却又说不明白这种感觉来自何处。

    “你去哪了?”

    忽然,温热的气息洒在额前,熟悉的声音仿佛穿过了迷障一下子灌入长青的脑中,使得他眼前的人脸变得清晰。恍然的目光所至,先是锋利而紧抿的唇,再是那双浅黄色眼瞳。

    屈黎。

    可信任的同伴。

    长青蓦地松了一口气,随之流失的还有他浑身的力气。他如同久行于沙漠中的旅人见到绿洲那般,心里积压的一切不安、担子一下子有了着落,巨大的欣喜冲击着让他心脏飞快跳动,他总算不是单打独斗了。

    虽然这样说有些肉麻,但屈黎这个人真是有种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的魔力,尤其当他用那双眼坚定地注视着你的时候。

    便觉得什么都可以放心地交出去似的。

    但眼下,长青去哪了并不重要。

    他死死反握住屈黎的手,说出最要紧的事:

    “拍卖会还在进行吗?林家要倒卖《方丈仙山图》——”

    闻言,屈黎顷刻神情严峻,他冷静看了看长青的反应,明白他没有再说笑。“在进行。”

    且已经接近尾声,《方丈仙山图》即将上台,全场预热中。

    在长青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屈黎在拍卖二楼坐立难安,他一览无余地看着楼下,虽然拍卖会还在正常进行,但出入口处的守卫数量明显增多。

    他原以为是因为宴会厅被砸的事,但很快发现没那么简单。

    因为有服务员借着送小食的理由进屋检查,问他长青的下落。

    那时距离长青离开已经快一个小时,上厕所哪会要这么久?屈黎愈发觉得不对劲,便给服务员搪塞了一个理由便出来寻人。

    结果长青从天而降,裹挟着凛冽的风,面容憔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但屈黎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心里莫名烦躁。

    或许是烦长青一声不吭的独行,烦他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又或许是烦不清楚是什么把长青弄成这副虚弱模样。

    但有一件事屈黎可以确定,那就是林家的混乱大概率是因为长青,他肯定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听到拍卖会还在进行,长青暗叫不好,他稳神一字一句道:“没时间了,我亲眼看到林家家主在和一群外国人在交易《方丈仙山图》真品,拍卖会上那副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你们文物局得出面,绝对不能让真品流出国门。”

    说着,长青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屈黎感受到长青的反应,于心不忍,他抬手按了按长青的头发,只希望这样能给对方一些安慰。

    “一定,你还记得在哪里吗?带我去。”

    低沉的男声道,长青心定了下来,他正欲动作,却突然愕然地看向地毯。

    在地毯上,细小的灰尘正在飞扬,使不可见之物可见,那是缓慢而绵延的震动,从脚底板爬上长青的身体,连带着他的心颤了颤。

    那震动越来越明显,有什么人正在靠近。

    且来者不善。

    长青知道,林家的人来了。

    的确,这里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走廊,他们寻到这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怎么办?

    眼下周围几乎没有遮挡,他和屈黎一起爬入通风管道也需要时间。

    他的呼吸再度急促几分,大脑飞速运转着解决办法。

    屈黎也感受着震动,他看着怀里的人像是卡了壳一般脸色苍白,知道长青在不安。但其实不用担心,他只身进来,自是有躲避的方法。

    可当他正准备和长青说,却突然感受到一只手,攀过他的侧脖皮肤,按在了后脖上。那双手冰凉,划过带起一阵刺激,像是勾住了他的呼吸,一下子连到另一个人的呼吸里。

    眼前画面一晃,长青的脸赫然放大,他们之间的距离极具压缩,几乎像是依偎在一起,透过薄薄的衣物,心跳共振。

    屈黎甚至可以看到长青皮肤上最细小,最私密的瑕疵。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和那随呼吸起伏而颤抖的睫毛。

    太近了,鼻息间都是对方的气息,两种味道碰撞在一起,陌生而又诡异地融合。这些家伙像不懂事的幼苗,颤巍地抖着芽在对方的领地扎根,一点点试探着贴近,过分暧昧。

    长青侧过头,在几厘米的间隙里为自己留下呼吸的余地,他不敢看屈黎,也知道自己的举动过分冒昧了。但是在那一瞬间,假装情侣就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回过神来已经无法撤回。

    他感受到屈黎僵硬的身体,心里愧疚地给对方道了个歉。

    一时间呼吸交融,无人说话。昏暗的灯光下,各怀心思。

    脚步声越来越近,逐渐变大。

    忽然,长青的腰间传来很轻柔的压感,像是一只手抵在了衣服外,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而屈黎的另一只手也有了动作,抬起附在他的脸侧几分,倒像是正在抚摸他的脸一般。

    亲密更近。

    长青知道屈黎是为了配合他的表演。

    可明明先开始的人是他自己,反倒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但一种奇特的较量心让他收紧了环在屈黎后脖颈的手,然后被对方粗硬的发茬刺的止不住地发麻,连带着他的腿都有些软。

    终于,那群鬼魅般的身影出现了。

    长青的脸正好撇在了相反的方向,他感受到屈黎按在脸侧的手缓慢地扣在了他的后脑,用结实的手臂彻底挡住了他的脸,但同时传来的,还有一抹更深的阴影——屈黎微微俯下身,他们几乎是鼻尖抵住了鼻尖,本就逼仄的空间被再度压缩。

    但如此一来,长青算是被完全掩藏住,连一根头发丝都露不出来了。

    一步两步,每步都踏在了心尖上,仿若在刀尖起舞。

    当他们不断从身后走过时,长青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从缝隙里观察着那群人的衣摆,果然都绣着那个花纹。

    长青全神贯注于那群人,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身侧男人愈发沉重的呼吸——屈黎望着长青有些出神。

    眼前的这张脸过分精致,以至于欣赏美的欲望一时压过了理智,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两人大打出手的那晚,又想起那夜的摩托载人。

    长青这个人,看起来和和气气,但骨子里倔得惊人。他好像背负了很多,又好像无所顾忌。

    向来将他自己包的严实,不论是皮肤,还是想法。眼下是他们自遇见以来,彼此靠得最近的时刻。

    于是这一望,屈黎便挪不开眼。

    但走廊只有那么大,他们交错的身影挡住了些许的道路,一个人走过时不小心撞了下屈黎的后背。

    力道不大,屈黎也只是身形微晃。

    但这点晃动在两人极致的距离间就显得不亚于地动山摇,长青还在放空,突然嘴角一温,那触感柔软,还略有些磨人。

    长青仿佛听到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心脏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他的耳膜。

    他像是一架生了锈的机器,缓缓回过头来时仿佛能听见自己骨头发出的恐怖脆响。他恍惚地想:

    刚刚……是一个吻吗?

    是一个吻,虽然只是落在唇角,蜻蜓点水般微妙,但是那的的确确是一个吻。

    两人都僵住了身子。

    屈黎意识到发生什么后,一股热血直冲大脑,随后又流向全身。他茫然了片刻后很快拉开距离,盯着长青的头旋忽地不知所措起来。

    这种大脑空白的感觉久远的仿佛上辈子发生的事,一下子掉入他的知识盲区里,但明晰的是,他的反应不太对劲。

    但碍于那群人没有走远,他们仍旧只能营造出耳鬓厮磨的表象,保持着动作直到那帮人彻底消失于走廊中。

    屈黎像是触电一般飞快站直身子,而长青还靠在墙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地毯上的花纹,嘴角还残留着那个吻的触感,分外清晰。

    “抱歉。”屈黎声音里带上了罕见的急切,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被撞了一下。”

    长青才恍惚地扭过头,目光不受控地从屈黎的眉眼上又滑落于唇上。意识到他在看什么后又连忙扭过头,暗骂一句我靠。

    他尴尬地抿紧了唇,轻咳了两声表示明白。刚刚的情况太过紧急,他们做的一切都稀里糊涂的,谁也怪不了谁。

    而为了缓解尴尬,他又硬将话题拖了回来:“我们出发吧。”

    “去那个房间。”

    屈黎沉沉点了点头。

    成年人之间的默契,便是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长青看着屈黎拿出手机,不知道给谁发了个消息,然后道:“走。”

    两人随即匿入黑暗,长青特意记了路,再加上还有蚂蚁带路——没错,那群蚂蚁还在,林叔良真是开了一个bug一样的“天眼”

    他刚刚的话也是说给林叔良听的。

    路上他们又碰到了许多拨巡逻的人,但是每一次屈黎都能巧妙地找到躲身的地方,神出鬼没地让长青不由得想起一个人,尹瑎,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哪里。

    但是又一次藏身于房间躲过巡查后,长青的疑惑不断积攒,他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想法——屈黎对这里比他想象的要熟悉得多。

    那方才……

    靠,他就应该先看看屈黎会怎么办才对的,早知道就不直接莽上去装情侣了。

    现在得空一想,真的是弄得两个人都不自在。

    长青多瞧了屈黎几眼,屈黎一脸正气地回头问他怎么了,完全看不出异样。他垂眸,只能装作无事般笑了笑。

    然后总算到了目的地,那库房还是一如往常,一方池水,供台还有那被水声包围的圆形蒲台。

    到这里,长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之前就是卡在这里没了下步——因为直接没记忆下了地牢。

    是林叔良的蚂蚁带着他从地牢通风管道爬到那个房间,那现在也只有一种方法了——继续爬通风管道。

    嘶,长青不由得为自己的膝盖默哀半秒。

    但是屈黎侧耳一听,开口道:“集水咒。”

    “什么东西?”长青不懂,但一听就又是神神鬼鬼的东西。

    屈黎:“一种符咒,可以召集灵水隔绝空间,你可以简单理解成保护罩。”

    一听保护罩,长青便理解了。

    “那有什么……”办法破开吗?他话还没问完,只见屈黎从怀里拿出一个石头,对着空气挥去,那石头散发的光瞬间笼罩在了眼前。

    而同时,空荡的房间里像是卡了的电视机屏幕,泛起波动的涟漪。

    又如一帘瀑布水,哗啦地掀开了水幕,显露出后面那熟悉的白房间来。

    长青的嘴张张又合合,突然觉得之前想要拉屈黎一起钻通风管道的想法无知的可笑。

    天,这个世界真TM的玄幻。

    第27章

    来不及过多感叹,二人已经快步赶到先前《方丈仙山图》摆放的地方,但只余一地寒凉。

    方台之上,画已不见踪迹。

    长青和屈黎相视,皆是神色一凛。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吗?

    长青有预料到那帮人会跑,但还是心存侥幸,但结果如此现实——都是一群人精,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群外国人的同伙应该还在会场。”那只能先顾及其他,长青想起当时在宴会厅见到不少外国人,其中便有那位“买家”,这也是一条线索。“看你们能不能先把他们控制起来。”

    屈黎闻言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打电话。

    长青不愿打扰,便独自围着房间转起来,企图在多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方才他们是直接从正面走入这个房间的,并没有看见其他人的踪迹,那群人带着那么大的一幅画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一定有蹊跷。

    而经过杨家如虫蛀般的无数密道的洗礼,他现在对这个东西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先前爬通风管道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太“Fashion”了。

    他一寸寸摸着墙,观察着墙壁如出一辙的繁复花纹以及实心的后壁。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长青越走心越下沉,手指在墙上划过的速度也越发慢起来——

    陡然,手指停在一处。

    他蹙眉,感受着指尖奇妙的触感变化,那分明还是坚硬而冰凉的墙面,还是粗糙不平的墙纹。

    可是竟然在动。

    不是错觉,长青定睛一看,手下的墙纸是真的在动。

    密密麻麻的,竟还是蚂蚁。

    这些小家伙团结地模仿墙纸纹路,简直是天衣无缝。

    长青一瞬间忘记呼吸,他回过神后赫然放眼来时路,发现除了这块外其他墙面的的确确是墙纸后才难以置信的收回眼。

    他做了个嘴形,而那群蚂蚁便听懂了,纷纷让位,中间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正在逐渐变大。

    长青神色复杂,因为他刚刚做的口型是:林叔良。

    还是他,无处不在的凝视感。

    林叔良这个人,真是万万不能懈怠了。

    长青甚至生出一种直觉——整个林家还是掌握在林叔良的手上,而这个男人愤愤所述的罪行,真的与他没有任何干系吗?

    长青持怀疑态度。

    洞口越开越大,其后吹来瑟瑟的凉风。

    长青回头望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屈黎,思量半分,还是决定一人钻入了那黑洞之中。

    蚁群再度合拢,待屈黎挂断电话一望,哪还有长青的人影。

    *

    地道阴湿寒冷,五个人正快步走着,他们皆是一袭黑衣,蒙头蒙面。整体呈现中心环绕状,无形中将中间那人保护起来,那人手中抱着个巨大的物体,步履略显沉重。周围人顾及他,一起走慢了些。

    只是这步子一慢,便给了后来者追赶的机会。

    一人率先发现不对,他奋力拍打着手臂,扯拉衣领,几番动作惹得其他人不解:“你发什么神经?”

    “没有,我身上痒,好像有东西……”

    话还没说完,这股痒意像是强传染性的病毒飞速蔓延开来。

    “老大,我身上也痒!”

    “好、好像有虫子在爬——”

    “停下!!”

    中间的那人闷着一口气,终于喊停了队伍。

    刷的一下,火折子燃亮火苗,照亮一张扭曲而恐怖的面孔来。

    离得最近的人率先发出尖叫:“老大你的脸!”

    老大才困惑地皱起眉,便发觉这眉像是被粘住了一般,分外难动,好不容易有了褶皱的幅度,就感受到眉间强烈的异物感。

    他干涩地一眨眼,黑色的斑点物如同雨点般落下。

    蚂蚁,都是蚂蚁,无处不在。

    无处可逃。

    随蚂蚁而下的,还有刀刃的寒风,一道凉光闪过,五人便多了一人,那人笑着,将匕首搁置于中间那人的脖颈之上。

    而其他人,早已纷纷倒伏一片,徒留中间人颤抖双腿,厉声质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道,声音如淬了冰:“取你命来了。”

    一语末,锋芒毕露。寒光现,人顿然倒地。

    但血液并未从身下蔓延,只因长青在最后一刻将刀刃转变为刀背。

    他终究还是法治社会孕育大的守法青年,实在狠不下心来杀人。

    反正目的达到了,出去让屈黎处理这些人即可。

    唯一遗憾的是林季良不在其中。

    长青接过那黑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掀开看了看,确定是《方丈仙山图》真品。

    他迈步准备往外走,却突然脚腕一紧。

    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心一紧。

    缓慢回过头,就见本该晕厥过去的中间人瞪着双眼,犹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嘴边挂着无边癫狂的笑。

    长青:……

    他记得这个笑,上次这么笑的人直接当着他的面自爆了。

    不好。

    强烈的不祥预感让他毫不犹豫将那双手砍下,拔腿狂奔。他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在跑,死死抱着手里的画,两侧石墙边全是和他竞速的蚁群。

    生死时速,直到爆炸声响起。

    黢黑幽暗的通道瞬间被爆裂的火光照亮,灼热的气浪层卷喷射,一瞬间,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得焦煳肉香味。

    长青直接被掀起,腾空片刻又撞击到石壁下落,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只顾得上蜷缩身体保护那幅画,其他的什么都抛在了脑后。

    以至于最后清醒过来,五感都是虚的,他整个人像是被千刀万剐了般,身体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而这样的伤势,竟还是在蚁群保护之下产生的。

    长青恍惚地望着一地的焦黑蚂蚁躯体,这些小家伙,在最后挡在了他和爆炸之间。

    真是该死,他想:林家这些暗卫,真该那天走火一把把林家炸了才好。

    长青艰难地喘息着,感受到空气里的氧气越来越稀少。

    还活着的蚁群又逐渐汇聚在身下,似乎也在催促着他快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爆炸急剧消耗了氧气,再停留下去只会死于缺氧窒息。

    但也许是二氧化碳多少蒙蔽了些他的感知,身上的伤痛不再强烈,给了长青喘息的机会。他摸着骤亮后的黑暗一点点站起,跌跌撞撞地向外移动。

    并没有移动太久,就见光亮。

    但随即出口的光亮很快被一个人影遮挡。

    向他奔来。

    *

    无边夜幕下,蓝红警灯交替闪烁,刺耳的警笛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在严阵以待,宾客们全部集中于花园配合调查。他们大多神色慌张,并不明白方才还欢腾的拍卖盛会为何会变成这类状况。

    来往人中,有一些人穿着特殊棕色工装,他们身上都别着一枚徽章,暗红色,中心是一尊青铜鼎,下方围绕一圈麦穗,上方大字刻着:

    “华国国家文物部”。

    林家已经被团团包围。

    屈黎的手笔,眼下他正在人群中下达着下一步指令。这些警卫是他提前安排的埋伏,一切本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却突生出了唯一的变故。

    手上的对讲机正不断冒着嘈杂的人声,却忽然电流不稳,发出刺耳的干扰声。

    再之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自屋外不远处响起,成为点燃黑夜的那簇火引,溅起沸油的那滴水,瞬间划破了寂静。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极快,交织成一片迷蒙眩晕的光影,颇像一出现实主义荒诞喜剧。

    屈黎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那是一种直觉。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处,是被冲击波摧毁的茂盛花圃。似乎寻常,但他毫不犹豫,将对讲机交给身边的同事,像出鞘的利箭一般奔去。

    “长青!”

    乍一听,这声呼喊有些陌生,不是熟悉的声调。

    遥远地传来,倒像是裹挟着怒火的咆哮。

    长青尝试看清这个人的脸。

    发现是屈黎。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真真切切地松了一口气。

    “画,”他靠着墙才稳住身体,抬手将画递了出去。“我找到了……”

    他很开心,所以他想屈黎应该也会开心。

    但是意外的是,他在屈黎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不简单是皱眉,那双眼里的光炽热得骇人。

    长青说不清,却心有所感地生出一股惧怕来。“你怎么了?”他无所适从地飞快眨了眨眼,问。

    但屈黎一言不发,冷着脸大步走来,气势汹汹,却在靠近的瞬间颤抖着递出手,拂过长青的脸侧。

    指尖带下一片灰烬。

    长青突然意识他现在的状况有些狼狈了。

    “没有下次。”屈黎声音低沉得吓人,好像从喉口挤出的这些词句。

    带着体温的外套被不容拒绝地披在了身上,长青一时间有些懵。

    他望向屈黎,空白了半晌才意识到屈黎的意思,无意识地舔了口干涩的下唇,低声呢喃道:“好。”

    心里却细细地冒出泡泡,扑哧一下炸开。

    “画,给你。”

    屈黎接过画,也不看,只一味地看长青,看得长青浑身发毛。

    实在忍不了想问一句:“你到底在看什么?”

    就听洞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屈黎。”

    屈黎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了一直按在长青肩头的手,转过身半挡住长青。

    长青探头看,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来者居然也是熟人——尹瑎。

    尹瑎还是离开时那副模样,他先是和长青对视一眼,目光极尽复杂地开口道:“你倒是厉害。”

    长青眼睫微扇,不语,又将身上的外套搂紧了几分。

    心想:尹瑎怎么在这,他和屈黎认识?那之前……

    “走吧,出去说。”屈黎向外颔首示意。

    地道里都是难闻的硝烟味,确实不是谈事的好地方。

    长青正准备走,忽地一双手伸到眼前,他不敢相信地顺着那双手向上望去,对上屈黎的专注的目光。

    “我背你。”

    ……

    长青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用。”

    太别扭了,特别是还有一个尹瑎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站在旁边。

    最后屈黎还是硬要搀着长青走,三人很快出来。

    一到外面,长青这才注意到林家到处都是警察,没想到屈黎他们办事这么利索。

    一个棕色工装打扮的人迎上来,喊了声:“屈队”。

    后接过屈黎手上的《方丈仙山图》,一帮人围着研究去了,就剩长青、屈黎和尹瑎还站在原地。

    尹瑎站没站相,歪斜着身子,率先开口:“我已经封了林家所有出入口,保准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他手上滴溜溜转着一把钥匙,嘴上还是不着调地笑。

    屈黎闻言点点头,想到什么又问:“你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尹瑎拍了拍衣兜,松散地松了松懒腰:“没我事了吧,我着急回去。”

    屈黎嗯了声,尹瑎最后瞧了长青两眼,比了个拜拜的手势,双手插兜走了——真的,好装。

    对于尹瑎,长青只有这个评价。

    但尹瑎没走多远,又突然一个急刹车转过身,问:“对了,我的鸟什么时候可以还我啊?”

    屈黎沉默了会,才道:“它已经充公了,等退休吧。”

    “你居然让我的鸟给你们打白工到退休!”

    尹瑎唰的一下抱住头,吼了句让长青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你们文物局一帮人类怎么净不干人事!”

    待尹瑎愤愤走远,长青还在品,并越品越觉得这话说得诡异。

    什么叫“文物局一帮人类”,搞得尹瑎不是人一样。

    还有“鸟充公了”这种说法,鸟?怎么充公?和陈承一样当吉祥物吗?

    又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他什么身份…不,他不是尹家人吗?”长青伸手扯了把屈黎的衣服,亟待一个人来帮他修复一下价值观。

    “是尹家人,但也是另一个局的同事。”

    “什么局?”长青很好奇,他灰扑扑的脸上彼时就剩一双眼睛亮得很,显得有些幽默。

    屈黎盯着他瞧了会,嘴角不禁挂上些许弧度,忽地很想再伸手去帮忙擦,但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一下便止住了这有些越界的想法。

    其实根据规定,接下来的话不该和长青说的。

    但屈黎嘴唇微动,终究有些鬼迷心窍:“非自然事件调查局。”

    长青悄无声息地张大了嘴,做了个“我靠”的口型以表震惊。

    这东西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吗,他以为只在影视里才看过。缓过神来后,他又问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那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如果有,那是不是说明他有机会能见到外婆?

    屈黎动作一顿,投来认真的目光:“我是文物局的。”

    言外之意,他不知道。

    长青嘴又合上了。

    秋末,康江的夜毫不修饰的冷,但整个林家到处都“热闹”得不行,注定是个不眠夜。

    身旁站着一个极好的“挡风墙”,身上还披着件厚外套。

    长青落得无事,静望着夜空出神。

    “你痛吗?”屈黎忽地说。

    长青沉默地摇了摇头,看屈黎一脸不相信,才又无奈地说:“我真还好,不痛,你放心。”

    脱口而出的一句“你放心”,自然地让长青心惊,他好像已经下意识地确定了屈黎对他的担心。

    屈黎叹了口气,他个子高,靠近很有压迫感,但长青却不再觉得屈黎不好相处了。

    人和人的关系真是奇妙,总潜移默化地移山填海。

    两人又陷入了一种无声的对峙中。

    “爆炸很可能会是内伤,我放不了心。”屈黎道:“我想带你去医院。”

    这话说得,像是恳求一般。叫长青一下子语塞,很难忍心拒绝。

    “你这里不忙吗?”

    他张望四处,到处都是在忙碌的人,屈黎理应很忙才对。

    “因为有你,最重要的真品画已经拿到手了,库房也已经归管,至于交易的双方,林家的勾当,要先由警方调查取证。”屈黎道:“我现在没什么事。”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

    长青抬眸:“我要去地牢见一个人。”

    林叔良。

    他完成了任务,现在要找林叔良兑现约定了。

    见长青坚决,屈黎眸光闪动,最后也只道了声:“我和你一起。”

    第28章

    “你来了。”

    昏暗的地牢中,角落的人还是离别前的那副模样。

    长青缓步走入,关闭牢门前,遥遥冲外面的屈黎点了点头。才将目光放到林叔良身上,轻声嗯了下算作回答。

    林叔良喟叹一声:“真好,我终于……可以出去了。”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该你履行约定了。”长青道。

    他们的约定很简单,长青替林叔良当刀,林叔良回答他的问题。

    林叔良闻言:“你问罢,我知无不答。”

    “林家到底在干什么勾当?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林叔良回忆道:“当时我还是家主,季良一日和我说想办个大生意,后来他就带来了好几个外国人,要买我们的货。但因为那时候林家拍卖会才起步不久,我们需要好货来站脚。所以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但是季良不死心。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从这时起了取代我的心思……”

    “九五年下半年左右,当时林家拍卖会已经很好了,我被一剂药迷昏,醒来就双目失明,被囚禁于此。他一登上家主之位,就再度与那帮外国人勾结,大张旗鼓地开始了他的发财路。说来害臊,他卖假货,数典忘祖,枉为人。”

    “假货从哪里来的?”长青直接打断了他的谴责与悲愤,直指尖锐。

    这个问题问出,着实让林叔良静默了几秒。

    每一秒时间的拖延,长青打量他的目光就愈发犀利。

    最终,林叔良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长青说着勾起唇。“你的蚂蚁遍布整个林家,甚至库房禁地、通风管道都来去自如,你说不知道?”

    “林叔良,坦白从宽,镜子的哪一端为真还没有下定论呢,可说不准是你,还是林季良。”

    此言一出,林叔良彻底变了脸色。他猛地抬眼望过来,浑浊而虚焦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

    长青知道他猜对了。

    其实长青后面又想了很久,林叔良所说的:“镜之两端,仅一侧为真。”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后一道荒谬却又合理的灵光刺入他的脑中。

    林叔良和林季良,两个人无论是名字还是长相都非常相似,面对面时,完全就是在照镜子——“镜之两端。”

    长青特意问过屈黎是否知道林季良,屈黎表示陌生,他说林家这一辈是独生,在文物局档案上是有记录的。

    那就很稀奇了,好像在外界眼中,林家只有一个人。

    要不是亲眼所见,长青也会怀疑林季良或许是林叔良疯了后杜撰出的人物。因为他几乎就是林叔良在镜子里的倒影,完全没有存在的痕迹。

    但这样又存在一个驳论,名字也不过是一种虚无的载体,如何确定眼前的林叔良为真,而不是林季良假扮?

    那“仅有一侧为真”是否在说林季良和林叔良只能在外界面前存在一个,林季良生,则林叔良死,反之亦然?

    如此来说就能解释,为什么林叔良被关在地牢,因为另一人不想让他露面。但那人分明可以直接除掉林叔良以绝后患,却没有实施。

    倒是林叔良,实实在在想借他们的刀除掉林季良。

    好一副“兄友弟恭”,血肉相残。

    想到这一层后,长青背脊发凉。

    而更令他无法理解的是,林季良既然已经抵了林叔良的身份,那他死去也代表着“林叔良”身份的死去。

    没有这个身份的林叔良,后面要用什么身份生活?

    没待他细思,林叔良忽然放声笑起来,他脸上的温柔和蔼一瞬间像破掉的瓷面具,裂开疯狂的缝隙。“你很聪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但是孩子,你高估我了。”他的笑终于平息,但脸上的皱纹还固执着开裂:“林季良远比你想得老谋深算,他恨不得包揽全天下的宝贝,独门的赚钱道,又怎会让我知道呢?关于他,你在我这是问不出的,还得他自己来说。”

    长青右眼角微微一跳,他有些不甘心,但也没办法。后面又问了几个关于林家拍卖会经营的问题,林叔良一一回答。

    听完,想了想差不多了,长青低头,毫不犹豫抬手暗灭了衣领下的一个小红点。

    再抬头时,他的气势忽地凌厉不少,张口道:“例行询问结束,聊点别的。”

    “久闻林家有一位神佛大师,我想见他。”

    “神佛大师……”林叔良挑了挑眉:“不巧,这几年他老人家已经闭关,不再露面了。你找他何事?他是我的师傅,或许我能够回答你。”

    这么倒霉,长青难掩失望,但很快掩住情绪。

    他刚刚掐掉了屈黎的旁听器,估计这家伙很快就会来找他,时间不够他犹豫了:“我想托您看个纹样,但是您的眼睛——”

    “不用担心,我的蚁群可以看。”

    “那是极好的,”长青动作迅速,从兜中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面赫然画着一个纹样的截断,摆在地面:“您可知这纹样是何物?”

    蚁群很快在是纸上汇聚,它们效仿之前在墙壁上模仿墙纸的手段,用身躯将花纹复制下来,运到林叔良的手心。

    林叔良静静抚摸着那些蚂蚁,便是细细在看。

    很快,他从齿缝间传出一声叹息。

    再度抬眼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旋齿鬼藤’,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自然是从你们家的暗卫身上取的。

    长青冷哼一声,转而问:“这鬼藤是你们设计的吗?”

    如果鬼藤独属于林家,那说明长家村与林家脱不了干系,若不是独属,则也能挖出其他的方向来。

    “这纹样的确是我们先辈所绘,属于林家。”林叔良确切道:“怎么?”

    “你可知道绵州?”长青直接抛出信息,观察到林叔良很微小地抖了下肩膀,有反应。

    说明认识,起码听过。

    再度加码:“我在我的家乡,见过一模一样的鬼藤,你们林家去过绵州?”

    “绵州,”林叔良陷入回忆,突然笑了笑道:“这个地方我好像听长辈说起过,不过那都是老一辈的事了,涉及一些……暗卫的过去。”

    他一转话题:“你知道五脉是怎么来的吗?”

    长青:“不清楚,愿闻其详。”

    林叔良合了合眸,继续讲:“华国建国之初,政局不稳。康江杨家镇的一户农夫上山采药的时候意外挖到了些古残垣,这便是“千峰石窟”第一次出现。随后,其他石窟被陆续发掘,至70年代末,砚山龙脉确立。此后保护责任重大,国家分身乏术,决定下放部分权力,于民间选出精通文保的五大家成立组织“砚山五脉”。一家镇守一座石窟,分管当地文物事宜。”

    说到这时,门外蓦地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到了他们这间牢房门前。

    门,陡然被大力拍响。

    屈黎已经走到了门外,并开始喊长青。

    每一声都喊得长青心颤,但还不行。

    抱歉屈黎,他还差一些时间,他还有必须问出的事。

    拍打声越来越大,铁门锁发出不堪的扭曲声。

    长青不忍地撇过头,自额间滚下一滴汗。他强装镇定,让林叔良别管,继续说。

    林叔良侧耳听了会,虽然不解,但还是继续了,但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林家最开始是五脉中最散的一家,脉系庞杂,族内争斗不休,难当重任。但国家的机遇,万不可能拱手让人,就只剩一种法子……清除旁支。”

    “暗卫就此而生,鬼藤是唯一标识,仅服务于主家。”

    “你说在家乡见过这鬼藤,我想,你或许是当年清洗旁支时一只暗卫的后人?当年林家暗卫确实去过很多地方,也确实有很多并没有回来。”

    终于,林叔良的故事讲完了。

    短短几句话,轻描淡写地说过当年,却说不尽那血雨腥风。

    长青听完沉默。

    林叔良再度开口:“你的家乡,具体在何地?”

    这个问题,瞬间叫长青抬眼看向林叔良,眼中警惕不掩。他还是对林叔良的话存疑,所以只是笑了笑,避开了回答。

    而此时,门被撞的形变,剧烈的撞击声和心跳同频,长青最后问了一句话:“我想进你们藏书阁。”

    林叔良亲切道:“随时欢迎。”

    随即,身后的门被撞开,屈黎直接闯入。

    会话终止。

    合作结束。

    双方都挺满意,唯独屈黎落了一身火气。

    长青也知道他刚刚做得不对,心虚,率先服软,跟着屈黎后面边走边道歉。

    他也差不多摸透了屈黎的脾气了,越是生气,越不爱讲话,到落得他一个人道歉道的响亮。

    直到走到外面,屈黎总算对着牢房外的警察开了口:“把这里看严。”

    把那两个认真的小年轻说的莫名其妙,但齐刷刷更站直了几分,齐声喊了句:“是!”

    然后屈黎又变成闷葫芦了。

    好在没走几步,“活宝”蹿到了跟前,长青这下见到陈承,瞬间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张口就招呼:“你来了。”

    陈承转头见长青,也开心:“长青哥!我想死你了!”

    长青:对,就是这样,不愧是吉祥物!说话就是让人开心。

    最好赶紧去哄哄屈黎这个闷葫芦。

    “哥你之前到哪里去了哇,你都不知道屈队找了你多久,几乎要把整个林家翻过来了,吓死人了!还有哥,你脸咋这么黑呢?还有这外套也别光披着不穿,着凉了怎么办啊?”

    长青:……

    不是,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经夸,尽提不开的壶。

    “安静。”屈黎止住陈承的话,转头掩了下长青的外套,确保他穿得安稳后说:“我们去医院。”

    长青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只得点了点头。

    但还没安静一分钟的陈承又在一旁炸了锅:“长青哥你咋了哇,哪里不舒服吗?发生了什么……”

    “没、事。”

    长青实在是忍不了了,他一把拉住屈黎的手就走。

    两人如逃命一般跑到车上,长青喘着气,才松开和两人相握的手。

    屈黎掌心一空,他下意识攥紧了虚无,只感受到一抹不属于他的温凉。长青的手着实有些凉,是冷吗?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唯一的,无法再脱的一件衣服,居然有些遗憾。

    “陈承真是个活宝。”长青直接下结论,朝屈黎露出一种颇为鲜活的为难神色。

    屈黎看着,不由得松开眉间的结,应了声:“你不知道,他刚刚还把林家宴会厅砸了。”  !

    那个砸了宴会厅的“高手”居然tm是陈承?

    长青彻底震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怎么做到的?”

    屈黎无奈地抽了抽嘴角,似乎说起这件事很让他丢人,但事实的确丢人:

    “他饿了,去宴会厅找吃的,结果平地摔把主桌砸了。”

    ……这还是人话吗?熟悉的字组合在一起怎会如此陌生。

    长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谁更倒霉,但仔细一想,发生在陈承身上倒也合理。

    长青忍笑忍得有些难受,他斟酌了好一会才道:“挺牛的。”

    要不是宴会厅被砸分散了林家不少注意力,他还真无法如此深入林家内部。

    陈承也算是“无心办好事了”。

    车子开了半小时,就到了最近的人民医院。夜晚人少,做一系列检查没花到多久,很快能出的结果都说明——长青人大命大,除了外部擦伤和右手脱臼外没什么异常。

    但出于保险起见,医院还是要求他在医院留观一晚,并给了一个床位。

    屈黎才找了个可以休息的椅子,结果还没捂热乎就走出去接电话。

    长青生无可恋地躺着,更无聊,拿出手机想找找网上能不能找到些林叔良说的内容,结果啥也没找到。

    反倒是林家拍卖会消息颇多,其中一条瞬间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传奇明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千万成交,香港富商抱得“美人”归】

    配图长青非常熟悉,正是之前在老张古董行见过的那物,他的记忆并没有出错,这只青花瓶的确该在一位香港富商手中才对。

    可张行手上也有。

    还同样经过林家拍卖会之手。

    是巧合吗?

    长青不信,他反手将这则新闻下载,决定等屈黎回来给他看。

    而刚把这新闻页面关掉,屏幕新闻首页登时蹦出一条“爆”词条。

    长青扫一眼而过,却瞳孔骤缩,心脏悬停。

    同时,病房的门被一把推开,屈黎站在门口,面色凝重。

    两人异口同声道:“杨家着火了。”

    手机屏幕自动黑屏,最后停留的新闻写着:

    【现场直击:杨家巷古董市场离奇失火,火势猛烈现仍未扑灭】

    第29章

    [康江讯]今日凌晨,康江市杨家镇的“砚山五脉”之一——杨家,祖宅突发大火,火势持续近五小时方被扑灭,事故原因目前仍在调查中。杨家作为千峰石窟镇守者,华国先进文保集体勋章获得者,此次火灾不仅造成宅院严重损毁,更危及其中珍藏的数百件未移交国家的文物,损失难以估量。

    据现场目击者描述,火势始于杨家后院,随后迅速蔓延至主宅及外部街巷,起火前疑似听到了烟花声响——

    *

    “最开始,的确是杨宗师的屋子爆炸了。”

    过道座椅上的女子抱着头,头发凌乱,指节布满污泥,筋脉凸起。其下显露出一张沾染红褐色的泥灰的脸庞,脸颊处星星点点落着触目惊心的烧伤,一些边缘甚至翻卷出血肉。

    杨苏翎强打起精神,一字一句向警方描述所见。

    边说,过道不断有医生经过。沉重的脚步声,急切的呼吸声,每一声都会叫杨苏翎惶惶地抬头,她双目充血,眼中混杂着巨大的惊惧与愤恨,追随着医生们的身影,最后落在红色的“抢救室”标牌上。

    天堂抑或者地狱,只在分毫。

    哗啦——

    灯灭了,抢救室大门首次被从里面打开。

    一名医生走出来,在所有人关切地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

    “病人伤势过重,我们尽力了,很抱歉。”

    无息中,巨大的生命摆钟正在发出呜咽,走向终结。

    “确认死者一名,杨礼升。”

    一位警察道,记在了笔录本上。

    杨礼升是杨宗师的大名。

    一直平静的杨苏翎突然崩溃,她难以接受,双手无力地砸落在椅子上发出生硬的脆响,她却像是感受不到疼。

    她的五官在瞬间被拉扯到了极致,又瞬间骤缩在一起。身影摇晃一瞬,像单薄的纸,在静默中颤抖。

    良久,才挣扎地发出几声不似人声的泣音,声声滴血。

    “那……我父亲和弟弟呢?”

    杨苏翎死死捂着嘴,问。

    “还在抢救中。”那医生叹息道。

    一滴泪滚落,她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蓦地垂下了头。

    笔录继续,刺眼的白炽灯挂在天花板,窗外天际渐渐染上薄霞,红得发紫,混混沌沌的照不亮大地。

    天气,阴。

    鼻尖飘来无尽的灰烬,洋洋洒洒像是下了一场雪,黑色的“雪”。

    放眼望去,杨家巷子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到处都是烧毁的店面,每家前都哭嚎声不断,这场火,不知道烧毁了多少人家的生计,烧毁了多少家庭。

    杨家府更甚,只余下荒芜的断壁废墟。院中的池水几近干涸,固结成污泥,徒留下一池的焦炭。几位穿着防护服的警察还在下面工作,翻找可能存在的人体组织。

    这一幕太过悲凉,以至于让长青感觉恍如隔世。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现场,而事发地还是杨家,这个他曾停留数日,已经有些熟悉的地方。

    不忍再看,他继续往里走,就进到全面封锁区。

    长青拿出屈黎给的工作证才被允许进入官方认定的起火点——杨宗师的屋子。这里已经完全变样,是烧毁最严重的区域之一。

    长青小心环视着这间屋子,呼吸都仿佛能触到当时猛烈的火星。

    可是这场火很不对劲。

    起得突然,大得离奇。

    据杨苏翎所说,当时她正在正厅处理公务,突然就听到一声冲天炮一般的声响,彼时还以为是谁家在放烟火。但很快府里就响起尖叫,出来时杨宗师院子的方向已经燃起冲天大火。

    在所有的证人证词中,都提到了起火前有疑似放烟火的声音,这是完全可以确定的信息。而冲天炮的声响,类似于“咻——”。其因为燃烧推进剂产生的高速气流通过狭小喷口时,受气压和气流的共同作用而产生的。

    按照这个条件来说,那个炸药体积不可能很大,否则爆炸开始的威力绝对不会是让人以为是放烟火的程度。

    但如此而来,什么种类的炸药才会小体积就有这么大的威力?非但将杨家府烧了,还牵连到一公里外的杨家巷子。

    而且还有疑点,他从赶回杨家镇穿过受灾区时,特意留意了区域的焚烧情况。

    很清晰也很不可思议的是燃烧程度几乎没有随距离杨家府变远而减弱,一般来说,距离起火点越远,所受热辐射就会降低,火势也会减弱。

    但这里简直反科学。

    所以他觉得起火点不只有一个。

    积少成多,小体积的炸药掩人耳目,在悄无声息间填满了整个杨家的虫蛀洞。只待一簇火星点燃。

    这就关系一个更恐怖的事——有人蓄意纵火。

    这个人不仅能够长久地待在杨家,还能来去自如的安置炸药。

    他一定是杨府的老人,一定被杨家人信任。

    长青舌尖抵住上颚,心里隐约有了猜想,那便是杨府的下人。

    具体是谁?

    还没想出什么,兜里的手机传来震动,长青忙停下思考,拿出一看是杨苏翎打来的视频电话。

    接通后,那侧的杨苏翎神色焦急。她止不住颤抖的声音,瞬间将长青的心提拉到了半空中。

    “长青,求求你帮我去看一下我父亲房里的玉蝉还在不在。”

    长青应下,即刻启程,跟着杨苏翎的语音导航很快就到了杨家家主的院子附近。

    而一看到这里的环境,他便直觉不妙。

    不是因为它烧得严重,恰恰相反,是因为这里的受灾情况太乐观了。

    建筑黢黑但完整,甚至比杨家巷子的状况还乐观。

    就像是,放置炸药的人刻意避开了这里。

    为什么原因呢?

    只能是“玉蝉”了。

    不出所料,当长青照做将一处地板掀开后,里面果然没有了“玉蝉”的影子。

    再看杨苏翎,她面色惨白,早已失去所有血色,低喃道:“完了。”

    玉蝉是杨家的镇宅之物。

    杨家的玉蝉、林家的玉蟾蜍、康家的玉壁虎、金家的玉蜈蚣以及尹家的玉蝎子。五脉成立之时,国家亲自给的玉。每一脉都守着一块,作为身份的象征。

    这些都是杨宗师在还给他玉佩时,语重心长说的话:“你这玉的材质,花纹,都和那五块玉太过相似。而“五毒”之中,只差一脉“蛇”。真的是太巧合了,看到你,我突然怀疑五脉很可能不只是五脉……你不愿意说出你的家乡,定是有你的担忧。”他眉间积满忧郁,又复杂地看着长青:“林家最近很不太平,再莫让人知道你有这块玉了。还有幽蛇纹,除了那位搞神佛的家伙外,也不要让任何其他人看到……”

    语罢,他将那收纳布赠送给了长青。

    这也是他在林家地牢,只给林叔良看了“旋齿鬼藤”的缘故,其实当时在他的手心,就藏着另一张纸,画着“幽蛇纹”。

    言犹在耳,但旧人不在。

    好像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这种感觉在屈黎发来一条消息时达到了鼎沸。

    那是一张杨家现场的火势航拍图。

    画质很模糊,但内容却很清晰,火焰以杨宗师的屋子为起点,化作游蛇,舔舐过沿途无数的火点,以不可挡之势,蜿蜒出数条交织蜿蜒的火焰纹路。

    俯瞰,赫然是——

    幽蛇纹。

    一幅用火与生命共同绘就的“幽蛇纹”。

    那位隐藏在背后的东西,毫不遮掩他的恶趣味,张狂地发出了挑衅宣言。

    长青陡然从后背升起一股寒凉,一种被窥视感犹如附骨之疽,死死攥住了他的呼吸。随即一股巨大的愤怒和茫然感席卷而来,他突然明白一件事,这场火是冲着他来的。

    是他间接害了杨家。

    长青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直到手机再次震动,他的心脏仿佛才再度跳动。

    【無:我这边搞定了,过来找你】

    是屈黎的消息。

    长青回复,敲下最后一个字时才发觉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Q:好】

    出来时,天还是聚着化不开的乌云。

    长青突然很累,他想找个地方蹲一下。地方没找到,就擦肩而过几个调查员装扮的人。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长青的耳中。

    “行了,收工吧。回去把结案报告填了。理由嘛,就写‘杨家私自存有危险品,保管不善导致爆炸’”

    旁边人嗯嗯地应和着:“那怀疑对象填谁啊?”

    “填……就填那院子的人,叫什么来着……”

    “杨礼升。”

    “对,就是杨礼升。”那人认可地点了点头,却在看到旁边人迷茫的眼神后猛地发觉声音不对。

    这声音来自旁边,属于一位陌生而俊朗的青年。

    他眼中红血丝狰狞得吓人,像是很久没合过眼,语气毫不遮掩的冲:“你们怎么会确定嫌疑人是杨礼升?”

    长青很好奇,这群上头安排的火灾分析专家,是怎么得出的这结论?

    结果那带头人上下打量他一眼,满眼蔑视地说道:“你是什么职位?调查细节等公开报告吧。”说完就要走,然后被长青一把拉住。那人哎哟叫唤两声,见怎么扯都扯不开那只手,只得叹了口气说:

    “起火院子有明显**残留,而杨礼升曾经以工作为由购置过大量炸药,现场也有存在的焊接工具碎片,一切都很明朗,你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

    “起火点绝对不止有那院子一处,你们再调查调查,不要草率结案吧。”长青以为是他们调查马虎,颇为急切地把他方才总结出的疑点说了出来。

    只是中间那人听完,呵呵笑着摆了摆手,虽然嘴上说着:“有道理,有道理。”但是看他的眼神分毫未变,还是藐视,似乎把他的话当作不成熟的儿戏。

    长青止住声,知道再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30章

    “我不能理解。”长青蹲在地上,指尖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愤愤道:“也不能接受。”

    说完赫然抬头望向屈黎:“怎么能就这样结案?如此草率?他们被请来的意义是什么?派来视察一下民情吗?真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

    最后两个字骂出口,屈黎的面色已经很难看了。

    长青突然意识到那群人是文物局请的,他这番话显然也把屈黎架在了“尸位素餐”的火炉上烤。一下咬住舌尖撇开头。“抱歉,不是骂你。”

    “没事。”屈黎摇摇头,踏了踏地。长青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落在屈黎的靴子上,黑色都快变成灰色的了,一看就是奔波而来。

    自凌晨得到消息,长青和屈黎连夜赶回杨家镇,看望了一下杨苏翎后,两人分道扬镳,长青去杨家巷子,屈黎被召回文物局。

    一宿未眠,所以现在两个人都挺狼狈的,两双红血丝的眼对在一起,谁也嘲笑不了谁。

    “你知道玉蝉——”

    “那个纹路——”

    两道询问巧合重叠,两人都有些错愕,屈黎率先把话口推了出去:“你先说。”

    长青:“玉蝉不见了。我怀疑这场火的目的之一就是拿玉蝉,另一个就是威慑我。纵火的人不仅熟悉杨家,知道玉是砚山五脉的筹码,还认识我。”

    甚至知道他的来处,他的秘密。

    “你怀疑谁?”屈黎适时问。

    “和林家脱不了干系。”长青确切道。

    林家拍卖会前林家到每脉讨玉,就已经把他们想要玉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可是这张明牌打得太爽快了,反倒像是混淆视听的诱饵。而且彼时正在举办的拍卖会是很好的脱身理由,林家完全可以凭此为自己洗脱嫌疑。

    更加细思极恐的是,昨夜的林家因为他们闹得那一出,正被警方包围接管。

    有了更不可能与杨家大火相关的铁证。

    一切都出奇的巧合。

    如果说,从最开始都是设定好的局呢?

    他费尽功夫拿回的《方丈仙山图》,也是那群人预料中的一步。而他在其中,或许也充当了棋子。

    长青突然有种置身于庞大棋盘上的感觉,强压下心悸他又道:“但是绝对不只有他们,背后很可能还有一个更大的组织,藏得很深,但绝对不容小视。”

    可是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长青实在不知道,这盘棋下得太大了,他头痛欲裂,仿佛一脚已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

    而他无能为力,又无处可逃,因为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在对他说:一切都和长家村脱不了干系。

    零零散散的珠子落了一地,眼下却没有任何的丝线能够将其串起。

    他们在明敌在暗,这个对手强得有些可怕。

    长青无力地发觉,似乎唯一的解法是只能等那群人自己露出马脚。

    说完,他示意屈黎说。

    屈黎直接道:“那纹样和你画册上的一样。”

    是的,屈黎作为看过画册和玉佩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件事。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屈黎忽地叹了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很艰难的决心。这叹息的声音过大,叫长青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那眼神看得屈黎心颤。

    他嘴唇翕动,却又将很多话咽回肚子,只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这里似乎是世界的尽头。

    眼前海浪般延绵的群山,荒凉而粗犷的戈壁,一道沥青化作亮色土壤的分界,吉普行驶其上,显得分外渺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赋予这片土地最玄妙的肌理,也孕育了最猛烈的生命。

    风自远方而来,掀开大地的尘被,黄土遮挡视线,已然分不清这里到底是何处。

    康江作为西北屹立千年的古都,它的无尽再一次震撼了在南方长大的长青。

    车最终停在一个老村庄前,这里就剩下几间破矮屋,黄草垛似的,伏在戈壁滩上,被黄土墙和秸秆围着。时不时传出些狗吠和人声,才叫这里有些人气。

    一位村民打扮的大娘提着水桶出门,正巧两个人从她屋前走过,都不是村里人的打扮。她一边将水泼到地上,一边看那两人走进一间屋子。不由得嘟囔起:

    “奇怪,那户人不是早就搬走了吗……”

    “啪嗒——”

    屈黎进屋后将灯打开,那梁顶的老灯嗡鸣闪烁数下才彻底亮起,照亮眼前的景象,无数虫子一般的灰尘在空中肆意流动,呼吸呛人。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长青看到被花布蒙起来的桌椅家具,有种穿越到老相片里的恍惚感。

    “跟我来。”屈黎拍了拍长青的肩。

    两人一齐进了厨房,长青眼睁睁看着屈黎掀开灶台,底下赫然是一个地窖一般的空间。

    下去后,屈黎手里的火折子成为唯一光源。

    在昏暗而又模糊的环境里,长青看到了一幅画摆在正中心。

    再次见到这本画册,恍如隔世。

    正页上还是那熟悉的盘蛇女神像,她微阖的双眸似无情,又有情地望着来者,望着一双颤抖着触向她的手。

    长青的指尖最终停在了画册前,然后放下。

    再抬眼时眼神复杂,因为他看不懂屈黎的意思。

    “你的画一直放在这里,我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过它,包括文物局。”屈黎解释,他将视线落在画上,像是出神。“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为什么?”长青问:“你想告诉我对吗?”

    屈黎蓦地看向长青,眼神一黯。嘴里的话他已经犹豫了很久,因为这些话一经说出便再没有收回的道理。

    “以下这些话,我希望你能够保密。”

    但是他决定相信长青,出于公理,也出于私情,只祈求于这些天的相处与考量,他对长青的认识是正确的。

    “文物局里有内鬼。”

    话如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

    同时而起的还有外头突然倾盆而下的暴雨,仿佛在叫嚣着冲刷出一切见不得光的东西。

    屈黎继续道:“其实那群专家就没有要调查清楚的打算,他们来康江前接到的命令——也就是文物局内部的命令是:‘尽快结案,两日撤离’今天,不论结果他们都会离开。”

    长青瞪大了眼,一时间被这话里的信息震得发不出声。

    文物局,这个和国家挂钩的地方,忽地被铅色的布笼上一层阴影,长青难以置信,但很快意识到,事态越发失控了。

    “我们大概率动了一个组织的蛋糕,被他们盯上了。”

    长青绞尽脑汁,能想出的“蛋糕”也只有一个——文物。

    那群人在打五脉的玉和他的画册的主意,且毫不遮掩挑衅之意。

    可是怎么能让他们得逞?杨家上下,那么多无辜人的命都被当作儿戏。

    长青在屈黎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那便是滔天的愤怒。

    “你愿意和我一起吗?作为同伴,一起把那群人挖出来。”

    “我愿意。”

    长青毫不犹豫,他伸出手。

    屈黎了然地与他相握,掌心灼热的温度,瞬间连接起两颗不同的心脏。

    “合作愉快。”

    但既然合作了,长青犹豫了下,还是决心坦诚一点。

    “屈黎,其实我也有件事瞒了你。”长青悄悄瞄着屈黎:“这画是假的。”

    说完,这下轮到屈黎的眼瞪大了。

    长青尴尬地轻咳两声,连忙找补:“但是内容差不多是真的,就是少了后半部,所以信息不太全。”

    画册的前半部绘着祭祀,后半部分则是一些族群的生活片段。他在造假的时候,特意将前后分开,营造出一种各自成份的假象。

    但屈黎显然还是非常震惊,他的目光在长青和画册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后才道:“这是你做的?”

    长青抿唇点了点头。

    屈黎的眉从未挑得如此之高,他紧绷着脸,似乎第一次认识长青一般。“你做得这么好。”

    然后猛地话锋一转,职业习惯让他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你真的没有干过违法的事?你的资产、仓库真的合规吗?”

    两句话又把长青带回了初到康江的那晚,被屈黎质询的不美妙经历。

    长青:刚合作上就要爆发信任危机吗?有趣……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抬起手做发誓样:“违法的事情绝对没干,有这个技术的原因比较复杂。”

    “有多复杂?”屈黎还是狐疑地眯着眼,眼里的正义之光几乎要闪瞎长青了,仿佛他下一秒有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被逮捕。

    长青满眼无辜:“十分之一的天赋和十分之九的汗水。”

    屈黎:……

    “真的,你信我。”长青拉着声音说,抛开无奈,他其实有些害怕,怕屈黎真的不信他,将那还不牢固的合作关系解除。

    所以不自觉地,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那下部分的……”

    “真的在绵州,假的在这里。”长青直接抢答,以表真诚:“我可以拿给你看。”

    屈黎:……

    无话可说。

    电话适时地响起,屈黎收回眼,看着长青接起电话。

    长青和那边的人简单聊了两句就挂了,他冲屈黎笑了笑说:“是苏翎,说她父亲和杨忱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可以探视了。”

    “我们去看看他们吧。”

    他问,但屈黎点了点头,却突然蹦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你跟她很熟吗?”

    “谁?”长青没反应过来。

    屈黎:“杨苏翎。”

    “啊,也没有吧。”长青眨眨眼:“没我和你熟,怎么了吗?”

    “没事,我们去医院。”屈黎忽地松了口气,他借着转身压下唇角的一抹弧度。

    *

    康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门口浩浩荡荡的堵着新闻车和维持秩序的警车,杨家大火一事已然成为全国的关注焦点。

    长青和屈黎为了避开那些长枪大炮,选择从侧门进医院。

    杨苏翎提前发过来了房号,她人早已不在医院,赶回杨家镇处理后事。大火后,杨家的担子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喘息的时间。

    简直就是超人。

    长青不由得敬佩。

    空气中浸满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狭长的过道挤满了临时病床与难掩疲惫的人们,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各异,却皆被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白雾之下。

    医院人生百态,特别是在这一层,住的都是些重症病人,更是与死神如影随形。

    杨枕和杨家家主的病房都是单人vip,相隔不远,长青和屈黎便先去离得近的杨枕房里。

    孩子的恢复能力强得可怕,推门进去时杨忱已经靠着床玩手机了,他一看到来的两人眼睛瞬间放光:“哥哥!”

    但行动还是略有不便,不好直接扑上前。所以便换了个家伙替他做——一只油光锃亮的黑影从天而降,晃荡到靠门的桌上,从他们吱吱叫。

    迪迦,它也还活着。

    长青简单和杨枕聊了一些,待了半个多小时左右,其间他总有些坐立难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烦躁。

    和杨忱告别,他们关上门去找杨家家主的病房。

    长青正找着,突然嗅到一股消毒水外的奇特味道。很淡,苦涩,有些像草药,又有些熟悉。

    他心里莫名一动,循味望去,一切如常。

    病人百态,一名护士推着车缓缓从中穿过。

    长青收回眼,继续找病房,很快便找到了,只是那门并没有关紧,露出一条室内的地板瓷砖,明晃晃地映着些病房里的场景——不妙。

    长青猛地将门推开,呼吸机急促的滴滴声瞬间涌了出来。杨家家主躺在床上,紧闭着眼面色惨白,而在他的枕边正躺着一个呼吸面罩。

    好像一切的不安预感都有了来源,若是再慢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是谁?

    长青想,却忽地捕捉到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苦气。

    彼时正巧屈黎高声呼喊道:“护士!”

    对!

    护士!

    只有护士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拔掉杨家主的氧气管。

    长青焦急地回身,扒着门往外望,企图寻找那个身影。

    好在,他找到了。

    鬼影一般的白衣在楼梯间的阴影处一闪而过。

    就是她,那个推车的护士。

    绝对不能让她跑了!

    长青咽了口唾沫,心脏急速跳动就要追去。却手腕一紧,被屈黎硬生生拽住了。

    屈黎眉头紧蹙,知道长青又发现了什么事,但生怕长青又一声不吭的一去不返:“你要去哪。”

    长青深深地望了眼那只手,忽地踮脚附在屈黎的耳侧,轻声说了些什么。

    随即屈黎的手一松,看着长青拔足向那奔去,身影很快消失于楼梯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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