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江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构造很奇特,住院部和急症部中间由一条连廊牵起。
透明廊窗外,天色已经步入黄昏,医院明亮的灯为长青苍白的侧脸打上生硬的冷光,越发显得他神情冷峻不苟。嘈杂的急症部的环境比住院部复杂得多,所以他的神经一刻也不敢放松。
一转角,那人闪身进入消防通道,长青紧随其后。
狭窄的楼梯间响彻急促的脚步声,每层的声控灯随之亮起,照出憧憧人影。
“别跑!”长青怒吼一声。
两人间始终隔着一层楼梯的距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来不及深思,他直接翻身从楼梯的缺口往下跃,总算截停在那人之前。
果然是那个护士,梳着遮眼的齐刘海,戴着白色口罩完全看不清脸,但是那股苦气扑面而来。
这味道太过熟悉,叫长青不由得恍神。
但那人反应极为迅速,发间眼眸闪过精光,瞬息间袭来。
长青立刻做防御姿态迎战。
两人即刻打在一起,那人身形瘦小,但拳拳到肉,丝毫不落下风。且每一拳都出得极快,打得长青猝不及防连连后退。
长青一个不留神,下巴就被一拳挥中,他口腔中瞬间弥漫起浓厚的血腥气。疼痛怂恿着身体涌出一股热血,直冲大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分外清晰。
长青不由得眯了眯眼,这倒是他第一次遇见和自己打法如此相近的人。
以快为攻,招式邪门。
要是屈黎来,保不准会被阴。
可他不一样,既然是相似的打法,同样的阴招——那他自然也有预料此人的下一步会走哪里。
长青直接偏头避开下一拳,同时右腿一抬,空气中振动出骨头相撞的牙酸声响,他的腿正正好挡住了一只瞄准他下身的脚。
“姑娘,这招可不道德。”他说。
那人动作一僵,再想收手却为时已晚。
她的面上一凉,口罩已然不知去向何处。而脖颈上,也覆上一双发凉的手。
“果然是你……”长青眼瞳微抖,不忍得倒映出一颗长在嘴角处的红痣,如此刺眼:
“杨宗师死前,知道是他的侍女放的第一把火吗?”
是先前为他们打开院门,领着他们去找杨宗师的那名侍女。
她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相揭开还是会觉得残忍。
不敢想如果杨苏翎得知“狼”一直被养在身边,会是什么心情。
他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大,直到那侍女的脸因充血而逐渐涨红、发紫,他才如梦方醒般松了力气。
“呵。”知道大势已去,生命被他人拿捏。那姑娘冷眼瞧着长青,蹦出一口气声后放弃挣扎。
长青:“谁派你来的?”
女子不语,嘴角缓缓扬起的笑容阴冷而诡异。因为方才的打斗,她的盘发已经完全凌乱,更显得她神情疯癫。
长青猜到她不会说。
但他没想到这人会突然发难,她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力,寻死一样猛地抬手挥向自己面部。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明显感觉到那人的手里攥的是粉尘,直接扑面。
我艹。
长青心里狠骂一声,再想憋气也来不及了,但以防那人会趁他闭眼攻击,他一咬牙睁开了眼。
好在眼膜除了略有些刺痛外,并没有其他异常。
倒是鼻子对这个味道有些应激。
太TM苦了,像是被直接灌下一瓶中药,吃了一个纯度百分百的黑巧。
是之前闻到的那股苦味放大十倍版,苦得长青想吐。
“熟悉吗?”那女子蓦地开口道。
长青才止住恶心,蹙眉刚想反问什么意思。却突然被一阵骨髓的刺痛袭击,身形一晃,直到往后靠墙壁才堪堪站稳。
不对劲,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灰黑、扭曲。
心跳狂躁地鼓动着,很快,他发觉不对劲,一股灼烧感自心脏猝然而生,沿血管脉络流向全身,点燃躯壳。
这种熟悉而可怕的感觉——鳞发作了。
转瞬间,长青脸上,身上都爬满了豆大的汗珠,而这些汗又在触碰到滚烫的皮肤后哗得蒸腾。
他感受到身体的水分正在急速流失,连每一口呼吸,都被苦涩和烈焰篡取。
是那个粉末的问题。
“你给我下了什么?”
“甘心草。”
她忽地咧开嘴,显出一副似哭似笑的情态。死死瞪着长青的眼神极为幽怨,几乎要将他人肉剜下几片才作罢。
可说话的语调却毫无波澜,叫长青想起虔诚念咒的信徒:“山祖的神赐。”
听闻“山祖”二字,巨大的轰鸣声瞬间席卷过长青的大脑,同时仿佛有一根刺瞬间扎入他的心脏。一下子唤醒了他隐埋许久的记忆。
他明白了这个人古里古怪的话。
那是只有长家村人才能听懂的话。
山祖是长家村的镇山宝。
而甘心草则是一种生长于犬牙山里的野草,气味奇苦无比。
但在长家村,却传承着这样的礼俗——村民会给村里的新生儿每月浸泡甘心草汤,直到孩童三岁生日。
长青自然是泡过,所以这个味道已经在他拥有记忆之前就刻在了骨子里,熟悉,却又不知其所。
被人一点,便彻底回忆起来过来。
他并不知道甘心草的作用,是祈福?又或是驱邪?那是山祖的神赐,长家村村民一直虔诚地做着。
而知道这种习俗的人,定然是知道长家村的存在。
“你要做什么……”长青用尽了力气,声音仍旧微弱。
他的身体已经要靠不住墙,缓缓有了下滑的趋势。
骨肉都在重组,五感已然要化作虚无。他宛若溺水者,濒死的剧烈喘息,伸长脖子想要汲取最后的氧气。
但模糊的视线仍然看到人影的靠近,但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鳞就是种蛮不讲理,很折磨人的毛病。
“你猜?”那侍女一步步走近,神色轻松,抬起长青的下巴,看到他虚弱的样子非常满意。“你哪位…唔,朋友?还是更亲密的关系?是叫屈黎没错吧,你说他要是知道你的秘密……”
她俯身凑到长青耳旁,蛇嘶般道:“还会接受你吗?”
说完她咯咯笑起来,像一个不知分寸的顽童,为探究到他人的隐私而沾沾自喜。
可惜长青眼下没有力气给她更多的表情,只是无波无澜地扫了她一眼。
那女人没从长青脸上看到想要的情绪,不爽地呵了声,再抬手便直朝长青的衣领而去,一把拉开,在看到底下血色与乌黑交织共舞的纹路后又笑地大声。
简直就是疯子。
她笑完,继续探手下去——
但动作一僵,再摸,表情剧变,五官狠毒的皱成一团。
猛地拽起长青,凑近逼问:“你玉佩呢!”
“昂!说话,你的玉佩在哪?”
长青的头随之偏向一侧,但他却无畏的撩起眼皮,斜眼冷冷地望着那女人,勾起唇,一字一句道:“你、猜?”
“你——”女声音调骤然拔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声声猛烈的撞门声响掩过。
楼上门开了,白光如潮水般瞬间涌入昏暗的楼道间。
“妈的!”那女人骂道,她将长青往地上一扔,知道来人了,最后吐了句:“你等着!”
说完就要往下跑,但很快楼下的门也被撞开,整个楼梯间彻底被医院走廊的灯光照亮。
那虽是冷光,可照在长青身上,却让他生出暖意。
上下夹击,瓮中捉鳖。
那女人登时被困在了原地。她自知无处可逃,双眸一冷,直接又把长青从地上拽起抵在身前。
她手上力气使得极大,硬生生将长青嘞出一口血沫来。
但她却不自觉,看着不断围起来的人,最前面赫然站的是屈黎,疯癫又张狂地道:“不许动,否则我要了他的命。”
屈黎一把止住了身后警察的动作,他摊开双手,沉声安抚:“冷静些,不要伤害无辜的人,我们可以谈条件。”
“无辜?”她却突然大笑起来,几乎要笑出眼泪:“他可不无辜。”
“倒是你,你们,都是蠢货!凭什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愿意护着他呢?你扪心自问,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来……啊!”
她话没说完,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因为有一把刀,狠狠刺入了她的肩胛。她凶狠地瞪向长青,却看到一双没什么情绪,仿佛在看死人的眼,那里面的杀意浓厚到她手心一悸,顺着刀的力道退了数米。
这一退,屈黎和他身后的警察便瞬间涌了上来,将长青挤到了人群外。
闹剧总算结束,长青摇摇晃晃地又给自己寻了面墙,可刚靠上就腿一软栽倒在地上。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在超负荷运转。他平静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上面如淤泥一般刺眼的鲜血。
心想:那一刀他其实想冲心脏去的,他要让这个女人永远闭嘴,永远说不出她要说的话。
尽管长青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又究竟知道多少,是不是在唬人。可彼时他的杀意几乎要冲破理智,但在最后时刻他还是避开了要害。
屈黎将那女人交给其他人处理,一扭头便见长青倒在地上,立刻奔来。他半跪在地上,裤子抵在一大串灰扑扑的脚印上也完全顾不上,声线因为紧张而略有变调:“怎么样?能听见我说话吗?”
长青现在的确听不太清,他被屈黎一把捧起脸,脑子空白了半晌。看到屈黎的着急,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声。
“玉佩。”长青轻声道,声音小到屈黎只能贴近到脸侧才能听清。
而他一听清,就忙从怀里拿出玉佩,用灼热的手掌心裹着玉佩,贴着长青的脸。
那温度,熨帖到长青眼角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把玉佩给屈黎,是他在追出门前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32章
杨家镇公安局,一楼审讯室。
“杨新叶是你的本名吗?”
“是。”
“杨府的火是你放的吗?”
“是。”
“是你进入杨贵德的病房拔了他的氧气设备吗?”
“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人指使?同伙?”
“没有,就我。理由……”她坐在审讯椅上也神色平静,轻快地回答了之前的所有问题,至此略有狡黠的歪了歪脑袋:“因为我恨他们呀。”
劣质的审讯麦使得声音有些变调模糊,可那女人大笑的模样却是直接穿透了单向玻璃,进入到外面的每一个人眼中。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着这个疯子。
“你为什么会恨他们?”审讯员继续追问。
“为什么?”杨新叶往椅背上一靠,眼往上翻着作思考样,忽地一笑:“不为什么,我就是恨他们。”
之后不论审讯员再怎么追问,她都一言不发,到最后直接玩起了手铐,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了。
长青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出神。
身后突然蹦出一人地捶桌声和怒骂吓了他一跳:“他妈的,她神经病吗?”
他才回神,目光顺着那句“神经病”定焦于那侍女的脸上。
这场审讯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所有人都耗着,不爽是很正常的情绪,连本该开口稳定人心的屈黎都在旁边紧皱着眉,一言不发。
长青心里微动,叹了口气意识到眼下只剩一个解决办法了。
他轻拍了拍屈黎放在麦旁的手背,道:“让我和她单独聊聊。”
单独聊聊并不合规,但屈黎用职位担保,争取到了他和长青两人审讯。长青在屋内,他在屋外。
审讯室的灯光打下来,自长青走进来,杨新叶的表情就不再自如,她死死盯着长青,像是一头被禁锢的野兽。
甚至长青还没开口,她就率先道:“怎么?他们没有带你去医院看看?”
她本意是挑衅,未想长青微撩起眼皮,认真道:“谢谢关心。”
他因为虚弱,每个字句都吐得温柔,叫杨新叶蓦地被噎了下。
长青坐到女人对面,眼神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却不说话。
杨新叶被看得发毛,下意识往椅子背又靠了靠。
长青垂眸,在抬眼时眼底平静而又暗潮涌动。
“是山祖派你来的吗?”他问,眼神澄澈,似乎很在乎这件事。
杨新叶闻言,眯起眼,神秘莫测道:“背叛者,山祖一直在注视你。祂已经发怒了,你逃不掉的。”
“那我要怎么才能得到祂的宽恕……”长青虔诚地垂下头。
“若你交出玉佩,自然能得到山祖的宽慰。”
“是吗?”
“来吧,将玉佩交与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奇异,听起来像是在一个玻璃杯中回荡似的,有着重重回音,撞击着长青的耳膜,几乎也要占据他的大脑。
可是。
“你骗人。”长青却像是如梦初醒般话锋一转,反驳道。
杨新叶的眼微微瞪大了,下意识接道:“我没有……”
“你有。”长青突然抬起头,神情认真地看着她。“我没有背叛山祖,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他缓慢说着,说完站起身,慢慢走近杨新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然后莫名道了句:“抱歉。”
没待所有人反应,直接抬手——
“你要干什么!”杨新叶和屈黎同步有了反应。
杨新叶被手铐铐着,动作连带着手铐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一玻璃之隔外的屈黎直接往前冲了两步,但很快止住了步伐,他知道长青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长青直接掀开了女人衣领的一角,看到光洁如初的皮肤眼神一黯,心里的猜想已然得到了验证。
他手指触电般,将衣领甩开,在抬眼时整个人的气势变得有些凌人。
他一句句逼问道:“你真的知道山祖是什么吗?”
“你知道我身上那些伤又是什么吗?”
“你又真的知道玉佩是什么,又有什么用吗?”
“你不会知道,”长青等了会没能等到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因为这些都是别人教你的,对吧?”
在进来前,他便让屈黎去调取了这个侍女的信息。不出所料的,她祖上三辈都是康江本地人,连本地都没出过,更莫说去过绵州。而她的身上,也没有被鳞摧残的痕迹。
长青记得,她在拉开他衣领,看到鳞的表情。
不是惊讶,不是习惯,而是蔑视,那是一个“正常人”对“异常者”的优越感。
但是真正让长青起疑的还是她之前说的一句话:“山祖的神赐。”
自入门开始,他便一直用语言引导她以为山祖是神,而她也一直顺着走了,丝毫不觉得有异样。
但其实问题就出在这,山祖其实并不是神,长家村村民也不会用“神赐”去称谓山祖。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只能是对长家村一知半解的人。
被这串联环问题逼问,杨新叶沉默许久。
长青看到她的反应便知道他猜对了,那个人并没有教她更多,只是学了些皮毛来取他的玉佩。
可令他最担忧的是,那背后的人绝对知道长家村的存在了。
甚至可能他们都已经去过,并从那里得知了山祖的存在和获得了甘心草的粉末。
但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长青发誓他绝对没有向康江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屈黎提及过长家村。
他的身份都是提前伪造好的,若按屈黎所说的文物局里有卧底,那也只会查出他那半真半假的身份信息。绝对不可能知道犬牙山的存在,更不可能摸到长家村去。
长青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指尖,明白有必要给村长阿叔打电话确认一下了。
回到眼下,长青忽地从身后拿出一张纸,上面赫然是之前屈黎发给他的杨家巷子火势航拍图,巨大的诡谲纹路突然出现在现实的地面上,有种“麦田怪圈”的荒诞感,不真实,而又极具视觉冲击力。
长青看到对面茫然的模样,又道:“你不认得,若我告诉你,这是你亲手放出的火,烧成的样子呢?”
杨新叶眼角猛地一抽,长青时刻关注着她的神情,自然注意到了这短暂的不自然。
“你不愿意说是谁派你来的,但是那人绝对不安好心。你以为你知道了很多对吗?但是知道的代价是什么呢?你们是不是告诉你,如果顺利拿到我的玉佩,他们会在医院外面等你?”
“那我告诉你,我们已经查过当天医院所有的进出车辆,没有可疑人员。”
这点是长青骗她的,其实当天的确有一辆形迹可疑的罩牌车出入医院,眼下还在追查中。
他也是凭借此消息做出了以上推断,用来诈人。
显然效果不错,杨新叶听得认真,长青继续说:“倒是在你换衣柜,我们从你换下来的另一件衣服里发现了这个——炸药。”
长青又拿出一张纸,上面闪烁着危险红光的正是一枚小型炸弹:“熟悉吗?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你活着出去。”
甚至,他们的目标是炸了医院。
那个柜子就放在休息室,当警方闯入时里面还有几个医护正在休息,门外还有聊天的病人。
而炸药仅剩最后半个小时。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与死神擦肩。
而这个死神还是人为。
长青胃里一阵翻涌,他真的对人性的扭曲感到难以置信。
这倒显得眼前的人可恨的程度都减少了些,虽然也同样是杀人凶手。
但为了获取足够的信任和信息,长青按捺住恶心,仍伪造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是我们救了你。”
“与虎谋皮,只会害了你自己。趁着现在事态还可以挽回,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你偷的玉蝉又在哪里?”
杨新叶似乎已经完全进入了长青的节奏里,没有人不会为自己的性命动容。
如果有,那一定是还没有死到临头。
长青清清楚楚地看着女人的眼里逐渐爬上血丝,放在台面上的手攥紧。
他冷眼注视着一切,等着这个疯子消化完信息,做出最后的选择——她抬起头了。
只是她的反应出乎长青的意料。
“没用的,没用的哈哈哈哈……”她再度放声大笑,这次已然笑出了眼泪。“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恨,杨家恶心死了!整个五脉全都恶心死了!他们全都该死!”
“凭什么啊?明明做了那些事的人是他们,可是他们却照样能享受荣光?反倒是我们,清白却没有人信,当了替罪羊,把他们的罚全受了,荒唐!真的荒唐!”
“你不觉得荒唐吗?昂?你,还有文物局,全都与五脉勾结,全部都死不足惜!”
她边说,边变得越发疯癫。嘴中唾沫横飞,口口声声说的一切,隐约让长青感受到一场巨大的阴谋。
听她的话,要放火烧杨家的似乎是五脉之外的人,不然以她对五脉的仇恨,定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替那人卖命。
可长青怎么都觉得不对劲,这个林家似乎被摘得太干净了些,难道真的和林家没有关系?那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会要各家的玉?
一切都太混乱了。
“五脉当年做了什么事?”长青只能于混乱中抓住最后的一点线头,连忙追问。
可杨新叶却像是被抽掉灵魂般,突然双目失神,嘴张大,变得不会说话了,只会一个劲地发出晦涩难辨的单音节。
一切发生于瞬息。
“你怎么了?”长青神色大变,连忙站起身。
与此同时,耳麦传来刺耳的摩擦声,他又不由得抬手按住,问屈黎那边发生了什么。
无人应答,眼前的人口中的单音节逐渐演变成断断续续的笑声,一股无措感骤然将长青甩到了半空中,让他无法落地。
耳畔的电流声还在不断增大,但长青死死捂着它,哪怕耳膜刺痛也不愿错过任何一点信息。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纷杂的噪声越来越大,每一分一秒都是对神经的折磨,直到声音抵达了某个顶点,
被拉成一道白光、一瞬嗡鸣,闪过大脑后,折磨终于结束。
长青看着审讯室的门被大力地撞开。
一群人逆着光涌进来,对他说:
“都不准动!”
第33章
这场谈话被强制中断,长青被领出来。只见外面本就不宽敞的走廊完全站满警察,其中一人的白色警服非常显眼,肩章上绘着一枚橄榄枝和两枚四角星花。
二级警监。
来干什么?
长青一晃神,杨新叶正巧被两个警察架着与他擦肩而过。
他看清她仍旧是双目无神,一副丢了魂的模样,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好像经此一别便不会再见了。
“等等。”他张嘴,声音却小得可怜,只有他旁边那个警察听到了,凑近问怎么了。
没得到回答,那警察见长青不走,便抬手推了一把长青的手臂,力道不大,却让他踉跄半步。
隔着一层衣服,都能感觉得到那底下皮肤诡异的高温。
“你没事吧?”那警察担忧地问。
长青眼见着那侍女的身影消失于警局的尽头,才如梦初醒般听到这话,摇了摇头:“我们要去哪?”
那小警察看起来颇为稚嫩,挠挠头似乎不太清楚要怎么回答。
看出为难,长青叹了口气。
“走吧。”
“等等!”
一段男声突然横插而来,长青闻声脚步悬停于半空,抬眸循声望去,便看到那警监后面探身奔来的屈黎。他直接几步越过人群,一把侧搂住长青的肩,强势地将长青框在了他的气息领域之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包括长青。
长青被搂着身形一晃,脑子却好像还在停留在原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扑鼻而来的熟悉气味,宛如虚无中的定心剂。
那警监转过身,中年面貌,看着他们新奇地挑了挑眉:“屈队,这是什么意思?”
屈黎:“李警官,这是我的同伴,他在抓捕嫌疑人的过程中受了伤,我想申请审讯推迟。”
“受了伤?”李警官重复一遍,笑道:“那怎么不先去医院,反倒还留在这里?”
“屈队,你应该知道这不合规矩。”
长青微微仰头,看见屈黎紧绷的嘴角和青黑色胡茬,尽显憔悴。
屈黎的职位明显在这个警监之下,说话处处都受限。
长青有些愧疚,因为“违规操作”是他提出来的,反倒让屈黎下不来台。他舔了下干涩的下唇,开口道:“我没事,可以接受讯问。”
“不行。”屈黎直接回绝,他拦在长青肩头的手收紧着,指尖发白。力道之大叫长青呲了下牙,他感觉自己的肩胛骨要被捏折了。
但屈黎完全不给长青再说话的机会,直接冲李警官道:“我明白,我一切听从组织安排,但是他是证人,得休息。”
屈黎咬死了要把问题扛下来,他不会松口。
一时间无人讲话,气氛有些紧张。
“那行吧,稍晚一些也不迟。”李警官先松了口,他的目光最后定在长青的脸上,漏出一个很微妙的笑容。“小于。”
“诶!”那一开始和长青搭话,然后被屈黎挤到一旁的小警察连忙回答。
“带他去医院看看,可千万保护好我们的证人。”
他的重音落在“证人”二字上,话里话外的感觉都让长青很不舒服。
屈黎最后松开长青,对上长青担忧的视线,轻声了句:“放心。”
虽然知道这是一句安抚,但长青眼下只能选择相信。
*
长青到医院后被领着做了一堆检查,最后得出一个“风寒高烧”的结论,开了两瓶点滴就留在大厅里输液。
那小警察就安安分分地守在旁边,一身警服在医院里非常引人注目,他像是有些社恐,只一味低着头发呆。
“你们是哪里来的?市局吗?”冷不丁的一句询问,把那小警察吓了一跳,抬头撞进长青漂亮的眼睛中又放松下来。
他心底嘀咕道:这人长得可真够好看的。
本来屈黎的帅哥之名他们就早有耳闻,结果一来发现居然还有一个。
果然是文物局的人吗,有种不用加班的美感……
眼前一花,看到帅哥疑惑地伸手在眼前摆了摆,他猛地缓过神回:“对啊,我们是市局的。”
“你这么年轻,能进市局很厉害。”长青浅勾起唇,又给这张脸增加了些许冲击力。
小于哪里受过这种颜值暴击,直接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没没、没有吧。”
但整个人非常受用,被夸大的飘飘乎死活压不住嘴角。
“有的,辛苦你们了。市局平时工作很忙吧,怎么会突然到分局来?”长青说完,眼神分毫不移,眼睛像蒙了层雾的潭水,泛着碎玻璃似的光泽。
看得小于脑子又宕机一瞬,声音了下卡壳:“不忙不忙,就是领导突然派来的任务……”
不对。
小警察蓦地从长青那几乎要溺死人的注视里惊醒,一下子反应过来他的出任务的“嫌疑人”正在眼前。
“哥,你这……”怎么给他挖坑呢。
小于欲哭无泪地皱起脸,闭起嘴是一句话不愿再说了。
长青看着这小年轻意识到了,只得失笑说了声:“好。”
但是刚刚哄出来的话里也透露了不少信息——任务是临时的,且是由上头直接下发的。
他们单独与那侍女沟通的事是直接和分局局长沟通的,当时因为侍女的确难搞,而屈黎做了保证,所以很快得到通过。那消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传到市局,要么是分局的领导透的口风,要么就还有埋伏。
打完吊水,长青的烧已经退下了很多。
他鳞最痛苦的时候正逢事多,已经完全靠意志力压下。一切向好后倒显得那痛苦像是一场梦,只剩身体还残留些许痛苦的余烟。
回到分局的时候,局里的人已经空了大半,长青没看见屈黎,也没看见那警监就被直接带进了审讯室。
局势逆转,明明不久前他还是审讯的那个,现在却直接变成被审的了。
但是那群人也没问什么东西,就了解了下他和嫌疑人问了什么,为什么要单独沟通之类的问题。
而他和屈黎沟通过,已经关闭了当时审讯室的监控和录音,所以警方依靠他们的话补出当时的画面。
长青滴水不漏的装傻,斟酌着说了些无所谓的内容,又凭一副大病初愈的惨样总算让那帮人放他出来了。
一出来就看到了屈黎,他双手环胸靠在走廊窗边,看起来等许久。
他看到长青也立刻直起身走来,问:“怎么样?”
“挺好的,没问什么。”长青笑了笑回,莫名产生一种学生时代考完试出来对答案的感觉。
但屈黎一挑眉:“我是问你,去医院医生怎么说?”
长青一噎,被关心得不习惯:“也没事,就是发低烧。”
“为什么会突然发烧呢?你上次也是。”屈黎突然抬手,把手从怀里拿出来,带着令人熨帖的温暖抵在长青的额前。“抵抗力太弱了?”
长青只用了一秒便知道了屈黎口中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该怎么说呢,他沉默了会,犹豫要不要和屈黎说出实情。
但是鳞的事总归还是有些难以说出口,他转开了话题:“他们要给你处分吗?”
“没有,给了次警告,问题不大。”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长青却满心都是愧疚。
屈黎闻言挑起眉:“是我放你进去的,我的问题,与你无关。”
“唉,话不能这么说……”长青摇了摇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地屈黎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那急促的铃声,宛若催命的符咒,两人皆默契地停下。
屈黎拿出手机接听,打开免提。
电话那头声音混乱,人声和警笛声混杂。对面一人几乎是咆哮道,都只能勉强听清在说什么:“屈队!车子查到了。”
屈黎和长青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惊喜。
车子找到了,混沌的迷雾总算有了点光亮。
但是笑容没挂到半秒——
“但它刚刚在城郊自爆了!现在情况不太妙,屈队你赶紧来现场一趟吧!”吼完,纷杂的噪音如潮水一般涌来,铺天盖地,迎面撞击。
甚至淹没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因为这喧闹来自现实,来自走廊尽头的留置室。
是杨新叶被带去的地方。
一个警察猛冲出来,满脸恐慌,似乎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
“打120!快打120!嫌疑人不行了!”
一声宛如石子投水,长青拔腿向那处奔去。到达时,只见留置室里一片兵荒马乱。
他推开层层的人群,看到一个正跪着疯狂做心肺复苏的警察,以及他膝下那不断随动作而起伏的躯体,苍白而无力,正是杨新叶。
最为可怖的是她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天,嘴角却咧得很开,像是在笑。
人声变得越来越远,心跳声变得越来越大。
长青僵在原地,感受到身体温度的流逝,和一股油然而生的阴冷。
之前那股莫名的预感成真了,他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屈黎稍缓几步也赶了过来,长青猛地回身攥住屈黎的手问:“市局那群人走了吗?”
屈黎不明所以,下意识扶了把长青的双肩:“走了。”
“怎么了?”
“凶手一定在那群人里面。”长青急促道。
凶手只能是在那群人里面。
他们压根就不是来调查的,他们是来转移视线的,只为能悄无声息地铲除掉杨新叶这个后患。
让长青和屈黎现在掌握的一切线索都断掉。
显然那群人成功了。
他们现在已然成为孤舟,所有的方向全部停摆。
第34章
现在,侍女的身份还得查,查得更深,看能不能抓出背后人的一点马脚,哪怕只有一点也是破局的关键。
其次,那辆车上的信息也要挖掘,指不定会有残留,虽然可能性非常微小。
最后,杨家、五脉,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杨新叶怨恨至此,他必须得到答案,去找杨贵德,去林家的藏书阁,一切有可能的地方,能查的都得查,眼下绝对不能停下。
长青几乎都能想象到那些人看到他们杰作那满意的神情。
真是让人咬牙切齿,绝不能让那人如愿,这不仅关于杨家的大火,更关系他自己。
现在敢拿着长家村的秘密威胁他,日后就完全有可能做出更多不可控的事。
长青无法忍受这些“不可控”,他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人挖出来。
长青将他方才整理的一切线索、问题全部告诉了屈黎。
同伴最好的一点便是如此,让所有的压力、负担都有一个宣泄口。冥冥中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也好在,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救护车很快赶到,宣告杨新叶已无生命体征。
但事态远比他们预想得糟糕。
虽然长青知道凶手在那伙人中,但警局的人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长青是最后见过杨新叶的人。
有最大的嫌疑——
长青几乎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直接被当作嫌疑人当场逮捕,又一次进了审讯室。
而这铁门一合,便是整整二十四小时。
不分昼夜,冷光灯便是唯一的光源。
长青全程只说他不知道,冷眼看到对面那些神情严肃的警察时,他恍惚有种与杨新叶处境重合的感觉,只由心地发寒。
那种如影随形、窥视的目光还黏在他的后背上,将他的神经拉紧到极致。
而分局的人也不好受。
他们完全没想到长青虽然长着一副清瘦样,却是个如此难啃的硬骨头。
要不是外面有一个人全程施压,他们早上手段了。
审讯室的监控得到复原但音频完全损失,原因还在调查中,他们自顾不暇。
还有杨新叶的尸检结果也不明朗,最后确定的死因是先天性心脏病,算自然死亡,这一结果弄得整个分局上下焦头烂额。
但是无证据最多传唤二十四小时,时间已过,分局再无任何理由留长青。
长青被放出来的那一刻,被光照耀的眯起眼。窗外阳光正好,像是能把他身上的霉气全都蒸发掉。
而窗口,站着一个逆光的人,身形挺拔,站得笔直端正。
这一幕有些熟悉,长青忽地想到一天前他出来时,屈黎也是这样在外面等着他。
有些像他的保镖。
“笑什么?”屈黎看到长青笑,困惑地抬手又想去试探他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但很快被长青避开。
他的手悬于半空半秒,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只用目光打量长青。
目光每多划过一寸地方,他的心疼都更多几分。
经过二十四小时的高强度审讯,长青憔悴得几乎不像他了,整个人像是流浪归来,眉眼间聚满疲惫。
屈黎叹了口气,正准备再走近几步,像之前那样安慰意味地搂长青。
不想长青反应更大,受惊般猛退数步,一把推开了他。
这一次,屈黎直接僵在了原地。
他大脑迟缓地转了半个圈,心里一酸。明白过来:长青大抵是在怪他。
的确,该怪他。
但当长青真的决绝将他推开时,他心底却有一种陌生而古怪的情绪在发酵、叫嚣。
屈黎绷紧浑身肌肉,才堪堪将其压下。
随即演变出的是心悸与不知所措。
他沉默地看着长青眉间越皱越紧,嘴角越拉越直,苍白的脸只有两颊渐染出怒火的红晕,最后忍无可忍的冲他道:
“我受不了了,我要洗澡。”
洗澡!!!
审讯室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长青现在难受的都想把自己的皮剥下来换一张,更无法忍受这样和屈黎有肢体接触。
屈黎:……
悬着的心蓦地放下了。
然后麻溜的在旁边定了个酒店给长青洗澡,顺带还贴心的打包了一碗汤馄饨回来。
长青一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屈黎在弯腰拆包装,并对他说:“来吃饭,不清楚你的饮食,就点了份馄饨……”
男人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长青微微偏过头去听,水滴正顺着额前几缕碎发滴落,划过锁骨,经过心脏,水滴早已冰凉,却沿途带起滚烫。
屈黎将包装拆完,一抬头就见长青还站在原地,挑了挑眉。
“怎么站着不动?”
“屈黎,你人真好。”
长青突然道,很浅地笑了笑。
屈黎被夸得一愣,斟酌着回道:“谢谢。”
然后鬼迷心窍的多嘴一句:“你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
那碗馄饨可谓香极了,一开盖,恰到好处的油脂香和葱香直接唤醒了长青沉寂数天的嗅觉和味蕾,薄而软的面皮一抿就化,丝毫没有咀嚼负担,入口就直接滑溜下去,从嘴里一路暖到胃里。
长青吃得都不想说话了。
屈黎也不说,就在旁边坐着处理他的事。
没人说话但气氛也丝毫不觉得尴尬,他们已经完全熟悉对方的存在。可明明相处的时间不过两月,这种默契感仿佛来源于他们天生的灵魂共振。
不用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对视。
屈黎便在长青心满意足擦了擦嘴,简单收拾完餐食后适时开口,简述起那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
“杨新叶的死因暂时确定为心脏病,但是尸体我要求运回文物局进行二次尸检,所以结论不一定,可能会有其他新的发现。”
“杨新叶的背景也查到些更深入的事,其中令我惊讶的是她爷爷叫杨集,这也是当年第一个发现千峰石窟的证人,但是后来因为私藏不报,偷掘倒卖石窟文物被判无期,四十前也是因突发心脏病死在狱中。”
——“凭什么啊?明明做了那些事的人是他们,可是他们却照样能享受荣光?反倒是我们,清白却没有人信,当了替罪羊,把他们的罚全受了,荒唐!真的荒唐!”
杨新叶的话突然在脑中闪回,长青陡然出声喊停了屈黎,他貌似抓住了些什么。
“私藏不报,盗掘文物这么大的事?只有杨集一个人受罚?”
千峰石窟他们是去过的,地势极为陡峭,还有雾灵拦路,能找到都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下去盗掘。
他一普通农户怎么可能做得到?
“档案中确实是这样记录的,说杨集和境外势力勾结,自发组织盗掘团队……”
“荒唐!”
长青脱口而出,突然意识到他和杨新叶说了一样的话。
的确荒唐。
但如果说,这背后与五脉相关呢?那事情突然变得合理起来。
可是若真是如此,那眼下五脉道貌岸然的一切,都是假的。
屈黎沉默了会后接着道:“杨新叶的父母皆患有精神疾病,所以当年没有受到处罚,但同时也不能尽抚养义务。所以她自幼是由社会上的爱心人士抚养长大,而派人调查了和她有利益往来的资助者,从中发现这么一个人有些古怪。”
“他的化名叫‘王城’,康江市人。在他开始资助杨新叶后,她便将曾用名‘杨娟’改为‘杨新叶’,两人联系极为密切,直到上周还在向杨新叶转账。”
“但查找到此人的家庭住址后发现那房子已经荒废很久,村委说他早被列为失踪人口,至今下落不明。而王城先前仅靠家里田地谋生,生活拮据。所以高度怀疑,有人顶用了“王城”的身份。”
长青听完深深吐出一口气。
“还有吗?那个城郊爆炸的车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爆炸很大,完全烧毁了信息,唯一可以送检的只有炸药成分……”
“一样的对吗?”长青问。
屈黎沉重地点了点头,炸药和炸毁杨府的一致。
“还有一件事,”屈黎边说边拿出一个暗红色,丝绸质感的函封递过来:“五脉决定于这周五在林宅聚首开会,这是他们给你的请柬。”
长青接过,那请柬质量极好,拿在手里很有分量:“给我吗?”
但是他有些懵,没敢信五脉开会还会给他专门送请柬。
他打开一看,最上头邀请人那行,还真就货真价实地写着“长青”二字。
我去,真的是给他的。
长青满脸震惊地看向屈黎:“不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
屈黎眼角一跳:“你怎么会觉得他们不知道你呢?林家的生意线是你挖出来的,《方丈仙山图》也是你保住的。”
甚至杨家的大火也与你有关。
但这一句,屈黎怕惹得长青自责,选择不说。
看到长青对自己干了什么大事都一无所知的模样,屈黎突然有些被气笑了。
但无奈完,他认真地对长青说:“你远比你以为的厉害。”
长青:这么一说给他说害臊了。
“那你有吗?”长青把这些内容消化完,问。
屈黎摆了摆手:“没有。”
长青更震惊了,想都没想直接道:“那不行啊。”
他的想法很简单,这可是调查五脉当年发生了什么的绝佳机会,屈黎怎么能缺席?
还有就是他也不太想一个人去……
怎么办,屈黎一眼就看出长青的纠结,刚想说他可以以文物局的身份去时,长青把那请柬翻来覆去看,眼睛瞬间一亮。
“这个可不可以带家属啊?”
这话一出,惊世骇俗。
吓得屈黎身子往前抖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却又古怪地问道:“你要带谁?”
“带你啊。”长青理所应当的指了指他,脸上的神情坦然的似乎完全不觉得这话有多大的歧义和多么引人遐想。
屈黎欲言又止,沉默片刻才道:“可以,那你带我吧。”
第35章
不过在去之前,还有一些问题亟待解决。
长青和屈黎先去了一趟“王城”家,但那里或许也不能够被称为“家”。
房屋几乎被掩藏在黄沙之下,屋内的横梁支柱完全风朽,岌岌可危。出于安全考量,他们只能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才出门,隔着一面土墙,探出一个男人头来,满眼警惕:“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长青和屈黎互传了个眼神,挂起笑脸,编出一个理由:“我们是王城的亲戚,来找他的,您是……认识王城吗?”
那男人狐疑地点了点头:“我是他邻居,王城还有长这么俊的亲戚?”
俶尔被夸,长青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那人一改生疏,变得热切起来:“那行,那你们正好把他东西领走。”
说罢招招手,带着两人就去了隔壁的土屋子。
边走边聊,得知这邻居名叫胡鲁。
几年前这里发生起严重的沙尘暴,他怕王城屋子塌了,好心把里面的东西都搬到了自己家来,这么些年一直堆在柴火屋里。
说起来,胡鲁还有些不甘心,觉得没把大型家具抢出来,没把事办好。
长青能够理解,这些农民都还保留着最朴实的友邻互助思想,平时帮衬邻居算不得稀罕事。
在长家村也是,村民们相处还是很友善的。
长青安抚道:“已经很好了叔。”
他边说,目光便落在那些东西上,零零散散的都是些小物件,看得出抢救的很匆忙。
他从中翻翻捡捡,费了不少功夫翻出个破布兜,拉开一看发现是个简易钱包,里面装着不少散钱、身份证和银行卡。
那身份证照片上的男人很瘦,佝偻着背,露出发黄的布衣。他的皮肤黝黑而干涸,皱纹蔓生,双颊内陷,徒留一双眼外凸放大,眼珠浑浊地盯着镜头。
长青被盯着久了感觉心里发毛,转身将身份证递给屈黎,贴耳轻语:“重要的东西都没带,走得很突然。”
还未说完,蓦地自身后响起一道女声。
“你们是啥人?”
扭头一看,是一位穿着围兜的大娘,怒目瞪着他们。好在她很快看到屋里面的胡鲁,立马调转枪口:“死东西,你咋么日年来,弄求撒着哩!”
长青:……这说的什么话。
大娘应该是大哥的老婆,说话带着浓厚的康江地方口音。
转念一想,突然发现胡鲁的普通话还挺好,基本上听不太出口音。
一时分神,这夫妻俩便直接呛起嘴来。
你一言我一语,如入无人之境。长青和屈黎被夹在中间,干啥都不是,只能面面相觑。
那些争吵长青只能断断续续地听懂一些,结合上下语境也差不多能明白一半。
大致如下:
“这些都是王城的亲戚,来找他来了。”
“那王城还回不还来了?这些东西总不能一直搁着占地方啊!全部给我拿走,不然我今晚非给它们全扔了不可!”
“你这人说话不讲理尼!他们就是来拿东西的。”
“我不讲理,王城那东西就讲理了是吧,你惦记他,你咋不和他一块跑了哩,咋的,你后悔回来啊,我耽误你干大生意哩,皮紧得很!”
骂到这,胡鲁一下子熄了气,长青和屈黎也同时挑起一侧眉。
“大娘,啥意思啊,咋说王城是自己跑了哩?”
这口音完美融入,但声音却陌生又熟悉——长青眼睁睁见屈黎嘴巴一张一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屈黎在说话。
天嘞,这口音和这张脸搭配在一起,真是诡异又合理。
莫名好笑怎么回事。
长青扑哧一下没憋住,连忙捂住嘴,对着不明所以投来视线的屈黎猛地摇摇头。
大娘正骂得起兴,一句:“你不知道”开头,有股势必要刨根究底,和他们好好叨叨的架势。
但开头还没能说下去,就被胡鲁一声怒吼打断。
“你个死婆姨闭嘴!”
他整个人红了几个度,仿佛一个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气球,与之前和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直接把大娘喊哑声了。
长青耳朵一嗡,片刻才缓过神。
屈黎像是抓到马脚般,把视线转向胡鲁,语气不似先前轻松:“咋,不能说?”
胡鲁摆摆手,愤愤地喘着粗气。
长青在这个间隙里,然后继续翻包,手摩挲到一个很微小的起伏。
夹层,藏得很隐蔽。
他摸了好一阵,终于像开塑料袋一般搓开,显露出浑黄纸张一角,他目光顿滞。
抽出来居然是一张旧相片,是一张大合照,约莫三十来人,笑得开心,背景似乎是一片黄土坡,整体逆光,画面发黄而模糊。
凑近分辨,长青发现这群人的穿着不太寻常,清一色的收紧型、橄榄色上衣下裤,各个戴着宽檐帽,帽上顶着头灯,分明是探险队的打扮。
而在画面中间靠左,唯一两个不是这种打扮的人格外显眼,其中一张脸与眼前的胡鲁高度重叠,而另一张——
“屈黎!”长青低喊,一把夺回他手上拿着的那张身份证,摆在旁边对着看,确认那人就是王城。
只不过当时的胡鲁还年轻,王城也还没瘦得如此嶙峋。
胡鲁和王城还藏着什么秘密?这群人又是谁?来干什么的?
长青眼神一凛,抬起头,将照片抵在手心给胡鲁看:“这照片拍的什么?你和王城不只是邻居吧?”
话音刚落,胡鲁闻言,登时目光如箭刺向长青的手上,眯着眼盯着一会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像一头野兽一样猛扑过来。
但是很快被屈黎一脚蹬出老远,趴在地上痛的直叫唤。
他老婆上一秒还和他吵着架,下一秒还是站在自己丈夫那边,也嚷嚷着“打人了、打人了”就冲上来,弄得屈黎慌忙躲过那大娘手里不知从何处抄起的扫帚,收着劲将她按在台面上。
一时间耳畔全是叫唤,吵得不行。
“都安静!”屈黎眉头紧皱,抽出一只手,掏出他那张工作证抵在了所有人眼前。
“国家文物局例行公事,请配合调查。”
工作证上面的字或许他们看不清,但屈黎的声音足够有穿透力,而那响当当的“国家”二字一摆出来,证上的国徽一亮起来。
一切吵闹瞬息平息。
“你们……故意的!”
胡鲁面目狰狞,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和大娘对视,不知道相互示意了什么,反正皆默契的一言不发。
一副他们不说,别人就拿他们没有办法的模样。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长青心里冷笑。
他踱步逼近,语调上扬,不紧不慢地拖长尾音:“不好奇我们怎么找到这,又找到你们的吗?”
见胡鲁竖起耳朵,他才接着说:“是王城供出来的,他已经被捕了。”
胡鲁的表情瞬间变得惊悚,难以置信的发出无意义的气音。
赌对了,长青勾起唇。
方才他脑中突然蹦出了这个想法——用王城诈胡鲁。
“囚徒困境”是心理学上永恒的命题,且在审讯手段上屡试不爽。
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能否经得起考验。
屈黎手里的大娘先沉不住气,吼道:“死鬼,王城骗你哩,那个混球!拉你去当替死鬼呵。”
胡鲁好似被“替死鬼”唬住了,瞬息间一屁股瘫在地上,面色发灰。等他处理完这些信息,整个人一晃,流眼泪抹鼻涕的开始哭:“都是他带我去的,和我莫得关系啊警察大哥。”
实验得出结果:两人关系很塑料。
一声大哥,直接把屈、长二人的辈分抬了几层。
长青当然不能叫他白喊:“那你如实说,这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你们一起去干吗?坦白,处罚就从轻。”
胡鲁冷静了会,抽噎着开始说:“那都是好久前的事了,我给王城叫去,说是给一群地质员当导游,我就跟着他去了……工资都没拿多少啊,这也犯法吗?我们真的啥都没干……”
“啥都没干至于这么害怕吗?”长青懒得听他胡扯,不过地质勘测员是和照片上的信息对上了,他继续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地质勘测员?”
“那领头的人亲口说的呐,而且他们都是那种绿衣服、圆顶帽的打扮,和电视里头的一模一样,绝对错不了。”
“行,那他们让你带路去哪里?”长青指着那照片上的黄土坡,问。
“这个……”胡鲁稍显迟疑地咂咂嘴。
长青毫无感情地“嗯?”了声,威胁溢于言表,胡鲁又只得欲哭无泪道:“他们要到仙人地里去。”
“仙人地是什么?”一直沉默的屈黎突然发问。
胡鲁:“就是咱们村口的一个坟包山,之前那会挖出来不少破东西,他们要买。但带完我就后悔了,那不就是刨人家祖坟嘛!”
“都怪王城,都是他叫我去挖的啊。他还让我不要和警察说呢,结果他还恶人先告状上了!”
屈黎已经松开了钳制大娘的手,开始在手机上查。
长青凑近问:“有这回事吗?”
“没有。”屈黎息屏,摇了摇头:“应该就是骗子。”
“你就是该!晦气死了!”大娘一解放,叉起腰就又开始骂。
长青默默退出大娘口水的辐射范围,看向胡鲁一脸懵懵的样子,突然和愤怒的大娘共情。
他抽了抽嘴角,无奈道:“你领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地质勘查员’,那是盗墓贼。带着盗墓贼挖自己家的祖坟,你们真是够蠢的。”
照这么来说,王城绝对和盗墓团伙有联系。
这张照片上的所有人都不简单,如此大规模的盗墓团体,着实让人震撼。
其实在古董行里有这么一种货,叫“孙家收的”,大指这些民间货,里面既有传家宝,也有盗墓团伙借此洗白的“冥器”。
总之水很深。
长青继续仔细看照片,目光猛地定在了一处角落——那是一个黑影。
那黑影在人群后面,只于众人头间的缝隙漏出一点人形。
不像是拍照团体中的人,反倒像是一个窥视者。
长青反手将照片放到胡鲁眼前,指着那个人问:“这是谁?”
胡鲁抹着眼泪,扫了两眼,很快就回忆起来道:“他啊,他也是那队里的人,但就是奇怪得要命。”
第36章
三十六年前
仙人地。
“王大哥,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胡鲁挠搔着后脑,借着动作鬼祟地打量着后面的一行人。
那群人全都穿得利落,个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和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方从田里出来,满身汗,衣服上全是泥土星子。
不巧,瞄着瞄着他的目光和队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被那灰漆一般的面容吓得心里咯噔直跳,赶忙干笑两声扭回头。
而王大哥早拉出去老远,胡鲁低声嘟囔:又不是第一次去了仙人地了,走这么快做什么。
王城像是背后长眼,不耐烦地低吼一句:“别废话,带路就行。”
胡鲁自觉无趣,啐了口痰也不说话了。
离得仙人地越近,视野就越发浑浊,黄沙坡平日里起风就是这样,胡鲁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只一个劲地看时间。他是偷跑出来的,心里发虚,只求尽早回去,莫要让他那个婆姨逮到他。
仙人地可不是个好地方,之前是村里的坟山包,在胡鲁田旁边。半个月前下了一场暴雨给冲塌了,漏出地下一个大坑,里头埋着不少东西,但都是些破瓦残篓。
胡鲁最先发现的,然后就和王城说了下。
王城就让他千万别说出去,胡鲁便听了,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关系还算亲。不过随着年纪增长,各成家业,心里的间隙也愈发多了起来。
王城以前不务正业,有时还要靠胡鲁接济。结果外出打工几天,回来就大变模样,可有钱,车子房子全都有了。
他羡慕得要命,问王城在外头搞啥生意,那人死活不说。
直到大雨冲出地坑,没过几天,王城直接带了一群人来找他,说让他带路去仙人地。
胡鲁本来不想去,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大概能猜到那地里怕是老祖宗的坟。
他嫌晦气——“你就不懂,那里头的东西值钱呐,这群人是专业探险队,到时候会给我们钱的,你不是说要赚钱的路子嘛?这可赚钱,比你种那破地不知道赚多少去。”
“干不干。”
“干干干。”
放着钱不要的那是傻子,胡鲁哪还顾得上晦气不晦气的事。
但是越往里走,气温就越低,尤其是他们中午出发的,到了差不多晚上,天色渐黑,几座土坡卧在地上,黑漆漆的像坟。
而黑暗中有一块更加黑暗,便是那仙人地。
白日就是一个大坑,到了晚上变得深不见底。
两人站定于坑边。
胡鲁感受到脚下不断滚落的沙石,眼见着它们滚下去连个回音都没有,邪风顺着裤腿往上蹿,他汗毛连着双腿都直打哆嗦。
王城点了一支烟,给传了个火。他转过身冲那群探险队毕恭毕敬道:“大人们,这底下就是仙人地。”
那群人也停了脚步,纷纷向后看。不多时让开一条一人宽的路,目送出个戴着铜臭面具、身形瘦削的家伙。
胡鲁不禁咋舌,他记得这人,虽然也是团队里的人,但是全程都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神秘兮兮的,看得人瘆得慌。
但他貌似是个重要角色。
这面具男独自走到坑边,随后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他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手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便很快在地上定了数个点,而那群“探险队员”得命令一般此起彼伏地打开背包,拿出各种古怪的工具,训练有序各分小队,守着一个点开挖。
很快,点与点互相串联,在雨水冲开的大坑旁边又蹦出一个坑,不大,但是深度惊人。
胡鲁眼睁睁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然后在眼前消失不见。
他想去洞旁边瞅瞅,但又害怕那几个旁边驻守的人。
王城拍拍他的背,说可以回去了。
胡鲁魂不守舍地回到家后,果不其然被婆姨臭骂一顿。但他还没缓过来,只觉得身体发凉,
那夜他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直在想王城带来的人是不是盗墓贼。
但很快第二天一大早,王城就赶到他们家来,给他送了五张红票子。
五张,这个数额几乎是他一年种地所得。
有了钱就没了烦恼,胡鲁甚至对昨晚的事反复回味,念叨着王大哥什么时候再来找他带一次路,他能再发一次财。
但后来,王城消失不见。胡鲁以为他又是出门发财,想着帮忙照顾照顾家,指不定王城回来了会念及他的好,再带他干些什么。
胡鲁就一直做着这样的美梦,直到两个警察找上门来。
听完这长久的叙述,长青和屈黎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各怀心事。
他们让胡鲁带他们去一趟仙人地,结果到了那,大坑的影子都没有,更别提盗洞。
漫天卷的黄沙,脚下厚实的土,一切都源于几年前那场从中东地区吹过来的巨型沙尘暴。
只能靠人力挖开这层厚土,才能窥见三十多年前的罪恶。
这是一个大工程,屈黎给同事打去电话,准备安排考古队来。
这倒是长青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接触“盗墓”,他只觉得心里百味杂陈。
他不敢想,若不是他们来了,凑巧要调查,这仙人地底下的秘密会一直沉寂多久?
沙尘暴太大了,遮天蔽日的黄沙几乎能将一切罪恶都掩藏。而时过多年,那些从仙人地里挖出来的东西又会去往何处?
长青不知道,他吹着猎猎的风,静默地站在着残缺的废垣之上,聆听那来自地下的哀鸣。
忽地肩膀一沉,他侧头看去,见屈黎站在了身旁。
屈黎感受到他的难受,开口缓缓道:“其实这些事发生得很多。”
“只是随着华国出台保护政策越来越完善,大众的认知越来越高,明面上的盗墓行为基本消失了。但在以前,尤其是刚建国的时候,政局不稳,我父母那辈的人时常要和盗墓贼打交道,那会很多人钻空子,靠山吃山,一个村子都盗墓的也不少,非但团体行动,甚至还配备武器,是很难啃的骨头。”
屈黎的语调愈发低,眉眼间似有落寞。
长青忽地想起很久前杨苏翎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屈黎家和文物贼有仇。”
对于这个“仇”,他好像也感同身受地难过起来。
胡鲁再把他说得多无辜,盗墓共犯是事实,但是碍于眼下证据链不全,只能给予他口头警告。
长青拿着那张王城的身份证和“那个神秘面具人”的线索,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康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因为杨家家主杨贵德总算脱离危险期,苏醒了过来。
长青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他,关于杨新叶憎恨的一切,关于五脉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他们又隐瞒了什么。
杨新叶说不出,那只能由杨家人来说。
中央空调呼呼送着暖风,窗外落叶萧瑟。
深秋接初冬。
“原来她叫杨新叶……”
杨贵德说,简单一句话便有些气喘吁吁。他本就虚弱,眼下更是有气无力。
而在他身旁,许久未见的杨苏翎也倚着椅子,看着长青。
长青很快打断了杨家家主的犹疑,换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杨集吗?集市的集。”
话音刚落,杨家家主的身子晃了晃。
杨苏翎握着父亲的手,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仍旧不明所以,向杨贵德投去困惑的目光:“杨集是谁?”
看到父亲不说,她心脏陡然猛跳,极为不安地又看向长青。
“杨新叶是杨集的孙女。”长青不忍回视杨苏翎,他只想质问杨贵德:“她说放火是因为恨杨家,恨他们替该罚的人顶了罪,为什么?”
杨贵德垂目良久,才深深叹气:“说起来……唉,的确是杨家对不起她们。”
“那是我父亲主家时的事,他也为此自责了后半生。但是当时正值五脉成立,容不得任何差池,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原本不能确定的一切,眼下也能在杨贵德迟疑的抱歉中确定。
“所以杨家私掘不报也是不得已吗?”长青语气冷得像是杂着冰碴的融雪水,每一个字都锋利刮人。“不是吧,这是你们的私欲,不是不得已。”
那些强加给杨集的罪名,都是杨家祖辈做的,而一户农民,因此被一座不属于他们的贪欲之山压倒。
“杨集替杨家坐了牢,他的下一辈,下下辈也逃不过阴影,就在昨天,杨新叶也死了。”
祖辈之祸不及后代,但杨新叶所做所为的确与此脱不开关系。
可悲,可恨。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杨新叶的矛头直指五脉,而不单是杨家。
但是这个问题貌似触及了更深层次的内容,杨贵德的神情变得很复杂,最终艰难道:“孩子,五脉能够坚固至今,离不开制衡,而制衡,离不开秘密。”
“那林家私下倒卖文物的事情你们知情吗?”长青只感受到彻骨的寒凉。
如果五脉互相知情,那这场聚首讨伐会不就是一场戏,给其他几脉撇清关系的表演场。
好在,杨贵德对此摇了摇头,在长青和杨苏翎一同凝视下道:“这是不知情的,否则我们之前也不会卖货给他们。”
长青眨了眨眼,才感觉到体温恢复不少。
临走前,杨贵德又叫住他,满脸恳求:“长青,可以麻烦你帮我们,帮杨家最后一件事吗?”
长青出门的脚步微顿,侧头分出一缕视线。
“帮我们找找玉蝉。”杨贵德道。
“玉蝉有什么用?”长青冷声:“五脉的玉又有什么用?”
杨贵德也明白这是帮助的条件,不多犹豫:“玉是用来开门的,石窟的门需要用玉来打开。”
这样?
“可是我们上一次并没有玉佩,石窟的门就是开着的?”长青不解,反问。
“上一次是因为石窟异动,被文物局接手了,他们有手段让石窟一直开着,平日里都是合起来的,只有玉佩能够打开。”
“没有玉蝉,我们便失去了镇守千峰石窟的资格。求你了孩子,这对于我们非常、非常重要。”
第37章
目前据整理可知:
杨家镇守千峰石窟,手握玉蝉;林家镇守延渚石窟,手握玉蟾蜍;尹家镇守鸣沙石窟,手握玉蝎子;金家镇守轩壁石窟,手握玉蜈蚣;康家镇守九叠石窟,手握玉壁虎。
五家沿砚山龙脉分布,自华国西北一直延伸至中部,成为镇压龙脉的五枚棋子。
它们明面是华国直隶民间文物保护单位,暗地里却是穿插在文物市场的线。
那些阴暗的东西一动,这条线便从底部一直震到上头。
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一切无处遁形。
但这样约定俗成的事,好像没人想过,如果这五条线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
五脉上一次聚首,已然是建国初的事。这一次,丝绸绣金的邀请函更显隆重。
但汇聚的地方——林宅,全然一幅被官方接管后的萧条景象,给这场讨伐会增添不少荒唐意味。
正前面,绕过喷泉造景就是正门,两个黑衣人站在门两侧,朝要进去的人示意拿出邀请函。
虽然还隔着段脚程,但长青突然意识到他忘记和屈黎沟通,要让屈黎以什么家属的身份进入林宅了。
当时他灵光冒的太突然,屈黎也同意的太轻易,后面两个人又忙,压根忘记了这件事。
怎么办。
长青朝屈黎靠了靠,为了防止前方的人注意到,他特意将动作放得轻微,背手扯了一下屈黎的衣摆。
屈黎感受到动作,微微垂下一点头。
他澄澈的浅黄色眼眸就这样撞上长青的视线。
长青眨了眨眼,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他突然想起当时问出:“可不可以带家属?”时的心境——是想让屈黎假装他对象来着。
这两个字从唇齿间流过,带起一丝微妙的怯意。
不能说,这太冒犯,也太荒谬。
长青很早就明确他的性向,也谈过男友。
所以这件事对于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但屈黎不一样。
长青看着屈黎的脸——很刻板印象的直男样,剑眉星目,平日说话做事也都很直接。
所以他在心里默默追加了一句:“铁直。”
只不过因为有时人过于好,而徒给他添了心乱。
屈黎作为朋友已经完美,作为恋人也肯定不会差。
可这不是长青该考虑的事,他额角一跳,忽然很想穿越回去看看当时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但眼见着门口就快要到了,长青脑子飞速运转,想到一个眼下最合适也最不冒犯的称谓。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到时候就说你是我哥。”
他的声音有几分冷,也听不大出情绪。
屈黎下意识挑眉,又凑近了些。
只见长青一说完便拉开距离,眉眼平静地注视前方,仿若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装模作样。
屈黎的耳朵被气流扰得有些痒,长青方才的话,像一条小钩子,牵着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上扬了。
他嗯了声,连同笑意一齐消散在胸腔的震动之中。
抵达门口,长青一咬牙把那一张邀请函递过去,那黑衣人接过后翻来看了看,又抬头在他俩之间来回打量,神情严肃。
长青心里锻炼了几遍:“这是我哥。”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但出乎意料的是没给他这个机会。
“欢迎。”那两人对他们鞠躬,推门示意可以进了。
这么……简单?
长青还没反应过来。
在擦肩经过的瞬间,他目光一滞,留意到那人内衬上的一个标识——那熟悉的银光,是文物局的徽章。
文物局,好家伙。
长青笑容一僵,一个不太妙的想法攀上脑中。
他一看门关上,立马转头质问屈黎:
“你是不是不需要邀请函就可以进?”
“为什么这么问?”屈黎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但是他那别扭的高低眉一下子出卖了他。
这样的表情真是新奇,屈黎分明就是心虚。
长青一想到他刚才担忧的样子,心里噌的冒出一团无名火。
艹,真尴尬。
屈黎感觉到长青貌似有些生气,也不逗了,瞬间转口就道:“对不起。”
这道歉速度,快到长青有火也没理由发。
反正进来就行。
至于怎么进来的就先别管。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们,直接就朝长青走过来,张口便问:“您是长青吗?”
长青点点头,那人呵呵笑着,说要带他们去会场。
他们是算着时间出发的,抵达时距离邀请函上的会议开始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却不想两人一推开门,会场里面居然已经坐满人了。
他们反倒像是迟到的那个。
更离谱的是,这会场居然是一幅茶馆模样,一圈红木椅围着一圆茶几,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郁茶香。
一圈有五把椅子,其中四个都坐着人,在其中,长青看到了熟人——杨苏翎,还有一个狐狸眼:尹瑎。
尹瑎还是那副模样,但他没有坐在主座上,他前面代表尹家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不算年轻,但和其他几家那头发花白的老头相比也算不上老的男子。
“来人了。”正对面的那位老者率先注意到长青的到来,开口道。奇特的是他的声音却很年轻,与他苍老的容貌极为不符合。
他一声出,原本围坐着谈笑的众人都侧头望了过来。
在来之前,长青恶补了一下砚山五脉的各家以及主家人。
眼下,主位坐着的即为金家家主金永裕,有一手绝世的木器活手艺。
金家主管木器,曾经的主家坐落于首都脚下,是五脉中历史最悠久,也是最先确立的一脉,影响力最大。
他左侧的是尹家家主尹商,右侧是康家家主康建舟,然后再右便是杨苏翎。
林家作为本次的讨伐对象,似乎没有到?
长青看着那五把中空着的一把想,理所应当觉得那是留给林家的位置。
但当所有人都盯着他时,他突然冒出一股很诡异的直觉——那莫不是留给他的吧?
应该不是吧……
安慰话还没想完,众目睽睽之下,空位旁的尹商抬手将那椅子拉开了,冲他招手道:“来这。”
长青:……
预感成真。
但更令人不爽的是,尹商后面的尹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冲他眨了眨眼。
“各位长辈们好。”
管他三七二十一,长青先把话说好听。
左看右看,旁边桌子的空位也只余下一人座,明摆着是给屈黎的。
这一下子堵了他回绝的路,长青无奈,只得屏息在主桌落座。好在是夹在杨苏翎和尹瑎中间,稍稍缓解了些尴尬。
这样看来,这位置便是按辈分排的。
随着主位上的金永裕轻轻合上茶盖,这次讨伐会宣告开始。
“诸位,经年不见,看着都还精神啊。这半年来五脉动荡,小杨府上遭逢变故,咱们这些老骨头听着都揪心,杨老爷子折在“阴沟”里,唉,先咱一步走了。杨家主身体恢复如何?待议完正事,我必当登门问安。”
杨苏翎垂眸:“谢谢金爷,我到时候给您安排车。”
金永裕摆摆手,道不必,然后接着说:“至于林家这档子事儿……先前倒腾明器也就罢了,竟敢把手伸向国宝重器,这是要掘咱们五脉的根啊!今日把各位请来,就是要议一议——”
他语调一顿,拉足期待才徐徐言道:“林家这一脉,该不该从五脉除名。”
一语落,众人喧哗。
除名林家。
这个处罚算是极大。
“除名一事重大,是否有提前上报?”康家家主担忧道。
金永裕抿茶轻笑,抬手让大家看周围戒备的那些人。
解释:“就是上头的命令。”
“要求我们严正处理,所以今日大伙齐聚一堂,希望各位做出选择,好安排林家解脉后事项的分划。”
敢情是来“分尸”的,长青借着喝茶的动作,掩住眸子晦涩不明的情绪。
他人虽然坐在位置上,但全程一言不发,颇有些置身事外的冷漠。
自从杨贵德那里得知“五脉因为秘密而相互制衡”后,他现在对于五脉丧失信任。
这些高谈阔论的人们是否真的对林家暗事不知情,他持怀疑态度。
只怕道貌岸然下,掩藏的是见不得人的恶。
还没有发多久的呆,金永裕突然叫他:“长青,这样称呼你显得生疏,我叫你小青如何?”
小青,这个称呼让长青一晃神,因为上一次这样唤他的人,还是长家村村民,村长和他的外婆。
长青抿紧唇,佯装自如:“当然可以。”
“好,小青,我代表五脉感谢你呐。”金永裕突然开口一句感谢,吓得长青一哽。
他受不住,忙摆摆手。
金永裕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小青啊,要不是你豁出命去刨根儿,林家这潭浑水到现在没个着落!那幅《方丈仙山图》是什么分量?今儿个能安安生生收在我们手里,全凭你这双眼。后生可畏,别跟咱客气,这份情——五脉记下了!”
“作为谢礼,你随时都能到金家来挑一件你喜欢的东西拿走。”
长青:“这怎么能……”
他拘谨极了,被这突如其来的“谢礼”砸昏了头。好不容易找回理智,刚想要拒绝,衣角突然被人拉了拉。
他用余光一瞧,发现是尹瑎,用口型对他说:“好机会,接下。”
……
“谢谢金爷。”长青蓦地收回拒绝的话,尹瑎这狐狸如此说定有他的道理。
尹瑎的位置有些奇特,他坐在尹家家主尹商的正后面,两人贴得很近——其他家也有人,但是都和屈黎一样,坐在另一张桌子那儿,并不会参与会议。
但是尹瑎却坐在这里,其他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问题。
有些奇怪。
长青多留意了下。
会议继续开,划分林家的所有。
最后确定:
金家作为五脉之首,暂管林家的玉蟾蜍。
将石窟分给了同在康江的杨家,但担心杨家目前管不过来,同揽在了金家名下。
尹家代管林家藏宝库,进行文物清扫。
康家离得太远,本次暂不做安排。
会议结束,长青坐得腿麻,和屈黎走出门,只是没走多远。
“小青呐。”
长青忽地被一人唤住,回头一看,竟是金永裕。
第38章
金永裕此人颇为传奇,自幼便是古董行里公认的天才。成年后接手父母衣钵,成为金家话事人,掌权至今,一手将金家发展成如今繁盛之景。
这样一个混迹江湖的老油条,此刻说话的语气却和蔼得像一位邻家大爷。笑眯眯地冲长青道:“小青留步,我们接下来还要商讨些事。”
长青不明所以地和屈黎相视一眼,随后指了指自己,反问道:“就我吗?要商讨什么?”
他言语间有些警惕,因为来之前和屈黎已经将此次行程安排妥当,所以并不想节外生枝。
金永裕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是的,只有你小青。”
“谈些五脉内部的事,还望…屈队理解。”
长青闻言一愣神,心道他和五脉有什么关系?
“当然。”屈黎在一旁接道。
话已至此,金爷亲自来喊他,长青自不好拂了人家的面,跟着金永裕走了。
去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才离开不久的那间会议室。
长青有理由怀疑,林家许是只打扫出这么一块干净地方。
推门一看,只有主桌还亮着灯,一圈人竟都未离席,坐得坦然。而其他桌全被清空,唯有尹瑎一个例外,依旧坐在尹商的旁边。
两个人活像一对连体婴,如果忽略掉长不得不像的话。
“好了,人已到齐,我们就正式开始五脉的会议。”
金永裕落座,郑重说:“诸位,林家那帮人可曾登门‘求玉’过?据我已知的消息,尹家的玉蝎子落到过他们手里,杨家的玉蝉暂且下落不明,老康,你们那玉壁虎怎么说?”
康家家主康建舟闻言,停下饮茶的动作抬起头。
他生的一双粗眉,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满头也几乎不见白丝,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能被金永裕唤一声“老康”的年纪。
就是行为举止间,颇有些旧时代的江湖风范。
康建舟干脆一摆手,声音微微沙哑,回:“未曾离手。”
“那好……”金永裕蓦地叹了口气,嘴里喃喃道。
他轻手摩挲着茶杯,一会儿才继续说:“但实不相瞒各位,我金家这玉蜈蚣也曾被他们使“调虎离山”计偷走过,打着‘取货’的名号,可把我们坑惨了。”
长青闻言一挑眉,若有所思地望向身旁——正好与杨苏翎四目相对,两人皆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这不是和那次杨忱被带走一样?
不过当时那群暗卫并没有偷走杨家的玉蝉,而是不知为何拐走了杨忱,跑去了千峰石窟。
金永裕接着说:“但好在反应及时,没让他们没走多远。但是还未多讯问,那些人便……”
“自爆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长青的心声。
他深知其苦,先前连在上头栽两次跟头。
说到这,一切都还在众人预料之中。
但是金永裕马不停蹄的下一句话,便如一道惊雷砸向所有人。
“可我们后来发现,这玉怕是被人调了包。”
他脸上和蔼不再,神情严肃的像是笼罩在一层风雨欲来的威压下。
“早先只觉得这物件儿不对味儿,自从小青掀了林家的底,把那些事挖出来后这预感就愈强。”金永裕手指在桌上轻扣,压低嗓音道:“《方丈仙山图》都能造的如此逼真,这样绝的手艺,他们私底下的造假门路得是什么样?保不准我们这些玉呐,都被动了手脚……”
金永裕自沉重落下的气口,绵延而出一声无奈叹息。
他以身作则,先将金家那玉蜈蚣拿了出来。并早有准备的,拿出工具箱一同放到了台面上。
瞬间,那玉最纯粹的湖水绿光泽将桌面照得明晃晃一片,像凭空捏出一潭池水。
长青肉眼看,再结合各脉的玉佩都取自当地镇守的石窟这一原则,判断出此玉材质为岫岩玉。
这是华北地区的一种优质地质玉料,随山而生,上等无杂色的品极为难求。
而抛去色泽,此玉佩的花纹更是精妙,乃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蜈蚣,节肢关节处微凸,腹部下凹,肌肉起伏分明,用浮雕手法巧妙借阴影营造出轻盈感,触须游丝,细节精妙。它仿佛正随玉面弧度蓄力爬行,叫观者恍若有刺痛的错觉,叹为观止。
很快,康家的玉壁虎,尹家的玉蝎子都摆上台面。
一时间,光彩夺目。
长青完全挪不开眼,眼前这些全是上好的玉,人一生能有一见都为妙事,别提三个全摆在一起了。
看得他突然惋惜杨家的玉蝉和林家的玉蟾蜍未能在场。
五脉玉合在一起,那定是一幅奇景。
蝎子,蜈蚣,壁虎,蟾蜍还有蝉。只是,五毒中还缺一物:“蛇”
蛇在哪?
长青的衣领下,那块外婆留给他的玉佩莫名泛起温热。
冥冥中,遥遥间,他感知到它好像是在欣喜。
他记起杨宗师之前对他说过,他的玉与五脉的玉很像。
想到这,也像是被胸口的玉牵着一般,长青按捺不住地想去看,但又被理智按在凳子上,分着眼神在这一圈人中流转。
金永裕已经拿出手套、放大镜等一系列工具:“今日冒昧请诸位携玉赴会,就是想借这五脉齐聚的当口,请各位帮着掌掌眼。”
杨家就是琢磨金石玉器的,所以眼下众人都非常默契地将目光转向杨苏翎。
杨苏翎面色无异,轻声应了声好。但长青就坐在她旁边,所以能够清晰地看见她放在桌子下的手,正死死扣着衣角。
她很紧张。
的确,当着几位家主大佬的面鉴宝,压力如山。
但杨苏翎是何人,家遭变故也能迅速抗压的神女子。她将手上的汗一擦,戴上手套先是拿起尹家的那玉。看完,又将玉放下,然后拿起康家的玉看起来。
在她看的过程中,长青也在看,但是他其实也不太懂玉。
他以前最多帮老板做些小玉石,都是些大路货,可以保证不一眼假,但绝对在行家面前上不了台面。而且玉石和绘画之间的联系相隔甚远,需要师傅有足够的雕刻手法积累。
“可以帮我端一盆温水吗?”杨苏翎倏忽抬头问。
长青闻言,大概猜到她的意思——以前的他时常好奇他那块玉佩的来历,所以翻了不少和玉器相关的书,也学了不少皮毛功夫。
其中一种鉴玉的古法叫“看灰质”。
老玉因土壤、水分、矿物质等环境因素作用,表面会形成一种次生风化层,而这层风化层又会被人手抚摸造成的包浆覆盖,一定程度上会掩盖玉的本质。
而在鉴定时,如果使用温水浸泡,破坏了包浆之后,风化层会从里向外在玉器表面浮出一层灰。看这灰质,便足以让一些能人判断玉的真假。
但是这先人的巧法也被现代人破解,当代玉器造假技术非常精湛巧妙,连灰质也可以伪造且效果与真实无二。
所以当众人静候,直到古玉吐出不可名状的黏液,于水中渐渐蔓生出雾气般的白灰时,杨苏翎的眉头反倒皱的更紧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玉很可能是假的。”杨苏翎捧起一手水,放在放大镜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方道:“只是手艺太过于精妙,我能力有限,不能下断言。”
她也无法下断言——破绽太少了。
要么就是此玉为真,要么就是造假那人的技艺就极为恐怖,能够以假乱真。
杨苏翎惊悚地意识到,就连靠金石玉器发家的杨家,除了不久前意外去世的杨宗师外,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来。
金永裕:“无碍,苏翎觉得哪儿不对劲便说说看?”
“我用一种古技巧让玉的灰质浮出,可以通过观察这个灰质判断玉的年份以及产地。我家里一向会用这个方法来判断,所以我见过不少种类的玉以及它们浮出的灰质。如果我记得没错,汾临的气候比较特殊,尹家这块玉应该是眼玉材质,煮出来的灰质粉末颗粒较为粗糙,颜色也会更加浅淡,但是眼下这块玉的灰质过于细腻,不像是老品。”
的确,长青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不会辨认灰质,这件事估计是杨家传家的技艺。
但是凭他的造大路货的经验来说,无法控制制造材料过于纯净是现在造假的普适性问题。
古代由于处理技术的欠缺,会不可控地出现粗糙的问题。
但是现代可以借助大量工具,又经过手艺人的相传、改良,基本不可能“返老还童”。
他之前做的那份假画册,也就只能骗骗不那么熟悉画作的人。
当然,没有点屈黎的意思。
至于像古董行的张行这种内行人,看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张行也是个奇人,当时那画册交于他手中半个时辰不到,他就已经察觉出画册的问题,还猜出画存在下部分。
着实厉害。
金永裕听完杨苏翎的解释,欣赏地鼓起了掌。
不一会,他扭头猛地又唤起长青:“小青,你有什么想法吗?”
长青本一直将自己当作游离的场外人,忽然被这么一叫,平白无故的吊起口气悬在喉口,莫名幻视读书时被老师抽点起来回答问题。
他强装镇定地站起身,将那玉拿到自己跟前看。
但是看了半晌,也着实看不出问题来,遂放弃,转头又看起上头的花纹。
花纹仍旧精致,但是玉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缝,玉在保存过程中出现裂纹是常见的情况,但长青却目光一顿,他取过桌上的放大镜抵在那些裂缝上,像是看到什么异样似的挑起眉:“这也泡的太干净了吧?”
“这上头的裂纹之前就是这样吗?”长青望向尹商。
这倒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尹家家主的容貌——挺年轻的,五官不算出彩,但是组合在一起很是舒服。他温温和和地挂着笑,显得没什么攻击力。说话的语气也很轻,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说话很不流利,甚至语义也颇为怪异。
“虫、虫子被他们拿走了,回来多…有很多……黑线……”他说。
长青没懂。
“玉蝎子,被他们拿走,然后还回来后上面出现很多缝。”尹瑎即刻在一旁重复道,像是对此早有准备。
再一看其他人,对此行径显得很淡定。
尹瑎似乎是充当了尹商的“翻译器”,所以才被允许留在此地。
长青再迟钝也明白尹商应该是有些问题,但具体是什么问题,就有些涉及隐私了。
尹商听完“翻译”后认真地点点头,又慢吞吞道:“有的,黑线很大,后……小了。”
尹瑎再道:“之前有大的黑线,后面出现了一些小的。”
他说完,起身朝长青伸出手。
长青了然的递出那块玉,便见尹瑎接过后放在尹商面上,语气温柔的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来,给他们指一下哪些是后来的黑线。”
尹商点点头,抬手指了指。
他的动作很流利,看起来身体上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长青发现一个很新奇的事,那便是尹商虽然说话并不利索,但是尹瑎完全不会阻止和打断尹商表达,尽管那些话含糊莫名,他也只会在尹商说完后飞快重新解释一遍。
这完全像是习以为常的一件事,尹瑎这个人比长青最开始想得要细心很多。
长青再度接过玉,对着尹商指出的“新老”裂纹一一看过去,忽地轻笑一下。
杨苏翎先坐不住,他们像两个对答案的同桌,问:“怎么了?”
长青也不多卖关子,但是他要先叠甲:“我不是专业,以下仅为个人拙见,见笑。”
“方才苏翎用那煮玉的办法,本质就是将外层的包浆煮掉,从而显露出里面的材质,但是我觉得,裂纹的地方怎么说包浆应该是最难清理的地方,可是这裂纹底部过于干净,丝毫没有包浆渗入。”
“这似乎并不符合常理?”
第39章
说完,那玉被长青递出,在众人手中传递。
杨苏翎皱眉看,嘴唇翕动但终究没说什么,传给金永裕。
老头子眯起眼瞧还不够,又拿起放大镜瞧。
细碎镜片折光下,他保养极好的皮囊破开几道皱纹,泄出老态。
“我看不清,这眼神真的是不如从前了。”金永裕无奈叹道。
“其实我也没看清。”紧接着,杨苏翎也道。她边说,边有些脸红:“这缝隙太小了。”
杨苏翎暗自心惊,她先前也知道长青的眼力好,但眼下才有了实感。
因为在她看来,那玉的体积不过四分之一手掌,上头的裂纹更是细若发丝。
长青:……
他拘谨的坐直了些,做他们仿造这行的,一直于毫微间见分晓。
就像之前在杨家巷子办事处那个考核般,辨别真假画作的关键有时候就只是一个微不可见的“色差”。
既然看不清,长青站起身到金永裕身边,尝试寻找到一处明显些的地方。
很快,他指尖悬停,而那下面所指的地方,仅和他指纹线一般宽。
那里是一条还较宽的裂缝,如果将其比作悬崖,那么比玉颜色更深的沁色就好比挂壁生长的植被,本该一点点的向崖底减少,而非猝尔消失不见。
沁色作为时间与地域共同的产物,能达到这样断崖般的效果不可能为自然形成,只能是后期填上去的。因为缝隙过小,颜色无法完全渗入。
将放大镜怼了好一会,金永裕赞同地放下玉,道:“不错,这沁色的确太干净,蹊跷。”
同理,金家的玉也是,它的玉缝隙虽然比尹家的小,但是里面干净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在对比了康家没有经手过林家的玉后得到了再一次认证——康家玉上的缝隙的沁色呈现显著的递进分层。
全部看完,结果已然清晰。
金永裕口中吐出一口气,敲定:“不错,玉的确是被调包了。”
他看向长青,目光有些亮:“我算是相信那假《方丈仙山图》是你发现的了,后生可畏。”又看向杨苏翎:“还有苏翎,这煮玉之法我至少有六十多年没见过。当年你父亲愚笨,怎么都学不会,好在隔代这手艺是被你接上了,真好,真好。”
金永裕夸道,自眼底流露出一抹欣慰。
长青和杨苏翎互对一眼,也明白过来这是金永裕给他们设的考验。
好在考验顺利通过,长青后知后觉冒出一手冷汗,他不觉得这老头会突发奇想来给他们出考题。
果然很快,金永裕的欣慰被一声叹息取代,他看向众人:“唉,可恨这林叔良死得凑巧,堵了我们讨玉的道,后面的事可算难办……”
“林叔良死了?”长青本在出神,这一句话直接将他思绪拽回。
但他很快意识到金永裕口中的“林叔良”应该是“林季良”,而不是那个关在地牢里的,真正的林叔良。
那家伙处心积虑地除掉林季良,鬼知道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绝不可能因为意外死掉。
他稳住心绪:“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死的?”
金永裕回忆:“差不多一星期前,运输他去总局的警车在路上出了车祸,一车人包括两个运输的警察都被撞到河里淹死了。”
车祸……
长青的眼蓦地瞪大,脸上登时褪去血色——他想到一件事,眼波颤颤着问:“他们走的,是314国道吗?”
金永裕想了想道:“好像是。”
……
长青一瞬间身体发寒。
回到杨家镇公安局,杨新叶突然死亡的那日,屈黎接到来自查医院可疑车辆行驶路线的同事的电话。
那嘈杂的对面,最后传来的事故地点便是:
“314国道。”
这国道串联起康江两端,中间被一条朱河划分。
那辆自爆车最后被发现的位置就是314国道“杨家镇-省外”方向的路边野地。
长青一从审讯室出来就问了车子的事故调查报告的情况。
得知那车是因为在路上出了车祸导致油箱破裂,不得已开到路边自燃,事故基本处理完善。
可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撞他们的车呢?”长青声音有些抖。
“逃逸了,据说也在不远处爆炸,真是,死了也要拉上垫背的!可惜那车上两个警察了……都年轻着唉。”
对上了,至此一切都对上了。
追查医院那辆可疑车辆是警方的秘密行动,金永裕他们不知道很正常。
但长青知道,屈黎知道,就在那一天,杨新叶,医院可疑人员再加上一个林季良,竟在几小时内接连丧命。
好像对于那在背后下棋的人而言,人命是极轻贱的东西,死生都不过于一言、一瞬之间。
那伙人,不仅与林家合作,和文物局勾连,甚至手都伸到了警方。
长青冥冥中,只看见眼前的灯越发亮,几乎刺眼,织出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朝他迎面袭来。
他好像真的没什么抵抗的办法。
他们忙碌地追着人家的棋步跑,到头来所发现的一切都不过那些人刻意为之……
胆战心惊。
眼下仅凭他们的力量,已经无法和那群人抗衡。
胸前的玉佩一直在不断增温,灼烧着长青的心口,引着他的眼定在那桌上的玉。
脑中出现了一个“破釜沉舟”的想法,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他只能这样做。
长青把他的玉从衣领下拿出,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决定相信一次这些人,一如当时相信杨宗师一般,寄希望于他们还守着些良心。
眼下五脉齐聚,是他知道长家这玉真相的好机会。
若是错过了,就不知道下一次有这样的机会要过多久。
而这块蛇玉一经亮相,玉上蜿蜒的蛇鳞顿时突破蒙尘,爆发出不同往日的强烈光晕,与桌上的三块玉佩遥相呼应。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但金永裕在看清长青手里的玉后,神色一凌,哗地站起。
一向坐着喝茶的康建舟也有了动作,他一同起身,与金永裕对视,两张脸上挂着相同的惊愕。
金永裕颤巍巍地抬手,像是要触,却又悬置不前:“这是……”
“我外婆传给我的,先前给杨宗师瞧过,他说这玉与五脉的玉有些相似,所以我想劳烦各位前辈看看它。”
长青任那玉在他眼底晃出浅影,垂眸,将光泽与所有纷杂不明的情绪都掩下。
康建舟低声呢喃:“原来是真的……终于要有结果了吗?”
长青不明所以地投去目光。
但康建舟不解释,目光炯炯地瞪着长青:“把玉给我看看。”
长青递过去,金康二人便凑在一起看了许久,两双眼似乎要把他的玉自里到外全扫描个遍。
等了会,金永裕递还玉,给了长青解释:“小青,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其实老杨早就跟我们提过你这块玉,今日唤你来,为的就是这个。瞒着你,是咱们的不是。但接下来我和你讲的事,你要仔细听,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
“砚山龙脉这块儿,早就定了许多年,一直没挖出新的石窟。但是目前已知的五座石窟中,那座古国的事儿都还没个结果。”
“古国?”长青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猛地想起之前张行曾给他讲过一次。
“没错,这五座石窟里最重要的就是它们那些壁画,上头画着的国家我们至今也没能破出名字,只是知道他们自中东而来,曾在华国暂居,留下这些遗迹。但在最后挖出的九叠石窟里,有他们居住和迁徙的痕迹,却没有下一步的指引。”
“当年千峰石窟初现天日,洞壁上就刻着这七个字——‘近去处,延渚云山中’。所以罗家镇的延渚石窟紧接出土,其后的三座也是这般一环扣一环,唯独这最后一座成了谜。多年来,五脉翻遍了典籍也没能找到一点关于第六座石窟的蛛丝马迹,不曾想……”
金永裕的视线赫然停在玉上,变得凌厉:“这线索竟藏在了你的身上。”
“我有一个问题。”长青沉默地吞噬完一切消息,反问道:“当年都有谁参与了九叠石窟的挖掘?”
康建舟全神挂在长青手里的玉上,闻言迅速回答:“康家主力,也有文物局和其他脉的人。”
“有林家吗?”
“当然。”
等等,康建舟的五官一下子张大,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明白了。可能不是九叠石窟没有下一座石窟的线索,而是”他颇有些咬牙切齿:“被人偷盗走了。”
金永裕几乎是同时道:“林家。”
长青弯了弯眼,和聪明人真是讲话毫不费力。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而沉默。
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事态就变得格外吓人。说明这局已经布下很多年,乃是五脉沉疴一角,很可能成为撕开五脉和谐面目的破绽。
五脉作为既得利益者多年,没有人愿意看到这一幕发生,也绝不会容忍。
这便是长青的目的,他要拉人,壮大自己的队伍。
他不是平白无故提出这个猜想,依据便是长家村遗落的“旋齿鬼藤”。
林叔良说的是旁家意外留下?
鬼才信。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林家在参与九叠石窟挖掘过程中起了歪心思,然后偷偷将下一座石窟的线索拿走,独自前往了犬牙山。
如此一来,旋齿鬼藤的痕迹才留在长家村。
当然这一切也只是猜测,长青后面还有要进林家藏书阁的打算,关于这个林家的秘密,他还会再查一番。
但是如果能把林叔良钓出来,那事情就会好解决很多。
钓出林叔良不算难,只需要知道他关心什么,以及,以身入局。
“我突然有一个法子。”长青眼底闪过亮光。“可以把各位的玉讨回来。”
“就是需要各位配合我演一出戏。”
第40章
霞色已从天际爬到远山尖,时候不早。
长青推门出来,走廊未亮灯光,只能靠愈发微弱的天光照明。眼前像正在播放的老式放映机电影,画面蒙着一层薄雾,因为光线不足而布满噪点。
但是心有所感的,他一眼瞧见那人——靠在昏暗走廊墙壁上,上半身向前倾斜,背却仍旧挺直。
长青没有犹豫,唤:“屈黎。”
旧电影里的人回应般望来。
一双熟悉的浅色眸子叫长青悬着的心怦然落地,他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欣悦和习以为常。
步子也愈发快,直到带上小跑。
完全没留意到脚下那红毯折起一个体积可观的皱子。
长青前脚打后脚,整个人毫无预警地往前栽去。而身体悬空的瞬间,他的脑子还同脚留在原地。 !
不好。
但他来不及过多反应,只能双手往身前一伸,求不要脸着地,摔得太狼狈。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反倒是胳膊下隔着布料传来令人心惊的灼热触感。
是屈黎的手,安安稳稳地承住了他的重量。
而他的手下触到的也不是地面,反倒略软,微微鼓起,手感还不错……
等等。
长青呼吸一顿,目光一寸寸从红地毯上移,直到他看清自己手放在哪儿后,脑中轰隆隆地像驶过一列火车,将他的表情碾得稀碎。
那分明是屈黎的胸肌。
艹,长青立马松手。
但他又忽略了,眼下他能站着,全凭他这双手。不松还好,两人间起码保持着半臂距离。
一缩,长青只觉得整个人又往下落了几分,那最后一点“安全”距离也报废了。
屈黎也没想到长青会突然松手,手忙脚乱地去接。他为了撑住长青,手又往前搂的更深,更紧。
两人就华丽丽地栽在一起。
至此画面诡异,从远处看,屈黎几乎是将长青按在怀里。
从近处看,长青整个头磕在他才移开手的胸肌上,这下总算不吭气了。
早知如此,他还松个屁手!
……
屈黎将长青拉起来,就见他自脸皮底下渗出血一般的红,衬着整个人分外鲜活。
就是头发乱的不像样,表情也羞愤得过于明显。
屈黎一瞬失笑,又飞快压住嘴角:“还好吗?”
“嗯。”长青撑着屈黎站直身,撇开头,声音闷闷的:“今晚我会住在这里,你有事可以先走……”
“暂时没什么事。”屈黎盯着长青凌乱的模样好一会,心里痒,还是伸出手把长青有些歪的衣领理正。
顺带,他挼了一把长青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
头发的发质倒是软,残留于手心酥酥的触感。
屈黎装作无意地收回手,神情淡然看着长青双眼瞪得溜圆。
“你……”
“欸长青——”自背后蹦出一个男声,长青话登时噎在口中,飞快转过身。
正好,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殊不知这样的动作反倒将他那红透的耳后全然暴露在屈黎眼前。
屈黎眸色渐深,他恍惚觉得,长青苍白的皮肤下那薄霞一般的颜色,竟比天色还更甚几筹。
所以直到尹瑎开口,他的眼神都还挂在长青身上移不开。
尹瑎满脸狐疑,在长青和屈黎间来回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屈黎你居然没走?”
“嗯。”屈黎的嗓子似乎比之前低哑,隔着后背的空气传来体感分明震动。扰得长青分神。
他暗骂自己一声,将注意力拽回到尹瑎身上:“你找我什么事?”
尹瑎这才狐疑地转到长青脸上:“你脸怎么了?”
长青:……
“热的。”这理由过于蹩脚,他生怕尹瑎反应过来,忙强调:“赶紧说事。”
尹瑎这才罢休:“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晚要不要和我住一间。”
长青皱眉,那尹商呢?
尹瑎像是听到他心里所想,及时解释道:“我哥身体不太好,先回去了。”
“哥”这个称谓出现时,长青有些诧异,但又有所预料。
但他不能答应。
长青摇了摇头:“我和他住……”
“他要和我住。”
长青错愕地回头,撞见屈黎才闭上的嘴。
屈黎回看长青,两眉一蹙,似乎凭空投来一声质问:“不是吗?”
长青默默咽了口唾沫,心道是是是。转回头冲目瞪口呆的尹瑎礼貌地弯了弯唇:“抱歉,你要不去……”
问问其他人。
但其他只剩两位老人,一位女士。
除了他,都不是好的同宿人选。
“抱歉。”
长青只得加深了些笑意,重复道。
目送尹瑎离开。
但他直到消失于尽头前,都还一步三回头地盯着长青和屈黎,一双狐狸眼里闪着精光,遥遥传来一句:
“你们俩是不是背着我有事?”
长青心笑:管你这狐狸什么事,嘴怎么这么多?
越问就越让他回想起刚刚平地摔进屈黎怀里的尴尬,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
寻了个落脚的房间,长青总算从刚刚的尴尬中缓过来些。
主要是另一位当事人过于平静的样子,显得他一个人乱想很自作多情。
他方才一路上犹豫,“演戏”一事究竟要不要和屈黎说。
但最后,这个想法还是被他无声咽回了肚子。
但是……
长青悄悄抬眼看已经走到前面的屈黎。
房间里光影憧憧,刻画出屈黎高大的背影,衣服褶皱凸显出身体的肌肉起伏,这无疑是一具很赏心悦目的人体。
他有些私心。
“演戏”一事有些麻烦,他要拿自己饵,就不可避免地会陷入窘境,会很狼狈,很不美观。
他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更不想让屈黎看到。
这样复杂的情绪,长青不敢深究,只能压在心底。
想着,他嘴角弧度轻轻滑落,眼底带上些许落寞。
但一进屋,他还来不及悲伤,就又发现一件很尴尬的事——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张床
床。
长青蓦地止住脚。
才想起之前那间双人房是人机管家现搬现造的,可现在这里都成一栋死宅了,那人机管家早不知道去了哪。
“一张床,怎么睡?”长青问。
他刚刚还在对着屈黎的身体发呆,结果转眼两人就要睡一起,是不是不太合适?
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错愕,屈黎扬眉停下放东西的手,看过来:“你没和别的男性睡过一张床?”
这话问得,好像和别的男人睡一张床是什么正常不过的事。
好吧,长青承认对于直男这的确正常。
但问题是他不是啊。
自打高中认识到自己偏航的性取向,别说男的了,就连他前男友都没和他睡过一张床。
长青别的不怎么感冒,唯独对睡觉要求高。
平时工作忙起来都顾不上,好不容易睡觉就必须追求最完美的睡眠环境,不能有光,不能有噪音,更不能有人和他躺在一个被窝!
哪怕眼前是屈黎,
也有点难接受啊……
长青表情越想越扭曲。
看得屈黎感同身受地皱起脸,他说不上来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也不想过多为难人:“那今晚你睡床吧,我去睡沙发。”
说罢,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枕头和被子,就准备去铺沙发。
长青看着屈黎一人向沙发走去,那沙发不说舒不舒服,首先大小就不够。
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屈黎这大个子往上一躺,会是怎么样古怪的姿势。真要睡一晚,钢铁侠来了也够呛。
“别。”长青心里过意不去,唤住他:“一起睡吧。”
“没关系……”屈黎脚步微滞,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向沙发。
看着那背影,长青无缘无故冒出一股火,咬牙:“你回来,一起睡。”
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颇有些使唤人的意味。
长青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他抿紧唇,脸绷的看不出情绪。弯腰翻包,拿出换洗衣物就要去洗澡。
就在他前脚踏入浴室门里,忽地又探出一个头,拧着眉,很认真地对屈黎说:“我出来不能看到沙发上有东西。”
说完,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只在磨砂玻璃上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直到窗外乍响几声尖利鸟啼,风将树影吹摇,屈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在这站了很久。
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团被子和枕头,他无声勾起一抹温柔至极的笑。
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使唤他。
很新奇,但感觉还不赖。
屈黎听到浴室传来关水声,调转方向又把被子抱回了衣柜。等长青出来选了睡哪边,他再抱出来。
长青搁在浴室里收拾了一下心情,才带着霭霭的水雾气出来。
他一出门,先跟巡查领地的士兵一般直冲沙发,看到上面干干净净后才满意地捋了把还在滴水的头发。
看到屈黎坐在椅子上,佯装不经意地走过去,在屈黎旁边留下一句:“我睡靠窗。”
然后偷偷红了耳尖,不待屈黎回答就一屁股坐到靠窗的那边。
屈黎早已将窗帘拉上,现在屋内仅凭吊灯照明,水汽与暖灯交融出一股模棱两可的氛围。
这样一个私密环境,好像叫两人都不自然起来,分明上一次同住的氛围还不是这样。
长青思来想去,只能把“锅”盖在这张大床房上。
而屈黎洗完澡出来,径直靠在沙发边。很快,自床那块儿传来的,毫不遮掩的视线让他擦头发的手一顿。
他若有所感的抬头,就见长青一双眼亮晶晶,直勾勾地盯着他。
屈黎的嘴角再难压抑上扬弧度。
“我只是擦头发。”他无奈地,像是发誓:“放心,我今晚睡床。”
话说得有些暧昧,这一挑明,两人心照不宣的避开了眼。
长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乱想,便如有神助般从脑中挖出一桩正事来:
“尹瑎和尹商是什么关系?我感觉他们之间有些古怪,尹家家主是尹商,为什么尹瑎可以一直跟着?”
“这个有点复杂。”屈黎把头擦干,走过来。睡袍底下随动作漏出些精壮的腿部肌肉,又把长青的眼晃了。
长青一副耳闻其详的好奇模样,准备好听听这个“睡前故事”。
屈黎:“尹商是家主,但是他幼年发了场高烧,智力受了些损伤。”
“你还记得当时尹瑎也在林家吗?”屈黎抱出被子,整理床铺。
看到长青点头,屈黎才继续道:“他是来取回尹家的玉佩——那玉蝎子被尹商卖给林家了,他们也是其他四脉里唯一一家卖了玉的家。”
长青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按照那些人说的,玉对于五脉非常重要。
卖玉一事着实重大。
但这样长青又不能理解了:“尹商这样……怎么能当家主?”
相比之下,尹瑎智力正常,理应是更好的家主人选才对。
他脑中一瞬间闪过了很多,例如什么嫡长子继位之类的。
也没能想到屈黎张口一句:“因为尹瑎不是亲生的。”
长青:啊?!
更“狗血”了。
但也还合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尹瑎和尹商二人长得完全不像,因为他们之间压根就没有血缘关系。
屈黎的眼神貌似有些复杂:“尹商高烧,确定智力受损后,尹家连夜领养了一个孩子,就是尹瑎,虽然是当二子培养的,但本质仍旧是给尹商培养的手下。”
长青一时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的想法,最后只能摇了摇头。
怪不得尹商被允许留在会议上,还能如此熟稔地做尹商的话事人,原来都是自幼培养起来的。
屈黎说完,歪头打量着长青,眼神不善。
“你这么关心他?”
长青抬头和他对视,忽地起了一个坏心思。
嘴皮子上下一动,问:“怎么?吃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