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黎是在三天后回来的。
当时窗外暮色渐昏,天空像打翻了的颜料瓶,是大自然调色的鬼斧神工之作。
长青正在吃陈承带来的爱心晚餐,屈黎忽地推门而进。
“屈哥!你来啦。”
陈承本坐在凳子上,支着条二郎腿好不惬意,见状本能似的立马站得笔直。
屈黎只是扫了他一眼,很干脆地点了点下巴:“你出去。”
“好嘞。”陈承也不多问,麻利出去了。
门刚关,长青才把碗放到桌面上,他趁着低头,正在思量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屈黎时,一股料峭的寒意蓦地席卷而来。
拂去寒意后,温暖的怀抱将他抱了个满怀。
“好久不见。”长青缓过神来,垂眸看着屈黎肩头,轻声说。
屈黎却没有回他,只是一味地收紧的手臂。略微有些疼,但是问题不大,长青忍下了。
良久,这个怀抱才松开。
屈黎捧起长青的脸,两双眼对视着。
这距离有些近,近的长青有种下一秒屈黎就会亲过来的错觉。
然而最后,屈黎也只是偏开脸。
使两人脸颊相贴,细小的绒毛相接相扰,略痒。
屈黎的动作幅度不大,却亲昵小心地更触动长青。
他不由得伸出手覆在屈黎的手上,但很快就发现手下的手触感不对。
长青神情一变,很快将对方的手拉到眼前,旋即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手指前端皮肉怯生生的粉,皮肤薄而几近透明,隐约露出下面细密的毛细血管,和后几段指节的颜色和触感截然不同。
“你手怎么了?”
长青攥住屈黎的手掌,对那几根指节甚至不敢用力。
“没……”
屈黎作势要收手。
长青一把拽住,他眉头紧锁,眸光闪动着担忧:“是你救我弄的吗?”
“尹瑎都和我说了,你别骗我。”
此话不实,尹瑎没说,但长青想诈。
一句话,屈黎顿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才点了点头。
长青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还想询问更多细节,但答案已经真切。
那块堵住甬道的石头是怎么打开的?
长青和尹瑎无事的时候闲聊过两句,尹瑎说:“我们下去的时候甬道就是开的了,石窟状态差不多稳定,你就躺在一堆石头里面,屈黎守在你旁边……”
“屈黎身上有血吗?”
“开玩笑,你是想问他受伤了没有吧?血到处都是,一个张行都压成肉泥了,谁还有心情看屈黎身上的血是不是他自己的?”尹瑎笑道,但很快正色,摊开手作无辜样:“有些东西呢,有人不让我和你说。抱歉,你得亲自去问他了。”
这个“有人”指的是谁已然清楚,而伤……长青没来得及问,就已经发觉了不对劲。
长青百感交集与心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被咽回,他终只是捧起那两只手,小心翼翼的吹了几口暖气:“疼吗?”
“开始有些,这会儿已经开始长肉了,就是有点痒。”屈黎反问:“你呢?”
“差不多,一直痛的,反倒不算痛了。”
长青没法在屈黎如此坦诚的情况下作假,便也多说了些感受。
这些他本来有些羞于启齿的话,在历经生死后也变得可以说出口了。
长青好像听到屈黎喉头滚动的声音,下一刻,便听见他嗓子低哑地说了声:“好。”
“你还活着就好。”
屈黎难得把话说多,说得坦诚,好为接下来他的问题做铺垫。他重新坐正,玻璃珠子似的眼球一文不动地注视着长青,仿佛要望穿长青所有的伪装与掩饰:
“那玉佩你是什么时候放到我身上的?”
……
“别装傻,你也别骗我。”
开始说的话,现在变成回旋镖扎到了长青自己。
他本来坦然镇定的目光不由躲闪,飘飘乎落到雪白的床单上。
不知道怎么说。
说实话,长青自己都快忘记这茬了。
他确实把玉佩放在了屈黎身上。
“是那天下午吗?”屈黎问,一副长青不说他靠排除法也要问出来的架势。
长青:“嗯。”
那天,他们准备夜里下祭坛,选择在吃过午饭后好好休整一番。外头阳光暖,晒得被褥温温热热的,屈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此前一直是夜里休息,夜黑人静,屈黎反倒更习惯放哨,休息不好。倒是白日,有阳光照着的时候,他还能稍稍眯一会儿。
长青很快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他选择在那天下手。
玉佩可以抑制鳞的发病与生长,长青便想,或许它也可以抑制鳞的感染。
外婆将玉佩留给他,是因为在乎,因为爱。
而他将其放到屈黎身上,也是同理,其中还夹杂着更多更复杂的情绪。
但他不后悔。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
长青蓦地止住了声,因为他看着眼前人眼眶红了。
手足无措,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抬手想去给屈黎的擦眼泪:“别哭。”
只是他的手刚触及屈黎眼下,一颗泪就径直落在他的指尖,如此滚烫,灼热。
长青想起,他半梦半醒间,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时,也曾感受过这样一滴温热的水珠。
想来……
“对不起。”
这次换屈黎说道。
他早该预料到的。
从长青入山就愈发虚弱的状态,从他固执地要将衣服放在自己身上开始。
自打将长青从那地下捞出来,他日夜脑中挥之不去那夜,长青笑意盈盈对他说的话——
“但我有挺重要的东西还放在你那兜里,你别碰掉了它。”
如果长青死了,他或许一辈子都会困在他收回手的动作里。
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玉佩。
如果他再敏锐些,或许长青后来就不会因为鳞而再度陷入险境。
自责是他一辈子都改不过来的习惯,亦如长青永远学不会对一个人袒露真心。
长青简直是一块冥顽不灵的冰。
屈黎心道。
此话他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但很快,那语句中的刺就被他眼底的血丝与泪水融化了:
“但我不信我捂不化你。”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热捂不化的冰,如果长青不愿,他就算是守着,也能守到这心门打开的那天。
长青虽不知屈黎心中所想,但猛地被这样富有攻击性的话砸中,一时也有些懵了。
“什么意思?”
“没事,我喂你吃饭吧。”
*
关于鳞,长青得到了一份检验报告。
【项目名称:“鳞”病病原学及“犬牙山”环境致病因子检验】
【检验机构:华国环境公共卫生研究中心】
【研究员:廖亚、……】
【检验结果:经环境采样及对患者皮损组织活检,患者体内砷(As)元素含量显著高于正常值,犬牙山区域水源及土壤中砷(As)元素含量显著高于背景值……检验数据支持“鳞”病为一种由环境主导的多因素复合性疾病,犬牙山生态环境系统构成其致病各要素】
“所以鳞的产生主要是因为元素异常?”
而不是长家村人口口相传的什么诅咒,什么邪物。
砷元素他是知道的,它有关的化合物无一例外的都含有剧毒。这样可怕的东西,长家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进入石窟底的人才会染上了鳞,难道是——
那棵青铜树。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可以解释得清了。
须臾人在建造这棵树时,或许就预料到了它后来可能面临的际遇,故而赋予了它掩藏在美丽下,深藏不露的危险。
长青艰难地把那七页厚的检验报告看明白,从中筛选出些重要信息记下。
屈黎又道:“这次确实多亏了廖亚,他提前针对鳞可能的致病因展开调查,保留了你先前检查的所有资料,才能在一星期内制出特效药。”
既然有药,那病情就能够控制在可控范围内。
可以说,是许多人的努力才将长青这条命从地狱门前抢回来。
此刻他躺在这张温暖的床上,感动不已。从未有如此多的关照倾注于他,长青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心里盘算着,得做些什么来报答他们。只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特效药做完最后一次测试就可以广泛投入使用了,等到你出院,大概就能看到长家村的治疗效果。”屈黎看出长青的情绪,握着他的手,一根根将其紧捏的手指抚平:
“好好养病,外头的事不用你操心。”
这一养,便又过了半个多月,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石窟坍塌后,里头除了长青,还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周崇华。他被放倒后运气不错,倒在角落里只受了些轻伤,很快就被下来救援的人员带回去审讯。
他醒后,得知张行已死,见大势已去很快就交代了他和张行,林家勾连交易的细节。甚至为了争取减刑,戴罪立功,还揭露了砚山五脉各家历年在石窟管理上的不规范,势必要将其他人全部拉下水。
沿着周崇华提供的线索,砚山五脉丢失的那几枚玉佩都在张行的古董行中找到。
但因为针对五脉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上头暂令文物局管理玉佩,收回五脉石窟管理权力。
而张行作为“0714”盗墓团伙在逃人员中埋着的最大一根线,他藏在身后的复杂关系网络在他死后分崩离析。
一座压在华国文物保护顶上的巨石,终于坍塌。
屈黎作为文物局本次犬牙山行动的主要负责人,忙于工作收尾,在医院陪长青待了几日就被迫赶回文物局。期间一直在文物局和犬牙山间轮转,忙得脚不沾地,和长青都只能依靠打视频联系。
他们的关系,好像有哪里变了,却又好像没什么变化。
相处模式和之前差不多,但两人心照不宣地守着个秘密。
这是一场地下恋情——
或许?
虽然周围的人好像都知道得差不多了,连迟钝如陈承,也察觉到些不对劲。
电话嘟嘟的响了两声,陈承不用想都知道是屈哥打过来的。
每天这个点,雷打不动。长哥平时也都会守着手机,等着接这个电话。
不过今天有些不一样。
长哥腿拆石膏了,现在正搁阳台熟悉他的左腿呢,手机放在桌上震个不停。
陈承忙拿起手机,便去找长青边一个手快把电话接通了。
“在干什么?”
陌生的温柔语气加上熟悉的低沉声音猛地从那边蹦出来,吓得陈承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他好像窥得了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叫他极度不自在,战战兢兢道:“哥,是我陈承,我带你去找长哥啊!稍等!!”
吼完,陈承似一支箭冲向阳台,把长青惊得瞳孔骤缩:“你干嘛?”
“屈、屈哥的电话——”
陈承把手机往长青手里一塞,又倏忽退了老远,跟只猫样的坐到床后,只露出双眼睛眼神乱飘。
真逗。
长青有些艳羡陈承这麻利的腿脚,想到自己瘸瘸的左腿,不由得叹了口气。
“歪,我拆石膏了。”
长青把镜头对向自己的腿,定了会才对向自己,脸上无奈的表情鲜活:“太久没走路,感觉腿都不像自己的了。”
对面传来几声轻笑:“让陈承给你炖点蹄子。”
“吃啥补啥吗?行呢。”
陈承才入职不久,工作轻,做饭的手艺倒是好。
自从上次在他们面前露了一手,在短短两星期里把长青喂胖了几斤后,屈黎便额外付钱让陈承留下来做饭了。
对于这安排,陈承开心得不得了。他做饭,长青吃。分配合理,三人都满意。
“要看猫吗?”
“来来来。”
屈黎的镜头晃了晃,对焦到地面的一个纸箱子里。里头铺着毛巾,其中趴着一只手掌大的小白猫。
这是屈黎前天下班路上捡到的,小小的,脏兮兮的,怪可怜。原本他不会注意这些事,可长青喜欢猫,连带着他对猫也敏感了些。
屈黎将猫带回家过了一晚,确定它能活下来后,才把这件事告诉长青。
果然,长青很高兴。
而长青高兴,屈黎就高兴。
“真的好小。”长青隔着屏幕,用眼神抚摸着这个小家伙:“好可爱。”
对萌物的喜爱刻在了人类的基因里,长青此刻说话都不自觉捏起嗓子:“等我出院,我一定会吸死它的。”
那头叹气,镜头又晃回屈黎的脸:“不出院,就只能从视频里看着你的博赛小猫了。”
……
博赛?
什么东西?猫的新品种?
长青有些困惑:“博赛是什么?”
“博、赛,不是那个网络……词吗?”屈黎被反问的顿了顿,分明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东西,但此刻回答的竟还有些支支吾吾。
长青:……
他的思绪缓慢地转了个圈。
“哥,那个,好像叫赛博?”
“扑哧——”遥远的陈承不合时宜的发出一声笑,尽管他随后瞬间噤声,但还是被屈黎听见了。
长青强忍笑意,见对面的屈黎已经尴尬的憋红了脸,忙打圆场:“网络词,你网速慢不清楚很正常的,没事……”
但话还未说完,他自己又没憋住笑,一下子把本就尴尬的气氛搅得更尬了。
屈黎嘴角压得死死的,虽面上板着,但脸红得稀奇:“你快出院吧。”
“我想你了。”
说完,哗地径直把视频挂了。
这半月来头一次他先挂电话,看来确实尬的不轻。
长青扭头,和陈承对上了眼,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日子照常过,过得飞快。
终于在临近春节前,长青得到了众医生的许可出院了。
他提着行李,回到了绵州久别的家里。
忙忙碌碌的屈黎总算得了两天春节假,也回了长青那屋子。
这次,他们总算没有什么要事缠身,可以好好地,就二人一起过上几天。
过年是华国人一年中最大的一件事。
不论如何,好好过个年,便好似能向过去告个别,向未来挥个手。
长青初中就出山上学,一个人住了。因为山路不便,他即使是过年也很少回家。
所以他对这天的感受,除了更小时候的一些记忆碎片外,就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听着外头放烟花了。
可惜近几年国家管得严,市区也好久不见烟花声。
难得有个人陪着过年,长青一天嘴角都没放下来过。
两人一块把久无人居的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又一起去采购了些年夜饭的食物,最后去把独自留在这边的陈承接过来,三人一起吃了顿年夜饭。
唯一缺席现场的家庭成员“丫丫”,也被廖亚准许打了半小时的视频通话。
伴着窗外久违的烟火声,电视里的春晚热热闹闹的,如此能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就很幸福。
*
次日一早,长青被一通电话叫醒。
对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长先生?早上好,一直关切您的身体状况,衷心盼望您能早日康复。我是华国国家文物局新任副局长江康年,今儿冒昧致电,主要是代表我局向您表达感谢与敬意。犬牙石窟修复工作即将全面启动,我局经慎重考虑,诚挚邀请您能否以特邀调查员的身份参与后续工作?”
“林千大师向我们强烈推荐了您,很期待您能加入我们,为华国文物保护事业贡献力量。当然,一切还是以您的身体情况和意愿为准。”
老长一段官腔话,却听得长青的睡意完全蒸发,一把拍醒了躺在旁边的屈黎。
原以为文物局最多会像陈承说的那样,最多给他颁个什么“热心市民”奖的,没想到这是……
特邀调查员。
文物局给他的职位,和给了个编制有什么区别?!
长青眼神清醒发亮,将手机开至免提,郑重答复回复道:
“当然愿意。”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