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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碎屑宛如一场无声的雪,飘飘扬扬,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在了长青的肩头,彻骨寒凉。他望眼欲穿,那人手上的动作无限扭曲放大于眼前。

    “张行!”

    ——

    罪魁祸首施施然投来视线。

    他像揉碎最普通的墙皮那般,捻灭手间壁画,转瞬间,那只野兽的眸光熄灭了。

    长青顿时没了声息,满腹的情绪完全堆积于狭小喉口,漏不出纹丝。

    身侧的那些黑衣人已然结成密网,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长青死死攥着匕首,对面伸来一只手他就剁掉一只手。很快,残肢掉落一地,只是断口间,突兀显露的血管明显痉挛收缩,连血液也是干涸成痂。

    他们没有痛觉,他们不会退缩。

    长青看着这群人,嗅到他们身上有股苦涩干腥的气味,想起一种生物——蚁群。

    忠诚却又毫无灵魂,由信息素牵引大脑,固执强硬的追寻本能,只听从它们“王”的号令。

    长青麻木地挥动匕首,忽地手中一轻,匕首居然卡死在一只手的关节处。

    他虎口发麻,难以置信。

    这把匕首陪了他很久,一向保养得好,锋利轻捷。而今竟也卷刃,报了废。

    长青借势将刀下按,那刀便带着一只惨白的手哐当掉落在地。

    然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再看它最后一眼,它就被源源不断涌上前来的身躯完全掩埋。

    这些暗卫还在不断挤占长青和屈黎的位置。

    尽管两人背部已经完全紧贴,但还是没办法为胸腔腾出足够呼吸的安全空间。

    在踩踏事故中,绝大部分的死者的死因都是胸腹腔受挤压而无法舒张,从而气体无法进入肺脏,导致的直接机械性窒息。

    这样下去他们绝对会被硬生生挤死。

    长青双目充血,手紧贴着腿部摸向一块皮肤,悄然按上了一处不明显凸起。

    屈黎的肌肉在轻度窒息状态下不受控的微微抽搐,他艰难地将手臂交叉格挡于胸前,感受着血液不断涌向大脑的刺痛感。

    他也在思考如何破局。

    但是他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人有了动作。

    汗湿的热度透过肌肤传导至屈黎脑中,他瞬间了然,立刻行动,燃烧一般将全身力气发挥大,硬生生用膝盖骨在人群中挤占一块空隙,给了长青手活动的空间。

    长青借此将手里攥着的东西洒落在地,一点一点,随着量的增加,效果逐渐显现。

    那群活死人像是遇见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竟纷纷长出了意识一般开始后退。

    两人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此刻他们面前的地面上全然洒满了一种淡黄色晶体。

    “硫磺。”

    远处的张行蓦然开口:“你真的很聪明。”

    长青忙着呼吸,消解因为缺氧而产生的耳鸣,缓了好久,他通红的脸皮才渐渐恢复正常,抬眼怒视张行。

    没错,是硫磺。

    长家村坐落于犬牙山间,雨水丰沛,植被茂密。蛇虫是最难搞的头号问题,为了驱赶它们,长家村村民一贯习惯在村外侧铺撒硫磺粉。

    儿时他和同伴玩耍时就差些误食,被外婆好一顿骂,从此长了记性。

    先前在卓朗寨他就有过好奇,在这样湿润的地方理应会有驱蛇虫的习俗,然而当时并没有看见。

    但是这次回来,长青发现村子路上的硫磺没了。

    突然像是一条线,将一切连在一起。

    他就是从那一刻起确认,村子有东西进来了,且害怕硫磺。

    微量的硫磺粉还残留于掌心,灼烧感顺着血管蔓延至心脏。

    还没完,长青继续着抛洒硫磺粉的动作。只不过这一次,黑压压人头中被驱开的道路径直伸向张行。

    屈黎再度闯入空隙,袭向对面的二人,他的招手毫不拖泥带水,首当其冲的周崇华甚至还没来得及呼喊出声,就瞬间瘫软倒地没了声息。

    局势已然逆转。

    张行的表情再不见先前的平静,他低声唤了一道古怪的咒语,很快“蚁群”向他汇集,最终将他围在了其中。

    他面露凶光,好似要剥下长青的皮。

    “这是你们逼我的。”

    张行嘴角露出邪笑,抬手按在自己耳侧,张口又说了些什么。

    虽然长青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是看着这人逐渐凝固的表情,他便也猜到个大概。

    “没人回你了吗?”

    张行倏地朝他射来目光。

    猜对了。

    张行放在外面的人已经失联了,只可能有一种情况——

    这下笑容出现在长青脸上:“张行,束手就擒吧,你已经走到末路了。”

    随他话语落下而响起的,是石壁传导而来的隆隆脚步声。

    文物局的人早在他们抵达后几天暗中埋伏于犬牙山中,而方才一撞上张行,他们便发送了消息。

    这些天来,他们以身做饵,只为诱出张行。事已至此,他们设的局,他们埋伏的人,也该收尾了。

    显然穷途末路之际的张行不甘,他扬眉扯下耳麦,听着那些步履神态愈发癫狂,唯独双目精明,一派寒芒:“好啊好,都在这等着我呢?”

    “那大家就都别活了,你俩葬在一起,我倒还算是成全了一桩美事哈哈……”

    仰天长笑完,张行突然从腰后拿出一个小黑块。

    那黑块仅有手掌大,但是屈黎的面色陡然一变。

    “不好,是震壁器。”屈黎道,意识到张行想要做什么后,率先冲了过去:“他想把这里弄塌!”

    长青难以反应过来,如此小的一块东西,怎么会震塌石壁,然而一切都来不及,张行就站在石壁边,而他们距离他隔着厚重的人墙。

    霎时间,他们眼睁睁盯着那小黑块扣在石壁上,正巧放置在张行不久前扣下的眼睛处,严丝合缝,好似他早有打算并为此行动了。

    小黑块发出嗡鸣,声浪袭来,仿佛无数只蜜蜂在耳边振翅。

    波浪所到之处,脆弱的石壁如雨落下,这会儿长青的心都来不及痛了。他看到身旁正在不断落灰渣,而这些灰渣来源于他们头顶。

    屈黎眼见着事态难以阻止,转而调转方向,将长青一把按在了身下,用自己的身体调整成一个蜷缩的保护性姿势。

    整个甬道仿佛正在瓦解,石块断裂的声响越来越大。一场不可控且不可逆的“雪崩”已然开启。

    按照张行的狡猾程度,大概率石窟坍塌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而真正会受到不可估量损失的人只有石窟本身和他们。

    长青呼吸愈发急,他脑子飞快运转,明白生机就藏在张行留给自己的退路上。

    退路,退路到底会在哪?

    张行就在不远处,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甬道坍塌的影响,仍旧站立。

    而在他的身后,黑漆的石壁反射幽幽荧光……

    石壁。

    等等,石壁是什么时候到了张行背后去的?

    那门是长青亲手摸开的,他留意了石壁的样式。

    张行此刻背后靠着的石壁,正是通往须臾国主遗址的大门。

    反倒是他们身后……

    竟然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他就说那些不死不活的林家暗卫军是怎么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后涌出来的,他们背后不是封死的主遗址吗?

    敢情是他们在不知何时,竟和张行完全调了个位置。

    可是那主遗址区分明是一片死区。

    张行怎会把明显象征生机,可以逃出去的位置让给他们呢?

    除非生机就藏在那石壁后。

    全石窟最值钱的无非就是那棵青铜树。

    张行他们绝对不会对那棵青铜树下手,所以退路绝对就在那座遗址区里。

    想明白这一点,长青立刻拍了拍屈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生路在张行背后,只能拼一把了。”

    这条甬道已然保不住,他们必须在文物局的援兵赶来前最大限度内控制损失。

    两人对视点头,下一秒同时起身。

    石窟掉落的石块体积正在不断增大,这虽然为他们的行动增添了危险性,但也砸倒了不少挡在张行面前的保护兵。

    眼下他们的密疏程度足够长青和屈黎携手突围。

    在奔出去前,屈黎猛地拉住长青的手腕,低声说:“注意安全。”

    长青的心头顿时好似有一把小刷子扫过,他有些想说别在这种关头说这些话,但最终他还是将这话咽了回去。

    脚步蹬地爆发出极大的力道,两道残影不断躲避空中掉落的石块,快速逼近张行。

    在长青的瞳孔底,倒映出张行扭曲惊恐的面容。

    同时,他看到张行背后的石壁正在缓缓打开。主遗址明亮的光渐渐从缝隙中如洪流一般泄出,原本刺鼻的草木气也在此刻变得好闻。

    果然。

    他们再一次猜对了。

    生路就藏在背后,张行狡猾至极,绝不会真和他们走入绝路。

    可就在长青即将触碰到张行的前一刻。

    石窟急剧地震动,一道破空声猛地自头顶响起。

    “小心!快停下!”

    顺着屈黎的吼声,长青抬起头。

    空气的流动,呼喊的声音以及心跳的节奏都在看到那块巨石后,变缓。

    屈黎拼尽全力地想要将长青拉回,他的手掌紧扣在长青肩膀的外衣上,力道之大致使极韧的布料都发出撕裂声响。

    然长青眼前,只有张行。

    这块石头,不偏不倚就在他和张行之间。

    如果落下……

    他可以停下,但如果这般,他就再无法阻止张行逃走。

    所以他不能停下。

    长青脚步丝毫不停,同时,他借着屈黎的力,伸手拽住面前正扬扬得意的张行的胡须。

    在转瞬间,他用自己的身躯为中介,完成了一个极恐怖的转换。

    张行被他从前方拽入身后,而屈黎则被他一把从黑暗甩入光中。

    巨石怦然落下,碎屑溅了三人满脸。

    长青因为惯性,带着张行直直飞出数米,直到撞上一块碎石才停下。

    第82章

    后背仿佛被撕裂一般剧烈疼痛着,长青强压下喉口的浓重血腥气,稳住呼吸。

    他的手因为方才的使劲过大而止不住地颤抖,艰难将自己撑起来时,身体摇晃的宛如巨浪中飘摇的船舶。

    不远处的张行状态看起来更差一些,面朝下趴在地上不动。

    长青拖着一条腿膝行到张行旁边,将他的脸抬起来。

    这张脸虽然苍老,但向来保养得体,而今却被满地的石子碎屑划的血肉模糊,瞧着这样,长青觉着自己的状态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心里还是不由生出些爽感。

    他将手指探至张行鼻下,想要确认此人是否还有呼吸。

    然而手下人猛地睁开了眼睛,混杂着浓浓血色,骇人地瞪向他。

    “我、要、你、死!!”

    每个字,张行都咬的极紧,尖锐的语气爆破在耳际,化作数把无形之刀,竟直接逼回了长青的手。

    长青看见张行眼底倒映的森森寒光,下一刻,一把真刀竟笔直朝他的颈动脉刺来。

    张行顶着那张骇人的脸,宛如恶鬼。

    此刻的他,一切生路都被长青堵绝,是真真切切地想让长青为他陪葬了。

    长青也顾不上腿脚不便,肾上腺素飙升,竟蓄力一腿将张行手中的刀踢飞数米远。

    还行,张行本身肉体凡胎,并不难对付。

    长青这一脚同时也将张行再度踹翻在地,张行眼见着没招,拼了老命往那刀的位置爬去。

    长青哪能叫他如愿,忙飞身扑倒张行,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

    混乱中,长青腹部连吃数拳,但他仍旧将双手扣死于张行脖颈间,犹如一把铁铐,将张行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这副身躯,藏在迷雾后经久。

    终于此刻,他触摸到了迷雾后,张行的肉胎实体。

    长青触及他的热度,看到他满脸因为窒息而发红发紫的皮皱。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很脆弱。

    他只需要使些力气,便能让他的脖子断掉,让他结束这作恶多端的一生。

    杨家,林家,砚山五脉以及那些复杂的利益牵连,流离失所的文物国宝,都有了一个交代。

    只需再用力一些……

    张行的眼睛几乎要爆出眼眶,喉咙发出骨头微微错位的咔咔声音以及息挤压的呵呵声。

    可很快,长青理智回笼,尽管心头恨意滔天,但他仍旧无法亲手杀了这人。

    张行的面目上落下好几滴血,长青盯着它们良久,才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血。

    落石如雨,但那些疼痛与此刻身上的疼痛而言显得微不足道,浑身的肌肉都仿佛被撕裂,摧毁,一切行动全然凭着意志力支撑。

    长青打算将张行按晕就不管了,反正在这里待下去迟早会被石头砸死,他实在没必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给自己的手染上血腥。

    反正都要死了。

    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长青曾无数次地想过他会怎样死去。

    独自守在老家那间破落屋里,一睡不醒才是他想象中最有可能践行的死法。

    而今一看,他终究还是想美了。

    但能带着张行一起,他也死而无憾了。

    手下的张行已然不行,身体再没有和他对抗的力气,只是一味地用眼睛瞪人。

    长青稍稍松了力气,耳朵嗡嗡的,他用肩去蹭了一下,肩头衣料便深了块。血好似不要钱,正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

    “去死…死……”

    张行的气息断断续续,像破烂的抽风箱。

    长青静静看着他,忽地神经一跳。从张行的面上又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张行一笑准没好事,但是长青难以想象眼前此人还能有什么反抗方式……直到,借着石头块后那微弱的主室光,长青看到了一个能够完全将他们俩笼罩其中的黑影。

    不规则,但庞大。

    一切发生于瞬息之间,长青反应过来后,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虽然知道迟早会被石头砸死,但真当这块决定生死的石头出现时,求生欲还是占了上风。

    长青手按住旁边的石地,蓄力准备将自己拉离这块危险区域。

    但很快身下的张行一改虚弱模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

    “下地、狱吧!”

    张行笑的整个身子都在抖,连着他的腿部肌肉一直传递到长青的心,连着他的心跳一阵骤缩。

    长青用力去蹬,但张行此刻力气大得出奇,纹丝不动。他宛如溺水者拽住了救命援手,拼了命地要将其拽入地狱。

    再加之长青被抱住的那条腿已经痛过了劲,此时完全没了知觉,更加难以用力。

    阴影越来越大,死亡如影随形。

    长青猛地斜过身子,手指几乎扣进地底,硬生生将自己的上半身从张行的怀抱里撕了出来,他拖着自己的腿和张行,艰难地朝阴影外移动。

    时间慢的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心如擂鼓,脉搏激烈的跳动着,为他的疲倦的神志泵入生的念头。

    手掌已经血肉混杂,十指连心的痛。

    “去死!”

    “死!”

    死——

    声音戛然而止,钻心的凉意顺着血管直冲大脑,随后,才是细密的,犹如针扎般的痒意。

    长青整个人紧贴地面,他的瞳孔骤缩,距离一个尖锐的石子仅有分毫。黑漆漆的地面,显得他眼底暗淡无光。

    事到如今,他却蓦地有些不敢回头看了。

    眼珠子缓缓地滑动,他的目光落到身侧地面上星点般的血迹。乌黑,分散,其中好似还掺杂着些许固体物。

    很有视觉冲击力的一幕,只可惜长青的神经早已拉紧到了极致,再分不出精力去被吓。

    张行死了。

    长青呼吸平缓,确定这件事。

    那样大的石头,没有人能够在下面活下来。再看这些血迹,大概率张行是连个全尸都没有。

    没有看的必要。

    长青寻了处干净的地面,缓缓卸了力。脸颊被小石子刺得麻麻的,他却有些困了。

    此刻空间里只剩底部还有些微弱的光,长青瞧着那光,好似能看到须臾主室那里的光景。

    他闻到了好些味道,像是拂晓还结着露珠的草木味,又像是深深池底冰凉的水腥气。不论怎样,也拯救了他因为闻久了血腥而麻痹的嗅觉。

    长青又好像看到那光线里出现了一道人影,瞧着像是屈黎的影子。他摇摇晃晃,笨拙得像是要徒手将堵在门口的石头抬开。

    “别费力了。”长青眨了眨眼,轻声道:“打不开的。”

    你在外头待着就好,也别进来。

    我现在的样子恐怕不太美观。

    虽然不愿意去想,但长青心里明白,他的右腿还被张行抱在怀里。现在那条腿是彻底没了知觉,恐怕身旁的这些血里,也有着他的一部分。

    想起外头还有个屈黎,长青忽地有了力气,开始喃喃地说起话。

    “主室应该没事的,张行肯定不会动他的摇钱树。”

    “就是可惜了这甬道里的壁画了,还是没留下来。”

    “哦对,屈黎你记得带我妈妈出去。”

    ……

    “我们的援兵什么时候到呢?”

    “时间过得可真慢……”

    说的力气渐渐也散了,长青喘了口气,眼前忽地清明了些。

    只是眼神清了,心也落下去了。

    那影子那是什么人影,分明是面前一块小石头的投影罢了。

    真是的。

    长青扑哧一笑,他居然已经神志不清到了这种程度。

    脸侧已经濡湿一片,他的体温正逐渐随血液一同离他而去。

    渐渐地,他眼前变得白茫茫一片,旋即又陷入一片灰暗。仅有一盏微弱的灯在悬梁上摇,逐光的飞虫绕着它,像是给光穿上层纱。

    “小青呐,答应阿婆出了山要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可是外婆,我想你陪我一起去嘛。”

    老人坐在床边,正用些旧练习纸做课本皮,指缝虽藏满了黏腻的米糊,动作却仍旧麻利。

    她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阿婆得在这里,等你学习好了,再接阿婆也出去瞧瞧。”

    “有事了,就给这打电话。”

    说着,她用干净的说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纸上还残留着外婆身上那股淡淡的老式肥皂香。

    稚嫩的手接过那张纸,懵懂地点了点头。

    “外婆,可是我一个人住会害怕……”

    “不害怕,小青不是想妈妈吗?她在那给你留了好多东西,你一定可以找到的。”

    “真的吗!”

    小长青麻溜爬到外婆身旁,撒娇似的抱住外婆摇:“那我们拉钩。”

    你不许骗我。

    外婆骗人。

    旧日的思绪复燃,那些记忆一下子叫长青有些难受。

    他想起那张纸上的电话,自己居然还能背得出来。那几位数,他曾打过数次,但对面显示一直是空号。

    那间屋子他也翻过数次,里面除了家具和钱,什么也没有。

    他也学成归来,但外婆仍旧不愿和他出山,因为诅咒,因为无数无形的枷锁。

    她是骗了自己,但完全出于善意。

    “外婆。”

    终于,换我来找你。

    长青用气声低唤,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像初生,蜷缩于母亲子宫中那般,缓缓合上了眼……

    ……

    “长青!”

    “别睡,乖,能听到我说话吗?”

    “小青,醒醒。”

    好吵。

    眼皮被强制掀起,光线刺眼。

    长青的眼珠细小地滚动过,这被那人很快捕捉到。

    “不睡不睡,你看看我好吗,能看到我吗?”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长青抖了抖眼睫,用力却怎么也聚焦不了视线。

    他眼前一片白雾蒙蒙,虽然看不清面前人的面容,但他心口莫名泛出些痛意,连着唤醒了他麻木而冰凉的四肢躯干。

    好像有温热的水珠落在了他的脸上。

    也有一双手企图暖热他的身子。

    “别睡。”

    “求你。”

    求你。

    祈求一遍又一遍。

    第83章

    手触及一片透骨的冰凉。

    清水荡漾于眼底,河底,有被冲洗得发白的石子,有数条摇尾的游鱼。圈圈扩散的水波纹拂过他的手掌心,略微痒,但更多的还是冷。

    这是哪?

    长青细微的抽气,却一瞬惊奇于他的鼻腔对于冷空气的抗拒。

    猛地一口气,竟叫他呛得半个身子弓曲。

    然很快,一双大手按他而下。

    随后半握成掌的覆在了他的鼻尖,替他暖热空气。

    长青透过粗糙的指腹,看清后面的那张脸。

    是屈黎憔悴不堪的面容,他眼下青黑,胡茬如野草般葱茏肆意生长。

    除此之外,他好像还有哪里变了……

    长青静静地瞧了好一会,发现了。

    是那双红眼睛。

    屈黎哭过。

    这个想法出现的那刻,长青先自我否决。而今他神志不太清醒,所以大概这又和那石子的投影一般,是他的幻觉吧。

    老天许是也对他这命苦的人生出些不忍,才会叫幻觉真实成这样。

    长青的手还垂着,上臂处却被咯得有些痛。

    顺着看去,那居然是一个米色铁杆。连着的,便是他身下的米色布料。

    这是个担架,而他身旁有好多人。

    长青忽地清醒过来。

    哪会有幻觉清晰成这样?

    所以这不是做梦,他真的正躺在担架床上。

    他得救了。

    那眼前的屈黎——

    “屈……”

    “我在,不睡,乖,别睡……”

    那手掌揉过他的眉眼间,屈黎覆在他的耳侧道。他话说得温柔,但语调压不住的,是那宛如生噎砂砾般干涩的嗓子。

    长青听着这话耳熟,像是听了很多遍似的,细想起来却是止不住地头痛,只好作罢,轻声道了声:“好。”

    这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却像是戳中了屈黎某处,他覆在长青眼前的手开始颤抖。

    长青知道屈黎不让他睡的缘故。

    暖洋洋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好似方才在阴暗甬道里发生的一切都像梦似的。

    他睁大眼,经过方才那番对话已然清醒了不少,然而思绪回笼后他又有很多想问的问题。

    其中,最想问的是:他们怎么出来的?

    可惜他暂时说不出这么长的句子,好在屈黎为了不让他睡,开始不断地说话。

    他才能勉强从中获取一些信息。

    “救援已经到了,我们已经出来了,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医院。”

    “你除掉了张行,一切都结束了……”

    屈黎在避重就轻些什么,这些话翻来覆去地说,他似乎也有些语无伦次。

    长青默默地叹了口气,涣散的视线逐渐下落,落在他醒来瞧见的那水面上。

    他们正逆水而行。

    水面波纹荡漾,很清的浅绿色,是被树荫染成的。那些繁茂的枝叶恍若摇曳于溪底,岸边景色尽收于长青眼底。

    好眼熟,长青不由得想。

    这是什么河?

    犬牙山虽然潮湿,但河流却不多,长家村附近仅有的几条都是规模不大的溪流。

    直到水波倒影的景色不断变化,直到那岸边原始森林样的林立高木出现。

    长青忽地想起他为何会觉得这里眼熟了。

    因为他见过。

    眼前幽绿的林间,倏忽间好似冒出几顶蘑菇似的帐篷。它们围着一堆完全碳化的篝火于此,被时间遗忘,被潮湿绿意侵袭。

    而河边,半蹲着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正不断念叨:“他们……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长青看到他手里拿着画册,他没有犹豫,直接将画册丢入了河水之中。

    现在是冬季,犬牙山的河流虽不会结冰,但流量不大。但那黑影丢下画册后,画册便被一股无形中的汹涌流水卷走了。

    画册很快经过长青眼前,他忙伸手要去抓,却也很快被一侧的陌生人拦住。

    “别动啊,千万别动。”

    在几声急切的呼喊声中,长青只能眼见着那画册流走。

    担架仍在行进,好像除了他,没有人能够看到这一幕。

    因为这是幻觉,长青认出来了。

    上一次在林家藏书阁,他被林叔良的蚂蚁麻痹之后,也看到过这一模一样的画面。只是那会儿更过分,他直接身处其中。

    画册已经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它会流向何处?这条河又去往何处?

    长青遥望青山云间,憬然有悟。

    ——石窟底。

    画册逐水而下。

    衔尾归源,幽蛇轮回。

    *

    长青不清楚他最后是怎样睡去的,只知道再睁眼时,人已经身处医院。

    鼻尖萦绕着医院特有的那股消毒水味,满眼洁白干净的宛如天堂。而把他救回来的人,都是天使。

    他仍旧难以控制身体,但眼珠子可以自由转动,一眼便看到他的左腿正被几条绷带拉起。

    从这一眼开始,身上左一块右一块,好似被打散又再重组一般的疼痛瞬间争先恐后地冒出,痛的长青忍不住牙关咬紧,挤出声痛呼。

    太痛了,这可比他刚受伤以及迷迷糊糊的时候痛多了。长青甚至生出两眼一翻,再昏过去的念头。

    “诶,醒了!”

    一句男声凭空炸响,脚步声快速响起。

    从右侧床边,探出一个脑袋,是陈承。

    “长哥!你终于醒了。”陈承泫然欲泪地扑过来,好在没扑他身上,而是到桌边按响了呼叫铃:“你怎么能伤成这样啊,一次比一次严重,真的是,我就说这行是高危职业吧,每次想打报告都被屈哥拦,就应该给加补贴。但哥你真的太牛了,那泥鳅张行居然真的被你给除掉了!现在局里可震惊,感觉肯定会给你颁个像‘热心市民’那样的什么奖……”

    熟悉的聒噪,稍稍冲淡了些长青的疼痛以及……没看到屈黎的失落。

    习惯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长青已经习惯一睁眼,就会看到那人。

    他不由得弯了弯嘴角,刚想应和一句,病房门就被打开了。

    数位医生涌进来,很快就将这间不大的病房塞满,而隔着涌动的人头后,长青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也不是屈黎,而是尹瑎。

    “小伙子现在感觉如何?”

    “还可以。”

    长青一发声就被自己沙哑的嗓子吓了一跳,好在一旁的陈承很快很贴心地给他递了杯水来。

    “还可以啊。”领头的医生是一位中年人,他重复着念了几遍,过来替长青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他掀开一角朝着他方向的被子,长青这才发现他此刻衣不附体,白色的绷带几乎缠绕了全身。

    全部确认完,医生才露出了真切的笑意:“确实还可以,恢复得不错。那就再开点止痛药留着,夜里痛狠的话你们家属要监督病人吃。”

    随后又嘱咐了一些饮食禁忌,他们此次的查房就要结束了。

    长青见着他们要走,连忙开口感谢。

    “谢谢你们救了我。”

    领头那位医生闻言顿住脚步,回头笑了笑:“不但谢我们,也得谢谢你自己。你也是福大命大,这样的伤还能坚持下来,很不容易。”

    “好好休养,愿你早日康复。”

    留下这句祝福,医生们渐渐出去了。

    然而查房还没有结束,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都是各个科室的医生。

    他们各司其职,基本将长青全身检查了个遍。但沟通中却又都微妙地避开和他直接谈论伤势。

    这架势大的叫长青受宠若惊,因为从他现在的体感而言,除了疼痛,再没有更多的难受感。这种感觉而今反倒成为他无法完全感知身体,不安的根源。

    所以当所有人都离去,屋里就剩下他,陈承和尹瑎时,长青再也忍不住发问:“我昏了多久?”

    尹瑎:“两个月左右。”

    “两个月!?”长青难以置信,嘴张得几乎可以塞下一个拳头。

    期间的记忆完全一片空白,无梦,无意识,他好像灵魂被抽离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仅有一副躯壳摆在这里。

    细数他的前半辈子,哪有昏过这么长的时间。

    而什么样的伤势,才可以昏这么长时间。

    “你们谁能和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青难捱地皱紧眉头,乞求的目光扫过对面两人。

    陈承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尹瑎叹了口气,忽地朝陈承道:“你出去吧,我来和他说。”

    陈承瞬间像是丢了什么重担,肩膀一松,忙跑出了病房,走之前还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关紧。

    一下子屋里的氛围有些严肃,长青和尹瑎四目相对。

    良久,尹瑎道:

    “你还活着,真的算个奇迹。”

    奇迹。

    一句话,撕开了医生为他罩起的生命纱。

    “你被送到医院前,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处于严重休克状态,完全是靠持续输血维持着生命体征。左腿基本离断,身上能断的骨头也基本都断得差不多了,情况非常危急——但具体细节我可能说得不够准确,因为当时那几张病危单不是我签的名。

    入了院后其实也没什么区别,纯靠设备续着你的命。不过按照原计划,这个月初你就应该可以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了,但没想到你身上那些……皮肤病?抱歉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

    “鳞。”

    “……什么?”

    “这病我们叫‘鳞’,鱼鳞的鳞。”

    长青从医生查房掀开被子起,其实就已经心有准备了,眼下实话实说也没太不自在。

    “哦好,鳞。”尹瑎点点头:“真邪门,这东西给治疗添了不少的乱。它们跟过境的蝗虫似的,疯了一样地长,其他的伤好不容易治疗得差不多了。你的皮肤突然开始生疮溃烂,又下了几次病危。”

    鳞的发病与生长与免疫系统息息相关,自然就会趁着他身体虚弱开始肆意蔓延。

    所以,都这样了,他还活了下来?

    “鳞是怎么治的?”

    “我不清楚,这个你可以等屈黎回来后直接问他。”

    既然提到屈黎,长青便顺着问:“屈黎人呢?”

    尹瑎的嘴角忽地勾起,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可能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吧。”

    “前一个多月都是他一直守在这儿的,不过后来你的鳞发作,他就去给你找治鳞的药了。就是不巧,你俩刚好错过了。醒来没瞧见他,不开心?”

    尹瑎的话,揶揄的意思明显,却说中了长青的心思。

    长青不免有些羞,抿了抿唇,避开回答这个问题:“我都问完了,谢谢你。”

    “不用谢,搞得像你在审讯我似的。”尹瑎双手插兜,靠在墙边:“我差不多也该走了,还有事吗?”

    “等等。”

    长青确实想起一件事。

    尹瑎作为非自然事件调查局此次事件特派调查员,也是下去救他们出来的援兵之一,理说应该是知道当时下面的情况的。

    长青从模糊的记忆里,翻出一点屈黎唤他的碎片,那像是梦,却又像是真实,所以他需要一个答案。

    “你们下来的时候,屈黎在主室还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尹瑎就像是猜到了他的意图,回答道:“不是,在甬道。”

    “怎么可能?”长青记得那块分隔两个空间的巨石,脸色被雪白的被褥衬得发青:“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把那块大石头推开?”

    尹瑎也歪了歪脑袋,低声疑问:

    “是啊,他一个人是怎么把那石头挪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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