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身契

    沈不器跪坐车中,竟陷入一瞬的空茫。


    苏婆子面色青灰,双瞳失焦,已然气绝。粘稠的血液不断从女人后心涌出,淌到他手心,先是一片潮热,转瞬就变得冰凉。


    “大人!”柳先生声音慌乱,“我们往哪儿走?”


    沈不器从茫然中惊醒,攥紧拳头,强压下情绪。


    变故来得突然,离天亮开城门还有两个时辰,若说明身份、夜叩城门,定会惊动衙门官兵……


    沈不器思绪飞转,沉声道:“去望云亭。”


    柳先生紧勒缰绳,车头调转,往西边驶去。


    望云亭就在城西外的山头,地势较高,视野极佳,更是出府城要道。


    他暗下决心,若局势当真一发不可收拾,拼死也要保全账册与供状,南下绍兴求援。


    所幸一切并未往最糟糕的地步发展,七叔许是猜到沈不器所想,在他们抵达望云亭不久,便带人匆匆赶来。


    确认彼此平安无虞,刺客皆已伏诛,沈不器才从七叔口中得知,那伙刺客早在湖州便与他们有过交手。


    同江湖上寻常买凶杀人的匪盗不同,这帮人训练有素、身手了得。若非一路疲于奔命、消耗太多,七叔未必能占上风。


    而方才双方缠斗激战,他们眼见大势已去,竟纷纷夺刀自绝。眼下七叔先一步带人前来找他,只剩了几个弟兄在后处理尸首。


    死里逃生一番,沈不器心中却愈发沉重。


    又担忧夜长梦多,他当即命七叔去取其余被苏氏藏匿起的账本。


    剩余几人则护在他左右,一同驱车下山。


    黎明夜色未消,天边薄云已泛起铅灰的锈色,城门缓缓打开。


    车厢上的血迹、箭孔被黄泥一一掩盖,柴车没有引起官兵注意,随赶早的车马排队,直至鸡啼破晓时分,总算进城。


    回府后,简要处理过鬓角伤口,安置好受伤的护卫与精疲力竭的柳先生,沈不器仍不得休息。


    天越来越热,尸身处理便是头一等麻烦事。


    今日还有公务,他不便再出城去,只能请幕僚张先生替他跑一趟,将那伙刺客的相貌体征描摹下来,以便之后调查来历。


    而苏氏干系重大,不能轻易下葬,如今还藏在柴车中。府中虽管束严密,可太多眼线盯着,他不敢冒险,还要安排人将苏氏尸体悄悄送走,安置在别处停灵。


    方才安排好,林大成又前来求见,禀报昨夜宴席后追查的情况。


    结果倒也不出沈不器所料,宴席前后监视他的眼线都是提刑司的人,想来在背后撺掇胡培的,也是他们。


    倒是眼前这人,颇令沈不器意外。


    林大成显然已察觉到府中气氛有异,却不曾追问一句,见他没有吩咐便利落告退。


    就连在门口碰见浑身血腥、煞神一般的七叔,也不过是彼此点头打了个照面,不见一丝好奇,便平静如常离去。


    沈不器默默看在眼里,不禁心说:舅舅确实送了他一份得用的助力。


    确认四下无人,七叔关上门快步上前,将怀中木箱呈了过来。要打开箱子,一把带血的腰刀忽出现在桌上。


    “这是?”沈不器疑惑道。


    七叔脸色紧绷,刀柄一转、拔出刀鞘,却见刀身上一片光洁,原本应铭刻其上的“承安某年,某地局造,工匠姓名”字样,空空如也。


    “我只拿了一把过来,余下的都藏在库房。”七叔压低嗓音,“那伙贼人的刀剑,都是这幅模样!”


    沈不器猝然抬头,二人对视,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这兵器竟不是官造!


    前朝末年民乱四起、举国动荡,太|祖揭竿而起,一路打上京城,才有如今的大齐。大齐江山,说是万家人一寸寸打下的,也不为过。


    故而大齐立朝以来,对军器的制造与管控殊为严苛。


    工部统领军器官造,小到甲胄、弓箭,大到火器、刀枪,其上都需铭刻年份、产地及工匠姓名,所有信息记录在册,定期巡检。


    朝中虽特许部分宗室、勋贵持有自卫武器,可数量、规模严加控制不说,还会刻上“某官某府”标记,若有损毁、遗失,还需及时报备朝廷,马虎不得。


    沈家早年得了恩典,特许持有护卫兵器,如今也在此列。


    官方尚且如此,民间更不必提。


    百姓持有斧头、菜刀都需向官府报备,私造军器更是处以极刑、牵连九族的死罪。


    偶有农民起义,所用武器多是柴刀、铁锹、猎弓等改造的农具。


    装备像样些的,要么从败仗的官兵手中缴获,要么是民间私铸,技术所限,大多粗陋简朴,经不起细看。


    可眼前这把腰刀,锻造技术与官造几乎无异,其上却不见刻字;刀刃锋利,槽上还滴答落着血,更不可能是文人雅士装饰所用的未开刃的佩剑。


    那便只剩两个可能:


    要么是还未来得及铭刻信息、记录上册,便被人暗度陈仓,偷出兵仗局;


    要么便是有人同时绕过了匠籍管制、铜铁官营专卖,手握技术与矿产,在民间私铸。


    无论哪个可能,都令人思之悚然。


    此事非同小可,沈不器当即提笔蘸墨,将昨夜至今发生的种种一一写明。


    斟酌言辞,一连写好两封信,沈不器将信递给七叔。


    “七叔,劳您明日将这两封信,分别送到景王与父亲手中。”他郑重道,“本不该再让你奔波,可这封信关乎沈家上下安危,旁人,我信不过。”


    七叔明白轻重,咬牙道:“少爷放心,我沈七就是死,也要将信送到!”


    说罢,他小心翼翼收好信,闪身离开。


    这一夜实在太长。


    醉酒应酬,彻夜审问,遭刺客袭击、死里逃生,不明来历的兵器,苏氏的暗账,苏氏死前那句遗言……


    脑中千头万绪,可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沈不器站起身,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撑在桌上,砚台却被推倒在地。


    砚山一直忧心他的身体,听到声响忙推门进屋,扶他坐下,急得出汗,“主子,您去榻上歇歇吧!”


    沈不器缓了缓,闭着眼睛喃喃:“脏死了,就这么躺床上,你不如让我死了痛快……”


    见他难得摆出少爷性子,砚山一个头两个大,连声道:“备水!我这就叫人备水!”


    一番沐浴更衣,终于躺到榻上时,天已大明。


    下人们心细,担心他睡不安稳,临时用青纱蒙住窗户,室内暗沉,屋外春雨纷纷,正是安眠好时辰。


    可他一闭眼,昨夜种种便不断在眼前回闪,逼他从纷繁复杂的线索中找到出口。


    窗外的雨声愈发大了,左右无法安眠,他索性坐起身,让人将苏氏的木箱送来。


    撬开锁,木箱里杂乱堆着数本账册、纸张,他随手从中抽了张单子,低头一看,才发现竟是窈儿的赎身契。


    承安三十三年,八两银子,从青田县买下。


    承安四十三年,八千两银子,从翠莺阁卖出。


    十年,翻了千倍,苏婆子的得意买卖。


    两份身契用浆糊黏住,一前一后两张单子,除却纸张新旧、金额数目、买家卖家,只有那两枚指印的不同。


    一个小小的,此去经年,仍指纹完整、边缘清晰。


    一个稍大些,一连按了几次,浅浅重叠着,模糊不清。


    沈不器盯着那两枚指印,好像看见了笃定决绝与摇摆犹豫的两颗心。


    他忽地明白了,昨夜苏氏提起窈儿时,自己频频失控的情绪从何而来。


    檐下雨声簌簌,他从抽屉深处翻出窈儿藏起的信,倚在床头,就着幽暗的天光,重新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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