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突破

    砚山在外间榻上和衣而卧,听见里屋声响,一个激灵起身。


    屋内一片漆黑,只能依稀看见沈不器坐起身的轮廓,砚山小声问:“少爷,您醒了?”


    榻上传来他低沉沙哑的一声“嗯”。


    “您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怎么都叫不醒,后来还起了热,可把我吓坏了……”


    砚山上前点了灯,又倒了茶水递过去,嘴里絮叨个不停。


    “还好柳先生来看过,说您就是先前累着了,一觉睡足就好。”


    一口温茶下肚,沈不器清醒几分,问:“几时了?”


    屋外恰好传来梆声,已是三更。


    “这都三更了……少爷饿了吧?饭菜都在灶上备着,我叫人热了取来。”


    沈不器摇头,“大半夜的,别兴师动众,拿些点心就是了。”


    砚山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来浙江这两三月,自家少爷白日得复核批阅陈年案卷,夜里要明察暗访王攀案线索,时不时还得应付那帮人的敲打探问、虚以为蛇。


    终日扑在成山的案卷与账本里,少眠不说,他又嫌麻烦,夜里时常只能对付两口,因此不爱吃甜的人,屋中也常备起面果点心。


    他从外间拿了一碟子糕饼,忍不住道:“少爷,公务虽重,又岂能重过身子?若您出了什么事,小的如何与老爷夫人交代?”


    “啰嗦。”沈不器心不在焉地掰开糕饼,喂到嘴边才发现,内馅儿竟是栗子泥。


    他问,“这个时节,已有栗子了?”


    砚山道:“我买时也问了一嘴呢,说是今年雨水多,山里的野栗子也早了几月。”


    窗外夜雨霏霏,暗室一盏昏灯,沈不器低头看着手里的栗子糕,恍惚间又想起在平溪山寺的那一夜。


    “砚山,你说人死后会去哪儿?”他低声问。


    砚山一愣,抬头却见沈不器独坐桌边,宽大衣袍罩着身子,夜风漏进屋中,烛火明灭,映着他低垂的眉眼,竟无端露出几分凄迷惘然。


    砚山鲜少见他如此,一时无措,只能小心翼翼宽慰,“都说善恶有报,阎王功德簿上都记着,若是良善者,想必会转世投胎,投生去好人家。”


    沈不器微微笑了下,还不等说话,却听门外遥遥一阵喧闹声。


    他眉心一蹙,当即道:“去看看。”


    砚山忙不迭出门去,刚出院门,却见林大成狭着冷雨迎面走来,语速飞快,“砚山小哥,大人可醒了?我有事求见。”


    砚山忙道,“主子刚起,你快同我来。”


    一进门,林大成抱拳行礼,肃声道:“大人,属下在府中抓到一形迹可疑之人,现已叫人看管起来。此人一个月前进府做火工,近来夜里频频在书房门前徘徊,被我抓了个正着。”


    沈不器微微挑眉,起身系好衣带,“带我去会会他。”


    大齐有律,巡按御史不许辄立衙门,如今的察院借用了布政司空置的衙署,街外就是布政司各衙门。


    处在这样的位置,府里府外少不了细作眼线。沈不器也心知他们打算,干脆在月前叫人放出消息,府中急招仆役,大大方方引人进来。


    放了这么久的线,总算有鱼儿上钩了。


    行至偏院,推开柴房,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被捆缚在地,见沈不器到来,愈加挣扎起来。


    林大成将堵在他口中的麻布取了,那人神情惶恐,连连高声道:“我不是奸细!我不是奸细!”


    “不是奸细你夜夜跑去前院书房。”林大成语气凶戾,仿佛煞神,抬脚作势要踢,“小点声!”


    沈不器抬手拦住他,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男人身形中等,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靛蓝短打洗得发白,气质温吞和气,模样亦是寻常。


    若非要说哪里不同……此人即便形容狼狈、受制于人,一双眼睛仍是亮堂,直直看着沈不器,不见畏缩之意。


    “你叫什么?为何来我府上?”沈不器问。


    男人喘了几口粗气,压下惊慌,“我叫方伍元,月前听闻巡按察院招工,便想进府讨口饭吃。”


    “哈。”沈不器意味不明地叹了声,玩味道:“继续。”


    “我……”


    方伍元似有顾虑,林大成在旁凶眉怒目,喝道:“识相的就痛快招了,吞吞吐吐作甚!快说,混进察院有何目的!”


    “大人明鉴,我绝非细作!”方伍元脑门冒汗,“我,我只是……”


    林大成威胁道:“大人,我看此人不老实,干脆将他拎到公堂,好生上刑伺候!”


    沈不器察觉出几分端倪,心念电转,意有所指道:“不急。这府里兴许还有他的同党。砚山,吩咐张先生,将近一个月以来与他一同入府的人都找齐,我一个个审。”


    方伍元双目紧缩,高声打断:“我说!”


    只见他闭了闭眼,破釜沉舟一般,“邱宏,是我的师父。”


    邱宏……这名字有些耳熟,沈不器一怔,忽然想到,邱仵作!


    此人曾经手过王攀与陈茂良的验尸,年前因病离世。


    尸检法状的原件也早在年初那场胡闹一般的司房大火中烧毁,沈不器现在所看的,仅是内库中誊抄过的备份。


    邱宏死的时机太好,沈不器对其也曾怀疑过,想从邱仵作的亲眷入手调查,却得知他家中只有一个女儿,待邱宏死后,也已离开杭州投奔亲戚;徒弟还未出师,只能自寻出路,如今也已不知去向。


    他原以为上钩的鱼儿是某位官员安插来的眼线,却没想到,此人竟是邱仵作的徒弟。


    沈不器直截了当问道:“还有谁在府里?可是邱仵作的女儿?”


    方伍元却不答,咬紧牙关道:“大人,我来府中别无他意,更无人指使,小的只想为我师父报仇雪恨!还请大人听我一言!”


    邱仵作的死果然有异。


    沈不器心下一沉,“说清楚。”


    他深吸几口气,声音难掩颤抖,“去年八月中,县衙得到消息,有农夫看见河上漂着两具男尸,师父便随衙吏一同赶去,将尸体从河上拖到岸边。”


    “在水中漂流数日,尸体早已肿胀泡发,难辩其形。两具尸体皆是眼睑闭合、肤色青白,胸腹平坦,甲色亦是如常。”


    沈不器不禁皱眉。


    父亲在刑部多年,他对刑案也耳濡目染,知道这些特征绝非溺死之兆。


    按尸状所写,二人面唇紫绀,双目圆睁,胸腹鼓胀,甲床紫黑,种种表征无不说明二人是溺水致死。


    而方伍元骤然压低声音,“更何况,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见二人胸前深可见骨的两道金刃伤!”


    尸状中从未提及一句“金刃伤”。


    屋中霎时一静,沈不器面色沉沉,“尸状可并非如此。”


    方伍元嘴角讽笑,“就连陈茂良被锐器凿得稀烂的后脑,都能用‘落水触石’掩盖过去,他们又怎会把刀伤写进尸状?”


    “他们是谁?”沈不器追问。


    方伍元摇头,“……我不知道。”


    “既如此,你何故言之凿凿?你可知编造伪证、诬陷朝廷命官是死罪?”沈不器厉声询问。


    方伍元亦不甘示弱,昂首回道:“我既敢在大人面前露脸,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死罪又有何干?况且我口中所说句句属实,绝无欺瞒。”


    沈不器沉声道:“好,我洗耳恭听。”


    方伍元思忖片刻,继续说道:


    “两个死者身份干系重大,尸体当日便从县衙转到府衙,师父与那衙吏也被一同带走,在府衙待了整整数日,音讯全无。


    “小妹与我急得夜不能寐,以为师父犯了事,只能花费重金,四处疏通打点。师父在邢狱有位故交,见师父处境艰难,心下不忍,便行了个方便,允我进去送些干净衣裳。”


    方伍元沉默片刻,“那是我最后一次得见师父。”


    “那时师父并非被关进大牢,可被困在狱厅的招房桌前,身边有牢头寸步不离监视,处境与囚犯无异。


    “他虽强装镇定,却仍能看出形容狼狈、惶惶不安。我给他换衣时,他悄悄递给我一把钥匙,叫我找机会将他抽屉里锁着的手札烧了,带着小妹速速出城。”


    沈不器指出漏洞:“不是说有牢头在旁监视?他如何避开耳目传话于你?”


    他眯起眼睛,细细回忆。


    “我记得,那时恰巧有个女犯人被押进狱厅。她在刑道里大喊大叫,冲撞司狱,牢头前去钳制那人,我们才得了机会。”


    闻之,沈不器心中一动,问:“你可还记得那天具体日子?”


    方伍元不假思索答道,“八月廿五。”


    果然是窈儿被抓入狱、写下供状的日子。


    他不动声色问道:“你可见过那女犯人的模样?”


    方伍元不知他为何问起,只能努力回想:“我当时似乎望了一眼,披头散发的,看不清楚……只记得她身形有些臃肿,行走时挺腰体沉,双足外八……”


    他恍然,“这么一想,应是有孕之人。”又问,“不知大人问这个……”


    “无事,你继续说。”


    沈不器面上无波,心头却掀起巨浪。


    他仔细翻过八月的卷宗,其中从未提及有孕妇入狱提审。


    若猜测无误,此人应当就是在山中躲了数日、被捕入狱的窈儿。


    可这个“窈儿”,当真就是“窈儿”吗?


    那厢,方伍元咳嗽几声,继续说道。


    “我虽不知来龙去脉,却也明白生死攸关,当即将小妹送出城去,又趁夜翻进县衙,取走了师父的手札。”


    沈不器问:“那手札里写了什么?”


    “师父做了几十年的仵作,为人谨慎,惯常有尸检后独自记录备份的习惯。他一提起这手札我便明白,定是他知晓得太多,挡了别人的道。”


    沈不器暗想,如此看来,那卷手札便是关键。


    方伍元说了近一个时辰,早已舌敝唇焦,声音沙哑。


    “只可惜刚出城,我便被人盯上,一路将我追杀至城外树林之中。”


    他停顿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嘴唇微微颤抖。


    “所幸我随师父验尸多年,于人身筋骨要害早已烂熟于心。几番缠斗落于下风后,我便故意用胁下处去迎接刀口,而后闭气屏息,佯装毙命。那杀手见我气绝,便草草弃尸于乱葬岗中。”


    屋外雨势渐大,将方伍元颤抖的尾音淹没在雨声之中。


    “若非小妹循着血迹寻来,捡回我这条命,恐怕我已是野狗腹中之食。”


    他看向一旁的砚山:“我方伍元发誓,绝无半句虚言,胸口伤处,你随意检查。”


    林大成早在审讯之初便退出屋中,砚山见沈不器首肯,便上前扯开他的衣襟,侧胸下果然有一道狰狞扭曲的刀疤。


    沈不器望着那伤口,轻声问:“既然捡回一条命,为何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何必又入虎穴?”


    昏暗烛光下,沈不器依稀看见方伍元眼角有泪划过。


    “师父不愿留下把柄,牵连我与小妹。可为人儿女、为人徒弟,我们却不能对师父的安危与清白置之不顾。”


    沈不器垂眸看着他,心中竟升起几分钦佩。


    “砚山,将他的手解开,扶他坐下。”


    动作间,林大成忽然走进屋中,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此人同伙已找到,可要带进来?”


    沈不器心中微微讶然,没想到林大成办事竟如此灵光。他颔首应下,护卫押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一见来人,方伍元手上绳结还未解开,蹭地站起,直接摔倒在地。而那女子见状也拼命挣扎起来,一口吐掉堵嘴的帕巾,双眼亮得如有焰火在烧,死死盯住沈不器不放。


    “你这狗官放开他!一切都是我指使谋划,有什么冲我邱璐儿来便是!”


    沈不器微微扬眉,倒也不恼,好脾气道:“怎么和方伍元所说不同?你二人不曾提前对过口供么?”


    方伍元心知沈不器已经露出善意,担心她弄巧成拙,忙哑着嗓音道:“小妹,误会了误会了!我已将来龙去脉都告诉沈大人,他并无为难之意。”


    沈不器示意林大成将其放开,一松手,邱璐儿便贴到方伍元身边,支撑住他半边身子,紧紧握住他的手。


    目光在他二人十指交缠的手上停了片刻,沈不器温声道:


    “二位想为邱仵作报仇雪恨,而我需得纠明原委、缉凶归案,你我各取所需,岂不正好?不如摒弃前嫌,坐下聊聊。”


    他话音一顿,“比如聊聊,那本手札的去向。”


    方伍元与邱璐儿对视一眼,邱璐儿安慰般握了握他的手,昂首迎向沈不器的目光,不卑不亢道:“那便要看看,沈大人诚意如何了。”


    -


    砚山窝在茶房矮几上蜷了半夜,正酣眠时,忽闻一道鸡鸣,霎时惊起,不慎跌坐在地。睁眼正欲骂咧两句,才发现外头已天光大亮。


    他探头看了眼书房,只见沈不器早已换好衣裳端坐桌前,同张、柳二位先生议事。


    砚山啧啧感叹两声,忙起身备茶,心说:熬了整宿的审讯,少爷竟还如此神采奕奕,到底是钦差老爷,岂是我等跑腿小厮可比拟的……


    刚端着茶走进屋中,就听沈不器笑说到昨夜种种。


    “……方伍元瞧着老实心细、性子温吞,邱家女儿泼辣刁蛮、有胆有识,二人一柔一刚,到契合得很。”


    砚山忍不住插嘴:“可不!那邱璐儿被抓的时候,活生生用指甲给林大成挠下一层皮。”


    柳先生忍不住问道:“这么说,是这邱家女听闻大人巡按浙江,这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


    沈不器颔首:“他们不知晓我立场如何,原不想暴露身份,只打算赌一把,将尸检证据偷偷放进我书房中,任凭我处置。却不想被林大成发现,只能全盘托出。”


    张先生感叹道:“真是天助我也……谁能想到,竟有了邱仵作的尸检为证。大人,这桩案子兴许很快便要结了。”


    沈不器收了笑意,抿了口茶,靠在椅背上斟酌推敲,思忖良久。


    按手札上所写,王攀、陈茂良绝非溺亡,而是被人砍杀后抛尸江中。若是青焰帮杀人后抛尸江中,倒也说得通。


    那么瘦马窈儿的用处是什么?


    或许她当初有幸逃过一劫,凫水过江,而后躲进山中,直到数日后被官府找到,为了不让其说出真相,按察司便伪造证供,而后逼死窈儿。


    可依方伍元所说,那日出现的窈儿有孕且月份不小……且不论陈茂良是否会将她送给王攀,单说她逃脱游船的可能性,那便微乎其微。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那日游船上的窈儿,同样死在青焰帮手下,只是江水湍急、尸首难寻,而按察司为了掩盖此事,便抓了个假窈儿,瞒天过海、罗织成案。


    至于按察司抑或是浙江官场高层,如此急于将王攀之死定棺盖论成酒后意外,多半是想掩盖治下民愤四起、矿工起义的事实。


    毕竟,民变虽然可大可小,可到了杀死御笔钦派的矿监税使的地步,也足够朝廷震怒。


    到那时,若是朝廷降下责罚,拔出萝卜带出泥,可不止是渎职那么简单了。


    而王攀虽贵为钦差內监、皇帝身边红人,可他既无世家背景,又无朋党比周,背后能依仗的也不过皇帝一人。


    王攀再得用,也不过天子手边一把趁手的工具。刀刃折了、锈了,换一把就是,谁又会深究他的死因?


    故而他反复告诉自己,王攀案里,三个死者的命都无关紧要。


    这一点,他明白,按察司也明白。


    皇帝真正在乎的,一是浙江上下是否结党营私、沆瀣一气、欺上瞒下;


    二是王攀为他搜刮的银子,有多少进了皇宫内库,又有多少进了底下人的私库。


    沈不器后知后觉,这念头实在有些大不敬,忙打住思绪。


    他沉吟片刻,道:“有苏氏的账册,邱仵作的手札,这案子确已明了。”


    “不过……”


    他有些迟疑,总觉得这一切都太过顺利,冥冥中好似有一根线牵引着他往前,而他却在不知不觉间,遗漏了什么。


    看着眼前众人难掩欣喜、干劲十足的模样,沈不器只能压下心底的不安,温声道:


    “既如此,便劳烦二位先生再与我投身书山书海中,厘清线索,尽快了结此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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