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八月十五一早,宋星糖跟着言家的马车入宫。
她这些日子没少跟着言婉参加各种宴,是以在众人跟前已经混了个脸熟。
只是她生性腼腆,有些怕生,又因担心给沈昭予添麻烦,所以只敢跟着言婉,不乱跑,始终在言婉视线所及范围内活动。
这也导致,有许多看她貌美,对她感兴趣的公子哥只能暗中瞧她,找不到机会与她单独说话。
言婉对暗中的视线十分敏锐,不管是出于对宋星糖的喜爱与保护,还是怀王的嘱托,她都不可能放任那些人来冒犯宋星糖。
言婉手上紧紧牵着宋星糖,警惕地在园中穿行。
好不容易到了宴饮的宫殿,言婉松了口气,举目四望,皆是熟识的世家聚在一处说话。
“怀王要娶妻,这事真的假的?”
“肯定是假的,先前还传他带女子回府,几日功夫流言愈演愈烈,编得实在太假。怀王南下前,还有人把自己女儿送到他跟前,结果那人挨了一顿训,官还降了一级,可见怀王对这情啊爱啊的,实在不感兴趣。成家,只会影响他办大事。”
“都说他身边带着女人,可你们谁见着真人了?空口无凭,反正我不信他想成婚。”
“那倒也是,他府上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听到动静。”
“你不信,总有信的,再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机会是留给善于把握的人,不信你们瞧——”
言婉眼皮一跳,也跟着望过去。
“那是谁?怎么在贵妃跟前说话?”
有人笑道:“那是贵妃的表妹崔姑娘,半月前才到的京城,正巧和殿下入京时间重合,更巧的是,人也是从南边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了然一笑。
“我说这流言没头没脑的,怎么传成这般,果真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贵妃娘娘是大皇子生母,可大皇子整日侍弄花草,寄情山水,从不参与朝政啊,贵妃怎会想借自己表妹去巴望怀王?”
“有个靠山,总比没有的强。”
话到朝局,众人皆点到为止,不再深谈。
有眼尖的,看到言婉在边上,忙堆起笑意,揖手道:“言姑娘,这位——”
言婉笑着福身,不等那位公子那话说完,拽着宋星糖跑了。
笑话,留在那,等人来撬怀王的墙角吗?
她宁愿被人说是攀附上侯府,目中无人,也不愿被怀王那个小心眼的男人记恨上。
她可还没活够呢。
宴席开始,言婉挑了个末尾的角落坐下,看着宋星糖专心吃饭,无奈地笑笑。
“也幸好是男女分席,不然见着你家殿下,你还有心情吃?”
她以为小姑娘开了窍,面对心上人时,总要心神不宁,小鹿乱撞。
结果宋星糖干脆地摇头:“那也要吃饭呀,看他作甚?吃完了再看嘛。”
言婉:“……”
这到底是喜欢没喜欢上?她又看不懂了。
宋星糖想得很简单,只有把饭吃饱,后面的仗才能打顺。
糟糕,不能想,一想就开始紧张了。
她放下筷子,对着上首位发呆。
贵妃正与几位夫人相谈甚欢,其中有位夫人看着眼熟,似乎先前到人家府上赴过宴。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宋星糖很快挪开目光。
这一挪,便对上一双打量的眼睛。
那眼中带着不算友善的试探,宋星糖在许多人的眼睛里都见过,她知道,这类目光统称为“恶意”。
宋星糖只当做没瞧见,淡淡地再次挪开。
目光晃来晃去,直到落到眼前的一壶酒上。
“嗯……”
酒好像说能消愁、壮胆来着?
没尝过。
沈昭予不在,可以试试。
“婉儿,你来,我有话问你。”
可巧言婉的手帕交把言婉叫到一旁。
宋星糖舔了下嘴唇,偷偷摸摸给自己倒了一杯。
有一杯就有两杯。
等言婉回来,宋星糖脸颊上已经揉开了两团红晕。
“我的天。”言婉哀叹一声,忙把人扶起来,“可还好?怎么喝了这么多!”
宋星糖歪头靠在言婉肩头,睁着两只雾蒙蒙的眼睛,疑惑道:“言姐姐,你怎么长了四只眼睛呀?”
言婉:“……”
好在午后宴席就能散了,愿意留下的,诸如常在宫里行走的几家姑娘,跟着贵妃娘娘一起逛御花园。
不愿留下的,跟着自家长辈打道回府。
言婉见时辰还早,便想着陪她在宫里走一走醒酒。
她与自己的手帕交,名唤周善月的,一左一右扶着宋星糖。
周善月虽不知宋星糖来历,却也知道此人根本不是言婉的“表妹”。
她的父亲乃是兵部尚书,与言婉的父亲一同效力于怀王,但言婉因为比她多了谢徽这一层关系,所以在怀王跟前更为说得上话,比她知道的也多。
周善月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并不会往怀王身上想,只当这是言婉新认的“妹妹”,因此也格外照顾。
她道:“不如送她回家吧?万一冲撞了哪位贵人,怕是不好。”
言婉见小姑娘摇摇晃晃的模样,也开始觉得不妥,她无奈道:“这是喝了多少啊……”
“两壶哟!好甜!好喝!”宋星糖忽然原地跳了一下,笑嘻嘻地,“我叫宫女续了一壶!对了,那宫女真好,身上香香的,和鱼鱼一样好闻!”
言婉:“……”
周善月大惊:“姑娘海量!那酒我喝几杯就上头,后劲足着呢!不过,鱼鱼是谁呀?是你的姐妹吗?”
“鱼鱼是我最喜——”
言婉一把捂住她的嘴,苦命地恳求:“回吧,回吧。”
再留下,全天下都该知道他们房里那点事了。
这小姑娘清醒时便懵懂无知,口无遮拦,喝醉了指不定能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来。
言婉扶着人往外走,怎料冤家路窄,竟碰上了熟人。
说来这两位拦住前路的,正是那日在茶楼,宋星糖听完员外郎之子的丑事,往外走时遇到的两人。
她们皆是故事中那位发妻的亲妹妹,也是侯府的千金。
当日因为议论人家的家事,被人听到,因此便被记恨上。
其实不提此事,那二位与言婉和周善月自小便暗暗较量。
几人幼时在学堂读书时,便为了第一名争得头破血流,后来大了,争的便是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以及攀比谁有更好的亲事。
在所有的比试中,皆是言婉更胜一筹,尤其是侯府千金中有一人也心仪谢徽,可谢徽偏偏就选了言婉,这叫她们如何能咽得下气。
正巧有此次争端,那两人可算有了出气的机会。
堵住人,便是一顿冷嘲热讽:“言婉,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女人,瞧着这般愚钝。”
另一人也道:“竟敢在宫中喝醉,目无礼法,出言无状,她再喊大声些,惊扰了贵人如何是好。”
“你没个姐妹,就算是想给小侯爷物色妾室,好巩固你入侯府后的地位,也该挑个温婉柔顺的才是,这个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到时候把小侯爷的宠爱都分走,你得去哪儿哭呀?”
近来言婉总把宋星糖带在身边,格外照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言婉很重视她,不是身份贵重,就是有求于她。
女子貌美,举止随性,且未曾听说其父母及亲眷,可见并非出自名门。
一举一动间,又自有其勾人之处,尤其是那股浑然天成的娇憨与纯净,便叫人挪不开眼,尤其是男人。
京中的闺秀们多是娇纵傲慢,只当其天真之状是故意为之,是在矫揉造作地勾引男人,因此背地里没少诋毁她,常
以恶意度人心,认为这女子定是言婉找来给谢徽填充后院的。
毕竟言婉自己送的,总比男人自己从外头找要可靠好拿捏得多,两位侯府千金的母亲便常如此,故而以己度人。
言婉一听猛地沉了脸色,勃然大怒:“女子清誉最为要紧,二位皆曾深受其害,何以摇身一变,同为加害者?”
“二位姑娘因长姐的婚事风波,受了牵连,丢了大好的婚事,心里有气该去找那罪魁祸首。害得你们沦落如今这般,是那些男人,而非我们。只敢在这儿堵人,总不会是二位欺软怕硬,只敢挑软柿子捏吧?”
言婉顿了顿,忽然嗤笑一声:“可惜,这柿子看着软,实则却如铁石一般。”
说着,悄咪咪戳了戳小姑娘的脸颊。
嗯,确实软软的。
光天化日,揭开二人心底最触动不得的伤疤,二人面上皆挂不住。
一人恼道:“你不就是攀上了谢府,怀王殿下也愿意同你说几句话吗,有什么可得意的?有本事你去攀怀王啊?”
另一人也道:“我看,这女子你也别送给谢小侯爷,给怀王殿下不是正好?听说殿下近来欲娶妻,家中添了主母,正好送她去给主母做侍婢,若有幸爬上主子的床,也是她修了八辈子才修来的福气,你也能跟着沾光。”
说罢,心中觉得痛快,因为谁都知道,给怀王送女人,只有死路一条,不光这女子是,言婉更是。
二人气势更胜,往前逼近两步。
言婉松开宋星糖,迎面挡回去,把人护在身后。
三人对峙,却久不见言婉回击。
只见言婉和周善月都怔怔望着她们身后的方向。
二人心头一跳,蓦地回身。
目光触到那身绣有四爪巨蟒的亲王朝服。
“参、参见怀王殿下!”
二人脸色煞白,低头行礼。
言婉不言不语地福了福身。
男人冷淡的目光轻飘飘落了过来。
周善月心里一慌,一下松开挽着宋星糖的手,结结巴巴:“参见、殿下。”
由于言婉前进了一步,就只剩周善月一个人扶着宋星糖,现在周善月也松开手。
本就饮醉,身形不稳的小醉鬼,直接软倒在地上。
只听扑通一声,沈昭予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冷着脸,迈步向前。
咚——
宋星糖左歪右倒,脑袋靠到周善月的小腿侧。
周善月冷汗直冒,脚步挪动,想躲,又怕直接抽走,她会倒在地上。
正左右为难,余光瞥见男人的靴子,顿时缩着脖子,老老实实不敢乱动。
都知怀王最重仪态礼仪规矩,周善月与其余二人都笃定宋星糖必定要受罚。
周善月心里思忖着,等会要如何求情,那二人心底幸灾乐祸,一时间连自己嚼了怀王的舌根都忘了。
男人缓步而来,沉稳从容,足下无声,却似有千金重。
所过之处,周遭的空气随之凝滞几分,一时间鸦雀无声。
他最终在周善月跟前停下。
周善月只能硬着头皮,“殿下,宋姑娘初入宫中,不知宫里的规矩,求您饶她这——”
她战战兢兢地抬眼,对上男人冷峻的眉眼。
男人的目光平静地从她面上扫过。
周善月蓦地住嘴,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头顶罩下,迫使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一撤开腿,小醉鬼便再无依靠,失去平衡,往地上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掌托住了她的脑袋。
众人余光皆可见,男人弯着身,手托着女孩的脑袋,温柔地笑了下。
神态亲昵,毫不遮掩。
除了言婉,在场所有旁观者皆是一惊。
男人心甘情愿地躬身,华丽尊贵、象征尊贵身份的朝服垂在地上,沾上尘土,他毫不在意,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低声问了一句:“喝了多少?”
理智十有九亡的醉鬼兴奋欢呼:“两壶!”
沈昭予抬眸,冷冷瞥了一眼言婉。
言婉垂着头,惭愧道:“有负殿下所托。”
这话一出,如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中,惊起丝丝涟漪。
“罢了,也是她小主意太多。”
男人轻描淡写将此页揭过,不同无关之人计较。
众目睽睽之下,他长臂一伸,半搂着,把人捞了起来。
宋星糖嗅到熟悉的味道,下意识拱进他怀里,双手绕过他劲瘦的腰身,抱紧,蹭了蹭脸。
“怎喝这么多?”
沈昭予抬手摸摸她的小脑袋,轻叹一声。
宋星糖睁开迷蒙的眼,努力将视线聚集到他的脸上,语气中难掩开心:“昂,我厉害吧?”
众人:?
只听男人笑着叹道:“厉害,真是好酒量。”
众人:“……”
好在哪里?
不对,是谁在怀王身上,快下去!
疑似被鬼怪夺舍的男人弯腰,轻轻拍了拍沾在她裙子上的土。
宋星糖茫然看着,只觉得这画面眼熟。
哦,想起来了。
他做赘婿时,总弯腰为她拍土。
她扁着嘴,眼中尽是委屈。
待他直起身,便一头扎进胸口,再不说话。她借着蹭头的动作,把眼角的潮湿都抹了上去。
沈昭予瞥她一眼,未发一言,纵着她去。
“这几日辛苦。”
他对言婉颔首道。
言婉忙道:“殿下言重,愧不敢当。”
感觉到怀里人的不安与焦躁,沈昭予心中轻叹。
该同她好好谈谈,兴许是这几日冷落她,不高兴了。
伸手勾住她的腿弯,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阔步向外走。
路过那两位面如死灰的侯府千金时,深深看了她们一眼。
“都散了吧。”
第82章 第82章以“赵鱼”的身份,行赘……
【82】
八月十五,不仅是团圆的好日子,还是个十分适合做重大决定的日子。
比如沈昭予,在今日与皇帝达成了“君子协议”。
只要那几个皇子不给沈昭予找麻烦,他可以不赶尽杀绝,给他们留下一命。
至于皇帝的身后事,沈昭予都一一做出了承诺。
筹谋十余载,一朝落定,沈昭予心中并不觉得十分松快。
因他还有一桩人生大事没有定好。
朝堂之事,在踏进这间闺房时,便都抛之脑后,眼下他目光中只容得下一人。
对于宋星糖来说,今日亦十分重要。
这是她千挑万选的,圆房的日子。
圆房也是一种圆,谁说不算一种团圆呢?
大事就该这样的好日子来做。
宋星糖前期准备做得很足,临门一脚,只差点勇气,所以她才打算喝酒壮胆。
只不过分寸没把握好,一不小心把自己喝醉了。
好在没全醉,她还认得出人,琢磨了一会,隐约想起来几招。
很好,她果然聪明很多,醉酒仍不忘知识。
沈昭予把人放到榻上,抬头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得笑道:“这便忘了?”
方才还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回家的功夫,就天下太平了。
宋星糖没听懂,疑惑地看他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便作罢。
正事要紧!
她先是不小心把茶水泼在男人身上,撺掇着他去沐浴,在男人意味深长的目光里,她红着脸钻进被窝,把脑袋埋进去。
沈昭予只当她想他陪着午睡
,又嫌他身上不净,不与她计较,无奈地去沐浴。
见人走了,宋星糖把脑袋拔出来,翻开只有她自己能碰的包袱,从里头刨出一样东西来,掖到枕头下,和秘戏图放在一起。
她拆了自己的发饰,又把自己剥个精光,只留一件小衣。
裹进被子里,眼巴巴地望着门的方向,等人来。
谁知只看了没一会,眼睛里便开始转圈。
酒意渐渐上头,等着等着,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时,自己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脑袋懵懵的,仰头对上男人戏谑的笑眼,她呆愣住,“我,睡着了吗?”
“头还痛吗?”沈昭予抬手为她揉太阳穴,“梦里一直喊疼,你啊,下回再不许饮酒。”
宋星糖余光瞥见烛火,再一看外头,她蓦地起身,惊道:“天都黑了?!”
她一副“天崩地裂”的表情,叫沈昭予不由得困惑不已,稍一思索,他试探道:“难不成,你有别的安排?”
宋星糖气自己,更气他。
“都怪你!”
沈昭予:?
凭什么?
“就怪你就怪你!”
宋星糖脑袋直直顶了过去。
沈昭予伸手将她连带着被子一起抱住,认命道:“好好好,怪我,就算我没叫你起床,也不耽误什么,这不是还有晚上吗?”
宋星糖蓦地抬头,喜出望外:“你晚上不必去做事吗?”
“暂且不必,我也需要休息。”他笑着将她头发挽至耳后,温声道,“也该抽空陪一陪大小姐。”
他想过宋星糖会因为自己的陪伴而开心。
但不寻常的是,她表现得太开心了。
她开心到,令他本能地觉得恐惧,觉得不好。
得跑。
直觉这般警告他。
沈昭予笑容微僵,忙不迭松开手,往下撤,“本王忽然想起,还有些朝政要处理,你先自己——”
“哪里跑!”
小姑娘一声大喝,从被子里翻身而出,一个跨步,骑到他身上。
她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按着他的脸,恶狠狠地:“你逃不掉的!”
她只上身穿了件衣裳,下面却……
沈昭予强迫自己只看她的眼睛,眸底深处闪过暗芒,“糖儿这是,还想试试?”
“不,我要来真格的。”
沈昭予眼皮一跳,感觉自己呼吸逐渐加快。
他被女子直白的目光看得动了情,燃起欲。
双手不由自主扶上,喉结轻轻滚动。
宋星糖拉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让他感受自己的不安与急切。
她轻声道:“沈昭予,你同我讲实话。”
她几乎没怎么叫过他的这个名字,沈昭予一时间有些恍惚,“什么实话?”
“你到底是不是存了将我丢下的心,所以才不愿与我圆房?”
他神情狼狈,不敢与她对视,低声道:“……从前是,如今不是。”
对于当初那段心路,沈昭予从不遮掩隐瞒。
他一生行得端做得正,哪怕是要谋夺大位,也自诩是通过智谋达到目的,百般筹谋,殚精竭虑,不愿费一兵一卒,不愿生灵涂炭,只想将代价降到最低。
他自认没做过亏心事,更不屑骗人。
他独独对不起宋星糖。
一旦沾染了情这一字,饶是沈昭予这般狂妄之人,也会失了方寸,自卑自怨,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前秉承着不能作践了人家姑娘的原则,不肯对她做出越轨之举。
如今则是舍不得,千万个珍重与怜惜在心中,只想要给她全世界最好、最圆满的。
所以哪怕再受不了别人的质疑,他依旧不忍就这么在婚前要了她。
等待的不单单只是一个最佳时机,还有沈昭予给她最起码的尊重。
“你以为这是尊重我的意愿,可你没想过,我心里究竟想不想要吗?”
“你说我可以随性而为,凡事只问内心……”
她把他的手又举到自己脸侧,把头埋进掌心,亲昵地蹭了蹭。
“沈昭予,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心,听听它是怎么说的?”
沈昭予微微怔住,抬起另一手,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哑然道:“那它是怎么说的?”
女子吐息如兰,羞赧的媚意勾缠在他指尖,她红着脸道:“它说,你欠我一个洞房花烛,该弥补我。”
沈昭予只觉得自己强忍的、关在内心深处的猛兽,就快要关不住了。
腊月寒冬冰封的湖水,一瞬之间,陡然乍破。春水汩汩而至,渐至澎湃汹涌。
他再难忍耐,翻身将她掀开,而后天旋地转,他居高临下,嗓音紧绷,眼神更是十分危险。
“我当初只怕你被人骗了去,所以才告诉你,那事唯有夫妻间才可做。”他缓了缓气息,继续道,“可你一再因此而质疑我的用心,你可知我亦忍得极为艰难?听你所言,甚觉委屈。”
“那你就不要忍了嘛。”宋星糖抬起两手勾住他脖子,生怕人又逃了。
她感觉自己睡了一觉,酒意仍在。
因为她的头又开始发昏,也不知是酒的后劲太足,还是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又给她下迷药。
“你委屈,我又何尝不是?”
她红着眼睛,一咬牙,带着股决绝。
“沈昭予,今日你不要我,往后你就都别要了!”
此言一出,男人锐利的凤眸陡然深暗。
不等他动作,宋星糖从枕下抽出一张纸,举到二人之间。
沈昭予淡淡一瞥,正是她写给他的那封休书。
“这是我拜托青鸾从你那偷拿回来的。”
她正说着,感觉到自己的小衣被人解开,脑袋里“嗡”地一下。
沈昭予似笑非笑,将衣裳扔开,手掌慢慢抚上去,哑声道:“继续说。”
敢再三央求、威胁、挑衅他,却没胆子承受他的主动。
沈昭予伸出手指,对着那对挺而而翘的红色樱桃又勾又捻。
一压一放,颤颤巍巍地,在空气中无助地弹了一下。
还说不是纸老虎。
宋星糖瑟缩着,强忍羞意,梗着脖子,心道说就说,谁怕谁。
她难道还会跟他似得,爱当逃兵,总打退堂鼓吗?
她硬气道:“你瞧好了。”
白皙纤长的手指捏住纸的正中,而后缓缓往两边使力。
刺啦——
休书一分为二。
从手中滑落,飘到地上。
她眼中含着水雾,郑重宣布:
“休书已毁,我只当从未写过,我们还是夫妻。”
是夫妻,就可以做尽天下最亲密的事。
沈昭予定定凝望她半晌。
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糖儿肯原谅我?”
“是,我原谅你了。”
沈昭予微微颔首,抬手一挥,红烛尽灭。
床幔垂落,衣带尽解。
“男唱而女和,上为而下从,此物事之常理也。”
宋星糖缓缓瞪大眼睛。
他念的是……
沈昭予手按住枕下露出的一角书边,往外抻。
他看着熟悉的封面,笑道:“看来糖儿偷偷摸摸地,都看完了。”
宋星糖抬起手臂,害羞地遮脸,嘟囔了句:“怎么这就暴露了呀。”
她还想说点什么,可下一刻话都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她感觉到有异物闯入,就像上次一样。
“还要先试吗?”
她抖着声音问。
“不,听大小姐的,来真的。”
宋星糖眼前一亮,期待又紧张:“真的?是、是要圆了?”
沈昭予忍俊不禁,“嗯,圆。”
再不圆,夫人就要跑了。
他相信,宋星糖能说到做到。
开疆拓土的手指,由一根,逐渐增至两根。
“糖儿,你要记得,我并非是因为你的威胁,或是你毁了休书,才肯做这事。”
怀王殿下不愧是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只凭借着两指,便能搅得人神志不清。
好半晌,宋星糖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而不是一味只知道无意义地哼吟。
“那、那你为何?”
宋星糖只等了一瞬,便又被拽入新的涡流中。
之后是漫长地空白,所有感官全都被拉扯到极致。
夜渐深,隐约听到窗外的雨声。
沈昭予从才开辟出的畅通无阻的小路中原路退回。
“因为,我终于听到你心里的声音。”他笑着抹去指间流液,换成更为凶猛嚣张之器,低声反省,“而不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挺身而出,挤过狭长。
“既是弥补洞房之夜,那合该我来伺候大小姐才是。”
最后一次以“赵鱼”的
身份,行赘婿之责。
也算有始有终。
沈昭予嗅到空气中的腥甜味道。
垂下眸,一抹刺眼的红映入眼中。
他愈发轻缓温柔,将全部的自制力皆用在了怜惜她上。
女子泪眼模糊,始终不曾喊疼,却口呼着破碎的‘慢些’‘好涨’这些本能之语。
第一次的痛,唯他才有。
沈昭予如释重负地笑了,缓缓俯身,于泥泞小巷中钻得更深。
“赵某定好好侍奉大小姐。”
“叫轻就轻,叫停就停,叫退就退,可好?”
女子泪珠悬在眼尾,摇摇欲坠,颤着滚入发中。
“……好呜。”
第83章 第83章重置授课记忆。
【83】
从前在越州时,沈昭予一共教过宋星糖三招。
一曰跪立——女一膝跪,一膝在男臂弯,男跪于后,手握女月退高抬。
当初沈昭予用此式练她的臂力与腿力,把她累瘫了。
二曰鹤交颈——男正箕坐,女跨其股,手抱男颈。
沈昭予靠着低沉轻柔的嗓音,对她进行谈话治疗,把她哄睡着了。
三曰蚕缠绵——女仰卧,两手向上抱男颈,以两脚绕于其背上。男以两手抱女项,跪其股间,即入。
那次以沈昭予伤口崩裂流血、她心疼落泪而告终。
好像这几次,无一留下美好的回忆。
或许,可以再以赵鱼的身份,将此前记忆覆盖。
这才叫真的有始有终吧?
倘若不纠其错,不完善其缺憾之处,又怎能叫“一次完美的伪装”呢?
沈昭予微勾唇角,垂眸落在女子的脸上。
红颊粉颈,两目迷茫,忽然色变声颤。
沈昭予感受到底下骤然的紧绷,以及之后一阵无规律而急促的收束。
他微微失神,大脑一片空茫,凭着本能而深进最后一下。
没等他缓过神来,忽然听她抖着气息,长呼了一口气。
宋星糖感受着还有热意源源不断地透入身内,稍稍一动,才刚涌入的暖潮又倾泻而出。
她红着脸,艰难抬起头,不确定道:“这下是真的圆了吧?没再糊弄我?”
沈昭予伸手接住,轻声笑道:“是,没有骗你。”
得到肯定的答案,宋星糖悬了许久的心倏地落地。
她心心念念的愿望,圆满了。
“咚”地一声,脑袋沾到枕头上,两眼一闭,险些昏睡过去。
她摆了摆手,喃喃:“好了,你走吧。”
没你事了。
沈昭予:??
他看着手心里混了红丝的秾白之物,蓦地沉默下来。
她果然,是用完自己就要扔的。
一次两次,这是第三次了。
人都说事不过三。
沈昭予沉默地下榻,用帕子把手擦净,命人打了一盆热水,再准备一桶沐浴水,并且特意嘱咐用能容纳两人的大桶来。
他拿着一条湿帕子回来,抖了下被子,卷在里头的一条已经昏睡过去的人滚了出来。
沈昭予坐在榻边,耐心而冷静地掰开她的两条腿,微微绽开的细缝陡然呈现在眼前。
他面色如常,只眸色更暗,不躲不避,定定看了半晌。看到仍沾有点点白班,用帕子轻轻拭干。
擦完,帕子一扔,再度靠过去。
“……”
宋星糖做了个诡异的梦。
她梦到自己趁着沈昭予不在,偷走了他的凌风骑。
今日的凌风十分乖顺,她指哪它就往哪跑,只是……
这凌风奔跑的姿势十分奇怪,它四脚同时抬起,高高一蹦,再四脚同落,踏在地上。
马儿一蹦一蹦地前行,短短路途,几乎把她五脏六腑都颠挪了位。
她坐在马背上,很快支撑不住,上身朝下倾倒,额头磕在马颈上。
这马颈,温温暖暖的,十分光滑。
嗯?
马颈怎么没有毛呢?
然后宋星糖带着疑惑,醒了。
“……”
颠簸并未停下,目之所及,仍旧是颠倒摇晃的世界,与梦中并无半分区别。
哦。非要说不同,那就是梦里她在骑凌风,现实她骑的叫沈昭予。
“是赵鱼,”男人笑着纠正道,“此刻在侍奉大小姐的,是名为赵鱼的赘婿。”
“大小姐切莫在此时唤旁人的名姓,否则我会难过的。”
似是为了证明他心中嫉妒吃味,猛地朝上。
宋星糖:“……”
她眼中的泪一下便被顶了出来。
身子酸软,下巴再度贴回到没有毛的马颈,哦不,他的脖颈上。
“大小姐,这才是真正的鹤交颈,你瞧,这姿势像不像?”
宋星糖顺着他看,她的手臂被他缠到颈上,两脚岔分两边,人坐在他月退上。
“刺麦芒,务中其实。”
赵姓赘婿笑着背出图侧注语,兢兢业业地为妻主讲解道:
“大小姐是麦芒,我深刺之,抬臂摇举,时浅时深。”
一边说,一边还配合着肢体动作,将这堂课教授得更为生动直观。
“大小姐,可学会了?”
他语中带笑,可面上却丝毫笑意都没有,全然是沉浸其中的专注认真。
“鱼鱼,呜呜。”
没学会,但人快废了。
宋星糖眼角悬泪,脱力地靠在他肩头,她面冲他脸的方向,哽咽声就在他的耳边。
每每呜咽,都感觉马儿的跃得更高,跳得更远,扎得更深。
连跟尽没,沉沉浮浮。
等她彻底哭出声,那马儿更是跟吃了疯药一般。
那股冲劲,力道极猛。若是有一条直通天界的阶梯,它也能一口气奔上去,无需片刻停歇。
长夜漫漫。
直至神形溃散,她才再次被人放开。
耳边恍惚听到四更梆响,她两眼直直望着架子床顶。
而后她清醒地经历了沈昭予曾对她做过的一套“侍奉”流程。
为她清理,给她擦脸,喂她喝水。
然后他又贴过来。
嗓音轻柔,魔音绕耳:“大小姐,还有下一篇呢。”
男人俊美的面容倒映在她的瞳仁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在宋星糖惊恐的目光中,男人笑着,拉着她一同坠入学习的海洋。
“……”
宋星糖此生从未如此痛恨过学习。
她虽脑子笨,但一向觉得自己求知欲足,好奇心满,对于新鲜的事情,她都乐于尝试。
可愿意尝试,不代表可以在一夜之间,反复尝试、频繁尝试。
凡事皆讲求一个‘度’,超过一个限度,做得过火,她就不愿做了。
可沈昭予不这样打算,他没打算轻易放过她。
比如当初学九章算术时,他每日堂后都给她留有满满一页的算题,一为给她打发时间,少去烦他,二则是要她勤于练习、熟能生巧。
嗯,还是那句话——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
刻苦多练四个字,放在哪一行当上都说得通。
男人十分刻苦,额头上凝出勤学的汗来,一滴一滴,滴在她散着热气的脸上,很凉。
她无助地勾着手,羞赧地偏过头,躲开他呼出的气息,使心免于扰乱。
她感觉自己翘起的月退正随着他的力而摆动,哆哆嗦嗦地求饶:
“鱼鱼,你说、说了,让停就停的……”
男人脸上露出愧疚神色:“大小姐,对不起,赵某要食言了。”
口
中彬彬有礼,而后是一段果断的疾刺。
那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一点看不出他的“抱歉”。
“蚕缠式。双蚕成茧共缠绵,糖儿可听说过此句?”
讲授房中之伎还不算完,还要教她诗词。
“今生但愿无离别,花月下、绣屏前。双蚕成茧共缠绵。更结后生缘。”
一生一世,死生不弃。
沈昭予压下心的悸动,把那未宣之于口的八字真情一起置于心底。
于榻之上,便是说了,她也难听进耳去。
况且,这话本就是他说给自己听的,她无需知晓。
无休止的夜,学识渊博的赵鱼。
两课止,宋星糖彻底累倒,再抬不起一根手指。
她曾“卸磨杀驴”三次,他便用三次来回报她,很公平。
无休止的夜,记仇的沈昭予。
沐浴的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足以容纳两人的木桶最终没派上用场,不要紧,他们此生长着,总有其用武之地。
沈昭予径自踏出木桶,给自己草草擦拭,又拿过一条毯子,裹在始终未醒的女子身上,将其捞了出来。
腾空那一瞬,宋星糖获得短暂的清醒,睁眼看到的,是男人还沾着水珠的肩膀。
他抱她往回走。
隐约听到他在耳边笑着说:“还差一课,下次吧,睡吧。”
睡……吧。
天都亮了。
“……”
辰初,沈昭予准时醒来。
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可他却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宛如才进补过大力丸一般。
他靠在边上,目光柔情似水,看了枕边人良久。
一晃小半个时辰过去,他才恋恋不舍地,由榻上起身。
穿戴洗漱完毕,他打开房门,便见魏吉打院墙上飞身落下。
魏吉一身黑衣,抱拳跪地:“殿下,宋将军到了。”
沈昭予眸光一凛,阔步出门。
**
午时,宋星糖终于成功地把两脚踩实在地上。
她抖着双腿,气得捶床,话一句不说,一声一声地阴森冷笑。
每笑一声,屋里众婢女皆垂首屏息,不敢言语。
最终还是妙荷先出主意:“不然,您去找他闹吧?”
青鸾忍不住劝阻:“那万一,再闹到榻上,又当如何?”
怀王殿下的脾气,他们这些做属下的最清楚。
这人满身反骨,最受不得挑衅与激将。
幼时先帝偏心长子,苛待他,他就偏要在所有事上都压兄长一头,压所有人一头,让人但凡提起出色两个字,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这个不被看好的人。
后来先帝流放他去边境自生自灭,他把西素人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接连夺回数座城池,叫先帝想治罪都没有理由。
等到新帝继位,他又惦记着把皇兄弄死,自己做这个皇帝。
这一切皆因他怨恨那句“命格极贵”的批语,所以他就屡屡违逆皇命,从先帝的命违逆到这一代皇帝的,每行一步都踩在皇权二字之上,不是说他最尊贵吗,那他就尊贵给所有人看。
信批语,就得听他的。
不信批语,他就把人全都治服,还是得听他的。
如此强势霸道、高高在上之人,何以能容忍在过后因不满他的所为而大吵大闹?这不是在挑衅他的威严吗?
青鸾对其专横的印象实在顽固,十分担忧宋星糖去闹过以后,该收获怎样令人难以承受的结果。
宋星糖冷笑一声,“他让我把他当赵鱼。”
一个赘婿,就是这样伺候她的?
把她伺候得腰酸腿软,饥肠辘辘。
一觉醒来,人竟然不见了?!
宋星糖饭也顾不上吃,扶着腰,撑着墙,哆嗦着腿,慢慢往主院挪。
议事厅中。
沈昭予正与千里迢迢投奔而来的宋鸿宋将军相谈甚欢。
习武之人,耳力极佳。
远远的,就听有位女子在嚷嚷——
“沈昭予!有本事做,没本事面对我?!”
“沈昭予,你出来!”
“你别不吭声,我知道你在家!”
宋鸿:?
这声音耳熟啊,哪听过来着?
他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沈昭予:“……”
第84章 第84章“还要多亏爹爹的好主意……
【84】
听说宋鸿抵达的消息,沈昭予片刻不停去见客。
他行至厅堂门外,与堂中男子遥遥相望,四目相对。
终于见到了这位镇守南境的将军,他心爱人的父亲。
这位征战多年的老将,与沈昭予所见过的那些人都没什么不同,虎背熊腰,健硕魁梧,皮肤略黑,眉骨下一双鹰隼般锐利的黑眸异常明亮。
只是有一点不同,就是能从他的五官上看出与他女儿有几分相似的地方。
这点类似,叫沈昭予生出几分亲切来。
连日赶路,风尘仆仆,宋鸿全凭着一口气吊着精神,一路提着小心,百般警惕,终于抵达目的地。
下马时,见到府门外高挂的“怀王府”三字牌匾,他才终于能卸下全身的包袱。如今见到面前的年轻人,他顿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沈昭予疑似从男人喉中听到了低沉的哽咽声,不由得身形一顿。
正犹豫着,屋中的男人阔步向外迎来。
男人抱拳跪地,声若洪钟:“末将宋鸿,拜见怀王殿下。”
沈昭予才从人家女儿床上下来,眼下断断受不得这一拜,他伸手将人扶起,微微一笑:“宋将军不必多礼。”
说罢一阵风似得飘过,径自到主位上落座。
“将军请坐,来人,看茶。”
宋鸿惊疑不定,往上头瞧了一眼,不怎么踏实地坐下去。
他心里不安,屁股只挨着凳子的一个边,不敢坐实。
心里直犯嘀咕——这位王爷,似乎远不似传言中的那般,不讲情面,冷若冰霜啊。
宋鸿抬头,对上男人温和的笑脸。
他挠了挠脸。
这不是挺和蔼可亲的嘛?
外头果然尽传些谣言。
宋鸿重重叹息一声。
沈昭予嘴角噙笑,温声问道:“将军叹气,可是有何烦扰?”
“哦,末将只是感慨,殿下您如此宽和,被外头那些宵小传得凶神恶煞的,害得末将一路上忐忑难安,生怕您一个不高兴,就把末将赶回去。”
沈昭予:“……”
要糟,他的风评似乎不太好。
他艰难维持着唇角的笑,支开话题:“将军假死脱身,悄离南境,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宋鸿这才肃正脸色,一眨眼就将方才的感叹都忘了,专心说起正事。
不愧是多年领兵打仗的老将,一开口就直奔主题,直击重点:
“末将收集到一些证据,直指朝中有人通敌卖国,殿下请看。”
宋鸿从贴身的衣裳里翻出几封信,呈上去。
信纸被保存得极好,想必他这一路为了护着此物,必定经过不少艰辛。
沈昭予一边看,一边听宋鸿的禀报。
简而言之,是南境有将领与朝中串通,将我军情报卖给敌军,以换取利益。
至于为何要这么做,当然不止是为了钱,更重要的,是达成不可见人的秘密协议。
“殿下,哪怕被您治罪,末将也要说,”宋鸿鼓起勇气,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是朝中的皇子。”
至于是哪位,宋鸿不清楚。
“嗯?”沈昭予凤眸微挑,似笑非笑,不经意间泄露出上位者的威严来,“本王为何要治你的罪?”
宋鸿铮铮铁骨,昂着头颅,目光坚定,“您虽为皇子们的叔叔,可您更是一方守将,不该对这种罪行坐视不理。”
“既然担心本王徇私,那将军为何又千里迢迢,奔赴西北?”
在未抵达灵州前,一切皆是未知数。
他得知了惊天秘密,将生死置之度外,历经一路艰难险阻,在看不清前路的情况下,坚定不移,是何等坚韧心性。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身上,又得是何等果决与孤勇。
宋鸿目光炯炯,铿
锵有力:“凡在军中,无一不耳闻殿下声名,我军将士,无不对殿下钦佩之至,若这世上还有最后一根稻草能本末将抓住,那毫无疑问,便只能是殿下您了。”
沈昭予听惯了阿谀奉承,各个辞藻华丽,字字珠玉,可似这般言辞恳求、发自肺腑的,倒极为少见,听之叫人颇为动容。
他垂眸轻笑,将这份足震惊朝野的证据尽数按在指间。
他旁的都没说,只道了四个字:“将军放心。”
宋鸿大喜。
不愧是威名远播的怀王殿下!
宋鸿真心拜服,带着欣赏与敬仰的目光看着上首位的年轻人。
忽然听得一声吵嚷。
拧眉细听,心中惊疑不定。
“这……这似乎是小女的声音?”
宋鸿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他女儿不应该在越州家中吗?
话音落,更为清晰的一声——
“人呐?!去哪儿啦!出来!”
宋鸿:??
沈昭予:“……”
他无奈苦笑,默默站起身,在宋鸿疑惑、惊讶、茫然的注视下,快步朝外走。
路过时,宋鸿闻到他身上带有一股脂粉香气。
宋鸿瞪大眼睛,抻脖望去,恍惚间,似乎看到男人后衣领内,有块牙印?
“姑娘,您慢着些,哎哟!”
李嬷嬷忽然高声喊道。
这嗓音同样再熟悉不过。
宋鸿须臾间脑中闪过几个念头,脸色蓦地一沉,紧紧追了出去。
“姑娘,姑娘哟——”
越近厅堂,宋星糖的耐心越少,越走越快。
“好一个赵鱼,真有本事。”
将她痛感迟钝的毛病都给治好了。
王府太大,从她住的院子到主院,路程不短。
她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地,能走完这一段路,可吃了好一番苦头。
宋星糖气得不行,走没两步又开始抹眼泪。
“分明说过好多次停下,还是不听,我果然就不该相信他。”
“上回也是如此,他莫不是以为我忘了?他就仗着我记性不好,总欺负我。”
“也怪我,说好六个时辰不理他的,结果给忘了,写纸条上也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我果然天生就是给人欺负的吧呜呜呜呜。”
等她拖着酸痛无力的双腿,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时,只觉得怒火中烧,她一抹眼泪,气沉丹田。
没了眼泪,她双眼便只剩了火,一抬头,瞥见前方那道挺拔身影,心底恼意更甚。
她叉着腰,肆无忌惮宣泄不满:“你耳朵掉了吗?叫你半天才出来!”
自从二人相识,她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
就连一直伺候她,看她长大的宋府旧仆也都没见过这阵仗。
此时此刻,不管是哪边的仆从,各个皆停在原地,不敢出声。
沈昭予没有如往常一样,立刻朝她走来。
这叫宋星糖心里更加难过。
他果然变了,圆了房,得到了她,一切就都变了!这就是男人吗?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不服气,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嘴里呜呜咽咽,念念叨叨:
“阿娘说,男人说话似放屁,话糙理不糙,今日我也算领教了。”
“书里的女鬼也说,千万不要信男人在床上说的话,这话也是真理。”
此言一出,一切都再无辩驳的余地。
沈昭予感受到背后那道阴冷锋利的死亡凝视,心中长长哀叹一声。
罢了,得罪一个,总好过两个都得罪。
他不再犹豫,阔步朝她走去。
宋星糖见他来,眼泪掉得更加起劲,整夜的劳累,清醒时的痛苦,这一路的难受,皆化为诉不完、倒不尽的委屈,复杂的情绪随着他愈来愈近的步子,步步攀升,直至顶峰。
她再说不出任何埋怨的话,就只想哭。
口中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见他如一阵风般,片刻就能到眼前,她干脆停在原地不走了,只等他来。
一眨眼功夫,她便被人拥入怀里。
沈昭予顶着背后想将他千刀万剐的腾腾杀气,偷偷在她鬓角印下一吻。
他轻声道:“有事找我,差人传话即可,何苦这一路走来。跟我赌气,伤的还是自己。”
宋星糖哭哭啼啼,哼哼唧唧,软在他怀里撒娇,“我累,我困,你怎么跑了呀……”
“……是糖糖吗?”
嗯?
宋星糖仰头看向沈昭予,懵懵地:“我做梦呢?怎么听到我爹爹的声音了?”
沈昭予叹了一声,将她松开,往旁边让开一步。
视线再无遮挡,宋星糖看着面前高大强壮的中年男子。
她愣了半晌,才惊呼一声:
“爹爹!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众人:“……”
宋鸿板着脸走近,斜着眼睛,面色不善地睨了一眼沈昭予。
而后转看向宋星糖,上下打量。他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女儿身上的蹊跷。
沈昭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避其锋芒。
这下好了,岳父眼睛里半点欣赏都不剩,只剩下敌意与杀气。
观其姿态,再结合方才那几句好话,宋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只觉得气血翻涌,心中燃起强烈的杀意,若非还勉强保有一丝理智,他只恨不得拔出腰间宝刀,那这个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给砍个稀巴烂!
然而他不能。
他的腰刀在入府那一刻便被护卫卸了。
宋鸿拳头捏得梆硬,牙关紧咬,仔细听还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声响,他使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几个字:“你们,怎么回事?”
宋星糖以为他在问自己为何会哭,毕竟她从前在家时都很少哭的。
在父母前,她很懂事。
也就只有面对沈昭予,她才能把自己全部摊开。
她不好意思地往沈昭予身后躲,拉过他的袖子擦眼泪,心虚道:“也没什么呀,就是他教我读书,熬得太晚了,累。”
宋鸿冷笑了声,“你们读的,是正经书吗。”
沈昭予:“……”
“嗯?这话好耳熟哦,”宋星糖没头没脑地,拿手指戳了戳沈昭予,“这话你是不是也说过呀?在我家的时候。”
沈昭予:“……”
小祖宗,就别火上浇油了。
“殿下去过‘我家’?”宋鸿眼锋如剑,咬牙切齿,“看来怀王殿下对末将隐瞒了不少。”
“对呀爹爹,他当然去过,他还住了一个多月呢。”
“他是我的夫君,当然要和我住在一起嘛。”宋星糖红着脸,神情扭捏,“还要多亏爹爹的好主意,我才能招到这么好的赘婿。”
宋鸿:?
不是,等等。
“夫君?住在一起?赘婿??”
一个接一个词,砸得宋鸿毫无还手之力。
他哆嗦着嘴唇,努力消化短短一句话中带来的巨大信息量。
半晌,化为一句不可置信的质疑:
“你,赘婿?!”
沈昭予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宋将军,先进去,再容本王解释给你听。”
他无奈地瞥了一眼一无所知的罪魁祸首。
“嗯?怎么啦?”
宋星糖眨巴着大眼睛,冲他咧嘴一笑。
爹爹来了,她心里开心,便什么矛盾都忘了。
沈昭予:“……”
当着人家爹的面,也不好再多做亲昵举动。
沈昭予心累地摇摇头,摆手回屋。
第85章 第85章“他这么好,你不能那么……
【85】
“事情还要从三月说起。”
“三月末。”
“嗯?三月末吗?鱼鱼你记性真好呀!”
宋鸿脸色麻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首位的男人。
正襟危坐,人模人样,呵。
乘虚而入,趁人之危,呵呵。
若要沈昭予来讲,必定三言两语便能把事情交代清楚。
可宋鸿不要听他说话。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宋星糖手舞足蹈、激动万分地讲述了她与“赵鱼”相识相遇相知的全部事迹。
刚开始讲,父女二人就针对“到底是谁出了招赘主意”的问题展开了激烈探讨。
“难道不是爹爹你在信里给阿娘出的主意吗?让我招一门赘婿替我料理家业,我都是按照你说的做的呀。”
面对女儿无辜且天真的质问,宋鸿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沈昭予,好似在说,这般不靠谱的言论,也能轻易取信于人吗?
宋星糖见他不信,心里老大不乐意。
她现在变聪明不少,怎能容忍至亲之人还把她当傻子看。
她让李嬷嬷去把信拿来,念给他听。
宋鸿听完以后,整个人更加沉默。
也不知是震惊于女儿匪夷所思的理解力,还是想起旧事,陷入了
对亡妻的感怀中。
宋星糖见爹爹无话可说,十分得意,继续昂着下巴,将这几月的事娓娓道来。
宋鸿虽面上不显,但眼里的情绪可谓精彩纷呈,到关键时,还流露出对后续的期待。
沈昭予撑着头,弯唇轻笑。
看来这位宋将军,也和女儿一样喜欢听故事。
只是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发生在自家女儿身上,便要在诸多情绪中多加上一层——恼怒。
这种恼怒的情绪,在看到婢女受主子吩咐,捧上来一个腰靠给宋星糖垫在身后时,达到了顶峰。
他面色铁青,一拍桌子!
一语未发,只用十分严厉、苛责的目光盯着宋星糖瞧。
巨大的声音把宋星糖吓了一跳,灿烂的笑凝固在脸上,而后慢慢收敛,她垂下头,收了挥舞的手,把卷起的袖子撂下去,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坐好,不说话了。
沈昭予顿时沉下脸,坐直身,以冷淡的目光,审视宋鸿。
宋鸿冷笑道:“怀王殿下屈尊降贵,给小女做婿,只为肃清江南官场,这代价未免太大,常闻殿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曾想,连伺候人这种丢脸面的活儿殿下也乐意干。”
看着宋星糖愈发垂低的脑袋,沈昭予心中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
他只是看在宋鸿是她父亲的份上,才愿意以礼相待。可若宋鸿连自己女儿都要责怪,叫他如何能容忍?
沈昭予冷笑一声:“原来在将军眼中,照顾你的女儿,是件丢脸下贱的事。”
宋鸿皱了皱眉,“我不——”
沈昭予缓步走下,居高临下,睥睨着他,声音泛着冷意:“本王所做之事,从无后悔,皆是心甘情愿,在本王心里,事只分值不值得,不分等级贵贱,只要本王愿意,那便是全天下最无价之事。”
“未曾经过三书六礼,这婚事如何能作数?况且你们还——”
无媒苟合四字太重太难听,宋鸿到底没说出口。
可沈昭予从他的眼神神态中读了出来,沈昭予嘲讽道:“将军为家国奉献良多,本王有一问,还请将军为本王解惑。若你一日寻不到本王,是否就要让糖儿等你一日,等到她二十岁,三十岁?”
宋鸿张嘴,正欲说话,却又听男人冷嘲热讽道:
“哦不,本王说多了,她或许活不到三十岁、二十岁,便会被二房吃得骨头都不剩,那时自然也不用等将军回家。”
宋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被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女儿,家中再无父母依靠,会面对怎样的险境,他自然能想到。
然而身为父亲,宋鸿不容外人置喙他的家事:“怀王殿下若想得到什么,自是易如反掌,她会错认信中所言,寻觅赘婿解忧,可殿下是聪明人,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殿下前来应选,总不会是旁人逼迫。我宋家有什么值得殿下图谋的,叫殿下屈居敝府,只做个赘婿?”
宋鸿不信如怀王这般位高权重之人,会没有自己的心机谋算,会好心到去帮扶他女儿这样的弱者。
“宋将军。”沈昭予冷淡倨傲地看着对方,漠然道,“你与其担心本王图谋不轨,还不如多关心关心,你的女儿在你失踪这段时间,都吃了多少苦头。”
自重逢,宋鸿句句指责质疑,并无身为人父该有的关怀关爱。
也难怪宋星糖时常把她阿娘挂在嘴边,却少提父亲。
言语体现立场,沈昭予显然要比宋鸿更加关心宋星糖。
宋鸿哑口无言。
空气中火药味弥漫,宋星糖吸了吸鼻子。
“爹爹,你别这么说他,”情绪低落的女子忽然出声,她依旧没敢抬头看人,只盯着自己裙子上的花纹,喃喃道,“他待我很好,我能分得清是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我没你想的那么笨的……”
话音很轻,才出口,便飘散在空气里。
沈昭予的心似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他忍无可忍,抬手按住她的脑袋,靠进自己的怀中。
她身子轻轻发抖,在努力克制着什么,头抵在男人的腰腹,又道:“他对不起我的地方,我都一一回敬过去了,我不吃亏,我将他休弃,便是作为惩罚。”
“他的身份,我的身份,这之间的差距,女儿自然清楚,女儿不是傻子。”
“我也想过,就那么算了的,可他又回来寻我,带我找到了爹爹你,他这么好,你不能那么说他。”
“我虽然曾经休了他,但昨晚我已将休书撕毁,只当没有过那一遭,我和他现在还是夫妻,是一体的,爹爹骂他,就是骂我。”
小姑娘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连带着所有的委屈又都回忆起来。
“当然了,爹爹骂我就骂了,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呜呜。”
沈昭予手拍她后背,拧眉道:“他以前时常骂你?”
宋鸿:?
宋星糖点了点头,两手揪着男人的腰带,委屈巴巴地:“是呢,只是阿娘在的话,会好一些。”
宋鸿:“……”
怎么还告状呢?
他也没有吧。
沈昭予目光极冷,刺向宋鸿,“他以后都不能再骂你,别怕。”
“呜,嗯嗯嗯。”
女儿的胳膊肘使劲往外拐,这叫宋鸿的一张老脸无处搁,他绷着脸,语气生硬:“末将管束女儿,与殿下何干?”
沈昭予凤眸微眯,缓声道:“这是在本王府上,只有本王训斥旁人的份,将军若不满,大可以出去,莫要在本王地盘上撒野。”
“你——!!”
“糖儿,我陪你去用膳,好不好?”
男人一瞬转变为另一副面孔,柔情似水,嗓音极轻,看得宋鸿一愣一愣的。
宋星糖往他怀里缩了缩,没什么精神地:“嗯。”
宋鸿:“……”
他多余了,是吧。
不对啊,他还没找怀王算账,怎么就让他把人带走了?!
等他反应过来,两人已经相携离开,渐行渐远。
宋鸿追出去,灵敏的耳力令他听清远处二人的对话——
“你别把我爹爹赶出去。”
“当然,我只是吓唬他,他毕竟是你父亲。”
“阿娘不在,他心里难过,所以才会乱发脾气,你别跟他计较。”
“不会,他生了糖儿这般聪慧又体贴的女儿,我只会感谢,不会记恨他。”
“咦?我聪慧?还体贴?”
“哦,说错了,糖儿不止聪慧又体贴,还温柔可爱,通透赤城。”
“哇!我有你说的这么好呀!真的嘛真的嘛!”
“千真万确,我说过不再骗你。”
“嘿嘿,嘿嘿嘿。既然我这么好,那……”
“嗯?”
听声音十分羞赧:“你能不能背着我?腿酸酸的。”
男人轻笑:“来。”
高高在上的男人低下骄傲的头颅,在人前半蹲下去,笑着回身看她,“上来,背你。”
小姑娘笑嘻嘻地爬上温暖宽阔的后背,手臂圈紧,红着脸,飞快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大庭广众,羞耻心作祟,她面红耳赤地,把脑袋埋下去。
沈昭予低眉浅笑,稳稳托着人,步子徐缓。
“鱼鱼,谢谢你,幸好有你。”
背上人依赖地蹭着他,他仰头看着高高的围墙,越过围墙,又远眺至那座富丽堂皇、雄伟壮
丽的,最安全、也最如牢笼般的宫殿。
“该是我谢谢你才是。”
从今往后,这条路,他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走了。
**
宋鸿揣着证据,秘密入京,为防走漏风声,以及他的安危着想,除了王府,他也没地方能去。
日子一晃半个月过去,宋鸿依旧热衷于找怀王殿下的茬。
或许全天下的父亲对于拐走自己女儿的毛小子,都是左看右看觉得不顺眼。
更别提他家这小丫头天真好骗,对方还是权倾朝野、手握重兵、满腹算计的成熟男人。
对于宋鸿的针对,沈昭予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大度。
这叫一众下属皆疑心自家主子这层皮下,其实换了一个灵魂。
他们不知,背后是宋星糖在哄:
“阿娘不在了,没人哄他,你就让让他吧。”
温声软语在侧,再捧着他的脸亲几下,心里有再多气都散了。
这半个月中宋星糖只出府门一次,那就是言婉成婚。
其余的时间,她都专心在家中作画。
这日白天,沈昭予照常不在,宋鸿闲来无事,蹲在院子门口擦自己的宝刀,余光瞥一眼画画的女儿,心中嘀咕她何时有了这个爱好,耳朵听妙荷与青鸾聊天。
“听说你家主子这几日总往军营跑?他不是在西北领兵打仗吗?连京城的兵也能管?”
为照顾宋鸿的面子,宋府旧仆把“姑爷”的称呼改成了“你家主子”,以防自家老爷再受刺激。
青鸾知无不言:“殿下统领天下兵马,不拘于西北一支。”
宋鸿默默点了点头,这也是他会带着证据远赴西北的原因之一。
一是因为怀王靠谱,二是因为他权势够大。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人家不都说皇帝最忌惮这种吗?怎么你家主子这么好命,呼风唤雨的,跟皇帝也没两样了。”
宋府一众人早经历过沈昭予铁血手腕肃清内宅的事,知道这府上如铁桶一般,外头一只苍蝇都放不进来,所以在自己家里,说起话来自然是毫无顾忌,不怕被人听去。
宋鸿不知,他眉头紧蹙,正要训斥妙荷口无遮拦,就听青鸾说道:
“我们殿下并非好命,而是如今的局势已然落定,你们若早几年认识我家殿下,便知他不是这样。”
一个敢问,一个敢回。
宋鸿心知其中必有他不知的内情,谨慎地闭紧嘴巴,安静听着,不再动打断的心思。
青鸾又道:“能有如今的权势,也是他努力多年的结果,与多方周旋,费尽心力,前朝后宫,内朝边境,需要平衡的势力太多,如今可谓尘埃落定,算结束了吧。”
妙荷乐了,“那我们还赶上好日子了?”
青鸾笑了笑,点头。
宋鸿适时咳嗽一声,见众人看过来,他道:“内宅妇人,莫要妄议朝政。”
妙荷不屑地扁扁嘴,嘟囔道:“从前姑爷可不管我们这些。”
她一心向着宋星糖,自然是谁对主子好,那她就给谁好脸色。
她见证过沈昭予是如何待宋星糖的,再对比宋鸿,心里自然有偏向。
宋鸿:“……”
真是反了天了。
“我听人说,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是真的?若他真的……那是哪位皇子继位啊?”
青鸾这回不说话了,只是垂眸笑着,一味摇头。
妙荷见状也不再提。
宋鸿眉头一皱,心里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没等他深思,便听宋星糖欢呼一声:“好耶!画完啦!”
一众婢女皆围上去。
这个说:“姑娘的画功又进益了!”
那个说:“殿下回来后看到,不定多高兴呢!”
左一句“姑娘厉害”,右一句“真乃京城第一画师”,把宋星糖夸得嘴角升天,合不拢嘴。
“哎呀,也没你们说得那么厉害嘛,言姐姐就比我强,还有周姐姐,我见过她们的画,都堪称一绝。”
宋星糖以袖遮面,只露出两只亮闪闪的眼睛,嘴里说着谦虚的话,眼中却透露出还要听夸的渴望与期待。
巧杏察言观色,立马会意:“她们可没姑娘这般细致入微,而且她们学了多少年,姑娘才画多久,有朝一日莫说全京城,全天下都找不出比姑娘还厉害的啦!”
“哎呀哎呀,你们真是,哎呀……”
宋星糖如愿以偿,捧着一张红扑扑的脸,羞赧地跑了。
房门关死,众人对视一笑。
李嬷嬷要把画收起来,宋鸿道了声“慢”,走过去仔细端详。
“这……”
一看,他大骇。
“她画的这是怀王?”
简直惟妙惟肖,比宋鸿见过的所有画师都要技艺高超。
李嬷嬷笑道:“是呢,姑娘最喜欢画的就是怀王殿下。”
不管是以前的假脸还是现在的真容,画了不知多少。
宋鸿哑声道:“我还以为,你们在哄她。”
妙荷哼了声,抱起画作,“以为我们拿她当小孩子,信口胡说?”
宋鸿沉默着。
“姑爷都交代过我们,不让我们拿她当个笨……咳,当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姑爷说,姑娘什么都晓得,只是都憋在心里说不出来罢了。”
妙荷皱着鼻子,语气中难掩抱怨:“老爷离家太久,不知在姑爷的悉心引导下,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她身边多了那样厉害的人物,学有所成才是理所应当的吧。”
李嬷嬷扯了下妙荷的袖子,叫她莫要再说。
宋鸿嘴里发苦,勉强笑道:“他……还教她?”
妙荷抱着画走了,李嬷嬷叹道:“怀王殿下在姑娘面前,总是耐心十足,是旁人皆不必得的。这么多年,老奴也就见着这么一个人,当真是把姑娘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耐心滋养的。”
宋鸿无话可说,转身往外走。他才迈一步,房门忽然打开。
宋星糖问:“到申时了吗?”
青鸾看一眼天色:“到了。”
宋星糖提着裙子往外跑,路过宋鸿时没停,就这么跑出院子。
宋鸿茫然四顾,院里其余人皆了然一笑。
“到殿下回来的时辰了。”
“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宋鸿忙问:“她怎知怀王何时回家?”
青鸾笑道:“将军有所不知,从前在越州时,姑娘总是空等殿下,等他回家,等他用膳,等他睡觉,殿下心疼她,所以若是能确定自己何时归家,就会告诉她准确的时辰,若是不能,或者忽然被事绊住脚,他就会差人送口信回来。若无意外,殿下都会按照约定的时辰,准时回家。”
果然,远远地听小姑娘兴奋喊了一声:“鱼鱼!”
宋府仆从皆摇头失笑,各自散去,忙自己的。
唯有宋鸿脚底下如钉住一般,他紧盯着院门方向。虽然看不到人影,却能听到二人的声音。
“鱼鱼鱼鱼,你可算回来了,我有道题怎么都算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呀?你快教教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声闷气,好似是把头埋在哪里说的。
男人许是一日说了太多的话,声音有些哑,他轻声笑道:“请说。”
“今有邪田,一头广三十步,一头广四十二步,正从六十四步,问田几何?”
“答案说是九亩一百四十四步,可是我算了半晌,也未算出这个数,你说,书是不是写错了呀?”
宋鸿:?
他以为怀王定会申斥其自大,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去挑别人的错。
怎料男人只是低低一笑,问道:“糖儿可记得术曰?”
“记得呀,我背给你听噢,”宋星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听声音摇头晃脑地,“术曰:并两邪而半之,以乘正从若广。”
话音落,她不确定地问道:“我背得对吧?”
“糖儿所记一字不差,”沈昭予不吝称赞,极有耐心地引导,“两邪分别是多少呢?”
“三十和四十二呀。”
“正从又是几何?”
“六十四。”
“相乘呢?”沈昭予笑道,“可是十九亩四十八步?”
宋星糖一惊:“对呀!我算的就是这个数!你看!就是书错了叭?!”
沈昭予笑个不停,提醒道:“书没错,糖儿不妨再仔细回忆一下,方才背诵的内容。”
他说完,也不催,揽着她往回走。
这会儿他们已经出现在宋鸿的视线里,宋鸿终于看清,二人的表情。
高大的男子面上丝毫不耐与鄙夷都没有,眸光温柔似水,唇边始终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而他臂弯里揽着的女子,眉头紧锁,如临大敌,是宋鸿从未见过的认真模样。
一道简单的算题,若是放在宋氏任
何一个掌柜身上,都是小菜一碟。
题目本身,并不值得人侧目。
令人惊诧的,是做题者,竟是他那素来不学无术,厌学的女儿。
宋鸿默不作声蹲回角落,继续擦刀。
沈昭予坐在石桌上,拿了卷书随意翻看。
天色渐渐暗了。
沈昭予在场,没有人会打扰宋星糖思索“难题”。
临近晚膳的时辰,宋鸿几乎把刚才的事忘了。
忽然听宋星糖惊呼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我忘记‘半之’了!!”
她懊恼道:“我还在算,是否亩数算错了,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以为差的那一半在这里,结果……哎呦!我太笨了!谬误之处竟如此明显!”
沈昭予放下书,拿过她手中的笔,在空白处洋洋洒洒写下术式,而后在“两邪”与“半之”中间画了一条竖线。
说道:“不怪糖儿忽略,是应该这样将句断开,否则算完两邪之和,极易忽视后半句话,转而去做最后一步,将它们乘到一起。”
他瞥见宋星糖闷闷不乐,正恼自己为何这般粗心,遂扔了笔,懒洋洋地笑道:
“书不该是有天赋者才能读,当有教无类。可一旦‘理解’所耗的时间变多,势必在这一步便筛掉了大部分的人,就不是人人皆可读了。”
“我幼时常拿着书去请教宫中大儒,无需他们教太多,只需要告诉我,如何断句即可,久而久之,触类旁通,学得逐渐就快了。”
“所以糖儿不必担忧,更不必怀疑自己比人差,只因你幼时欠缺好的老师教会你读书的方法,所以如今才会觉得吃力。一旦你寻得其法,来日未必不能比我强。”
“做事还要讲究个一二三四的先后顺序,只有把第一步走好,才能谈后面,只要耐下心来,总有能成事的那天。”
“言之有理,有理有据!”
宋星糖如醍醐灌顶,她觉得自己不仅学会了这道题,甚至连做人的道理都全然顿悟。
他不是在哄她,而是真的在教。
宋星糖像得了宝贝一样,捧着男人的墨宝,哼着歌,美滋滋回房,准备把他的字挂起来。
宋鸿久久怔在原地,难以回神。
“鱼鱼,再学一题吧?我觉得自己思路前所未有之清晰!”
“这……怎么办,我饿了。”他笑着,按了一下她的肚子,“不然先用膳?”
宋星糖愣了下,而后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噜一声。
她微红着脸,神情窘迫:“我都把吃饭这事给忘啦,若再做一题,怕是写完我人都饿死啦。”
她只能专注做一件事,一心一意的坏处,是常常因太过沉浸,而忽视周遭所有事,也包括自身体力的局限。
她如一阵风般又飘了出去,对着外头喊:“来人呐,摆饭啦!”
“慢些,不急。”
沈昭予抱肩倚门,笑着说道。
宋鸿终于将刀放下,循声望去。
夏日黄昏,余晖如熔金般,洒落在沈昭予带笑的侧脸上。
洒落在那双始终温柔凝望着爱人的眼眸中。
第86章 第86章“好呀好呀,我们到榻上……
【86】
近来京中人心惶惶,倒不是因为皇帝病重,而是怀王动作频频。
沈昭予早出晚归,除了忙朝中之事,还有件至关重要的人生大事——成婚。
他其实无所谓宋鸿到底同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他,以他的性子,一旦决定某事,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法阻他。
他计划的大婚会在皇帝病逝之前,而在此之前,宋鸿一直都是个“死人”,不能公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中,那宋鸿的意愿更是无关紧要。
可宋鸿到底是宋星糖的父亲,沈昭予不得不为她着想,顾虑着她的心情。
不过沈昭予也有底线,那就是婚事是板上钉钉,绝无转圜余地。必要之时,他或许会采取强硬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这都是后话,最好当然是宋鸿同意,皆大欢喜。
关于大婚的筹备事宜,已然完成九成以上,距离他选定的日子,也只剩半月不到。
宋星糖不知道。
宋鸿也不知道。
怀王娶亲的消息在权贵之间悄悄传开,所有人都在猜测是哪家的姑娘。
居家沉迷作画的宋星糖不知道。
被软禁在王府的宋鸿也不知道。
怀王殿下的属下们训练有素,可宋府仆从没有参过军,更没受过专门的锤炼,一个个心里藏着秘密,怕露馅,都只能躲着人走。
宋星糖好糊弄,可宋鸿不是。
没多久,到底叫宋鸿察觉出异常来。
宋鸿不动神色,每一日照常不给怀王好脸色。
他心里有了猜测,随着对众仆的旁敲侧击,几乎确定了这一猜测。
他既惊又怒,还有几分担忧。
寻常人家的男子尚会三妻四妾,更何况是出身于皇家的王爷。
身份差距太大,往后再多纳两个侧妃,几个小妾,还有宋星糖的容身之地吗?
宋鸿日夜寝食难安,再见沈昭予,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看哪儿都不顺心。
沈昭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论揣测人心的本领,无人能出其右。
这夜忙完公务,沈昭予拎着剑,敲响了宋鸿的房门。
“练练。”
他平静道。
宋鸿眼前一亮,勾唇笑了声。
直至天光大亮,见岳父把心里的火气发泄得差不多,沈昭予才认输喊停,优雅地行了礼,飘然退场。
素来只争第一、不取胜便如同要他命的怀王殿下,轻而易举地认输低头。
宋鸿单膝跪地,刀插在黄土中数寸,握着刀的手因脱力而不住地发抖。
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满身沙尘,形容狼狈。
一双黑眸熠熠生光,紧盯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直至再看不见,他才身子一歪,倒在一旁。
仰躺在黄土地上,望着初升的太阳,释然地长叹一声。
切磋一夜,仍不耽误怀王转日继续繁忙。
这都是在越州历练出来的成果。
沈昭予苦中作乐地想。
等沈昭予再次回到府,天又黑了。
他照常去陪宋星糖读了一会书,照常于一二更交替时离开。
才一动,衣摆便被人紧紧抓住。
沈昭予:?
他笑道:“糖儿还有何吩咐?”
宋星糖眼巴巴地,“你今晚还有事吗?”
沈昭予摇头,他连着忙了几日,该休息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走?”小姑娘怨气十足,目光幽幽,“我们已经重新做夫妻了,你就该和我睡一张床。”
沈昭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压低声音:“你父亲在,不方便。”
宋星糖拧眉,“有何不便?他又不和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关他何事?”
沈昭予不知如何同她解释这其中缘由,关于成婚的事,是给她的惊喜,不能说。
他思来想去,只能道:“他还未同意我们在一起,他如今在府上,被他瞧见我留宿你房中,会生气。”
宋星糖这下更不能理解了,她满脸写着疑惑,“他和我娘成亲,也没经过我同意啊,我都没碍着他们一起睡觉,他怎能碍着我?”
沈昭予:?
他捂着头,又气又笑:“再和本王抬杠,小心打你屁股!”
明明是威胁,她听后却眼睛一亮,兴奋道:“好呀好呀,那我们到榻上去打,把我打哭了你得哄我,就别走了。”
为了和他一起睡觉,受点皮肉苦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舍得用力打,嘿嘿。
沈昭予:“……”
“你少看那些不正经的书。”沈昭予脸色微红,恼道,“有空多算两道题。”
“我没看啊,”宋星糖嘟囔了一声,骄傲挺胸,有种目空一切的傲慢,“我现在每天能做五题,再加两个,又有何难?”
哼,她现在厉害着呢。
“不对,莫要打岔,你不打的话,就上床,我困了!”
宋星糖的记忆力现在也有了显著的提升,已不是旁人随意岔开话题,她就能尽忘的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住男人的胳膊,扯着他往卧房拖。
沈昭予手死死按着桌子,无奈道:“在你父亲眼中,我们在越州的成亲不作数,你在他眼中尚未嫁人,他能容忍我待你好,却绝不能容忍我与你同床共枕。”
等到成婚,宋鸿就是有千万个不愿意,也得在心里憋着。
宋星糖使劲掰他的手,用力到气短,呼哧呼哧地喘气,恼道:
“你管他作甚?同你成亲的难道不是我吗?你不听我的听他的?当初拜高堂时他不在,也怨不得我啊,谁叫他不在?”
“秦大哥主持大婚,秦大哥代表着阿娘,我娘都同意了,爹爹的意见不要紧,别管他。”
沈昭予哭笑不得,“如果以后我们的女儿也如你这般,一心只向夫婿,我只怕要被她气死。”
“不行,女儿要像你,我笨笨的,不能像我。”
“谁说的,糖儿是我见过最敏锐的女子。”沈昭予抬手掐她的脸,“见你第一面,我就这样觉得。”
宋星糖被夸得找不到北,沈昭予趁机偷偷摸摸起身,往外走。
“哎!哪里跑!”
嘭——
一颗小炮弹撞得沈昭予险些没站稳。
实在拗不过她,他握住她的手,叹了一声:“好吧,陪你睡,总行了吧?”
在两人的拉扯与较量中,宋星糖屡战屡胜。
她把被子盖过鼻子,眼睛弯成月牙,笑道:“我准备睡了,你开始讲吧。”
沈昭予隔着被子揉揉她的脸,翻开鬼故事。
嗓音温润,低沉琅琅。
故事讲到一半,耳畔便传来小姑娘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沈昭予合上书册,探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翻身下床。
他关好房门,正预备朝自己的院落走,才踏出两步,便蓦地停下。
他倏地转头,锐利的眸光射向房顶,待看清房上之人,微怔。
宋鸿盘腿坐在青瓦上,手举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他没起身行礼,告罪:“末将醉酒失仪,还望殿下海涵。”
沈昭予没言语,在他身侧坐下。
宋鸿并不计较男子的冷淡,自言自语起来。
“我方才梦到她娘了。”
沈昭予掀了眼皮,懒洋洋地看过来。
宋鸿自嘲道:“她娘怪我,说我既然对女儿不好,为何还要拦着别人对她好。”
“是,我不如你。”
“她小的时候,我在家的时候便不多,你也是领过兵的人,知道战事一起,我们就得去。”
“我对阿柔已有颇多亏欠,所以但凡在家,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阿柔身上,至于女儿,我顾不上。”
“好在她有她娘照管,有一众丫鬟婆子,她自己又是个没心没肺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怎么着都能快快乐乐地长大。”
“她很乖,也很少哭,所以我一直没觉得自己待她有些严厉。加上她忘性大,就算被我训过,下次还是会软软地靠过来,抱着我的腿喊爹。”
宋鸿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又咕咚咕咚灌下半坛子酒。
表情似哭似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以为她一直过得很好。我不配做父亲。”
沈昭予冷眼看着宋鸿哭诉忏悔。
等他情绪渐渐趋于稳定,沈昭予才平静地问道:“宋将军可否与本王说说,她额角的伤,是怎么来的吗?”
宋鸿表情有一瞬间凝固,他眼睫一颤,避开男人审视的目光,“伤……只是意外,是意外。”
“是么。”
沈昭予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叹道:“看来昨夜的较量中,本王下手终究是轻了。”
宋鸿心头猛跳,酒喝多了,舌头不太利索:“你、你要杀了我?”
“怎会,本王只是想着,将军的火气是出了,可本王还吃着亏,心里不太舒坦。”
宋鸿狼狈地垂着头,半晌,才道:“小孩子之间打闹过头,出了人命,若能息事宁人,我还有什么脸计较她的伤。”
“哪怕罪魁祸首不是她,你也要让她背负上这个责任,安慰自己,她是自作自受。”
男人声音里的情绪越来越淡,到最后四字,字字结冰。
宋鸿抱着头,痛苦道:“若非宋遥疏通关系,她哪能轻易被人放过,我是她爹,我若有其他的法子,岂会冷眼看她受苦?”
“你的无能,你的纵容,造就了她之后十几年被欺凌的命运。”沈昭予道,“宋洛繁至死都以为,当初都是糖儿害了他。”
“至死……”宋鸿震惊抬头,“你把宋——”
男人淡淡垂眸,似笑非笑,“本王为她报仇,不应该吗?本王就算把欺负过她的人全杀光,也无人敢置喙。”
宋鸿蓦地失声。
半晌,身子颓丧地瘫软。
天色不早,沈昭予明日还有要事。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笑道:“将军此时对本王服软,可是听说本王已查清李夫人死因,前来打听的?”
宋鸿不敢抬头看他。
“宋将军,看在你是她父亲的份上,本王可以饶恕你,故意延误她的病情,不予救治,以至于如今这般五感迟缓的罪过。”
宋鸿羞愧得无地自容,“殿下是如何得知……”
她成了人人口中的“傻子”,算是宋鸿在那件事上给受害者的一个“交代”。
沈昭予目光凌厉,语气森然:“作为回报,本王永远不会告诉你,李柔是如何亡故的,又是为何人所害。”
“你就在日复一日的忏悔与猜疑中度过吧。”
宋鸿惊惧不安地抬头。
这是沈昭予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绝望和悔恨。
是为了他的妻子,而不是为了他的女儿。
“你这样的父亲,对她来说正好。”
“你不能庇佑她,那她就只能依靠本王。”
“本王甚是心喜。”
“……”
沈昭予翻身而下,没有再回自己院落,而是当着宋鸿的面,打开了宋星糖的房门。
他带着一身煞气,阔步入卧房。
停在床榻前,凝视半晌,心中的怒火才渐渐熄灭。
脱掉外袍,躺到她身边。
没一会功夫,小姑娘闻着味就凑过来了。
“鱼鱼,鱼鱼鱼鱼……”
他失笑道:“我在呢。”
嗅嗅。
嗯?
宋星糖被熏醒,迷迷糊糊睁眼,“什么味道?”
沈昭予往后退,“撞上个醉鬼,罢了,我去沐浴。”
宋星糖困得眼睛睁不开,慢慢打了个哈欠,张手抱上去。
声音绵软,黏糊糊地:“困,别走。”
“算了,臭臭的,也喜欢。”
嘟囔完,一脑袋扎进怀里,呼呼大睡。
沈昭予抬手揽着她的背,温柔地看着她,直到三更梆响,才舍得合上眼睛,亦沉沉睡去。
第87章 第87章好在,宋星糖紧紧抱住了……
【87】
皇帝被人下毒,病入膏肓。
下毒者是二皇子,被怀王殿下当场抓获。
怀王奉命查抄皇子府,翻出其通敌叛国、卖官鬻爵的铁证。
这是近来京城中茶余饭后被广泛讨论的几件事。
宋星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沙画上。
“陛下身子那样差,还迟迟不立太子,他怎么想的?”
“谁知道呢,他可能不想大权旁落吧?”
“不可能,那他还叫怀王替他料理朝政?这不是已经旁落了?总不能是乐意给弟弟管,不给亲儿子管吧。”
“或许是和殿下兄弟情深?又或许那几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
“嗯,此言有理,这世间要想找出个比咱们姑爷还厉害的,怕是难。”
“哎,所以二皇子就给他爹下毒?那也不对啊,他若急着篡位,也该给怀王下毒,给他老子下有什么用?毒死了,皇位能轮得到他坐?”
“可说是呢,想
不通……”
妙荷和巧杏在院里说得热火朝天,宋星糖丁点兴趣都没有。
用她的话说:“我连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哪还能管得了谁当皇帝呐。”
不过她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外头发生了什么——
“如果皇帝,嗯……那个了,”她忌讳地隐去不吉利的词,担忧道,“我是不是还得给他守丧啊?”
众人:“……”
宋星糖满面愁容,“哎,守丧就不能大吃大喝了,遗憾。”
哪怕宋星糖如今成长不少,她骨子里依旧存着浓浓的孩子气,所思所想,和十岁大的孩子没差多少。
哦不,她比十岁孩子强在,她知道夜里要找沈昭予一起睡觉,而十岁的孩子没有夫婿。
二皇子入狱幽禁,沈昭予并未放松警惕,对宋星糖的保护只增不减。
进了九月,天气便没那么闷热,宋星糖终于愿意出去走一走了。
重阳节过,已身为侯府主母的言婉也终于偷得一丝喘息。
两人逛了几个店铺,正欲往酒楼去,尽兴地聊一聊,怎料还未出门,便被几名锦衣华服的男子给拦住。
为首的那位,面白皮细,嗓音微尖。
言婉一眼就认出,是宫中的内侍。
她前行半步,将宋星糖挡在身后。
内侍微微一笑,垂首揖手,“谢夫人莫急,陛下只是想请这位姑娘进宫一叙。”
言婉眼皮一跳,冷笑道:“有什么好说的,叫他同怀王说去。”
“谢夫人,”内侍不恼不怒,也没计较对方的抗旨不尊,仍笑着道,“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人后,不见人。”
言婉沉思片刻,回头看了一眼。
宋星糖茫然地眨了眨眼,显然不知这是什么情况,她扯着言婉的衣角,无措地道:“言姐姐?”
言婉回过头,“好,但我要陪她一起,这是怀王的交代,还请公公别为难我。”
内侍听到怀王的名号,到底没再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星糖就这么被接进了那座巍峨的宫殿中。
深宫内苑,规矩森严。
饶是宋星糖这般无拘无束、心大迟钝的人,也被这股拘束感给吓得不敢出一口大气。
她一路揣着手垂着头,紧紧跟在言婉身边,两只眼睛却不安分地乱转,对周遭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她踏进一个雕梁画栋的宫殿中,一眼望见殿内摆设,无一不精巧别致,宋星糖两眼发直,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博古架上的夜明珠。
好大,竟比鱼鱼送她的还要大。
想摸。
在宋星糖对着夜明珠垂涎三尺时,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撤去殿前屏风,掀开幔帐,扶着榻上的人缓缓坐起身。
言婉垂着眸子,拉着身侧的女子,一起跪下。
“臣妇参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寿享万年。”
“寿享万年?哈哈咳咳咳……”男人好笑地叹了一声。
宋星糖跪伏在地上,埋着头,一声不吭。
她方才注意力都在那夜明珠上,这时回神,才嗅到殿中浓郁的药苦味,耳边是男子低哑压抑的咳嗽声,她克制着抬头的欲望,专心看地砖上的土。
“你刚刚说,臣妇……”男人这才眯着眼仔细打量,恍然道,“长这般大,竟已嫁人了啊,嫁的是哪家的孩子?”
言婉扯了扯嘴角,说道:“回陛下,谢徽。”
“谢徽……对了,你们是青梅竹马。”庆仁帝神情有些恍惚,“算起来,谢徽也是朕的表弟。”
先皇后与已故的谢老侯爷是亲兄妹,只是谢徽与庆仁帝年岁相差甚大,并不相熟,倒是谢徽与沈昭予年岁相当,幼时常有往来。
庆仁帝怔怔望着言婉冷淡麻木的目光,又是一阵恍惚。
“朕记得,你们从前一起玩的,还有个女孩子……”
言婉倏地笑了,“劳陛下挂怀,是还有一个,谢徽的妹妹,我们三个幼时形影不离。”
庆仁帝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是因为这个。”
明明庆仁帝叫进宫来的是宋星糖,可进来半天他都没和宋星糖说一句话,反而和言婉说了不少。
说上一句,要咳个半晌。
宋星糖没忍住抬眼悄悄看了一眼。
只见一身明黄寝衣里,裹着一具瘦削的身体,男人年逾四十,鬓角已有白发,那张脸上没见岁月的痕迹,但瘦得两腮凹陷,病容憔悴,全身上下只那双凤眸,和沈昭予有两分相似。
她歪着头打量,猝不及防对上男人投过来的目光。
她一愣,眨了下眼。
庆仁帝唇角挂上一抹笑,一边咳,一边冲她招手。
宋星糖转头看了一眼言婉,只见对方冲她点头。
她拎着裙子,小碎步挪过去,在近处挑了块看着干净的地砖,跪了下去。
庆仁帝一愣,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小丫头,很爱干净。”
内侍也在一旁捂嘴笑道:“宋姑娘,地上那不是脏,而是花纹,原本就是这样的。”
宋星糖‘啊’了声,无措地抠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懂,抱歉呀……”
她嘟囔了声‘真稀奇’,眼睛止不住往花砖上瞄,这一看不要紧,还真叫她看出图案来了。
一时间没了紧张的情绪,全然放在研究新鲜物件上。
“诶?是朵莲花哇!”
她小声惊呼。
庆仁帝又止不住地笑,内侍忙给他顺气,嘴角亦止不住上弯。
“原来他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如璞玉一般,澄澈干净。
听到笑声,宋星糖这才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笑眼,她红了脸,一个头磕下去,“对不起对不起,请陛下恕罪,民女家中贫寒,未见过这般灵巧精致之物,一时间看入迷,可不是心存冒犯的!请陛下饶恕,别砍我的头哇!”
她心眼实,一个头磕出了响,庆仁帝摆摆手,“可饶了朕吧,最后的日子,朕想安安生生地过。”
内侍连忙把人搀扶起来,让到一边落座。
庆仁帝说完那句,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宋星糖看得出,他有些难过,却不知为何。
她挠了挠头,转回看言婉,只见言婉神色极淡,目光冷冷地垂着。
宋星糖一怔,一股古怪的感觉袭上心头。
内侍察言观色,将二人请离,“陛下身体不适,要休息了。”
言婉微微颔首,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
气氛一度凝滞。
宋星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
“陛下,那花砖能送一块给我不?”她连吃带拿,指了指博古架,“还有那个夜明珠,放您屋里太亮了,耽误休息。”
众人:“……”
凝滞艰涩的氛围陡然一散。
庆仁帝十分无语:“拿走。”
“谢谢陛下!我回头让鱼鱼给你银子!”
庆仁帝:“……”
他嘴角抽搐,心有不甘,把人叫住。
“你可知今日怀王也在宫中?”
宋星糖眼睛亮晶晶的,“咦?他在哪里呀?”
“你要去找他?”
“嗯嗯!”
庆仁帝勾唇一笑,漫不经心地道:“他被贵妃请去议事,他们能有何要密谋的呢?总不会是让怀王助朕的大儿子登基。”
殿中呼啦啦跪倒一片。
宋星糖歪了歪头,“不可能,鱼鱼不帮不熟的人,他哪有那么好心。”
庆仁帝话说太多,累了,靠着软榻,调侃道:“看来你很了解他,不错,他们商议的不是国事,而是终身大事。”
“嗯?”
“贵妃的表妹崔姑娘近日住在宫中,怀王又正巧缺个正妃……”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宋星糖跟着言婉出了大殿,逮住方才庆仁帝身边的内侍,问出贵妃的住处。
内侍唤来一名宫女,领她们去,见人急匆匆离开,才笑着回去复命。
被皇帝出卖的怀王殿下此时站在贵妃殿外,面前站着冲他福身行礼的年轻女子。
“殿下金安。”崔姑娘害羞
带怯,娇声道,“自陛下病倒,娘娘整日以泪洗面,今晨忽然昏倒,现在还未醒,请殿下偏殿坐,我来伺候——”
沈昭予心底渐生烦意,冷冷看她一眼,拂袖转身。
好一个贵妃,敢诓他来。
沈昭予咬牙切齿,疾步往外。
在拐弯时,撞上一个人。
“哎哟——”
沈昭予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的反应先于大脑,他下意识把人捞进怀里,不无诧异:“糖儿怎在此处?”
言婉落后一步,解释缘由。
听到皇帝召唤,再一联想贵妃的举动,沈昭予冷笑一声,“他是故意要给本王找麻烦。”
庆仁帝知道贵妃对怀王的后宅起了心思,所以故意把宋星糖叫到宫里,让他“后院起火”。
言婉淡淡道:“陛下所剩乐趣无多,能看到殿下吃亏,他怕是晚膳都能多吃一碗。”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同时伴随着女子的呼唤:“殿下,殿下——”
宋星糖毛绒绒的脑袋冒头:“嗯?谁在叫你?”
沈昭予把她按回去,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身后忽听一声惊呼,脚步声停了。
沈昭予抱着人往外走,“今日辛苦,你也回吧。”
“恭送殿下。”
言婉回头,果然看到崔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轻叹一声。
一路无话,回到王府。
宋星糖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她捂着心口,紧拧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绝世难题。
沈昭予试探地问她在宫里和皇帝说了什么,她只说要了两件礼物,没别的事。
没等他追问,宫里便把那两件东西送了过来。听内侍复述下午发生的事,沈昭予默默无言。
敢朝天子索要枕边爱物的,普天之下,只怕唯宋星糖一人。
睡前,宋星糖仍没想出头绪来,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她把脑袋扎进男人怀里,好奇道:“言姐姐和陛下有何过节吗?我瞧言姐姐神情不对,陛下似乎也不怪罪。”
也没准这个皇帝本身就是宽宏大度之人,毕竟他皇帝做成这个样,镇不住臣民也属正常。
“他毕竟为帝数载,怎会一点帝王威严都没有,”沈昭予言简意赅,为她解惑,“谢徽有一双生妹妹,先帝在世时封其为公主,在她十三岁时,送到西素和亲了。”
“和亲?”宋星糖喃喃道,“才十三岁呀。”
“公主到西素,才做王妃一个月,老王爷便暴毙病死,当晚其子继承王位,同时继承的,还有王妃。”
宋星糖震惊地张大嘴巴,呐呐道:“王妃也可以继承吗?”
“可以,这便是西素人的传统,父死子继,素来如此。”
宋星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闷闷的,比听到贵妃要把别人给他当王妃时感觉还沉闷。
沈昭予把人搂紧,微合双眸,喃喃道:“一年后先帝去世,当今陛下继位,他并未把公主接回,而是命她留在边疆,助两国维系和平。”
宋星糖听得悬起一颗心,“那后来呢?”
“后来公主十五岁时,难产而亡。”
宋星糖沉默半晌,“那你呢?你当时,在边境吧?”
“嗯。”
“所以你开战了?”
“是。”
沈昭予十三岁被驱逐离京,当时谢徽的妹妹还是侯府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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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时,沈昭予已经在军中站稳脚跟。
公主用她年轻的生命,换了两国两载的和平。
“我寻到她的尸身,见到她的惨状,才知她是被西素王室折磨死的,西素人从未有一日想要休战,他们想要一个侵扰边境的理由。”
“那本王就送他们一个理由。”沈昭予冷淡道,“本王先举兵踏入西素国土,他们如愿地再次举起屠刀反攻,只可惜,他们从未赢过本王一次。”
他越说,感觉身体中的血液越冷。
好在,宋星糖紧紧抱住了他。
让他终于又在这人间感觉到温暖。
“老侯爷郁郁而终,死不瞑目。谢徽发誓要为妹妹报仇,言家也随之一起,皆站到了本王的身后。”
无论是先帝,还是庆仁帝,都是谢家的死敌。
沈昭予低头亲了亲她。
皇帝中毒,出自谢徽的手笔。
栽赃给二皇子,是沈昭予推波助澜。
一切皆顺理成章。
那毒是慢性,长达数年的时间,慢慢沁入骨髓,流向四肢百骸。
庆仁帝察觉到异常时,已然晚了。
许是睡前吐露心声的缘故,沈昭予这一夜睡得极好。
他醒时,凭着本能,要去亲吻睡梦中的爱人。
结果才一转头,便对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沈昭予:?
他把眼闭回去,再睁开。
沈昭予:“……”
他好笑道:“醒了,还是没睡?”
宋星糖十分清醒:“醒了,天亮就醒了。”
这是稀奇,往日她都要睡到日上三竿,今日怎么……
“难不成,是昨晚同你说的那件事让你一直记挂?”
宋星糖顶着两只黑黑的眼圈,摇头,“和那个不相干。”
问她和什么相干,她不说话。
一抬脚,把人往床下蹬。
“罢了,你忙去吧,我再睡会。”
说完盖好被子,紧闭双眼,再不理人。
沈昭予一头雾水起身,他今日的确有要事,耽误不得。
他还得去准备明日大婚的事宜。
因此没和她多做纠缠,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走了。
房门关紧,宋星糖蓦地睁开眼睛。
耳边仍然回荡着皇帝那句——
“贵妃的表妹崔姑娘,怀王正巧缺个正妃。”
她再度捂上心口,眉头微蹙,百思不解。
“这里的酸痛,怎么还没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