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徽被他几句话吓住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弑君都不算大逆不道了,这个世道,让女子顺从,加上层层锁链, 三从四德, 不许她们有任何异议。
从来没有人说过, 要反抗,否则只会被更加肆无忌惮的欺辱。这人的每个字, 都对皇权没有半分敬意,而她下意识的要喝骂,却又被这样的话蛊惑了,她皇帝都弄死了,为什么要怕其他的?
谢清徽想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恶梦, 她并不后悔弄死朱祁镇, 她只是在为朱祁镇死后的腥风血雨愧疚。
温缜话点到为止, 他还是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 这个世界还是有他眷恋的人, 于是他起身告辞。
“谢姑娘, 太后有意撮合你我,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已与他人许了终生。”
谢清徽听到此处点点头,她头不铁, 怎么可能嫁与一个有她把柄的人, 不过温缜的话, 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把柄,这人的思想,才是上位者最害怕与不能容忍的。“放心吧。”
不知是谁那么倒霉, 要与这么一个人守终生,一点私心都能被看出来,日子可怎么过?谢清徽心中吐槽。
还好春闱后太后赐婚她拒了,不然她的计划能不能成还得两说,破洞百出又如何?他们敢查吗?朱祁镇一死,孙太后还有说话的权力吗?
温缜说完去采花,瞧着还不错。吴太后在二楼远远看他们互动,觉得有戏,与冯德全笑得很开心。
待温缜采花送与太后插玉瓶,太后便问他,“温状元觉得,哀家后院的花如何?”
温缜拱手一礼,“太后养的花,自然美不胜收。”
吴太后笑着点头,“天色已晚,你回去吧,冯德全,送送温状元。”
“臣告退。”
温缜出宫已是入夜,回了府已经饥肠辘辘,狄越带着茜茜还在等他,茜茜看到他回来了蹭蹭跑过来。“爹爹,你回来了。”
温缜揉了揉她脑袋,“嗯。”
“茜茜饿了,你饿了没有?”
温缜手一顿,“嗯,那你怎么不吃饭?”
茜茜憋了一下,“狄叔叔脸色好吓人,我没敢说话。”
温缜扯她出来一点,“是吗?狄越生气了?他凶你了?”
茜茜点头又摇头,“没凶我,不过爹爹,你就不一定了,我们小孩不背锅。”
“行吧,进去再说。”他又喊管家,“让厨子上菜,忙一天都饿了。”
狄越看他回来,冷哼了一声,温缜知道人在气头上,倒了杯水递过去,撞了撞人肩膀,狄越不理他,他又撞了撞。
温缜开始哄人,“怎么了?下午还好好的要一起形影不离,晚上就生气。”
狄越不想理他,“你别扒拉我,烦。”
温缜捏了捏他脸,“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吗?”
狄越很生气,那些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话本子情节全涌上来了,那太监说得那般暧昧,他不用想就知道太后想给他做媒。他很是委屈,又不想说出来让人看低,心情就更差了。
温缜想了想,“阿越,我不会娶妻的,我保证,我们只有彼此。”
狄越听到这扭过头,“上面若赐婚,你还能抗旨吗?”
温缜凑他另一边,低头看了一下他,“就咱们这么高调,上面相看是一回事,赐婚又是另一回事,一调查就把我踢出局了,哪用得着抗旨啊?”
狄越今天憋的气就怼出来了,“怎么,听着你很失望,我耽误你了是吗?”
温缜认怂得非常快,“没有,没有,宝贝你怎么能怎么想,我这不是在与你解释不会赐婚的缘由?这天下,哪有比你我更般配的人儿?”
这时候菜食被一一呈上来,小满帮茜茜盛了饭,两小孩都饿了,认真扒饭,就当没看到两人。
狄越心气平了,也不想让别人看热闹,“饿一天了,吃饭,别说话。”
——
温缜第二天去礼部,看看外交进度,如果只是有一个瓦剌,大明是不屑一顾,奈何大明的敌人太多,汉人占据最好的地理位置与资源,总有豺狼想来掠夺。
豺狼都是抱团的,瓦剌一搞事,周边都在蠢蠢欲动。
上面已经开启海禁了,没空与洋人打闹,大明将首要敌人对准胡人。
当一切变成战时状态,是谈不拢了,毕竟礼部的人为了把锅抛给瓦剌,一口咬定他们害死了先帝,先前说好给的钱作废不说,还要瓦剌赔偿。
瓦剌哪肯?汉人真是太奸诈了,他们弄死了自己皇帝,还栽赃给他们!
于是赎人的钱变军费,兵部要的理直气壮,可以说,开支完美与这笔钱匹配上了,户部原先为了赎人,这钱是挪出来了的,不想没给礼部,被兵部抢了。
裴侍郎:拿来吧你!
打仗很烧钱的,感谢先帝死得及时,还好是钱还没给的时候嘎了,不然朝廷多捉襟见肘啊?哪还能再买二两一把的刀啊,他们不买,打铁匠哪来的收益?
将军们在战场上哪来抛头颅洒热血的热情?
裴侍郎算盘打得很好,导致温缜与礼部交接的时候,礼部并不是那么客气,温缜脸皮厚不在意,进度确认完成就行了。
温缜把先前的情报网看了看,他觉得过于死板,改良空间很大,谍战哪能玩的这么直白?
古人还是太死板,什么事都只想着用钱收买,家国情怀与思想认同,才是情报网最大的杀伤性武器。
于谦点兵点将准备出征的时候,看着后面负责的温缜,他有些奇怪的问裴侍郎,“你不是说他年纪尚轻,又初入官场,不适合担此重任吗?”
裴侍郎义正辞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那是先前不够了解温主事,这些日子看来,温主事是个有能耐的人,让他去前线负责,下官才放心。”
于谦虽然搞不懂中间的曲折,不过他对温缜的印象很好,觉得他也是一个干实事的人,就这么应了。
温缜正清点后勤,甲胄装备已经给新兵发下去了,粮草,火药,兵刃数量他都在核算,还没时间与于谦多说什么。
温缜深知后勤乃军中命脉,一连三日伏案核验,职方司众人将账簿翻得哗哗作响。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温缜是第一批带着兵马走的,于谦怕他第一回不熟练,还让人细细与他交待了各个关卡的细节。
除了温缜本人,所有人都对他这新兵蛋子表示质疑,能不能行啊?
这主要是朝庭无人可用,去年朱祁镇把能办事的都带上了,一去不复返。不然还真轮不到新人出头,不得不说,他也是运气使然。
温缜自己也很慌,不过不是有狄越有他身边吗?没有生命危险,一切就不是问题。他又不是去打仗的,他撑死就是情报部门。
搞情报,他没有经验,但他有先进的指导,加上东厂锦衣卫在前线查先帝的死因,他的情报网还是挺靠谱的。
真正的谍战,从来不是刀光剑影,而是攻心为上。
当大军抵达前线。于谦本以为温缜初来乍到,难免手忙脚乱,却没想到粮草调度井然有序,甚至比预计的还快了两日。更让他意外的是,军中竟已流传起瓦剌内部不和的消息,士气大涨。
于谦被他的骚操作都惊了一下,这无中生有还传得像模像样,更让他惊的是温缜竟然与也先统领下的部落取得了联系。
温缜觉得看着强横的东西,内部往往不平,草原这么大,部落这么多,也先用武力统一总有不服的。温缜只不过放钩子,只需要愿者上钩,既然有,说明也先的统治也不是那么铁板一块。
温缜发现自己还有当地下党的天份,这场战争,大明在里头耗得起,守城嘛,就看也先有没有那么多粮食耗着,如果从大明这里抢掠不到东西,又怎么向那么多部落交代?
他们从初秋待到深秋,草原大雪封路时,迎来了完全的胜利,于谦早已还朝,温缜留下来善后,兵部事务交接完,他也回去了,余下的自有边关将士。
狄越在这战场里,由于伏击到也先细作立了功,于谦当场给了个编制,从编外人员直接变编内人员了,吏属职方司。
这场战争并未实打实的打起来,却赢得漂亮,于谦感叹温缜的主意阴是阴了点,但一本万利,给他记了一个大功。
趁温缜还没回来,裴侍郎就用这大功去向皇帝请赏了,温缜大功于国,这不得给人升职加薪,升哪不管,反正兵部没位置。
温缜回朝时,听说前几个月先帝下葬时,礼部的人上奏殉葬一事有违天道,仁道。朝臣见有人站出来,纷纷议论,也表了态。殉葬一事不是第一次拿出来说不合理,朝臣对这事也不能忍,朱祁镇夺门之变后只废除了这事,史官给他的评价就上来了。
说到底,社会是进步的,人权的概念虽然压在皇权下,但隐隐约约有了苗头,有了侧隐之心。
谢清徽也带着宫中女子以血书谏之,她们是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变成殉葬的物品?吴太后为了保她,也站了出来,朱祁钰在这样的压力下,只得废除这一祖训。
按历史发展,这祖训本来就该废除了,总不能因为朱祁镇死了,反倒天更黑了,那也太地狱笑话了。
温缜去兵部述职时,裴侍郎笑呵呵的,“哎呀,温主事啊,事办得漂亮,我已向陛下为你请功,定保你升职加薪。”
温缜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裴侍郎,下官才初至兵部,就升职抢王大人的位置,不合适吧?”
裴世珩笑容就僵在脸上,“想什么呢?王世昌为兵部鞍前马后,陛下岂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他哼了一声,“总是有温主事的好去处,不必盯着兵部。”
温缜:他有这么招恨吗?为了赶他走,甚至让他升得这么快?不合理啊,裴侍郎!
朱祁钰在问了一圈,六部长官都不不不的情况下,想了想,这人还是下放吧,中央明显不适合他。
第92章 重庆府(一) 这不是已经赶走了吗?……
朱祁钰论功行赏的时候, 问吏部温缜下放到哪?看着袁侍郎给的,贵州,云南,四川, 两湖两广, 他陷入了沉默, 居然还有宁古塔,不是, 这些他记得是流放地吧?
他明明是问升官的地方啊!
袁侍郎也很是尴尬,好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哪会缺人,走关系送礼送钱早迁去了,比如江南, 县令都是一群人抢。
哪还有五品官的位置, 温缜是六品, 升也得是五品了吧, 地方上空不出来啊。
朱祁钰看了看这些地方, 艰难的选出, “番禺倒是不错。”
广州,富裕。
袁侍郎抽了抽嘴角,打破了皇帝的幻想,“番禺哪有位置?”
朱祁钰开始头大, 他脸皮薄, “诸卿也不能这么明着坑人吧, 让人调出中央,又赤裸裸的明升暗降,与贬官流放何异?他是有功, 而不是犯事!”
袁侍郎想了想,温缜与他儿子关系不错,这么整确实不太好,“重庆府同知如何?吏部将原同知调去成都。”
朱祁钰想起了那首诗,巴山楚水凄凉地,他没去过,但听着就很惨,那边税也是交得最少的,还要朝庭补贴。他叹了一声,“正四品重庆府知府吧,官升二级,将原知府平调吧。”
“这……”袁侍郎有点懵,这升得也太快了吧,这才一年啊!正四品?“陛下是不是过于厚待了?”
“无妨,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就这样吧,司礼监拟旨,让他收拾收拾去赴任吧。”
——
这圣旨下,温缜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内阁坐不住了,陛下怎么能越级提拔一个毫无资历的新人呢?
乾清宫内,朱祁钰正在批阅奏折,他在做皇帝这事上,比大明其他拿皇帝当副业的皇帝们要负责得多。
“陛下,陈阁老求见。”小太监进来禀报。
朱祁钰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他叹了口气,“宣。”
陈循迈着方步进来,虽已年过六旬,腰背却挺得笔直。他行礼后直入主题,“老臣斗胆,请陛下收回对温缜的任命。”
朱祁钰放下朱笔,抬眼看向这位四朝元老,“陈爱卿何出此言?”
“温缜资历尚浅,六品直升四品,有违祖制。况且重庆虽非富庶之地,却是川东门户,关系西南安定。老臣担心”
“担心什么?”朱祁钰打断他,“担心一个年轻人办不好差事?还是担心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陈循面色微变,“陛下明鉴,老臣一心为公。如今情况,西南不能再生变了,温缜性格刚直,如何能处理其中关系?”
那地方,水比想象中深。
朱祁钰站起身,走到窗前,深秋落叶枯黄,寒风开始凛冽。
“阁老,朕登基以来,边关战事不断,朝中结党营私者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温缜在兵部虽只六品,功绩却不少,这样的人才,难道就因为资历二字,要埋没在六品任上?”
陈循沉默片刻,“陛下爱才之心,老臣明白。但官场有官场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朱祁钰转身,他看着陈循,头一回这么坚定过,“当年于谦不也是破格提拔?若非如此,京师恐怕早已不保。”
提到于谦,陈循一时语塞。土木堡之变后,正是于谦力挽狂澜。
“此事朕意已决。”朱祁钰坐回龙椅,“若温缜在重庆政绩不佳,朕自会处置。再说,还能更差吗?重庆哪年不让朝廷倒贴钱?西南土司眼里还有朝廷吗?”
陈循知道再争无益,只得告退,原本他也只是来走个过场,表内阁的态度,人是皇帝升的,内阁可不同意,如果西南出什么事,内阁可不背锅。
温缜领旨入宫谢恩的时候,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张口就说难处,“陛下,臣一个江南人,于重庆府无半点亲朋,若遇刺杀,臣必死矣!”
朱祁钰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毕竟西南土司势力脾气可不好。“那爱卿想怎么办?”
温缜开始为狄越求官职,狄越被收编入兵部,但无品级,而且两人总不能分隔两地,这多地狱啊?
“陛下,于尚书曾因臣的护卫狄越战场立功,将他白身收编入兵部。臣希望带他一起走,可到了重庆,他无官无职,恐惹人非议。”
朱祁钰还以为什么事,这事很简单,“这样吧,朕将他升为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到了重庆府率领百人,让他跟在你身边,不就好了?”
温缜撩袍一跪,立刻领旨谢恩,生怕皇帝反悔,“陛下圣明!”
百户,在锦衣卫里属于中低位,却是一个很好的起点,绣春刀里,主角沈练就是百户。
大明给官也是要查来路明细的,尤其是锦衣卫,基本都是功臣之后,草根很难入的,他刚好要赴任,带着狄越走,对面来不及复核身份,又有皇帝的一言九鼎,职位就定下来了。
他此时带着狄越入重庆府,好比御前侍卫展昭跟着包拯入开封府,不过御猫是四品带刀侍卫,官职还是高一点。
他这边是喜气洋洋,六部虽然觉得陛下对温缜过于提拔了,但总归是人走了,他们也没有使什么绊子,先把人送走再说。
如同江南考官生怕温缜落榜,继续留在江南读书一样,赶紧让这人升官加薪走吧,到了地方上,还想上来?做梦!
温缜知道这些人什么心态,不过他对自己有信心,怎么说他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法子比困难多。下次再回来,他起码也得混一个高官,如今朝廷高官都五十以上了,他熬都能熬死他们!
狄越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他看着沈宴送来的飞鱼服,没想到自己还有当官的一天,他的眼睛都变清澈了。“锦衣卫官职不是不对外招?”
锦衣卫最多招提骑,如东厂招番子,这些想往上升,从小旗到总旗再到百户,路长着呢。
温缜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千辛万苦中状元才有了六品官,这其中艰难,狄越是知道的,锦衣卫官那么容易当,谁还混江湖啊?
沈宴笑了笑,“这是温缜向陛下求的,他脸大,反正锦衣卫也缺人,你武功高强,百户是个很好的起点。当年我爹退了,我才当了百户,世袭到的,如果温缜在重庆府立功,说不好以后你也水涨船高,前途未可知也。”
狄越看着眼前的飞鱼服,对着现任长官沈宴重重点了一下头。
温缜将兵部事交接完,踏入府门时,夕阳的余晖恰好斜照在庭院中央,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狄越已经换上了飞鱼服,手拿绣春刀,天枢剑都被冷落在一边了。
飞鱼服的立领衬得他脖颈修长,收窄的腰身勾出凌厉线条。狄越抬手正了正乌纱帽,帽檐下的眼睛比往常更亮,像是淬了火的刀锋。
温缜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他见过狄越执剑时的肃杀,见过他布衣时的散漫,却从未见过这般——果然,制服诱惑谁也摆脱不了。
大风过庭院,飞鱼服的下摆猎猎作响,狄越看着他,他的耳尖微红,“好看么?”
温缜点头,“好看,不过你用刀会不会不顺手,兵器没必要统一吧?”
狄越觉得还好,他明显没过新鲜期,“无妨,这刀更配这身衣裳,我用什么兵器都是一样的。”
“成吧。我们收拾东西,这宅子我让沈宴帮我租出去,还好家里都是帮工,把王叔与孙婶带上就行。”
狄越觉得他们今后再回来不知哪年哪月了,这宅子不如卖了。
温缜扯了扯他,“这是御赐的,不能卖,租出去还是可以的,再说,我们肯定会回来的,你要对我有点信心,我是他们想赶走就能赶走的吗?”
狄越沉默了一会,说出非常扎心的话,“这不是已经赶走了吗?”
不过狄越心态很好,他在温缜还没科举前就预料到会被流放,所以还好,好歹不是真流放,算起来也是高升。
温缜很明显被刺到了,“不是,是他们玩不起,还破坏游戏规则。罢了,看在升官的份上,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过两天我们去重庆,收拾收拾,锦衣卫会护送我们,多驾几辆马车,行李带齐全。”
狄越嗯了一声,他看了看新布置的家,就这样离开了,还怪不舍的。他想着温缜说会回来,其实也挺期待,他还是很喜欢这宅子的。
茜茜老难过了,她的小楼她布置了好久,很有大家闺秀的闺阁模样,就这样又要离开,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毕竟她爹都下放了,去那穷山恶水的地方。
茜茜看着小满收拾她的行李,坐在一旁书桌上,看着外头的什刹海,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撑着脸,小大人样叹了一声。
她跟着她爹真的好颠簸哦,一路曲折离奇又坎坷。
此时的重庆府,还没有经过民国与现代的开发,论富庶甚至比不过成都,更别提与江南比了。
还是巴山楚水凄凉地的巴山。
不过重庆在大明作为川东门户,是西南地区的军事中心,所以朝廷不论怎么倒贴,都是认的。这块地方是非常重要的,先前瓦剌打北京,明显西南的土司们蠢蠢欲动,在观望,见没戏才安分下来。
如果他们不安分,第一个攻的,必是重庆,比如明末,朝廷不行,张献忠们入川,导致重庆人口锐减、经济凋敝。这块地方,是兵家必争之地,朱祁钰把温缜安那,其实自己也慌,他还特地跟温缜说,在那不需要朗朗乾坤,只需要统一。
朱祁钰上位,西南根本不承认他,他们各有心思,朝廷又实在给不了他们好处,这就僵持了。天高皇帝远不是说说而已,朱祁钰手下还真没什么八面玲珑的能人可用,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信温缜的能耐,万一他真把西南搞定了呢?
温缜当然懂,他能不知道民族团结的重要性吗?他又不傻。
第93章 重庆府(二) 这位大人可真好……
温缜一行人离开京城, 却不急着赶路,而是慢悠悠的,狄越对他这种游山玩水式的赴任,不能理解。“咱们磨蹭什么呢?”
温缜抱着茜茜坐马车, 五岁的孩子是很容易困的, 茜茜窝在他臂弯睡着了。小满自己都晕车, 他们走走停停,倒也不是那么难受, 遇到风景好的地方,还下来野炊,小孩们还是觉得很新鲜的。
温缜就当带他们旅游了,夜晚前到达下一个城池就好,乡里镇上也能借住。
“别急, 我去重庆府赴任, 从我出北京时, 重庆知府定收到快马加鞭的消息了, 人家在重庆府那么多年, 里头的烂账定是比山高, 不得需要时间平吗?我们是去接任的,又不是去打仗的,要给人家一点求生的时间,不然给人逼绝路上, 我们过去刀光剑影的, 还带着孩子呢。”
皇帝都特意交待了, 他不需要朗朗乾坤,他只需要统一,不就是怕他翻前任知府老底, 顺带拔出萝卜带出泥,把各地土司也给惹了吗?
到时候贵州云南的土司们闹事,倒霉的不还是他?
“阿越,咱们就当度假游玩,看看大好河山。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是律法能伸进去的,大明律不能管的地方多着呢,我们还没有扎根前,先瞎着吧。”
那些地方不比江南,死一个人就是天大的事,要一审二审三审。此时的云贵川野蛮着呢,明朝的土司制度是中央王朝对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管理方法。明朝承认当地豪酋、部落首领的统治权,授予他们土司官职。这就导致这些地方的官员很被动,律法也难以推广,土司坐大还容易叛变。
所以古代无论哪个朝代官员过去总觉得自己被贬,被流放,工作很难开展啊!
温缜不是过去清算的,他是去平稳交接,如果西南叛乱,要守住重庆府,协助西南地区改土归流。
总之统一不能出现变故,朱祁钰不想自己在位时留下这种污点。
大明朝因土木堡之变国力受损,对西南边疆的控制力下降,越南,也就是现在安南,他们已经独立出去,大明也没办法。缅甸的缅北地区名义上属于大明边境,但他们在闹,不肯与大明玩,朝贡都不来了,还宣布自己独立。
那块地方不要也罢,但云南是亲生的,这地方要是闹独立,隔着千山万水也要过来揍人,大明在云南设置大量军事驻防,再穷也补贴过来,而云南资源丰富,朝廷又鼓励扶持大量汉人移民进入云南,他们带来先进技术与农业技术。
云南背靠大树,所以也安稳,并不受外面的蛊惑。可土司并不安份,能自己当家做主,为什么要对大明称臣?他们看着独立出去的边境,蠢蠢欲动,但民众可不肯,大明对云南的移民、儒学教化、科举,都是扶持的,有事中央是真帮。
土司们想当土皇帝,受害的就是他们,民众愿意接受大明律法,也不肯跟着搞事,凭什么,他们能得到什么?用他们的命给土司换富贵吗?
土司们也不是都是叛逆辈,也有忠心耿耿的,这内部就不和,所以大明只要不是起不来,但凡有一口气,他们都是不敢造反的。但不造反,不意味着不搞事。在大明看来,四川在云贵中间,显得特别乖觉,就从来不让人操心。
因为四川自认亲儿子,他们从大汉开始就是汉人王朝,汉高祖自巴蜀汉中发家,就被大汉重点治理成天府之国了,又是道家起源。后来刘备入川诸葛治蜀,蜀人敬为阿公,武侯祠立在那,川地就不会分裂。此时罗贯中还没写三国演义,但在川地各族心里,他早已是真神。
巴蜀自古以来相爱相杀,又紧密相连,就是到了现代,但凡对重庆人说一句,你们四川——他都会跳起来,我们不是四川,是他们四川,你个憨包!
温缜走得慢也是因为他们办事慢,不给他们平账的时间,知府衙门摆烂了怎么办?他也不想接手一堆烂账啊。
而温缜也在规划,重庆要怎么治理,最好用经济把一盘散沙的西南,绑在一起,这样改土归流才能行。无他,这个时期的西南地区,真的太穷了。
大明一直想改土归流,意思就是废除世袭的土司制度,改设由朝廷直接任命的流官进行管理,三年一调的那种流动官员,从而加强中央对边疆的控制。
土司很容易割据,他们对属民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民不聊生就会造反,朝廷就成了受害者,这很阻碍国家统一。
土司们肯定不同意改土归流,这才是温缜要面对的主要矛盾,看似西南不稳,其实就是西南土司们不稳定。
温缜一路走,一路翻着沈宴给他的西南情报,这些关系要害得知道得清清楚楚,温缜想了想,他到了重庆,必须要搞情报,消息必须无孔不入。
这个时候,报纸与印刷就很重要了,还好印刷在宋就很发展了,想到这里温缜就叹气,大明其实在科技方面,一直在吃宋的老本。
大明害怕进步,科技每上一个台阶,民就贵重一分,帝制就得垮一个台阶,没有什么比皇权对权力更敏感,他们太知道权力为什么失控了。
大明皇帝与臣子斗得你死我活,他们只能紧紧抓着太监,大明皇帝但凡不狠,死的都年纪轻轻不明不白。
但大明的臣子比皇权更毒,后期皇权控制不住下面,官场贪墨横行,无法无天,崇祯累死也救不了大明。
温缜如果想大治巴蜀,顺便连合西南,就注定科技变革,变革是洗牌最好的办法,可这条路一走,他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如果出任何问题,他背道而驰,不会有任何人保他。
可是都来到这了,为什么不种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呢?至少不能到明末被远远落后的外族摘了桃子。
他们慢悠悠的走了两个月,寒风凛冽,茜茜都急了,她不想赶路了,什么叫有小孩不好走太快,有小孩才要走快点,这是虐待!这是非常严重的虐待!
游山玩水的意思就是她坐马车上看他们玩,不准吃小吃,说小孩肠胃受不了,不准碰寒溪水,会着凉,她爹为什么有脸说带她游山玩水?
茜茜开始闹腾,她一个劲晃她爹的手臂,“我不要赶路了!我不要,我不要!”
温缜估算了下时间,可以过去了,不然下雪了山路就不好走。去过重庆的都知道,那山城与迷宫基本没什么两样。
“成成成,别闹,我们马上到了,”他与护送来的锦衣卫道,“咱们可以加快进度了,乘船入重庆府。”
这些锦衣卫有十二人,后面归狄越管,后面重庆府那边锦衣卫还会再拨百人于他,怎么也是百户。
大明两京十三省,天下事皇帝都能知道,就靠这无孔不入的锦衣卫了。
说来还得亏朱祁钰不是专业的皇帝,不然他后面的工作还不好铺开,皇帝愿意尝试不干扰他的治理,他就能成。
反正试试,实在不行就逝世。
他们也不玩微服私访啥的,到的前一天,还让锦衣卫去送了消息,如今温缜是这地新的最高行政长官,负责管理该府的民政、司法、赋税、教育等各项事务,是实权在握的人物,来迎接他的架势很大。
重庆府,朝天门外,嘉陵江畔。
天色微亮,江雾未散,又是寒冬雪天,一切都白茫茫的,码头上却已乌泱泱站满了人。重庆府同知,合州知州、府学教谕、卫所千户、本地乡绅……但凡在重庆府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全到了。
众人翘首望向江心,只见一艘官船缓缓驶来,桅杆高悬“钦命重庆府正堂”的朱红旗帜,船头立着数名锦衣卫,飞鱼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来了!”岸边有人惊呼。
官船稳稳靠岸,船板放下,数名锦衣卫按刀肃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岸上众人。随后,一道挺拔的身影缓步走出。绯色官袍,银丝腰带,乌纱帽下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
新任重庆知府温缜,立于船头,目光扫过码头上的迎接队伍,嘴角没忍住扬了扬,这才是春风得意,他才不是被京城那群老家伙赶出来的,是升官,是封疆大吏!
新知府年轻到让快五十的同知怔了怔,人与人不能比,他熬到五品,用了半辈子,这还是幸运的,多的是一辈子也难寸进的。想是这么想,但看见后生成了自己顶头上司,心中难免酸涩意。
“下官重庆府同知陈延年,率府衙上下,恭迎温大人!”
温缜看见一名年约五旬的官员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恭敬却不卑不亢。
比起原先青绿的官袍,温缜更喜欢如今的绯红,上面绣着云雁。
温缜看着他微微颔首,迈步下船,靴底踏上码头青石,发出沉稳的声响。他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也拱手还礼,“诸位远迎,辛苦了。”
众人连忙回礼,口称“不敢”。
卫所千户徐涛是个粗豪武人,见温缜气度不凡,也很是欣赏,抱拳道,“温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府衙已备下接风宴,还请大人赏光!”
温缜笑着看他,“徐千户有心了,温某初来乍到,日后还望诸位帮忙。”
众人簇拥着温缜往城内走去,一路上,温缜并未说什么公事,与人闲话寒喧商业互吹,只是偶尔向同知陈延年询问几句重庆府的近况。陈延年应答如流,看着温缜的模样,眼底保持着警惕。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重庆府城,街道两旁早已被衙役清出一条道来,有些凑热闹的百姓们挤在路边,踮着脚张望这位新来的年轻知府。温缜骑在马上,寒冬腊月,绯色官袍格外醒目,他时不时笑着向两侧百姓点头致意,引得人群中一阵低声议论。
“这位大人可真好看啊!”
“看着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四品大员了……”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京里来的,背景硬着呢!”
第94章 重庆府(三) 他头好痛,想回京城……
茜茜已经带着小满回府衙后院了, 后宅位于衙门后方,称为“内衙”或“官廨”,是知府及其家眷的私人住所,书房、卧室、厨房、花园一应俱全。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前知府处理好一切, 前两天就走了, 他听说过温缜的威名,生怕与他碰上出啥事。反正他调去的地方是成都, 离得近,有事书信联系。
茜茜看着她爹初来乍到的应酬,想来也管不到她,孙婶抱着她去找房间,看看想住哪, 先收拾出来睡一晚上, 明天再布置。
其实也不必费心布置, 这里头花草, 房间的装饰, 都很雅致, 怎么说也一直住的四品官,审美都不差,可以拎包入住。
前知府走前,收拾了一遍, 今天温缜来之前, 衙门的人又帮忙收拾一遍, 地方上官场都是人精,非常干净整洁。
茜茜一连找了几处都不满意,此时正是寒冬腊月, 茜茜推开雕花木窗,一股凛冽的寒风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却仍固执地看着窗外。
窗外那株老梅树虬枝盘曲,枝干上覆着薄薄一层雪,却在皑皑白雪中绽出点点红梅。茜茜看得入神,连孙婶在身后唤她都没听见。
“姑娘当心着凉。”孙婶忙将一件狐裘披风裹在茜茜身上,“这屋子朝北,冬日里最是阴冷。不如换间朝南的”
“不要!”茜茜攥紧窗棂,眼睛亮晶晶的,“我就喜欢这间!您看那梅花开得多好,像是特意等着我来似的。”
孙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由赞叹,“前知府大人倒是风雅,在院里栽了这么株老梅。听说这树有年头了,每逢腊月必开”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卷着雪沫子灌进窗来,吹得茜茜打了个喷嚏。孙婶慌忙关窗,“可了不得,姑娘快暖暖手。”说着将早已备好的手炉塞进茜茜怀里。
“姑娘还小,不要小看南方的冬天,最是湿冷,你坐会,我带人收拾检查,把炉子点上。”
孙婶说着转身走向房间中央的雕花木床,床榻上铺着崭新的青缎被褥,触手柔软。她都拆开来看看,确认无事,又与小满一起铺好。
茜茜走到一边的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摆着一盏小巧的铜灯,灯座雕成莲花的形状,精致可爱。
“前知府家的小姐必定也是个爱读书的。”孙婶感叹道,“这些东西都留下来了,倒是便宜了我们姑娘。”
茜茜摸了摸砚台,又好奇地拉开抽屉,里头竟还放着几本旧书,最上面一本是《千家诗》,书页有些泛黄,但保存完好。她随手翻开,正好看到一句——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
她忍不住念出声,眼睛弯成了月牙。
上辈子六岁的时候,她在杏花村还是个备受欺辱的小可怜,重活一世,她原本以为是让她重走一遍这些磨难,却不想命运的船驶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她爬上椅子上坐下,看着窗外寒梅,看着这些旧物,想到上一任住在这儿的官宦人家里处处要雅致的姑娘,仿佛那个仓惶抱剑的童年也远去了。
温缜初来乍到,还是很给面子的喝下敬来的酒,后来有些醉了,就摆手不能再饮,众人也点到为止。他们也主要是看新长官的态度,看着好像不是来搞事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只要不烧到他们就成。
狄越带着锦衣卫并不沾酒,他们总得有人是清醒的,他一路过来,看外头寒冬腊月干活的百姓,还有街边乞食的乞儿。转头这一室的高朋满座,杯酬交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很是赤裸裸的现实。
他们一切都得慢慢来,重庆府过于陌生了,他是北方人,温缜是南方人,想融入这里,彻底掌控局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待热闹褪去,温缜也醉了,他完全不想再说话,唉,硬着头皮商业互吹是最尴尬的事情,偏偏他想办什么事,以后都得这些人配合才行。
不然他会非常被动,皇帝太远,帮不了他,好在重庆府不比边地,这里也有土司,但都非常忠君忠国,秦良玉就是出身重庆土司。
毕竟这里是完全受大明管辖的,砸钱推行教化,王化,这些土司势力太小,搞事纯粹是以卵击石。
还不如跟着大明混,这就好比对一个只有八千兵马的将军,说皇帝疑你,他除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外,有其他办法吗?
要搞事,土司势力怎么也得比云南木府更强横吧?不然不如做梦。
还有一点是,朝廷不想再打仗了,西南这边麓川之役战争才消停两年,越打独立的越多,缅北都独立出去了。
温缜这知府,首要的是融入这里,首先他的话得算话,重庆府众人看他年少,又有盛名,都以为他背后有大山。
温缜对他们旁敲侧击不理,他背后空无一人,走出的范仿佛一个内阁在他背后撑着,重庆府上下又不头铁,非要去自己的命去试他背后势力?万一他背后人真是陈循或王文呢?于谦也有可能,听说也可能是司礼监,啧啧啧,这人真是深不可测。
温缜随便他们猜,怕他总比欺他好,不就是诈骗,他这么年少,让他们探到底了,知底细了,这群老狐狸能摆死他。
主要是皇帝没威信,对于地方官,靠山是陆轲都比是新帝更让人畏惧。
他这里高朋满座,座上宾乡绅起步,豪强富商并没有资格进来。温缜对于这默认的安排也满意,有时候,够得着又没有资格进来更让人疯狂追捧,以便挤进来。
哪怕没有权力,有第一手的消息也好,让他们知道新上任的大人有什么举措,更看重哪方面?为此他们不介意一掷千金。
里头的人各怀鬼胎,外头的人眼巴巴的送银子找门路。
温缜入后宅,他更衣洗澡洗漱,头晕着准备睡了,狄越给他端来一碗醒酒汤。“喝点解酒,不会那么难受。”
温缜就着他的手喝完,还是有些难受,他摆摆手,“我头疼,先睡了,茜茜那边安顿好了没?”
狄越抚着他背,“孙婶说吃完饭,现在正在洗漱,小孩精力旺盛,闹腾一会就困了。”
“好,我先睡了,咱们明天再说。”
——
第二天一早,温缜醒来,狄越已经起床了,今天是他去卫所述职领事的第一天,徐涛是他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温缜看着狄越,窗外正对着一棵老梨树,树枝光秃秃的,狄越将几本文书放桌上,脱下自己的便装,换上这套飞鱼服,束上腰带,握上绣春刀,最后将长发束起,戴上官帽。
铜镜中的自己让狄越一时恍惚,温缜掀被起床走到他身边抱着他,“你今天起这么早,外头还下雪呢。”
大明是小冰河期,天气很冷,所以穿得厚实,温缜还想贴贴,狄越推开他,“不跟你闹腾,我今天得去卫所报道,第一天去晚了不好,走了,你起床洗漱吧。”
狄越站在卫所门前,仰头望着那方黑底金字的匾额,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站住!何人擅闯锦衣卫重地?”门前值守的锦衣校尉厉声喝道,手已按在了绣春刀的刀柄上。待看清他的衣着,又见他眼生,缓和了神态,试探问道,“这位官爷,可有公干?”
狄越从怀中取出一封盖有锦衣卫指挥使印信的文书,递了过去,“在下狄越,奉陛下之命前来报到。”
那校尉接过文书,仔细查验后,脸色立刻变了,“原来是狄百户!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恕罪!”
校尉进去与徐涛一说,徐涛忙迎出来,锦衣卫的消息很灵,他也没搞清楚温缜背后是哪个大山,这多亏沈宴帮他,来问就是你别问,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
沈宴可是正五品的北镇抚使,他都惹不起,那背后得是谁啊?这不误会了吗?沈宴的原意是,那人背后是谁不重要,这人是秀才时,就不好惹了,太疯。
可入了这些九曲回肠人的耳里,就是另一个意思了,徐涛也是正五品的千户,可五品与五品之间也是有壁的,沈宴从千户到北镇抚使费了多少心,一级没涨,管的人可不一样,手府下千户多着呢。
徐涛对他很实在,毕竟他只是名义上的,今后狄越的长官是温缜,说不定人造化大着呢。他让狄越自己熟悉环境,接过他的文书去帮他办入职办腰牌。
锦衣卫这些百户,消息一个比一个灵通,他们大都是世袭,新面孔曲指可数。对于像狄越这样的江湖人闯进来,心里可不屑了,就起了刁难之心。
“狄百户来得真早啊。”赵虎大声道,“不愧是江湖上混过的,就是懂规矩。”
狄越不想搭理,走几步感觉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倾去。他反应极快,腰身一扭,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这才发现地上不知何时被人撒了油。
周围几名校尉发出低低的笑声,赵虎则假装惊讶,“哎呀,狄百户怎么这么不小心?新官服弄脏了可不好看。”
狄越拍了拍官服下摆,面色如常,“多谢诸位关心,狄某无事。”
这时徐涛的咳嗽声传来,众人立刻肃立,徐涛走了过来,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怎么,都没事干了吗?”
众人散开,徐涛才看向狄越,“狄百户莫介怀,今后点卯在知府衙门就成,如遇战事,我自会让人去寻你。”
徐涛递给他一块铜制腰牌,“从今日起,你便是锦衣卫重庆府卫所的百户了,统领一旗人马。”
“谢徐大人。”
狄越接过腰牌,腰牌上刻着他的姓名官职,另一面是“锦衣卫亲军”五个大字。出了徐涛的值房,一名年轻的锦衣卫已在门外等候,“狄百户,属下韩冲,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韩冲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眼中透着机灵。他一边引路一边介绍着卫所的布局,与如今重庆府的情况。
狄越默默记着,然后问道,“韩兄弟在卫所多久了?”
“回大人,三年了。”韩冲笑道,“属下只是个小小校尉,能跟着狄百户这样的高手,实在是福气。”
狄越挑眉,“你怎知我是高手?”
“嘿嘿,”韩冲压低声音,“狄百户先前在江南以一敌十,挑断盗匪手筋,您一入锦衣卫,大伙就传遍了。”
狄越心中一凛,他本想低调行事,看来这锦衣卫中消息灵通得很。
狄越带着韩冲回知府衙门,他的人马还在卫所,徐涛说不必多管,有战事随时可调,狄越还是觉得得管,不然后面需要调令很麻烦,他不太懂,去问问温缜好了。
温缜刚吃完早食换上官服,第一天上值没必要太紧,不然衙门里人弦崩紧了也不好,他刚开始得把衙门的账好好看看,下面的人警惕心太强就不好了。
温缜翻开同知递来的账薄,他开始痛苦面具,无他,赤字触目惊心。不是,演都不演了吗?
“这是什么?”
陈延年如芒在背,硬着头皮道,“这是山上的盗匪劫掠走的库银数量,还有天灾人祸时救灾所需,还是军费补给,民生福祉所用。”
温缜翻了翻,“所以库银还剩多少?”
“倒欠十二万两。”
“……”
温缜都服了,他以为他们至少给他留一点,结果是负债累累,你们还没宣布破产真的不容易啊。
他头好痛,他想回京城。
第95章 重庆府(四) 内阁暂时不想听见你名字……
“按照《大明律》亏空万两以上, 主官坐赃论绞,家属充军,这十二万两,不知道够前知府与诸位死几次呢?”
温缜的脸上不见半分笑意, 他开始追责, 不追不行, 总不能他来担吧?他又不是活菩萨,他全身家当存款都没两千两。
他们还不是只花了十二万两, 是亏空十二万两,怎么敢的啊?于谦打北京保卫战都只花了这么多,还包括抚恤银。
“还有更精彩的。”温缜又翻一页,“去岁剿匪支出四万两——可本官查过卫所军报,全年剿匪阵亡三人, 伤者十七, 按《大明会典》抚恤标准, 满打满算该花四百八十两。算你支出卫所五千两, 剿匪一分没搜刮到, ”他提高声调, 喝骂道,“剩下三万五千两,是给山匪发年礼吗?!”
堂下顿时一片死寂,大气不敢出。
陈延年脸色也不好看, 这还是他们东凑西凑填之后的数据了, 之前高达亏空48万两, 最后这十二万两是真填不上了,如果闹出了人命,更难收场。
“温大人, 我们也是没法子,这些抚恤银,您不能光看一个卫所,那么多呢,还有山里土司,前两年朝廷动荡,一分钱也没贴过来,这税收又合不上开支,还有军费,亏空是死,出乱子也是死,您从京城来,不知地方官难做啊。”
温缜气笑了,“少扯犊子,银子去哪了?不说个清楚明白,这罪衙门人共担吧,本官还真不介意调自己人来!不知道陈同知愿意,其他人愿不愿意,你要是不愿意说,本官挨个问也是一样的。”
温缜哪有自己人,他就是气不过,搞事呢?他来地方上还得先补亏空是吧?这座看似运转如常的府衙,内里早已被蛀空了。
陈同知也暗暗叫苦,去年土木堡,这边看朝廷出事,挥霍无度,反正正好有缘由,用来维·稳,谁曾想一年就稳定下来了,又换了个难搞的来,他们是真一分也凑不上来了。不然谁又拿身家性命来冒险?
“大人,府衙的银子真的没了,税收抵不上开支,去年春又将以前的税收交上去了,这两年朝廷没钱,去岁与今年夏,重庆府还暴雨如注,山洪抢险,哪还有银子,衙役们两月未发俸了。”
温缜被他这明显糊弄人的说词激怒,怎么,看他是个新人,编都懒得编了,靠赖是吗?
“好一个‘税收抵不上开支’!朝廷动荡,你们便趁机中饱私囊,山洪抢险,你们就借机虚报账目?陈同知,你当本官是不谙世事的傻子吗?”他站起身,看着屋内的陈延年,“洪武年间重庆府岁入八万两尚能结余,永乐朝加征商税后岁入十二万两,如今账面竟写着十五万两还亏空?”
堂下知事怕长官们闹起来,过来打圆场急道,“大人明鉴!近年物价飞涨,米价已是永乐朝三倍……”
“放屁!”温缜一脚踹翻矮几,张口便骂道,“《大明会典》白纸黑字写着,官员俸禄折色银两皆按市价浮动,你当户部算盘是摆设?你们要是说个明白,这事我写折子上去,由上面裁定,事出有因,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还能让尔等将功折罪。若是再这般糊弄,上面让东厂与锦衣卫下来查,都别想好过!”
温缜语气稍缓下来,“陈同知,本官新上任,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们这窟窿,闭上眼掉下去就爬不出来,合适吗?”
陈延年额上冷汗涔涔,手指在袖中攥得发白。他偷眼瞥向堂外,几个书吏正探头探脑,显然都在等着看这场博弈的结果。
他声音很是嘶哑,“温大人!下官……下官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这亏空绝非全数入了私囊!”他猛地抬头,眼中竟泛着泪光,“去年布政使司催缴历年欠税,逼着各府预征三年钱粮。重庆府山多地少,百姓逃亡者十之三四,可上头的文书……”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大人请看!”
温缜接过,扫了两眼脸色骤变,公文上赫然写着:“着重庆府即解送白银八万两以充京饷,延误者以抗旨论处”,落款竟是兵部与户部的联合钤印。
“荒唐!京饷自有太仓库支应,何时轮到地方预征?”
“大人明鉴!”在角落的仓大使忙道,“去岁十月,布政使大人亲带标兵坐催,连府库的赈灾备用金都给了。”
他们意思一下也就全交代了,没道理他们给上面背锅,这么多钱,都要命。
温缜揉着头,大明共设13个承宣布政使司,重庆府在大明隶属于四川承宣布政使司,明朝的布政司相当于现在的省政府,主管一省行政和财政。如果重庆府出现巨额亏空,应该由四川布政司负责检查。
可现在布政使暴雷,咋,让他们自己查自己,罚酒三杯吗?
行了,这事就不是他能管的,况且这不是贪腐,这涉及诈骗了,用朝廷名义骗,他碰巧还就是兵部出来的,兵部可没与户部联合批过这条子。
温缜问到这就成了,挥挥手,“把这几年的账薄都拿来,你们就退下吧。”
“是。”
狄越这时候回来,他与陈延年拱手,“陈同知何处去?”
陈延年亦是还礼,叹了一声,并未说话,与众人走了。
狄越看他们走远,进了屋,看见温缜脸色也是不好,“怎么了?不是说刚来要和气吗?”
“别提了,换上面的来他们更炸。待我查完写折子,一份给徐千户,一份给镇守太监,让他们自己上呈去。省得他们又说我不按流程走。”
温缜带着衙门的里书吏复查账目,这些要书吏抄个备份,以后东厂来查了,都要上交的。流官三年一换,布政使都懒得来找他的麻烦,自己摆烂了,因为肯定不止在重庆府这么干。
动机温缜想想就知道,前两年土木堡事件,他们以为大明要晃,京城肯定是守不住了,如果江山动乱,他们手里有兵,想法就多。加上重庆府当时确实上交了过往税赋,那年朱祁镇御驾亲征,王振让各地出钱,这边自然上交了。
谁知道出了大事,皇帝都没了,布政使必是看京城难保,那个时候说南迁的京官不少,就脑子一抽不知道想为未来反事还是战事做准备,直接往地方上拿钱。
如今肯定不止重庆出了问题,布政使搞鬼,官员一流动就能发现问题,新的官员不可能背这个锅的,亏空这么大,肯定是要往上递折子。
布政使的雷根本瞒不住,重庆亏空的十二万两里,他就拿了八万两,还是本身就没钱的地方薅的。
四川那么大,他得薅多少?
这并不是小数字,是重庆府大半年的岁入,就这么被诈骗走了。
温缜的折子递与徐涛,一份递与镇守太监,这是大案,走八百里加急。
内阁收到温缜的折子,也很沉默,这个温缜,是不是克上司?他在礼部科举克礼部尚书,成地方官克封疆大吏。
这可不是小事,如果审问属实,以谋反论处,这想干啥,趁乱拥兵自重?
温缜还写了诉苦折,什么穷山恶水的地方,库房是空的也就罢了,还负债累累,这个冬天得死多少人?
于谦简直不能理解四川布政使的想法,他想到了谁搞事也没想到四川,这么一比,云贵小打小闹算啥子?
这么大的窟窿总是要有人填的,朝廷没钱,所以行动非常快,陆轲带着人马直入成都,布政使并未反抗。
也是反抗不了,国家没有乱,将军们不可能放着在职的将军位跟着他反,士兵们也不可能,这都不现实。中央朝廷稳定的情况下,没有谁会当乱臣贼子。
布政使也是赌博,输了而已。
他一口咬定是看战事要起,如遇危机,要北上帮忙,他并非谋反之臣。他还还了银两,真的一分都没敢动。
就是诈骗的时候骗到了囤着,等乱的时候就能成军费,结果没等到天下大乱,等来了东厂查处。
用陆轲的话就是,什么官在东厂面前都不是事,他们只对皇权负责,有什么话,有什么冤,昭狱里慢慢说。
查出银两共计68万两,地方上所得共48万两,陆轲让人给温缜送去十二万两填亏空,让人与他说,有事自己解决,内阁暂时不想听见你名字。
然后带着五十六万两押着人回去了。
四川其他知府听见重庆的亏空填回去了,也在眼巴巴望着,结果听见东厂已经走了,还带着银子走的。
不是,这怎么能区别对待如此明显!!不能因为他内阁有人就这样吧?!
他们问当地的镇守太监,镇守太监只说上面要对账,等着吧。
然后重庆府府衙众人看着府库进了银两,他们非常激动,这还是头一次,头一次上面办事效率这么高。
按程序走肯定不是这样的,但内阁怕温缜穷疯了闹事,免得冬天真死不少人他要盘根问底找朝廷的麻烦。
温缜自己这些日子查账,吓得前知府东拼西凑的找人,让那些人吐钱,还了三万两把账对上,好歹是平账了。
这下府库一下子就富裕了,去年给了布政司八万两,还了十二万两,这这这,高利贷不过如此。
陈同知眼睛都亮了,果然长官背景厚就是好,“温大人,这下亏空填上,我们还能剩三万两,足够周转了,那十二万两咱们可以还了。”
温缜缓缓打个问号,“还?还谁?”
陈同知一愣,也有些纠结,“自然是还给布政司衙门”
“布政司?”温缜眨了眨眼睛,非常纯良,“布政使大人现在人在昭狱,衙门里连个主事的都没有,这银子要还给谁?”
堂下众官员面面相觑,主簿试探着问,“那大人的意思是?”
温缜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端着瓷杯抿了口茶,“本官记得,去年上缴的八万两是'协饷',如今这十二万两可是东厂陆大人亲自送来的'填亏空'专款。”他放下茶盏,瓷底碰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码归一码。”
府丞突然福至心灵,“下官记得城南堤坝年久失修,今春就冲毁了两处民田。”
温缜被他熟练的贪腐前言噎了一下,“行了,这钱我一分都不会贪,重庆府也该好生整顿规划了,难不成要百姓一直这么穷下去?这下着雪,外头还有衣衫褴褛的乞儿,还有食不果腹的农人,他们种着粮食,自己却吃不饱。”
“我不是要昧下这笔银子,这笔库银,所出的任何一分钱你们都可以记账,过几年重庆府富裕了,再还上,还能反哺川地。咱们总不能一直被外人说巴山楚水凄凉地吧?”
第96章 江中尸(一) 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温缜放下茶盏, 起身披上斗篷,对堂下沉默的众官道,“咱们也别在这了,诸位随我出去走走。”
一行人出了府衙, 狄越跟在他身边, 寒风裹着细雪扑面而来。街道上行人稀少,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缩在墙角,分食半块冻硬的馍。温缜从袖中摸出碎银递过去, 那孩子却吓得往后缩,不敢接。
府丞低声道:“大人,这些流民见官就怕,前些年征税”
温缜没说话,招手让随从取来几件旧棉衣, 亲自递给那些孩子。
“大人”为首的乞儿怯生生不敢接。
“穿上吧, 天冷。”温缜蹲下身, 将棉衣披在孩子肩上, 指尖触到那瘦骨嶙峋的肩膀, 心中一沉, 他没再说什么,给了块碎银,起身继续往前走。
他们沿着官道往城外走,沿途所见, 皆是破败茅屋、冻得瑟瑟发抖的农户。田间地头, 几个农人正弯腰刨着冻土, 试图挖出些残留的薯根充饥。
“今年收成不好?”温缜问。
一个老农抬头,浑浊的眼里满是疲惫,“回大人话, 地薄税重,收的粮食交完租子,剩下的”他苦笑一声,没再说下去。
城外农田积雪覆盖,隐约可见几处倒塌的茅屋。又见一个老农正佝偻着腰在田埂上扒拉冻土,手指皲裂见血。
“老丈,这天寒地冻的,在找什么?”温缜问。
老农抬头见是官老爷,慌忙跪下:“回、回大人话,草民想看看能不能扒点野菜根”
温缜沉默片刻,伸手抓了一把土,捏在指间搓了搓,泥土干硬贫瘠,夹杂着砂石。他转头对府丞道:“记下来,过些日子组织百姓修水利、改田土,官府出钱粮,以工代赈。”
府丞连忙应下,却又犹豫:“可这银子”
温缜看着城里城外两个世界,这边山更高:“就从那十二万里支,百姓活不下去,要银子何用?”
回城时,天色已暗。路过一处破庙,里面挤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民。温缜驻足良久,“明天就招人吧,男女不限,还有那些乞儿,招到先安排住的地方,隔远一点,粥饭先发着,项目安排好了,就让他们直接动工。”
陈同知一惊:“大人,这不合规矩,未得朝廷批复”
温缜看着这些人,个个讲规矩,生怕头顶上的帽子沾了尘灰,“等朝廷批复下来,人都饿死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若有人弹劾,本官一力承担。”
当夜,知府衙门的灯亮着。温缜伏案疾书,将所见所闻一一记下,他请求朝廷给他放权弄新政,地方情势不一样,治理不能一概而论,后在奏折末尾写道:“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三年之内,重庆府民不聊生,臣自请革职问罪。”
狄越烧着炉子,温着甜酒,寒冬喝着暖胃,看着温缜在忙活,在一旁陪着他,他也就着火光翻宋慈的洗冤录。今后刑狱那块肯定有他忙的,他以后要是升职加薪,要是考核时一问三不知,就尴尬了,他才不想听人说他是躺赢。
窗外,雪落无声。
前些日子,孙婶在人牙子那买了些奴籍人口,她细挑了些来路可查底细的,有小厮有丫鬟,还有几个抬轿的青壮,内宅得有人帮忙,洒扫,做饭洗衣。
这些琐事人少了真不行,况且知府衙门跑腿的人都没有像什么样子?什么事都让衙役干,久了会出问题。
茜茜听着小满抱怨新来的丫鬟,她侧头看去,“还好呀,没事的,过几天就适应了,刚来手生很正常。”
“我就是看她毛手毛脚的,连个帕子都叠不齐整”小满说着,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瞥那个新来的丫鬟。
那丫鬟名叫青杏,约莫十五六岁,生得清秀伶俐,此刻正低着头仔细理着茜茜的衣裙。察觉到小满的目光,她动作一顿,随即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小满姐姐教训的是,我这就重新叠过。”
“姑娘的贴身物件,怎么能交给生手?”她一把抢过青杏手里的衣裳,“这料子金贵着呢,得用熏笼慢慢烘”说着便熟练地忙活起来,动作比平时还要细致三分。
青杏乖觉地退到一旁,轻声道:“小满妹妹,我娘原是在绣坊做活的,教过我几手针线。您要是得空,能不能指点我一二?”她从袖中掏出个精巧的香囊,“我会绣活,您看这个松针绣”
小满接过来一看,针脚确实细密,花样也新颖,她嘴上却还硬着:“马马虎虎吧你这配色倒是鲜亮。”
小满看着这新的丫鬟,危机感就起了,在京城的时候,请的是帮工,都是穷人家的女儿来做活,小满听她们抱怨家里的琐碎事,还不好插嘴,人家好歹是京城人。
这回是买的奴婢,小满的卖身契第一天就撕了,她一直领的是长工的月银,这次是买来的贴身丫鬟,人也机灵,她看着人忙里忙外照顾茜茜眼里有活的样子。
想着这几年的存款,她很喜欢自由人的身份,可是她又害怕今后就被人代替了。所以她忍不住挑新人的刺,茜茜看出了她的心态,“小满姐姐,咱们从扶风县到京城又到重庆,除非你嫁人了,不然肯定会一直陪着我的。”
小满重重点了一下头,如今茜茜六岁,小满十五,她因着亲父的原因,对嫁人这事很排斥,茜茜三岁时她就带着睡了。小时候在家也一直带弟弟,为此经常被打骂,她不喜欢小孩。
茜茜不一样,茜茜不愧是温大人的女儿,真的好聪明又好照顾,只需要给她扎头发就好了,茜茜还小,在养发的时候,不能梳繁琐的。在扶风县的时候,还剃过一次光头,说小孩这样头发会更密一些,如今又长长及肩了。
重要的是,她在扶风县照顾茜茜,温大人撕了她的身契,还给她一月一两银,茜茜有什么也会记得她一份,她都没有另外花钱的地方,她现在月银都涨到三两了。她听说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月银都才五,六两银子,那个还得失了清白。
温家又安全好相处,所以她珍惜这份工作,怕被人抢了,青杏是孙婶花了50两买的会绣活的贴身丫鬟,如今月银是一两,她是奴籍,除了主人家要发卖她,不然是换不了主家的。
但大户人家宁可磋磨死奴婢,也不会发卖,只有买人没有卖人的道理,外面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家日子艰难过不下去了。古代人口流动不大,脸面大过天,无论内里什么槽心样,对外人设定是和善的。
奴婢的婚姻是由主家做主的,主家给她配家里的小厮,她是没有反抗的余地的,婚姻权力从父母转移到主家手里。
这样的人主人家用得更放心,小满才忐忑不安,她一点也不想离开,她也不想成为奴婢。
雪后的月光格外亮,照得屋檐下的冰凌晶晶闪闪。府衙后院的梅树悄悄结了花苞,再冷的天,春天总会来的。
——
温缜昨晚熬夜,白天一点也起不来,狄越摇他,他就开始卷着被子打滚,眼睛痛得厉害,睁不开,根本睁不开,天气又冷,这种天气最适合睡觉了。
狄越都服了,他还得去前衙点卯呢,知府还赖床是个什么道理。
温缜觉得狄越变了,以前他晚上熬得晚,白天都是陪他一起补觉的,现在有了工作眼里只有考核评定。
“我不,谁也别想本大人今天早起,困死了!”
狄越正想怼,外面就有人敲了衙门的鼓,他脸色一变,立刻推了推温缜:“阿缜,有人击鼓鸣冤!”
前衙鼓声又急了几分,他猛的掀被起床,丫鬟打来热水洗漱,温缜漱完口,用毛巾抹了把脸,灌下一杯浓茶,总算清醒了些。“这大清早的,赶着衙门上班的时辰,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衙役们分列两班,手持刑杖,面容肃穆。温缜一身绛红官服、头戴乌纱帽快步走来,大步跨过门槛,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站定,一撩官袍下摆,稳稳坐在公案之后。狄越持着绣春刀站在旁边,惊堂木啪地一拍:“带人!”
“升堂,——”值堂书吏拉长声调喊道。
衙役们立即齐声高喊:“威——武——”
水火棍整齐地敲击青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衙役押着个穿着蓑衣的渔夫上堂,那人扑通跪下就喊:“大人救命啊!江上漂着具尸体!”
温缜看着他:“何时发现的?”
“就、就一个时辰前,”渔夫哆嗦着说,“小的早起在江边收网,突然看见个麻袋在水里沉浮,捞上来一看里面里面”
他大早上的快吓死了,还不敢抛尸,万一周边有人看见,还说他杀人抛尸,他只得过来敲鼓鸣冤。
“尸体在哪?”
渔夫忙道,“在江边,人命关天,我们也没敢动。”
温缜点点头,指了前边几个衙役,“你们跟我走,你,去请仵作。”
“是!”
狄越自然跟在身边,他们原本就寸步不离,更别提现在还是工作必须要跟。
温缜想着渔夫说的江中尸体,不免联想到他刚来这里救下狄越,将人抛尸河中的时候,那时刘县令说连着几个案子破不了,他的仕途要完。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么快就来了,他当知府的第一个命案,就是江中无名尸。
第97章 江中尸(二) 这个温缜,怎么他去哪都……
一行人匆匆出了衙门, 沿着青石板路往江边赶去。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大人,就在前面!”渔夫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浅滩, 声音发颤。
温缜快步上前, 只见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半浸在江水中, 被几块突出的礁石卡住,随着水波轻轻晃动。麻袋口扎得严严实实, 但隐约透出一股腥臭味。
“捞上来,打开。”
两名衙役忍着恶臭,用随身佩刀割开麻袋。随着“哗啦”一声,一具肿胀发白的尸体滑了出来,仰面朝天。死者面色青紫, 双目圆睁, 嘴角还残留着白沫, 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是中毒。”狄越蹲下身, 仔细观察后断言。
温缜点头, “等仵作来吧, 看看这死者遇害多久了,这一块封锁,不许人过来,出了命案。”
衙役们迅速在江滩周围拉起麻绳, 将现场围住。几个早起路过的百姓远远张望, 交头接耳, 却被衙役厉声喝退。
不多时,仵作背着验尸箱匆匆赶到。他蹲下身,翻检尸体, 又掰开死者的嘴看了看,最后摸了摸尸体的僵硬程度,这才起身禀报:
“大人,死者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死亡时间应在两天前,不超过三天。尸身肿胀发白,口鼻有白沫,指甲青紫,确系中毒身亡。此外……”
仵作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死者后颈处有一处淤青,似是被人击晕后灌毒。”
温缜点点头,问府丞,“这几日可有人来报失踪案?”
府丞摇摇头,“并未。”
温缜想了想,“可能他家人还没发现,这人面目都看不清本来模样了,让人查吧,往,先往农家查。”
狄越如今在外向来公事公办,“大人,此男子身上穿的锦锻,看着也不像寻常百姓家。”
温缜摇摇头,“这些都是障眼法,你看他的手与脚,上面的茧子明显常年搬重物,仵作看看死者的肩膀,是不是也有厚茧?”
仵作查探完点点头,“是个壮丁,许是经常做长工,给地主干活。”
温缜心里有了数,让人将尸体抬往义庄,不可有毁伤。
“张捕头,带人去查附近农家,看看谁久未归家了?如今寒冬,出去做活的人应该不少,想给家人赚个过年钱。”
温缜带着狄越先回了衙门,他将昨晚写的奏疏先交上去,查案需要时间,先得确定死者是谁,否则都是空话,他又不能凭空假设。现在主要的是让活人活下来,他让府丞先去招人,甭管他想干什么,先活人就对了。
这死者明显是良籍农人,士农工商,农人虽然处境并不好,但在农业社会,他们被杀了,凶手是得偿命的。凶手用其他衣服混淆视线,他这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没被发现,一了百了万事大吉,如果被发现,也让人摸不准身份。
毕竟如果被害人是流民,是很难排查的,他这样纯粹是画蛇添足,流民死了,很难让官府重视,人离乡贱,都没有户籍,不属于本地的人,查不查全凭良心。奴仆也是,大不了花钱买命,杀人抛尸没必要。
温缜将视线转向周边农家子,这年头,一般不出远门打工,家里都有妻儿,砍柴挑水的活交给媳妇太不像样,周边会议论。
被这么吵醒,温缜现在是彻底清醒了,他开始研究要干啥,重庆民国的时候,是怎么发展的。这边实在太穷困了,杭州一个同知贪污都查出二十多万两,在秦淮河,他们千金一掷买一个花魁,就是十几万两。
这么一对比,贫富差距就很赤裸裸,重庆一年的岁入才十五万两,还是在剥削的情况下,怪不得民逃之三四。
朝廷对这边都没有什么大期望,每年税赋交上来,刚好够发俸禄与养兵马的钱,可能还得再贴一些,都不如两湖两广。
这边是近代时,外商入驻,纺织航运开始兴起,而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一国资源往这边转,才使工业强盛起来。
现代变直辖市,经济才高速增长。
这几百年的积累,温缜任期才三年,下一期不知道调不调,三年想做成什么太难了,打个地基都困难。
但难也得开始,如今是景泰元年,重庆府民不聊生,再差能比现在更差吗?温缜开始琢磨写计划,府库这十五万两,还是能做不少事的,最起码能让人活过冬天。
温缜深知,三年无法让重庆富庶如江南,但若能活民数千、垦田万亩,便是为后世打下根基。乱世治蜀,如医重疾,先续其命,再图其强。
他先算一笔账,他拨出府库3万两招募流民,先修葺城墙,开春暖和后疏浚嘉陵江—长江段淤塞,还得兼顾防洪与航运,发放粮食抵工钱。
还得设粥厂救济老弱,有温度的治理更能安人心。
他得邀粮商做客,用他似真似假的背景面子,强制大户两年内平价售粮,可以设立“常平仓”调节粮价,从湖广购粮补缺,两湖两广巡抚都是谁来着,这得送点礼,他还缺人,要不也从湖广移民吧,这得出政策,内阁什么时候能批下来,再催催吧。
他完全忘了陆轲给钱时找人带的话,什么内阁暂时不想听见他名字,他不刷点存在感,诸公忘了他可怎办?
湖广:你清高,你了不起。
内阁诸公知道温缜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但没想到这人这么搞事情啊,怎么给钱都不能让这人消停?
皇城落了今冬头一场雪。
文渊阁外的青砖墁地早已铺了一层素白,皇城一片皑皑,大雪漫天,阁老们呵着白气踏进门槛,皂靴底碾过积雪,发出咯吱轻响。
御前伺候的太监过来,“诸公来了,万岁爷说,雪大路滑,让我来给诸位老先生送姜汤驱寒。”
他们进了屋了,伺候的人帮他们解了斗篷,随着他们进入,殿门开合,一阵穿堂风掀开棉帘,卷着雪沫扑进来。
阁外积雪半尺,小太监们弓着腰,踩着新絮的靴,捧着暖炉、手笼往来穿梭,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今日内阁议重庆府疏,天子在乾清宫等着回话。
工部尚书拂了衣上雪,先开了口,“这个温缜,怎么他去哪里都不消停,一天天的事这么多。”
王文捧着姜汤慢饮,听这话有些被呛到,咳得急了点,他看了看陈循,又看了看于谦:“老夫记得,重庆同知上月报‘冻毙流民百二十人’?这可不是小数字,温缜是个能臣,过去看不得也是常事,不过他想办的新政,也有些大胆,若是同意,怕他兜不住,让川东出了乱子。”
陈循已迁礼部尚书,高谷从户部侍郎升任户部尚书,他年纪大了怕冷,缩在炭盆旁搓手,官靴底雪水融了有些湿:“户部今冬九边欠饷八十万两,没钱。”
工部尚书瞥了他一眼,“谁问你要钱了?张口就是没钱,户部被你这种人管着,怪不得大明穷成这样!”
高谷哪能受他这个气,年关一来,他们递上来报账的条,哪哪都要钱。他立马怼回去,“这话可是你说的,工部再敢来催钱,户部就敢轰出去!”
工部尚书秒怂,“哎哎,这话我可没说啊,工部都是国之大事,工程水利专款专用,哪能拖啊。”
高谷冷笑,“可别修水利到最后光给你们工部自己人浇后花园去了。”
工部尚书立马转移话题,他有钱,惹不起,他义正辞严开始拍案骂人。“我们刚说谁来着,温缜啊,重庆那块今年税都没交上来,怎么还亏空啊。他重庆府年年哭穷,如今倒要拿这笔钱去‘以工代赈’?两湖刚遭了水患,高尚书还道朝廷还缺一百万两补窟窿,哪有余粮喂他!”
高谷瞥了他一眼,“我说的是八十万两,你们工部是不是虚报成惯犯了?”
工部尚书顿了顿,这老家伙不识好歹,“无妨,凑个整。户部优先保漕运、九边,川东穷地非重心之地,不必多管。”
于谦看了看他俩,“温知府也没问尔等要钱吧?”
高尚书愣了愣,这年头玩新政都不要钱了?这么牛的吗?
维·稳成本高于投资,于谦掌兵部,最忌地方生变。于谦不认同工部的话,川东也是重心之地。“不然。川东若乱,流民窜入湖广,剿抚费用何止百万?昔年唐赛儿之乱,便是小患不治酿成大祸。”
王文捋须不言,听他们吵吵,喝了杯姜汤,“温缜此人,曾任兵部主事,并未在地方上治理过,此番条陈,倒似周忱当年在江南的手段。”
王文说完瞥向陈循,陈循不同意,他看好也没什么用,也不是不能力排众议,只是为了温缜,没必要,他一个首辅,不是很想让人以为他与这人有关系。
高谷细细看了温缜的折子,开始挑刺,“这‘请减赋税’一条,莫非觉得朝廷刻薄?景泰元年新君登基,减赋的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准了重庆,其他府州如何打发?”
陈循慢条斯理啜了口茶,想到了一事,转头问人:“工部,去年重庆报过嘉陵江溃堤吧?”
跟在工部尚书身后的工部侍郎江渊一愣:“是,淹了三千亩,但……”
“但没钱修,对吧?”陈循截过话头,将奏疏一合,“温缜要修水利、垦荒、剿匪——哪一件不是工部、兵部年年催办的?如今他自愿做这恶人,朝廷何必拦着?”
陈循定了调,众人默然。
最终内阁票拟:
准行“以工代赈”“垦荒免赋”,但朝廷不拨钱,许温缜“自筹”。
盐税仍归中枢,但重庆府可留三成用于水利。
驳回调减赋税,也给个台阶下,改为“景泰二年钱粮可缓征。”。
司礼监批红时,曹吉祥添了一句:“着重庆府每季具奏实效,勿得虚文。” 也就是干得好有赏,干不好滚蛋。
第98章 江中尸(三) 怎么他查案这么周折?……
温缜在等着上面给话, 没敢开始搞事,免得又找他麻烦。他让招录的流民先修城墙,再发动农人肥地,要改良土壤, 还得低成本、易推广、见效快才行。
他穷, 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
直接就地取材, 用草木灰肥。组织百姓焚烧荒坡杂草,灰烬富含钾、磷, 直接撒入田间。
利用嘉陵江沿岸的水蓼、紫云英等野生植物,混合淤泥沤制堆肥。
强制推行“家家设粪缸”,收集人畜排泄物,与草木灰混合发酵。
官府奖励“肥田模范户”,每村选一户指导沤肥技术。
趁冬季枯水期, 疏浚长江、嘉陵江支流, 将河底淤泥挖出覆盖贫瘠耕地。
想着容易, 制定也容易, 事办起来不容易, 窗外飘着细雨, 府衙偏厅里炭盆烧得正旺,却仍抵不住蜀地冬日的湿寒。他抬眼看向下首几位裹着旧棉袍的属官,众人袖口这几天都磨出了毛边。
“诸位,”他清了清嗓子, 指节敲了敲桌上摊开的《齐民要术》, “年关快到了, 知道你们都忙,可春耕不等人,趁着往后这几日晴好, 咱们得把肥地的事安排妥当。”
钱府丞捋着须皱眉道:“大人,你要办的事太多,府库实在”
“不要钱。”温缜打断他,“劳烦周主簿带人,把城外三里内荒坡都烧了,灰烬按户分配。”
“周主簿,清点的荒坡地块可曾核对完毕?”温缜推过一册黄麻纸钉成的簿子,纸页间还夹着几根枯草标记。
蓄着山羊须的周主簿连忙起身,“回大人,北郊三百二十亩荒坡已勘验清楚。只是”他偷瞄了眼年轻知府的脸色,“按律焚烧官地——”
温缜摆摆手,“无妨,我已写折子呈上去,只等佳音了,放心烧就是。”
他指尖在嘉陵江舆图上画了个弧,“沿江三十里内的芦苇荡,后日卯时统一举火。”
温缜抬眼望向堂下众属官,此时细雨也停了,云开雾散,窗外冬日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
众人正议论间,狄越带着村里管事的过来,温缜忙招手唤他进来:“阿越来得正好,说说你去办的河泥肥田的事。”
狄越不懂这些,他反正带着人来了,管事的周大搓着皲裂的手掌:“回老爷话,小老儿刚带后生们看了江岔子。这季节淤泥肥得流油,就是起泥的工”
“这个好办。”温缜转向捕快头目,“赵捕头,明日调二十个轻罪的囚犯去挖泥,算他们劳役抵刑。再让各村出壮丁,挖泥可换盐,再说,这也是肥他们的地。”
众人散去时,温缜叫住户房书吏:“粪缸的事,各村反应如何?”
书吏苦着脸:“张家村那边闹得凶,说晦气”
温缜想了想,还是得恩威并施,“这样,你去找城南瓷器坊,把那些烧裂的陶缸低价收来。跟百姓说,官府白送粪缸,但谁家不用就加征三成沟渠修缮钱。”
——
温缜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带着衙门的人加班加点,干那么多活没人不抱怨的。还让狄越把他那旗人马也用上了,他也没办法,得动员啊,只得苦一苦官吏,过几天他给他们熬鸡汤。
狄越看人忙活,也没说什么,江中尸案他负责查,已经有眉目了。狄越刚开始接手案子,还是很兴奋的,他一边动员农人,顺便问问附近失踪的人,熟悉之后,他还真找到了死者的家人。
带人确定了死者身份,是张家村的一户人家,是个庄稼汉子,家里还有个兄长,有个姐姐,父母老迈。
他们知道消息之后简直不能理解,当场就去雇主家里要说法,他们说弟弟农闲时在钱员外家里做长工。
钱员外可不认,他们半月前就让死者张三走了,还结清了工钱,怎么出事了就来找他的麻烦?
狄越查到这就僵持了,因为钱员外家有记账,也都有人证,证明张三走了。
温缜听到这,“谁证明张三结账走了?”
狄越想了去查的情况,“是钱府里的人,还有客栈老板,他说张三那天确实住他们店,住了一晚,白天就走了。”
温缜皱了眉头,“府里人都能做证吗?”
“对,他们都看见张三走了。”
“后面就没线索了?”
狄越点点头,如今张三尸体还在义庄放着,张家人都放弃了,他们想带尸体回去给人好生安葬。
狄越也头疼,他看温缜破案挺简单的,怎么他这么周折?
温缜拍拍他肩,“无妨,慢慢来,你将调查的所有人都带来,明天咱们升堂,重新捋一捋,看看凶手到底是谁?”
狄越很是惊讶,“可我们没一点证据就升堂,又是第一场案子,如果最后没断下来,会不会出事?”
温缜笑了笑,故意装腔作势,“无妨,先将人都关押起来,钱员外,管家,还有客栈老板,这个案子里头定有事,你再夜探钱府,看看情况。”
“好!”
狄越办事很快,带着人将这些人全带入狱中,人命关天的案子,闹也没用。
夜色如墨,街道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梆子声打更过,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钱府高墙,轻巧地落在内院的假山后。
狄越紧了紧身上的夜行衣,屏息凝神。白日里,他们已将钱员外收押,却无半点证据,这是他头一回负责案子,总是想自个调查清楚。
“老爷被抓了,这可如何是好!”内院传来妇人啜泣声。
狄越循声摸去,隐在回廊的阴影处。只见钱夫人被几个丫鬟搀扶着,哭得梨花带雨,一旁的小姐们也是六神无主,整个后宅乱作一团。
“夫人莫急,老爷吉人自有天相,衙门定会还个清白”一个年长些的丫鬟劝道。
狄越皱眉,白日里抓人时,钱府上下惊慌失措,如今夜里再来查探,仍是这般光景。他在暗处观察了半个时辰,除了女眷们的慌乱,竟看不出任何异常。
书房门上了锁,但对他而言形同虚设,不宜发出声响,一根细铁丝在锁孔中轻轻拨弄,门闩应声而开。
月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内投下斑驳光影。狄越如鬼魅翻找着,仔细看书案、抽屉、暗格。半刻钟后,他的指尖从书架最隐蔽的暗格里抽出来,沾了一层灰。
——空的。
账本、密信、赃物,什么都没有。连书案上的公文都是无关紧要的往来文书。他连地窖都撬开看了,只有老鼠啃剩的果核。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狄越倏地贴到门后,听见两个家丁提着灯笼走过。
“老爷不在,夜里多巡几遍。”
“怕什么?锦衣卫白日里不是搜过了吗?”
“你懂什么,那群阎罗王最爱杀回马枪……”
声音渐远,狄越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劲。
钱府太镇定了。女眷的慌乱浮在表面,可护院、管家、小厮,全都各司其职,连夜间巡逻都比寻常大户严密。仿佛……
仿佛早就准备好应对这场搜查。
狄越觉得温缜不会凭白无故让他搜钱府,这钱府里头到底藏着什么事?他隐在黑暗里,月光若隐若现照出他的轮廓,狄越开始理思绪。
他想找证据,就得先搞懂,钱府藏着什么事,张三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钱府去了哪里,为什么线索断在客栈?
他又与什么人见面了?
是什么造成凶手杀人灭口?
家丁巡逻,是不是代表府内还是有证据,只不过他忽略了?
狄越有些心焦,这个案子到底下面藏着什么?他又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心里生了闷气,轻功一点,就回府衙了。
他见温缜在听茜茜背书,茜茜看见他,眼睛一亮,她终于不用背这些文绉绉的古文了。“狄叔叔!”
温缜看了看时辰,他揉了揉茜茜的头,“洗漱睡觉去,明天西席就来了,要开始读书,小满给你当陪读,我会让她盯着你的。”
茜茜立刻哒哒的跑了,反正今晚是熬过去了,她才六岁啊,为什么开始学这么复杂的,她应该学千字文混日子!
狄越脸色并不好,他查了这些天,感觉被人当猴耍,什么证据缘由都没查出来,他开始迁怒,手中剑重重砸在桌上,哼了一声。
“这案子再让我查下去就变悬案了,什么也没查出来,凶手不知道是谁。”
温缜看他生气,凑他身边,“哪啊,这不是刚开始查?做我们这行的,得有耐性,不能太实在。”
狄越看着他,“啥意思?”
温缜给他分析,“这案子好办,受害者是个农家子,他的社会关系简单,他遇害的时候是在外面,要么见财起意,要么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被人灭口,要么是情杀,他与有夫之妇有染,被人丈夫弄死。”
“被人无缘故杀人的可能性很小,更何况凶手还给受害者换上了锦锻衣裳,这就排除了激情杀人。他是先劈晕人,再灌的毒药,他准备毒药,得约人出来,定是认识的人。这个范围就很小了,他一个周边的农人,领了工钱不回家,反而住客栈,恰巧那个客栈老板还认识他,他又是独自一人,他图啥呢?”
“还有他就是一个短工,为什么他领工钱走人,那么多人都能作证呢,怎么就恰好都看见了呢?”
“过于生硬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与去责任化的线索,都是问题,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怎么钱府就这么未卜先知,他会出事,摆脱的干干净净呢?”
狄越听了,好像是这个道理,“可是我去钱府并没有探查到什么,那里面甚至连暗格里都没有什么东西,管家给出的账本,让书吏查,也没查出什么。”
温缜摊手,“这不就更可疑了吗?而且这么老实的去查,犯罪的人怎么可能把犯罪的证据摊开呢?偷个税还知道做假账呢。咱们得诈他们,还记得京城的案子,陆轲是不是先搞事诈骗的?”
第99章 江中尸(四) 他温缜就是个欺世盗名之……
狄越一直是个不爱说话, 不擅交际的人,让他去找线索查案已经不容易了,“照你这么说,就是钱府干的?”
温缜摇头, “不是这么说, 咱们只能将他列为头号嫌疑人, 毕竟死者在府城除了钱府外,并不认识什么人。也有可能是嫁祸, 这人知道钱家的脏事,又与受害者有过节,他笃定钱府不敢将他说出来,所以这个人隐身了。
这些都是推测,咱们可以用这些去诈钱府与客栈老板的反应。还有就是, 咱们不必太讲理, 觉得谁有问题, 先将他咬死, 用刑逼供。清官难断, 咱们不必太清, 他若无罪,又有钱有关系,自然会去奔波,我们不必去证明他有罪, 得让他自己来证明他的清白。”
以前有空去查, 是因为没有权力, 必须抽丝剥茧才能出证据,才能让当官的看见定罪。如今主动权在他们,这么大的知府衙门, 每天得办多少事,哪有时间跟他们闹?刑狱这一块像以前一样占他大部分时间,重庆府就要凉凉。
在没有现代dna检测技术,古代刑狱有一招很好使,叫屈打成招,就钱家这不正常情况下,他不讲理,对方就讲理了,他说什么是证据,就什么是证据。
官字两个口,他得让重庆府内外知道,在这地界,他说的话才算话,再说,听着钱员外这个姓就很有钱,他都穷成什么样了?这些员外遇上他,自认倒霉吧。
狄越听到这开始有点懵,这不是黑白不分贪赃枉法吗?“所以让我去钱府,不是找给他定罪的证据,是放给他定罪的证据?”
温缜点头,“对,我不是给你那包毒药了吗?”
狄越眨眨眼,仿佛都不认识他了,“这,这对吗?那包毒药不是让我去比对的吗?”
温缜看着这老实孩子,“这当然对,咱们怎么能让一个员外牵着鼻子走呢?没定他罪前,又不能抄家掘地三尺的找,他抹得干干净净,咱们就干瞪眼吗?”
这又不是法治社会,他以前讲证据是因为只能讲证据,他那不是没条件?他没空为了这些人奔波,他费尽心思科举,要是还跟以前一样,那他不是白当这个官了?光被这些案子玩得团团转,他能改变个锤子。
“阿越,你是锦衣卫,不是捕快,咱们在重庆府第一回办案,要的不是清官名声,而是权力的任性。小人畏威而不畏德,上上下下都盯着呢,咱们就是让他们知道,不要惹事,不要心存侥幸,谁给我添麻烦,我就找谁的麻烦。”
他握着舵,他得保证这艘船走得更快更远,而不是每天都有冷死病死累死的人,这年头人口少,职位划分不细,知府要管的事太多了,刑狱他分下去,那就是下面人的事。况且这案子,姓钱的脱不了干系,他以为他做的天衣无缝就能逃过一劫吗?
他莫不是市井说书夸他的听多了,真以为他会抛开权力不用,而与他周旋吗?
那也得挑个清闲时候,年关在即,衙门哪个人有空陪他玩完美犯罪?
狄越看着温缜,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碎了,他说不明白。“可如果凶手不是他,也不在重庆府告,他们上告,上面的人下来查,查出真凶了呢?”
温缜想了想,“那也无妨,本官给他们赔个不是。”
狄越没说话,他抿了抿唇,“我再去钱府一趟。”
他还没放那包毒药呢。
狄越回来的时候,温缜已经洗漱好了,小厮给他打来热水,他洗漱完躺床上,侧过身去面对着墙,他有些没想明白,为什么温缜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从黑白分明的白,成了中间的灰,他以前总劝他不要惹事,可当温缜真的懒得去黑白分明了,他又觉得恐慌。他想起市井里骂的那些狗官,他们仿佛也是这样,屈打成招,定案博名。
温缜摇了摇他,“怎么了?”
狄越把头一蒙,“我要睡了,不要吵我,来回折腾困死了。”
——
府衙门前,三通鼓响,惊起槐树上几只乌鸦。温缜整了整绯色官袍,迈着方步走向公堂。
“威——武——”衙役们水火棍顿地的声音震得观堂的百姓都心有戚戚。
温缜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落座,手中惊堂木啪地一拍,公案震响:“带人犯!”
公堂出庭原告是张三的兄长,他早早就来了,他弟弟外出做个活就死得莫名其妙,他怎么能甘心?
钱员外被两个衙役带到堂中央,他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温缜细看他,是个穿着青衫布衣的中年男子,大明商人地位低,没有穿丝绸的权利,温缜注意到他右手的玉扳指,上好的和田玉,放到市面至少值二百两银子。
富是藏不住的,这样的人,书房卧室空空荡荡,账本藏得严实,里头藏着什么事这么小心翼翼?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钱员外连连叩首,额头很快见了血,“那张三不过是来钱府做短工,结完账他就走了,他出事我实不知啊。”
温缜冷眼肃目,声音很冷,“你不知什么,客栈的伙计都指认于你,那晚你来客栈找张三,带走了人,定是你钱家犯事,张三知道了什么,你杀人灭口。本官已差人去钱府搜查,毒杀可是你钱家上下都担不起的大罪,你何敢如此大胆!”
堂下衙役适时抬上刑具。拶子、夹棍、脑箍在青砖上一字排开,最醒目的是那具新制的凤凰展翅——两根包铁木棍用牛皮绳绞着,专夹犯人两肋。
钱员外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这个知府与传闻根本就不一样,就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查都懒得查,就想这么明明白白冤杀他!
“大人,冤枉啊!!那日我在铺子里查账,还与好友一起饮酒谈生意,怎会去杀一短工?”
温缜往后一靠,声音也慢悠悠的,“何人可以证明啊?此案竟还有他人插足?”
钱府请来的证人一听就变了脸色,要往后走,被衙役拦住,他跪进公堂,直接矢口否认。“回大人话,我不知道,前些日子忙昏了头,根本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钱员外,年关生意忙,每日烂醉如泥。”
钱员外猛的看向他,“你——”他欲说又止,又看向温缜,知道证人不肯牵扯进来。新官上任莫不是要拿他钱家开刀?他越想越慌。
这时从钱府搜到毒药的人来了,“大人,钱员外卧室,确查到毒药,铁证如山。”
钱员外惊恐的看着他们,这剧本不对啊,不是应该慢慢来,让他用钱赎自己,怎么上来就要他死的样子?
“来呀!”温缜提高声调,“乾坤朗朗,岂容你狡辩,给本官用刑!”
衙役立刻按住钱员外双手,檀木拶子套上十指时,这个养尊处优的商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三名衙役竟按他不住,直到班头往他膝窝狠踹一脚,才将人按倒在刑具前。
“本官最后问一次,认不认罪?”
“我认”钱员外盯着逐渐收紧的拶绳,“但我确实没杀人!”
温缜叹了口气,从签筒抽出一支黑头签。当签子落地时,拶绳猛地收紧。钱员外的惨叫惊飞了衙门外槐树上的鸟雀。
“停。”温缜抬手,衙役松开拶子,露出十指上紫红的淤血。“钱员外现在可想清楚了?”
钱员外蜷缩着身子发抖,却仍摇头。温缜这次抽出两支黑签,夹棍套上小腿时,钱员外突然发现衙役在垫麻布,这是要让他痛极却不留残疾,分明是要做成自愿认罪的把戏。
“啊!!!”
当夹棍第三次收紧时,钱员外听见自己胫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他模糊看见书吏捧着认罪状走来,那纸上的墨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血色。
这罪他认了,他得死,家人也会被流放抄家,他不敢赌上面知府的黑心程度。
他就是个衣冠禽兽!
“大人,冤枉,我知道凶手是谁,真不是我啊!”
温缜看着他,“你且说来,若不属实,胆敢栽赃嫁祸,罪加一等。”
温缜明摆着自己不是个好人,一副酷吏追求效率的样子,钱员外果然不敢耽搁,他将一切道来。
钱员外强忍着痛,这罪他不能担下,彵一个商人,家人担不起。“是倚红楼的人干的,他们做多了这样的事,我们钱家是做玉石生意,经常往云南缅甸奔波,那边战乱频发,他们便让钱家给他带货,最后一批是张三送的,他们说这小子看到了什么,不能留了,他们要解决掉。我给张三结账走人,他被人拦住带入客栈,那客栈有个密道,不信大人可以去查!”
温缜的眉眼俱冷,猜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这世上大活人在街上失踪,被发现只剩尸体,这么巧的与涉案的所有人都没关系,那只能说明,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
重庆是川东门户,罂粟在江南都盛行,更别说这条必经之路,这种毒品能瞒得这么紧,让朝廷完全不知道它的危害,这里头,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吃了好处?
这条利益链,起码土司们脱不了关系,如今的世道,哪有那么多人卖儿卖女,还恰好多是好看的。
这边的主要受害群体不是女儿,是娈童,无耻的人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不惜伤天害理。
他看向狄越,“狄百户,拿人吧,这些人,一个都不许落下!”
狄越向前一步,走入公堂上下的视野中,握着剑抱拳,“是!”
他叫上韩冲,“走!”
第100章 江中尸(五) 数量如此之多的鸦片……
霜重雾浓, 重庆府衙前的石阶上结着一层薄冰。韩冲站在阶前,他紧了紧身上的棉甲,铁护腕下的手腕已冻得发红。其余五名总旗一人带着二十名精锐列队待命,众人于府衙前集合听令。
此时还未到午时, 青楼与客栈都未打开门做生意, 最是没有防备的时候。衙役不许观审的任何一人离去, 防止通风报信。
锦衣卫个个腰佩绣春刀,神情肃穆。“大人, 人马已齐。”韩冲抱拳低声道。
狄越颔首,目光扫过众人:“兵分两路。韩冲,你带七十人去倚红楼,务必控制所有人,搜查证据。我带剩下的人去客栈, 查那个密道。”他顿了顿, “记住, 一个都不许放跑!”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声音透着肃杀之气。
两队人马迅速分开, 在市井格外显眼, 也使人心惶惶。狄越带着二十余人,沿着钱员外供出的路线疾行。重庆的街巷错综复杂,石板路上脚步声清脆。
“大人,前面拐角就是那家安悦客栈。”一名本地下属低声提醒。
狄越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腊月里风大, 客栈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 在风中摇曳,映出“安悦”两个褪了色的字。看似寻常的客栈,却是罪恶的巢穴。
怎么敢在府城玩灯下黑, 黑店就这么正大光明的开着!
“张五、李七,带人守住后门。王九,带两人上盯着,防止跳窗逃脱。”狄越迅速布置,“其余人跟我正面突入。”
众人领命散开,狄越手按在绣春刀刀柄上,大步走向客栈正门。
客栈内灯火昏暗,柜台后一个瘦削的伙计正打着瞌睡。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见一群官差闯入,脸色瞬间煞白。
“官、官爷”伙计结结巴巴地站起来。
狄越冷眼一扫:“掌柜何在?”
“掌柜掌柜”伙计眼神闪烁,右手悄悄往柜台下摸去。
“拿下!”狄越一声厉喝。
两名锦衣卫箭步上前,一把按住伙计,从他手中夺下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柜台下的暗格里,还藏着一把已经上弦的弩。
“好大的胆子!”狄越冷笑,他这几日查案正憋着气呢,“搜!一间房都不要放过!”
客栈内顿时骚动起来,楼上的房门接连打开,几个衣衫不整的客人探头张望,见是官差,又慌忙缩了回去。
来报在二楼尽头房间发现不对劲,狄越带人直奔二楼尽头那间客房,查出钱员外所说的密道入口所在。门里还有一门,那门紧锁,里面隐约传来物体移动的声响。
“撞开!”
两名壮硕的锦衣卫合力一撞,门闩断裂。门开的瞬间,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狄越侧首,擦着狄越的脸颊外一点钉在门框上。
“抓住那逆贼!”狄越拔刀在手,一个箭步冲入。
房中两名黑衣人正慌忙推倒书架,露出后面一个黑洞洞的入口。见官差闯入,一人持刀迎上,另一人转身就要钻入密道。
狄越刀光一闪,格开来袭的刀刃,反手一刀柄砸在那人太阳穴上。黑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另一名缇骑已扑向密道口,一把抓住那人的脚踝,硬生生拖了出来。
“捆了!”狄越喝道,自己则持刀谨慎地靠近密道入口。
密道内漆黑一片,隐约有凉风拂面,显然通向远处。狄越取来一盏油灯,照亮了入口处的台阶。台阶上有新鲜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
“留两人看守这里,其余人跟我下去。”狄越沉声道,“小心埋伏。”
密道狭窄潮湿,墙壁上长满青苔。狄越一手持灯,一手握刀,带领五名缇骑谨慎前行。走了约莫百步,前方出现岔路。
“分头行动。”狄越指派三人走左边,自己带两人走右边。
右边的通道逐渐向下倾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约两丈见方的石室,墙上挂着各式刑具,地面和墙壁上满是暗褐色的污渍。
“这是”一名年轻锦衣卫脸色很是难看,这也太嚣张了!
“刑讯室。”狄越冷冷道,这些真是阴沟里的老鼠,他举起油灯照亮仔细看,连角落也不放过,那里堆着几件沾血的衣物。
石室另一头还有一道小门,虚掩着。狄越示意下属戒备,自己轻轻推开门——里面是个仓库,前面整齐码放着数十个木箱。撬开一个,里面是黑乎乎的膏状物。
“鸦片”狄越眉头紧锁,“数量如此之多”
“大人,后面的箱子,全是金银!”
狄越闻言,立刻转身走向仓库深处。在摇曳的油灯照射下,后面几排木箱的盖子已被随行锦衣卫掀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金锭银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金银的光。
“仔细清点。”狄越沉声命令,自己则蹲下身,用手指抹过箱底。指腹沾上一层细小的黑色颗粒,是鸦片残留的痕迹。这些箱子显然曾用来运输鸦片,如今却装满了赃银。
“大人,大概共计黄金三千两有余,白银五万两有余,细账要细数。”锦衣卫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震惊,他们在重庆府这么多年,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他们还翻出一个箱子,里面竟是各色珠宝——翡翠镯子、金镶玉的簪子、珍珠项链最上面赫然是一对孩童戴的银铃铛脚镯,铃舌上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一看就是来历不明的赃物。
正当此时,左边通道传来打斗声和惨叫。狄越脸色一变,立即带人折返。
左边通道尽头是一间更大的地下室,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黑衣人,三名锦衣卫中有两人负伤,但已控制住局面。地下室中央的铁笼里,关着三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全都瘦骨嶙峋,眼神惊恐。
“救救救我们”年长的少年颤抖着伸出手。
狄越心头一紧,立即命人破开铁笼。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地下室另一侧还有一条向上的楼梯。
“这通向哪里?”他问一名被制服的犯人。
那人咬牙不答。狄越不再废话,亲自带人登上楼梯。楼梯尽头是一扇暗门,推开后,竟是一间布置华丽的厢房——倚红楼的后院!
“果然连通”狄越今天也是被这些人的丧心病狂刷新三观,正要派人通知韩冲,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打斗声和女子的尖叫。
他踹开房门冲出去,只见院子里韩冲正带人与十多名持械打手激战。地上已经倒了几个,但对方人数占优,韩冲左臂鲜血淋漓,仍在奋力拼杀。
“锦衣卫办案!反抗者杀!”狄越一声怒喝,带人杀入战团。
见到又有官差从密道中杀出,打手们顿时慌了阵脚。不到半刻钟,剩余的打手全被制服。
“大人!”韩冲捂着伤口上前,“属下办事不力,让他们有所防备”
狄越摇头:“不怪你。客栈和青楼本是一伙,我们突袭客栈时,这边已经得到风声。”他环视四周,“情况如何?”
韩冲咬牙道:“我们刚到倚红楼,老鸨就派人阻拦。打起来后,她们试图销毁账册,被我们抢下一半。”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烧焦的账本,“上面记录了近三个月的'货物'往来,有男童十七名,少女九名,还有鸦片交易记录。”
狄越翻看残页,脸色越来越沉。账本上不仅记录了买卖人口的数量、价格,还详细标注了买主身份——其中不乏本地乡绅,甚至有府衙官员的名字!
“搜!把所有人都控制起来,每个房间都不要放过!”狄越厉声道。
韩冲领命而去。狄越则返回那间厢房,仔细搜查。在床榻下的暗格中,他找到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几封书信。展开一看,竟是重庆府某位大人物的亲笔,内容含糊,但明确提到了货物和分红。
狄越将信件小心收好。
此时,前院传来一阵骚动,狄越快步赶去,只见韩冲带人押着一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走来——正是倚红楼的老鸨红姨。
“大人,这就是老鸨,正要逃跑,被我们在后门截住。”韩冲汇报道。
红姨见到狄越,立刻跪下哭嚎:“大人明鉴啊!小妇人只是做皮肉生意,从不知道什么密道、鸦片啊!”
狄越冷冷看着她:“那你为何要跑?为何要烧账本?”
红姨语塞,眼珠乱转:“这这是”
“带回去,交给温大人亲自审问。”狄越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
院子里,几十名名少年少女被集中在一起,大早上花楼的人还没醒就被端,他们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的瑟瑟发抖,有的目光呆滞。狄越想起了那箱首饰,心里有些发堵,这些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却在这里遭受非人折磨。
“都带回衙门,好好安置。”他对韩冲道,“请大夫给他们检查身体,再找些妇人来照顾他们。”
“是。”韩冲点头,又压低声音,“大人,我们在搜查时还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
狄越随韩冲来到后院一个小屋,掀开地板,露出向下的阶梯。地窖里堆满了兵刃,未来得及转移出去,明显所图不小。
“这些畜生,什么都干得出来。”狄越深吸一口气,“全部带回衙门,作为证据。”
当狄越带人押解犯人和证据返回府衙时,已过了午时。温缜站在衙门口,看着一箱箱绵延不绝搬进来的东西,面色阴沉如水。
“大人,幸不辱命。”狄越抱拳复命,简要汇报了行动经过和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