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冬宁是个任性的孩子。
经过今天这一夜,她自己前所未有地认识到这一点。
夜里睡下,她裹紧被子,侧身面朝墙壁。时间都过了亥时,却还是睡意全无,肿着一双眼皮,瞪着一对大眼,愣愣地看墙上的烛影发呆。
忽然,脚下的被子被掀开,芳嬷嬷往里面塞了一个汤婆子进来。
“孃孃……”
“别多想了,快睡吧。”芳嬷嬷也是被她折磨得疲累不堪,有什么话,只想等到明天再说。
她把下巴缩进被子里,撅着嘴嘟哝:“我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
“嗯。”说起这个,那她可就不累了,“你自己打眼看一圈,有几个姑娘像你这样的?还不是跟在父母身边,都敢给别人惹出这么大的祸乱。”
唔,怪不得小叔叔不喜欢自己……
他今晚看起来好累好累的样子,以前朝堂的事务再繁忙,都没有见过他如此疲累的模样。而自己好像除了烦他,还是烦他。
这样的小孩儿,一点也不可爱。
“孃孃,我以后一定会懂事的。”
“嗯。”替她掖紧被角,她敷衍地应一句。
这话,她说了太多次了,芳嬷嬷耳朵听得都要起茧子了。回回明心志,可从来也没有做到过。
一想起这次离家出走的后果,她气不打一处来,隔着厚被子用力拍一下她的屁股,“你这个小畜生!你是不知道,这次你离家出走,给章大人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被子耸动了几下,冬宁磨蹭地转过身,闪着肿胀又真诚的大眼睛发问:“怎么了吗?”
“大人这次为了找你,什么胡府、裴府全都去了一遍,还动用了兵马司。现在朝野上下,全都知道,大人他收留了颜荣的女儿。”
“啊?!”冬宁吓得掀开被子坐起。
当时离家出走,她从没想到会有这一层后果呀。
怪只怪,章凌之找人太大动干戈。
“那怎么办?!”她这下是真急了。
她还记得,三年前在仰苏楼,章凌之同她说的那一番警告之言。
“日后在京中,不可叫旁人知晓你的身份,否则的话,你父亲,这辈子都不要再想回京了。”
怎么办?怎么办呀?!
以他现在的地位,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叫父亲压死在地方,再也回不了京都。
“干什么?赶紧躺回去,当心冻着。”芳嬷嬷一下把她按回床上,被子盖上去。
她木木地躺下,又木木地望向头顶的帷帐,像具灵魂出窍的躯壳。
“孃孃,你说……小叔叔会不会真的让爹爹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呢?”
不要啊,那她怎么办?再也见不到父母吗?
芳嬷嬷开始替她解帷帐,不甚在意道:“虽然离家出走的人是你,可调动兵马司寻人,是大人自己的决定。你以为他在这之前,没有想好会有何后果吗?你放心,这事儿坏不到老爷头上。”
帷帐放下来一半,她又去解另一边,“而且呀,我怕是大人现在,就盼着老爷能够早点回京呢。”
手指刮一下小姑娘的鼻头,她逗她:“这样的话,就能早点甩掉你这个小鬼头了。”
她不高兴,又闷闷地把身子转向里头,一个人“面壁思过”。
芳嬷嬷瞧她这样,摇头笑了笑。
帷帐彻底合下来,光线黯淡,小小的拔步床内,就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安静,安宁。
隔着帘幕,芳嬷嬷轻飘的叹息声传来:“大人还是太舍不得你了,这要是换了别人,哪儿还会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去管你的死活?”
见里头没有动静,她又添一句:“你呀,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大人是不会喜欢你的,你看看你这小孩儿脾气……”
“唰”一声,拔步床内传出响动,她将被子盖在了头上,不想听她啰嗦。
芳嬷嬷“啧”一声,“以后只要你不闹,我们几个都好安安心心地,等到老爷夫人回京那一日。”
等到那一日,一切就都会好了。
文英殿。
“啪”,皇帝又批完了一张折子,重重拍到一边,掀起眼皮,淡瞄一眼跪在下首的章凌之,提笔去沾砚台里的朱砂。
“说说吧,你要跟朕请什么罪?”
章凌之立刻伏拜在地,“臣向陛下请罪,收留罪臣颜荣之女,却隐瞒不报,有负君恩,望陛下赐罪。”
“哼。”他轻哼一声,看都没看他,继续在折子上提笔批阅,“事情败露了,才知道自己做错事,想起过来请罪了?你这个悔悟,一点也不诚心啊。”
“陛下,臣以为有罪,但没有错。”
下笔的手一顿,皇帝凌厉地抬眼,眼风扫到他身上。
一旁伺候御笔的柳德铭都不由屏住呼吸,替他捏了把汗。
“章爱卿,这是何意?”他啪嗒把笔搁在笔架山上,语气已然不悦,“有话就直说。”
“是。”
“臣收留颜荣之女,是为报恩。当年若非他一饭之恩,恐微臣早就在十九岁那年进京赶考时,便命丧街头。现在他有难,家中患病的弱女无处安置,我此时收留,是为义,因此没有错。”
“可颜荣毕竟获罪被贬,是戴罪之臣,我不应该与他私下有首尾,因此有罪。”
殿内忽然陷入沉默,皇帝眼神落在他身上,探究着。
“所以,爱卿的意思是,在‘忠君’和‘重义’之间,你选择了‘义’。在朕和恩人之间,你选择了恩人?”
皇帝此话一出,柳铭德都吓得瞬间脸白。
天呐,陛下莫不是真对章阁老动了怒?连这不忠的帽子都扣下去了。
章凌之趴跪在地,看不见他神情,只是一开口,声音安稳如常:“陛下,若忠义难两全,微臣定当为陛下尽忠竭力,死而后已。可颜荣当年获罪一事,他或为不智,但并非对陛下不忠。微臣以为,收留他的弱女,此事既全了‘义’,但也没有对陛下‘不忠’。”
“哼,说得你好像忠义两全了似的,既然没有对朕不忠,你又何来请罪一说?”他鼻子哼一声,又倾身拿起笔,“自相矛盾。”
柳铭德见陛下这语气,竟是缓了口气。看样子,陛下并没有真的同章阁老生气,倒像是要来跟他闹顿脾气似的。
“因为微臣心知,陛下会因此不悦,既叫圣心不豫,便是有罪。”
好家伙,他这三两句话,便把“不忠”的大帽子轻飘飘揭过,只是盖了个“令圣心不悦”。
柳铭德再看皇帝,见他眉眼并无变化,只是捏起桌上的一封奏折,“这个,调颜荣为山东莱州通判的调令,内阁不久前才批了红,那章爱卿说,朕批是不批呢?”
“批与不批,全在陛下英明圣断。诚如微臣此前所言,颜荣非为不忠之人,并非不可启用。譬如齐桓公之用管仲,唐玄宗之用魏征,启用与否,不看他们原先效忠于谁,端看他们是否有为国谋福祉的能力。推而广之,颜荣亦是,拔擢与否,全在陛下对他能力的甄别。”
皇帝是真的笑了,又有点像皮笑肉不笑,“章爱卿不愧是先帝亲点的探花郎,巧言善辩之才,令朕佩服。看样子,依爱卿之意,我若是同意了颜荣的凋令,便是与桓公、玄宗比肩的圣君了?”
柳铭德努力抿嘴,忍住笑意。
“微臣不敢。”
“敢呐,章凌之,我看你是敢得很。”
他确实有胆气,当年才会冒着丧命的风险,给自己先一步递出了先帝驾崩的消息。而今皇帝又看到了他另一点品质:重情义。
其实这件事,听说之时,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毕竟他到现在都对当年站吴王那批人,耿耿于怀。
但章凌之一番得体的“辩解”,说得他心里很是舒坦。皇帝细想,这件事他做倒也得不差,试想一个不义之人,又谈何有忠?他甘冒风险成全情义,倒是让他,又对他高看了一眼。
皇帝御笔一挥,在颜荣的凋令上,
批了一个“允”。
“你和颜荣家那个小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嗯?
话题忽而一转,章凌之有点摸不着头脑,没明白陛下为什么会问及雪儿?
“这小姑娘一丢,看把你急得,都惊动了兵马司。”
若不是这样,这事儿也不会闹得满朝皆知,还捅到了他这里,完全是自乱阵脚。
“再看看这个,这个!”他把那张刚批过的颜荣调令拿在桌上敲,“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把颜荣提上来的事儿,你有多上心!”
章凌之沉默着,说不出话来,只等着听训。
皇帝重重叹一口气,看着他清俊的背影,恨铁不成钢。
“这颜荣,该不会是把闺女送给了你,做童养媳吧?”
章凌之骇然一惊,吓得立起了身子,红着脸道:“陛下……这……这可开不得玩笑啊!”
见章阁老这吓得语无伦次的样子,柳铭德实在忍不住,捂嘴偷偷笑了笑。
“啧!朕哪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凌之,你跟朕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他家那小姑娘了?不然你说说你,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还没成个家!”他手在桌上蹬蹬敲两下。“之前小五喜欢你,你连驸马爷也不想当,不会就是等着小姑娘长到可以许嫁的年纪,再合计娶她吧?”
“我……”
章凌之脸直接红到脖子根,蠕着嘴,说不出话来。这幅局促样儿,哪儿还有刚刚和皇帝“舌战”时的从容不迫?
“陛下!万万没有!绝无此意啊!”
他激动万分,一副很不能撞死在御阶前明志的决心。
“臣始终谨慎克己,将她当自己孩子一般教养长大,臣……”
还要争辩,却被皇帝挥手打断,似是有点不耐烦,“成了成了,你就算真喜欢她,娶了也没有什么的嘛。”
“臣绝无此意呀!”实在听不下去,他又大声辩解。
“行吧,没有就没有吧。”他说完,竟是面露忧愁之色,“你说说你这个婚事,也是老大难,哎。”叹口气,他竟是一副为他操心起来的样子。
“不过呢,细想也是,你这年纪,对于人家小姑娘来说,确实也太老了一点。”
章凌之:“……”“???”
原来皇帝今日的暴击,在这里等着他呢。
“再耽搁下去,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去考虑考虑,这京中有哪些二婚待嫁的贵女。虽说你是头婚,可你这年纪毕竟摆在这里,也别太挑剔了,啊。”
章凌之如同被塞了一口米糠,心里堵得慌。也不知皇帝是不是故意埋汰他,好把心中这口气出完,只能憋红着脸,老老实实谢恩。
“是,劳陛下惦念,微臣……谨记教诲。”
*
午时的叠彩园,依旧是静悄悄,连鸟儿都敢站上枝头,昂头长啼几声。
冬宁昨夜闹到太晚,本就情绪激动着,芳嬷嬷夜里听她翻来覆去,估摸着子时后才睡下。今日一觉睡到晌午,还没有醒,也不忍去吵她,自己搭起竹竿,在院子里晒腊肉条。
“嬷嬷,雪儿姑娘呢?”
正在串腊肉条,何晏忽然来了。
芳嬷嬷心里一咯噔,现在见着他总觉得没好事,否则一般轻易也不会过来找她们。
“姑娘还在屋里头睡觉呢。”芳嬷嬷起身,压低声音道,手往房门处指了指。
“何管家,怎么了吗?是不是大人又……”
瞧芳嬷嬷那个担忧的样子,何晏连忙缓和着一张面皮,笑着道:“哦,嬷嬷不要多想,主子的意思是,想让雪儿姑娘今日搬到新书房里头。”说着,指指叠彩园西厢处一间偏房,“喏,就那儿呢。嬷嬷要是忙不过来,我一会儿派几个人手过来,替你把屋子清理出来。”
“就是等雪儿姑娘醒了,还要劳烦嬷嬷跟她说一声,记得来小书屋收拾下自己的东西。”
“哎,哎哎!”芳嬷嬷忙不迭应下,心里反而松快下来了。
章大人劳动下人们搬书房,不就是可以让冬宁长住的意思了吗?只不过,他需要在府内和冬宁划清界限。
芳嬷嬷本还担心着,小姑娘听到这个“噩耗”,少不得又要吵闹一通。
冬宁刚睡醒,被芳嬷嬷搀扶着坐起在床边,脸上还压着红印子,人迷迷瞪瞪地,揉揉那双迷糊的猫儿眼。
“宁姐儿……”
“刚何管家又来传话呢,说……大人叫你今日把小书屋收拾出来,他给你换了个新书房,就在叠彩园里头呢。”
说完,紧张地去探她的神情。
谁知她只是发蒙,眼睛直愣愣地瞪住地砖,也不知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因为太难过。
半晌,她眨了眨眼,抬头看向芳嬷嬷,用力点头,绽出一个笑,“嗯,那我吃过饭就去。”
她答应得前所未有的干脆,芳嬷嬷长吐一口气,可看着她努力扯住嘴角笑的模样,心里,不禁又泛起一股酸涩。
冬宁似乎真是懂事了。
以前老盼着跟她说,要懂事,要学会看人眼色,可她真的开始学着懂事了,芳嬷嬷心中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难过。
西街民院。
马车停在宅门口。
章凌之撩袍下车,台阶前静立片刻,终究是鼓足勇气,迈步进去。
其实早该来看嫂嫂的,但是昨儿被冬宁的事儿绊住,今日下了值,他才赶了来。
有些事情,迟了一步,就是无可挽回。
消息昨儿晚上就递到了他那里,王月珠母子俩都知道,但是他始终没个动静,如此生死攸关的事,到今日才想起来看望。
不得不说,如果搜查王月珠屋子的事已经叫人心寒,这一下,他的绝情漠然,是彻底叫人心死。
“章越!我杀了你个畜生!”
见着他来,章嘉义举着一柄刀就冲过来。
何忠骇然,连忙拦在了章凌之身前,“你做什么?!疯了吗?!”
“何忠,让开。”
章凌之面不改色,背手站在何忠身后,透过他的头顶,对上章嘉义怒气冲冲的眼神。
“主子……可他……”
“让开!”
何忠努努嘴,只好挪着脚,小心翼翼挨在他身边,不敢走远了,警惕的眼神始终盯住举刀的章嘉义。
“你……你个杀千刀的畜生……!”他手指着章凌之,眼里沤出了眼泪,似乎真气极了,“你还有脸过来?啊?你还有脸过来……我娘……我娘躺在床上,东西都吃不下去,她不想活了……她没脸了……”
说着,声音哀嚎起来:“你叫这么多个大男人……翻了她的屋子,她那些东西……地上翻得到处都是……全都是……她一个寡妇,被人这么羞辱,你叫她怎么活得下去!她能不上吊吗?!”
他那大嗓门一吼,声音穿透院墙,怕是又要叫隔壁邻居赶来听墙根了。
章凌之冷眼漠视他,听他一口气吼完,并不出言争辩。
章嘉义并不知道母亲上吊的真实原因。
令王月珠羞愤到没脸活下去的,是被翻出来的亵裤和玉势。她对自己小叔子畸形的贪恋被迫见了光,连“物证”都被呈上去,真是羞耻到无地自容。
但真相,章凌之并没有告诉章嘉义,这件事,他还是想给嫂嫂留最后一点颜面。只是没成想,她左右想不开上了吊,竟是又叫章嘉义,误会至此。
“嫂嫂呢?我过来看看她。”
“你还有脸提看望?!”章嘉义手中的刀柄举得更高了,“你章大阁老忙啊,日理万机啊,到了今日才想起来,哦,还有个差点被你逼死的嫂嫂要来探望,章越,你可真他/妈有良心啊!”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狼心狗肺的人!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真应该一刀给你劈了!”
他手中的刀又逼近了一点,何忠吓得又要挡过去,谁知章凌之竟是主动大跨一步,自己往刀锋上又靠近了一寸。
“主子!”何忠惊呼。
章凌之恍若未闻,凝视章嘉义愤怒的脸,无波无澜的脸上隐着对他的不屑。
“你……你活腻了是不是?就想找死了是不是?”看到刀快要挨到章凌之的脖子,他反而结巴了起来。
章凌之勾出一个几不可查的冷笑。
自己这个侄子他太了解,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就爱嘴巴放大话。小时候连只鸡的脖子都不敢划拉,别说杀人了。他才不敢真的动手,背
负上一条人命。
章凌之又往前跨一步,把章嘉义惊得往后一退,“你……你干什么……”
锋利的眼神狠狠锁住他,他缓缓,勾出一个讥讽的笑,“侄儿,你可想清楚了。”他从胸前掏出一张纸,夹在指间,“要是这一刀真下去了,那么这张房屋转赠的书契,可就没人签字了。”
“什么?!”他瞪着他手里的书契,眼睛都直了。
“嫂嫂的事,我心知有愧。今日过来,一为探望;二来,便是要将这间宅子,赠与你们,算是我向嫂嫂认错的一点心意。”
一阵狂喜冲上心头,章嘉义清了清嗓子,努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
“那个……还算你有点最后的良心。”他缓缓收了刀,心中已经迫不急待摩拳擦掌了,“那就去屋子里签吧。”他极其自然地撇撇头,仿佛刚刚把刀架人脖子的事儿完全没有发生过似的。
叔侄两个将转让的书契签完,章凌之极其痛快地将地契呈过去。
章嘉义眼睛都直冒光,拿着那地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简直是爱不释手。
章凌之在对面冷眼看他半晌,终于开口道:“嫂嫂呢?带我去看看她吧。”
昏沉沉的房间里,药味浓重。
门推开,紫苏近前来,俯身向那床上病容苍苍的妇人询问:“夫人,主子过来了。”
王月珠猝然睁眼,硕大的眼珠子瞪得暴起,几乎快要从那眼眶中滚落。
紫苏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
“唔……唔唔……不……”她喉咙受损,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惊恐的泪水溢满了眼眶。
见她越来越激动,腿在被子里踢蹬,紫苏吓得连忙安抚:“好好好!我现在就去跟主子说,说您不愿意见他,让他赶紧回了。”
“呃……呃……”她一下下点头,泪水终于从眼角滚落。
紫苏唉声叹气,掩上门出去了。
房间再次陷入枯寂的昏暗。
她喉头呜咽着,转过脸,戚戚哀哀的泪水没入枕头中。
紫苏出来,低头行至章凌之面前,朝他一脸为难地摇摇头。
“嫂嫂不愿见我?”他平静地道,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是,夫人她……她看起来很激动。”
垂下头,他声音低沉:“好,我知道了。”
既然嫂嫂不愿见他,那也不必勉强。若是强行要求相见,只怕不是又把她逼得上吊一次。
“务必好生照料着,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
紫苏又进屋伺候去了。
章凌之站在房门口,伫立良久,思绪飘远。
这以后,恐怕跟嫂嫂,都要形同陌路了。除非这个心结能解开,但要如何解?他自己都不知。这就像是心中生出的一根刺,甚至将那么些年含辛茹苦的抚养都变了味。
只是依旧感念她这么些年的养育之恩,这才将宅子赠与他们。他能给的报答,也只有钱了。
章凌之步履匆匆回了府,连晚膳也没心思吃,直接就奔书房去。
自己最近莫不是犯了太岁,那边王月珠才刚安抚下,这头又怕颜冬宁闹出什么新乱子。
今日托何晏安排她搬出小书屋,就怕她又生出脾气来。
“雪儿怎么样了?”他一边疾步走,一边向何晏发问。
“姑娘今日乖着呢,午睡起来就去小书屋拾掇了,人约莫还在里头呢。”
章凌之眉一挑,心中诧异。
步入书房,快步绕过酸枝插屏,她果然在里头。
夕阳透过菱花窗格,洒了她满肩,身条纤细的少女轻垂头,侧脸轮廓秀气,眉眼温和,仔细地将书柜上的书一一往书箱里码。
她安静乖巧起来,总是另一番样子,身上病弱的气质愈盛,又是别样的惹人怜。
他没开口,钉在屏风旁,静看了她半晌。
听着动静,她转过头,见着来人是他,露出个甜甜的笑,小酒窝嵌在脸颊上,可爱又鲜活。
“小叔叔,你回来啦!”
“嗯。”
他点头,不由走上近前,“在做什么?”
“哦!何伯伯说今日要把小书屋收拾出来,我下午睡了个懒觉,这才想起来弄哩!”她献宝似的拍拍那快要塞满的书箱,“你看!我都快收拾得差不多了。”
眼神在她脸上流转,看不出眼底有怨气或是哀愁,嫣红的小嘴高高吊着,一副很是松快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心底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宽慰或高兴。
他矛盾得有点读不懂自己了。
“小叔叔,我今天是不是表现很好?”她闪着一双大眼,像个问大人讨要糖果的孩子,期待地发问。
“嗯,雪儿今天很乖。”点点头,他配合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那就好。”她又眯着眼笑了笑,偏过头不去看他,接着收书架上的书。
最上面那一排太高,小姑娘够不到,章凌之便帮她来收。本就拾掇得七七八八了,有他帮着收尾,很快便搬空了。
“好啦!”
放完最后一支笔进去,她拍拍手,环顾四周,很快,笑容便绷不住了。
毕竟是学习了三年的屋子,说起来要走,还真的有点不舍呢。
就是在这里,他教她读书习字,还因为她偷懒不学打过她的手板;
她在这里写下一篇篇属于自己的故事,甚至还有对他的缠绵情思;
也是从这间屋子,她十三那年就偷偷绕出屏风,偷亲过他的脸……
不能再看了,她怕自己会哭。自己最近好像总在哭,这样真叫人不喜。
可两个人的视线,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墙上的那几只鲲鹏上。
章凌之这才惊诧。
那最顶上的,不再是一只鲲鹏,而是条歪歪扭扭的线。
那是冬宁自己给自己画的,她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又长高了,长高了多少。
原来在两个人闹别扭这段时日里,小姑娘又在悄无声息地长大呢。
只是他不会再温柔耐心地替她来量身高了,也不会再严厉认真地给她来指点功课了。他甚至冷着个脸,勒令她搬走,想躲开她,躲得越远越好。
“小叔叔。”她唤他,仔细地去看他的脸色,“我以后都像这样表现乖乖的,你……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了?”
她轻声发问,看着他的眼神染上点小心翼翼,羽睫轻轻颤着,试图掩盖眼底些微的慌张。
章凌之心震颤了一下,左胸口的位置忽然好像空了一块,可又觉得那里在发酸,发软。
她在学着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只是因为害怕再次被抛弃。
原来任性的小孩儿真的不讨人喜欢,原来他真的会因为被自己惹怒把她说丢就丢了。
是以前的颜冬宁太天真、太自以为是,以为真的可以在他身上为所欲为。现在她知道了,不是这样的,她不可以跟他说喜欢他,不可以像个无知的赖皮那样缠着他要他也喜欢自己。
好蠢哦,好傻哦,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丢脸了呢。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呢?喜欢这种事,是不可以一厢情愿的。
“不会……”他干涩地发声,想说点什么别的,可是又觉说不出来。
“
那就好……”她笑,嘴角像被人用力往上扯,想努力显示出开心的样子。
章凌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心隐隐约约泛着疼。
那种想要疯狂吻她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好像无论怎么承诺都安抚不了一颗曾经被抛弃的心,所以只有吻她,吻她,以此来告诉她,他……他……他想怎样呢?
是了,他想要她。
是像恨不能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让她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那种,要。
身子像被某种欲望爆冲,手控制不住地,就去揽她的肩。最后残存的理智坚强克制着那想要覆上去的唇,在即将坠入毁灭的前一刻,偏头躲过,将她按到肩头。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用力到不能再用力。手背的青筋狰狞交错,指甲泛起白,每一次按压都仿佛是在尝试将她嵌进身体里。
冬宁猝不及防,鼻梁撞上他的肩膀,被大掌按压着,使劲往他身上挤。胸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肺里的空气被挤干,她艰难呼吸着,只听着头顶沉重的喘息,落在耳畔,拂热了她的耳廓
“小……叔叔……”
她艰难地吐着字,似乎有灼热的软唇擦过鬓角,但又蜻蜓点水到叫人不确定那会否是自己的错觉。
疏忽,身上的力道全然解除,冬宁大吸一口气,忍不住咳嗽两声。
他虚拢着她的双肩,轻轻拍抚后背,沉滞的叮嘱在耳边响起:“别瞎想了,以后不会丢下你了。”
“再也不会了。”
*
白露一过,天气很快便凉了下来。
“叠彩园那边的炭火给足了没有?姑娘家的入冬了要裁新衣,你去问问芳嬷嬷,看给她安排一下。还有……”
“主子。”章凌之还在喋喋不休地嘱咐,何晏犹疑着打断:“要不……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眼?”他抬起半边眉毛,去觑他的神色。
章凌之闻言脚一顿,眉眼压了压,恰一阵秋风穿过游廊,钻进披风,凉了指尖。天气是真的要转冷了,小姑娘畏寒,他总免不了惦念。算一算,整整十七日没有见过她了,她来府上三年,确实还没有这么长的时日,连面都没同她见上。
“不用了。”
片刻失神,他沉沉开口:“你来安排就成。”说完,又继续大步流星往前。
何晏一边应声,心里兀自叹气。
“主子……裴延裴小公子,今日又来府上拜访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您看这……”他一脸为难,“这……毕竟是裴府家的公子,把人家拒在门外三次了,会不会……”
眼看得章凌之脸色迅速黑下来,他连忙闭嘴,把“不太合适”几个字往肚子里咽。
裴延打的什么主意,章凌之心里门儿清。
说是拜访,他跟自己有什么可拜访的?回回都趁自己上值不在家的时候过来,他想访的是谁,瞎子都能瞧出来。
“下次再过来,就说雪儿不想见他,让他滚远点!”说到后面,语气已很是不善,隐约有点发怒。
何晏忙点头称是,再不敢多提一句。
主子明显在气头上,说话不留情面,他自己心里得拎得清,下次裴小公子过来,不可能真叫人家“滚”,还是得陪着客气。
“还有。”他眼锋凌厉地一转,“裴延的事,叫府上的人都把嘴巴捂严实了。”
“明白的。”
主子特意叮嘱过,不许叫雪儿姑娘知道裴延上门求见一事,他可都牢牢在心里记着呢。
夜里,连翘在一旁伺候笔墨。
见章凌之收完最后一笔,狼毫小楷笔搁在笔架山上,连忙就要过来收拾。
“你先下去,一会儿再过来整理。”他开口屏退了她,连翘行个福,退出了书房。
她关上门下了台阶,再一转身,果然,那烛火的光源,却从书房内,移到了西边的抱厦里。
她摇摇头,直叹气。
三不五时地,主子在书房忙完,总要擎着灯,去西边抱厦里待上一会儿。奇怪得很,雪儿姑娘明明就在后头园子,绕过晓月湖,走上不过一百步就到了。可他偏不,非要晚上的时候,来这小书屋一个人静待。
章凌之举着灯,踱步绕过酸枝插屏,黑漆漆的小书屋立马晕上一片昏黄的光,由这唯一的光点散播出去,勉强照亮屋子里的视线。
抱厦如今很空,书桌和书柜全都搬走了,只在西窗边下搁着一张红木方桌并一把圈椅。
清冷冷的屋子,一点活的生气都没有。
将灯举向南侧,映出墙上遨游的鲲鹏,记录着她一步一步长高的痕迹。
“小叔叔,我都到你肩膀高啦!”
“小叔叔,我很快就要够要你的下巴了!”
有一次,她非要踮起脚,目光平视向他的鼻梁,“小叔叔,以后我就要长到这么高,这样就不用仰着脖子看你了,嘻嘻。”
以前他怎么就没有发现?他帮她在墙上记录身高,可她眼里每一次看到的,都是以他为刻度。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步不自觉就迈开了。
他靠到那堵墙边,视线去衡量,最上面那根歪扭的线,也还是没能够到他的下巴。
嘴角牵出一丝苦笑,看来小姑娘还要继续努力长高。
火光跃动,照出他深沉的眼,怔忪着,无所适从。
有些思绪,他自己也理不清,越理越乱,索性快刀斩乱麻。
吹熄了灯,他将灯盏搁在书房桌上,拂袖出了房门。
抱厦内黑下去的火光,却在叠彩园西面的小书屋燃起来了。
“宁姐儿,时候不早了,今儿也写得差不多了。”芳嬷嬷推门进来,径直走到书桌边,“赶紧歇下,不许再写了!”
冬宁举起笔,身子侧过去,躲开芳嬷嬷伸过来的手,“不行嘛,我现在要是断下了,明儿就续不起来了。”
“啧!哪里就有你说的这样厉害?快别闹,听话。”
“哎呀孃孃……好孃孃……就许我再写两刻钟,两刻钟就成了,真的!”她扭股着撒娇,嘴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立刻又煞有介事地承诺。
上次那本《西窗旧梦》出了岔子,冬宁要给戴老板赔付罚银,她每天奋笔疾书,着急把银子补上。况且跳入书中,就是她最好的世外桃源,逃离想逃离的,忘却想忘却的。
每天,只有被文字充盈的时刻,才能不被他的身影占据。
“成,那说好了的啊,两刻钟,我可是盯住滴漏了,多一息都不成。”
“嗯嗯!”她小酒窝抿得紧紧的,连连点头,推着她的腰把她往出搡,“那孃孃你先出去,出去嘛,你站在这里,我什么也写不出来。”
“好好好!”芳嬷嬷无奈,却又觉出这样的冬宁鲜活,含笑应着,步子自觉地就往门外去。
目送芳嬷嬷出去,她方才噙着笑提笔,可思路被断开,脑子里的情节呼啦一下被冲散。她敛了笑,举着笔,一下呆愣住了。
要写什么?该怎么动笔?她也不知道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垂下眼睫,眼底无所适从,凝滞的目光落到纸张上,世界恍若一片空濛。
她一日坐在书桌边的时间久,芳嬷嬷总以为她在勤奋执笔,殊不知,却有一半时候,都在愣神枯坐。
芳嬷嬷踮着脚下了台阶,转道往卧室,就要去给冬宁整理床铺。
“唰”!
院墙边闹出一阵窸窣动静。
她转头,却见一道黑影从墙角处缓缓升起。
“啊!!!!”
府上有家丁听着惊叫,连忙赶来,“嬷嬷,出什么事了?”
仆从提着灯笼,跑入叠彩园,灯笼高高举起,试图照亮园子,四下不停张望。
芳嬷嬷白着一张脸,手抚住胸口,一副惊魂方定的模样,“没事……我……刚刚看见一道黑影跑过去,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一只野猫。”越说,她气儿越顺,神情也轻松起来,“嗨,直接从我脚底下蹿过去,吓我个一大跳。”
仆从听过后,点点头,
也是把一颗心放肚子里,就这么又提着灯笼走了。
见把人打发走了,芳嬷嬷转头推开书屋的门。
“走了走了,人已经被我支走了。”
屋内圈椅上,体格清修的少年缓缓起身,向她行个礼,“多谢嬷嬷打点。”
“哎,客气什么?裴小公子坐,还请坐。”芳嬷嬷乐呵呵地招呼,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刚甫一见着这道黑影子,还真以为是什么歹人,竟胆大到来翻阁臣的府邸,没成想他一个大跳上前,脸露在微茫的月光里,这便更叫芳嬷嬷惊讶了。
“你们两个说会儿话,我去把水烧上。”
“孃孃……”冬宁的话被一阵关门声截断。
见她闪得飞快的身影,冬宁不由暗自嘀咕。
啧,孃孃真是的,怎么这下又放心自己和裴延单独待着了?
她羞赧地转头,正对上一脸焦急的少年。
他今日穿一身月白窄袖短衣,袖口还包着护腕,褪去了长衫,下身是一条利落的裤子,上头沾着点灰,一看就是刚翻墙时留下的。
这一身打扮,跟他平常的穿着相去甚远,叫人瞧不出是个世家公子,倒像个江湖游侠了似的。只那文弱的身子和闲雅的气质掩不住,实在不大般配,反叫人瞧出了几丝滑稽。
“噗!”
冬宁瞧着瞧着,果然笑出了声。
“你还笑得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裴延挪着椅子,又朝冬宁身边坐近了点,膝盖差点没被碰着她的膝盖。冬宁下意识偏过点身子,稍微岔开一点。
“怎么了?我不过是回了府,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不是出去瞎跑,哪就能把你急成这样?”
“你还说呢!你那天被他带走时哭成那样,我……我就怕他对你……”
他支吾着,口不能言。
在他心里,已经脑补了百十种章凌之折磨她的法子,这次逃跑被他抓回去,只怕是更加恼羞成怒,对她百般折腾。
“我来府上找了你三次,都被那个什么管家挡回去了。”
“啊?”冬宁猫儿眼微睁,“你来府上找过我?都没有人同我说过呀。”
“他们当然不会同你说!这府上还不都是他章凌之的人!”
“哦……”她低下头,“也是,小叔叔好像不高兴我跟你走得太近……”
可能因为他是裴一元的儿子吧,毕竟是政敌,两个人在朝堂上惯常不对付。
裴延气喘呼呼,终于平复下来点,看着小姑娘低垂的失落眉眼,心又塌下去了一块。
“他……欺负你了吗?”
“啊?”冬宁诧异他突然这么问,懵懵地摇头,“没有啊……”
以为她即使遭遇了什么,也不愿意说,遂又不再追问。但瞧她那怔忪低落的模样,精气神委实不大振作,只是不知章凌之又对小姑娘做了什么。
“雪儿,你要是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我带你走。”他忽而鼓起胸膛,倒真拿出了一副江湖侠客的做派。
冬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走。”
她好不容易厚着脸皮留下来的,怎么会说走又走呢?即使他不喜欢自己,可是能多看看他也好。虽然现在,他竟是一直故意躲着自己,哪怕住在同一片屋檐下,也没什么能见上面的时候。
“你放心,有我在,不用害怕他。”
谅他也不敢拿裴家怎么样。
“我没有害怕,只是……”她一时语塞,无法同他说太多,只好摇摇头,“算了,同你也说不清楚。”
裴延一下失落了。
他知道的,小姑娘这么大点的人就跟了他,哪怕是被迫的,可章凌之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两人即使闹点别扭,说不定那老东西威逼加诱哄,又会将小姑娘说得心甘情愿服了软。
那群在官场里浸淫久了的老狗们,他最是瞧不上,一个个都是穿着官服的禽兽。
“对了,正好。”他正愤愤着,小姑娘忽然起身,“你等会儿,我把东西给你。”
她小跑着出了书房门,不多时,又在裴延的一头雾水中,推门回来,手上揣着一个小泥人,兴冲冲递给他,“你看看,这个捏得怎么样?有没有更像你?”
裴延望着递到面前的小泥人,呆愣地接过。
手中的泥人穿一身竹叶青襕袍,手挥一把折扇,琼鼻朱唇,眉目清秀,端的是一副风流潇洒。
说实在话,这个泥人与街边上手艺人的相比,实在算不上多精巧,可若是跟上一个相比……这么一看,眼前这樽新的小泥人,倒真算得上“巧夺天工”了。
“这个……你捏的……?”
“嗯,当然啦!”她得意地一昂头,显出骄傲的脸色。
“我想了想,之前那个确实捏得……总之,换了个新的给你,这次够有诚意了吧?”
他把这小破泥人拿在手上,心里乐得跟什么似的。
“唔……这个我瞧着,倒却有几分小爷的风范。”说着,他扯下别在腰间的扇子,撒开,比个跟那小泥人一模一样的动作,连嘴角的弧度和眼睛的笑意都弯出接近的弧度,“怎么样?像不像?”
冬宁一看他那憨傻样儿,捂住嘴,前俯后合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像像像,是那么回事儿,哈哈……”
笑声穿透书屋,飞入了一旁的卧室里。
芳嬷嬷手里穿针引线,绣活儿不停,嘴角溢出甜蜜的笑。
好哇,这样多好?自己都不知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她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声了。
芳嬷嬷见那裴小公子翻墙过来寻冬宁,没有恼他的唐突莽撞,心里反是高兴。
少年的一片赤诚之心,她乐见其成,这才忙不迭把人放进了书屋,特地给他们留出独处的时间。
她一手宝贝到大的小姑娘,那么明媚璀璨,当然值得这世上最纯稚热烈的追求。那时,她方才知晓,自己天生就应该享受被人追逐,而不是苦苦地、卑微地、任性地、死缠烂打地……去祈求一份遥不可及的垂爱。
连她都替她不值,她都替她委屈。
冬宁笑够了,也着实地笑累了,扶着圈椅坐进去,直顺气儿。
“怎么?就能给你笑成这样?”裴延弯着眼睛笑问她。他虽不明白,但见她开心,心里也乐开了花
“你不明白,给你拿把铜镜照照便知。”冬宁嘴角的笑意还未消去,眼角藏着几丝揶揄,竟是越发娇俏可人起来。越看,越可人心意。
心意一动,他不自觉就立起身子发问:“这个,你给拿章凌之捏过没有?”
“没呢……”她茫然地摇头,不明他为何执着于此。
“嗯,以后也不许给他捏。”他竖起两道眉毛,似乎较真起来。
她扑哧笑出声:“这个你也要争。”
“嗯,就跟他争呢。”不知为何,明明有点幼稚的语气,听着竟似认真了起来。
怔了瞬,冬宁渐渐敛了笑,垂头偏过脸,似一支凝露的海棠,带着几分的懵懂的羞涩,陷入沉思中。
时间不早了,少男少女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
“那个百戏阁的滑稽戏,还得亲眼去看看,那混模样,我可学不出来。”
“好呀!下次你带我去!”
“蹬蹬”!门墙响了。
“宁姐儿,时候不早了,该歇下啦。”
这是芳嬷嬷来送客了。
“行……那我今日就先走了……”他屁股磨磨蹭蹭地从椅子上抬起,身子就要拗过去,眼睛还黏在冬宁脸上。
冬宁禁不住,又是抿着酒窝笑出来。
瞧瞧他这话说的,“今日就先走了”,仿佛他是打算好了,改日还要翻墙再来呢。
她点点头,人依旧端坐在圈椅里,不好起身相送,倒显出跟他依依惜别了似的。
裴延推门出去,同芳嬷嬷点头打个招呼,面露羞色,仿佛不大好意思了。
芳嬷嬷回他个客气的笑,“小公子这次过来,我看宁姐儿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是吗?!”到底是个少年人,听芳嬷嬷这一说,尾巴忍不住就要翘上了天。
芳嬷嬷点头笑笑,眼神目送他,那里头的意思仿佛在说:常来。
裴延雄赳赳、气昂昂,被鼓舞得满身是劲儿,手脚并用地又爬上了墙头,正欲跳下去。
“什么人?!”
忽地,园子里冲进来一群家丁,将芳嬷嬷吓得连退几步。
裴延更是傻了眼,再往墙外头一看,远远地,一串灯笼的光也跟着移过来,连外面也霎时被家丁包围了。
他跨坐在墙头,霎时间,骑虎难下。
第42章 夜袭香舌含住那瓣嘤咛的丁香。
书房里,光又重新大亮起来。
章凌之靠坐进太师椅中,手指敲打着桌面,鹰隼般的眼神狠狠攫住面前脸色红白交加的少年人,缓缓,勾起一个冷笑。
“我倒不知,原来裴家教养出的儿子,竟还会在夜里偷翻别人家的院墙。”话锋一顿,
他手指紧紧蜷起,声色俱厉:“裴延,你到底想做什么?!”
许是他的气场过于凛冽,如一张密织的网,将人束在了里面,裴延一下被冰封了身子,竟一时心虚起来。
转念一想,不对呀,自己不过想见上小姑娘一面,他才是那个不顾雪儿意愿,对她用强的禽兽!自己占理儿,怕他做甚?
“我不过担心雪儿,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是你一直在中间横加阻拦,你在心虚什么?你对她到底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被他这气壮山河一吼,章凌之竟恍惚失了神。
他以为,裴延已经知道了冬宁的女儿家心思。
是呀,自己确实过分,不该如此疏忽大意,任由她在朝夕的相处中对自己生出情愫。
裴延见他被自己说愣了,不由更是气急攻心。
看来他的猜测果然没错,这个畜生!
“章越!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衣冠禽兽!你……”剩下的话,他说不下去了,为冬宁感到心痛,他无法将那种话直接说出口。
章凌之迅速抽回神思,凤眼一抬,冷冷瞥他一眼,“裴延,谁允的你,对我直呼大名?”
自己是他父亲的同僚,无论如何,按理也该尊称一声“叔”,此前他就叫过自己“章凌之”,今日更是放肆,竟唤起了他的大名。
“你……”他语塞,又是气急,“你这种人?也配有名儿?你就是个批皮的禽兽!无耻!败类!”
他连着大骂几声,章凌之却是不疾不徐,端靠在椅子里,凤眼一弯,笑意盎然,“裴小公子,骂够了没有?”脸色忽而转冷,他朝一旁的何晏投去个眼神。
何晏心领神会,立刻捧上拟好的状子,双手奉到裴延面前。
“这……什么意思……?”
眼球惊慌地转动,他扫视一圈,只见那状子上写到:
本人裴延,字松石,河东裴氏第五十七世孙。于建明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晚,夜翻章府,偷盗未果,就地被擒,遂立此状。在此承诺,不复再犯。
“把这个签了,这件事就此了结,我亦不会告知你父亲。”章凌之执起一支毛笔,何晏又连忙过来接,将那毛笔递到裴延跟前儿。
“你疯了?!我凭什么要签这种东西?”
这个大名签下去,自己以后岂不是被他把小辫子揪手里了?简直地丧权辱国啊!
“呵。”章凌之笑一声,“你若不签,也可,那我现在便去裴府,找你父亲问个清楚。是不是他不敢跟我章凌之朝堂上见真章,派你暗地里来我府里偷盗文书。如此鸡鸣狗盗的小人之行,莫不就是他裴一元的作风?”
“你……诬陷!你这是诬陷!卑鄙小人!无耻之徒!”
章凌之毫不理会他的狂怒,下巴一抬,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傲慢。“不想签?也可。”他悠悠地起身,朝何晏一撇头,“走,送裴小公子去一趟京兆尹。”
什么?!!他莫不是真要将自己当那窃贼押送过去?!
裴延惊得骇然作色,红唇都惨白了下去,“你……你要做什么?你凭什么……”
冰凉的眼神扫过去,“裴小公子可想清楚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签,还是不签?”
耻辱的大字落在状子的末尾,他还被何晏抬着食指,在上面画了押。
“主子,可以了。”何晏将那状子奉到书桌上,章凌之接过,确认了一遍,点点头。
裴延气得浑身发抖,可自己眼下确实不占理,莫可奈何,只能紧握着拳头,用憎恨的眼神射杀他。
章凌之从状子中抬眼,迎上他火烧的眼神,凤眸眯了眯,眉眼间凝着层阴郁的寒霜。
“这个,我便留下了。”他将那状子叠了几叠,“日后,若是再来搅扰雪儿,那可就别怪我,将这份状子呈于诸公面前了。”薄薄的纸张被夹在长指间,轻晃了晃。
裴延脸色青白,只是鼓瞪个眼,有气也没处撒。
他缓缓勾起唇角,语调淡漠,每一下清晰的咬字却都犀利如刀,“裴延,记着,给我离颜冬宁越远越好。”
*
冬宁躺在床上,瞪着两双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海棠刺绣纹。
默默翻个身,脸朝向里面,闭上眼睛,还是睡不着。
索性睁开眼,任思绪在脑海里乱流。
这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裴延翻墙被府里的人发现了,小叔叔他……会过来找自己吗?
房门外,芳嬷嬷还在院子里徘徊,焦急地望向园门口,左右踱步。
漆黑的石径上,响起了厚重的脚步声,她瞪大了眼,望向出现在园门口肃穆的修长黑影。
张嘴欲言,却见他食指比在唇上,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
芳嬷嬷连忙把嘴闭紧,自是明白大人的意思,他是不愿惊动冬宁。轻手轻脚地迈下台阶,她缩头站在章凌之身前,不敢抬眼看他。
威沉的眼神落在这老仆妇盘得一丝不苟的头顶,他沉默几息,嘴边浮起一个冷笑,“嬷嬷也是跟在雪儿身边的老人了,莫不是真上了年纪,夜里连野猫和男人的身影都分不清了?”
立时惊出一身冷汗,芳嬷嬷张口,嗓音都在抖:“大人……我……”话卡在了嗓子眼儿里,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
这件事没有什么争辩的余地,自己确实帮着打掩护,将裴延放进了冬宁的屋里。这事儿说出去,左右都是个难听,连她自己面对章凌之的审视,都觉无地自容。
看着面前哆哆嗦嗦的老奴,心中冷意更甚。
她打的什么心思,他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瞧上了那位裴小公子,想是将雪儿和他撮合一番,好成就一段“佳偶良缘”。
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思,她是个忠仆,事事都为冬宁打算得周全,无论在谁眼里看来,这裴延确实可堪姑娘良配。但她有这样的念头,却是叫他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来不及细想缘由,那讥讽就从嘴边漫出:
“莫非,嬷嬷是想效仿《西厢记》里的红娘不成?”
瞬间面如纸白,她吓得咚地一声跪地上,“大人……奴婢不敢……这话可万不能乱说……”
那《西厢记》里头,红娘给崔莺莺和张生搭了线,促成了二人的私会,以至颠鸾倒凤,好不快哉!自己不过是叫少年少女暗自说了会儿话,拿这种典故含沙射影地刺她,这她怎可担得起?
望着泥首在地瑟瑟发抖的仆妇,他目光又凉下去几分,声音也更幽晦了,“嬷嬷,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我章府可不是什么供人私会之所。”他声音又严厉了几分。
“就算要给雪儿许人家,论理,也应当是我来做她的主,这一点,你可要拎得清。”
“是!是!”她脆声应着,再不敢惹怒这位大人。
目光转向透着烛光的窗棂,本想着要走的,可双脚钉住了,迟迟迈不动步子。
“他今晚在这儿待了多久?都做了些什么?”
俯首在地看不见他的脸,可这森冷的问话,却是让她没来由的心里发怵。不敢说她自己躲开了,放这二人独处,只好编着瞎话:“小孩子凑在一起嘛……就知道说些吃喝玩乐什么的,嗨……这年轻人,就是有聊不完的话……”她故意强调他们一直在聊天,可这话落到章凌之耳朵里,却是刺耳得很。
聊不完的话……呵。
“那个裴延,以后叫他滚远点!若是再有下次,我看这个叠彩园,你们也不用待了。”撂下这句话,他转身大踏步走了。
“是……是……”芳嬷嬷趴伏着,直听到脚步声远去了,方才敢直起身子,大大地舒了口气。
哎,自己也真是触霉头,章大人现在正和裴一元斗得厉害
,怎么会允许冬宁和那个裴延走得近?
没有多想,她摇摇头,揉着膝盖,往卧室里去了。
踮脚回了卧室,她听到床上又传来窸窣的摩擦声。
“啧,你这丫头,怎么还没睡呢?”她快走几步过去,探头到床边,小姑娘正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眼睛。“孃孃……”她眨巴两下眼,声音克制着平淡,可那双水灵的眼中,还是藏不住期待,“这事儿是不是闹到小叔叔哪里啦?”
被她那双过于明澈的眼睛刺痛,她用力抿着嘴,拉下脸来嗯一声,“快睡吧,他今晚不会过来了。”
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接就堵回了她的话。
一双眼睛霎时熄灭了光,她垂下长睫,根根分明的阴影投在眼下,无言间,道尽了失落。
他不会过来看她了,哪怕她屋里今夜进了“歹人”,他也丝毫不会有一丝慌张的关切。过去,即使她只是闹了点小脾气,夜里再忙,他都一定会抽空过来,睡前哄她几句,逗得她眉眼间云销雨霁了,方才能安心地去睡。
她不知他是刻意冷待,还是真的毫不关心了。
或许他对她的厌烦,竟已至此。
都怪自己蛮不讲理的纠缠,身份暴露扰得他心力交瘁,还要挨圣上一顿呲哒;还有那荒唐淫/荡的话本子,里头对他毫无顾忌的肖想,哪是一个刚及笄的闺阁女子该有的矜持?他心里,不知该把自己想成什么人了呢。
“孃孃……他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了呀……”终是忍不住,湿了眼睫。鼻头一下就晕起了红,可怜巴巴地抿抿嘴,忍住那汹涌泛起的泪意,简直比睡在她旁边的布偶小兔子还要乖弱。
哎。
心中深深叹一口气,芳嬷嬷推开帷帐,坐在床边,大掌拍抚着她的头,“傻孩子,他讨不讨厌你,喜不喜欢你,都不重要了。只要大人还肯留一片砖瓦供我们栖身,就很足够了。”
“你就当他是咱的屋主,咱们呐,就是他的租客。咱过咱的日子,他做他的大官儿,井水不犯河水,何必非要讨他的好呢?”
她这话说得狠心,连一点安慰的余地都没有留,小姑娘憋红了眼睛,泪水还是淌了下来。
她倾身过去,揩掉她的泪珠儿,依旧是不松口:“你现在年纪还小,才会总惦念着,把他的喜不喜欢当了天大事儿。等日后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其实他也没那么要紧。”
她说着,竟真是掏心窝子地语重心长起来:“活到我这把年纪了,你就会明白,这人生啊,没有什么事儿,是非做不可的;也没有什么人,是非他不要的。”
“嗯……我知道了,孃孃……”没有再胡闹撕叫,她乖声乖气地应两句,转过身子,拉上被子,把小半张脸都遮进去。
“孃孃……我想睡了……”鼻音嗡嗡,她小小声哼唧。
哪是什么想睡了呢?分明是又等着吹熄了灯后,独自黯然神伤呢。
隔着被子,芳嬷嬷又轻拍两下她的肩,叹息着起身,替她放下帷帐。
罢了,哪怕是要刮一层皮,也合该她走这一遭,只要过去了,总会好的。
一切,总会过去的。
呼!一口气吹熄了灯,脚步声远去,芳嬷嬷又进了偏房。
帷帐笼罩的拔步床内,夜色昏暗。冬宁又拥在被窝中,咬紧牙关,任泪水汹涌泼洒。
芳嬷嬷讲的大道理,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活到孃孃那个年纪,就会把一切都放下了吗?可是她活不到啊!她活不到啊……
冬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死亡,就会在下一次猝不及防的晕倒中降临。她只想在有限的生命里,被喜欢的人真真切切地爱一次,被他拥有,然后也拥有着他。
不过,她早已经不敢抱这种幻想了,可是知道被他讨厌了,内心里总还是难过的。
他可以不喜欢自己,可是……能不能不要讨厌她?
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是从嘴角断续地溢出了,她抱着兔子布偶,埋头进去,将它圆圆的笑脸哭得湿哒哒一片。
芳嬷嬷本以为,冬宁这次又要低沉好久才能缓过来。可没成想,第二日,她便肿着双眼睛,板直地坐在书桌边,认真写着话本子。吃饭也如常,竟是跟她有说有笑起来。
胡照心偶尔也会过来,竟真拿着章凌之送给她的玉佩,大摇大摆地在章府里进出。
芳嬷嬷以前嫌那丫头太闹腾,可现在竟是觉出她的好儿来。她没心没肺惯了,又活泼好动,鬼点子还贼多,没事就来缠上冬宁,扯着她逛街市、说胡话、闲聊天儿。每次只要和胡照心在一块儿,冬宁总能迸发出阵阵笑声。
*
住在铜锣巷尾的小野猫又生了一窝新的崽。
不到一个月的小猫儿刚长出一身浅棕软毛,柔柔薄薄地覆盖在身上,猫儿眼浅浅眯成一条缝儿,睁都睁不开,只会在想要喝到奶时舔着小肉抓,“喵喵”叫两声。
啊,真是可爱得人心都化了!
胡照心用肉肠将猫妈妈支走,偷摸从窝里捞起一只花色皮毛的小猫咪,转头打起风火轮就跑。
她将那“拐”来的小猫咪带回府中,用沾湿的帕子细心擦拭一遍,又将它圈在臂弯中,急匆匆就往门外跑。
“你这个臭丫头!又想给我跑到哪里野去?回来!”
眼看得就要冲出府门了,却在前庭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母亲截住去路,揪着她就往府里拽。
“娘,娘,您下手轻点,哎呦喂……疼!”她被揪得侧了脑袋,口中哀叫连天,“巷子里的母猫生了崽,我答应了冬宁要把小猫崽子带给她看的……我是要去章大人府上……”她争辩着,就是为了解释自己没有在胡闹。
“少给我找由头!这么个脏兮兮的东西,你还死命拿在怀里抱着,赶紧地给我扔咯!今儿哪也不许去,老老实实给我在府里把功课做咯!要是下次夫子再告状说你课业做得差,看我不叫你爹收拾你!”
“娘……不成,我答应了冬宁的……”
“我不管!”
两个人在大堂前拉扯起来,胡父恰巧架着官帽回了府,见着这一幕,赶忙小跑过来劝架。
“这又是怎么回事了?”他将母女两个分开,自己拦在中间,手臂张开,竟是一副将闺女护在身后的姿态。
母女两个一时都有点奇怪。
以往不管胡照心做了什么,胡父胡母都是统一战线的友军,一齐朝向胡照心开炮的。
“你看看你这好闺女!书不好好读书,成天就知道去巷子里捡些野猫野狗厮混!现在又要抱着这个,去找那个什么颜冬宁,那姑娘她……”
胡父连忙撮起个嘴,朝她使劲儿递眼色,摆摆手,“啧,别说了,你少说几句。”随后转过身,朝着胡照心难得的和颜悦色,“想去找冬宁玩儿啊?”
“嗯!我跟她约好的,要把小猫崽带给她看的!”她说得掷地有声。
胡父笑得越发和蔼了,眼睛眯眯地,挥一挥手,“去吧,答应了好朋友的事儿,那可一定要做到。跟冬宁好好玩儿,别吵架,啊。”
“她啊,身子不好,又不比你朋友多,你呢,凡事多让着她点,两个人玩儿开心,啊?”
胡母惊奇地瞪大了眼。
这胡泽远,什么时候对闺女这么有耐心了?竟还特地叮嘱她约上颜冬宁去玩儿。
接下来胡父的话,更是叫她惊掉下巴。
“有空叫冬宁来家吃饭,让你娘亲自下厨,明白没?”
胡照心也很是奇怪,只觉爹爹这和蔼可亲的模样仿佛中了邪般,木木地点头,“哦”两声。
看着闺女蹦蹦跶跶迈过门槛的身影,胡父摸两把胡子,欣慰地点点头。
“你怎么回
事?就让她这么走了?”胡母拽两下他胳膊,不解地发问。
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哎,跟你说个喜事儿。”胡父胳膊肘戳戳妻子,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这次京察,我的评定终于是个‘称职’了呐!”
官员们每三年一次考察,考满的有“称职”“平常”“不称职”三个等级,直接关系到职级的升降调动。胡父连续九年都在“正常”这个评级上,升又升不上去,就这么不温不火地窝着。这一次,可算给他捞着一个“称职”了,下一次京察若是能再得一个“称职”,那可就升迁有望了。
“哎呦!‘称职’就‘称职’呗,又不是升官儿了。”胡母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是乐开了花。“哎,这次怎么就落你头上了?终于打点通了关系不是?”
胡父手指了指大门口,“喏,都是托了咱家那大魔王的福,这也是真叫她撞上了。”
“啊?”胡母一下不明白了,“这跟心心有什么关系?”
“你当这次我怎么评上的?都是章阁老给我安排的。”
这种事情,但凡他有心,很快便能弄明白其中缘由。大人不会主动说,你自己心里得有数,之后便要表示感恩、以达谢意。这一来二去的,关系便能越攀越近、越绑越深了。
“章凌之?”她眉皱得更厉害了,“他跟心心又……哦!”胡母是个聪明人,立刻恍然大悟,一拍掌,“不会就是为着那颜冬宁吧?”
“哎!”胡父了然地点点头,“夫人果然聪慧。”
今日他特地去寻了趟章凌之,向他当面示以感谢,谁知他竟是将胡照心一顿夸赞,末了淡淡丢下一句,“让你家照心得空了,多来府上陪陪雪儿。她近来心情不好,每次你家宝贝闺女一来,她就开心了。”
“哎呦!”胡泽远都被说得羞愧了,他养女儿养到这么大,要有哪一日不被邻居告状,他都算谢天谢地了。如今却是得上司如此赞赏,竟一时不习惯,反倒心虚起来。
“承蒙阁老厚爱,我家那个混世魔王……她……哎,我就怕她到处惹事,搅扰了府上安宁呢。”所以每次她一往章府跑,都要挨父亲的骂,好几次还被拘着,愣是没让去成。
章凌之浅笑,语气淡淡,“不会,雪儿很喜欢她。”
“让她常来。”
阁老的意思,他自是领会,这话也已经说得很直接了。就是希望胡照心能多陪陪颜冬宁,让小姑娘开心开心。
“呦,我倒没想到,咱家丫头还能有这样的造化呢。”胡母听过后,亦是不由感叹。
“是啊。”胡父又满意地捋了捋他那把胡子,“所以说,以后她想找颜冬宁玩儿,就让她去。改天咱再把小姑娘请来家里,你亲自下厨,让她在家吃顿饭。”
“成啊!那当然好!”胡母爽脆地应下。
这条关系一定要维系好,胡泽远直觉,颜冬宁将会是他打通青云之路的贵人。
“那要不……我跟心心也提醒一句?就怕她那个没轻没重、咋咋呼呼的性子……”
“哎!”胡父皱起眉头,直摇头摆手,“不需要,不需要,孩子的事儿,就让她们自己玩儿自己的好了,你这么一说,反倒是在心心那里变了味儿。”
“总之一点,你就记着,这把颜冬宁哄高兴了,章阁老就高兴了,章阁老高兴了,咱家日子就好过了。说不定心心那个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能带咱家鸡犬升天呢。”
胡母听他越说越夸张,不由怀疑起来,“真假?不就一个小姑娘嘛,章阁老能有多看重?好像能把你前途系她身上了似的。”
“哎,你别说,还真能。”
从上次兴师动众地来胡府找人他便看出了端倪,这次就为着能哄小姑娘一个高兴,京察定级给了他这么大个脸面,更是叫他尝出了甜头来。
他牵过胡母的手,拍拍她手背,“他呀,宝贝着呢。
“我跟你说,把大人的宝贝当宝贝,咱这以后的路,肯定能越走越宽。”
别的人想讨这个好,都还找不到门路哩,可他们不一样,有个天然的优势:显眼包胡照心。
“天呐!它真的好可爱!”
冬宁将小小一只的猫咪搂在怀里,一只手小心翼翼去顺它软嫩的皮毛。小猫咪似乎是觉出了舒服,张开小嘴喵喵叫两声,浑像是在跟人撒娇。
“啊……小宝贝……”冬宁心都软了,抬起手臂,脸贴上它毛茸茸的身体,小心地蹭啊蹭。
芳嬷嬷站在一边看着,心甚宽慰。
之前还指望着裴延能带冬宁走出来,现在裴延也被章大人勒令不准靠近,多亏有了胡照心,姑娘便能开心多了。
“怎么样?可爱吧?”胡照心手伸过去,抓抓那猫咪的头。
“嗯。”冬宁从猫猫身上抬起头,“就是你把它带出来,猫妈妈会同意吗?”
“当然不啦!”胡照心理所当然地应道:“所以我想法儿把它偷出来的,它妈就跟在后面嗷嗷叫,我这两条腿,差点都没跑过它。”
冬宁:“……”
这是胡照心能干得出来的事儿没错。
她抱着小猫崽的手一下就有点不自在了,“那……要不……还是赶紧给它还会去吧,我怕它妈妈找它哩……”
“嗨!没事儿!”胡照心把一只腿踩在石凳上,抓起两颗黄豆丢嘴里,卡蹦卡蹦嚼着,“又不是不还给它了,你先玩儿会儿,晚上我就给它抱回去了。”
冬宁抿抿嘴,又摸了两下怀中乖巧的猫咪,心软塌塌的。
胡照心嚼着豆子,仔细去觑她的神色,“冬宁,你现在……还好吧?”
摸猫咪的手停住了,稳稳捂在猫猫头上,她垂着头,并不说话。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连一向大大咧咧的胡照心语气都小心了起来。
调整了下呼吸,她扯出一个笑,脸颊边的小酒窝努力地彰显着释然,“好得很呀,我现在想清楚了,早都不喜欢他了。”
“对嘛!”胡照心一拍膝盖,“你早就该想开了。你说说那个章凌之,他有什么好的?年纪这么大了,又老、又古板、又无趣……”她掰着手指头,一根根往下数。
不同于以往,以前胡照心一说点他的什么坏话,冬宁都要跳脚争辩,而今却是只顾撸猫,认真听着,并不搭茬。
胡照心每说一点,她都认真在心里点个头。就是呢,他个“老人家”有什么好的?自己以前傻乎乎才会被他迷惑了去呢。
一边顺着小猫崽柔顺的毛发,她一边安抚自己的心。
园内正聊得热火朝天,脚步声从月洞门处响起,芳嬷嬷转头,却见何晏已经从石径上走来,手上拿着一封信,急急地递过来。
“雪儿姑娘,有你的信。”
冬宁连忙把猫猫递到胡照心手里,迫不及待迎过去,接过那封信,就地拆开看。
“是不是老爷夫人来信了?信上说的什么?”芳嬷嬷也高兴地去问。
冬宁目不转睛盯着信纸,在石凳上坐下,阅毕,把信一合,脸上浮着激动的喜色。“孃孃!爹爹说他接到了朝廷的调令,明年开春就可以启程,回山东道任职了!”
“真的!”芳嬷嬷一听,也是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山东道离北直隶已经很近了,同京城也就是跨一步路的距离。虽说不知还要何时才能正式调回京里,但至少不用在岭南那个苦寒之地熬着了。和家里人的团聚,也就指日可待了。
“老爷还在信里说什么了吗?”
听完这话,冬宁的笑容慢慢敛了下去,垂着眼皮,轻颤的鸦睫又闪出几分落寞。
“爹爹还说……让我替他跟小叔叔道声谢谢。”
此话一出,芳嬷嬷也立刻明白过来。果然,凭老爷那个“待罪之身”,能有这般机遇,背后还是离不了章大人的“赏识”。
心在胸腔里突突地,想起冬宁以前的任性使气,她开始生出一些后知后觉的害怕。
“宁姐儿。”芳嬷嬷靠过去,拍拍小姑娘的肩,“老爷的叮嘱你可千万记住了,章大人是咱家的贵人,日后再不可随意顶撞。”
“这么大人了,孃孃相信你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否则的话,若真惹恼了章凌之,想叫颜荣在官场上不好过,那真是能让他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脸上笼了层灰寂,冬宁将信纸细细叠好,失神地点头,“孃孃,我知道的。”
以前他的纵容,叫她昏头昏脑认不清形势;而今他的疏远,让那些人情世故全都露出水面。她这时方才清醒过来,他不是她可以惹怒的人,不是她可以拂逆的人,更不是,她可以喜欢的人。
冬宁遵循了父亲的叮咛,要去亲自跟章凌之表示谢意。
若是以往,哪儿还用父亲说?她自己扑棱着翅膀就飞过去寻他了,而今,却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敲开了书房的门,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书桌边伏案,湖蓝色云纹绸衫罩着清修的身躯,显出几分文人雅量,可只那轻蹙的眉头太凌厉,是官场磨砺上出来的不怒自威。
听着她进来了,悬腕停笔,只轻微一个抬眸,淡漠的眼神略扫过她脸,又继续低头,纸上疾书。
“什么事?说。”
他语气很沉,威严的声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仿佛她就是个来汇报任务的下属,或是个来请示主子的下人。
冬宁手交握着,局促地钉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已是月余未见,再见他时,竟觉他身上笼了层肃穆的疏远之气,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当她是个不相干的人物。
咬住嘴唇,她定了定心神,小声气儿地开口:“我收到爹爹的来信了,他说……这次的事情多谢……”话到嘴边,她立马又改了口:“多谢大人的关照。”
提笔的手一顿,纸上晕出一团墨点,迅速扩散开来,原本规整的书写,就因为这一个墨印坏了秩序。
大人?呵。
他心中自哂,说不出的滋味。
小姑娘这是跟他越来越疏远了,可这是自己刻意促成的,不是吗?分明是好事呀,但没有想象中的松口气,心头却像被无数根触角揪成了一团,密密麻麻的疼,刺得他呼吸一下乱了节奏。
毛笔搁在笔架山上,他终于抬头正视她。小姑娘粉脸半垂,两只手互相揪着,被胭脂抹得嫣红的小嘴紧张不安地抿着,小酒窝嵌在脸颊上,紧紧往里扣。
似乎是又瘦了,或者竟是又长高了,总有些变化,他说不上来。
总之,这幅身子看着让人不由担心。
心头一下起了点火气,芳嬷嬷是怎么照顾她的?
“道谢就不必了。”强压下那股子忧心,他冷声开口,凉得像是化不开的冰:“我这也是为了自己考虑,只有你父亲尽早返京,我才能早日将你送回他身边。”
冬宁又不傻,自是读出了他的意思:这样才不会叫她继续留在章府,给他添麻烦。
一股子酸意直冲鼻尖,硬生生把泪水逼了出来,顺着眼角,默默淌下。
想开口说话的,可又不敢随意出言冲撞,只好把那字句在心里转了几环,又拼命咽下去,于是委屈更甚,用力抽两下湿漉漉的鼻子,泪水淌得更凶了。
章凌之霎时间傻了眼。
他腾地坐直了身子,嘴角抽动几下,“雪儿……”
“我……我就是来……跟你说声谢谢的……你……我知道你讨厌我的……我……”她断断续续地,委屈混着呜咽声吐出:“我现在很识趣儿地……我都没有来烦过你了,你就算……就算……”她说不下去了,仰着小脸儿哭,泪水淌湿了下巴,“就算你讨厌我……非要说出来嘛……?你就不能……就不能偷偷地讨厌我嘛……?”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原来他早就想甩开她了,这么迫不及待甩开她了。
章凌之攥紧了拳头,急得就要从椅子上起身,抬了抬身子,终是又坐回去,口中磕巴道:“雪儿……我……”他暗暗叹口气,低头服软,“是叔叔错了,我不该说这种话,跟你道歉,好吗?”
她渐渐止住哭,抹掉眼泪,直摇头,“不用你道歉……爹爹说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我……我现在懂事的……你要是讨厌我,我可以躲得远远地,不会来烦你的……”
像是被她掐住了心脏,他窒息得说不上话来。
短促地吸了口气,他调整呼吸,正欲开口,却见她红着一双泪眼,屈膝福身,做足了礼节。“雪儿就不打搅了,小叔叔你忙。”
匆忙转身,裙摆拂过门槛,她迈着小步急速跑出了燕誉园。
夜里,卧室一片静谧。
芳嬷嬷看着躺在床上、呼吸沉沉的冬宁,一颗心直往下坠,那心酸滋味,真是叫人说不出。
去燕誉园之前,人明明还好端端的,回来又是肿着一双眼睛,失魂落魄,和胡照心玩儿了一下午的好心情又全都没了。
真是的,她现在就不能去见章凌之,一颗心全都交付了出去,轻易一句话便能叫他伤害了。她心性本就敏感,人又执拗得很,一旦陷进去,就容易自己跟自己钻牛角尖,可她这个身子,又哪是能受得住的呢?
一阵唉声叹气,她简直愁得不得了,从床边起身,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
转过头,她猛不丁吓了一大跳,抚着胸口连连顺气儿。
支摘窗外,立着道高大的人影,烛光将影子模模糊糊地拓印在明窗之上,巍峨如山。
打开门,却见那人果然立在窗边,一双冷然的眉眼威沉沉望过来。
“大人。”她压着嗓子行个礼。
“她睡了吗?”
芳嬷嬷点头,纵使心中有责怪,却一个抱怨的字也不敢提。现在整个颜家的前途都捏在他手里,又哪儿是她一个下人能置喙的呢?
没有多余的废话,章凌之直接迈过门槛,芳嬷嬷识相地从外面把门关上。
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她也闹不清楚,这位章大人,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屋内,山茶花香气怡人,拔步床外的帷帐层层放下,将床内遮个严实。小烛灯还燃在床头,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寻着光线移步过去,大掌撩开帷帐,小姑娘不安的睡颜模糊在微弱的烛光中。
看了会儿,他静悄悄在床边坐下,手放下帷帐,帘幕一合,将他和她,笼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密闭的世界,给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昏黄的烛光透过重重帘幕,光影被筛去,一些不为人知、甚至不敢为自己知的心思,在这墨色的幽闭里头,潜滋暗长。
她睡觉总不是很安稳,红唇微张,轻轻吐气,胸前的被子被顶得小小起伏。
他看过她的睡颜很多次,好似总喜欢在她无所知时窥探她,如此,眼神中某些不被压抑而随之泄露的秘密,不会透进她的眼中。
心突地一跳,床内的香气迷了心智,他手伸入被子,准确地寻到她瘫软的左手,在掌心抚平,缓缓,十指紧扣。
他不知自己盯着她看了多久,直到两个人紧贴的掌心腻出汗。
冬宁似乎被扣得不是很舒服,梦中轻蹙眉,左手动了动,试图摆脱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桎梏。
却是被扣得更紧了。
修长的五指压住她的手背,陷在柔软的床褥中,一刻也不得挣脱。
眉头又蹙了蹙,她口中哼唧着,呢喃出声,迷糊的梦呓,叫人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红唇轻动,长睫在脸上投下迷茫的阴影,却是更乖了,浑身上下好似都软塌塌的,叫人只想抱进怀里,嵌进身体里。
心意微动,所有的清醒都搅碎在她的呼吸声中,他俯下身,温热的唇吻上她的眉心。
“嗯……”少女嘤咛出声,温香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激起一片颤栗。
“嘣”地一声,脑中最后一根弦被她彻底咬断。
轻移唇瓣,往下探,寻到那处温香的来源,她睡梦中总爱微张的唇,似乎正翘首以盼他的到来。
四片唇相贴,舒服得人直打颤。忍住喟叹声,不满足于唇与唇的触碰,灵蛇挤开那条微露的齿缝,去探花蕊的柔嫩。强忍着体内的狂躁,不敢过于动作,只是轻轻托着那瓣软趴趴的丁香,爱怜地放入口中,含住,去品那蕊尖的滋味。
是甜的,香的,只能在静置中浅浅品味。生怕任何一点粗暴,都会惊扰那安睡中的魂灵。
灵台都在颤抖,抻在她身侧的手臂微微晃动,手背绽出青筋。
这不够,根本不够……心像被撕开了一个洞口,怎么也喂不饱。
口中微一用力,牙齿摩挲着濡湿,咬弄得更紧了。
“唔……”她皱眉,腿在被子里蹬了一下。
疼!
梦里面,嘴里吞进了一只蜜蜂,那只讨厌的小家伙竟撅着屁股,在她舌头上狠狠蛰了一下。
微微摆头,身子在抽动中惊醒。
冬宁迷迷瞪瞪睁眼,眼前一片漆黑,拔步床内的世界,天旋地转。
知觉渐渐清醒,她恍若听到一阵遥远的关门声,舌尖残存着刺痛,几丝清冽的沉香歇在鼻息间。
困,实在太困,眼皮沉沉眨了眨,头一歪,半张小脸儿陷入锦枕中,又继续酣睡去了。
第43章 一眼万年他仪表伟岸,似有天人之姿。……
卯时初刻,离朝会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
京都无数人还安睡在梦乡中,文渊阁却是已经忙碌起来。
六位内阁辅臣皆齐聚于此,将通政司送过来的由京都、地方乃至边关递上的所有奏折一一批复。若是遇到无关紧要的上奏,便大会手一挥,直接丢回去。若是有奏上来的要事,几位阁臣便要集在一起商讨,个人的建议一一写下,只等着呈去给皇上,做最后的定夺。
有小宦官躬身穿梭期间,忙着给各位勤奋理政的阁老们添茶送水。
章凌之随手翻开一张奏折,湖广道鄞州知府送上来的,上面不过是在陈述些自己做过的政绩,连芝麻大点的事儿都要往上写,生怕皇帝不知道他的勤勤恳恳、忠君爱民似的。
奏折洋洋洒洒写了数十行,整八页,要紧的事一句没有,全是陈列功绩的废话。章凌之看得不耐烦,只大概扫了两页,朱砂在奏折上一批:朕已悉知,甚慰。手唰地一抛,丢开过去,又径直翻开下一张。
他这动静闹得大,杨秀卿抬眉看过去,见他眉头深锁,只把那焦躁全写在了脸上。
他放下手中的折子,移步过去,挨到他身边,低声关切:“凌之,怎么了?”
“庸碌之辈,不知所云,尽是做些邀功之语。”他冷酷地点评刚刚那个奏折,似乎只觉耽误了他的时间。
杨秀卿和善地笑了笑,“没说他,说你呢。咱也都是从下头做上来的,渴望自己的功绩被陛下看见,也属实人之常情。你也不是头一次见,犯得着动这么大的肝火?”
章凌之深吸口气,只觉眼前奏折上的字像是自己长了脚,混乱一团,在纸上四处乱走。他一个字也串不上、看不懂。
干脆啪地一合,脸色又黑了几分,“没事,就是最近有些烦心事,我……有点理不清。”
“呵呵。”杨秀卿竟是笑了两声,“还有能叫你理不清的事儿呢?怎么?是看上了哪家姑娘?”
他这个徒儿,惯常是个严谨稳重的,朝务上再棘手的事、再纠葛的人事关系,都能叫他抽丝剥茧地捋清捋顺,能扰了他的心神,只能是感情上的困惑。不然怎么把自己剩成个大龄未婚男青年?怕是在此事上,还不怎么通窍。
章凌之听他此语,竟是红了耳朵尖,脸色很是不自在起来。杨秀卿挣大了眼,撮着嘴就要八卦两句,却被一阵严肃的咳嗽声打断。
“这文渊阁是办公之所,不是谈闲天的地儿。马上就要朝会了,还有这许多折子没批完,诸公还请专意务实。”裴一元捋了把他那漂亮的长髯,施施然警告。
虽说杨秀卿是现任首辅,可大家心知肚明,他没两年就快卸任了,而今也是少了斗志,优游从容,不大怎么爱理事,只等着在这个职位上安安稳稳地熬到告老还乡。
裴一元对于他这种态度,很是看不过去。
但他话是没说错,确实在此种时候聊天不大适宜,杨秀卿便只能忍住心底那点好奇,又挪开批自己的折子去了。
章凌之盯着折子,双眼直发愣,却是被杨秀卿的话勾走了神思。
看上了哪家姑娘……?
是呀,他看上了自家的姑娘,他亲手养大的,他的好姑娘。
过去那些躲躲闪闪、自欺欺人的心思,终于在那晚吻她的狂热中,彻底抖落了出来。他无法不去面对,没有回避和欺骗自己的余地。
他对颜冬宁的感情,不止于爱护和怜惜,还有占有,还有欲念。
他想要她,不是父亲对孩子,而是男人对女人。
手中的折子啪地垂落,他陷进官帽椅中,惶惶失措。
恐惧和惊慌像巨大的兽嘴,将他一口吞没。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生出这种畜生般的妄念,可他无法否认自己的一颗心,切切实实地为她跳动。他永远忘不了小姑娘刚来府上时,稚嫩纯真的模样,像只惶恐不安的幼兽,他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是真心拿出了父亲一般的心态教养、疼爱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他无法追溯,更不敢追溯,每一次回眸审视,都像是在黑暗中,凝望深渊。
*
西风渐紧,吹秃了京城的梧桐树,黑漆漆光裸的枝干朝向灰白的天,风刮过,擦出萧萧的响声,肃杀干冷。
冬宁这个十七岁的生辰,过得清俭。天空没有降雪,章凌之每年都会精心准备的礼物也未如期而至。只早上睡醒的时候,看到床头落了一袋子银钱,锦囊装着,塞得鼓鼓的。
这就是他给她的生辰贺礼了。既传达到了心意,又透着几分敷衍潦草,竟是连个面也不肯露。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她很快又把自己哄好了。
芳嬷嬷本来还怕小姑娘又要难过得哭鼻子,没成想她却是淡定了许多,欢欢喜喜挑着衣裳,说要去上林苑看梅花。
心里顿时倍感宽慰。
好在,章大人似乎不再能像过去那样,随意牵动她的心情了。
十七岁的颜冬宁,真的有在努力长大。
腊月将过,冬宁又要去趟雅缘书坊。
芳嬷嬷掏出了一整套的保暖行装,不将她裹个严严实实,不敢放她出门。
琵琶袖小袄往身上一套,肩上再压一条水青螺纹披风,双手捂住手炉,浑身上下烘出一片暖气。
好在而今上街,不用再顾及身份暴露的隐患,幂篱却是不需要了,她终于可以毫无遮挡地在街上悠游自在。
怀中抱上写了一半的新稿子,芳嬷嬷陪着她,去了趟雅缘书坊。
天街寒冷,路上行人缓缓,书坊里人也少了点。只是冬宁一出现,那些人的目光都从书里,不约而同地移到她身上来。或明目张胆地打量,或从书中偷偷瞥几眼。
姑娘颜色实在太盛,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正值长开时,眉如远山黛,一双秋瞳漾着水波,灵动而有神韵。雪肌红唇,明眸皓齿。只是那眉心处,浅浅坠着,似是凝着几分纤弱之质,偶尔地低眉颔首,似不胜凉风的春花,更牵动人的爱怜之心。
戴老板先是瞧见芳嬷嬷,这才认出了她,就是那同他打了许久交道的小姑娘。
以往姑娘过来,总是头戴幂篱,而今终于得见真容,不由惊讶,心中暗自感叹几句,又满脸堆笑地坐在她对面。
“戴老板。”冬宁笑着同他打招呼,酒窝浅浅浮现。
他又是晃了下神,脸上的笑容便更和蔼了。“颜姑娘,这下我可算是认清你了。”
被老板的打趣儿逗到,她抿嘴轻笑。几句寒暄过后,又将那新稿子递过去。
一阵商谈,她在纸上记下要点,收拾东西,便欲起身。
“多谢戴老板,那我再回去改改,一个月后送过来,您看如何?”
“那自然是好。”
话说间,冬宁转身便要走。
“颜姑娘还请留步。”
戴老板出声挽留,边对上一旁芳嬷嬷肯定的目光。
“戴老板还有何事?”
“呃……”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往里间的屋子伸了伸,“有位公子自称是颜姑娘的书迷,想要亲自见你一面呢。”
心中倍感奇怪,冬宁几乎是被芳嬷嬷推着进去。
转进小房间内,看着从椅子上起身的少年,她不由张大了嘴。
“裴延哥哥……”
恍然醒悟,她转头看一眼芳嬷嬷,那老仆妇正露着丝慈爱的笑,看着她欲语还休。
“孃孃……你这是……”
“不干嬷嬷的事。”裴延连忙出声打断,成功吸引回冬宁的视线,被小姑娘这么蹙眉一瞧,他声气儿又弱了下去,“是……是我想要见你,才一直缠着嬷嬷的。”
冬宁睁着大眼,眨巴两下。
想要见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总品出一点叫人羞赧的意味来。
撇过脸,偷偷嗔一眼芳嬷嬷,却见她竟是笑得更欢了,脸上粗糙的皱纹都弥散着淡淡的温柔。
裴延只顾盯着她看,从冬宁一进来,眼神就没舍得从她身上挪开过。
小姑娘今日胭脂抹得精细,更显出妍丽的姝色来,衣领边儿一圈白绒托着雪嫩的小脸儿,一嗔一笑间,真活色生香,灿烂夺目到令人屏息。
许久未见,再次见她,才真是惊觉,这么些错过她的时日,简直就跟白过了似的。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还是冬宁先开口发问,他方才醒过神来,“啊,上次说好的,要带你看滑稽戏来着,我这不就求着嬷嬷,将你一定要带出来。”
“唔……”冬宁努努嘴,低头转了转手中的暖炉,“我还以为你就随口一说,没想到竟还记着呢。”
“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哪件是随口胡说的,都且放在心上呢。”
冬宁抿抿嘴,笑意还是偷偷爬上了嘴角。
毕竟这被人记挂着的感觉,还真是不赖。
看小姑娘脸颊边闪出酒窝,那因自己而绽放的笑,他一颗心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说不出的充盈。
“那裴小公子,是就今日嘛?”芳嬷嬷见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连忙缝缝儿来。
“哎,哎。”他连连点头,“我已经在百戏阁安排好了,雪儿你……一起去吗?”
冬宁听他那急切的声音,忽然起了点坏心思,故意地低头不说话,只是摸着手炉边的掐铜丝细纹,反反复复。
短暂的沉默过后,再抬起头,正对上少年人眼中那掩饰不住的紧张,还有股子早已喷薄而出的期待。
她噗地笑了,心情忽然大好,轻轻点头,“好呀。”
裴延长舒口气,胸口瞬间塌了下去。
“那我去把马车叫过来,你在这儿等会儿,别在外头站着着凉。”话还没说完,人就急匆匆冲了出去。
芳嬷嬷望着他殷切的背影,也是笑了。
冬宁侧过脸,娇嗔的怒目又瞪向芳嬷嬷,她略心虚地笑笑,拉拉她的袖子,“去吧,玩儿得开心点。”
冬宁扯扯嘴角,眉眼间透着矜娇,竟不似真的生气了。
百戏阁,宾客满座,笑语喧哗。
这里是京都最热闹的瓦肆之一,长长的回廊环绕,中间搭上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台子,台下摆上许多条长凳,都是坐些贩夫走卒之类。
那些有点地位的贵人也爱来这儿找乐子,不过都在上面的雅间坐着,门一关,在那里头俯视整座舞台,便是和脚下那群下等人区分了开来。
台上面,丑角们正在卖力地表演,翻跟头、挤眼泪、跪宾客,口中说些俚俗的浑话逗人发笑。众宾客笑得是前仰后合、拍掌蹬腿,气氛格外热烈。
楼下的观众叫嚷得厉害,楼上的贵客们也是笑声不断。
冬宁高兴得坐不住,双手扒在栏杆边,拼命往下探头,咧嘴笑得直乐呵。
看到精彩处,更是抱住栏杆仰头,笑出了咯咯咯咯的鸭子叫。
芳嬷嬷瞧她这样,倒是不觉那滑稽戏有什么可乐,但见她高兴,人也就跟着合不拢嘴。
台上又是接连好几个腾空后翻,冬宁惊得瞪眼,手指过去,急忙就要去跟裴延分享,“裴延哥哥,你看……”
侧头,却对上少年直白的注视,他手挥折扇,没有在看台上的表演,眼睛竟始终停留在她这里。
没来由的,冬宁一下红了脸。
裴延咳嗽一声,佯装淡定地移开眼睛,目光转到下面的舞台上去,手中的扇子却是不自觉挥得快了起来。
冬宁转过脸,双手托住,支在栏杆上,心中直犯嘀咕。
这人真是的,老看我干嘛?
芳嬷嬷瞥见二人这一来一去的,没说上一个字,可就是让人觉出般配。
哎呀,她这颗老母亲的心啊,甜得跟灌了蜜糖似的。
台上的戏目一出接一出。若是叫观众们看高兴了,便开始朝舞台上丢铜钱。铜板并不值当多少钱,可那些丑角还要跪地哈腰,做出各种滑稽情状,逗得观众老爷发笑,越发笑,便有越多的铜板丢过来。
冬宁看至此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却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了。
表演落幕,观众们渐渐散去,台下的条凳被踢得东倒西歪的,有瓦肆的伙计过来执着笤帚,将地面的瓜子皮儿清扫掉。
台面上,那耍把戏的丑角还在俯身捡拾观众赏赐的铜板。
“赶紧地,赶紧地!下一场马上就要上了,你动作放快点!”有人过来催他,好叫他快点给后面的场子让道。
“宁姐儿!你干什么,跑慢点!”
芳嬷嬷跟在后面追,冬宁只顾提着裙角,往舞台处飞奔过去,见那个丑角抱着铜板起身要往幕后退了,急得直喊,“哎!等等我!”
那人定住身子转头,却见一个小姑娘穿着厚重的小袄,脚一抬就要往舞台上爬。
他怔住了,愣在原地。
冬宁手脚并用地爬上舞台,伸着手忙不迭递到他面前,“给……”她呼呼喘着气,握成拳头的手递过来。
小姑娘脸红得似刚熟透的苹果,灿烂的笑颜竟是比天上的日光还耀眼。
心神被她牵引了,他傻傻地摊开手,递过去。
冬宁手一撒,一粒小碎银摊在他掌心。
心中震动片刻,他膝盖犹疑地一曲,又要跪下去。
“哎!不用不用!”冬宁吓得连退两步,直摆手,那人遂又站直了。
她扬起脸儿,这才发现,刚刚在楼上看时不觉得,原来他竟如此高大。
宽阔的肩膀身姿挺拔,仪表伟岸非凡,似有天人之姿。脸上被油彩涂抹成滑稽模样,只能看清一双眼睛,清澈有神,眸中璨若星辰。
“刚刚的表演很精彩,我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笑笑,随后的表情郑重其事,“这个钱,你站着拿就是。”
他明亮的眼睛中,盛满了不可思议。
正对冬宁,男人一个恭谨的深鞠躬,眼睛恰巧瞄到姑娘腰间挂着的小木牌:檀华路,章府,寻万如芳或章越。
第44章 情敌见面章阁老分外眼红。
腊月一过便是年,这是冬宁离开父母后,过的第四个除夕。
章府里又四下挂起了红灯笼,门口贴的春联是章凌之亲笔手书,后厨也忙忙碌碌,早早地就开始备起了年夜饭。
只是忙的似乎总是下人,这府里头的主子却是淡然如常,章凌之每日依旧是公务缠身,丝毫没有要过年关的劲儿头。
偶尔深夜停笔,闲立阶下,星夜的微光落在庭院内,凉风习习,四下无声,恍惚才觉出,这个年的清冷。
往年八仙桌旁,还有王月珠和章嘉义的聒噪,而今彼此竟生疏到连个年也过不到一块儿。不是没有主动重修旧好的,无论有何过节,毕竟一个是有血亲的侄儿,一个是生恩大于养恩的嫂嫂。章凌之叫何忠递过消息,邀他们来府上过年,至少吃顿团圆饭总是要的。
章嘉义倒是无可无不可,可王月珠却是坚决回绝了。
她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脸面来面对他。
和嫂嫂的心结,似乎越缠越死,不知这辈子,要何时才能解开?
大红灯笼在卧室的廊檐下飘荡,并不叫他觉出喜庆,反是更添寥落。
以往年前,燕誉园里的每扇窗户都早早贴上了颜冬宁小朋友亲自剪裁的窗花。她那个笨手加笨脚,剪出来的窗花总也不对味儿,喜鹊剪出来像鸭子,春燕剪出来……还是像鸭子。
章凌之嫌那玩意儿丑,不给贴,颜冬宁小朋友就要跺着脚撒娇,“不嘛不嘛!我好不容易才剪出来的,是好看的嘛!”
“哪儿好看了?”
“你多看几眼就好看了!”
章凌之彻底气笑了。
之后,自然也还是顺着她,让那些七扭八歪的四不像窗花,就这么贴满了他园子里的窗户。
风扑棱棱地,轻轻敲打着窗棂,今年,那里再没有贴上窗花。
他低头,嘴角一抹自嘲的轻笑。
到而今,竟不知究竟是他躲她,还是她在躲他了。
她似乎在刻意避开他所有的生活轨迹,除了每逢年节必不可少的问安,她是决计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内的。
这样确乎很好,早应该如此的。
有些东西是被划出的底线,一旦越过,便会踏入万丈深渊。
风声越发萧瑟起来,望向冰冷冷的园子,心中被那些装点上的喜色染得更为寂寥。
这个年,是越过越冷清了。
与内院的清寂不同,前庭却是一副鲜花着锦、宾客盈门的盛况。
每日借着拜年的由头上门贺礼的人,只多不少,章凌之几乎疲于应付。有些人不得不迎进门,便只好前来应酬一番;有些人则是直接挥挥手,连人带礼地打发走;到最后,章府干脆门一关,闭门谢客。
这种关节,不宜太高调,越是收敛锋芒,越稳妥。
冬宁大多时候窝在后院,也被前头的动静搅扰到,饶是她再不通世事,也能嗅出点风向来。估摸着,内阁即将要迎来一次大的人事变动。
“孃孃,小叔叔这是又要升官了吗?”冬宁拿起钳子,拨了拨煨在炭火上的花生。
他年纪轻轻便已居于内阁,若是再往上,便只有首辅了。
“咦,这话咱可不兴瞎猜!圣上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芳嬷嬷打断她的话头,不想让她妄议朝政。
“那今年怎么这样热闹?这么些人都跑过来了?”
“他们那是来递投名状的,在委任下来之前,赶紧拜个码头。但最后的结果,谁说得准?所以你看大人如今,通通闭门不见,事情未定之前,谁敢拿这事儿出去瞎显摆?”
“哦。”她失落地应一句。
想起父亲前些日子的来信,信上说他们备了一些岭南特产,让她代为送给章大人,以表谢意。
这谢意,自然谢他收养女儿、兼提拔赏识之恩,确确实实的恳切心意。东西早两个月前就出发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反倒成了要上赶着巴结他似的。冬宁心里总觉不舒服,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
把这个疑惑同芳嬷嬷说了,谁知她竟是立马道:“赶紧地呀!这时节送过去正好!这东西是早就从岭南发出的,比那些而今才来赶着送礼的人还要心意到位呢!”
冬宁不说话了,拿起一粒煨得温热的花生,剥开,闷闷不乐地往嘴里送。
察觉到了她的失落,芳嬷嬷竟是愈发滔滔不绝起来:“宁姐儿,你现在可要晓事,说不定对老爷日后的官途会大有助益的。俗话说得好,‘宰相门房三品官’,这人活一世啊,就是愁找不到门路。否则的话,哪怕是给大官家里看个门儿,你这威势都比常人要高上许多呐。”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冬宁手捏着花生壳,怔怔地发愣。
“不说别的,你就看看这几日章府门口,那好多人想给大人送礼,都还送不进来呢!”
这关系,不是说攀就能攀得上的。
“而今老爷这礼儿托了你的手送过去,大人肯定是自自然然地就接下了,这人情只要送出去了,那便好办。咱们呢,也多顺顺大人的心意来,只要他心里高兴了,能念着咱的好儿,以后老爷回京那是早晚的事儿,颜家的日子也能越过越红火。”
冬宁盯着炭火上的花生,眼神逐渐涣散,心里面也像被炭火燎着了,那洞口越烧越大。
“宁姐儿,我跟你说话呢,听明白了没有?”
“孃孃,我知道了。”她收回点神思,小小声嘟囔。
她知道了,原来她和他之间,还隔着远远的鸿沟,她只能站在对岸,遥遥地望他。
儿时并不知晓,只一昧地跟他任性,长大后方知,原来绊住她的,不只是她的年幼无知、他的郎心似铁,还有这其间诸多的人情世故。
岭南送来的谢礼终于寄到了。
一大篮子黄皮干、一大篮子化州橘红、一大篮子南海干生蚝……全是些正宗岭南风味的土特产,不值几个钱,但的确都是实心实意。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那一大袋子茶坑老树陈皮了。
冬宁打点完那些特产,小脸儿一拉,都快哭了。
这要是搁以前,那都好说,可这几日,眼看得章府门庭若市,连那些扛着半人高的珊瑚石送过来,都被何晏婉拒了去。爹爹这些土货……叫她怎么拿得出手嘛?
“孃孃,我不想去送了。”她瘪着小嘴撒气。
“听话,大人他不会不收的。若是太贵重的东西,自然是不敢接,可恰是这些风物特产,反而是好收的。”
“可我不想去嘛……我就是不要去……”她苦着个脸,怎么也说不听。
她不想过去,像是同那些逢迎巴结他的人一样,巴巴地将东西递过去,好求一个他上大人的垂青似的。
“孃孃,你替我去吧。”
“啧!那怎么成呢?!我去像什么话?”
务必要小姑娘亲自过去,才能显出心诚意恭。
“我不去!我就是不去!”她叫嚷着,撅起个嘴又开始掉眼泪。
芳嬷嬷憋着股火,气得直想捶她,可没办法,终究还是拗不过。
“就这些东西,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芳嬷嬷站在书桌前,垂首谢恩。
章凌之手上自顾自写,竖起半只耳朵在听。
见他半天不搭话,芳嬷嬷心里直打鼓,抬眼偷觑他,又继续赔上笑道:“老爷也知道,这几年大人教养宁姐儿,属实辛苦,她那个性子,最是能磨人……”
“雪儿呢?”他忽而发话,连眼神也没给一个。
噗通!
心猛地一跳,她暗道糟糕。
果然,大人还是介意的,这种事叫她个下人出面来张罗,委实太不像话了点。本来是实在心意挑来的礼物,这下倒也显得敷衍不值钱了。
“她……宁姐儿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所以……”
刺啦!
太师椅在地砖上磨出刺耳的声响。
“雪儿她怎么了?!”
还未等芳嬷嬷张嘴,他迈步出来,“你怎么也不早说?我去看看。”
“大人……”芳嬷嬷急得步子一挪,下意识挡在门口,脸色吞吐起来。
章凌之步伐顿住了。
他何其机敏的人物,刚刚竟没听出这是老仆妇的托词。
嘴角勾出个淡讽的笑,“她这是身子不好,还是不想见我?”
芳嬷嬷头放得越发低了,显出无比恭谨的姿态,就差没把头戳进胸口里,生怕因着冬宁的事儿又惹他不快。“实在是……宁姐儿知道自己前段时间……任性太过,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她自觉心里羞愧,没脸再见大人……”
章凌之方要张嘴,又被她急着截断:“但!我们颜家上下对大人的感激,那可是真真切切地!宁姐儿还是有点小孩子脾气,没完全长大呢,还望大人谅解,切莫责怪。”
责怪?这竟是在怕自己怪罪的意思了。
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锐利的凤眼盯着这个毕恭毕敬的老仆妇,“嬷嬷,我没有责怪雪儿的意思。”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她做什么,我都不会责怪的。”
芳嬷嬷不敢抬头,眼珠子直转悠,琢磨着这句话的分量。
瞧她这耗子见了猫的模样,便知她平常都会跟雪儿灌输些什么。
“嬷嬷,我答应过雪儿的,她在我章凌之这里,要做一辈子的小朋友。”
男人沉重的呼吸声落下,似是忍住了好大一口气,力道千钧的叮嘱落在耳畔。
“我不希望,她会因为搅进大人们的事里头,而害怕我。”
可冬宁对他得疏远,是确定的事实了。
正月里的热闹,也不过持续了几日,燕誉园竟是清寂到连鸟鸣声都不愿光顾了。他捱到元宵节,从早开始便一直留神,只等着那小丫头过来问安。
他知道,以往元宵节,她惯常是要出去逛灯市的。
章
凌之不喜热闹,可总也拗不过她,陪她逛完一圈灯市后,都要带足数十只回府。她又等不了,第二日便开始往园子里挂,挂得满院子的灯笼飘飘荡荡,各色的都有,什么绢丝的、纸糊的、木头的……兔子灯、燕子灯、走花灯……
一入夜,整座章府就数她这里最亮堂,像是开了满园的花簇,寒冬腊月里,竟是生出无限的春意。
偏她挂灯笼时也要缠着他,叽叽又喳喳地,像只聒噪的雀儿,总有泼洒不完的欢快。
只不过今日元宵,他候了一天,那小丫头果然还是没有露面。
这脚不听使唤了似的,就往叠彩园去了。
“孃孃,再挂高一点,这个虎头灯我想要放到最高那里。”
“成成成,让我挪个梯子先。”
园子里头,主仆二人有说有笑,那笑声越过墙头,直往他耳朵里钻。迈不动步进去,他就这么贴着墙根,站在隆冬的严风里,直听到那笑声渐悄语渐淡,方才犹疑地挪动步子,进了园门。
无视芳嬷嬷略感讶异的目光,他径直走入卧室。
小姑娘已然熟睡,安详地和她最爱的小兔子布偶并排躺在一起,圆滚滚的小脸儿热出点红晕,瞧着很是没烦恼。
唇角不由一弯。
哎,都快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是跟个长不大的小孩儿似的。
撇过头,一个警示的眼神扫过去,芳嬷嬷心中哆嗦,连忙会意,退出了房门,独留他在里头。
章大人的人品她知道,最是信得过,所以倒是很放心他。
靠在床边坐下,冷意扑簌簌地侵入香暖的帷帐中。
小姑娘并未察觉,犹自睡得祥和。
手极其地自然地寻到她的手,十指相扣。
只贴上她掌心的一刹那,心尖轻颤,很快,那股多日里来的不安与空茫,一扫而光。好像把她握在掌中,生命的某处缺口便被嵌紧了。
但随后,空虚被扯得更大,他想要索取的,便也更多了。
手紧紧扣着她的,失了许久的神。
“咳咳……”睡梦中,冬宁忽而轻咳两声,呛得秀眉轻蹙,侧过身,抱住一旁的大布偶,脸往它柔软的身体里埋了埋。
小姑娘这一动作,原本掖得紧实的被角被肩膀拱出一个洞口,轻暖的香气从那其中漏出,熏被的山茶花混着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一时晃了人的迷思。
她雪白的侧脸露着,几缕发丝不安分地粘在脖颈上,凌乱交错,像是缠到人心头上。
衣料摩挲出轻响,他俯下身,侧躺在她枕头边,手穿过她的臂膀,将她整个人捞在怀中。
后背贴上一个宽阔的胸膛,她无意识地被男人整个圈在怀里。
芳嬷嬷不知自己在侧厢房候了多久,久到甚至心下生出几分不安,终于听到卧室响起了推门声。
她迎出房门,正要恭送,却见章凌之阔步往前,连个余光都没给她,匆匆就出了月洞门。
她皱了皱眉,总觉章大人最近……似乎有点奇怪?
可究竟奇怪在哪儿?她也说不上来。
春节一过,渐渐有开春的迹象,但雪还是未融的。
正月二十一到,朝廷开印,章凌之又每日起早贪黑地忙起来了。
天气并未转暖,冬宁这个畏寒的身子,多数时候都窝在了房间内,不大愿出门。裴延又来叫芳嬷嬷递过几次话,说是要邀她去赏梅,冬宁托着下巴,趴在床上翻一页话本子,随口道:“不去,太冷了,谁要去那冰天雪地里挨冻的?”
芳嬷嬷也是无奈,只好把那话同裴延说了。
他心猛地一落,说不失望是假的。又只好改口,说是等到开春暖和了,再邀她去踏青。
“到时候再说吧。”她用银勺往嘴里递一口杏仁酪,又低头专注地写她那话本子,也不知往心里去了没。
这杏仁酪,还是裴延特地派人送来的,知道姑娘喜食各种新鲜点心,不定时换着花样送上门。只这东西姑娘是喜滋滋收下了,对他的“郎情”却丝毫没有知觉。
芳嬷嬷摇头叹气,知道裴延这是还没能赢得芳心。
但转而一想,又不觉细细地笑起来。
早应该这样的,她家宁姐儿这样矜贵的姑娘,就应该拿乔,叫那些男孩子挨着挤着来献殷勤。何苦要吊死在章凌之这么棵“老树”上?还白受这么多委屈,真是不值当呵。
“蹬蹬”,何晏又来敲门了。
“何管家,什么事吗?”
他袖着手,缓声慢语道:“府门口一有男子,说是要找雪儿姑娘。”
冬宁停下笔,和芳嬷嬷奇怪地对视一眼。
“哒哒哒”,冬宁又轻巧地踏着前庭的薄雪,快步往府门口走去。刚出大门,便见一男子拎着一大摞扎得齐整的纸包,身姿笔挺地立在台阶下。
见着她来,立马把那微侧的身子转过来,正面笔直地朝向她。
“姑娘。”他抬手行个礼。
冬宁一下被定在了原地。
这男子她是素未谋面的,他身量很高,可以说是极其高大,宽阔的肩膀舒展地撑开,像是可以纵马驰骋的平原。脖颈修长,挺拔如松,最令人不能错目的,还是他那张脸。琼鼻丹唇,飞眉入鬓,一双星眸墨黑清亮。五官艳丽灼灼,醒目非凡,可配上那高大的身躯,并不叫人觉出女相,反更是仪表伟岸,俊美无俦。
哇!冬宁诧异地瞪大了眼,一下竟不能言语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小叔叔更俊的男子哎!
小姑娘总是好美的,尽管不认识他,但这第一眼,就不由生出几分亲切,扶着门框迈过门槛,连跳几个台阶,迫不及待蹦到他面前。
“你找我?我们认识吗?”
走到近前来才发现,他真的是好高,冬宁仿佛都不能够到他的下巴。
默然看了她半晌,他点点头,“腊月二十五晚,在百戏阁,姑娘给了我三钱银子的打赏。”
哈?!
冬宁张大了嘴,这下便诧异更甚了,“你是那个……那个演滑稽戏的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滑稽戏”三个字还是刺了他一下,但脸上并未显露声色,只是点头,将手上那包东西递过去,“这个,我亲手做的,家乡的一点特色,不值什么,聊表心意,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冬宁呆滞地接过,竟是不好意思起来,“啊,你太客气了。”随后扬起脸儿,朝他笑笑,“我那是真心喜欢你的表演,没想到你还这么记挂着。”
他微微一弯唇,看不出是在笑,人是冷峻的,可放在这张俊美的脸上,就是什么神态都好看,吸引得人挪不开不目光。
嘶!好俊好俊好俊的哥哥呀!
冬宁微张着小嘴,轻轻抽一口气,目光都痴傻了起来。
“那个!”她终于缓过神来,赶忙往府里头一指,“你要不要进来坐……啊!”她忽然反应过来,“抱歉呀……我可能不太方便请你进去……”
自己并不是这宅子的主人,怎么好堂而皇之地请陌生人进去做客呢?
“无事。”他沉沉一回,连声音都如此磁沉好听,咬字有种特别的韵味,简直是天生一把好嗓子。
冬宁莫名其妙笑起来,挠挠头,问道:“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呀?”
“方仕英。”他回,依旧言简意赅。
“我叫颜冬宁,颜是‘不要人夸好颜色’的‘颜’,‘冬天’的‘冬’,‘宁静’的‘宁’。”她一口气把名字说个透,竟是逗得他嘴又一弯,这下眼睛也浮现了笑意,眼底下的卧蚕跟着轻轻一动,风情流转,简直美得耀目。
冬宁一下紧张了,不由咽了咽口水,“怎么了吗?我的名字很好笑吗?”
“没有,很好听。”
“颜冬宁,颜姑娘。”
他念她的名字,不带任何旖旎,却是将冬宁听得有点耳朵红。
两个人站在府门口,聊了半天话,一来二去的,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这谈话却迟迟结束不了。
就是没有人主动提道别。
“啪嗒”,一顶官轿落在大门口。
二人循声望去,方仕英但见轿帘掀开,一体格清修的男子躬身而出,见到府门口并肩站着的两人,凉凉的眼神从小姑娘脸上略过,又落在自己身上。
那人别的先不说,一身绯红仙鹤补服分外打眼,腰环如意纹玉带,赤色蔽膝覆于裳前,贵气华重,无不彰显着他一品大员的身份。本就端弘的气度,在这身官服的烘托下,更是矜骄傲
岸。
只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过于犀利,明晃晃地不友好。
并未就此被他的官威吓住,方仕英只是不紧不慢地略一颔首,再抬头时,直视他的眼神依旧是不卑不亢。
他虽一身寒素的布衣长袍,可身量实在高大,容貌又过于俊美。章凌之的个头在南方人中已是鹤立鸡群,跟面前这位一比,竟是还要矮去了半个头。
二人对面而立,方仕英竟丝毫不输气势。
视线在空气中交汇,莫名,擦出了硝烟味。
第45章 移情别恋不舍从他脸上移开目光。……
感受到空气中诡异的气氛,冬宁开口:“小叔叔……”
小声唤他,正对上他质疑的锐眼,赶紧心虚地解释:“这个……是我朋友。”
朋友?章凌之心中冷笑。
他倒不知,小姑娘竟是翅膀硬到在外面交这种“不三不四”的朋友了。
眼神一暗,他大跨步略过方仕英,再没个正眼给他,径直上了台阶。
正欲迈过门槛,却发现她竟是没有跟上来,还搁那儿钉着,不知在用眼神跟那个男子交流着什么。
心头莫名就起了火。这要是以前,见着自己走了,她屁颠屁颠就跟过来了。
“颜冬宁,你给我过来!”
他低声呵斥一句,冬宁吓得连忙调转脚尖,就要跟上他的步伐,一边别过头,拼命朝方仕英挥动小手,“谢谢你,仕英哥哥。”
两个男人俱是一顿。
方仕英牵出个温和的笑,红唇的弧度简直漂亮得恰到好处,“不客气,希望颜姑娘会喜欢。”
“嗯嗯。”她鼻子一耸,用力点点头。
方仕英含着淡笑,转过身,迈步便走。
直到他步子跨出那刻,冬宁瞪大了眼,恍若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秘密:他竟然是个跛子!
男人的右腿短了一截,他每每站着时,都是用力抻直身子,直把左边腿压得发酸,方才叫人看不出身体的缺陷。可一旦走动起来,那短处便毫无遗漏地暴露出来。
原本高大的身形,随着那左右攲斜,竟是显出笨重迟缓来。但他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只看背影,都透出一股孤傲不折来,行止间,真如玉山倾颓之姿。
心口像被香火烫了一下,她愣愣看着男人一步一拐的背影,心中竟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也不知道为何,明明是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可许是他身上的气质太过独特,身上的残缺更是叫人倍觉遗憾。冬宁站在原地,晃了许久的神。
收回神思,她心中悄然哀叹,猛不丁一回头,却对上一双阴冷的凤眼。
章凌之立负手在门槛边,无言地看她,眼神寒凉得像淬了冰。
颜冬宁又被迫站在了书桌前。
她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童,头埋进胸口里,食指勾着纸包上的麻绳,只等着夫子前来训话。
章凌之看她手钩缠着那包来历不明的东西,不由就心头冒火,“还拎着破玩意儿干嘛?赶紧扔了!”
冬宁连忙把纸包拥进怀里,瞪大了眼睛,似乎真怕他要把它们扔了去,“那怎么成?!这是仕英哥哥送给我的!亲手做的!怎么能这么糟蹋别人的心意呢?”
仕英哥哥……?呵,她倒是叫顺口了。
绷着张黑脸,他手指在桌上直敲,“颜冬宁!你一天天地书不好好读书,成天就知道在外面不务正业!不是结交些纨绔子就是戏子!”他说着,声音越发严厉起来,“就刚刚门外头那个……”他手指向门口的方向,“那一看就不是什么干正经行当的,你难不成……要天天跟那种人厮混在一起吗?!这成何体统!”
冬宁一听,不乐意了,嘴立马翘得老高,“什么叫那种人?他哪种人了?戏子又怎么了?这难道就不是正经行当了?人家也是靠自己手艺和本事吃饭的,我都看过的,他活儿可厉害了!”
她越说,越来劲,无视章凌之逐渐黢黑的脸色,昂着头,小拳头捏紧,竟是摆出一副誓要跟他争个高下的姿态。
“他也是勤勤恳恳卖苦力赚个吃饭的营生,凭什么就要被你瞧不起?不能就因为您老官儿做得大,瞧别人都像是蝼蚁了,不配入您的法眼了!”
她一口气说完,牙尖嘴利的,忒不饶人,刺得他心头直冒血珠子,胸腔突突狂跳,只好拼命吸着气。
“颜冬宁……你……”他突地窜出声冷笑,“你可以呀……倒是真护着他,我都不知道,你现在翅膀长得这么硬了?”
冬宁咬住唇,水晶晶的大眼看着他。一下子把这口气撒完,又生出点心虚,可那眼神中的倔强,却怎么也不肯磨灭。
“我就是觉得……他没您说得这样不堪……您又何必如此……恶语相向?”
“哈!”气极反笑,章凌之直喘气,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看你现在真是长本事了,都教训起我来了是吧?”
“我没有!”她立马辩解,“我没有那个意思的……”
教训小叔叔,她怎么敢呢?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呐。
收住了笑,章凌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眼罩下一层阴郁,看得人身上阴恻恻的。
面前的少女娉婷而立,窈窕娇柔,身姿已然抽了条,二九年华,正是褪去青涩的时候。只是脸上还总留着点婴儿肥,叫人容易忽略她的年纪。
他总还以为,她还是从前那个刚入府时忸怩羞涩的小女孩儿,好像总也长不大般,可怜到需要他的强大庇护。那时节的小女孩儿,虽则也任性,可无论他说什么,都总是一副崇拜的姿态,仰望着他。
到今日,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他的姑娘呀,真是长大了。
她开始生出自己的想法,甚至会反驳他、顶撞他,总是在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试图挑战他的权威。
手腕抖了抖,内心蔓延起一股细微的恐慌,仿佛某些东西正在脱离掌控,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便企图从指尖溜走。
过去,他总想着,她应该长大的,应该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大千世界。
而今他真的放手了,放她逐渐绽放了,可是……
忽而从椅子上起身,他背着手,幽幽踱步到她跟前。
男人高大的身影覆盖下来,那惯常清冽的沉香似乎变得过于侵略了,下意识地,她脚后跟一挪,和他扯开点距离。
只这一个微小的动作,突地触到了章凌之紧绷的神经。
她怕他,她的身体在疏远他。若是以前……呵,她总是扑棱蛾子似的往他身上飞,扒都扒不下来,赶都赶不走。
好,真是好得很呐。
凤眸沉沉垂着,将小姑娘翕动的慌乱长睫纳入眼中,粗重的喘息声落下,压在她头顶,无声的威势。
“若是以后再敢和他来往,腿打断。听明白了没有?”
“嗯……”小嘴撅了撅,她蚊子哼哼似的应一声。
眼神又落到她嫣红的香唇上,前些时日,他才尝过,趁着她在梦中,用如此卑劣的姿态掠夺。
可是呀,等真的放手了,他好像……又有点后悔了。
手将纸包层层剥开,里面的东西整个露出,冬宁不由“哇”地惊叹出声。
好漂亮啊!
方仕英说的家乡特产,原是花馍。
那花馍捏得精巧,搓出菊花瓣的纹路,点缀着鲜艳的颜色:绿的是菠菜汁、黄的是玉米汁……里面包着各色的馅料,甜的有红枣泥、咸的有鲜葱肉……
总之地,诚如他所说,东西实在算不上贵重,甚至在有些人眼里看来简陋,但胜在是亲手所作,亦是聊表心意。
“看样子
,那哥哥应当是山西道人。”冬宁拿起一个花馍,左右观赏。
芳嬷嬷撇撇嘴,听她这声“哥哥”叫得这么顺口,不悦地将那堆花馍包起去,“我先给你热热,再吃。”
瞧冬宁这态度,竟似是对那人起了点兴致。但芳嬷嬷对那人很是看不上,毕竟这样一个苦出身,哪儿能配得上宁姐儿?和裴延比,那更是一个凤凰一个鸡了。
芳嬷嬷是不大愿意冬宁和那人往来的,她以为,时日一久,小姑娘大抵也会将他忘却,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直到那日,冬宁竟跟她再提,“孃孃,我又有点想去看滑稽戏了。”
看着小姑娘清亮纯真的大眼,芳嬷嬷心里一咯噔。
究竟是想看戏,还是想看演戏的人?
当然,这话她可不敢问出口,小姑娘说不定本来还没什么想法,都要被她带偏了去。
“那玩意儿,看过一次便是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她板起脸,严肃地回她。
冬宁不高兴了,下巴搁在摊开的书页上,小嘴撅起,“想去嘛……我觉得顶有意思的。”
瞧她这闷闷不乐的样子,芳嬷嬷也有点于心不忍。自己是不是警惕太过了?小姑娘就是想去看个戏,有什么的呢?
“成,等天气再暖和点了,我再同你去。”
挨到春日回暖,柳绿莺啼,湖面上的冰逐渐消融。冬宁终于可以卸下那厚重的狐裘披风,只穿上薄棉小袄,兴冲冲地就往外头去。
她兴致高,还非要拉上胡照心一同前去。
“那滑稽戏我看过,倒是挺有意思的。”胡照心整日走街串巷的,平时没少在瓦肆里头晃悠。
“哎!你是不知道!”冬宁又把她的胳膊拽近了点,脑袋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道:“那角儿,我认识。”她说着,眼睛又亮上几分,连声音都不可抑制地拔高了起来:“可俊了!”
“嗯?”胡照心努努嘴,舌头一顶,将粘在牙齿缝上的花生酥糖舔下来,不屑道:“瞧你没见过世面那样儿,能有多俊?要真是个俏脸儿小生,早就去扮那青衣、武生去了,何苦干这哗众取宠、招人发笑的丑角?”
冬宁不乐意了,小声争辩:“是真的……”
蓦地,眼前又浮现起男人一瘸一拐的高大身形,心窝瞬间便塌下去一块,仿佛这点缺憾,是安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他……兴许是因为他不良于行吧,形象便不大适合做武生了。”
“哈?”胡照心嘴一张,顺手又丢了颗花生酥糖进去,“还是个瘸子?能有多好看呢?”
冬宁肩膀顶一顶她,“到时候带你去后台,你看看便知了。”
胡照心耸耸肩,对于冬宁口口声声宣扬的“京城第一美男”,不置可否。
瓦肆热闹依旧,永远不缺起哄叫唤、拍掌欢呼的看客。
这次没有裴延的安排,冬宁自己是决计不舍得花那个冤枉钱,去租什么雅间的。在一楼大堂看就挺好,虽则环境是吵了点、脏了点。那些长条凳横七竖八的,地上躺满了些果核、瓜子壳儿,走了一路踩了一脚,颇为不舒服。
三个人拨开人群,寻到一根长条凳,上面油腻腻沾着不知是谁留下的印迹。芳嬷嬷抽出条帕子,问跑堂的借了点水,弯腰哼哧哼哧擦起来,确认弄干净了,这才叫二位小姐坐下。
两个小姐妹手挽手,胡照心又掏出袋瓜子儿,放到两个人中间,咔嚓咔嚓嗑起来。一边聊起近日里来的趣事儿,说到高兴处,笑得互相扶着,直打颤。
“哎,最近我可是都听我爹说了。”似是说到什么要紧的秘密,胡照心手搓着瓜子儿,一边凑近来,“说是陛下不满杨首辅居功惰怠,有心叫他卸任,告老还乡去了。如此一来,朝廷可是又有大变动,内阁里头那几位大人,明里暗里斗得是头破血流。”
冬宁一听“头破血流”这个词,惊得是心一跳,恍然才想起,章凌之最近看起来好好的,不像是有事的模样。
胡照心手指捏出一颗瓜仁儿,递到舌头边,“我就听我爹说,说那个什么……哪个大人来着?什么黎大人,总之,现在内阁里头风声鹤唳的,紧张得很。”
说着,她手肘搡一搡她,“哎,你和你们家那个章阁老,怎么样了?”
“什么我们家的?谁和他是一家的?”冬宁甩开她手,蛾眉用力蹙起。
“呦!”她撮起个嘴,连“啧”几声,“真不惦记他了?”
冬宁悄悄翻个白眼,两瓣嘴唇上下翕动几下,“个老菜梆子,有什么好惦记的?”
“哈哈哈哈!”胡照心仰头大笑,一不留神头拗得太过,差点翻过去,手连忙拽住芳嬷嬷的衣角,几乎没把她衣服撕烂。
“哎呦!小祖宗!你可消停会儿吧。”芳嬷嬷嗔她一句。
冬宁却是捂着肚子,乐不可支。
她们这头动静闹得大,不少等戏的观众纷纷侧目望来,又被小姑娘清艳的容颜吸引了,更是悄声讨论起来。
舞台上,布幕后。
一双清亮的星眸自帘幕间的缝隙探过来,眼神攫住笑得欢愉的小姑娘,渐渐,神色暗淡了下去。
“快点快点!准备上场了!”
忙忙碌碌的后台,人群和道具来回穿梭,主理人过来厉声催促:“动作快点!能不能机灵点?”他抬脚,往那跑得慢的小演员屁股后蹬一脚,“没给你饭吃是怎么的?瞧这懒散样儿,忒不上道。”
“王管事。”方仕英过来,朝他毕恭毕敬地一拱手。
“什么事?”他粗眉一抬,轻蔑地看他道。
“今日的戏,我恐怕不能上场了。费用我可以尽数退回,若有任何赔偿,我愿一力承担。”
“你说什么?”那人几乎跳起来,脖子瞬间粗红了,“姓方的,你几个意思?!你当这百戏阁是你家开的?您大少爷看心情,高兴了就上,不高兴了就拍屁股走人?!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他手掀开幕布帘子,指了指台下那群观众,“看到没有?这底下那些人,多半是为着看你来的,你现在临了说不想上就不上?砸我场子呢?!”
方仕英垂着头听训,他比那主理人高出整一个脑袋,此刻躬身虾腰的模样,十足的放低了姿态。
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在先,遂不敢复一言以辩,只听他滔滔不绝的唾骂声。
等到他骂累了,喘着气停歇的当口儿,他方才悠悠开口,“抱歉,王管事,这次,我真的不能上。”
眼前,浮现出小姑娘纯真的笑靥,清澈的眸子心无旁骛地望着自己,干净到仿佛能映照出他所有的不堪。
他不愿,他不能,再将自己在舞台上卑躬屈膝、自我作践、丑态百出的模样,演给她看。
“哎!开始了开始了!”听见锣鼓声登场,冬宁激动地捅捅胡照心,腰立刻坐直了。
她亮着一双眼,张嘴期待地看,见到那矮小的丑角登场,方才疑惑一瞬:咦?怎么不是他?
直到整场表演落幕,都不见他的身影。
奇怪,今日的表演单上,明明列的就是他的名字没错啊。莫非……出了什么事不可?
冬宁心里既挂念着一件事,便不达目的不罢休。她领着芳嬷嬷和胡照心,一马当先冲进后台,在凌乱匆忙的人影中,张望去寻他的身影。
“哎哎哎!谁让你们进来的?干什么的你们?!”主理人过来赶人,冬宁见着那矮小短胖的凶男人,也不怵他,奉上一个甜笑,提着裙角就迎过去,“哥哥,我找方仕英,他人在哪儿呀?”
面前的小姑娘笑容明媚,上来就喊“哥哥”,听得他心意舒坦,脸色不自觉便也放柔和了,“那小子?他今儿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死活闹着要回去,这不,找了他兄弟来替,撂挑子就给我跑了。”
他正窝着一肚子火,准备跟他秋后算账呢。
“啊……这样哦,那……谢谢哥哥。”毕竟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再追问下去,似也没有这个必要。
冬宁转身,似是有点失落,芳嬷嬷挽过她就要走,却听那矮胖男小声
嘀咕:“真是,人长了张俏脸就是好使,腿都被打瘸了,还有小美人上赶着贴过来呢。”
冬宁顿住了身子,讷讷地转过脸来,又跨几步到他跟前儿,“你说什么?什么叫被人打断了腿?”
见自己的话被小姑娘听去了,他也没觉不好意思,只敞亮道:“嗨,你还不知么?这人,以前本是做武生的,在梨园里很有些名气,可是个角儿呢!人送外号‘美娇郎’,就因为这张脸长得忒俊,身段又漂亮。”
“只是后来,他被个富家公子看上了,那个……人是谁我就不说了,总之地,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人。”他神情开始故弄玄虚起来,“这人公子吧,想养他当外宠,可这个方仕英,死脑筋一根,偏不答应,宁死不从!最后好了,直接叫人拎着棍子一顿揍。据说是那公子亲口吩咐的,必须要折了他一只腿。”
这故事太离奇,连芳嬷嬷和胡照心也听得瞪大眼。
冬宁张着嘴,就没办法合拢上。
“哎。”那矮胖男竟也叹起气来,“所以呀,这武生的行当他是干不了了,只好来我们这儿演戏。只是可惜了他那一张脸呦,本来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可他富贵日子不要,偏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幅苦哈哈的模样。”
说着摇头,走开干他的活计去了。
夜里,芳嬷嬷去书屋催冬宁上床安歇,推开门,就看小姑娘双手托着腮,书页摊在桌上,人仰头看窗外的明月,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姐儿,快别写了,我给你烧好热水了。”
冬宁像是没听到她的召唤,微张着嘴出神,随后迟钝地转头,葡萄般圆润的大眼看着她,“孃孃,那个哥哥好可怜啊。”
芳嬷嬷表情一顿。
她没想到,冬宁发了这么久的呆,脑子里竟然一直都在惦记着那个戏子。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他起了兴趣,这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是呀,各人有人的命。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不错了,想不了那么多。”
她歪着头,手掌托住小脸儿,“可是他的经历真的好特别……”
他身上笼着层独特的气质,朦胧如春雾,叫人想要一探究竟。
她忽然坐直了身子,“孃孃!我想把那个哥哥的故事写成书,让他做我的男主人公!”
芳嬷嬷彻底变了脸色。
望着小姑娘兴奋的眼眸,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本是想着将她和裴延凑成一对的,可没成想,却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冬宁确乎对他没有那个意思。
可那个方仕英,却勾起了她极大的好奇心。她好像总容易,为这种具有故事感的异性吸引。
“章大人必不会同意的,你莫要再同他接触。”芳嬷嬷垮下个脸,摆出章凌之来威吓她。
冬宁眼神心虚地闪躲一下,放低声音道:“我悄悄地去找他,不要给小叔叔抓到就是了……”
芳嬷嬷嘴角一抽,竟是说不出话来。
第46章 妒火中烧她身上,沾染着陌生男子的气……
又是有应酬的一晚。
顺天府府尹窦海平家的大公子娶妻,在府中大摆筵席,直闹到戍时才休。
他为人豪爽好客,又是个善饮酒的,今日喜事临门,愣是拉着章凌之并一干相投的同僚,不把自己喝倒不放人走。
章凌之无奈,只得留下应和。席间那窦海平喝大了,竟是又调侃起他的婚事来,“凌之呀,你自己的事也得抓紧上心点了,别到时候我都做了爷爷,你这儿子都还没生出来呢。”
又是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章凌之扯一下嘴角,不置可否。
按理说,他是常被人拿这个事儿取笑惯的,以往还能云淡风轻不放心上,现在却也是有点烦不胜烦了。
见他脸色有点不太好,旁边还稍清醒的同僚连忙帮着打岔过去,就怕这老窦一时醉糊涂,得意忘形间真把章阁老得罪了。
众人继续转向别的话题去了,章凌之摸着酒杯,一时失神,却在众宾喧哗间,独享片刻落寞。
娶妻?
过去,他一心扑在公务上,又兼被嫂嫂的流言缠身,没功夫想这个。他不大于此事上张罗,更没有哪个中意的姑娘,非要将她娶回家不可。
酒杯里倒映着月色,水波粼粼,杯身在虎口处转了几圈,舌尖刮过上颚,他回味起将她的软唇含在口中的温度。
那一双墨黑的猫儿眼,而今看向他时,总是盈满倔强与暗戳戳的反叛,好像随时等着一跃而起,就要逃离他的掌心。
酒杯递到嘴边,他仰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清酒卷入腹中,眼眸都被浸得暗沉了几分。心中有些滋味,越发说不清。
过去,他以为自己是想放鸟儿飞翔的,看它翱翔在蓝天,心中会生出骄傲与希冀。可等它真的扑楞着翅膀要升空,他却慌得只想一把攥紧,好让它不要离开掌中,永远,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晚宴喝得太尽兴,至晚,方散。
章凌之沾着一身酒气回府,头有点晕乎地迈出轿门。刚一跨进前庭,何晏就立刻迎上来,“主子,雪儿姑娘今日下午出去,到现在都还没有回呢。”
脚步一顿,他拧眉侧头,“她又跑哪儿去了?”
这丫头,越来越爱在外头疯了。
“我听车夫说,好像是去那个百戏阁,估摸着是要上那儿看演出呢。”
“蹦嚓蹦嚓蹦嚓”!“蹦蹦嚓”!
“好!”
众人拍掌欢呼,又是一场锣鼓喧天的表演结束。演员们向观众鞠个躬,缓缓退下台子去了。
这一场的观众依次起身,三两成群地朝门口散去,冬宁逆着人潮,拉上芳嬷嬷,兴冲冲地又奔上那最前头的条凳。
“孃孃!快坐!”她抽出帕子,将凳上残余的瓜皮扫掉,径自坐上去,又拍拍旁边的空座儿。
芳嬷嬷只得挨着她坐下,“这离着下一个场子还有两刻钟呢,这也过来的忒早了些。”她语气似有不悦。
冬宁只当听不出,抻着脖子朝幕布后探头,“哎呀,咱们来早点儿,才能占着最前头的座儿嘛。”
“你非要占这最前头的座儿干嘛?!”她问完,又觉出这问话多余。还能是为着什么?不就是为了把那个方什么的,瞧得更清楚吗?
啧。她心中砸吧嘴,脸色越发不好了。
被冬宁拼命探瞧的幕布后,一双漆黑的凤眼也已经寻到她的身影。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果然,小姑娘竟然锲而不舍地又出现了。
深吸一口气,他放下帘幕,握紧了拳头。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总不能一直避着她不上台,自己还要吃饭呐。
还好现在台下没几个观众,他下定了决心,大踏步出了后台,往小姑娘坐着的地方走去。
“颜姑娘。”他恭谨地行个礼,举手投足间皆是戏腔风雅。
冬宁仰着头,张大嘴看向来人。男人高大依旧,阴影投落下来,将她整个人罩住。他脸上涂画着油彩,那妆面甚至故意要做出滑稽的样子,嘴巴抹得大大的,仿佛直要咧到耳朵根。他面容本身的俊美一下全被掩盖了,只留一双星光闪烁的眼睛,漂亮得似黑曜石,在低贱与尘埃中,依旧耀眼。
冬宁盯着他的眼睛,屏息了几瞬,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发现站起来了还是要仰头看他。“仕英哥哥!我终于又见着你了!”她笑,声音脆甜又欢悦。
眉眼间的阴霾似被刹那驱散,他眉心微动,弯出一个浅笑。瞳孔里倒映着她过于纯澈美丽的面庞,随后,竟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颜姑娘,在下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嗯,你说!”她亮着一双大眼,笑眯眯看向他。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还是缓缓吐出:“我想……烦请颜姑娘……日后不要再过来百戏阁,看我的表演了。”
眼眸里的光瞬间熄灭,她一时有点懵,“啊……为什么呀……?”低落地,她说出心中的猜想:“你……不喜欢我过来吗?”
“是。”他垂首,不敢直目她的眼睛,毫不犹豫答道。
唰地一声,心立刻凉了半截儿去。
自己有这么不招人喜欢吗?
她默默低下头,抠着手指甲,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委屈:“那……抱歉啊……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想起那些被章凌之狠心拒绝的过往,她再一次确定,自己确乎不是一个惹人喜欢的姑娘
呢。
鼻头一酸,她用力忍了忍,眼眶只微微泛起了点红。
还好,没有哭出来呢。
芳嬷嬷见冬宁这难过模样,立马就来了气,卷起袖子就要开骂。
“颜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见小姑娘伤心了,他着急去解释。
“我……我是……”他开始扯起结巴来了。
要如何跟她解释,他那不值一文的、可怜兮兮的自尊心?因为不想叫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打折了膝盖去跪那些人,卖丑卖笑讨好他们。这么丑恶的样子,他自己都不愿照铜镜里看清,何况是叫她看到?
她……可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第一眼就心动的姑娘啊。
“我……”嘴巴越发不利索起来了,他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冬宁更加受不住了,瘪着嘴,小脸儿垮成了一个苦瓜。
“宁姐儿,咱走!没的跟这种人白费时间!”芳嬷嬷挽起她的胳膊,小姑娘转过身就要走。
“哎等等!”他腿长步子大,稍微往旁边一跨,就堵住了她们的去路。
“颜姑娘,我是觉得,我这表演真没什么可看的,不想白地污了姑娘的眼睛。谢谢姑娘特地跑一趟来给我捧场,这样,姑娘可在后台稍等,待我表演完了,请你去吃个宵夜,谢了你这份情谊,你看可好?”
冬宁犹疑半晌,偏过头,水亮的眼睛征询着芳嬷嬷的意见。只见她缓缓摇头,“不可,闹到太晚了,回头大人是要责问的。”她们现今在章府,可要越发谨言慎行才好。
冬宁本还犹豫不定呢,一听芳嬷嬷提及章凌之,这心气儿立马就来了,头一抬,朝向方仕英脆生生道:“去!我同你去!”
芳嬷嬷瞪大了眼,拍一下她胳膊,“宁姐儿!”
“多谢颜姑娘赏脸!”方仕英不待那老嬷嬷发作,脸上绽出笑,朝冬宁又行个礼。
冬宁扑哧就笑了,“你这人,也忒多礼了些,你请我吃宵夜,反倒还要来谢我哩。”
方仕英笑笑不说话,领着主仆二人就要去后台。冬宁拽着芳嬷嬷跟上,被她一边扯袖子,一边低声打眼色,“这怎么成?你又胡闹,等下过了宵禁时间,大人该生气了。”
“我吃个宵夜怎么了?”冬宁轻轻翻个白眼,“他又不是我爹,管天管地,他管得了这么多吗?”
芳嬷嬷被她噎住了,说话间,二人已随方仕英行至后台。
冬宁进了后台,被带到方仕英平日梳妆的台子前,那上头用品一应俱全,竟不比闺阁女子的行头差。
“二位还请稍坐,我演出完了就过来。”
差不多该到上场时间了,芳嬷嬷也怕耽误人家演出,摆摆手就叫他赶紧忙去了。
冬宁对着那梳妆台,一点不拘谨,就当自己家的一般,看什么都新奇,左摸摸、右瞧瞧。她拿起那涂抹脸的油彩,好奇心起,指腹蘸上一点青黄的颜料,往腮上一抹,再对着镜子里一瞅,回过头朝芳嬷嬷道:“孃孃,你看!”
小姑娘雪白的腮边划出一抹嫩青油彩,在她清丽的脸上竟也不觉糊涂,反是如春柳拂面。
“哎呦!我滴个小祖宗!”芳嬷嬷惊叹,就要出声骂,可瞧见她那懵懂欢欣的样子,一下子没绷着,又捂嘴笑出声来,“你呀,讨债鬼。”她嘴边含着笑意,赶紧把她刚刚打开的油彩盒盖回去,“谁叫你乱动的别人东西?该打该打!”
冬宁撅着嘴,语气很是理直气壮,“仕英哥哥不会怪我的。”
芳嬷嬷嗔她一眼,却也实在觉出她的可爱。
后台里来了位俏生生的小娘子,很快便引起了周遭演员的注意。有一个正在对镜上妆的男子看到了,不由主动搭话道:“你不就是上次闯了后台那个姑娘嘛?”
“是呀!”冬宁毫不认生,点头回道。
“你跟那方仕英……什么关系?”他贼兮兮地笑两下,肩膀都跟着耸起来,“怎么?看上他啦?”
“瞎说!”冬宁并未红脸,只皱着眉立马反驳,“我只是……”她眼珠子一提溜,“是他好朋友。”
准确来说,她是对他起了点儿兴趣,想要从他身上搜集点素材。
那人嘴角噙笑,又执起笔,去描他的粗眉毛,“是也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别看这方仕英瘸了条腿,还天天跟台前扮丑,就这样,那日日来给他送点心、送情书、送绣囊的小姑娘,大把呢!”
冬宁耳朵立马尖起来,身子朝他那边侧过去,问出了她心中一直想问的,“那……这位大哥可知,他的腿……是被谁打断的呀?”
那人眼睛一眯,眉毛描得更仔细了,“这个吧,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其实大家都知晓,只是不太好乱传。”
呵,这下冬宁更是来了兴致,直接起身走到他身旁,“没事儿,你悄声儿地跟我说。”
恰那人也是个管不住嘴巴的,他放下笔,朝她招招手,冬宁弯下点腰,把耳朵凑过去。
“我只能跟你说,姓裴……”
嘶!
冬宁站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浑圆,“不会是那个裴……”
“哎!就是你想的那个裴。”哑谜打完,多的也不好说了,他又径自上他的妆去了。
冬宁听完,恍若丢了魂,坐回方仕英的梳妆台前,心里飘忽忽的。
方仕英也不知为何,今日的表演格外卖力,就像打了鸡血般,在台上翻腾跳跃,拱得场子很是热闹。
演出结束,他兴冲冲下了台,掀开幕布,梳妆台前的小姑娘正侧头看来,脸上一抹悠扬的嫩青油彩,傻兮兮冲他笑,“仕英哥哥,你好啦?”
方仕英立在原地,也跟着傻笑。有那么一刻,心被填得鼓鼓的,很满很满。
早春的夜间还冷着,一出百戏阁的门,带着寒意的东风直往身上吹。
芳嬷嬷立刻抖开随身携带的披风,就要往冬宁肩上披,却被一道青色的披肩抢先一步,铺到了小姑娘的身上,残留的檀香气拂过鼻尖。
“啊,谢谢仕英哥哥……”冬宁拢了拢他的披肩,回头冲他笑笑。
芳嬷嬷撇撇嘴,压下心中那股不悦,可再抬眉瞅那方仕英一眼,又觉他是个上道的。懂得跟宁姐儿献殷勤的男子,都不错。
三人有说有笑,就要汇入街上的人流,芳嬷嬷忽而顿住脚步,怔住了。
灯火阑珊的街头,人流依旧穿梭不止,喧闹声随着那一路的灯光,如长龙般延向远方。
百戏阁对面,夜色下,街灯中,一辆紫檀木铜镶边官轿落在店门旁,在这喧嚷的街市中,沉稳如兽,有种格格不入的威严。
芳嬷嬷攮一下还在和方仕英说笑的冬宁。
“怎么了?”
芳嬷嬷努努嘴,眼神透着不安。
冬宁循望过去,也看到了街对面那顶官轿,霎时,所有的欢悦全都从脸上消失殆尽。
檐下灯笼飘摇,暖黄的光照出官轿利落的轮廓。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章凌之的轿子。轿顶四个角挂着的八角香包,是她十五岁那年亲手做的,又非要亲手挂上去。这么多年了,风吹日晒,已经褪了色,也没叫取下来。
他每日就坐着这顶轿子,风雨无阻地去上朝。
脸色霎时不好看了,她乱了呼吸,一下还是生出点心虚害怕来。
想起章凌之先前的叮嘱,明令禁止她再跟方仕英来往,没成想
,现在他却不辞辛劳地过来抓自己个现行了。
方仕英见主仆二人都沉默了,也循着她们的视线,看到了那顶无声威赫的官轿。
他是个通透人,立刻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颜姑娘,是那位大人吗?”
他也不知道,那府里的主子跟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只约莫知道他官儿做得大。
“嗯……”她垂下眼睫,含糊其辞。
“抱歉啊,今晚可能不能跟你过去了,我……”她指了指那顶轿子,“我叔父来抓我回家哩……”
啊,原来是小姑娘的叔父。
怪不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敌意如此之重。也明白,毕竟自己这样一个低贱的出身,她又是那样的家世、那样的美好纯粹,任何一个为女孩儿着想的长辈都不会允许她和自己走近的。
“明白。”他颔了颔首,语气依旧是平稳。
“宁姐儿!快过去打个招呼,跟大人好好解释解释。”芳嬷嬷在一旁催促。
冬宁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像是要赴刑场般的沉重。
好容易挨到轿子前,那轿夫朝她行个礼,退到一旁。冬宁又紧张地揪紧了手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猛吸口气,抬手掀开轿帘。
橘黄的光线自灯柱洒落,照亮昏沉的轿厢。男人端坐其中,利落的脸部轮廓模糊,眉骨覆下阴影,显出几层阴沉。只那一双凤眸,凌厉得像劈开黑暗的寒刃,又亮又利,直朝她刺过来。
冬宁还是被吓个哆嗦,刚刚跟芳嬷嬷嘚瑟的小劲儿全没了,立马就缩了肩膀、垂了头,不敢看他。
“小叔叔……”
湿重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他呼吸沉沉,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冬宁分明没有在看他,可就是感觉那覆盖在身上的眼神,又黏又滞,将她裹得透不过气。
“进来。”
冬宁眉心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到那轿厢里面窄小的座板,供一个人坐有余,可若是两人坐……便稍显拥挤。
而现下他发话,自己没有敢不听从的。咬了咬唇,她硬着头皮躬身进去,挨在他身边坐下。
空间实在太小了,她右边手臂被轿壁紧紧压着,左边手臂……贴上了他的胳膊。坚实的触感那样真切,男人的骨骼是硬的,肌肉也是硬的,抵得她有点疼,还发着烫。
这烫意蔓延到脸上,烧红了她的耳根。于是只好埋着头,恨不能将自己埋进胸口里。
冬宁一进来,轿帘又合下了,隔绝了街上的灯光,昏暗再次席卷。
黑暗中,除视觉以外的感官无限放大。冬宁一靠着他坐下,她身上那股陌生而又馥郁的檀香便冲鼻而来,充斥着整个轿厢。浓郁,而有侵占力,将他素常爱熏染的沉香压了下去。
章凌之拧眉,眸色又深了几分。
这不属于她的味道,很明显,是沾染自那个男人。
呼吸像被掐住了,额头青筋猛跳两下。
她身上陌生的气息,叫他整个人烦躁不安。
像是被其他雄性标记了自己的领地,胸口剧烈起伏着,克制住那股想要把她拥到怀里、重新标记自己的气息的冲动。
“颜冬宁。”他嗓子有点哑,低沉地开口。
冬宁不禁一个打抖,脖子更是抬不起来,手使劲往轿壁上压,企图避开他过于强烈的呼吸。但是避无可避。
他偏过头,垂眸。昏暗中,少女的娇靥看不清楚,只模糊地看出她眉眼的轮廓,小扇子似的睫毛盖下一圈阴影,蝉翼般轻轻颤动。
喉结又紧了紧,他重重深吸口气,按压□□内那股莫名的冲动,微哑的声线滑过她头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嗯?”
他磁沉的嗓音似乎带着热度,从高处落在耳畔,烫得她耳垂都在烧红。
直觉到这是兴师问罪的开端,冬宁手抠着轿壁,头贴上去,声音细弱像猫挠:“我……错了……”没什么可狡辩的,不如来个滑跪认错,说不定还能混个坦白从宽。
“呵。”一声冷哼响起。
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吹拂过头顶,撩动起了发丝,差点激出她一身鸡皮疙瘩。
奇怪,以往也不是没有被小叔叔责怪过,可今夜的氛围,总叫她心头古怪。
“既知道错了,当初我们可是怎么说的?”
她当然记得。
若是再敢跟他来往,腿打断……
她反而有点胆子壮了,总不至于他真能打断自己的腿吧?
酒窝抿在脸颊边,她一番思索,终于鼓起勇气转头,昏暗中迎上他的鹰爪般的目光,“那你打断我的腿好了。”
章凌之怔了一霎,旋即哼笑出声,“怎么?你还非要见他不可?”青筋隐约在额间冒头,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流。握紧了拳头,脸上依旧不显山露水,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会在轿厢沉默的间隙,暴露他的隐怒。
冬宁轻咬了咬唇,眸子一闪,也不知哪儿来勇气,忽然叛逆一句:“嗯!”
“我都十八了,就是想要来看个演出、认识新朋友,您有什么理由拦着我不让?”
一下被顶撞,他眸中神色不辨,眉眼又压了压,直勾勾盯着她倔强的眼。
两厢对峙,忽而,他脸色松懈了,弯出一个笑,“好哇,孩子大了不由娘。你说得有理,我是管不住你的腿,你想要去哪儿,固然是你的自由。”
他正过头,直视前方,眼神中有厉光,一闪而过。
“只是我看这街巷上的冶游嬉戏之所,实在有伤风化,朝廷也是时候,将其整改一番了。”
“你什么意思?!”冬宁睁圆了眼。
他唇畔含笑依旧,侧过头,垂眼对上她惊慌如幼鹿的圆眼,声音温柔得不像话:“雪儿,我只希望,你能够乖一点。”
只要她乖,他就不会对百戏阁下手。否则,他固然是管不住她的腿,可他章凌之能管得住的东西,还有很多。
被他的笑容惊得缓不过神,她呼吸都屏住了,脸一下憋红。
“你不可以这样!”终于回过神,她直接吼出了声:“他……他已经够可怜的了……”说着,泪水竟是一下朦胧了眼眶,“要是百戏阁都没有了……他就真的没有去处了……”
章凌之没料到,能把她吓哭。
看着她挂在眼角的小珍珠,火气蹭地一下就从腹部直蹿天灵盖儿。
修长的指尖颤悠悠地扶住她的脖颈。眼泪一下凝固住了,冬宁惊得挣大眼。
他指尖冰凉,不复往日的温热,尽管只是虚扶在脖子上,却有种被他扼断喉咙的恐慌感。
冰冷的眼神从上方钳住她,昏暗中,似能见到那眼球中蔓延而出的血丝。
“颜冬宁,你敢为他掉一滴眼泪试试。”
冬宁哪儿还有心思哭,却被这阴森的动静吓了一跳,睁着眼睛,茫然看向他。
对上她兔儿般受惊的眼,章凌之更是差点失了智,几乎很不能俯身咬上她那微张的唇。
她不知道,她看人的眼神,有多能激发一个男人的破坏欲。
猛吸一口气,他放下手,别过头,两个人又重新陷入黑暗中。
“出去。”
冬宁还没回过神,便听他威沉的发言,嗓音似乎还有点抖。
看样子,小叔叔真的是被自己气着了。
“哦。”她低低地应一句:“小叔叔……那我走……”
“赶紧坐上马车,回家!”
冬宁不敢再说什么,抿抿唇,
掀开帘子走了。
颜冬宁连招呼都没有敢跟方仕英打,隔着街头远远扫他一眼,快步走向马车去了。
心中叹气,有点愧疚,可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她知道,章凌之是真的能说到做到。他毕竟是个在朝中做惯了大官的人,自己平常小打小闹地偶尔忤逆他一点没关系,但这次,冬宁感觉得出,他确乎是动了怒,若是再在他跟前阳奉阴违起来,保不齐真给那方仕英带来飞天横祸。
这是她所不愿见到的。他已经够苦命的了,自己既不能帮到他,便更不愿给他带来灾祸。
车轮滚动,马车载着她驶离百戏阁门口。
冬宁终究是忍不住,帘子悄悄掀开一个口,朝外头探去。
灯火朦胧中,他身姿挺拔高绝,修长的脖颈直挺挺梗着,人群中亮眼得太突出,越发显出器宇不凡来。
他目送着车子,视线越过川流的人群,似想要寻到她。
冬宁心忽而一沉,凉凉的,内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待马车转过街角,彻底吞没了他的身影,她放才垂下帘幕,低头不语地坐着。
芳嬷嬷瞧她这失落的模样,心里只是不安。
章凌之固然不是什么好去处,可那方仕英更加!偏那裴小公子是最合适不过的人,冬宁却只当他个无聊时取乐的玩伴。
宁姐儿眼看得就要十八了,就因父母淹留在南方,到时候了还没有能说上人家,就怕再这样下去,女子最好的年华就要耽搁了。
芳嬷嬷正为冬宁的婚事愁眉不展,自广东道寄来的信,恰也到了章府。
冬宁兴冲冲展开,看过后,笑意灿烂。
“孃孃!爹爹阿娘说,他们已经从广东道启程赴任了,大概端午前后,便能抵达山东道了!”
“嗨呀!那可太好了!”芳嬷嬷也难得一见得高兴得红了脸,手一拍,只是要原地跳起来。
“到了山东道,离京就不远了!”
是呀。
冬宁含着笑,将信贴在心口,抬头去望园里含苞的海棠,浅白的粉已经蔓延了一树,摇曳生姿。
山东道,离京不过八百里,若是坐上马车走快点,半个月便能到达了。天呐!她竟然与父母即将来到这么近的距离,那颗迫不及待想要展翅的归巢的心,更是热烈地跳动起来。
四年时间了,他们该是什么模样了?爹爹不知又添了多少白发?阿娘是否还会那么亲热地唤自己娇娇儿?弟弟是更淘气了还是便懂事了呢……?
想着想着,热意不觉就攀上了眼眶。
一旁,芳嬷嬷也高兴地喋喋不休起来:“这下可好呀,只要有章大人的帮衬,这老爷夫人回京,便就指日可待了!”
听着她提那个人的名字,冬宁脸忽而便暗了下去,一股不易察觉的失落席卷眼中。但她已不再热衷反驳,低下头,将信纸仔细叠好,嘴角含着苦笑,“是啊,一切都还得仰仗他呢。”
否则的话,就凭爹爹那个不争不抢的呆驴脾气,别说调回京中了,就是调到山东道,都不知该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哎,那那个……”芳嬷嬷试探着开口:“老爷夫人还有没有说别的?譬如……你的婚嫁之事?”
冬宁折信纸地手一顿,本就低垂的头颅更是沉重地点两下,“嗯……爹爹说他有委托小叔叔,让他……帮我先相看着人家。”
芳嬷嬷愣住了,半晌,“啊”一声。
干净修长的手指拨开信笺,上头颜父的字迹,工整端方,一如他一丝不苟却又谨小慎微的为人。
“凌之贤弟,展信安。
方属春和,伏惟尊侯万福。小女过及笄之岁,已二年有余,然为愚牵连之故,始终未有论及婚嫁。‘摽有梅,其实七兮’,恐小女婚事,贻误良辰。伏请贤弟在京中代为留意,若有不便之处,亦可置之一旁。待愚携家人安顿山东后,拙荆自当赶赴京中,为小女打点。
常暖不常,希自珍卫,颜荣顿首。”
持信的手指蜷起,在指间皱成一团,与之同样不展的,还有章凌之深蹙的眉,眼底一片幽深。
雪儿的母亲竟然在抵达山东后,就要上京来为她张罗婚事,算算时日,也不过就这个孟夏的事情了。
信纸递到烛台上,火苗一燎,即刻烧了起来。
火光和纸灰映着他深刻的眉眼,幽不见底,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第47章 寺庙幽会绿叶从中过,片花不沾身。……
又是一年三月三,上巳节。
芳嬷嬷将亲手缝制的兰草香囊佩在冬宁的腰间,笑着给她送祝语:“祝愿我们宁姐儿,平平安安,健康无忧。”
“谢谢孃孃!”冬宁高兴极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芳嬷嬷身后,乖巧地帮她往篮子里放着各色饭食:凉粉、乌米饭、荠菜煮蛋、干炸小黄鱼……等等,这些都是芳嬷嬷一早起来便着手准备的。
而今春光正好,三月初,正是赏花踏春的好时节。冬宁惯常闲不住,在屋子里待得闷,老早就叫嚷着要去京郊寻春。
芳嬷嬷也是颇有兴致,忙前忙后地,替她把踏春要用的一应物什都打点清楚,当然了,还不忘叮嘱必须给披上披风。
“我不要嘛!现在天儿都回暖了,老戴着那玩意儿干嘛?怪碍事的。”冬宁坐在妆台前摆弄她的胭脂,一边挑挑拣拣,一边不满地抗议。
“那不成!这时节最怕倒春寒,你那个身子我还不晓得?一不留神就要着凉,必须把披风老实给我披着!”芳嬷嬷口中斥责,打开衣柜就在里面寻摸,忽而,在少女颜色鲜丽的锦绣绸缎中,出现了一叠粗制的暗青色布衣,夹在里头格外打眼。
嗨呀!她连忙将那叠披风抽出。
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把那男子的物件和宁姐儿的放在了一起呢?
她揣在手里,脚步一拔,转身就往门外走。
冬宁恰用余光瞥见,赶忙叫住她:“孃孃!你揣着个什么呢?”
芳嬷嬷只得停住,把那叠披风在手中扬了扬,“这个东西,日后也用不着了,放着也是碍事,赶紧地我就把它丢了去。”
冬宁愣了瞬,这才反应过来,就是方仕英给她披在肩上的披风。
当时她被章凌之吓住了,总觉得他一双眼睛就在背后冰凉凉盯着自己,连个招呼也不敢跟方仕英打,紧急就上了马车。回家才恍然发现,自己竟就这么稀里糊涂,把人家的披风也穿回来了。
她立马从椅子上跳起,夺过她手中的披风,“不兴扔的!这又不是我的东西,日后总要还给人家的。”
芳嬷嬷眼睛都直了,“怎么?你还打量着再去那百戏阁寻他?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莫说是章凌之不同意,就是她,也不能同意。
那方仕英是个什么人?他还敢肖想她家宁姐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冬宁咕嘟个嘴,又坐回了椅子里,把那披风放在腿上,只是盯着它,沉默不语。
又不禁想起夜风中,他高大挺立的身影,还有行走时那上下颠簸的背影,总是罩着一层落寞的灰,让她每每忆及,心中都莫名生出股酸楚。
“嗨呀!”瞧她那失神发怔的样儿,芳嬷嬷气得一跺脚,“你个痴儿!那种男人有什么好想的?”
“啧!”冬宁不满地蹙眉,凛然有声地反驳:“孃孃你瞎说什么呢?我就是觉着他……”她声音又软了下去:“怪可怜的……”
怜悯,有时候就是怜爱的肇始,这并非什么好兆头。
芳嬷嬷一把扯过那披风,“行了行了,不扔先。你赶紧的,别磨蹭太久,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半天还出不了门。”
不欲同她掰扯太久,芳嬷嬷只想赶紧揭过这个话头,反正只要她看管得紧,日后也没什么同那方仕英来往的机会。
冬宁兴冲冲挑了款海棠红,在脸上和唇上一点,少女原本有点病气的雪肌立马光彩照人,真如初绽的海棠,鲜嫩娇粉,好不惹人。
“孃孃!我好啦!”
提裙迈过门槛,坠着珍珠的马面裙撞出清响,她扑过来的时候,芳嬷嬷正把两壶水装好,篮子往手上一挎,“走吧。”
三月的京都,草长莺飞,新绿铺满大地,又是一派盎然的景象。
这时节,大家都爱赶春景,西京的潭柘寺便是个好去处。翠绿的茂植中,
古刹掩映,悠扬的梵音盘旋在寺顶,庄重肃穆。
寺庙外,种着排排杏树,远望去,真如春雪簌簌压枝头。走近看,风一吹,拂了香客满肩。
京中的人,不论老少男女都爱往春天的潭柘寺来,或为上香拜佛,或为赏花踏春,总之地,是个热闹的去处。
潭柘寺在半山腰,马车无法通行,只得在山脚停下。
芳嬷嬷扶着冬宁下了马车,朝着车夫笑道:“师傅辛苦,劳您在山下稍事歇息,约莫两个时辰后,我们便会下得山来。”
那车夫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目送主仆二人上了石阶,他也并未走远,只寻个附近的大树桩子,把马车一栓,人窝进车厢里,眯觉去了。
“咯哒咯哒”,远远地,有马蹄声传来,随后是人跳下马,布鞋陷进软草中的声音。
车帘子撩开,有人拍拍他的腿,“哎!人呢?”
车夫懒洋洋随手一指,“上山去了。”
唰地放下帘子,那人提起衣袍就快步跑,三步并做两步往山上石阶爬,眼里拼命搜寻着主仆二人的身影。
这要是把人跟丢了,回头主子非得拧下自己脑袋不可!
不多时,那熟悉的袅娜身姿出现在视野里,伴随着阵阵欢笑声,透过涌动的人群传来。
他长舒口气,阿弥陀佛,总算是找着了。不敢靠太近,怕叫她们发现,只好借着人群的掩映,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留意着动静。
冬宁进了大雄宝殿,跪在佛像前,替父母求了个平安符。再转头搜寻芳嬷嬷的身影,见她正坐在殿西角,问僧人解签。
她只好先行出了大殿,到院后透透气。
潭柘寺的院子里,种着株高大的杏花树,据说已有百年历史,枝干盘虬卧龙,深扎入泥土里。这样旺盛的生命力,方才滋养出枝头那繁茂盛放的杏花。
雪白的杏花染着淡粉,风吹动柔瓣,翻飞着,擦出苏苏声,阳光下熠熠生辉。
冬宁站在树下,仰头看了那杏花许久,许久。
她什么也没有在想,只是纯粹地欣赏,以至于那暖阳打在身上,杏花摇曳着朝她肩头落下,嘴角便不自觉弯出幸福的弧度。
每当开春时,万物复苏,她这种感觉也随之来得更强烈:活着,真好。
“雪儿?”
身后有人唤她。
少女转头,肩上的杏花轻轻拂落,眼底的惊诧却是怎么也抖落不掉,晶亮的眼珠显出几丝懵懂,又有些许天然的娇憨。
裴延到底还是看愣住了。
刚刚在回廊上,他便已窥了少女许久,整理了一番心情,方才敢上前问好。可一对上她清澈的眼,大脑便又空白了几瞬。
“裴延哥哥?”轻柔的低唤从少女口中溢出。
只这一句问候,刹那便解了他百般相思之苦。可又有更多的渴望,自心底蔓上来。
他清了清嗓子,紧张地吞咽了一下,这才敢迈开步子上前来,“雪儿姑娘,真是巧呵,你今日也来这潭柘寺上香?”
“嗯,是呀。”冬宁只轻点头,淡淡应一句,不见喜色,甚至似有几分疏离。
她现在看到裴延,总想起方仕英那条断腿,虽说那人说得模棱两可,可京中有权势的裴氏就只他一家说得上名号。这事儿自是不能怪到裴延头上,也不知是他族中哪个宵小,可总叫她心里不舒服,连带着因为这个姓氏,对他也生出点隔膜来。
察觉到姑娘的冷淡,裴延脸色青白了一阵,终是硬着头皮道:“难得今日有缘,我恰在玉泉山里备了条画舫,预备游湖赏春呢。不知在下是否有此荣幸,能邀雪儿姑娘一同前往?”
玉泉山?乍一听,着实有点心动。这玉泉山乃皇家园林,向来为宫廷所御用,但若皇帝赐下恩典,朝中官员也是可以凭借礼部出具的“游园牒”,进园游览的。玉泉山的景色,并非人人能得以一见,看得不仅是自然里的风光,更是人面子上的风光。
冬宁感到好奇,也是为那“皇家秘境”的噱头所吸引,也琢磨,这寻常只有皇室才配欣赏的景色,究竟是何等模样?
但很快地,一想到方仕英那一瘸一拐的身影,还有他在台上践踏尊严地扮丑作怪,这心里头,又对这种所谓“特权”,生出些反感来。
“不了,我怕耽搁太久回去晚了,家中长辈又要责怪。”
这家中长辈,显然说得就是章凌之。她现在倒是生疏,不似以前,一口一个“小叔叔”叫得格外亲热。
但这也并未能安慰到他,因为显见地,她对自己更是疏远了。
心中无限挫败,裴延不知自己错做了什么,可又不甘心放弃,只好厚着脸皮继续搭茬,“那也无妨,我们游快点……”
冬宁眉头已经开始蹙起,似是颇有不悦。
“哎!真是巧了嗨!”
芳嬷嬷亮着她那大嗓门,从殿内跨出来,“这不是裴小公子吗?怎么你今日也来这儿潭柘寺了?”
裴延一转头,身子立马僵直地立住,朝芳嬷嬷投去个求助的眼神。芳嬷嬷只当没看到,过来挽上冬宁的胳膊,“怎么了?两个人说完话没?”
“嗯。”冬宁点头,“孃孃,我们回吧。”说完,转身便走。
“哎……”裴延张着嘴,话却堵喉咙里,急得脸都憋红了,只是不知该怎么办好。
芳嬷嬷身子是转过去了,脸却偷偷撇过来,朝他使劲眨眼。
裴延刹那明白过来,一个大跨步上前,拦在冬宁跟前,将那个游湖的请求又死乞白赖地说了一遍。
“游玉泉山?好呀!”芳嬷嬷惊呼出声,扯扯冬宁的胳膊,“宁姐儿,听说那地方,可不是轻易能进去的。我都有点心痒痒了,你真不想去看看?”
冬宁心中有点奇怪,可也说不上来,只转头看向芳嬷嬷道:“孃孃想去吗?”
“想的呀,去看看嘛,今日本也是踏青来了。那玉泉山的春景,过了这村儿,以后可就没这店了。”
她垂头思索片刻,只好点点头,“嗯,孃孃想去,那我们就去。”
裴延大吸一口气,那笑实在藏不住,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那我们走,马车就在山下候着呢。”随后朝躲在廊檐处的小厮招招手,那人赶紧地踱步出来。
“快,替嬷嬷拿上东西。”他忙不迭吩咐。
小厮从顺如流地将芳嬷嬷挽在臂间的篮子取下,惹得芳嬷嬷更是合不拢嘴,“劳烦,劳烦了。”
冬宁再次奇怪地看一眼芳嬷嬷,心中不由生出点古怪的猜测:今日碰上裴延,真的只是“偶遇”吗?
下得山下来,芳嬷嬷先叫裴延去取马车,自己又留了个心眼,专门寻到章府的车夫,同他道:“劳驾您,等了这半天。我和姑娘想自己走走散心,顺便去街上逛逛,您把马车赶回府吧,不用管我们了。”
那车夫打个哈欠,没管那么多,又甩起马鞭,驾着车回去了。
见马车扬尘远去,她方才舒口气,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自己领宁姐儿同裴延私会这事儿,要叫章凌之知道,她不死也得扒层皮。
*
太阳彻底落了山,灰黑的天空压在头顶,硕大的云朵像浸染了墨,静静漂浮在空中。
芳嬷嬷挽着冬宁,沿街灯洒得亮堂的路砖,慢慢往章府的方向挪。
“这玉泉山的景色,还真是不一般,就说那什么‘裂帛泉’,哎,这声音,那叫一个脆,往常真是没听过的,怪不得叫‘裂帛’呢。”芳嬷嬷啧啧有声地回味,冬宁只是静听着,低头踩着地上的砖缝,不知在想些什么。
瞥眼瞄一下冬宁,见小姑娘不为所动,没有搭话的意思,赶忙地又继续扇风,“要我说,这裴小公子真是个有心思的,这次要不是跟着他沾光,咱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见识呢。”
她越说越来劲儿,拉拉冬宁的小臂,笑道:“就说他备的
那晚膳,新鲜捞上来的河豚,片得又是那样精细,啧,这世我都没尝过那样鲜脆的东西呢!”
一提及河豚,冬宁却是笑了,眼睛微微弯起,“孃孃还说呢,你一早听到那是河豚,吓得不吃不吃的,倒好像有人拿刀架子脖子上了……”实在是忆起了好笑处,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最后还是看裴延哥哥送到嘴里没事,你才敢放心往嘴里送……”想到那场景有趣,她腰都直不起了,竟是笑得捂起了肚子,“可笑死我了……”
“你还说呢!”芳嬷嬷嗔怪地拍她一下,“这玩意儿虽说稀罕,可到底危险,听说多少人贪图这口吃的,一旦中了毒,当场就要七窍流血死了的呢!我当然要看他吃过没事,方才敢放你去尝。”
谁知冬宁竟是个虎的,也没等芳嬷嬷“验毒”,自己夹起一片就往嘴里送,吓得芳嬷嬷恨不能从她嘴里抠出来。可眼看得裴延就在对面,又不好过于冒犯,竟显得拂了人家好意似的。
“你呀!你!”芳嬷嬷想起这点,就拼命拍打她,“都快十八岁的人了,转眼都要成家育儿了,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爱胡闹。”
冬宁只抿嘴笑笑,并不说话。
旁人很难明白,他们总替她惜命,把她当裹在蚕蛹里的宝宝似的保护,舍不得一点磕碰,只想多延她几年的生命。可只她自己,有时候却不是那么在乎能活多久,她更在乎能活多痛快,活多热烈。
“哎。”芳嬷嬷看她高兴了,又牵起话头来:“那裴小公子邀你下回再去延僖馆听曲儿,你怎的没应他?”
冬宁忽然定住了脚步,偏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怎么了?”芳嬷嬷奇怪。
“孃孃,你是不是想我嫁进裴家呀?”
芳嬷嬷愣住。
怪她做得太急切,小姑娘是越来越晓事了,有些事情倒也很能看得明白。
望向冬宁真挚的大眼,她没有回避,很快又整肃了神情,直面道:“孃孃也不瞒你,老爷夫人不在身边,你的年纪又到这儿了,许人家的事再不能耽搁。我看那裴小公子就顶不错的,那可是河东裴氏!多少代的名门,就是那侯府伯府的闺女嫁过去,人都要说一句高攀呢。”
“您听听您这话,瞎点什么鸳鸯谱呢?这裴家门楣,更不是我能攀得起的呀。”
“嗳!”芳嬷嬷努努嘴,又扯扯她胳膊,“可那裴小公子,他心悦你呀!”
冬宁听她这话,脸唰地红了,头不自觉放低下去。
少女赧然,似醉染海棠,又敷上了几分娇羞的美。
芳嬷嬷凑到近前探她一眼,老眼一弯,笑了,“瞧瞧,我就说嘛,我这‘老眼金睛’的,绝对错不了,他对你这样的殷勤,那绝对是顶喜欢的。”
冬宁胳膊肘蛄蛹她一下,轻蹙眉,“您就别打趣儿我了。”
少女早也有点怀疑,可她此前未从被男子献过殷勤,不知道男人喜欢一个女子该是怎样表现,心中纵使有点模模糊糊的直觉,也不敢肯定。
而今听芳嬷嬷挑破,还是叫一下惹红了面皮。
少见地,这位严肃的仆妇竟是咯咯笑出了声。
冬宁心中讶异一阵,又羞恼一阵,随后不满道:“您就别瞎撮合了,他什么想法儿我不清楚,可我……”她咬咬嘴,“我又不喜欢他……”
笑声沉静了下去,芳嬷嬷心中叹口气,一下又板起脸来,“那你喜欢谁?还惦记着那个章……”
“他!我也不喜欢了!”冬宁赤急白脸地,急忙否认。
“你最好是!”芳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点一下她脑门儿。
冬宁撅着嘴,又委屈地不说话了。
一声长叹,融入春夜微冷的空气中。
“你呀,还是太小,好些事,到了我这个年纪方才明白,这自己喜不喜欢呐,没有那么重要。过日子,找一个家境殷实、恋慕你、又愿意对你好的人,才是最实在的。”
芳嬷嬷又开始了那语重心长的教育。她每一句话都是恳切的,无不为着冬宁着想,可老人家的心思,到底不能与小姑娘相通。
冬宁望望前路,星光与灯火纠缠,在青石砖上洒下芒芒的光,有点迷离,就像她看不清前路的人生。
孃孃还是不能明白,可她也只敢放在心里,说出来,又有几人能懂?她过日子,从来只看当下,却算不到那么长远的未来。
她就要自己喜欢的,她就要自己过得开心,可对章凌之一厢情愿的爱恋,让她倍感痛苦。所以只好把那点心思活埋,盖上新鲜的厚土,再狠狠踩两脚,好叫那点妄念,就此烂在泥地里,永远不要爬出来。
把这感情的事揭过不提,主仆俩又有说有笑地,洒下一路的欢乐,挽着臂膊进了章府的大门。
“听说市面上又出了新鲜的话本子,赶明儿我再去书坊淘淘……”
“你呀你,成天不是看就是写的,把眼睛熬坏了你就如意了……”
二人转过轿厅,踏上前庭,却见鹤鸣堂内,亮着煌煌灯火。
男人肃挺的身影靠在太师椅中,半只身子陷入阴影,脸上神情辨不清楚,只那双眼睛太锐利,刺破黑暗的混沌,直往人身上打来。
见着主仆二人的身影出现,他曲起手指,迟滞地在案头敲两下。一句话没说,可就是能叫人察觉出他的不悦,无形中,如泰山压顶而来。
明明还隔着段距离,可芳嬷嬷已然被他的眼神压得弯了腰,赶紧扶着冬宁的手,跨入大堂,上前请安。
“小叔叔。”冬宁行个福礼,声音细柔,动作轻缓,端的是一副恭敬之姿,叫人挑不出错儿。
章凌之微仰头,视线触到小姑娘清丽的脸,腮上还挂着些婴儿肥,却也不多了。红唇被胭脂点染得明艳,不笑而自弯,低垂的眉眼婉转,视线轻轻落到地面,避免与他直视。
真是长大了呵,似一朵芙蕖,正缓缓舒展开,绽放出所有的美。仍含几分青涩,却无法掩饰那份光彩妍丽。
这样的花,正是攀折的佳期。
若留她在枝头,实在可惜;可若叫他人采撷了去……
手指蜷起,他冷着声音道:“你先回屋,我同嬷嬷有话要说。”
冬宁诧异,悄悄瞟了眼芳嬷嬷,总觉他的口气听起来不是太妙,却也无法违抗。只好道一声是,又一步三回头地,迈着小步,从偏门出了鹤鸣堂。
大堂内,只余他和芳嬷嬷两人。
芳嬷嬷端平手垂头,大气不敢出,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咚咚如擂鼓。
“不知大人……有何事吩咐?”
手指敲一下桌面,他声音带笑地开口,“嬷嬷今日带雪儿出门,为何闹得这样晚才回府?”
晚吗?她一头雾水,现在才不过戍正,往常出去看戏、逛夜市,更晚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许是知道了什么。额头渗出冷汗,端放着的手已经打起了哆嗦。可事关要紧,她不能先露出马脚,决定嘴硬到底。
“回大人的话,白日里先是去了趟潭柘寺,在那儿求了符,晚点又去游湖。宁姐儿今儿个玩高兴了,便在外头吃过东西,方才回的府。”
“哦?”他眉尾一挑,带出浓浓的兴味,“游湖?还玩儿得这样高兴?这是同谁一起了呀?”
他不咸不淡的一句发问,却听得芳嬷嬷膝盖直打颤,就差一抖擞,跪了下去。
“大……大人若是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他冷笑一声,这老仆妇,牙关倒是咬得紧,不到黄河不死心。
“万如芳,我记得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警告过你。”他咬着牙,泛红的眼盯紧那瑟瑟颤抖的老妇。
“让那个姓裴的,离雪儿远一点!”
“噗通”!她膝盖嗑地上,顺势以头抢地,抖着肩膀恳求:“大人……奴婢知错了……”
心中陡然升起股惶恐,章凌之竟然对她们外出的举动了如指掌,甚至来不及去细究他究竟如何得知,只是先想着不停道歉,祈求能够平息他的怒火。
“我……奴婢……奴婢只是忧心宁姐儿的婚嫁……我只是想……”
“只是想将他二人牵线,好将雪儿嫁进裴家,是吗?”他轻飘飘地发问,芳嬷嬷却只觉有如千钧之鼎,在背上重压下来。
“大人……是奴婢痴心妄想了……奴婢知错了……”
冷笑依旧勾在嘴角,他手指轻敲着
桌面,灯火辉映下,观赏着她汗出如雨的失措。
这阳奉阴违的老仆妇,着实可恨!平时他愿意纵着雪儿,甚至由她踩到自己头上乱舞,可不意味着,什么人都可以在他面章凌之前作威作福。
安静了半晌,预想之中的怒吼并未到来,只听他悠然地起身,凉着声音开口:“我听说,嬷嬷在京畿道有个堂侄儿?你照顾雪儿这许多年,尽心竭力,着实操劳,也是时候许你一段时间的假,去探探亲,松快松快身子了。”
丢下这句话,未等芳嬷嬷回答,他袍袖一甩,头也不回地阔步出了大堂。
芳嬷嬷腿一软,整个人瘫在地上,瞪着眼睛发怔。
天呐……叫她离开宁姐儿这么久,把她一个人丢在章府,这可如何是好?
章凌之晚上才撂下的话的,第二日,何晏就过来客气地请示:“嬷嬷,主子贴心,知道你要去探亲,还特意给叫好了马车。车子已经在外头候着了,你看这……”
他虽是笑眯眯地说,可语气,分明就是赶人的意思。
“孃孃!他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真要赶你走?!”冬宁不忿,湿着眼眶,大声嚷嚷起来。
“嗳!”芳嬷嬷竖起两道粗眉,厉声打断:“谁许你瞎胡说的?大人哪儿是赶我走?都说了是许我假期探亲去的,过段时间便回了。你好好在府上待着,不许吵闹任性,听明白没有?”
说着,又是不放心起来,面色都软和下来,握住她一双手,紧紧攥住,嗓音戚戚哀哀地:“你呀,就乖乖的,有大人在,我放一万个心。”她拍拍她的手背,小姑娘只是咕嘟着嘴,泪花儿要掉不掉的。
“就算是吃不惯府上的菜,也不许挑嘴,等孃孃回来了,再给你做好吃的,啊。”
“嗯……知道了……”她轻声嘟囔。
“孃孃……是不是你带我去见裴延,小叔叔不高兴了?”
芳嬷嬷无奈地点点头,“是我的错,明知道章大人跟那裴延父亲不对付,他肯定不乐意你和他儿子走近的。”
她只当是为了这个缘由,才将章凌之激怒,旁的并未多想。
“哦……这样哦……”冬宁觉得这很合理,也理解了他为何会如此生气。可这真实原因,竟叫她无端生出点落寞,好奇怪的心绪,她真是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外头催得急,何晏虽只字未说,但他躬身站在园子外等,就是不走,明显是在催促了。
芳嬷嬷拉着冬宁的手,嘴里还在不停叮嘱,人不觉已经走到了马车边。
“孃孃,你别去太久,我会想你的……很想很想你的。”她抱住芳嬷嬷的腰,靠在她肩头撒娇。
芳嬷嬷无奈苦笑,这小粘人精,磨缠人的时候,真叫人舍不下。
她嗅着芳嬷嬷衣服里细微的烟火味,如此留恋,就是在这气味中,她被抚育大。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同芳嬷嬷有过这么长的分别。
颜府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都是进京后才买入的,只有芳嬷嬷,自黔东时便跟在颜家伺候,冬宁响起第一声啼哭,便是芳嬷嬷抱起这光溜溜的小儿哄。
马车终是要启程的,冬宁驻足门口,直望到车轮消失,还不愿离去。
“姑娘,快回吧。”茯苓过来,抚上她的手。芳嬷嬷被遣走了,章凌之便安排了茯苓过来伺候。
冬宁摸一把脸上的泪痕,身子扭开,甩过她,提着裙角,把台阶踩得咚咚响。
她现在,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地生气!
章凌之最最最最最讨厌了!!!
第48章 再会怦然跟着那个戏子就跑了。
“姑娘,快出来吃口饭吧。”
茯苓小心敲着房门,低声轻哄,可里面就是一点动静都无。
自芳嬷嬷走后,冬宁把自己闷在房里,都快一整天了,饭也不出来吃一口。
哎,这可惨了,姑娘这身子,若是饿出个好歹来,主子是怪罪她呢还是怪罪自己呢?虽说雪儿姑娘是跟主子置气,可这天大的干系,她可担不起。
茯苓愁眉不展,又不敢硬来。芳嬷嬷不在,章凌之又上差去了,这府里头,就再没人能管束得了她了。
“雪儿姑娘,算我求你了,茯苓给你跪下还不成么?您可以不理人,但这饭总得吃一口吧?毕竟身子是自己的,饿坏了可没人替呀。”
她还在外边苦口婆心,冬宁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趴在桌上,翻看父母寄来的信件,默默淌眼泪。
家书抵万金,一封信从岭南派来,少说也要大半个月。信是不能常寄的,初始寄过来,每次都是洋洋洒洒的十几页,虽然都是父亲的笔迹,可她甚至能分辨出来,哪些是父亲想说的话,哪些母亲同她说的话。
父亲的话总是很简短,例行嘘寒问暖几句后,又开始叮嘱她,在章大人家里要懂事。
母亲则啰嗦多了,絮絮叨叨跟她说起在岭南那边的一应趣事儿:什么这边的人爱吃白切鸡啦,味道鲜美独特,到时候她定要稍几只清远鸡回燕京做给她吃;小弟开始启蒙了,学东西也很快,就是比她当年还调皮,总惹夫子来告状;小妹现在说话都利索了,却是个锯嘴的葫芦,人文静羞怯,不比她当年那么会说俏皮话,总是逗得一家子人哈哈大笑……
看着看着,泪水延下巴啪嗒滑落,沾湿了信纸。
能明显地瞧出来,越往后,家人的书信越薄了,提起她的话语也少了,多数时候都是絮叨小弟又如何了、小妹又如何了……
她知道,父母总是挂念她的,可远的到底不如近的。情再是深,距离也总会有所消磨。
从十三长到十八,她变化这样大,怕是父母一时真见到她,都要恍惚很久哩。
那个“家”啊,离得久了,叫她情怯。芳嬷嬷是同她最亲近的人了,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可眼下她不在身边,独自陷在这高深的府院里头,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无助。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章凌之在闹脾气,她又敢跟他闹的什么脾气呢?父亲现在来信,说的最多的,就是提醒她要与这位章大人谨慎相与。
可她实在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她现在只想做一座孤岛,立在无垠的海波中,不闻人世的喧嚣。
她拒绝向任何人求救,也无法向谁求救。
*
章凌之今日被一份边关加急的军情绊住了脚,内阁闹哄哄讨论了一阵子,又去御前开了场会,弄到至晚方休。皇帝体恤臣子,赐了阁老们御膳,他在宫里用过饭,方才急匆匆回了府。
今日芳嬷嬷被自己遣走,料到这小丫头不会安分,他迈着大步,直奔叠彩园去。连翘在前头替他打着灯笼,一路小跑着方才能赶上他的步伐。
刚进到园门内,果然茯苓便苦着张脸跑来,“主子,雪儿姑娘今日闹脾气,闷在屋子里头一天了,从晌午开始便一粒米都没进,奴婢劝也没用,您看这……”
知晓她的难处,章凌之摆摆手,冷着脸跨步上了台阶。
手去推门,推不动,门闩从里头插上了哩。
“雪儿,开门。”指节在门上敲两下,想尽量放软声音,可依旧掩不住那音色中的严厉。
一天没吃饭,她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章凌之实在忍不住不生气。
半晌,屋内传来门闩拉响的动静。
门开,只
见小姑娘肿着一双眼睛,毫无气势地仰头质问:“小叔叔……你为什么要赶孃孃走……?”
他张了张嘴,压下心底那簇冒头的心软,冷硬道:“你问问她,有哪个下人会擅自带自家小姐同男子私会?这样的刁奴,我把她遣回,不过是略施惩戒,好叫她长个记性。要真等到你坏了名声那一日,我又该如何同你父亲交代?”
他说得冠冕堂皇,冬宁听得不疑有他,只是羞愧地垂下头,默然低泣:“你……要是不喜欢我跟裴延来往……我以后不见他就是了……何至于要把孃孃赶走……?”
她不知道,他此前早已严正警告过芳嬷嬷一次,却没成想,那老仆妇竟胆儿比天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再而三。
不愿同她过多解释,料想小姑娘现在伤心,也听不进去。望着她委屈的湿漉漉的脸颊,只是幽幽叹口气。
心都被她的泪水泡得肿胀,沉甸甸地在腔子里挂着。
“雪儿听话……”他抬手,指腹要去抹她的眼泪,刚触到小姑娘的脸颊,就被她侧着脸躲开。
“小叔叔……我饿了……”
手指僵在空中,他只好缩回手,苦笑地应一句:“好,赶紧先吃点东西吧。”
冬宁木木然地坐在了方桌边,茯苓麻利地上菜来,菜在灶上温了许久,端上来还呼呼冒着热气。
看到桌上一盘盘摆开的菜,冬宁彻底傻眼了:
糟辣脆皮鱼、折耳根腊肉、水蕨菜炒肉。
这些,全都是她爱吃的黔东菜。
可是芳嬷嬷走了,府上的嘉兴厨子哪会做这些呢?
一旁的章凌之看出了她的疑惑,招招手,叫茯苓取两幅碗筷来。虽则他在宫里已经用过饭,往常也没有宵夜的习惯,可今日怕小姑娘一个人吃饭无聊,便想着陪她用一点。
“我把府上的厨子换了,听说现在这个黔东菜做得地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尝尝。若是不喜欢,赶明儿我再叫人换一个来。”他若无其事说着,接过茯苓递来的碗筷,夹起一片熏腊肉,放到她碗里。
知道小姑娘是个挑嘴的,以前看她吃嘉兴厨子做的菜,跟猫吃食儿似的,一点点往嘴里塞。她就好黔东这口酸辣劲儿,而今芳嬷嬷走了,怕伺候不好她的胃口,便特地寻了个会做黔东菜的厨子来。
“傻了?快吃吧。”见她还在直着眼睛发怔,章凌之曲起手指敲敲她的额头,唤她回过神来。
冬宁深吸口气,却觉得那心口,又酸又胀的。
她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甚至有点闹不明白,他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讨厌自己呢?
夹起碗里的腊肉,她用牙齿咬着往嘴里送。腊肉的熏香味浓郁,锅气炒得正宗极了,要是搁以前,她一定食指大动,可如今,却是味同嚼蜡。
舌尖一触到那油盐的刺激,肚子还是猛然间觉出到饿,她默默小口吃着,低头不语,腮帮子随着咀嚼动啊动,像只蹲在墙角啃草的小兔子。
这少见的乖巧,惹得人心头一片松软。
章凌之终于弯了唇角,他随便用了几口,又搁下不动,专注地给她剔鱼刺儿。嘉兴菜偏鲜甜,他实是吃不惯黔东菜这呛辣的劲头。
冬宁一边吃着,就看到碗里又莫名多出几块鱼肉,浓郁的芡汁儿勾着滑嫩的白肉,一根鱼刺也无,剔得干干净净。
她努努嘴,不情不愿地夹起那鱼,往嘴里送。
是瞧得出她不大高兴的,但到底在他的陪同下,吃下去不少饭,章凌之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自芳嬷嬷走后,冬宁便不得不每日同章凌之一起用餐。
非是她想要扒着他,冬宁说过,想要自己在园子用餐,可他却当没听到一般,还是每日一下了值,便换了常服赶来,陪她一块儿用晚膳。
冬宁不大想让他来,分明地见他不太吃得惯黔东菜,可还是每日准点出现,陪她吃饭。
若是临时有要事绊住了,必会差人来府上通知一声。
冬宁撇撇嘴,不置可否。她本来也没有要等他吃饭的的意思,他爱来不来,倒平白生出这许多讲究。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许是实在厌烦看他每日在自己眼跟前儿晃悠,这日,冬宁特地悄悄告诉府上厨子,自己今日想要吃辣,每一道菜都要辣,巨辣、狠辣、爆辣,越辣越好。
厨子本就是来给这位姑奶奶做饭的,自然听她吩咐,有求必应。
于是今日的菜端上桌,一片飘红。
章凌之执着筷子,着实傻眼了。
连那翠绿的清炒萝卜叶上都混满了辣椒面,这可叫人怎么下得去嘴?
往常他陪冬宁吃饭,有些辣劲儿的菜他或者不沾筷,或者勉强送两口,不曾像今日这般,一桌子菜骇人得紧。
还没开始动筷,腹中便隐隐绞痛。仿佛已能预见,自己将这些菜送入口中的后果。
冬宁恍然不觉,夹一大口泡椒黄牛肉送入口中,吃得滋滋有味儿。
“嗯……香……”她扒拉两口饭,一副大快朵颐模样。
章凌之苦笑,一下就明白过来她那点儿促狭心思,也不恼怒,只是默默也夹起一片牛肉,送到嘴里。
“咳咳……咳……!”才刚咀嚼两下,便呛得面红耳赤起来,拳头捂住嘴,直咳嗽。
茯苓见状,赶忙斟一杯茶过来,一边轻拍他的背,“主子您慢点,吃不了辣就莫要勉强。”
冬宁也停住了筷子,见他这样儿,有点心虚。
但见他耳尖微红,似有不适,深蹙眉,仰头将水一杯灌入。
“你……要是吃不惯,我以后自己一个人吃便是了。”她咬着筷子,咕哝出声:“我就爱这点辣味儿,反正也吃不到一块儿,没必要占着一张桌子。”
“没事。”章凌之接过帕子擦擦嘴,又递回茯苓手上,咳得厉害了,眼角还蓄着零星的湿润,“既然你爱吃,我总要把它吃惯的。”
冬宁咬住筷子头,直皱眉,只觉他这话有点奇怪,但也并未深想。
随你。心里嘟哝几句,她只好硬着心肠,继续享受她那火辣辣的菜去了。
“主子,要不我叫厨房给你煨点红烧肉来……”
茯苓伏在他耳边,轻声关切,却被他摇摇头,退了下去。
“给我打碗清水来。”
茯苓领命照做,端来一碗水放他手边上,他悠游地夹起一片牛肉,在清水里涮一下,方才送进口中。
表面上的辣油是除掉了,可那炒进肉里的辣味却是犹存。他缓缓咀嚼着,想着从不那么辣的菜开始,一点点适应。
冬宁都傻眼了。
她还从未见过有人这样吃菜的。
这要是在黔东老家,肯定是要被人指着鼻子笑的。
“噗!”想着想着,她憋不住笑出了声。
章凌之眉心微动,眉间浮现浅浅笑意。
这丫头,就是要看自己吃瘪,她就高兴哩!
见他神情悠然闲适,似是还颇为欣悦,冬宁立马又垮下个小脸,抿抿嘴,故意低头扒饭去,只是不想理会他。
这个人,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烦的呢?哼~!
冬宁并不知道的是,自己想离他远远的,可其实,常常地,就连那安睡时的模样,都暴露在了他的眼底。
夜里,茯苓将大灯吹熄,放下帷幔,确认冬宁睡着后,也并不急着去偏房歇下,却是坐在门外台阶上,点着脑袋打瞌睡。
疏忽,只听得园门外响起莎莎的脚步声,节奏沉稳,不疾不徐。
立马便清醒过
来,她起身迎下台阶。
“主子……”她躬身上前,声音压得极低。
“她睡了吗?”
“是。”
二话不说,章凌之放轻脚步上了台阶,又拈着手推开房门,腿一迈,像条泥鳅似的便溜进了屋内。
哎。
茯苓在园子里看着,直摇头叹气。
有些事情,她这个局外人都比他们看得清楚。主子明明喜欢得紧,可就是不愿给雪儿姑娘一个交代,这成天不清不楚做贼似的,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章凌之撩开帷帐,清甜的山茶花香气透出,熏人欲醉。
他挨在床边坐下,静望着少女沉浸的睡颜。
这一切,他早已由一开始地束手束脚,而今是做得熟练自然。
甚是都无需躲开芳嬷嬷,有茯苓的掩护,更是放心大胆了。
轻轻撩开被子的一角,寻到她的小手,拢在掌心。少女的手心软嫩,跟他的实在大不相同,每每这种时候,都轻易激起他更多盛开的欲望。
但他没有更进一步,只是这么看着她,感受着她的手在自己手里,填满着心角一点点坍塌的空虚缺口。
“嗯……”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砸吧砸吧嘴,动了动脖子。
莫名地,嘴角微微翘起,很快,心中想到些什么,那笑容又寂然了下去。
这段时日,他内心矛盾激烈,天人交战,很多时候,他常常恍惚,甚至判断不了为何是、何为非。
或者说是与非,在她面前,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他并不是一个心善的人,可在心中划出的底线,他从未踏破。
手又紧了紧她的小手,眼底一片柔软。
他想,若是自己真点了头,她定会开心极了,光是想起她那雀儿般欢快的样子,心中,便慢慢盈满幸福。
只是……他不知道呀,他真的……不知道。
*
春花才谢,五月将至。
又到换季时,冬宁将自己的衣橱清点一遍,发现去岁穿的那些夏衣,有些款式过时了、有些款式她而今不喜了,总想着要再去裁几身新衣。
茯苓挽着她,打量先去趟布庄挑衣料子。
两个小姑娘在布料里挑花了眼,冬宁比比划划一番,看着这些漂亮样式,心情都好上许多。
这时节,天气还没热起来,正是舒爽的好时候,可两个姑娘在布庄里挑挑拣拣、来来回回地,还是沁出了一身薄汗。
茯苓去桥头的饮子摊,给她打了一碗豆蔻水,冬宁接过碗喝起来,就站在廊檐下,看车夫将她们挑出来的布匹往马车上搬。
“颜姑娘?”
醇厚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带着令人心颤的熟悉。
冬宁心一惊,忙错愕地转头,仰起脖子,正撞入一双清亮璀璨的眼眸中。
男人一如既往地英俊,甚至几时不见,他那过于明艳的容颜又是叫她心中暗自讶异了一瞬。
唇畔含笑,如沐春风,笔直宽阔的肩膀舒展,只一颗头为了将就她的视野,微微低垂下来,似盛满暮光的河面上低头汲水的天鹅。优雅,傲气,美得不可方物。
冬宁虚张嘴唇,半天,却发不出一个字。
连一旁的茯苓眼神触到方仕英的脸,也呆愣了半晌。
“仕英哥……”想要叫他的,可剩下的话噎在嗓子口,吐不出来了。
她想起章凌之的话,脸色唰地惨白了,更兼顾及茯苓在侧,简直就是章凌之的头号耳目,她更是不敢出一言以复。
“哥哥”两个字吞了回去,她慌张地低下头,不敢触碰他过于亲切期盼的笑眼,只是转着身子,一时竟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地好。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颜姑娘,怎么了吗?”他敛了笑意,见她这闪躲的样子,像是浑身被蚂蚁咬了一般,心中不由费解。
“没……没事……”她匆忙回话,依旧不敢多看他一眼,“那个……就当我们今天没有遇见好了……”
撂下这句话,她绕过他,急匆匆迈开小步走了。
方仕英被弃在原地,甚至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一句完整的话。高大的身躯僵直,立在布庄廊檐下,像一尊石塑,暗淡成灰,不懂该如何驱使自己的手脚。
冬宁低着头,只管哼哧哼哧往前,根本不敢回头看。
“姑娘!你慢点!等等我!”
身后传来茯苓的追逐,她忽地停下脚步,呼呼喘气。
前头便是月桥了,燕京城十分繁华的地带。桥上人来人往,河面船只穿梭,吆喝声、说笑声此起彼伏。
身边擦肩而过的,不少行人过客。
这世上挤挤攘攘,哪一次的相遇不是缘?更何况,愿意为你驻足停留的人?
不知为何,一刹那的心软,似是意有所感般,她倏地转头,却不期然地,又撞上一对漆黑深邃的眼。
那眼神里有来不及收回的悲伤,浓郁到将人淹没,却在回头对上她眼睛的刹那,流露出一丝错愕。
心中陡升羞惭,他仓皇地转过身,跛着那脚,高大的身子攲斜,一瘸一拐地,几乎是快步逃离开。
他走得太快,本就不便的脚更是将身子带得歪出巨大幅度,晃动着,陡然多出几分滑稽。
心口像被扎了一下,没来由地,冬宁几乎是瞬间,眼眶逼出酸楚的泪。
再没多想,像是不顾一切般,她甩开腿,奋力朝他奔去,拨开步履匆匆的人群,寻着那道高大的、脆弱的身影。
第49章 凌乱吻痕画着油彩的唇擦过她颈间(“……
“仕英哥哥!”
冬宁冲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方仕英看着面前娇喘微微的小姑娘,呆愣住了。
“颜姑娘……”他不确定地开口,神情吞吐,那双漂亮的眼眸中闪着卑微的光,下意识地躲避她眼神的追逐。
可冬宁偏不,拼命寻着他的视线,“仕英哥哥,我……”余光中,看到茯苓又折返回来,正朝她这头跑。
她气得心中暗自跺脚,苦着脸道:“我不是故意躲着你的,实在是……”
“我知道。”他温和地苦笑,悄声打断:“我和姑娘云泥之别,本就不是一路人,我这样身份的人物,姑娘避之不及是应该的。”
“我没有!”冬宁急红了脸,扯着嗓子辩解:“我从没这么想过你的!”
欲要再解释,却见茯苓已经跑到近前来了。
“你等会儿我。”
她一个大步上前,将茯苓拽到一边,挽着她的手臂,低声在她耳边道:“茯苓姐姐,你上马车里头等会儿我,我同他说几句话。”怕她误解,忙着又强调:“就只几句话而已。”
茯苓狐疑地瞥一眼那高大俊朗的男子,又看看冬宁,似乎只是很不放心。
冬宁眉头一皱,显见得不高兴了,“我又不是犯人,犯得着这么提防我嘛?”
茯苓被她这一说,却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好点头,“瞧姑娘说的,我哪儿是那个意思……那行,我先上去等你,你快着点。”说完,扭身上了马车。
茯苓在马车上坐定,悄悄掀开帘子,从缝隙中去探外面的情形。
知道她必在暗处观望,但冬宁也并不在意,她只是想跟他好好说上几句话。相遇一场,即是缘,她不愿他心里存着误解,而为此感到伤心。
方仕英见小姑娘和那侍女拉拉扯扯一番,似是将她打发走了,方才又回转身来,不由好笑:“什么话?还要避着你的婢女说?”
冬宁撇撇嘴,眼珠子轱辘一圈,差点翻出个白眼来,到底克制住了,满是怨气地嘀咕:“那就是我叔父派来看管我的,烦人得紧。”
这一晌,方仕英才觉出奇怪,“你身旁那个嬷嬷呢?”
“被小叔叔遣回家了……”旁的,她也不愿过多解释。毕竟和别家公子私会这种事说出去,到底不好听。
“可是她惹那个大人不快了?”
“嗯……”冬宁失落地点点头,“我……那晚抱歉啊,说好的要同你吃宵夜呢,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想起这个,她不由耸了耸鼻子。都怪小叔叔那个人,心眼也忒小了。
“无事,我本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笑,声音低醇,好听到似一捧浓香的清酒。
不知为何,光是听着他说话,似乎心情都会变好。
冬宁也不自觉微弯唇角,很快地,眉毛撇成个八字,那小脸儿又耷拉下来,“还有……我刚刚也不是故意不理你的,但是以后……以后可能在街上再碰到你,我也要装作不认识你的,你别生我气……”
方仕英错愕,瞧她这一本正经忧虑的模样,又不禁好笑,“这却是为何?”
忽而想起那位婢女,他明白过来什么,“是你叔父,他不想你和我走近,是吗?”
冬宁抬首,水润的大眼真挚地望着他,“嗯!”她右脸颊的小酒窝紧紧抿着,显出一副十万分认真的模样。
“他说了,要是我以后再和你来往的话,他……”想起章凌之那番威胁的话语,冬宁还是心有余悸,瞪着眼睛,极其严肃道:“他就要把百戏阁端了,叫你没饭碗吃了!”
少女模样太真诚
,一双清眸混着对他前途的担忧,似乎当真得不得了。
方仕英没忍住,竟是弯唇笑了。
“你……!你还笑!”见他竟是这种反应,冬宁有点气急败坏起来,脚往地上轻轻跺几下,“我很认真的!”她还刻意强调一番,娇软的嗓子里都逼出了哼哼的怒音。
她这样子,实在太可爱,方仕英眼睛微眯起,笑得更灿烂了。
“嗯,我知道。”
他嘴上说着知道,可那松泛的语调,分明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儿。
“我说真的。”冬宁反而不皱眉了,语气也冷静了起来:“我叔父他……总之就是……挺厉害的。”
方仕英点头,“一品大员,位高权重。”
这些,他见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惹眼的绯袍和仙鹤补服,想不注意到都难。
“是呀,你都知道了……”她脖子又低了下去,霎时弱了气势,“我叔父他管我管得严,不喜欢我在外面跟别的男子随意往来。”
连裴延这样的家世都被他一棍子打死了,更何况是方仕英这样的戏子?
她知道,他这个人重义重诺,父亲把自己交到他手上,他必须要对父亲有个交代,在她交友这件事上便分外严格了些。
方仕英深吸口气,心突突地跳,恍然间,乱了节奏。
应该转头就走的,她本不是他可以沾染的人,可望着少女怅然若失的神情,心底升起一抹酸涩,还有几丝不甘。
“颜姑娘。”他开口,喉咙有点发紧、发哑,丝弦上沾了锈迹,拨动出的音调却依旧悦耳,“我就想知道,若是没有那位大人的禁令,你……是否愿意,同我说话呢……?”
冬宁讶然地张嘴,抬眸,望向他清亮的瞳孔,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只知上嘴唇碰下嘴唇,点头讷讷道:“愿意的……我愿意的……”
方仕英彻底笑开了,那有点尖的漂亮的耳朵动了动,昭示着主人的欣悦。
“既如此,我想邀颜姑娘再共赴一场晚餐,不知姑娘可否愿赏脸?”
“啊?”冬宁有点傻眼,“可我都说了,我叔父他……”
“颜姑娘。”他忽然郑重地打断她,乌黑的眼眸中充斥着丝庄严,“我知道,那位大人说到,便有本事做到。”嘴角一扯,像是在苦笑,又带着点不屑,“那百戏阁,本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没了便没了罢。”
头又放低了点,他俯就她的身高,气息更近了,声音也更轻柔了,眼神定定锁住她的,似在空气中抚弄着少女惊愕的眼波,“可比起没了去处,叫你吓得不愿跟我说话,更叫我心里难过百倍。”
眼皮迟钝地上下翕动,冬宁被他深邃的眼睛紧紧牵着,一时凝固了思考。唯有心底涌上一股奇异的洋流,那热意直达嘴角,在唇畔化开一个暖暖的笑。
奇怪地,她莫名赧颜,轻垂眼帘,不知该如何回话地好。
“那……就怕他真要生起气来,便不只是百戏阁的事……”
“我不在乎。”他坚定地回,眼神更是强硬,“那些官大人大可以拿权势压我,可若我真的怕了,那当年……”顿了顿,他还是颇为艰难地开口:“当年,我便也不会瘸了这条腿……”
唇角噙着苦笑,他见冬宁的眼神中只有怜惜,没有疑惑,便知晓,她早已了解自己这条断腿的过往。
“颜姑娘,不必同情我。”他温声软语,语气不卑不亢、不怒不忧,“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所有结的苦果,我都甘心咽下。”
“权势可以折了我的腿,却不能弯了我的腰。我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却又长了身硬骨头,注定要磕得头破血流。”
他眼中的苦涩,蔓延至嘴角,“过去,我是想护住自己的尊严,而现在……”又顿住,他不由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我是想护住一次,和姑娘说上话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
章凌之今日在衙门当完值,也不乘轿子,自己悠悠步行回了府。他公廨里便换下了官袍,着一身宝蓝团云纹纻丝圆领袍,麒麟纹镂空白玉环垂在腰间,卸去了不少官威,行动间倒真似个世家公子的清贵。
他近来偏好这宝蓝色的衣裳,柜子里有的亮色衣衫硬是穿了个遍。茯苓还觉奇怪,主子向来偏好暗色、淡色的穿着,而今却像是忽然转了喜好般。
不过主子穿这鲜亮衣裳,确实人一下显得年轻不少,若真丢那贵公子堆里头去,恐也不会有人觉出他竟已有而立的年纪。只不过他眉眼间那层煊赫的官气,着实还需收敛点,这样便又更年轻了几分去。
章府离兵部衙门并不算远,走路半个时辰内便也能抵达。
章凌之一个人迈着阔步,行进得不太快,穿梭于喧闹市井中,竟也品出别一番滋味。他身形虽高拔,但在北方人中却也不显,只气质相貌太出众,竟是惹得路人频侧目。
行至桥头时,但见桥下、桥上摆满了吆喝的摊贩,他懒扫一眼,忽地,却被一个老翁的卖品吸引了目光。
那老翁脚下摆着一溜竹笼,笼子里头关着数只小兔,或竖起耳朵、抬起前爪张望;或默默趴在地上啃叶子,这形态,真鲜活可爱极了,竟叫他一下便想起来某人。
要说这兔子本也寻常,他小时候还进山抓过几只,只是久居城里之人着实见它稀奇。
莫名地,脚尖调转,他朝那老翁走去。
“官人,来瞧瞧我这兔子!”老翁见有贵客走来,立马打开笼子,手一探,揪住一只兔子的耳朵,将它提溜起来。
“这只多肥!回去叫厨房往锅上一架,香得流油呀!”
章凌之听了直蹙眉。
他买兔子回去可不是为了扒了皮吃。
见他似有不悦,那老翁立马把兔子塞回去,急哄哄就去开另一边的笼子,“这还有更肥的呐……”
章凌之手点了点最边上的竹笼,“这只,我看看。”
老翁愕然,这小兔个头这样小,谁人家挑这样的买?但客官就是玉帝,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他笑呵呵打开那笼子,还未等他伸手去拿,却见那官人撩起袍袖,伸手提溜起那兔子耳朵。
兔子被章凌之拎在了手上,红彤彤的双眼立刻眯起,见着那揪它耳朵的人,牙一呲,似有不悦,恨不能一口咬下去。
章凌之霎时便笑了。
这模样,真就叫他想起了某人,外表瞧着乖巧,实则脾气大得很。
就它了。
章凌之刚一回府,茯苓就迎上来。每日向主子报备雪儿姑娘的行程,是她第一要务。
只这次,看到章凌之手拎着个笼子,笼子里还装个兔子,她还是呆愣了半晌。
“咳。”章凌之出声提醒,“有什么话,快说。”他脸上多出几分不自在。他这般打扮的人物,一路提溜着兔子走过来,委实没少被暗地里笑话。
茯苓头略一低,忍住笑意,方才平复了表情开口。
听完她的汇报,章凌之原本微红的脸顿时一黑,把兔子往她怀里一塞,大踏步往叠彩园去。
又是一顿寂如死水的晚餐。
只偶有碗筷的叮咚声,两个人对面而坐,俱是青黑着脸,默默咀嚼饭菜。
感受着左边袖子里的蛄蛹,章凌之察觉,那小兔子待不住了,想要出来见见日光。
本该是掏出来好搏她一笑的,可想起先前茯苓那番话,他这心里头怎么也舒坦不了。
再一觑小姑娘的脸色,嚯,黑得跟烧焦的锅底似的,怎地偏生每次对着他就成了这幅脸色?想起茯苓的奏报,她和那戏子说话时,可真真是“笑靥如花”。
是的,“笑靥如花”,这是
茯苓转述的原话。
“砰”,碗轻轻一放,声儿不大,但冬宁就是直觉出气氛不对,停住了筷子,肩膀都不由得打直了起来。
“我问你。”他终是忍不住开口,语气是克制不住的严厉:“你今天上街,都遇着了什么人?”
冬宁气鼓着脸,也把碗一放,咕哝着反驳:“那我这一天遇着的人可多了呢,担货的、赶路的、卖吆喝的,我一一跟您说?记得过来这些人嘛我?”
章凌之被她气得憋红了脸,深深吸一口气,只觉肺里都涨得痛。
也不打算唬她了,手在桌上重敲两下,“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以后不许再跟那个戏子有往来!你是不是都把我的话当了耳旁风?还是你以为我只是说来吓吓你,真不敢对那百戏阁动手?”
冬宁垂头默然,半晌,又唰地抬头,气鼓着对上他怒火中烧的眼,“我们只是在街上偶然碰到,又不是特地去寻的他,这您章大人也要找他的茬吗?”
“既是偶遇,便该各走各路,谁许的你还特地跑回去寻他说话的?!”
冬宁嘴诧异地张着,没成想这茯苓竟把话说得这样细。
一股无名的火气由脚底心蹭地烧上来,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跳起身,朝他吼道:“对!我就爱同他说话!就爱同他待着!您管天管地,还要管我摆笑脸给谁看吗?!有本事您把那百戏阁端了好了,大不了我就一辈子接济他!”
撒完这气,也不去看他是什么脸色,转身就跑回了屋子,“砰”地一声将门拍上。
章凌之就这么被她撂下,鼻孔直冒火气,嘴巴边一圈绒毛像被燎着了般,烧得他头脑发昏。
嘶!
正发蒙间,小臂忽然传来一阵微小的刺痛。他恍然反应过来,忙打开袖子,探头去瞧,只见那小兔正窝在袖子里,竖起一对耳朵,红眼睛圆鼓鼓怒瞪着他。
哎,一下泄了半边气,心沉沉往下坠,只余落寞。
说好的要哄哄她的,说不了三两句话又吵将起来,没法子,一想到她和那戏子言笑晏晏的场景,他这心火呼地就烧了起来。
*
夜阑人静,茯苓伺候冬宁睡下,吹熄灯,轻掩门出去。
侧耳聆听脚步声远去,冬宁睁开眼睛,鼓着一口气,悄咪咪推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开始穿戴衣裳。
为防婢女发现,她连灯都不敢点,黑暗中,摩擦出衣料的清响。
“哎呦~~”她摸索着前进,一不留神还是撞上了桌边的绣凳。
揉揉被撞疼的膝盖,她龇着牙,缓慢朝门口挪去。
“吱”~
夜色里,香闺推开一条门缝,冬宁露着半只眼睛,往外头左喵喵右喵喵,确认四下里无人后,方才敢把门缝开大,迈出一条腿去。
哎?不对。
她忽地想起什么,腿又缩回来,径直奔向衣柜边,去里头翻出一件靛青粗布披风,踹在怀里,这才又踮着脚,踱出了房门。
夏夜的风并不算凉爽,还好今夜月光充盈,照得地面水亮亮的。她手里紧捏着那件披风,贴着章府的墙根一直往后院行进。
偶尔草丛里有个动静,吓她一个哆嗦,后才知觉,竟是清风无故乱扰人。于是又不觉加快了点脚步。
从后门溜出来,她长呼一口气,立刻撒丫子狂奔。
还没跑几步,却见巷子口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
冬宁停住脚,那人从阴影中走到街灯中来。
俊美的脸庞被光影渲染得深邃,唇边绽着笑,眸中暗藏星光,朗朗若山上松,皎皎如天上月。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轻快的模样,褪去了那身苦涩的冷,更是美得耀眼夺目,心旷神怡。
“仕英哥……”想要出声喊他的,意识到这里离着章府还不远,她赶紧捂住嘴,哒哒小跑着奔向他来。
她走到他身前,又要努力仰起头方能看清他。
“仕英哥哥,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好的在福源路口见吗?”
他眼底蕴着笑意,醇厚的嗓音不紧不慢开口:“这大晚上的,真叫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头乱走,我怎么放心得下?”
哦,原来这是接她来了。
她低头,手背在身后,脚尖踢着洒下的月光,禁不住地嘴角上翘。
“啊,对了!”
她将手中的披肩递过去,“这个,还给你。”
方仕英接过,略感诧异,手中的披肩被熨得平整,上面还隐约透出淡淡的茶花香,是从小姑娘闺阁中带出来的。
他轻咳两声,笑了,“没想到,这东西姑娘还收着。”
“那当然了,我一直打量着找机会还给你呢。”
“哦?那上次姑娘还躲我?”他轻抬眉,口中竟揶揄起来。
“你……你再说,再说我就回去了。”冬宁嗔怪地嘟囔,话说间转身就要走。
“哎!颜姑娘!”
情急之下,方仕英握住她的手腕子,小姑娘的肌肤细软滑腻,手上像触了电般,他吓得立马缩回。
“抱歉……抱歉,是某唐突了……”
冬宁也淡红了脸颊,垂着眼睫不说话,却竟也没有怪他的意思。
这还是她头一回,和除章凌之以外的男子肌肤相亲,这感觉……似乎还真不差?
“无事,我知你是无意。”
“那……走吧,再耽搁,夜市都该收摊了。”
听她还提起逛夜市,方仕英长舒了口气,笑得合不拢嘴,眼角都直往上飞扬,“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一声比一声急切,倒真活脱一个憨傻模样了。
冬宁“扑哧”笑出声,眉梢都渗着甜意。
福源路的夜市街,人流辐辏,灯火幢幢,常常是闹到子时还不休。
冬宁对此处早有耳闻,可还从未来过。只因这里开市的时间太晚,而冬宁又因身子缘故,总是早早就被迫歇下,从不许半夜出来戏耍。
这一下混入这条热闹的长街,她简直开心疯了,恨不能把所有看到的新鲜玩意儿都归入囊中。
冬宁见前头围了一群人,立刻抱着一堆杂嚼挤过去,是街头卖艺的在耍把式。方仕英紧跟在她身边,替她将拥挤的人群一一挡开,直方便小姑娘“开疆扩土”。
那人耍的是一杆长枪,招式不精,但也做得像模像样,无非就是来街上赚个吆喝钱。
冬宁看得直拍掌,也摸出几枚铜钱丢他簸箕里。
“叮”!
铜钱落入簸箕中,撞出脆响。
冬宁回过头,一双扑闪的大眼睛认真看着他。
“怎么了?”方仕英外歪头笑问她,不明白为何她眼神沉悄怆了起来。
“我在想,不知你以前扮起武生来,该是个什么模样?”
方仕英的笑霎时僵在脸上。
过去,那已是太久远的往事了,久远到他从不愿去回想。
“梆梆梆”!
街上响起了第一声梆子,竟是子时已到。
百戏阁到子时便散了场,黑漆漆的大场间里,空无一人。
高峰时的喧阗一过,此时更显冷清。
只有主舞台上点着一圈灯,照得那台子上亮堂堂的。
烛火摇曳,冬宁抱着杂嚼,独自静坐台下。
方仕英带她从后台溜进来,安置好她后,自己便径直又踱去了后台。他在里头已经待了近半个时辰,冬宁浅浅打个哈欠,百无聊赖起来。
“只见那,金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洪荒。”
“又听那将士咆哮,马嘶旗飘!”
一声洪亮的韵白响起,似银枪挑开帷幕,刺破这孤沉沉的夜。于是人心一提,耳清目明,立刻便被带入那虎胆英雄的故事中。
她只知呆呆着望向台上,一时,竟忘了去鼓掌。
台上,那武生手持虎头枪,身披银铠甲,脸上画着的油彩虎虎生威,更衬得剑眉朗目,与那曾经滑稽相的丑角云泥之别。
他身姿笔挺,立时如松,动时若风,长枪在他手中来去自如,如挽刀花,空气中擦出烈烈的风声。只那腿脚实在不便,每次一落地,都会歪出一个微小的坡度,无形中平添几丝别扭。
白璧有瑕,令人生憾。
没有搭档,没有奏乐,他一个人便舞出了英杰的力拔山
兮气盖世。
“怒一怒,平踹尔营巢!恼一恼,血染尔征袍!”
他长枪一出,似单枪匹马刺敌营;空中腾挪,似翻江搅海破云霄;怒目回望,似山河倒转挽乾坤。
冬宁瞳孔微睁,不由从椅子上默默起身,眼中只盛得下他英伟的身姿。
她从未想过,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把戏曲耍得这样漂亮。
她看着他,早已忘了此地何地,今夕何夕。
只是这样的绝世风采,而今只能在一个幽寂孤冷的子时夜,演给她一个人看,甚至每一下他脚落地歪斜的刹那,她的心仿佛也跟着陷落了一块。
“俺只待威风抖擞……”嘴里正念白着,余光瞥到台下的小姑娘,他瞬间吓傻了,把枪一丢,跳下台子来。
“颜姑娘!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嗯……?”冬宁疑惑,不知他怎么突然就不唱了,还跳到了自己跟前来。
看着他眼中深切的担忧,忽察觉到何处不对,再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泪水竟沾湿了满手。
“颜姑娘,我送你回家吧。”忽然后悔,自己今晚为何要演这一出戏,也不知哪里的错处,竟勾得她如此伤心。
冬宁怔愣着,摇摇头,眼神里早已失了魂。
再次对上他忧虑的目光,一眨眼,泪水糊满了眼睛。他的脸庞模糊成一团,混着那五色的油彩,扭曲变形,仿佛又叫她看到那个在台上跪地讨好的丑角模样,和刚刚舞台上的威风武生重重叠叠。
可是为什么呢?凭什么呢?他明明这么好,这么耀眼,明明可以拥有更灿烂的人生。
可是命运啊……你为什么呢?
冬宁一张嘴,泪珠儿啪嗒就掉下来,胸腔里仿佛翻涌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情潮。张不开声,她只能啜泣着,踮脚搂住他的脖颈,扑倒他怀中淌眼泪。
方仕英惊住了。
怀中压过来的馨香身子叫他无所适从,心慌意乱地只想推开她。可小姑娘揽他揽得那样紧,哭得又实在伤心,湿了他的戏服,沁得他胸口一片凉意。
僵持在空中的手渐渐放下来,鬼使神差地,像是有某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手,轻放在了小姑娘的背上。
“颜姑娘,没事了……”
他也不知道什么就没事了,就像他不知她为何会伤心。心中好像有隐约的猜测,于是也共情着她的伤心,哀怜着自己的命运。
在这一片刻,被人轻贱的、被命运戏耍的方仕英,却在小姑娘嘤嘤的哭声中,得到了久已未有的抚慰和愈合。
搂着她的手又紧了紧,他埋头在她脖颈间,泪水也洇湿了眼眶。头微微动作间,画着油彩的唇轻擦过小姑娘的脖子,留下一小块红痕。
谁也没有发现,谁也没有在意。
第50章 不死不休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文案情节……
“梆”~“梆”~“梆”~
闾巷中,传来悠远的打更声。
时间已过子时,月亮高悬中天,四下里皆静,街上几乎不闻人声。
叠彩园内灯火飘摇,映出石桌旁孤冷的人影。
他眉目阴沉,墨黑的瞳仁彻底消融于夜色,死死盯着毫无动静的园门口。
茯苓提溜着茶壶,轻手轻脚地过去给早已凉透的茶续水,瓷片磕碰出轻响,再次吸引过来章凌之的目光。
她霎时吓得差点又要跪下请罪,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口里,在他审视的目光中止不住地打颤。
“主子……奴错了……”
她不知今夜第几回认错,只担心似乎怎么说都不能够使主子消气。刚刚才被主子责罚了一顿,膝盖跪得青肿不说,还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
今儿晚上伺候雪儿姑娘歇下不久,主子竟是又摸黑过来了。不过他这也不是头一次趁夜造访姑娘的闺房,茯苓却也如常,倒不觉奇怪。
只是门一打开,彻底叫人傻眼了,雪儿姑娘竟然不见了?!
只当时,她一颗想死的心都有了。
冰凉的眼神从她脸上扫过,望着抖若筛糠的婢女,章凌之实在气她看管不力,竟就叫雪儿夜晚偷跑了出去!怎可疏忽至此?!
然,最可气的当属颜冬宁,今夜明知故犯,竟胆大妄为到把他的警告当耳旁风,铁了心要跟他做对。只怕她今夜,又是去寻那个戏子了……
他也不知,自己竟会对那个戏子害怕至此。
是的,他害怕他。
裴延小儿不足为惧,他知冬宁未曾属意于他。可这戏子……冬宁在意他,这才是最令他害怕的。
她在意他,甚至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自己、忤逆自己;只为了能同他见上一面,甚至胆大包天到夜里偷跑出府……
即使她不言,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早已自明。
这才使他慌,使他惧。
攥紧了拳头,他克制住身体里翻滚的岩浆,阴沉的字调自喉间滚出:
“下去,不用在这儿候着了。”
茯苓如获大释,忙屈膝行礼,退了下去。
走时还忍不住,倚着廊柱悄悄回首。
但见男人已完全没入黑暗中,只依稀拓印着挺拔的轮廓,分明如山如松,却又隐隐透着崩塌前的颓势。
怪哉,雪儿姑娘不归家,主子这次竟出奇地冷静,没有再去大动干戈地去寻人,反在这夜风里候了近两个时辰,连脾气都不发了。
只是这样的主子,叫她更觉出可怕,只想避得越远越好。
月影在阶下移动,是时间流逝的行迹。
搁在石桌上的拳头又默默紧了紧,菲薄的手背上青筋交错,几欲崩裂。
子时已过,夜不归宿,只疑她私会情郎……
颜冬宁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拳头撑在桌上,就在要暴跳而起的下一瞬,小径上传来簌簌的脚步声。
却见果然下一息,一道清丽的姝影便转来园门口。
冬宁脚步钉在了原地,霎时汗毛倒竖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
脚跟往后一撤,她惊惧着一双眼,缓缓平复呼吸,企图让自己淡定下来。
他坐在石凳上,她立在园门口,二人隔着夜色默默相望,都探不清彼此脸上的神色。
只觉伴着廊下摇曳的灯笼,他脸色忽明忽暗,犹如即将堕入地狱的魔魅。夜色里,一双冷厉的眸子刺过来,直要将她剖为两瓣。
“颜冬宁,你给我过来。”
连他自己都惊异,他竟然还能用这么冷静的语气说话。
沉冷的声音似一块磁石,将她吸在原地动弹不得。
算了,横竖是叫他发现了,这一刀总是要挨的。
咽了咽口水,她终于迈动步子,却觉小腿一下僵硬了去,走路都失了勇气。
实感害怕,她垂下头,一点一点拖动脚步,以比龟爬还慢的速度向他靠近。终于,磨蹭着在他不远处停下。
小姑娘缩着脑袋,停在跟前,显见的心虚。
靠得近了,她身上一股子陌生的檀香气散至他口鼻间。
喉咙似被这香气绞住,窒息眩晕。
这气味……她果然跑去私会了那个戏子!
搁在桌上的拳头微微发起抖来。
“颜冬宁……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我问你!你是不是见那个戏子去了?!”
“他叫方仕英!他有名字的!”唰地抬头,她理直气壮地争辩。他成天一口一个“戏子”,这满是鄙夷口气的称呼,叫她心里蹿起股无名火。
秋瞳盈盈,她倔犟的眼底涌起忧伤,那怜惜之情竟是为着另一个男人。
骨头里泛着尖锐的痛,那彻骨的寒意,竟叫他又回想起跳入冰湖的那个冷夜。
可比她眼神更刺目的,是她脖颈间印着的一道红痕。
昏黄的火光舔舐着那道浅浅的吻痕,啃啮在小姑娘白皙柔嫩的脖子上,猩红,又刺目。
大脑有刹那的空白。
灵魂似从他瞳孔中逃逸了出去,只余一对空洞洞的眼珠子,吞噬着夜色无边的黑。空茫的目光胶着在她明晃晃的吻痕上,缓缓,烧出燎原之火。
蹭地站起身,他高大的影子覆在她身上,“你……脖子上是什么……?”
他尾音有着几不可查的颤抖,即使隔着丈余的距离,身上那蓬勃的怒气都叫她心悸。
冬宁被他这模样吓住,手往脖子上一摸,触到一小块黏腻,恍惚才反应过来。
欲要解释,可见他那狰狞怒目模样,她那叛逆之心忽地升起,“这是什么关你何事……”
“砰”!
拳头往石桌上狠狠一砸。
“不知廉耻!!”
冬宁眼皮一
跳,一下又瞪圆了眼睛,对上他喷火的眸子,心有点发慌。
“我问你……他还碰了你哪里……”从胸腔里勉强挤出这几个字,他上下牙打战,差点没咬住舌头,掩在宽袖下的指尖哆嗦得控不住。
冬宁嚅嗫几下嘴,习惯使然地被他威慑住,可见他气得这般失态,一下生出点胆气来,轻轻滚个白眼,又开始跟他翻嘴皮子:“他?谁晓得您说的那个‘他’是哪个?”
“方仕英!你知道我在说谁!别跟我避重就轻!”手指着她瞠目狂吼,脸几乎憋紫,目眦欲裂,眼角血红。
冬宁不妨被这狮吼震个哆嗦,可越看他这模样,心里竟不由暗暗觉出解气。更是昂扬起前所未有的斗志,巴不得把他立时气吐血在这园子里。
“他想碰我哪里就碰我哪里,滋要是我乐意。”
猛吸一口气,他滚血直冲脑门顶,差点没眼前一黑晕过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闭上眼,他竭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渐渐,平复呼吸。
气血最翻涌的浪头已过,他强迫自己镇定,用自以为足够克制冷静的语气发话,实则落在冬宁耳朵里,每一个字符都在抖。
“你给我说实话,你们今晚……到底都出去做了些什么……?”
见她又是一脸倔强地张嘴,他一个拳头抡在石桌上,“说实话!”
手被砸得青紫,皮下渗血,可他已丝毫感觉不到痛。越是企图克制着脸上的失控的肌肉,指尖便越是抖得厉害。
烛火昏昏,冬宁观望着夜色里,他如此陌生的模样,发疯、发狂,似一头凌乱的怒兽。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失控,至少在她面前,总是温得像玉,冷得像冰。
而这样牵动他的情绪,叫她血液里燃起一股恶劣的兴奋。没过脑子地,她斜睨他,几乎脱口而出:“做没做什么,同您又有什么关系?您是我什么人?管得着吗您?”
撂下这句话的瞬间,他面部肉眼可见地崩坏,脸颊猛烈抽动,嘴边的肌肉被拉扯得左右横突。
心里既痛快,又伴着点后知后觉地害怕,她连忙迈开腿,小跑着往房间去。
手才刚触到门扇,肩膀被一双大掌用力掰过来。
“砰”地一声,背部撞上门框,疼得她脑子发蒙。
龇着牙吸气,不期然地落入一双幽深的眼眸中。
没有预想中的烈焰,那对瞳仁里燃烧的怒火似被一盆凉水咵地浇灭,于是只剩幽邃的黑,和凌厉的冷。
“颜冬宁,那你现在看看,我到底应该是你什么人?”
“唔……”
来不及挣扎,他狠厉的唇压下来,牙齿叼住她的下唇,用力去吮。趁其不备,破开齿关,单刀直入。
不给任何思考的余地,这摧枯拉朽的攻势,叫濡湿碰上了濡湿,柔软触到了柔软。尝到那瓣尖的馨香,他止不住地挑弄,清醒着的头脑将这种甜蜜扩到无限大,没有药、没有酒,更叫他细品她身体里被催发出的每一点浓甜。于是那势头,会更像是在侵略、在蹂躏。
她逃得越狼狈,他追得越凶狠,勾弄着,吸食她胸腔里所有的空气。狠厉地,绝望地,几乎恨不能,将她整个人吸食到自己口中。
软,她好软,好像只要他牙齿一开一合、蛇头一吸一吮,就能把她捏造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模样。然后那少女清软的馨香,如水,如囊,将他轻轻包裹,缓缓容纳。
他放不开,怎么放得开?一想到她的温柔也包容过那戏子,他便恨不能将她狠狠咬碎,用一种更暴虐的、更残忍的方式将她彻底据为己有。
“唔……”冬宁被挤压在门扇上,被迫仰头,承受这一切的狂热,思绪和意念都被粉碎在他无休止的吻中。
没有空气,几乎窒息,脑子像锈了的齿轮,再也转不动。
只有一双手臂在所有的空白中,无意识地攀住他的肩膀,方才不让自己掉落下去。
“唔……呜呜……”实在受不住,手去捶他的肩,可软绵绵猫爪儿般的气力,丝毫不能动摇身上的男人半分。
眼角渗出了泪花,她开始抽噎着哭泣。
许是感受到少女不畅的啜泣,许是终于暂得满足,他放开她,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哧哧平复着呼吸。
冬宁大吸一口气,重新活了过来,不留神被呛到,红着脸咳嗽起来。
赤红的目光落在少女湿漉漉的脸上,她双目失焦,呼哧呼哧吸气,脆弱得像被暴雨摧折的红杏。
水润光泽的唇高高肿起,嘴角边凝着两个人的涎水,是他践踏过的荣耀见证。
心里说不出的满足,那被她挖空的心似乎终于又填上了一块。
又是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唇畔,没有发狠的侵占,只温柔地摩挲,手指一边去捋她凌乱的发丝,指尖刮擦着脖颈那处“吻痕”,唇游移到她香汗洇湿的鬓边。沙哑的嗓音,像是恶魔柔情的低语:
“说,他还碰了你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