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具贴合的躯体散发着热气,他压得太紧迫,几乎抢食她胸腔里的空气。
半晌,夜色中只余二人平复呼吸的喘息声,没有谁再有力气,多说一个字。
手抚上她的脸,眼神不舍流连,仿佛连她细小的绒毛都吹拂在他的心坎儿。克制住那想要捏碎她的指尖力道,还有那再次吻下去的冲动,他恨意锥心,咬牙切齿:“说……他到底还碰了你哪里……”
少女垂着的眼睫不知何时沾湿了,轻颤几下,脆弱如破碎的蝉翼,掩去了眼底的哀色。
只这几下,又将他心扇动得软和,又刺痛。想象着方仕英也曾这样观赏过她,甚至更进一步……心头的妒火再次烧灼着理智。
衣摆撩开,忽地钻入一股凉气。
“这里呢……他有碰过嘛?嗯……?”
“呀……!”
冬宁不及防惊呼出声,咬着唇的牙齿都在颤抖,紧闭着眼偏头躲过他过于炽热的鼻息。
主腰轻薄,常年执笔的茧子刮擦过丝织的料子,又烫,又麻。应该生气的,可她脚底板软了,连喊出来的声音都是绵绵的,落在人耳朵里浑似在撒娇。
“我问你,这里呢?”沙哑的低语落在耳畔,又往前缓缓移了半寸。
冬宁在他怀里猛一个哆嗦,唇被咬出血印子,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她艰难地张嘴吐息:“没……没有……”这声音软得不像话,打在他心头更是痒痒的。
鼻子一皱,她又羞赧地嘤嘤哭出了声。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可张开了的弓已然紧绷欲断,并不舍得就此放开她。
心中被她的楚楚可怜挑出了恶念,他复一低头,含住香唇,这次更是轻车熟路。
“唔……唔……”
冬宁哪里受得住,双手死死攀住他鼓胀的手臂,整个人颤颤巍巍吊在了他身上,被迫仰头,眼角洇出的泪滑入鬓角……
怀中的人儿已然呼吸不畅,他终于放开她,却仍不餍足,替她将弄皱的衣服扯平,一边轻啄两下她的鼻尖。
原来她的好,他到而今才尝到,忽然觉得自己前三十年简直白活了似的。甚至还愚蠢到,差点叫别人摘取了他悉心浇灌养大的娇花。
“好雪儿,是我错了……”他轻叹,唇又要去寻她湿润的眼。
猝不及防地,肩膀猛然被推开,他差点
往后栽倒去,还没来得及站稳,“啪”一声,一道巴掌重重招呼在了脸上。
章凌之被打懵了。
他钉在原地,灵魂有片刻的出窍。
少女终于睁眼,一双眸子盛满了水光,那里头凝聚着不甘、羞愤、憎恶,伴随着颤抖的身子,珠泪缓缓滑落。
泪水一旦开闸,便止不住,呈喷涌之势,争先恐后地自眼眶中溢出。
“你……你……欺负人……”她抖着,努力拼凑着词,气得想不起话来,只知道抬起袖子,把那被他亲过的嘴巴狠狠擦拭,“混蛋……”
这一动作,把章凌之看得脸色一黑,回过神来,眸子又阴沉了几分,她脖颈上那道凝固的吻痕此刻更是鲜亮得扎眼。
“我碰你是欺负人,他碰就可以了?”
克制不住的冷笑,眼中甚至浮现了杀意。
冬宁手背贴着唇,泪水儿直淌,模糊了他冷峻的面目,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想开口说“是”。方仕英倒过来肩上的时候,她没有一丝抗拒,甚至感受着他呼吸喷洒在颈间,会有心跳怦然的声音。
方是个君子,不会像他这般……这般磋磨自己。
但一闪而过的理智止住了那个“是”,他身上过于冷冽的肃杀之气,叫她害怕更会连累了方仕英去。遂只是哭着,泪水里包着委屈,哭声里掩着惊惧,死死咬住被亲肿了的嘴唇。
不可遏的愠怒尤在,他将她压回了门框上,只等着她一个回答。他甚至想,但凡她口中敢说出一个“是”字,他便能立刻叫那方仕英另一条腿也断了去。
良久,等不来她的答复,只有小姑娘泪光莹莹的愤恨眼神,与他在逼仄的夜色里僵持。
心跳猛然漏拍。
他从她的眼神里只读出了愤恨,没有恋慕。
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他慌不择路,气势一下被冲散了去,绷紧的肩膀缓缓塌陷。
“雪儿……”陡然气弱,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只好先道歉:“对不起……”手足无措地,伸出胳膊就想去抱她。
“别碰我!”
她一掌将他手打开,几乎是嘶吼出声,身体应激,紧紧蜷在一起。
身体再次僵住,他一下举止失措。穿堂风过,心口呜呜地漏着风。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他曾自以为是地设想过很多遍,若是自己勇敢地向她表明心迹后,她该有多么的欢欣鼓舞?拥有她,只不过是他点头答应的事儿罢了。可从不曾预见而今这般,她竟会因自己的吻,痛哭至此。
不敢想,在他因良知和爱欲而挣扎的时候,她那年少无知的喜欢是否也在慢慢退却?
眉间阴郁笼罩,身体里的烈焰熄灭,眸子也重新染上了冷色。
笼在他身形下的小姑娘这么乖,小巧的一只,他一只手臂就能环抱住。就在他眼前,似乎不过一伸手就能得到。
“雪儿,不哭了。”声音放软,放轻,他试探地抬指去擦她的眼泪,意料之中地被她偏头躲过。
却是也不恼,只苦涩地一笑,“我错了,跟你道歉。以前是我想不清楚、不敢面对。”再次试探着向她靠近一步,见小姑娘没有明显的反抗,垂下头,就着她的耳畔边,轻声慢语:“我吻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心悦你。”
告白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轻飘飘落入少女的耳朵里。
哭声止住了,她双目发直地盯住他,猛然吸溜一下鼻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瞧她这憨傻的模样,章凌之眉尖都荡开笑意。
“雪儿,之前是我太迂,心里总有诸多顾及,也有许多要周全的人和事,这些心思不敢同你说,也无法同你说。惹你伤心,实非我意。可……可我到今日才知,我是太喜欢你,喜欢到甘愿抛弃廉耻……”
说到此处,他终于还是噎住了,顿了一顿,眼眸深深地望住她,“雪儿,我的心意,你可知?”
他这一席话太多太满,冬宁受到冲击的小脑袋瓜一下不及反应,只知道傻愣愣眨巴眼。
他看她的眼神过于炽热,虽说话语分明是温和的,可那直勾勾的深邃幽瞳,是势在必得的占有和毫不掩饰的欲念。
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他,身上强烈的沉香气在夜色中弥散,分明就是一头随时要进攻的雄兽。
像是在暗示她,她没有回绝的权力,唯有顺从。
瘪了瘪嘴,那泪珠又开始往外冒:“你以为你是谁……?”
应该高兴的,这是她从情思懵懂时便爱慕着的人,对他狂热得喜欢到撒泼任性、不顾一切。可当梦想中期盼已久的告白终于降临了眼前,她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心中唯余淡淡的哀伤,和筋疲力竭后的心死。
“你……想推开我就推开我……想说喜欢我……我就必须要同意……”越说越委屈,越想越无助,泪花儿哗哗地就从下巴滚落。
“章凌之,凭什么……?”她仰头看他,包满泪水的眼珠满是倔强,甚至还有……那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时,直呼他的名字。
没有愤怒地阻拦,他只觉这话像是又甩了一巴掌到自己脸上。
“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说想要……就又想要了呢……?”啜泣着,她气口越发阻滞起来,“你真的有在乎……在乎过……我的感受吗?”
“还是在你心里……我是可以随意操控……随意伤害的人……?你说什么我都要听……不可以反驳你,不可以忤逆你……你说喜欢我,我就必须要接受你的喜欢……是吗?”一滴豆大的晶泪滑过脸庞,随着她冷酷的问话,悠悠滴落。
章凌之被她问得失语。
或许小姑娘没有说错,在他心里,就是习惯了一切都武断专横,哪怕对她的情感,亦是霸道至此。
“雪儿……我……”嘴唇翕动着,他想不出辩解的话,眉头忧愁地紧锁,恨不能把一颗心剖开给她看。
眼皮忽而变得沉重,她甚至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内心灌注了一股子真气,支撑着她昂起头,用坚定无比的语气回他:
“章凌之,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了,不想要你了。”
章凌之心猛然一坠,还未及开口挽救,只见她身子摇摇摆摆,双眼一合……
“雪儿!”
眼疾手快,他立马托住晕过去的少女。
*
眼皮很沉,像是灌了水,可身子却又是轻飘飘的。不过清醒片刻,强烈的饥饿感又很快袭来,令人眩晕。
手动了动,依旧绵软得使不上一丁点儿力。甚至没有心劲儿开口唤人,只是干瞪着头顶的帷帐,虚弱地喘气。
她不确定晕倒前发生的一切,只疑心那是梦,可很快地,又打消了这种荒唐的念头。
怔愣了会儿,方才推动压在身上的衾被,试图坐起身来。
床帐内擦出窸窣的动静,引得侯在一旁榻上的人过来查看,帷帐掀开,眼神猝不及防对视上。
见她睁眼,章凌之眸中转忧为喜。
“醒了?”
冬宁懵了半晌,一下没反应过来。
现在已是夤夜,房内点着一盏小灯,他一身月白寝衣,更显身姿清减,瞧着竟是已在这儿屋里安歇的架势。
人是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脸颊也削薄了下去。
转身去唤茯苓盛粥来,他又坐回床边,仔细去觑她的脸色,“可有哪里不舒服?”
冬宁身子往里侧了侧,躲开他的气息,垂下眼,摇摇头。
自那晚的旖旎后,她对他的靠近便万分不自在起来。
她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自然没有逃开章凌之的眼睛,身子霎时僵直了,他亦不敢再轻举妄动。
良久,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似乎那一晚的事,谁都不愿提及,干脆默契地都将它按在肚子里。
茯苓端来热腾腾的肉粥,章凌之顺手接过,搅到热气散开,方才勺一口递到她嘴边。
眉尖轻蹙,她偏头躲过,眼神瞄着锦被上的芙蓉绣花,倔强地不去看他。
手僵在半空,心中轻叹。
知道她在跟自己闹脾气,不愿逆着她来,只好将粥碗送回茯苓手上,自己起身退到一边。
小姑娘终于肯张嘴了,小口小口喝着粥,安静得不出一言。
章凌之默然半晌,终于斟酌着开口:“你先好好修养,有些话回头我们再慢慢说。”
自然晓得他说的是什么。
眼睛失神片刻,她只知张嘴喝粥,乖巧得令人心疼。
粥快喝了一半,她终于小声气儿地开口:“孃孃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她想芳嬷嬷了,这是自然。
她是这样地想念她,想念她粗糙的结满厚茧的大掌,还有身上简朴的皂荚气,那都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眼睛几不可查地一沉,他又弯出个温和的笑:“难得见一次侄儿,就让她多休息上一些时日,这一年到头的,也该她享享清福了。”
显然是他的托词,他就是拘着芳嬷嬷,故意不让她回来。
雪儿才刚因为这事儿同自己闹上脾气,若是这时节召她回来,岂不坏他大事?那寸步不离的老仆妇,他一早便嫌她碍事儿。
冬宁不好再说什么了,也无法说什么。
只要他不想放芳嬷嬷回来,她便决计没有回来的可能。
难得的不哭不闹,也确实是她耗得没了力气。
茯苓扶她在园子里走了几圈,松动松动筋骨,这才回屋准备洗漱将歇。
章凌之已经将榻上收拾了出来,准备回燕誉园。冬宁昏迷这几日,他都是窝在这张窄榻上,夜里寸步不离地照看,而今小姑娘醒了,也不好再共处一室。
夜里,冬宁躺在床上,却迟迟合不了眼。
她现在心里很乱,自己也捋不清,胸口如同压着块沉沉的石头,呼吸艰难。
自那天的夜里的疯狂后,他似乎处处表现得很平静,甚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退让,她一犯倔,他便低头妥协,总是顺从的,绝不勉强她一点。
可不对,总有哪里不对啊。
那些小意纵容背后,实则是毫无争议的强势。
他说话是低声柔语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可他却能执意拦住芳嬷嬷不让自己见她;甚至父亲能否获提拔回京也全看他的心情;就连方仕英赖以生存的百戏阁他都可以……
糟了!方仕英!
她猛然坐起了身。
想起那晚他暴跳如雷的模样,不知是否真会连累到仕英哥哥。
过去,她最期盼、最渴求、连做梦都时时惦记的妄念,就是他能心悦于她。
可而今,当她不愿、她不想了,这成了真的妄念竟变为最令她惶恐的东西。
“你这次又是怎么了?又昏了这么多天?”胡照心掰开两瓣橘子,一瓣丢嘴里,一瓣伸过去递给她。
冬宁身子还没好全,不宜在街上久逛,胡照心便登门来看望。
她笑容淡淡地接过,抿出个浅酒窝,耐心地去剥那橘瓣上的经络,“算了,不说了,我这老毛病你也不是不知道,总有些猝不及防的时候,说晕也就晕了。”
现在说起这个怪病,她竟也是云淡风轻起来。
胡照心内心幽叹,但不愿牵起冬宁更多的忧思,觉着她能像这样想开点才好,便也强打精神,把话头引到别的地方去。
胡照心说话顶有趣儿,任它如何淡如白水的故事,到了她嘴里都能脱胎得活灵活现、令人捧腹。
冬宁只笑着,静静她说,偶尔附和上几声清脆的笑。
少时,她慢慢敛了笑,扯扯胡照心的袖子,头挨过去同她耳语道:“有个事儿,我想拜托你帮帮忙。”
“嗯……你说呗,什么事儿这样神神秘秘?”胡照心不耐烦这样压低声儿说话,直起腰又大声吆喝两句。
“嘘!”冬宁示意她噤声,秀眉皱得深,左右张望一圈,总疑心这府里有什么人听墙根。又靠过去,用力晃晃她的袖子,“你且小声点儿,我怕叫人听去了不好。”
直觉她要做什么坏事,胡照心眨眨眼,“要干什么?你说?”
“我……想要搬出去章府,可我也不大懂这找赁屋的事儿,想叫你同我去寻个牙人,再一起上街看看房子。”
她一口气说完,胡照心早已鼓瞪个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怎么忽然想搬出去章府?”
“我可是记得,当年那章阁老要赶你出去,你可是轰都轰不走呢!离家出走都要同他闹别扭,怎的现今又变了主意,自己倒主动想要搬出去了?”
怪哉怪哉,她这个朋友的想法,实在叫她看不透了。
冬宁摇摇头,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只好言简意赅道:“你就当是我累了,不想再同他纠缠下去了吧。”
她眉宇凝着浓愁,眼浮轻雾,明丽的五官已完全是个少女模样,不再有少时的无忧,却开始沾染这人世的苦与涩。
“可……你一个姑娘在外头,总是不大好的,这谁放心得下呢?”
“没事,等我找到屋子,孃孃也该回来了,到时候有她在,我便不怕了。”她笑得小酒窝露出,很是乐观地道。
胡照心翻着眼睛想了想,眼前浮现芳嬷嬷那人高马大的壮实模样,遂放心地点头,“那成吧,我陪你去看。”
冬宁支开茯苓,和胡照心挽手上了街,走到桥头口,径直拽着她往昌平街去。
“哎哎哎,你干嘛呢?走错了,牙行往西边呢,这头。”
胡照心带着她就要转方向,却被冬宁死死拉住手,“照心,我想先去趟百戏阁瞧瞧。”
胡照心两眼一瞪,“你还去……”转而一想,又放低了声:“你不会真看上那个戏子了吧?三天两头地想着往那他那儿跑?”
冬宁垂眸摇头,她不敢跟胡照心细说那夜发生的事儿,章凌之的狂怒着实给她吓着了,她便更是惦念起方仕英来,怕给他惹出什么祸事。这才身子稍微好了点,便立马上街来查看。
百戏阁。
昔日张灯结彩的大门此刻空洞洞开着,门口有人攀着爬脚架,将“百戏阁”那大招牌往下取。
“慢点慢点……小心接住咯!”
地面的人伸手去接,不及防被一道娇小的身影蹿进了门。他探头瞧了一眼,没去管,继续托住那沉重的牌匾。
冬宁冲进了馆内,屋子里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有工人扛着新木在里面穿梭,见着她来,忍不住招呼,“姑娘,让让,别挡道。”
“冬宁,你慢点!我都……都差点没追上……”胡照心终于气喘吁吁赶到,冬宁方才醒过神来,抓着那工人便问:“师傅,劳烦跟您打听一句,这百戏阁是怎么了?”
那人扶住肩上的大木头,却也耐心答她:“嗨,你不知吗?这百戏阁做不下去了,现在被新的东家盘下,准备改个酒楼。”
心底隐隐浮现起不好的猜测,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般,她抓着他急切追问:“这百戏阁生意向来不错呀,怎会如此?”
“据说啊,我也是听人家在传,说是这里头有个戏子得罪了某位贵人,贵人迁怒,一挥手就把这整个百戏阁都给查封了!”
冬宁恍然失神,双眼逐渐麻木。
胡照心托住她的手臂,却还是不愿相信,只打破砂锅问到底:“你说的那戏子是谁?师傅可知?”
他摇摇头,“嗨,这我哪儿知道去?不过那人也是倒霉,摊上这事儿……你说日后还有哪个戏班子敢收他?哎……”叹着气,他还不忘叮嘱两句:“姑娘们没事就别在里头晃悠了,当心砸着你们。”
周遭的话,冬宁再听不进去。
“冬宁……咱赶紧走吧……”胡照心拉拉她的衣袖,未能得来任何反应。
空洞着一双眼,她慢慢挪到主舞台边,台上叮叮当当,敲出巨大的响声,有几个人蹲在台子上,拆卸木板子。
这不算高的舞台,也没有留下太多美好的回忆。
她第一次见他,便是在这台上头,彼时他卑躬屈膝、卖笑讨好,观众阵阵呼声喊得响亮,一个又一个铜板朝他砸去,还要作揖道谢。
但她总也忘
不了,那晚,云遮月暗,台下只她一人,他久违地换上一身武生行头,俊伟不俗,手上一杆长枪耍得猎猎生风。
那凝结着他所有的汗水与希冀,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本事。
他还曾说过,只是遗憾,他最魁伟风光时,她未曾见。
泪水不知不觉,又淌了满脸。
“冬宁,你……没事吧?”胡照心被吓到了,刚想劝慰,却见她猛然转身,疯了一般地跑了出去。
“冬宁!”
第52章 雄兽之争是男人与男人的对峙。
颜冬宁一路跑,胡照心又跟在后头一路追,口中不住呼喊。
“冬宁!你慢点!”
她这个身子,本就刚从昏迷中醒来,一下又四处猛跑,就怕她突然晕倒在街头,那自己可真是罪过大了。
冬宁毕竟体弱,哪里是小霸王胡照心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她追上,揽住肩膀截停她。
“冬宁你……做什么去……慢点呀……”
一时停下,冬宁这才发觉心口跳得厉害,腿软得就要站不住,还好叫胡照心扶住。
她额头渗出细汗,唇色尽褪,眼神麻木茫然,一副风雨飘摇之姿。
连胡照心个没心没肺的都被惹出心疼,双手拥住她的肩,“冬宁,你怎么了?别吓我!”
“那百戏阁是不是章阁老他……”
“哇”地一声,冬宁趴在她肩头,彻底哭出声来。
她嘤嘤啜泣着,泪水瞬间便打湿了胡照心的肩头。
“没事了,没事了……”抚着她的背,她轻声安慰。
“都怪我……照心……都是我连累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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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太蠢太天真。
他这辈子本来就过得够苦了,却因为遇着她,又是苦上加苦,倍受轻贱。
刚刚她一阵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去兵部衙门找他理论去。
可及至被胡照心喊住,她方才梦醒,十八岁的人了,不能再像个冲动淘气的小孩子那般,况她跟他,又有什讨价还价的砝码呢?
那些年幼的天真,而今反过来,压在她身上,是沉甸甸的负担。
*
晚膳端上了桌,章凌之才刚执起碗,便听园子响起了说话声。
“雪儿姑娘今儿怎么过来了?主子正巧刚用上饭,要不要一起用点?”
直觉到她是为什么而来,章凌之不动声色地将碗筷放下。
小姑娘自醒后,日日躲在园子里,就是不愿见他。
这事儿急不来,她这个倔性子他最是知道,一身反骨,你越是跟她对着干她就越不顺着你的心意来。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她的吗?
候不了多久,冬宁果真气呼呼跨进门来,见他端坐在桌边,上来就直接开炮:“章凌之,你有什么气就冲我来!为什么要去迁怒一个无辜的人?”
“他无辜?”章凌之凤眸一眯,寒意乍现。
跟进来的茯苓一见这剑拔弩张的情形,暗自咋舌,猫悄儿地缩着脖子,默默退了出去。
章凌之冷笑,饶是心里对此再有准备,可骤然一听她对那戏子如此维护之语,心还是不由抽搐了一下。
“他何谈无辜?引诱你夜晚私会,甚至还……脖子上带着不清不楚的痕迹归家,你现在跟我说他无辜?!”情绪有点止不住,他一时激动了起来。
“那又如何?他又什么都没有对我做,我们俩清清白白,你凭什么端了百戏阁,害得他以后在这儿燕京城都混不下去了!”
章凌之突地站起身,眸中狠意愈烈,“若非我及时发现,你敢说,你俩当真能一直清清白白下去?”
“我……”嘴唇蠕了蠕,她竟回答不上他的话。
“颜冬宁!你说话!”
手往桌上一锤,筷子沿碗边滚落。
本以为自己尽在掌控,可见她如此吞吐模样,不知哪根神经就被触到了,忍不住又暴怒起来。
冬宁被吼得一个哆嗦,意识到自己的犹疑大错特错,惊惧的眼睛呆望了他片刻。
“我和他……我……”
“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他每一个字都是在笑着说,可每一个字听来,又都是椎心泣血。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她在乎他,回护他,挂念他。
她为他动了心。
脱了力地坐回椅子里,他失神呢喃:“雪儿,不要再这样,别让我后悔我的决定。”
不是没有动过杀他的念头。
他甚至将他的背景了解得清清楚楚。
孤儿出身,幼时被卖给山西道的一个戏班子,跟着唱念做打、苦练功夫,少年时又一路随班主进了京,在这里讨生活,渐渐唱出了名气,成了戏班子的当家头牌。后来班主去世,他一力苦苦支撑,眼见得终于重新红火起来,却竟又招惹上了裴一元。
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欲收他为外宠不得,竟恼羞成怒断了他一条腿。
腿断后,戏班子彻底散了,为了讨生活,他方才不得不流落到百戏阁做滑稽戏的丑角。
亲友寥落,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只要他章凌之想,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不是什么难事儿。毕竟他死后,恐怕都不会有人为他声张。
除了眼前这个傻姑娘。
“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被他模糊不清的话语吓到,冬宁哭腔已然掩不住。
嘴角溢出苦笑,他合眼靠进椅背中,满身心的疲倦。
“你要真想知道,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燕京东郊,顺义。
开阔的平地上,数匹马儿绕跑马场驰骋,旁边的马厩里,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正沿着马槽洒草料,行动间左右颠簸,总显出不大利索的样子。
“方仕英!有人找你。”
监正过来叫人,他缓缓放下草料,抬眼望去。跑马场的围栏外,正立着一对人,男子冷着一张脸,站在小姑娘身后。
见他转过脸来,小姑娘扶住栅栏,急切地朝他挥手,“仕英哥哥!”
并未有太多惊讶,方仕英只淡淡点头,感觉到她身后的章凌之脸又更黑了,便是连那笑都不敢显露在眉梢。
他迈开脚,跛着腿,朝他们慢慢走过来。
瞧他这歪斜的模样,章凌之心中更是生出许多不悦。
他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不敢动他一根毫毛不说,还巴巴地给他安排了一个正经差事,简直地怄气到家了。之前在朝堂上被裴一元打压时,他都不觉有这么憋屈。
真不是他章凌之有多海量能容,实在是他知道,若是真动了这方仕英,冬宁能记恨他一辈子。
有的气,咽不下也得咽。
“章大人,颜姑娘。”
他终于走到了近前来,拱手行礼,很有眼色地,先朝章凌之示以敬意。
“仕英哥哥,你没事吧?!”
冬宁一双眼睛只知盯住他,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好像生怕章凌之在何处就给他吃了暗亏似的。
实在被她这可爱模样逗乐,方仕英浅浅抿出个笑,尽管已经很努力克制了,可那脉脉情意还是不由从眸中泄出。
自上次夜里一别,他又何曾有哪一日是不想她的呢?
“颜姑娘多虑了,在下很好。自那百戏阁倒了以后,多亏有章大人照拂,将我安排进了这苑马寺,才让我又有了个栖身之所。”
说完,还不忘向“恩人”表忠心,“多谢章大人再生之恩,方某没齿难忘,定尽忠以报。”
章凌之端出个笑来,眼神早已将他剥皮剖心,语气却依旧维持着温和:“恩情不恩情的谈不上,你也知道,我都是看在雪儿的面子上。”
他打的什么暗语,方仕英自然知晓。
就在百戏阁轰然倒塌的那一日,章凌之便在茶楼约见了他。
直到见到这位端坐上首的大人那一刹,不需他开口,方仕英便已知晓,正如日中天的百戏阁为何
突然之间被查封。
彼时,这位章大人看他的眼神直白,他靠坐檀木圈椅中,一身雪青色如意纹纻纱长衫,头绾碧玉簪,看似清贵散漫,实则气势迫人。
何曾有现在的平易近人?
尤其是当时他的眼神,毫不忌讳地落在自己那条跛腿上,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坐吧。”
只轻飘飘两个字,就是叫他觉出冒犯。
许是出自男人的嗅觉,一番眼神交锋,他立刻感知到,章凌之对自己,是男人对男人的敌意。
看来他对自己这个“小侄女”,心思也并不单纯。
他直挺着腰,在他对面撩袍就座。
“你对雪儿有意,是吗?”
他一上来便问,方仕英迎上他不友善的目光,大方承认,“某的确心悦颜姑娘。”
见他认得果断,章凌之竟是被气笑了。
“那我奉劝你一句,配不上的人,便不该去招惹。”
章凌之冒犯他断腿的目光并未能将他看得自卑,可这句话,却是终于击落了他那一向宁折不弯的头颅,出神地望向桌面,心虚得无法回话。
浅浅勾起一个得意的笑,章凌之掏出张勘合,递过去,“你带上它,明日便去顺义的苑马寺报道,自会有人替你安排差使。”
看到桌上盖有兵部和吏部官印的勘合,方仕英傻眼了。
“大人这是……这是何意?”吞吐着问出口,他彻底闹不明白了。
百戏阁一事确定是章凌之的手笔没错,他想,无非便是报复自己引诱冬宁“私会”一事,可……既然百戏阁都端了,下一步自然是该“处置”自己。
不清楚这位章大人和那裴一元比,又该是个什么人物。可刚刚见面对视那一眼,他眼中暗烧的妒火几乎让他做好了在他手下赴死的决心。能混进内阁的,没有一个心慈手软之辈。
而今情形急转直下,倒真叫他一头雾水。
进了苑马寺,那便是给朝廷干活,有了保障不说,日后去养马也好过在台前扮丑角取悦于人。
这实在是个好去处,可……
“为什么?”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惑,“大人为何如此费心安排?”
章凌之手指一敲扶手,笑得悠然,“费心谈不上。”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可接下来的事儿,倒是要你费心。”
说着,他敛了笑意,脸色冷肃下来,鹰隼般的目光攫住他的脸,“我只要你给我记住一点,日后,离雪儿越远远儿地,这辈子,都不许再见她,一面都不成。”
怔愣片刻,他嗤笑,“既如此,大人何不给我一刀了了?如此倒来得痛快。”
“不,方仕英,我不要你死,就要你活。”
章凌之盯着他,缓缓、浅浅勾起个笑,那笑混着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你要给我好好儿地活着,把日子越过越好。想让冬宁在心里记你一辈子?我告诉你,你休想。”
只有他的日子好过了,冬宁才会慢慢将他淡忘,而自己越是对他下狠手,她便越是舍不下这个方仕英。
若是他真的枉死在自己手上,只怕这个傻姑娘,要在心里记他一辈子。
杀了他固然解恨,可这不是他章凌之想要的。
他要雪儿这颗心一辈子都在自己身上,不容他人。
似乎有点想明白了章凌之的用意,明知地位悬殊,可方仕英心里攒着股气,不愿接过这个活计,仰他鼻息。
“我知道。”还未等他开口拒绝,章凌之端起茶杯,抿了口,语气漫不经心:“之前跟你同戏班子的师妹,有好些个迫于生计,都流落到了绣球胡同的青楼里。我可以给她们脱了贱籍,送进教坊司。”
方仕英眼珠一颤,看着面前矜贵闲雅、却对自己恨意滔滔的男人,一颗心渐渐冰冷下去,再说不出话来。
他见识到了这个男人的厉害,自己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先是端了百戏阁,是为立威;后又荐自己去苑马寺,是为施恩;而承诺给师妹们脱离贱籍,更是挟恩。恩威并济,他方仕英的铮铮铁骨、傲然气节,竟是在他这里使不上一点力。
拿起桌上的勘合,细心叠好贴在胸口,他起身作个长揖,“多谢大人恩典。”
“所以,真的是他将你安排进来苑马寺的吗?”冬宁不可思议地发问。
“千真万确。”方仕英回她。
冬宁张着小嘴,唇瓣翕动两下,笨拙地转过头,今日头一回,正眼去看身后站着的男人。
正巧一道夕阳打来,晕染在他的眉尖,他微垂着头,去俯就她的眼神,眉目清朗,华章溢彩。
竟是又叫她想起,十一岁那年,树下初见的那位探花郎。
想起自己一开始对他的误解,还有那些为方仕英抱不平的大吵大嚷,忽而就……生出点愧疚来。
其实他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差劲嘛?
冬宁定了定心神,想起他拒绝自己时的狠心和强吻自己时的霸道,又气鼓着脸,闷闷转过头,决心依旧不要给他好脸色看。
第53章 鬓边呢喃“雪儿长大了,所以呢?”……
方仕英侧过点头,见冬宁那精彩纷呈的脸色,把什么心思都写在了脸上,不由又升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今日被赋予的使命。
“颜姑娘,在下能有今日之际遇,幸赖与姑娘相识,方某三生有幸,此生不忘。”
见他一下把话说得如此严重,冬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啊……不至于,仕英哥哥客气了,这……这差事也不是我给安排的呀……”
方仕英浅笑,瞥眼看一下她身后面,“是章大人的安排,但章大人也是为着惦念颜姑娘,才会高看我一眼。否则的话,百戏阁出事,我现在还不知会沦落到哪里讨饭去了呢。”
“那百戏阁,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冬宁见方仕英现在全须全尾儿地站在跟前儿,甚至还有了更好的差事,料想那百戏阁不会是章凌之叫动的手,否则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小姑娘闹不清这里头的复杂门道,方仕英也极其配合地替她“解惑”。
“嗨,都是那东家心术不正,叫官府查出偷了朝廷好多税银,这才给查封了呢。”
“这样哦……”冬宁默默点头,只是觉得巧合,并未过于深想。
正值她思索间,两个男人的眼神又在空中交汇,章凌之朝他点头示意,方仕英立刻心领神会,“颜姑娘。”
“嗯?仕英哥哥,怎么了?”
知道大家都好好儿的,冬宁心情都亮了,眼睛扑闪着看向他,声音都振奋了起来。
“是这样,今日我想向姑娘做个别。章大人是给我安排进来这苑马寺了,可实则北直隶这头早已满员,寺卿是碍着章大人的面子才将我加塞进来。但总归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还好,平凉那头的苑马寺现有空缺,寺卿大人便将我抽调去了那边,过几日我便要启程了。”
他一口气解释完,冬宁听后,怔了片刻,小脸儿旋即就垮了下去。
平凉啊……那个地方离京城可好远好远呢,那岂不是以后……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吗?
一思及此,她猛然觉着心里头都空落落的。
“你……非走不可吗?”
章凌之手背在身后,不由紧了紧拳头。
她声音里的不舍夹杂着眷恋,太过直白,叫两个男人都听了出来。
方仕英心里一阵酸涩,只是垂着头,不敢正视她那纯挚依恋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美,他怕看一眼,便要把什么承诺和理智都抛在脑后,自此万劫不复。
“是……”喉头哽咽着,他很快又捋顺了口舌:“难得有这样的好去处,不去岂不可惜?”想到什么,嘴角滑过一抹苦笑,“反正我这个人,孑然一身,没有什么牵挂,自然可以四海
为家。”
没有牵挂吗……?
“那……”冬宁踟蹰开口,“我呢”两个字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不知为何不敢问出口,许是出于姑娘家那天然一点矜持,许是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太灼热。她终究只能是点头,“那好吧……我明白了。”
低头默然半晌,她忽而释然了。
“仕英哥哥,祝福你。”她绽出个甜笑,“遇见你,真的很高兴,祝愿未来你的日子,能越过越甜。”
没忍住抬头,他正对上小姑娘明亮的眼眸,晚霞碎在她的眼波中,漾出神性的光芒。那酒窝盛着的醉人佳酿,他曾差点借着醉意吻进去,只可惜,遗憾当时偏头躲过的那一下。
喉结滚了滚,他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嗯,谢谢颜姑娘。”
太阳沉向西山,山头上露着半边脸儿,光线暗弱,大地笼上一层朦胧的金纱。
方仕英立在跑马场边,风卷起沙砾,朝脸上扑来,模糊了他追随不灭的视线。
望着两道并肩而行的背影,苦涩在舌尖翻涌。
他心里的姑娘啊,就在这样迷人的暮色中,伴着另一个男子远去。
成双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始终没有回头。
忽地,那道娇小的身影定住了,方仕英心一提,她突地转过身来。
逆光之下,暮色昏昏,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见小姑娘朝他招了招手,他甚至能想见,她脸上明媚的笑容。
举起手,向她挥了挥,脸上淌落了泪水。
她定然是瞧不见的。
心中千言万语,唯有以目相送。
傍晚的顺义东郊,散去了白日暑气,凉丝丝的空气沁人心脾。
冬宁并不急着上马车,只在这阔大的天地间,慢悠悠踱步。
章凌之就跟在她后头,默不作声,暗中相伴。
他不着急开口,他知道,小姑娘此刻心里装着一肚子话,想要同自己说。
心情是复杂的,胸腔溢出一种摘取成就后的满足感,还有战后生还的庆幸。可又有种难言的落寞。虽则自己略施手段将方仕英赶出了京城,但方才冬宁同他那依依惜别的模样,又是叫他心中那根刺又扎深了几分。
妒火隐隐烧灼,燎着他的心肝肚肺肾,那团气焰膨胀着,不知在何时就要点炸。
与他的焦躁难安不同,冬宁此刻却是沉静。
晚霞中踱步,风吹拂过她的发丝,脚边的石榴裙摆动出轻波,空气中散溢出几丝茶花香气。她身上沉淀着这几日从未有的宁静,平和。
不是因刻意冷落他而沉默,他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想清楚。
但还好,至少她不跟自己闹别扭了,日后的事,便更可徐徐图之。
冬宁定住了脚,磨蹭着转过身,晚风中,抬眼与他对视上。
抿了抿唇,她斟酌地开口:“对不起,之前是我误解你了,不该还没弄明白状况就冲你大吼大叫……”
眼神闪烁,那里头隐含着愧疚。
这正是他想要的。
赚得了她的愧疚,便好卸下她的心防。
可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而好起来。应该对她笑的,好把这事儿轻轻揭过,可摧毁殆尽的理智已无法再束缚住他。
“颜冬宁,你就这么在乎他吗?”他冷笑,语气也是硬得扎人。
冬宁张嘴,喉咙间的话语却被他截断:“算了,我不想听。”
不敢听到她的回答,虽然事实已经验证了一切,可他依旧自欺欺人到回避面对。
是了,他章凌之一向就好自欺欺人,仿佛不承认、不面对,自己曾经对她生出的爱欲便不存在;她对方仕英的怦然心动便也不存在;仿佛她心口那点位置还只留着自己一个人。
他是个骗子、傻子、痴儿。
无可救药。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望着自己脚尖,她慢吞吞开口。
章凌之忽而心提到了嗓子口,“嗯。”喉头一滚,他语调艰涩。
“我……我其实已经上街去看过房子了,打算过段时间就搬出章府。”
一口气说完,她不敢抬头看他,头顶只余沉重的呼吸声,侵袭着她的口鼻。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章凌之不及防她说这话,一下没回过神。怔忪过后,望着她低垂的头,两只小巧的耳尖露着,轮廓染上淡淡的山茶花香气的粉霞,叫人心猿意马。
可是她竟然想躲开他。
他只恨不能立马将她紧拥入怀、吃拆入腹,好叫她这辈子都逃无可逃。
“雪儿……”终是克制住了心底的怒火,他往前一步。
冬宁连忙后撤,惊慌得退出一大步。
这一动作彻底激怒了章凌之,他一个跨步上前,掌住她的腰,搂到自己胸前,唇贴着她的鬓发,牙根紧咬,“你就这么想躲开我,嗯?”
冬宁吓得身子轻颤了颤,紧缩着,如一只受惊的兔儿。
他贴得太紧密,那自幼时便缠绕在她梦里的沉香气铺天盖地而来,千丝万缕,将她牢牢缚住,愈挣扎,愈紧迫。
“是……你就当我是想躲开……呀!”
扣住她后腰的大掌一用力,冬宁几乎是撞上他的胸膛,那柔软毫无空隙地贴上去,任由他心跳剧烈地撞击。
手撑在他胸前试图推开,可力实在量悬殊,真似螳臂当车。
她鼻尖惊出细密的汗,被他“轻薄”也不敢呼叫出声,只咬牙去做那毫无悬念的抵抗,脸颊晕开一片羞粉。
章凌之就这么垂眸看她,手掌恶劣地又一用力,那两团饱满又往他胸口贴得更紧了。
那羞惭已经蔓延到了耳垂,红得靡艳,她几乎快要哭出声:“小叔叔……你……放开我……”她已多日不曾这样称呼过他了,此刻又这样唤他,更像是在刻意提醒,提醒他内心仅剩的羞惭。
淡淡冷笑,心中几乎被她激发出所有的恶劣来,只觉她像在抗拒却又不似真的抗拒,竟更品出些趣味来。
低头,轻轻吻去她鼻尖上的细小汗珠,磁沉如滚砂般的声音混着鼻息,落在唇畔,“雪儿为什么想要躲开我,嗯?之前是谁闹着说喜欢我?现在又说话不作数了?小骗子。”忍住想要一口咬在她鼻峰上的冲动,他紧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贴上她的鼻尖。
被他这一通闹,冬宁脚底板一软,差点就没站稳,于是哆哆嗦嗦,哭得更厉害了,“我……因为我……我长大了……”
“不喜欢你了”这几个字还没脱出口,他另一只手也环上她的腰,这下,更是将人结结实实抱在了怀里。
“我知道,雪儿长大了,所以呢?”他在她鬓边吐息,空气中飘散出几丝旖旎。
“以前不能想的事儿,我们现在可以想了,不是吗?”
她摇着头,闭眼伏在他胸前,泪水已然从眼眶滑落。
这样的他好陌生,她从未见过想过的,小叔叔竟然还会有这样一面,令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招架。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太乱了,她的心太乱了,不能靠他这么近,仿佛所有的思绪都会被他的气息搅碎。她要离他远一点,才能重新开始思考。
“你……放开我……我不舒服……难受……快放开我……”她嘤咛着,泪水可怜兮兮地滚了满脸。
手背抚去她脸上的湿痕,他声音出奇地冷静:“雪儿长大了,可以嫁给小叔叔了,你说呢?”
冬宁猝然睁大眼,见鬼了似地瞪着他。
他轻飘飘的语气,却在她心中丢下一颗炸弹。
迎上她惊异的目光,章凌之唇弯了弯,那飞扬的凤眼却是压了下来,显出些庄严郑重来。
“雪儿,嫁给我吧。”
第54章 偷香一口她的酒窝太醉人。
太阳已彻底跃下了山头,光线昏暗,贴得极近的两人互相用视线摸索着彼此的神情,呼吸在夜风中,沉沉交缠。
冬宁不可思议地瞪着眼,连呼气都忘了。
终于,她回过神来,挥起两只拳头往他胸口猛捶,“放开我!”
她是真的生气了,章凌之没再执意圈着她,手一松,放她退开两步。
她抚着胸口,压迫突然解除,不停地顺气。章凌之待她缓过来点,沉着声音开口:“雪儿,我很认真地跟你说。”
“你疯了吗?!”她憋红着脸,吼出了声。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凭什么要答应你?就因为你章大人轻巧巧的一句话?以前要赶我走的是你,现在……现在说要……要我嫁你的也是你,你以为你是谁?官儿当久了就习惯随意对人发号施令了吗?不听从你命令的人又要如何呢?您老准备怎么发落我?!”
她一溜串的怒吼,竟似是将心底积攒了许久的怨气
齐齐倾吐出来。
章凌之料到她会生气,可她这番言语,还是将他听得错愕,心霎时悬了空,像被海浪抛起又落下,无处着力。
“雪儿,你……怎会这般想我?我没有那个意思,不是要对你发号施令,最终还是要看你点头与否……”
“好!那我告诉你,我……”她咬了咬唇,终是狠下心道:“我不喜欢你了!我不愿意!这样,我说清楚了吗?”
少女呼呼喘着气,似是气急了,嘴唇都在颤抖。
隔着夜色,他的脸有点瞧不真切了,只依稀勾勒着一道高挺的轮廓,脊背抻得笔直,只剪影也能看出端平的文人风骨。眉骨和鼻梁覆下阴影,眼睛嵌在其中,越发幽深莫测起来。
“雪儿……”喉咙似乎有点发堵,字句吐露得干涩:“别着急,你先冷静下来,我们不说气话。”
“哈?!”冬宁气极反笑,那笑声中是赤裸裸的嘲讽,“我不冷静?我说气话?是……是是是……”被气到失语,她嘴角挂着讥讽的笑,连连点头,“对……对对对……在你眼里,我就是不成熟,总是不成熟,只要不合你意的话,就是不明智、就是在发脾气……”说着,又笑中生泪,只一下,眼眶边便衔着几颗小珍珠,颤颤悠悠,倒映着她失望的眼神,如此刺目。
章凌之目睹着她激动的反应,依旧冷肃得似一尊神像。
他执拗地觉得,她就是在闹脾气,说气话。
身子一个激灵,他方才知觉过来,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
“那……我们先回家,再慢慢说……”
“我没有家!章府也不是我的家!我说了,我要搬出去。”她再次坚决地重申一遍。
“我不同意。”想也没想,他下意识地强硬回绝。
“章凌之……你就是这么讨厌!从来都只顾着你自己,有考虑过一点我的感受吗?”
“你这样子的人,我凭什么要嫁给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
提着裙角,她大踏步往马车走去,一边擦着眼泪,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东华坊。
“来,慢点慢点,当心轻拿轻放啊!”
一座民宅前,来往的脚夫从马车上卸货,将那一摞摞箱子往院子里搬。何晏站在门口,亲自盯梢,来回转悠地忙着安排打点。
“这几箱,往东厢房去。”何晏手一挥,一眼便瞧出来那就是冬宁的几箱衣物,立刻指挥着他们搬往冬宁住的东厢房。
虽说只有小姑娘一个人的行装,但她小东小西的玩意儿多,又是个恋旧的,个个舍不得丢,愣是从章府装了好几大箱子,方才收拾完。
知道她一向认床,章凌之更是叫人直接把她在章府睡的那张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又搬来了这新宅子里。
他今日在内阁当值,要事缠身,没法儿亲自过来料理,便将搬家事宜全权交由何晏安排。
箱子都搬完了,何晏抬袖揩了揩额头的汗,赔着笑走来。
冬宁立马从石桌边起身,倒上一杯水给他递去,“何管家辛苦了,今日真是麻烦您了。”
何晏见那杯水,一时竟有点错愕,又讪讪地接过,“姑娘这真是有主人家风范了,倒显得我是来做客了一般。”
冬宁抿嘴轻笑,小酒窝深嵌脸颊边,“瞧您说的,以后您再过来,可不就是客人了吗?”
哎,何晏心中轻叹气,不知主子怎么和姑娘就把别扭闹到这个地步了。
将水饮尽,他又指了指院子里躬身站成一排的下人,“姑娘认明白了人,主子给姑娘安排了两个护院,一个厨子,再有就是一个丫鬟。”但这队列里却是没有丫鬟,他连忙补上,“茯苓还在章府那头打点,今日晚些时候便会跟过来伺候姑娘。”说完,他奉上一个殷切的笑,主子惦念着姑娘,把什么都给打点好了的。”
冬宁轻笑着点点头,也没有去逞强拒绝他塞来的这些人,毕竟芳嬷嬷还淹留在京畿道回不来,她一个姑娘家独身住在外面却也害怕,如此,有人看护着,她自己也好放心。
“劳何管家费心了。”
分明知是章凌之的安排,她偏不提他,只跟何晏道着谢。
她手往琵琶袖中一掏,摸出几两碎银子来,起身就往何晏手中送,“来,何管家……”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他吓得忙从椅子上跳开,拼命摆手推拒。
“这帮姑娘搬家本是我分内之事,如何还敢收您的赏钱?快点拿回去。”
“噗!”冬宁忍俊不禁,被他这模样逗笑,“何管家误会了,这银子原也不是给你的赏钱。”
“那姑娘这是……”他着实疑惑了。
肃了肃脸色,她郑重其事道:“这是我这个月的房租钱,你帮我拿给小叔叔,这宅子就权当是我跟他租下的了。”
“哎呦!”
何晏一听,更像是针扎了屁股般,赶紧把她那银子往外推,“姑娘你这是……你这是来哪出呢?主子怎么可能要您的租钱,你呐,把这钱收好咯……”
“可何管家……”她手一递,追着他非要把这银子塞过去,“我吃他的住他的,这算怎么回事?总也不能安心呐。”
何晏竟是觉出点好笑来,“姑娘呐,主子都在府上照顾您四年了,您现在再来跟他算这个,算得清吗?”
冬宁被他说得低了头,默然不语。
挣扎半晌,她又执着地拉扯起来,“这可不成,以前是以前,我现在……”
“哎,姑娘呐。”何晏长叹一口气,“您就行行好儿,莫要为难小的了,今儿我要是真把您这钱领回去,主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情知他说得在理,冬宁也不忍勉强他,只好把那钱又揣回去,“那成吧,赶明儿得空了,我再亲自把这钱给他吧。”
何晏砸吧两下嘴,瞧小姑娘这态度坚决的模样,不由为主子感到痛心。
但好在这烫手山芋是被自己推回去了,日后要烫主子的手,那也该是他自己去接了。
御街前,人来车往,叫卖声四起,一派烟火市井之象。谁又能想到,就在一墙之隔的另一头,是整个大雍朝的权力中心、国朝命脉。
何晏在御街前徘徊着,不停张望,看向那道宫门口。
天气实在炎热,他在饮子摊边打了碗豆蔻水,还没饮完,便见一顶熟悉的轿子从御街上驶来。连忙把碗一撩,他迈着快步迎上前去。
轿夫识得何晏,也停了下来。
“主子。”
他凑到轿门边回话。
知道章凌之挂念雪儿姑娘搬家一事,他便早早地候在这里,第一时间同他汇报,就怕他早晚惦记着。
轿帘掀开,章凌之看了眼何晏,“怎么样了?”
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何晏躬身回话,“回主子话,都安排好了。宅子里外里全打扫个干净,我过来的时候,厨子都已经在灶台上烧上饭了。雪儿
姑娘瞧着也很是满意,自己也开始归置东西。”
“嗯。”只淡淡应一句,他放下帘子,靠回轿厢中。
垂下眼帘,不觉陷入了沉思。
今日一早醒来,看到搬空的叠彩园,他这心里像是挖空了一大块去。
悉心教养了她四年,而今是说走就走了。
本可以束缚着她不放的,毕竟他还有她的父命在身,可这丫头的脾性他是太了解,吃软不吃硬。
从小又被自己保护得太好,怜悯心过于泛滥,越是强硬的人她越顶撞,越是弱势的人她越心疼。那个方仕英,可不就是占了这点便宜?
想起那个该死的戏子,无由又是一声冷笑。
她现在视自己为“恶势力”,若是跟她硬着来,怕是不知何时才能赢回美人心。
罢了,只好是以退为进了。
他要把自己包装得“弱小”“无助”“可怜”,方才能渐渐卸下她的心防。
事缓则圆,反正她父母还离着好几百里呢,自己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情况我了解了,你先回府,我还要去趟兵部,今晚就不回府用膳了。”
“是。”
晚上用过膳,茯苓端来水伺候她冬宁漱口,再把碗筷都收拾了。
冬宁早料想到了,他会派茯苓过来,毕竟自己同她是处惯了的。
这是在新宅子的第一晚,她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每一口呼吸都透着轻快。
宅子并不大,只一进的院落,东西各两个厢房。地处闹市不远,离着皇宫也近,去京城各处都极为方便。
她将白日里剩下的一些东西归置了,今夜没什么写书的兴致,左右无聊,自己便坐在前院的石凳上,叫茯苓切来两个西瓜,同她对坐闲聊。
石桌边恰栽种着一株石榴花,这时节石榴刚开花结果,月色下也透着火红的色泽,实为亮眼。
她同茯苓一边说笑着,一边吃西瓜,也不去做什么主仆之别,心里也没有什么记挂着的非要不可的人。甚至开始兴致勃勃地计划,改日要叫胡照心来给她的新居热热场子。
人生竟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她喜欢这样的自己,也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咚咚咚”。
大门被敲响了。
茯苓紧张地对上冬宁的眼神,就怕她有何不悦之色,再生出些抗拒之举。谁知少女只微微一笑,“开门去吧。”
茯苓舒了口气,生怕她反悔似的,快跑几步去开门。
门开,果然是章凌之。
他直接从兵部衙门赶了来,官袍已然换下,着一身雪青色织锦长衫,衬得人更俊秀了,气势一下收敛了许多。
“主子。”
她侧身将他迎进门。
章凌之跨过门槛,眼神已经攫住坐在院子一角的少女。见着他进来,她施施然起身,行个万福。
再抬头,竟是眉眼端平,面色也温和无波,嘴角似还噙着隐隐笑意,只是那笑并不叫他感到欣悦,那里头透着的客气疏远,令人不喜。
见着自己过来,本以为她会摆出一副闭门谢客的姿态,或是板起张脸不给他好脸色瞧,没成想,她竟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平和许多。
怪不得,常有人说,孩子的长大,有时仿佛只一夜之间的事。
稳了稳心神,他跨步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怎么样?可还住得惯?”没有太过逼迫,他拿出了关心的架势,询问她对新家的适应。
“嗯。”她垂眸点头,茯苓恰好过来看茶,却是被她笑着接过,替章凌之斟上,“这件事,又劳烦小叔叔了。”
章凌之瞳孔微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冬宁却只当没瞧见般,继续自顾自笑道:“我知道,雪儿过去任性,或有许多不通世事之处,若有烦扰到您的,还请小叔叔海涵。”
小叔叔……,您……?
章凌之被她的话钉在了石凳上,脑子有点迟滞,一时,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这是什么的意思?拿出这幅姿态来对付自己,他倒是宁愿她像前几日那样,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章凌之”,也好过现在这样,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好像是要分明地跟他划清界限。
心被堵得难受,直想发脾气,可不想把她推得更远,只好硬生生把这口气往肚里咽。
“你……”喉咙里艰难地挤着字,他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从没有怨过你的意思,我说过的,在我这里,你可以做一辈子小孩子。”
冬宁竟是“哧”地笑了,“这话您可以当真说,我却不能当真听。”
“这几日,我也想了很多,有些事好似忽然便明白了过来。这世上活着,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没有谁真的可以任性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磕得头破血流,还要连累身边的人。”
方仕英的事,也是多亏了章凌之高抬贵手,可若是他决意狠下心,就是要对他下手呢?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没有那个力挽狂澜的本事,只有一身横冲直撞的天真。
还好,没有酿成更糟糕的后果,否的话,她真的会愧疚一辈子。
这庇护,他章凌之想给就给,不想给便不给。
所以而今,她自己率先丢开不要了。
章凌之发着愣,还没从她这段话中缓过神来,却见她从袖中掏出几两银子,盖在桌上,“这附近类似的宅子,我已打听过租钱,这府里头你给我上上下下配的家丁,我也都问过他们开的工钱。我都算好了,这里是这一个月的,往后一应费用,到时候我们都按月结。”
说完,还似嫌锤他不够,又补上一句:“日后,帐我都跟何管家结便是。”
章凌之看着那团碎银子,脑袋里嗡嗡作响。
刚踏入这座宅门时的温和恬淡瞬间消散,他凤眸眯了眯,嘴边浮起冷笑,“好……好好好,好得很呀……”
不愧是他亲手带大的好姑娘,最是知道怎么气他。
“颜冬宁……你是要气死我……这可就如了你的愿?”
长睫乖顺地垂下,她委屈地摇摇头,“雪儿绝没有这个意思,要是有惹您不快的地方,我跟您道歉……”
“哐”地一声,章凌之将那团碎银子一把扫到地上,“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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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宁被这动静吓个哆嗦,眸中闪现惊慌,头又更低了下去。
面前的男人怒气蒸腾,渡来她身上,烫得她坐立难安。咬了咬唇,她衔住眼泪,“那我不说了便是……”
小嘴扁了扁,委屈巴巴地,泪珠儿分明都到了眼眶边,就是强撑着不叫它掉下来。
瞧她这模样,委屈中又夹杂着几丝害怕,仿佛他是什么剥皮啖肉的恶魔,要避他如蛇蝎。
心像被按在烧滚的烙铁上,狠狠烫,他甚至能听到皮肉皱缩的滋滋声,还有心脏烧出的焦炭味。
他垂着头,此生再没有过的丧气,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雪儿,我没有凶你的意思……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日在顺义郊外,他突如其来的求娶,吓得她不知所措。
“嗯。”她点头,坚决如铁,“可我的心意,您也是知道。”
她说过,她不喜欢他了,不想要他了……
掩在袖中的拳头猛然一缩,用力克制住颤抖的指尖。
望着小姑娘决绝的脸,他心中思绪纷飞,百转千回。
一番冷静过后,他好似转明白过来点弯。
她想要给他钱,他便该收下,顺着她的意思来便是,好叫她心里舒坦点。
她要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对……至少她人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没有跟那个方仕英跑了……
深深吸着气,他反复告诫自己。
“好。”他忽然应下,“钱我收下,就按你说的办。”
冬宁抬眸,终于又对上他的眼睛,看到他眸中的坚毅认真,脸颊上的小酒窝突地闪现了一下。
只一刹那,那酒窝便又消失了,章凌之甚至疑心自己是否看错。
可哪怕只是不确定的水中幻影,都叫他心又活过来,突突地狂跳。
冬宁蹲下身,将被他扫在地上的碎银子一颗颗捡拾起,又递到他面前,“喏,这是第一个月的,给你。”
这下,他是真瞧清楚了。小姑娘眼睛闪啊闪,那光芒鲜活明亮,小酒窝时隐时现地露个脸儿,就同它主人一样调皮。
喉结微动,他站起身,伸手去抓她手中的银子,不等她将手收回,连带着握住她那只手,将人用力往跟前一提……
“啊!”
腰忽然被大手揽过去,差点又撞上他的胸口,晕晕乎乎间,一股沉香气兜头扑来,滚烫的轻吻落在她的酒窝上。
冬宁被亲得一个激灵,猛地用力推开他,“你干什么?!”
她怒着一双猫儿眼,抬起袖子使劲去蹭刚刚被他亲到的地方。
“你……臭流氓!”
丝毫不觉羞耻,他竟是唇一弯,笑得眉角眼梢都绽开了花儿。
“是,雪儿骂得是。”他将银子往袖里一揣,“早点休息,得空了我再来看你。”
他一个潇洒的转身,竟是干脆地走了。
“你……谁许你再来的?!流氓!大混蛋!下次你再来……我就把你打出去!”
男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她还不停对着空气骂骂咧咧,若是再看到他脸上那股得意的笑,怕是更要气得直跳脚哩。
见他彻底消失在大门口,她更是一肚子气没处撒,只好连跺几下脚,又嫌不够解气,再把他刚刚亲过的地方继续用力擦了擦。
章凌之这个坏蛋,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过去怎么就没看出来,他竟还有这么泼皮浮浪的一面?
怪自己眼瞎,以前才会看上他哩!
“茯苓!”
她气吼,正躲在廊檐下偷笑的茯苓被点了名,立刻收了笑,快步走出来。
“姑娘,何事?”
哎呦!她这语气差点露了馅儿,赶紧抿住嘴,死命把那笑意忍住。
“以后他再过来,不许放他进门来!要是……要是……”她眼珠子滴溜溜转,“要是你们敢私自放他进来……这宅子我就不住了!”
说完,气呼呼回了屋。
“是,姑娘。”
她连声应下,却见冬宁像只无头苍蝇般乱撞,赶忙出声提醒:“姑娘,您的屋子在东厢呢。”
冬宁一个一百八十度紧急大转弯,瞬间调转了方向,“我知道,不用你说。”
茯苓死死掩住嘴,把那笑憋回肚子里去了。
第55章 死皮赖脸攻略颜冬宁第一步。……
“咚咚咚”!
宅子的大门又被敲响了。
冬宁放下手中的书,“腾”地从躺椅中立身子来,警惕地看着茯苓。
茯苓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遂踱步到大门边,却也并不急着去开。
“谁呀?”
“我,你姑奶奶。”
冬宁一听这大刺刺熟悉的声音,笑意立刻便飞上了眉梢,从躺椅中彻底跳起来,“快!快开门。”
茯苓这才拉开门闩,胡照心老神在在地迈步进来,提起手中的纸包,朝冬宁晃了晃,“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螺云轩的山楂酥、仰苏楼的茶香鸡,还有这。”她指了指手中那小巧的酒坛子,“醉茗居的绿蚁酒,都是特地送来,恭贺你乔迁新居的。”
胡照心这活宝的名声果不虚传,她一进得门来,这院子里登时便活泛了起来,仿佛连枝头的鸟儿都啼叫得更欢快了。
冬宁乐呵呵迎过来,茯苓连忙把她手中的东西接过去,却并不领那坛子酒,看向冬宁道:“姑娘,这酒就不必了吧?若是叫主子知道……”
话还未完,却收到冬宁一个软乎的眼刀子,她又赶紧把话咽回,直觉自己这是哪儿壶不开提哪儿壶。主子的地位不比以前,雪儿姑娘现在这是做什么都要跟他较着劲儿。
“快来快来,带你瞧瞧我这新居。”
冬宁喜上眉梢,热络地牵过小姐妹的手,带她将新宅子参观了一遍。
胡照心昂首阔步,四处巡视起来,不时还要对着房间的布局装饰点评两句,“哎,这处,得再做点什么摆设。恰巧我那儿还有一株忍冬,放紫砂盆里养着呢,回头我叫府里头的下人给你抬过来。”
“成呀!”冬宁乐得应下,“正巧我还说呢,改日想上街去挑点盆景,这下好,你也来给我添彩头了。”
小姐妹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坐在院子的树荫下纳凉,一边吃冰西瓜,一边闲谈天。
胡照心以前去章府找她,总还有点拘谨着,现在冬宁独占这座小宅,便更是觉出轻快放松。她鞋子一脱,脚往藤椅上一盘,简直不要太自在。
“哎,冬宁,真不是我说。”她吐出几粒西瓜籽,“你说说你,一个人住这儿多舒服,我天天跟我爹娘窝在一起,烦都快烦死了,就恨不得能有一间这样的小宅子呢。”
说着,她把皮上最后一点西瓜瓤啃干净,拍拍肚皮,躺在藤椅里。仰头,眯眼,光影从石榴树上筛落下来,照得人懒洋洋的。
“可我是只能想想了,我这辈子不是在娘家,就是只能在婆家。哪儿能有你这样的自在时候?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想干嘛干嘛,多好?”
冬宁啃一小口西瓜,抿嘴一笑,“是呢,是挺好。”
她也觉得这宅子住着好,要是孃孃也在便更好了。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到父母回京的那一日。
原来之前孃孃说得没错,这世上啊,哪儿有什么人是非他不可的呢?离了章凌之,这日子照旧过,过得也很好。
心中如是想着,垂下眼帘,又有点微微失神。那周身说不上欢快,倒更似轻笼愁云。
“得空了我再来看你。”
脑子里忽地又跳出来他那句话,好像连脸颊边的酒窝都开始发着烫一般。
冬宁吓得把手中的西瓜一丢,以为自己又魔怔了。
“怎么了?”胡照心半张开一只眼,“你吃西瓜还能给你烫着了?”
“唔……”她直摇头,平复着刚刚的心慌。心咚咚咚咚地,跳得有点响。
“哎,我同你说……”冬宁倾过身去,扯扯她的衣袖。
“嗯?”胡照心正眯眼,懒懒地掀起眼皮子,见她这一副紧张兮兮又羞羞答答的模样,竟是来了点兴致。她微微坐直了身子,又拿过一块瓜,塞嘴里开始吃。
“唔……你说……”
冬宁瞥她一眼,羞涩的牙齿小心翼翼探出头,咬住唇角,“就是……”她压低了声音:“前几日,他……他跟说……说我喜欢我来的呢。”
“谁呀?”胡照心满不在乎地吐出一粒籽,又接着去啃下一口,“裴延还是方仕英啊?”
围绕在冬宁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她没有一个不晓得的。
“就是他……”
“到底谁呀?”
“章凌之……”她终于红着脸说出。
“噗!”胡照心一口西瓜汁喷了出来,俩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你说谁?!章阁老?!”
“嗯。”冬宁脸颊粉若朝霞,水亮着一双眼睛点头。
“我……去……”
没忍住“口吐芬芳”,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冬宁,又躺回了藤椅中。
香,这瓜吃着着实香。
“我说你当初怎么非闹着要搬出来呢?你这家伙,没跟我说实话啊。”说完,她猛一拍大腿,“没错!就是要这么干!”
“你可不能被他一两句好话就哄过去了,你要有骨气!”她一副义愤填膺模样,把个胸口拍得咚咚响。
“除非哪日他跪在这宅门口,磕头求你回去,否则的话,再不可轻易被他骗去了。”
冬宁实在被她逗乐了,终于开怀地笑出了声,随后又敛了笑意,认真道:“我累了,不想再和他攀扯了。我现在就想离他远远地,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只顾写我的话本子,过我的舒坦日子。至于日后说人家的事……就等着父母回京,再给我做主吧。”
反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也是应当,年少懵懂时耗尽了全部心力和爱意去喜欢一个人,却落得这么个啼笑皆非的结果。就连方仕英……也便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她没有这个心力,再去折腾什么了。
花影摇曳,衬得她脸庞越发明媚,少女斜靠在藤椅中,薄纱衣裙贴着柔婉的身躯,眉眼间沉静下来,脱去了几分不谙世事,反倒叫那忧愁的气质侵袭而来。
她确乎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儿了,没有了那毫无保留的、倾洒一腔爱意的孤勇,而是小心翼翼躲在了壳里面。只等着有人来敲,再决定是否要对他敞开心扉。
临近用晚膳,胡照心不便在外头耽搁太久,跟小姐妹做了别,自己又径直回家去了。
她一走,院子里立刻便冷清下来。
茯苓刚在大堂摆上碗筷,门又敲响了,她放下汤碗就要过去。
“我来吧。”
冬宁从藤椅中起身,走到门边,不知为何,心一提,却是无由紧张了起来。
“谁?”
“是我。”
沉静的声音在门外头响起,带着他熟悉的稳重。
他果然还是来了。
“谁许的你又来?赶紧地滚回去,来了我也不开这门!”竖起两道蛾眉,她怒着声儿道。
那边却也不恼,也不急,又牵起那磁沉的嗓音,不紧不慢道:“你父亲的信寄来府上了,我给你送过
来。”
这一听还了得,她立刻就要去拔门闩,还未拨动,手忽地又停住了。
攥着那门闩,她靠在门边上道:“你把信放门口,等你走了,我再拿。”
那头似乎响起了他的笑声,极轻极细,却还是叫她隔着这么厚的门板也捕捉到了。
这一下更是来了气,她提起一口气,还未发作,却听他那头又道:“你先开门,否则这信,我就又带回去了。”
“你……”脸都被气成了猪肝色,她恨恨一跺脚,“章凌之!你无赖!小人!”
跟在不远处瞧热闹的茯苓听着她这话,撮着嘴,吓得竖起两只眼。
天呐!雪儿姑娘真是胆儿越来越肥了,她还从未见过敢跟主子这么说话的,这简直是明晃晃地顶撞辱骂了。
“嗯。”低低应一句,他嗓音中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我是,雪儿说的都对。那这信我可拿回去了?”
“你……你……”除了“你你你”,她好似也使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
气得左右眼珠子直打架,她一把抽出门闩,举过头顶就要敲下去,却见门打开,一只小兔子被拎着耳朵提溜到她眼前来。
那兔子个头小小,毛发雪白,嘴里叼着封信,睁着一双懵懂通红的眼睛,两脚直扑棱。
举着门闩的手僵了片刻,她缓缓,将那木头棍子放下。
好可爱哇(o)!!
原本升腾的怒气在触到这小生灵的刹那,顿时消散而去,心底唯余一声大大的惊叹。
兔子后面,侧过来一张脸,冬宁这才正眼瞧上他。
他今日装扮甚是清爽,头上束以羊脂玉簪,一身天青色云纹织锦长衫,鲜亮而不花哨,雅致之中又增几丝风流。
冬宁不由多扫了两眼,心中还是暗自诧异了一瞬。
她跟在他身边四年之久,很少见他这样的打扮,他平常或者总是官袍官帽,或者总是那几件素色暗纹的常服换来换去,每年也添置不了几件新装。
平心而论,他穿官袍时总像是老上几岁,而穿这身,倒真是年轻上许多。
意识到自己发呆得有点久,她忽而紧蹙眉,一把扯下那兔子嘴里的信,本想就拍门而去,可看那兔子乖巧活泼模样,没忍住多问了一句:“这……你哪儿来的?”
“喏,给你的。”
章凌之把兔子往她手中一放,冬宁立马环起两只手臂,将它圈在怀中,抚摸起了它头顶毛的发。
行云流水,极其自然,丝毫瞧不出跟这拎兔子的人有何龃龉。
冬宁拨弄着它的头,又捋捋它的耳朵,不亦乐乎。
“好乖呀……你怎么这么乖,你叫什么名字呀?”
“还没有名字,等着你给取呢。”
冬宁抬头瞪他,“谁问你了?”
“你问它?它倒是能回你呢。”
还要跟他回嘴,触到他眼神中那狐狸般狡黠的笑,立马觉出不对,自己怎么还跟他拌起嘴了?实在没必要。
“你送给我,我却是也不要的。”她嘟哝着嘴,要把那兔子往他手中塞,明显地不情不愿。
“拿回去,你赶紧地拿回去。”
“我拿回去也没时间养它,怕是哪日饿死了倒好呢?你行行好,就收留了它吧。”
那小兔子倒真有灵性,似是听懂了他二人的话,竖起的耳朵动了动,头往冬宁手臂上蹭。
看着怀里乖觉的小兔儿,她眼神都软和了下去,嘴角包藏着笑意,那喜欢全写脸上了。
可很快地,她又耷拉下嘴来,告诫自己不能心软,跟他这又有来有回了起来,这算怎么回事?
把那兔子往他怀里一塞,“你走,我不要。”
章凌之圈住兔子,往她跟前又递了递,“真不收留它了?”
那小兔子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耳朵又动了一下。
可爱化了……嘤嘤嘤……
“不要!你走!”
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连忙就去关门。
“哎等等!”
眼看得门缝即将合上,章凌之瞅准时机,说时迟那时快,他胳膊一伸、往里一钻……
“嘎”地一声,门压上了他的胳膊。
“嗷!”
他脸一皱,痛呼出声。
这一下夹得着实狠,痛确乎是痛的,只是他龇牙咧嘴、挤眉哀嚎,愣是将那五分的痛演出了十分的真。
“主子,您没事儿吧!”
在后头吃了半天瓜的茯苓见着了,立刻跑过来。
冬宁愣在原地,见他扶着胳膊弓着腰,似乎真是疼得厉害,一下手足无措起来。嘴蠕动两下,想要上前看看的,可不知为何,脚就是钉在原地,挪不动步子。
怀中的小兔已趁机从他手上跳下来,哒哒地就跳过门槛,往院子里蹦去了。
“主子,我瞧瞧,伤着骨头没?”
茯苓过来扶起他的胳膊,左右查看起来。
刚刚被门夹那一下是真不轻。
“我没事……”他弯出一个苦笑,声音虚弱,连气势都减了下去。
眼睛瞄到冬宁,她眼中那未来得及收回的担忧和愧疚恰被他捕捉到。
同他对视上,冬宁有种被识破的赧然,连忙颤动着长睫,避开他的眼神。
“你……要实在伤着了,赶紧去医馆找个大夫瞧瞧。”说完,又想起什么,“是我之过,到时候我把药费给你补上。”
茯苓不可置信,都这时候了,雪儿姑娘还能说出这种话,倒真是叫人寒了心了。
章凌之垂下头,那一向挺拔的肩膀瞬间塌了下去,“行……你要实在不想见我,我走便是了。”
他缓缓转身,在茯苓的搀扶下落寞地上了轿子。
冬宁杵在门槛边,站了许久。
想起他刚刚那副样子,心里头莫名其妙地,平白生出些愧疚来。
自己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她赶紧摇摇头,甩掉这种荒唐的念头,转身进了屋子,迫不及待就去拆那封家书。
信自山东道寄来,上头说,他们已经到了官舍整顿。最喜人的是,待颜父赴任、一切落定了之后,颜母便会立马赶赴燕京,看一看暌违四年之久的宝贝女儿。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冬宁揪着那封信纸,激动得在院子里直转圈圈,不一会儿,便热泪盈眶起来。
是阿娘!阿娘终于要过来了!
整整四年了,她离开父母四年之久,在身心变化最快、人由孩真正子蜕变为大人的这段特使时期里,父母错过了她的成长,而她亦是失却了父母的护佑。
说实话,最开始来到章府,她总是梦到爹爹阿娘,可而今,却是连母亲的面目都在心中模糊了。
好在苦尽甘来,阿娘竟然能进京来看自己了。
茯苓刚送完章凌之上了轿子,回来便看到冬宁在院子里踱步,手里捏着那信,又哭又笑地,人高兴得都快疯魔了般。
茯苓
一时都有点心酸,毕竟一个小姑娘离别父母这么久,想想亦是替她感到心疼。
“姑娘,什么事儿就能把你高兴成这样?”
“茯苓姐姐!”
像是忘记了刚刚和章凌之闹的那场不愉快,她飞扑着跑来,抱着茯苓又是跳啊又是笑的。
“哎呦,姑娘您慢点。”茯苓被她转得头都晕了,笑着将她手扒拉下来,“快说说,什么好事儿?让我也替姑娘高兴高兴。”
她激动地举起手中的信纸,用力挥舞着,“我娘!我娘说……她马上就要来京城看我了!”
“真的?!”茯苓眉毛一提,眼浮喜色,紧紧抓住她的手,“那便好,那便好,这可真是好消息。待夫人来了京,姑娘便可承欢母膝了。”
“嗯。”她笑着点头,那小酒窝闪着欣悦的光,“我娘还说了,这次进京务必要给我定下一门亲事来,这样她才好放心回山东道去。”
“啊……”茯苓却是一下说不出话来。
“那……姑娘的意思呢?”
这话是替章凌之问的。他对颜冬宁的心思,章府的人都看在眼里,早都是心照不宣。主子独身这么多年,而今终于是干柴遇着烈火噼啪地烧了起来,连她这个做下人的都替他挂心,希望他能早日抱得美人归。
只是这下颜母进京,却也是一件麻烦事,还不知主子要如何交代得好。
“自然是听母亲做主了,最好是寻个年岁相当、家世相近的,好早点把这事儿了了去。”她笑着回,语气轻飘飘的。
算算年纪,虚岁都已经十八了,论起来确实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迟早是要成家的,与其总这么悬在这儿,不如赶紧把这事儿了了。
她是真的不想,再跟章凌之这么纠缠下去了。
就盼着母亲进京以后,能把这个事儿彻底了断了。
第56章 抱到腿上攻略颜冬宁第二步。……
虽说告诫了自己不去想,可人就是这么奇怪,你越强迫自己不去惦念什么,偏忍不住总是想起来。
这日,冬宁照旧在书房写话本子,可总也静不下心。
把笔一放,她想着托茯苓去章府问问情况。
提起裙子迈过门槛,她忽地又顿住了。
若是叫茯苓去打听,那不就等于他也知道了?可不想叫他误会自己还关心着他,遂又收回脚,只得作罢。
那只窜来宅子里的小兔,叫护院给逮住了,茯苓立马给它准备了一只笼子,就养在了自己的屋里头。
冬宁是真喜爱这小家伙,给它把菜叶子喂饱了,再从笼子里捞出来,一把薅到怀里,从耳朵到背上捋了个遍。
“雪儿姑娘看看,给它起个什么名儿好?”茯苓陪她在一旁逗弄着,笑问道。
冬宁摸着它的头顶,偏头想了想,脱口而出道:“就叫它小越越吧。”
“啊……?”
茯苓张了张嘴,想问是哪个“越”,又觉说出口更是大不敬,只好含混地提醒道:“姑娘,这样不大合适吧……听了恐容易叫人误会了去。”
“有什么可误会的?”茯苓这小心翼翼的反应更是取悦了她,眼角都带着得逞的笑,拍拍兔子的头,“小越越,日后我就是你主子了,万事你都得听我的话,要乖乖的,明白了没?”
茯苓嘴角抽搐。
“要是不听话,我可是要打小越越屁屁的。”说着,手在兔子屁股上轻轻拍几下。
茯苓嘴角疯狂抽搐。
冬宁把那兔子拎到她跟前,“快,你叫它,它现在听得懂的。”
茯苓:“……”
这让她怎么叫得出口?
“姑娘,你难道都不问问,主子的胳膊怎么样了吗?”
她成功岔开话头。冬宁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却,她把那兔子圈在手臂中,一下下,细心地去顺它的毛发。
“嗯……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问的,话一到嘴边却又成了:“总归骨头断了还能长,他那么样个好体格,有什么可害怕的?”
“姑娘……”茯苓张着嘴,不可思议于她的狠心。
主子毕竟是辛辛苦苦养了她四年,打不舍得打,骂不舍得骂,眼珠子似的宝贝着,怕是对亲闺女也没有这样了。没成想,而今竟连她的一句关心都换不来。
实替她家主子感到心寒,想要为他打抱不平几句。
“姑娘,主子心里记挂您,可这两天过去了,您连个问候都没递过去,实在说不过去呀。”
冬宁继续低头拨弄着怀里的小兔子,沉默着,不答她话。
“您也知道,最近西北那边的战事吃紧,南边儿又有灾民闹事,主子肩上担着的担子重,这几日恨不能住在了文渊阁里。可这一下坏了一只胳膊去,更是多有不便,日子难捱得紧。您就算跟他再闹别扭,可这礼儿不能不遵吧,权当他是位长辈,也合该问候几句呀?”
长辈?
冬宁一听她这说辞,霎时撅了噘嘴。
他也好意思叫什么长辈?他还亲过自己嘴、摸过自己胸呢!哪儿有这样的长辈?这简直就是流氓行径。
想着想着,她又不小心红了耳朵根子。
“咚咚咚”。
正说话间,大院的门敲响了。
茯苓看一眼冬宁,见她没有反对,立时跑过去开门。
冬宁将兔子塞回笼子里,也跟过去瞧。
大门缓缓打开,门外竟不是章凌之,而是一个小书吏,冬宁记得以前在兵部衙门的时候约莫是见过他的。
他提起手上的包裹,“劳驾,请问书房在哪里?章阁老让把这些文书送过来。”
“哦,哦,交给我吧,劳烦了。”茯苓感觉到这些东西的重要,双手小心着接过。
“他把东西送来这里干嘛?”冬宁不悦地问出了声。
“阁老吩咐,一会儿他从文渊阁下了值,再来这里批复。”走之前,还不忘叮嘱两句,“这些文书可千万看管好了,大意不得。”
茯苓立马觉出手上的包裹千钧之重,更是小心捧好,连声点头。
冬宁气鼓着一张脸,只能眼睁睁看着茯苓将这些文书送进书房。
没法子,她还没有任性到敢把朝廷文书丢出去的地步。
没过一个时辰,章凌之果然也敲门来了。
他右手臂上缠着绷带,模样瞧着竟是有点落魄,脸色比前几日更苍白了,眼下一圈淡乌青,眼神也是掩不住的疲倦。
看来他这几天日子辛苦,既是叫胳膊给疼的,也是叫公事给累的。
“东西呢?”一进门,他便皱着眉头发问,似乎真是为着正事而来。
冬宁知晓那些东西重要,只好憋着气将他放进来。
“茯苓给你放书房了。”
他点点头,沉着声儿道:“你跟我过来一下。”
冬宁看不透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觉他确乎有什么重要的事,心头纵然疑惑,也只好跟过去。
书房里。
“喏,东西都在这儿了,你赶紧地,要么拿回府里,要么带回衙门去,放在我这里算怎么回事?”
她可真怕一不小心,弄出个好歹来。这里头装着全国各地呈上来的军情,哪一件也贻误不得呀。
章凌之坐在书桌前,左手将文书抽出来翻看几下,拿起笔蘸上墨,递给她,“你过来坐这儿,我说,你写。”
冬宁吓得退开两步,“你干吗?”
“我右胳膊有伤,这几日不便动笔。在我康复前,每日都会安排人将公文送来这里,我口述,你行文,替我批复一下。”
冬宁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胡说八道什么?这种事情怎么能叫我来?”
“那不然呢?我这胳膊伤了,朝廷的公务又耽误不得,总得找个笔杆子替我吧?”
冬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身边这么多人,偏就要我来吗?”
“那连翘呢?”
“她不识字。”
“何晏呢?”
“他字太丑。”
冬宁:“……”
“那你那个跟屁虫小书吏,方鸿铭呢?”
“他这几日母亲重病,床头尽孝去了。”
冬宁:“???”
“章凌之,你就是成心的!”
“是。”
见他大大方方承认,冬宁反而噎住了,不可思议瞪着他。
突然,手腕被他一拽,猝不及防跌他怀里。
“你干什么……”
她挣扎着,可到底顾及他一只断手,又不敢太大动作,遂叫他找准时机,只单手便轻易揽住她的腰,少女馨软的身子扑跌在了他的胸前。
他胸口好烫,呼吸那样沉,有力地起伏着,扰乱了她的气息。
冬宁索性放弃了,偏头与他怒目对视,在体力不占上风的情形下,只好用眼神对他示以愤
怒和憎恶。
他一双眼睛沉冷,幽深地看着她,那里头神采暗淡,可见连日里的劳累,将他也磋磨了。
眉尖微动,忽地一下,她怒气霎时便弱了下去,竟垂下眼睫,不敢去触他的眼神。
捕捉到她刹那的心软,章凌之“得寸进尺”,头虚弱地靠进她脖颈间,嗅着少女的清甜气,轻轻吐息:“你说得对,我就是成心,你骂我卑鄙也好、无耻也好,可我若是不成心,你要打算躲我避我一辈子吗?这几日见不到你,我简直跟行尸走肉无异,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今日散了朝会还被陛下敲打了一顿,你这真是要把我逼疯了好。”
嘁!
冬宁心中腹诽,撇撇嘴,不满地嘟囔:“假惺惺。”
“之前你故意避着我的时候,哪怕就在一个府里头,你也能十天半月不来见我,那时也没见你就疯了想了?现在跑来我这跟前儿装蒜?呸!”
说着,肩膀狠狠顶一下他,“你起开!”
章凌之窝在她香肩上,悄没声儿地弯出个笑。
这丫头,记仇着呢。
意识到自己好像失言了,冬宁更是气了,脚跟后去撞他小腿骨,“你放开我!还赖在我这儿做什么?赶紧带上你的东西滚!”
没理会她的“冒犯”,章凌之手拿过笔来,往她手中递,“不是我要闹你,我说认真的。我现在亟需一个执笔人,西北那边在还在等着拨军饷,湖广镇压流民闹事也要派兵,这些事儿,哪件也耽搁不起呀。”
冬宁听得瞪大了眼,在他怀中支支吾吾起来:“我……你……你开什么玩笑?这些可都是天大的事儿,怎么还能把干系担在我头上?!”
“不是要担在你头上,担子自然是我挑着。可我现在手动不了笔,想了一圈就你最合适。一来这胳膊本也是你给压坏的,你得对我负起这个责;二来身边这么多人,我就信得过我你,有你帮我,我才安心。”
冬宁实在忍不住,悄悄翻个白眼。
“喏。”
笔塞进她手里,她握着那支烫手的紫竹笔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好像这要是不帮他章阁老代笔,自己真就成了那误国误民的罪人了。
扯了扯嘴角,她软声道:“你放我下来……我这样怎么写?”
章凌之笑了,牵动着耳廓都动了动,欢快欣然。
手劲儿一松,正想放她下来,忽然又用力把她往怀里一捞,提起她在大腿上坐得更稳当了。
“哎哎,你干嘛?”
微仰头,他唇吻一下她的耳垂,蜻蜓点水地掠过,叫冬宁连撒气都来不及。
“这屋子里就这一把椅子,总不能还叫我这病号站着。”
“你这人……怎么这么……这么……”她手扯着耳垂,红脸咬唇,搜肠刮肚地想着词儿。
“嗯?”
他沉哑着嗓子出声,灼热的气息打在她耳廓后。
“无赖!”
“无耻!”
“无可救药!”
她憋红着脸,连出三个骂词,将章凌之说得笑弯了眼。
“好,那你现在快帮帮我这个‘无赖’,这还有一堆折子等着批复呢,明儿我拿什么跟皇上交差去?”
“拿你的项上人头去。”
她嘴比脑快地反驳,反应过来,又赶紧咬住牙,怎么倒像是跟他打情骂俏起来了?
笔伸过去蘸了蘸墨,她惦记着赶紧把正事了了。
“你快说,我来写。”
章凌之把下巴往她肩上一搁,气息吹拂过她后颈细小的碎发。
“此事已悉知……”
“哎,你这样,我怎么好下笔?”
冬宁握着那笔,手哆哆嗦嗦地,心里头直打鼓,半天落不到纸上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朝廷的文书上写写划划,总觉得这事儿郑重至极,偏叫他闹得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竟然让她来执笔,也不知这是来真的还是逗她玩儿呢?
“没你想得那样吓人,写便是了。”他抬起下巴,叫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你这笔字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我有数,写出来不跌份儿。”
冬宁深吸口气,依着他的吩咐,开始在文书上行笔。
她这小模样认真极了,眉头拧得紧紧的,放缓了呼吸,每落一下笔都极谨慎郑重。
便是以前读书时,也没有过这般专注用心。
章凌之瞧她这小模样可爱,她安静不闹的时候,当真是乖巧极了。
冬宁眼睛锚住文书,小心翼翼写着。
可眼角余光中,总能感觉到他含笑的目光,叫她心里只是不自在。
那眼睛像是要吃人,分明是温和的,可似乎在将她衣裳寸寸片片、一点点剥落下来。
自己仿佛赤/裸地,就这么坐在了他的怀里。
第57章 缠枝莲花要服侍得舒服些。
冬宁这一晌替他代笔,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完。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可竟像没完没了了一般。
第二日晚,他又借口胳膊不便,恐耽误了公事,大摇大摆地领着人又送了一大叠文书过来。这次甚至还附上了他日常用惯的文房四宝,在她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开,看过去简直气焰嚣张。
冬宁气得眼睛都直了,可又不敢把这些公文丢出去,只好又是替他代笔了一晚上。
等他胳膊好全了,一定要他赶紧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揉揉发酸的手腕子,她心里这么琢磨着。
可到了第三日,他竟是又叫丫鬟送了好几套换洗的衣裳过来。
“你这儿离宫里近,若是第二日要早朝,我便干脆在你这儿借住一宿,也叫我少受点累,早上还能多睡会儿。”
“我也不烦扰你,就在这书房躺着便好。”
说罢,他还要摆出一副看她脸色、善解人意的姿态。
冬宁这下鼻子都要被他气歪了。
之前还真没留意,这里离着皇宫确实比章府要近上许多,怕是他当时买下这座宅子时一早就打算好了的。
阴险小人,狡诈奸猾!
冬宁哪里是个肯依的?这朝廷的公文她不敢丢,他章凌之的衣物她还不敢丢吗?
她将那些衣裳从书房薅出来,往院子里一扔,文房四宝也不能放过,那笔啊、砚台啊,全都“咚咚咚”落了地。
干完这一切,她解气地拍拍手,再一叉腰,隔着院子里的烛火,愤愤地与他对视上。
章凌之站在门边,看她把自己的东西丢得满地都是,脸上却无半点怒气,神色平和得像尊低眉的菩萨,宽仁地注视着在他座前撒气的小泼猴。
“都扔完了?那我先去歇下了,明儿还要早朝呢。”他解着前襟的扣子,一边转身进了书房。
冬宁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仿佛刚刚的横眉竖眼全都白做给瞎子看了。
果然,人至贱则无敌,脸皮厚成他这样,还真是叫人没辙。
她不服气,气鼓鼓又跟进了屋,章凌之脱到只剩素白中衣,窝在书房一角的小榻上。那个大个的人曲起膝盖、手臂环胸,还要顾及那只打着绷带的胳膊,紧巴巴缩成一团,怎么瞧怎么别扭。
“你起来!谁许你躺这儿的?”
冬宁站在榻边,冲他耳朵吼。
他只是合着眼不回话,权当听不见了般。
“你……你东西都被我丢出去了!”
“嗯,我看到了。”他闭着眼,懒懒回话:“有本事,你把我也扔得动好了。”
冬宁一咬牙,开始扒拉他的手臂,“你给我起来……啊!”
他手往回一拉,瞬间反客为主,将冬宁拽到榻上,按在了怀里。
“你……放开我!”手拼命捶打他的胸口,脚也不安分地扑腾。可她这点猫儿力气,在他这儿根本激不起什么水花。眼前的男人依旧安稳如山,虽瞧着安闲自在,实则手脚暗暗用劲儿,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
真是要被他惹哭了。他总这样,上来便对自己动手动脚,占尽了自己便宜,偏偏她还拿他没办法,总是傻乎乎地“引狼入室”。
想着想着,眼眶便湿了。
这榻本就窄,现在还要装下两个人,身子毫无缝隙地贴合住。身前的柔软压上他坚实的胸口,几乎叫她喘不过气。
埋头在她颈间,他细嗅着那香气,声音有气无力:“雪儿,让我歇会儿吧,这几天公务多,真是累了……”
她张嘴,方要开骂,却感到忽地被什么硬物抵住了。
彻底吓傻了,她睁着两只眼,嘴巴都忘了合上。
没吃过猪肉,但她却经常看猪跑。这玩意儿她自然是知晓的,那些“淫/书”,她常爱背着芳嬷嬷夜里偷看,甚至当初在戴老板的煽动下,自己还亲手动笔写过。
那如狼似虎、大开大合、勇猛过人、技巧了得、一夜狂战三百回合的男
主人公……恰是以他为蓝本描摹的……
而且他还看到过,天呐……
忆起往昔,她脸瞬间爆红,耳尖直要滴血。
他身子又动了动,一股莫名的侵占气息倏地冲过来。
浑身僵硬,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连动嘴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这感觉真像书里描述得那般,烫……好烫……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火炽。不敢想象,像他这么一个严肃冰冷的人,也会有这么蓬勃火热的体温。
下意识地,她竟没有反感,反倒因此生出诸多好奇之心。
过往写书时那脑海里想象的画面,全都在此刻又一一重叠了起来。
好奇心能杀死猫。
冬宁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好奇心杀死了。
她身体的绵软昭示着心口的松动,自然是叫他察觉了去,于是手又搂得更紧了,得寸进尺地移动起那滚烫的唇,轻擦着她敏感的颈窝。
“嗯……”
身子一抖,她拼命缩紧喉咙,方才没叫那奇怪的声音溢出来。
根本不敢开口呵斥,她现在声音软成了什么呀?叫他一听就能漏了馅儿。
可是又有点害怕,她知道自己的力气敌不过,那触感太强烈、太坚实,似乎要将她大腿烫出一个洞来。
鬓边的呼吸也变得粗喘起来,搂住她腰间的手筋肉紧绷,已然在崩塌的边缘。冬宁能感知到。
她忽然就想,若此时他真要对自己做什么,她却是无力抵抗的。
“你……放开我……”
心情平复点后,她终于抖着嗓子开口,细如蚊呐的声音,出卖了少女的脆弱堪折。
喉结一紧,少女口中溢出的山茶香气,更加速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情/欲。
连他自己都诧异,只是和她一贴近,身体呼啦一下就烧了起来。
火星子溅到了炭盆里,一发不收拾。
想起过去梦中的幻境,他对她可耻的流连,那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现在竟手可摘星。
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她的身子并不抗拒他。
两具躯体笼罩着的气息似水乳相撞,缓缓地,在空中交互融合。
他叹息,被求而不得的欲催发着呢喃声:“雪儿,求你,抱会儿我,一会儿就好。”
心尖震颤,她深吸口气,涣散着瞳孔就要去推他。
那企图叫他察觉,于是下巴一仰,攫住她的唇,温柔地啃咬。
雨打丁香,湿漉漉地垂下,又弹起。
冬宁心狂跳。那曾经被他的吻勾弄出的陌生而奇异的暖流,这次却又是更盛了。从源头缓缓流出,向脚趾尖蔓延去。
完蛋了……
脑子里突地冒出这么个想法,于是口中呜咽着,抬手又去推拒他。却在触到他坚硬胸膛的刹那,如溪水撞上石崖,软了去,散了去。
章凌之受不住了,堆积在身体里的热流膨胀着就要爆炸。
单手吻她太受限制,以至于他还要索求得更多而不得。
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半抬起身子,凝望着那被自己亲得通红的小脸儿,在她迷蒙的注视中,缓缓,一点一点,将右手臂上的绷带解开。
冬宁有点被亲懵了,迷迷糊糊间,却见烛火摇曳中,身上的男人活动活动了右手臂,那分明完好着的不似骨折的手臂。
眼睛瞬间清明,瞳孔微睁,她气得哆嗦地抬手,又是一个巴掌糊他脸上。
左脸颊麻麻地疼,凤眸烧着热望,被□□染红,他只顾钳住她的手,被解放的右手臂揽过小腰,俯身再次吻上去。
这一下,更是吻得深,攻城略地、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被攻陷的城池,连呼救声都逃不出来。
上一波攻势未完,下一波攻势继续。
破门的圆木已然抵在了城门口,令整座城池战战巍巍、摇摇欲坠。
手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嵌进去,刮出一道道血印子。
这一点微小的刺痛意外叫停了攻势。
他一个翻身倒下,将她揽在了胸口,背靠榻上平复着呼吸。
手指去抚她的鬓发,指尖带下来不少汗,只是尝到这一点甜头,都叫他欢喜地笑了。
“你这丫头,口是心非……唔!”
身上的人膝盖一曲,往他命根处狠狠一顶。
“章凌之!你就是个流氓!混蛋!”
他这下是真疼得眼冒金星,苍白着脸色蜷住身子,额头冷汗岑岑,呼吸深重。好半天,方才缓过点劲儿来,那声音却是虚得不行:“冤家,真把我顶出个好歹来,你后半生可怎么捱?”
冬宁见他似乎真疼得厉害,还在恍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话什么意思。
抄起榻上的枕头,一把朝他狠砸过去,“无耻之尤!”
“天底下这么多男人,比你厉害的多得是,我偏最看不上你!”
章凌之终于缓过点劲儿来,扯过那砸他的枕头,塞到脖子下仰头躺好。他嘴角噙着笑,欣赏她气鼓鼓的小脸儿,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满是志在必得的揶揄和狡黠。
冬宁起身跪坐在榻上,胸口起伏着,还嫌气没撒够,“章凌之,你也忒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过去我追在你屁股后头嚷着闹着说喜欢你,那是我年少无知,见识短浅,除了你,连个会冒气儿的男人都没见过。”
“而今长大了,见过世面了,我才知这世上好男儿多得是。那裴延、那方仕英……”提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愣神一顿。
章凌之最听不得这三个字,方才那股悠哉劲儿也褪去了,眼神立时又冷冽了下来。
冬宁理了理心绪,继续道:“这些个……都是正值青春的少年儿郎,哪个不比你年轻?哪个不比你水灵?”
听她提起“年轻”,章凌之脸色显见得有点挂不住了,她越是来了劲儿,“你瞧瞧你这把年纪,再摸摸你那张老树皮的脸?我是有哪点想不开?放着这么多嫩如鲜葱的少年不要,偏要在你这颗老树上吊死?我傻不傻啊我?”
章凌之脸颊抖了两抖,竭力想要控制住神情,再展示处他那云淡风轻的姿态来。可实在被她起个够呛,胸口憋着一口血就要吐出来。
“颜冬宁……你……”他转而冷笑,声音也刻薄起来,丝毫没察觉自己有多么失了风度,“刚刚我亲你的时候,我看你可是喜欢得很。”说着,眉一扬,“还主动勾了我的舌头,你敢说不是吗?”
冬宁脸唰地又红了,见他眼底渐渐浮现得逞的笑,她哼笑一声,起身跨到地面上来,从高处睥睨着他,“那只是因为你是个男的,而不是因为你是章凌之。”
“不要以为你亲我我配合了几下,便是喜欢你了,真是好笑。就你那点子毛毛雨本事,我倒不如去芦花胡同寻个小倌,人家技术更高明,还比你更能把我服侍得舒服些呢。”
“你……”
章凌之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他从床上翻坐起身,却是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被她气得噎住了,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今晚就暂且忍一忍你,你老实在这儿书房歇下吧。下不为例,我这里可是不伺候了。”
“哐”地一声,书房门被重重扇上。
章凌之望着那震颤的门叶子,气得鼻子直出气。
夜里,月光水盈盈地照在书房的榻上。
榻上的人拥着薄衾,翻来又覆去、辗转又反侧,根本睡不着觉。
好容易说服自己闭上眼,脑海中又盘桓起冬宁的话。
笑他老,还笑他技术不高明……
“梆”地一声,拳头重重砸在榻上,直
要将那小榻砸穿。
颜冬宁,她就是欠收拾!
*
兵部衙门。
方铭鸿将今日的邸报拿来,恭谨地递到章凌之面前。
“阁老,这是这个月的邸报。”
章凌之手执毛笔,眼神失焦地落在桌面的文书上,方铭鸿唤他也没听到,不知在因为什么出神。
“阁老?”
方铭鸿又唤他一遍,半晌,他身子一震,忽而回过神来。
“哦,放着吧。”
“哎。”
方铭鸿瞧出他有心事,轻手轻脚地将邸报在他手边放下,正想关心两句拉进拉进关系,谁知章凌之竟是主动开口:“对了,有个事儿,我正好想问问你。”
“阁老您说。”
他将嘴抿紧,眼神有些闪躲起来,终于还是清了清嗓子:“上次我好像有听你同人聊起过,说是你家娘子喜好用的那个什么……什么膏?”
“红玉膏。”
“对,就是这个东西。”他把腰坐直了点,“这红玉膏……做什么用的?”
没想到章凌之会对这个感兴趣,他得体地笑了笑,“这红玉膏多为女子所用,常用来驻颜的,据说连续使用上月余,便可润面嫩肤,使人青春永葆。”
青春永葆……这个词一下就击中了章凌之的心巴。
他默然低头,沉思了起来。
“阁老……怎么对这个也感兴趣?”
“哦。”他又回过神来,“我是想家中的女眷或许会喜欢,就想着来问一问。”
方鸿铭脑子里立马跳出来那个明丽如春的小姑娘。阁老孑身一人久矣,家里还能有哪个女眷?只是朝中早已传遍,原来那总是大摇大摆出入于兵部衙门的阁老“侄女”,竟就是罪臣颜荣的女儿。
如此,官场中又是流言四起。有人恶意谣传,说那章凌之就没安好心眼儿,怪不得那么久不娶妻,这是给自己养了个小媳妇来了。
方鸿铭倒也深以为然,毕竟那颜荣女儿他见过,阁老对她的爱护更是不同寻常,要说这两人真没点什么,他是不相信的。
“阁老说的是令侄女吧?”他又奉上个更亲切的笑来,只当那些流言他不知道,“阁老真是有心了,令侄女正值芳华,这样的东西,小姑娘们应当是最喜欢的。”
“哦,是。”他淡定地应下,“我对这些女儿家的事务向来是一窍不通,记得你以前有说起过,想着也买来哄哄她开心。”
他使劲解释着,方鸿铭只配合夸他这主意好、有心思。
“这红玉膏,却是哪家的最好?”
“就那宝渊阁的。”
夜里,燕誉园。
章凌之看着面前这瓶圆鼓鼓的白瓷罐,手在扶手上急速地敲打着,内心一番天人交战,他拿过那瓶瓷罐,拧开。
牙白色的粉末呈满罐中,他想起那宝渊阁伙计的叮嘱:“需用温水调和至浆状,再敷到脸上,务必要均匀地抹平,待两刻钟过后,洗净便是。”
手指摩挲着罐子边缘,再次陷入沉思。
想起自己要学着那些少女少妇的闺阁做派,干这娘们儿兮兮的事儿,他这心里就堵得慌。
眼前再次闪现那小丫头讥笑的目光,手不由得摸上了自己的脸……
嗯……确实算不上年轻,可也不至于就做个老树皮般了吧?他还没生出褶子来呢。
罐子一撂,他起身去门外唤连翘:“给我打盆温水来。”
温水打来,他将袖子卷了卷,开始按照店伙计的指示,舀几勺药粉,放到小碗中,再倒上温水,搅动勺子调和成泥……
看着面前黏糊糊的成品,他嘴角拉得笔直,眼神中满是嫌弃鄙夷。心中骤生厌弃,他拿起那小碗欲要丢掉,可……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真的有效呢?
毕竟和团绕在冬宁身边那些愣头青们比,自己确实年纪大上不少了。
思及此,眼神不由沉了下去。他食指一伸,按进那黏糊糊的药泥中,再勾着指头挑起来,冰凉的药泥按到脸上,他心中一阵打哆嗦,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强忍下心中那股恶心和对自己的鄙夷,他开始滑动手指,一点点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
半刻钟后,连翘将水盆端出来,预备拿去倒掉。她嗅到那浑浊的水面上飘散出一股若有似乎的甜香味,这味道不似主子身上惯常用的,倒像是姑娘家会用的药粉。
怪哉。她回看了一眼卧室门。
自从雪儿姑娘搬走后,主子最近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手分明没有伤着骨头,偏要叫自己给他搀绷带;以前四季常服不过十来套,穿来穿去就那么些个简单样式,而今跟个花孔雀似的,每日新衣服换得比那姑娘家还勤;今日甚至还疑似抹起了养颜的药粉……
咦!她心里打个寒噤。
这上了年纪的男人发起春来,真是叫人受不住。
第58章 衣衫尽褪他亲手挑开第一颗纽扣。……
芦花胡同。
入夜,胡同里一串灯笼将小巷照得红彤彤,欢歌曼语自那巷中传来,混着脂粉气,将夜色染透,旖旎缤纷。
这里是京都顶有名的胡同,干的是那风月营生。燕京城行内有句话:女看绣球,男看芦花。这意思便是,若要寻那最上乘的女/妓,便是在绣球胡同;而这芦花胡同,便是全燕京城唯一汇集着男/妓的风月之所了。
巷子口,两个身形清秀的“小少年”躲在阴影处,纷纷往巷中探头。
“哎,照心……”冬宁扯扯胡照心的衣袖,看着她这身装扮,再看看自己,一脸不安。
却见这两位小娘子,俱是一身茧绸长衫,头巾包住秀发,绣鞋换做了皂靴,乍一眼看去,真似两个风流清俊的小小少年郎。
“你不是说,今晚带我过来见识见识那些小倌的吗?怎么去见小倌,还要扮做男子模样呢?”
“呵!”胡照心头一仰,摆出一副行家模样,“这你就不懂了吧?你以为,这些个小倌是供女子们玩乐的吗?非也非也!这要是有哪个女子敢往这地方寻欢,那还不被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冬宁:“……”
咱俩啊,咱俩不就是这般女子?
“咱大雍朝,那有点权势女子,譬如平阳长公主,人家都是把面首养在家里,才不来这种地方自降身份;剩下的女子,多的是像咱们这样的,出嫁前在闺阁中规规矩矩,出嫁后在夫家规规矩矩……”
“噗!”冬宁忍不住,笑着打断她:“你规规矩矩?你哪儿规规矩矩了?”
胡照心咧嘴一笑,“我可不似那寻常女子,有的是手段和力气。”
冬宁又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所以说呀,这芦花胡同要是开给女人的,早就倒了!哪儿可能招揽得来生意?来这里寻欢买醉的,那都是男人。”
“啊?!”
天真无邪的冬宁惊得瞪大了眼,“男的?还能喜欢跟男的……”
“啧!”胡照心舌头响亮地一砸,斜眼睨着她,“少见多怪,这男人跟男人耍着玩儿的,可多了去了。”
冬宁一脸懵懂,眨巴眨巴眼儿,实在想象不出来,该是个什么画面。
胡照心又嘻嘻笑着,把脸儿凑到她跟前儿,“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听说朝野就有人传言,说在这芦花胡同里看到过章阁老的身影……大家就又开始猜测了,说他这么大年纪了不娶妻,就是因为他……”
“慕好男风!”
嘶!!冬宁惊得挣大了眼睛。
“胡说胡说!这简直无稽之谈!”
“呀呵,你不是都跟他闹掰了吗?怎么又这样维护起他来?”
胡照心胳膊肘捅捅她,玩味儿地睨着她。
“我……我是不理他了的……可没有的事就是没有啊……他几时好过男风?这谣言可也太荒唐了。”
所以说,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糟心,无论男女,到了一定年纪还不成家结亲,必然会遭至众人非议。表面上的关心倒还算好的,背地里好些人还不知怎样戳你肺管子、胡乱编排你呢。章凌之就没少
因此被泼脏水,之前是造谣他和他寡嫂不清白,现在更是离谱,连“狎娈童”的屎盆子都给他扣头上了。
虽说自己现在老大看他不顺眼,但听人家这样污蔑他,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忍不住就想为他辩解上几句。
“呵!你又知道了?虽说你在他府上住了四年,可他真面目究竟如何,你又岂能全知?”
“但……但……”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仿佛烫着了舌头,“别的不敢说……可他确实不喜欢男的啊……他……”
他就是喜欢女人的。想起那晚抵在腿心的滚烫触感,她脸霎时便充了血。可怕,真是可怕……他不过是抱了自己一下,反应便能这样大,哪可能来这芦花胡同里泄愤?
“走了走了,老提他干嘛,没的叫人扫兴。”冬宁自然地挽起她的手,催促着要走,却被胡照心一把甩开。
“啧,别像个小娘子似的了,没进那大门便叫人瞧出不对劲来。”她自腰间摸出一把象牙折扇,“唰”地单手甩开,潇洒地挥舞几下,端的是一副风流公子之态。
“兄弟,走着!哥们今儿晚上带你好好享受一把去。”
冬宁受不住,捂着嘴,笑得腰都要折了去。
“瞧瞧你这……像什么样儿?一眼便叫人看出了是个小娘子……”胡照心又开始指点起她来,“你腿要岔开,步子再迈大点,就像我这样……”
两个小姑娘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迈进了芳草阁的门。
俩姑娘刚一进门,妈妈便迎过来。
在道上干了这么些年,三教九流里什么样儿的人她没见过?练就的便是一副火眼金睛识人本事。
这俩人一进来,她便瞧出来了是两个小娘子。
心中有点好笑,不过也并不想着赶她们走。毕竟开门迎客做生意,愿意来她这儿花钱的便是大爷,至于这两位小娘子背后是否有哪位倒霉官人头上要长绿毛?这可不干她的事儿。
便只是捧起一张笑脸儿,揣着明白装糊涂,同她们周旋。
“二位公子瞧着面生,想来是第一次来我们芳草阁吧?不知二位可有属意的小倌?是想大堂听曲儿还是雅间稍坐?”
“咳咳。”胡照心清了清嗓子,把那扇子又挥得更快了,“给我们安排个雅间,再叫个小倌过来,人要乖巧,听话懂事点的最好,长得太粗壮的不要,太黑的也不要。总之,妈妈你看着办。”
冬宁听她这一本正经胡诌,差点又没绷住笑出声来。
那妈妈见这小姑娘也是可乐,但她职业素养高,轻易不会露马脚,连连点头,热情地招呼她们上楼,“二位楼上雅间稍候。”又一转头,朝着后头的龟奴高呼:“阿福,带路!”
冬宁和胡照心在雅间里坐下了。
她们两个头一次来这种“烟花之地”,看什么都好奇,在屋子里头绕着转圈圈,四下里打量起来。
等了不多久,冬宁有些害怕起来,心里悄悄打起了鼓。
“照心……要不我们还是回吧……”
“哎!”胡照心摆摆手,两只脚一跨,大马金刀地在绣墩上坐下。“那说好了的来快活快活,你怎么能临了打退堂鼓呢?哦,那都是花了钱的,就许他们男人找乐子,不兴咱们姑娘找乐子?”她又将那柄扇子甩开,不忿地用力挥着,“凭什么呀?”
冬宁抿嘴一笑,小酒窝跳出来,那姑娘的秀气劲儿立马便藏不住了,可偏又是一身男装,瞧着真似个清秀的小男娃。
“再说了,你这好不容易搬出了章府,他章阁老再管不着你,还不趁着这时候赶紧出来自在自在?”将扇子一收,她开始挑拣着桌上的干果,往嘴里扔,“要是等你以后真嫁了人,我还不敢把你带来这里呢,怕你日后的夫君给我打死咯。”
正说着话,门敲响了。
冬宁紧张地挺直了身子,转头朝门口望去。胡照心照样老神在在地咀嚼着茶果,吩咐道:“进来。”
门打开,一个年轻的小倌迈进门来,款款地行个福礼,“见过二位公子。”
冬宁睁大好奇的猫儿眼睛,仔细打量起他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着小倌,既然是干这以色侍人的营生,那样貌自然是不会差。
只见他,面如敷粉,朱唇红艳,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一颦一笑间风情毕现。
虽说明显是男儿身,可个头并不高,身形也较一般男子秀气,甚至站那儿一站,盈盈一拜,那我见犹怜的姿态,叫许多女子竟是比他还不如。
尤其他一开口说话,轻轻柔柔的调子,婉约如水,更衬得胡照心比他还像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冬宁打眼一瞧,这小倌样貌确实不差,不过比之章凌之……弗如远甚。那同方仕英比,便更是平平无奇了。
只刹那,她那原本跃跃欲试的兴致便去了大半。
胡照心却依旧来劲儿,拍拍自己旁边的凳子,“来,过来坐。”
“是。”
那小倌软软道个喏,在二位“小公子”中间坐下,十分自然地就去给她二人斟酒。
那小倌靠过来,身上飘来浓郁的百合香气,冬宁霎时便紧张了起来,毕竟小倌瞧着再秀气,到底是个男子,冬宁是不大习惯这样的亲近的。
“你叫什么名字?”胡照心下巴一抬,极其自然地发问。
“回公子的话,唤我绵绵就是。”
“噗!”冬宁竟没绷住,噗嗤笑出了声。
绵绵……且说哪个男子会取这么个名儿?浑似把自己叫软了去。
那小倌侧过身子来,媚眼含笑,嗔怪地看向冬宁,“小公子为何发笑?我这名字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有……没有……挺好。”她赶紧收住笑,连连摇头。
胡照心见冬宁对这小倌不大感兴趣,心想既然来了,这银子便不能白花,忙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玩儿法?都说说。”她扇子指了指冬宁,“我这哥们儿最近被男人伤透了心,心情不好,你好叫她开心开心。”
那小倌又瞥眼冬宁,偏过头,抿嘴一笑,二话不说,屁股一挪就坐在了她的腿上,手去揽她的脖子。
“呀!!”
冬宁吓得大叫,手连忙就去推他,“你做什么?走开走开!”
那小倌被推得歪歪搡搡,只好蹙着一双画得细细的黛眉,委屈地坐了回去。
“公子可是……不喜欢绵绵?”
胡照心瞧冬宁那惊魂未定的模样,笑得拍桌仰头,直要把这房梁震塌。
冬宁气不过,起身叉腰,恨恨瞪一眼胡照心。
“哎呦哎呦……不笑了不笑了……”她捂着肚子坐起身来,手指去抹眼角的泪花,“绵绵你别难过,她这人呀就这样,不喜欢别人碰她。你这样,还有什么别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今天不玩儿到尽兴我们就不回了。”
那叫绵绵的小倌微蹙秀眉,一脸惶惑。
真是的,不让碰……这还怎么开心得起来呢?来这里的臭男人,哪一个不是还没喝上几口酒就开始迫不及待上下其手了呢?怎么这两个偏生还这样拘束?
他黑溜溜的眼珠子直提溜,在两个“小少年”身上来回转。
瞧他们这模样,也是青涩得很,怕不是第一次来逛窑子?也好,这样的生瓜蛋子可比那些个老油条好哄多了,他们没见过什么大阵仗,给点甜头都能乐死,最
是好骗赏钱。
心里有了主意,他施施然起身,手掩住嘴,柔柔一笑,“奴明白了,二位公子请上座,待绵绵来给你们舞上一曲。”
“好啊!”一听说他会跳舞,胡照心乐得手一拍。冬宁也是来了兴致,亮着一双眼睛颇为期待地看着他。
“只是这舞若是少了伴奏,怕是太过索然无味了些……”
“那就叫个伴奏的来。”胡照心想也没想便答。
小倌抬眉,飞一个媚眼过去,羞涩开口:“若是请伴奏……只怕又是另外的价钱了,不知二位公子……”
“成!这都好商量,你赶紧去叫去!”
冬宁还没来得及拦,胡照心便豪爽地大手一挥。
那小倌忙笑着应下,屁颠儿地去外头叫人来了。
一粉衣小倌抱着琵琶,坐在了屋子里。
他瞧着年纪稍长,气质也颇为沉静,但依旧是眉清目秀。来这里卖身的,没有几个高壮男子,多的是柔柔弱弱的小少年,甚为女相,这样才好叫客人喜欢。甚至有的小少年随着年纪的增长,身材渐壮、骨骼渐大,很快便会被妈妈踢出窑子。至于出了窑子之后何以为生,便也无人关心了。
这背后的隐情,两位小客人自是不知,此时,她们只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位名叫绵绵的小倌。
手指在琵琶弦上一扫,悠扬的曲调缓缓淌出。
乐声淙淙,他开始舒展身姿,款款摆腰。下腰、踢腿、滕旋,一气呵成,技艺流畅。
只见他,快时如流星飒沓,慢时若白羽轻旋,恰似风摆荷叶,柳拂春面。舞至尽兴时,一个勾魂的眼神抛来,真个的媚眼如丝,春情波荡。其柔媚婉约之态,竟是叫世间诸多女子望之亦黯然失色。
哇……!!
两个姑娘齐刷刷坐直了身子,瞪眼张嘴,似两只无声的土拨鼠,只知愣愣地看着面前飞舞的曼妙身姿。
冬宁而今才品出来,这貌似姿色不算出众的小倌,究竟好在何处。如此销魂滋味,可是叫她见识一二了。
胡照心猛然回过点神来,恨恨地一拍大腿:当男人可真是太爽了!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还有这种好去处来呢?真是妙哉!妙哉!
她再一回头,刚想同小姐妹分享,却见冬宁嘴角高高吊起,亮晶晶的眼睛闪啊闪,看着那小倌直犯傻。
呵!看给她高兴的,今日可真是没白来。
冬宁正投入地欣赏,却听曲声忽而终止。她抬手,正想为他疯狂鼓掌,只听“锵”地一声,琵琶之弦再次被拨动。
不同于刚刚柔婉的曲调,琵琶声换作铿锵雄壮,似有万马奔腾之势,又似千军出征的杀伐。其调高昂,其音壮烈,似催征上马,弯弓搭箭,直冲敌营。
冬宁被催得愈加振奋,还未反应,却见那小倌一个点地飞旋,纤细的手臂慢慢舒展开来,如蝴蝶翩然,缓缓、徐徐褪去身上的那层蝶衣。
饶是胡照心,也瞬间吓傻了眼。
他……他他他……竟然开始脱衣服了?!!
乐声激昂,伴着节点的拨弄,他一件、两件、三件……直到最后,露出那白如瓷釉的胸膛。幼嫩,瘦弱,随呼吸起伏,如月照波光,粼粼生辉。
哇哦……
俩位小客人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
应该叫停的。冬宁心中想着。
可眼睛却十分实诚地,直看着他脱到上身赤裸。
原来男人的身子……长这样啊……?
冬宁痴呆间,却不察那小倌已然手执点墨的毛笔,莲步轻移,迈回了她身边。
丝弦还在拨弄,那小倌慢慢躺上桌,柔嫩的身子似春柳般舒展开,肩披的轻薄纱衣垂在桌沿,裸/露的胸膛大刺刺敞着。
他眼神钩住已然看呆了的冬宁,毛笔递到她手中,娇柔地轻唤道:“求公子给奴赐画。”
冬宁:“???”
手拿着那笔,她这一下还蒙着,胳膊忽地被胡照心一推,“快动笔,画呀!”
她这才明白过来。
是要她在在在……男人赤/裸的身子上作画?!
看了看手中的笔,又看了看躺在桌上待她“垂怜”的小倌,她左右眼珠子直打架。
这……这这这……玩儿这么大的吗?
她一时有点无措起来,求救的眼神看看胡照心,果然,得来她一个怂恿加催促的眼神:快上啊!
伴着蠢蠢欲动的羞涩,她咬咬牙,红着脸,鬼使神差地,冰凉的毛笔落在小倌袒露的胸膛上……
“哦……”毛笔激得小倌吟出了声,冬宁惊得一个哆嗦,毛笔啪嗒一下掉地上。
“瞧瞧你,出息。”
胡照心弯腰去捡,“我来!”
她拿着毛笔,开始在男人胸膛上大开大合地挥洒,画完几根葡萄藤,又将笔递给冬宁。备受鼓舞的冬宁在她的牵头下,也开始在男人柔软的布面上点起了葡萄,渐渐,却是起了兴致,这点一颗,那点一颗,简直玩儿得不亦乐乎。
胡照心是个劣性子,灵光一闪,竟夺过她的笔,将那挺立的小尖尖圈出来,慢慢涂黑,“这还差一颗葡萄。”
冬宁不可思议地捂住嘴,随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喷,手颤颤抖抖地指住她,简直又是笑又是哭地:“你……你个小坏胚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胡照心耸耸肩,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
东华坊的民宅。
时间已过戌时。
星月高悬,满院清辉,落在男人的宽阔的背上,无端生出几丝寒凉之意。
茯苓照例候在一旁,只不过这一次,她腰杆可比上次冬宁晚归要挺得直多了。
那时在章府,她奉命看管冬宁的一举一动,而今被安排来这座宅子,负责照顾冬宁的起居,小姑娘便是她的半个新主子。这下她要去哪里、做什么,茯苓都不大管得着了,只能依着她的意思办事。
今夜主子又“厚着脸皮”过来,可雪儿姑娘恰巧又是至晚未归。
她都不用瞧,主子而今的脸色指定比那木炭还黑。
“她经常这样吗?”指尖蹿起一股凉意,章凌之冷着声音发问。
“回主子话,倒也没有,平常姑娘夜里极少出门,一般戌时前也该回来了。今夜不知怎的,许是跟那胡小娘子在一块儿,姐妹两个玩儿得不依不舍吧……”她故意提一嘴胡照心,好转移一下火力。
果然,听着这个名字,却见章凌之几不可查地冷笑。
那个丫头也是太浑,见冬宁不在自己府上了,竟敢领她闹得这么晚。
看来是时候抽个空,找胡泽远谈谈了。
冬宁踏着星月归家,这一次再不用偷偷摸摸从后门溜,她正大光明地敲开大门,迈着轻快的小步,口中哼起歌谣。
进了院子,却见茯苓快步迎过来,挤眉弄眼地朝西厢房指。还未等她张嘴,冬宁却是眉一扬:“他来了?”
茯苓一愣,瞧她这模样不大对劲。
却见她眼含春波,面飞霞云,说话的语气间甚至暗暗透出一股子轻佻。
雪儿姑娘喝了酒?!!
看着样子,怕是有点子醉意了。
她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放她在石凳上坐下。
“姑娘还请稍坐,我给你熬碗醒酒汤,咱换身衣服,再去书房,啊。”
冬宁摇晃着身子,将她推开,“就不!这是我自己家,我不过喝了点酒、泡了会儿男人,还要避着他不成?我怕他作甚?!”
什……什么……?!!泡男人??
这词语过于罕见,茯苓差点没咬着舌头。
不待她再来拦,冬宁又三步一晃地,摸索着往书房去了。
“咣当”一声,门都没有敲,她直接推门而入。
正在椅子上凝神的章凌之闻声睁眼,幽幽的目光贴在她脸上,阴沉沉,郁结着化不开的冷气。
对于她没敲门就进来,章凌之很是不满,忍不住就要端出长辈的架子训斥,却在看她模样的刹那,惊得把什么都忘了。
她一身男装,两颊酡红,眼底浮着层薄雾,整个人似有微醺。真不知她是怎么走回家的。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颜冬宁,你这又是闹得哪出?!弄成这样子回家,你和那胡照心到底做什么去了?!”
面对他的质问,她不慌不忙,绕过他,懒洋洋往小榻上一倒。她和胡照心后来又同那小倌划拳行令,饮了些许薄酒,而今这刚从风月馆出来的酥软劲儿还没过,看人也带着几分醉意。
“我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也不是您该管的。您就是我的屋主,我是您的租客,您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点吧?”
她从他身边略过,空气中搅动起几丝酒气,夹杂着一股浓郁的百合花香。光是带回来的这身气味儿,都叫人嗅出不正
经的意味来。
心头的火越烧越旺,他捏紧拳头,克制下翻滚的怒意,“你父亲把你交到我手上,我便对你有看护之责!有些事情……”
“是呀!我父亲把我交到你手上,就是让你抱我、让你亲我的吗?!”她忽而激动起来,拔高了声音。
“雪儿……你……”他脸色唰地青白,那墨黑的眼珠震颤,泄露出几丝惶恐和羞惭。
这番话从她口中说出,真如用锈刀剜他的心一般,血淋淋,片片落地。
见他眼中难得地显出仓皇无助来,她愈发被鼓舞到了,心头陡升畅快之情,冷笑着步步紧逼:“您老不是想知道我今晚干嘛去了吗?我告诉您,我去了芦花胡同,点了位小倌来卖笑陪酒,寻欢作乐,这下您可满意?”
“你……”青紫的嘴唇颤抖,他被噎得失了言语。
冬宁却是笑得更欢了,眼睛弯弯眯起,小酒窝乖张地嵌在脸颊边。
“我到现在才知,这世上要哪般的男人没有?只要你肯花银子,他能使出十八般武艺哄你开心。他能侍我为天人,我想对他怎样便怎样,哪像您?时时蛮横、处处逼迫,官架子端得大着呢,我可消受不起。”说着,往榻上一靠,歪头看着他嘻嘻笑。
没有迎接来预想中的暴躁狂怒,他眉眼一沉,看着她的眼神竟是越发冰冷,凌冽。
整个人凝固着,似有岩浆暗中涌动。
“你去芦花胡同,和胡照心一起?”
“嗯哼。”她点头。
暗暗咬了咬牙,克制住内心的狠厉,他继续发问:“谁的主意?”
“我!就是我的!”她半挺起腰,迫不及待答道。
章凌之嘴角一抽,心中冷笑。
看样子,还没有醉彻底,还知道要回护胡照心那个小泼皮。
“我问你,你们去那里……到底都做了什么?”
她又急切地张嘴,被章凌之霸道地打断:“老实回话!有什么说什么,给我一一交代清楚了。我可不想半夜惊动应天府,去芦花胡同拿人问询。”
好久没听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冬宁的酒意一下将醒半醒,知道他的手段,也是怕连累那小倌,不敢胡编乱造。
“我们就是叫了个小倌,他给我们跳舞来着呢。”
凤眸危险地一眯,“就只是跳舞?”
“还有……还有……”她开始支吾起来,竟是咬着唇,按捺下嘴角那不由自主扬起的笑意,眼帘轻垂,满是回味的语气答道:“他还脱了衣服,叫我们在他身上作画……噗!”
实在想起那滋味好,她掩住嘴,咯咯笑起来。
章凌之“……”
“简直荒唐!”
他忽而一声狮吼,激得冬宁秀眉紧蹙,脚往地上一跺,“是,在您眼里看来这就是荒唐!您知道什么呀?现在好多人都这么玩儿的,您这把老古董,自然看这时兴的东西不入眼!”
“颜冬宁……你……”他抖着脸颊,手颤颤巍巍指过去,“过去我都是怎么教你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都是玩……”
“玩物丧志嘛!”她翻着眼皮子,竟然开始抢他话了,“我知道,打小您在我耳边叨叨的还少吗?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过去那是被您管束得太严,而今我才晓得,这世上的趣事儿有这样多。以前是我太傻太无知,才会巴着您不放。原来花钱就能叫一个男人心甘情愿侍奉我,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何苦在您这受委屈呢?”
胸脯剧烈起伏,他眉间压着阴云,沉沉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暗流涌动,叫人探不出深浅,勘不破心思。
看着他阴郁的青紫交加的脸,冬宁士气越发高涨,“他能想法儿哄我开心,脱了衣服,叫我在他身上想怎么画怎么画,您能吗?您会吗?”轻蔑地勾出个笑,她睨着他,一双含水的猫儿眼中满是得意。
室内有片刻宁静。
章凌之呼吸渐沉,搅动空气的震颤,那气流缓缓推来,击打得冬宁心脏跳出微妙的节奏。
他沉着脸,凤眸紧紧钩住她,嘴边冷笑乍现。抬手,食指和拇指轻巧巧一勾,挑开衣襟上第一颗纽扣。
被这古怪的举动惊醒,冬宁登时挺直了身子,那点仅剩的醉意全被吓跑了。
“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第59章 墨痕暧昧笔尖颤颤悠悠,悬在了裤头边……
冬宁说话打着结巴,差点没咬着自己舌头。
“你……你到底要干嘛……?”
章凌之只是紧紧盯住她,缓步靠过去,湖蓝色云锦外衫已尽数解开,从双臂间褪下,甩到地上。
膝盖磕到榻沿,身影覆盖下来,将惊慌失措的冬宁整个笼住。垂下眼皮,他将她酡些的花颜、惊恐的水眸,尽纳眼底。
“雪儿不是想要作画吗?那好,只要你喜欢,我奉陪到底。”他轻笑着,说出惊悚的字句,修长的手指一颗颗拨开纽扣,去解最后一件贴身的里衬。
衣领敞开,春光陡然乍泄……
“呀!”冬宁像被踩着尾巴的猫,捂住脸惊叫出声,踢腾着腿,蜷缩到榻的一角。
逃无可逃,一股热气贴过来,拽下她捂着脸的手,塞进去一支毛笔。冬宁咬牙偏过头,眼睛紧紧闭着,就是不敢直面他。
大掌包裹住她的手背,带着她,将那笔尖点在了某处柔软上。
明明隔着一支笔,他热气蒸腾的胸膛却是那样真实可感,似乎触到他肌肤的不是笔尖,而是自己的指尖。
那被迫执笔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雪儿想画什么,都可以,你想在我身上怎么弄,都可。”暧昧的吐息喷洒在颈间,她本就酒气未消的脸这下更是红如滴血……
滚烫的铁臂揽过她的腰,将她往身前带,横亘的毛笔成为二人间唯一的阻滞。
“雪儿想怎么画?”沙哑的声音拂过耳畔,像是在人心中种下了蛊。闭着眼,靠得近,沉香气占领了她的鼻息,口中的热气仿佛要将耳廓燎着。她所有的感官都在逼仄的贴合中,极度地感受着他的一切。
牙关紧紧咬住,羞涩、紧张、愤怒,夹杂着一种潜藏的难以言喻的情/潮,在身体中疯狂酝酿。
赤/裸/裸的胸膛压过来,她被挤上墙壁,逃无可逃。热气毫无阻隔地渡来她身上,大掌带着她的手,笔尖往胸口上压。
“雪儿是怎么画的?这样吗?”他低声发问,嗓子像是被火燎着了,沙哑着,隐忍难耐。
“唔……没有……”她死命摇头,连条眼缝儿都不敢睁开。
“那就是这样……”手按着她的小手,压着那笔尖,又沿胸口缓缓向下……笔尖停留在了腹部。
“雪儿是这样画吗?”带着她的手,在腹部左右驰骋,笔尖舔出一道道墨痕。
她吓得直哆嗦,哪儿见过这阵仗?刚刚那嚣张的气焰瞬间被他浇灭,只好摇头,嗓子里几乎逼出哭腔:“没有……没有……”
“哦?”他挑眉,尾音轻轻上扬,带出愉悦的调子。
“那就是……”笔尖一路向下,停留在了裤缘处,悠悠地勾住裤头。
“这么画的……?”那笔管压着裤头,一点点往下……
“啊!!!”冬宁缩着脖子,手使劲往回抽,在男人牢牢地掌控下,却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章凌之!你臭流氓!!!”
“对,我就是……”根本不理会她的怒斥,唇凑到耳边,低哑的声音拨弄着她紧绷的心弦,“你不是喜欢画吗?我上面、下面,你想画,都凭你画。”
“这么玩儿,雪儿可开心?”
恶劣地,手又拉着那笔管将裤子往下带。再这样下去,他非要在自己面前脱了裤子不可。
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冬宁现在却觉得,这事儿他真能干得出。
身体忽然灌注了一股真气,她猝然睁大眼,呼呼瞪着他。
怕什么?她被他逼成这样做什么?又不是脱她的衣服,他脱他自己的衣服,自己有什么不敢看的?不看白不看!
见她猛然睁眼,他眸中闪过一抹错愕,随即很快,凤眼一弯,复又染上丝玩味的笑意。
一下看清了他这模样,冬宁脸憋得爆红。
但见他,肩披中衣,赤/裸着胸膛,面色微红,凤眸潮涌,湿重的眼神侵袭着她脸上每一寸肌肤。白皙结实的胸口上,一道歪扭的墨痕蜿蜒着向下……打住!再往下,她是真不敢看了!
这一副落拓不羁相,哪还有半丝日常的端肃庄重?
对视不过几息,冬宁认命地败下阵来,只好红着耳朵偏过头,轻轻喘息着。
“你……你……把衣服穿好了……”奇怪,她见那小倌赤裸上身,倒不见羞,怎的一见他这副模样,便止不住地赧然?
“你这样……像什么话?为老不尊……”
章凌之胸口震动,竟是被她这话逗得笑出了声。
真是个小朋友,不过这点架势便将她吓得这番模样,还跑去什么芦花胡同泡小倌?她没被人占着便宜便是万幸了。
“你……你还笑?!谁许你笑的?有什么好笑的?!”冬宁见他竟是笑得这样欢快起来,气得眉毛都直打结,晶亮的猫儿眼怒气哼哼,瞪住他。
真是……臭不要脸!臭不要脸的老东西!
章凌之实在瞧她这气鼓鼓的模样可爱,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口
他手抽回来,毛笔啪嗒一松,裤头又贴回了坚实的小腹上。
不能再逗她了,小姑娘真要被气哭了,只怕这辈子都要被她认作个“老流氓”了。
感受到“脱裤子危机”终于解除,冬宁暗舒口气。
妈耶,吓死了吓死了,要是他真敢把那丑玩意儿露出来,自己非得把这双眼睛好好洗洗去不可。
他脚跟落地,缓缓站起身,望着垂头丧气窝在榻角的小姑娘,嘴角勾着抹笑,漫不经心地往回系扣子。
“你要是想玩儿,我陪你玩儿便是,往芦花胡同那种地方跑?你也不嫌脏。”他语气严厉了起来,“颜冬宁,我同你说清楚,下不为例。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们还敢往那种地方去,我绝不轻绕他胡家。”
“干照心什么事?你不要找她爹爹麻烦!”她急了,抬头又要去辩解。
“那小丫头我还能不知道?你敢说,不是她出的馊主意带你去的?”
冬宁气鼓着脸,丧气地垂下头,无从狡辩。
“你别为难她爹爹了……我就这么一个朋友……”
这种时候,她便老实了,倒是知道该服软。
“不然的话……我发誓这辈子都不理你了……”软糯糯的鼻音哼出来,不像是威胁,竟是像跟人撒娇了一般。
见小姑娘又要鼻头红红了,他叹口气,系好衣服,单膝跪上了榻。
“小祖宗,依你的,她爹爹我不敢为难,我哪儿敢动他?只怕你又要同我翻脸哩。”
“只是你自己说说,那地方是你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吗?嗯?”
冬宁瘪着嘴,红嘟嘟的唇撅得老高了,就是不回他话。
“我……又没做什么……不过就听了个小曲儿,看了支舞;喝了点小酒,聊会儿天……”
章凌之:“……”
这还叫没什么?!
“哦,那就兴你们男人去那地儿快活?不兴我们姑娘也快活快活了?”
听她此语,他眉眼瞬间又冷肃下来,“你别乱棍往我身上挥,那种地儿我可从来不去沾染。”
她撇撇嘴。
这她倒是知道的,同他住了这几年,他私生活确实干净得很。
“你要是要想玩儿,什么我都能同你顽。”他声音不自觉压低了,听得冬宁又耳朵红红。
“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咬我、打我、骂我,你想把我怎么撒气都成,我章越绝无怨言,甘之如饴。我也知道……”头垂下,他做出反思之态,“自己确实该骂、该打,若能叫你消了气,我这心里也是舒畅的。”
冬宁低头不语,半晌,那黑溜溜的眼珠直提溜,心里忽又生了主意。
“真的?那你说的?我想怎么着都成?”
“是。”他点头,眸中很是严肃。
冬宁挺起胸脯,朝他勾勾手,“笔拿来。”
瞧她又摆出这幅趾高气昂的架子,章凌之心里反是高兴,终于得以浅浅松口气。
他将刚刚那支被画得毛糙糙的墨笔拿来,递到她手上。
冬宁执起笔,竹管点着下巴,歪头打量起他来。
章凌之最是了解她,看她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小狐狸般闪着狡黠,心头便感不妙。
却也是高兴的,能同她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坐,已是胜利的一大步了。
“你再过来点。”她朝他勾勾食指。
章凌之但觉好笑,只手撑着床榻,倾身过去。
“如何?”
她兴奋地翻起身,直挺挺跪坐在榻上,毛笔开始在他嘴边勾勾画画。
只三两下,嘴边便撇出一对儿八字胡。
“噗!”冬宁瞧着自己的大作,捂嘴笑出了声。
他一张脸本就生得俊,人又白净,在一众作风老成的官油子里,因不喜蓄胡而更显出年轻做派来,从来都要把下巴理得光光的。
冬宁没怎么见过他留胡子的模样,而今给他添上两笔,还故意做成个滑稽相。看着,便很是可乐了。
章凌之瞧她这样开心,心中无奈,亦是苦笑,“小祖宗,你这又是玩儿得什么花招?”
“呐呐呐。”她手背在身后,神气地昂着头,话还没出口,自己就先笑了,“噗……你,这个……”她赶紧绷住笑,毛笔指了指自己刚刚的杰作,“今天晚上不许洗,明天早上也不许洗,这是我赐给你的胡子,你得戴着它一整天。”
“祖宗!你开什么玩笑?”章凌之一听,立马不乐意了,“我……”他指了指这副“胡子”,气笑不得,“我堂堂一个兵部堂官,每日手底下管着这么多号人,若是这幅模样去上值,那我威严何在?他们要怎么看我?没有这么胡闹的!”
冬宁低头捋着那毛笔管,嘟嘟囔囔地:“你说的,高兴陪我玩儿,现在又反悔……算了,反正你说什么都只是哄我罢了,哪句话也做不得真……”
章凌之一下被她噎住了,努着嘴,竟是无言。
“你滚吧,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要是你再往这头跑,我就自己收拾东西,去山东找我爹娘去。”
她爬下榻,就要走人,又被章凌之一把捞回怀里。
“好雪儿,换一个,这个真不成……你好歹有点分寸……”
“对,我就是没分寸,所以您也不用招式我了,也犯不着说瞎话哄我,我们以后就各走各的道儿呗。”她偏过头,手软绵绵地就去推拒他的胸口。
章凌之叹气,又抓住她那双作乱的小手,说了好一通软话,她依旧是低着头,一副不依不饶的倔样儿。
他到底明白过来,小姑娘这就是成心呢。他知道她心里是有自己的,可偏偏又咽不下这口气,不能轻易点头遂了他的愿。便就非得要折腾他,看他难受、看他吃瘪,如此她心里方才能好过一点。
无非就是要等她把这口气儿顺下去,他也知道。来她面前死缠烂打、做低伏小,都成,可这下实在是玩得太过火,叫他进退两难。
双手箍住她,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这里。
“你放开我……”她轻声软语说着,没有跟他大喊大闹地撒气,只是垂着眼帘,秀挺的鼻头耸了耸,咕哝出娇气的鼻音:“还说什么喜欢我,怕也只是诓骗我罢了,还好我不傻,才没有信了你的鬼话……”
“雪儿我……”他急着辩解,瞧她这幅失落委屈的模样,心都塌了一片,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太苍白,低头便要去寻她的唇,却被冬宁抬手,一巴掌糊在了他脸上。她手劲儿不大,这次没使什么力,盖在脸上倒像是猫挠似的。
“你做什么?!总是动不动就亲我抱我,动手动脚的!我日后还要嫁人的,你这样算怎么回事?我想要的你不依,却总是想尽了法儿吃
我豆腐,这就是你说的喜欢吗?我看你那就是下流、无耻!”
被她用这几个词狠戳,他更是心惶惶然。
却见她说着说着又是把自己说委屈了,眼睫上串着小泪珠,看得他那叫一个心疼。想想明日倒是不用早朝,至少省去了面圣这关,头脑一热,他只好咬牙:“成!这事儿我应了你,这总行了吧?”
冬宁吸吸鼻子,再抬头,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瞬间转忧为喜,笑眼一弯,闪出一抹狡黠来。
“那成,明儿回来我检查。你可不许偷偷擦掉又画上,那旧墨还是新墨,我一眼就瞧出来了。”说着,她眉毛认真地蹙起,煞有介事道:“若是叫我发现你造假骗我,这辈子我都不理你了!”
章凌之哪儿还有回嘴的余地,只好连连点头,“成,成,成。”
瞧她这娇俏模样,他又是心痒痒,手把她揽得更紧了。
冬宁往他手背上一拍,“拿开你的爪子!”
怀中的身子馨香怡人,那一喜一嗔间的娇态,更是鲜活可爱,却只能虚环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他这几下更是心猿意马,抓心挠肝,恨不能将她立刻吃拆入腹。
腹部蹿过一股暖流,咬得他发紧发酸。只好将鼻子凑过去,贴着她的鬓发轻嗅体香,好缓解那不可遏制的情念。
等等罢,只得耐着性子再等等,要把姑娘哄好,便是舍了这张面皮,也得硬着头去做了。
*
今日的兵部衙门,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每个哈欠连天、睡眼惺忪来上公的人,却在见到自己堂官的那一刻,瞌睡飞去了九霄云外,霎时睁大眼睛,精神抖擞。
震惊,疑惑,有点好笑,好好笑,好好好笑,哈哈哈哈哈……
若是章凌之能听到每个人的心声,会发现这兵部衙门的屋顶都要被那笑声爆冲了。
但其实,今日的衙门反是比平常更安静了。
大家瞧着他脸色不大对,嘴角画着两抹胡子,形容十分奇怪,便更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了起来。
章凌之黑着脸,从大门到前庭穿堂而过。虽则一路走来鸦雀无声,可周遭那想看又不敢看、想笑又不敢笑的目光,早已将他击穿。
待他进了值房,紧绷的氛围终于又松动起来。大家纷纷默契地凑到一起,絮絮讨论起来,从刚刚的不敢笑出声,一点一点往外蹦出笑音。
大家此时此刻都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要知道这位章阁老,平时那是驭下严厉、武断专横惯了,大家可没少在他手头下挨批挨罚,这时节终于也叫他做了个大笑话,这真是再没有过的好心情了。
章凌之跨步迈进值房,刚在椅子上坐下,方鸿铭惯常地替他斟上一杯热茶,递过来,“阁老。”
“嗯。”章凌之抬手就要去接,方鸿铭的笑却在触到他脸的刹那,霎时僵住。手一个哆嗦,差点没拿稳。
“阁老,唔……咳咳……咳……您咳……喝……喝茶……”
憋笑,实在是太考验人毅力的一件事了。
此时此刻,本能和理智在头脑中大打出手了起来。
方鸿铭知道,若是此刻他笑出了声,他的仕途就要断送在章凌之那两撇小胡子上头了。
他必须忍住不笑,可章凌之那模样委实太可乐,严肃的黑脸配上那两抹翘翘的墨痕,实在过于滑稽。
上天呐,为何要给陷他于如此境地?
于是五脏六腑都在震颤,他脸颊抽搐着,把那茶颤颤巍巍地递到章凌之手上。
章凌之状似无意地接过,掀开盖儿喝一口,淡定道:“今日的状子,通政使司送来了没有?”
他料定那些人不敢在他面前笑出声,不过他们背地里要怎么取笑自己,他这心里再怄气,也是鞭长莫及了。
“回……阁老话……咳……已经……递来了……”方鸿铭牙根都要咬碎了,硬生生把这笑憋住咯。
他回完话,赶紧转身坐回了桌前,偷偷在桌子下狠掐自己大腿两下。
这一日太过漫长,章凌之在兵部衙门里简直度日如年。
他数着光阴,好容易捱到下午快下值,宫里竟是来了人。
“阁老,陛下传唤,召您进宫议事。”
章凌之实在是淡定不起来了,登时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若是这幅模样入宫面圣,他日后还要不要在朝中混了?
怎么办?老婆和皇帝,他该选哪个?
第60章 岳母驾到只这一眼,便对他没有好印象……
文英殿。
“臣章越,参见陛下。”
“起来吧。”皇帝挥挥手,眼神依旧停留在手中的书卷上,“给章阁老赐座。”
柳铭德搬来一旁的绣墩,恭谨地请章凌之坐下。
“谢陛下。”
章凌之甫一入座,皇帝将书往案几上一丢,“这个西南那边的瑶民呀……”
皇帝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扶着案几,倾身往下仔细瞧。
章凌之把脸压得太低,那下巴都要戳胸口里去了。
“章越,你把脸抬起来!”
圣命不可违,他只好忐忑地抬起下巴,一脸窘迫地朝向皇帝。看着皇帝那如见鬼般的诧异神情,他吓得立马跪地,“是臣殿前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他趴伏在地,惶惑不安,屏住呼吸,只等着皇帝的天颜之怒。
半晌,头顶响起了巴掌拍在几案上的声音,沉闷地、一下一下,很快又伴随着皇帝颤抖的笑音:“章越……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拍着几案,笑得俯下了身子,他这一连串的“哈哈哈”,感染得一旁的柳铭德也捂嘴发笑。
整座文英殿,响亮起了前所未有的欢快。
“你这……哈哈哈……”
像被点了笑穴般,这位君临天下的帝王竟是笑得停不下来。
章凌之被笼罩在皇帝毫不留情的嘲笑声中,认命地闭了闭眼。
今日这一路过来,他知不少人都在心中笑话自己,但他们不敢触怒他,遂都只敢把那笑憋到背地里撒出来。
可皇帝不一样,只有他敢结结实实、光明正大地,当面嘲笑他。
那笑声肆虐,章凌之从一开始的惶恐不自在,反倒是松懈了下来。还好还好,这也算是误打误撞,愉悦了一回圣心。
皇帝收住了笑,柳铭德适时地递过来一张绢帕,他接过,按了按眼角的泪花,又丢回他手里。
“行了,起来回话吧。”
章凌之起身,又重新坐回了绣墩上。
“你今儿这是怎么个说法?莫不是知道朕最近忧心郁结,特地给朕来了出‘彩衣娱亲’?”
章凌之无奈地闭了闭眼,“让陛下见笑了,这实在是……哎,家中的姑娘淘气,最近正跟臣置气呢,非得让我今日这样来上值,看我出丑栽跟头,她方才高兴呢。”
“若有失礼冲撞陛下之处,臣再次请罪……”
“行了行了。”皇帝摆手,又悠悠哉地靠回了凭几上,探究地打量起他来。
“姑娘胡闹,你也就这样陪她闹?”
章凌之有苦难言,大叹一口气,“没办法,不依她的,她能跟臣把气生到天荒地老去。”
皇帝听他这词儿,微挑了挑眉,“哦?你说的就是那个……颜荣家的闺女吧?听你这口气……跟那小姑娘有戏?”
八卦是人的天性,皇帝也不能免俗。原本把章凌之
叫来的正事倒先放在了一边,急着就要先打听他的感情生活。
毕竟他这么个情况,在朝中实在扎眼,若是再不娶妻,连皇帝都要疑心那些传言是真。
不是他那方面不行,就是对女人不行。
“是,正是她。”
答完,他又跪拜在地,“臣再向陛下请罪,臣,犯有欺君。”
“章越,你可想好了再说,欺君之罪不小,若属实,朕万不能轻饶了你。”
“启禀陛下,臣此前同陛下信誓旦旦,说对他颜荣之女绝无私心……可实则……臣……臣对她……”
“呵。”
皇帝嘴皮子一碰,哼笑出声,“朕就知道。”身子倾过去,他手拼命指着他,“章凌之呀章凌之!你说说你,装什么装呢?”
皇帝此语说得他更是羞惭,头不自觉又低了低。
“朕此前就同你说过,要是你真看上了那颜荣家的小姑娘,把她娶了就是嘛!你还非在那儿跟朕打太极、装正经,累不累呀你?”
“陛下训得是。”
他老老实实认错。
“哎。”皇帝叹一口气,竟是都替他高兴了起来,“朕知道,这孩子是你一手养大的,这养出感情来了,也能理解嘛,有何不敢承认的?谁还没点个人的癖好了?”
“那裴一元,朕也知道,他就有那龙阳之好嘛。”
章凌之:“???”
陛下平常这瓜,可真是没少吃。
皇帝心情好,手在榻上重重拍两下,“这下好,你呢,赶紧把人哄好了,早点给人娶回家。这么大个人了,老这么悬在外边儿算怎么回事?”
“那缅甸国进贡来的两柄玉如意,朕就给你留着,到时候做你的新婚贺礼。这殿前失仪和欺君之罪,朕都赦你无罪。”
章凌之一听,也是喜不自胜。“多谢陛下!陛下恩典如山,臣,感佩莫名!”
今日枝头的鸟叫,似乎都格外欢悦。
冬宁躺在大藤椅上,腿悠哉悠哉地晃荡着,一边看话本子,一边抓过桌上的梨条干往嘴里送。
看到高兴处,她便叼着那梨条干,咯咯乐出了声。
可不时地,就要放下书,往大门口瞅一眼。
啧,怎么还没回来呢?不会是自己半路偷偷洗了,不敢来见我吧?
茯苓瞧她那眼巴巴张望的模样,也是捂嘴偷乐起来。
看样子,主子离把雪儿姑娘哄好也不远了。哎,真好真好,就盼着他能早日把姑娘家娶回家,了了这桩人生大事。别到时候同辈之人的孙子都生出来了,他连个父亲都还没当上呢,这也忒不像话了点。
终于,宅子的大门推开,一道熟悉的高挺身影迈步进来。
他身上还穿着官服,威严的仙鹤补子配上那两撇褪了色的小胡子,再衬以他不苟言笑的肃脸,简直比那滑稽戏的丑角还可乐。
冬宁立马一个鲤鱼打挺,从藤椅上坐起身,话本子一丢,飞扑着就朝他跑来。
“我瞧瞧。”
她踮起脚,在他脸上左瞧右探地,终于,弯起一对笑眼儿来,“没错,是我画的那两道,你真把它们戴了一天呀!”说完,正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遂心虚地捂住嘴,却还是忍不住直乐。两只水杏眼弯弯的,淘气又可人爱。
“这下高兴了?”
心里本来还存着点怒气,瞧她这欢欣的模样,便什么气都散没了,竟是生出点暖意来,心口饱涨着,忍不住就想要去抱她。
冬宁听他此语,立刻把嘴角抹平了,放下手来,重新又摆出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来。只是她眉眼间的快意还未来得及散去,瞧着浑似在同人打情骂俏般。
“成了,今日算你守信。”忍不住抬眉,又最后瞥他一眼,使劲儿憋住笑,娇嗔道:“快去洗了吧,这实在不像样。”
章凌之真是被她气笑了,“你现在知道不像样了?你可知我今日都是怎么过来的?”
冬宁更是来了劲儿,耳朵递过去,“怎么过来的?你那些同僚都笑话你啦?”
“哼。”章凌之冷哼一声,撩袍在石凳上坐下,茯苓连忙过来看茶,拎着两只耳朵仔细听。
“他们哪儿敢?”他抿一口茶,云淡风轻道。
冬宁悄悄翻个白眼,嘴唇翕动几下,无声腹诽。
看给他厉害得,架子可真大呢。
“就是没成想,今日陛下正巧宣我进了趟宫,倒叫他瞧见我这副落魄相了。”
“啊?!!!”
一听说他今日竟然进宫面圣了,冬宁嘴巴都吓歪了。
“你……你……你真这幅模样去见的皇上?”
“嗯。”
她一下不安起来,两只手在一起揪着,怯怯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见他面无波澜,平静自若,瞧不出喜怒,但也算不得心情很好的样子。
“那……你这样……皇上训斥你了吗?”
她是真有点担心,自己胡闹连累了他。
“哎。”他叹气,“陛下说,我这样轻浮无度,一看就不是个可靠之人,只怕是日后也不敢再倚重我了。”
他把话说得这样重,冬宁是真被吓傻了。
“那……那怎么办……我……”她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手不安地来回搓着,猫儿眼愧疚地凝视他,几度欲言又止。
“小叔叔……我……对不起……”
“这么担心我?”他眉一挑,害怕把小姑娘吓得太过了,一把将她拉来怀里,两只手死死圈住她。
“事已至此,唯一补救之法,便只好把你自己赔给我呗?”
“我……啊?!”冬宁恍然反应过来,看着他那一脸“奸诈”的笑容,登时一拳头捶过去,“你又耍我!坏人!”
他被捶舒服了,仰头笑两声,喉结颤悠地滚动。
“不逗你了,我说真的,今日陛下见着我这样,呵,那真是这段时日都没有这么乐过了,开怀大笑。你呀,有功。”
“真的?”冬宁一听,又乐了,也忘了要去跟他算账。
“你呀……”章凌之捏了捏她那倔强的小鼻头,“看我吃瘪,你就高兴了。”
冬宁偏过头,撇撇嘴,不是很想搭理他了。
“放我下去,混账,又吃我豆腐……”
“吧唧”一声,话音未落,却是被章凌之一口亲在了脸颊上。
她捂住脸,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忙下意识回看茯苓一眼,见她也是一副惊奇的模样,更是又气又羞地红了脸。
“你……你……”她抡起拳头,死劲捶他肩膀,章凌之只是悍然不动,嘴角勾着抹坏笑,“你既说我吃你豆腐,我就不能白担了这个骂名。”
“你再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她哼出怒音来,可那声儿太软,人又太娇俏,红彤彤的脸颊羞粉着,怎么瞧也没有震慑力,反倒叫人更想欺负了。
忍住腹部翻涌的热潮,他将她从腿上放下去,竟是又立马换作一副认真的神情来,“你和茯苓把这里简单收拾一下,过几日,同我回去章府吧。”
冬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疑心这个人的脸皮是什么做的,简直扎都扎不透,才刚“轻薄”过自己,竟又“威胁”着要叫她搬回去。
她这潇洒日子才过了没两个月呢!
“我不去!”
想也没想她便反驳,“大不了,我就自己回山东去!”
“你回山东做什么?”
他好笑地看着她,“再过三五日,你娘就要到京了,你这时候还往哪儿跑去?”
她愣了片刻,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几乎跳将起来,“我娘?!我娘快到京啦?!”
嘴角噙着笑,脉脉地看着她,他点点头,“嗯,昨儿有驿臣递了消息来,说她们一行人已经到了定远驿,算算脚程,怕是不过这几日便要入京了。”
冬宁深吸口气,再吸口气,眼中迸射出激动的光芒,几乎要带出泪花儿来。
“我娘要进京啦……”她喃喃着,扶住桌沿,在石凳上坐下,“我娘……她终于要来看我了……”说着,泪珠儿啪地就滑落了。
“她真的要来了……?”沉浸在那片欢愉与震惊中,是惊喜过后的怅然失神。
章凌之心口一皱,心房泛起幽幽的疼。
他起身,指腹抹掉她脸颊边的热泪,放低了声音轻哄:“是,雪儿的娘要来看你了。她一来,肯定要先在章府落脚。到时候若叫她看到你独自住在这宅子里头,不定以为我怎么苛待你呢。届时她再问起,你当怎么跟她解释?”
“你行行好儿,你娘在京的这段时间,就先暂且住回章府,你看可好?”
这次他有了经验,捏准了她的脾气,同她拿出打商量的语气来。
冬宁抬起手掌,去抹那脸上的泪水,噘着嘴,并不答他话。
知道他说的是正理儿,不管怎么同他闹别扭,不好叫捅到母亲那里去,没的让她担心。
“还有芳嬷嬷,我已经给她去了信,召她立马回京。”
“真的?!”冬宁扭头,看着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他郑重地点头。
“好!我去,现在就收拾东西,跟你回章府!”
八月初三,正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许是知道今日有人要团圆,天公特来作美,晴日当空,一碧如洗。连空气中,都透着雨水洗刷过后的明净透亮。
自昨儿晚上起,冬宁便辗转反侧,合上了眼也睡不着,竟是闹得一夜都没有安眠。
章凌之特地告了一天假,整肃仪容,等着接待颜母的到来。
申时三刻,冬宁正插着脑袋歪在书桌前打瞌睡,却听园子外
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了来了!夫人来了!”
茯苓急忙忙过来报信儿,冬宁蹭地从椅子上弹起身,提溜起裙子就往外跑。
章府大门。
马车在台阶下停住,颜母掀开车帘子,迫不及待就要跳下来,却见章府的小仆已经拎着马杌,快步拾级而下,放在了马车边,抬手把胳膊递过去,就要扶她下马。
颜母但见这小仆殷勤,本就好的心情更是彻底展露在了脸上。
刚下来马车,却见一风姿清朗的男子从大门中迈步而出。他身姿挺拔,行止间如玉山巍峨,身上那威严沉稳的气度,非久居高位者而不得。
心中已然有了猜测,丫鬟翠枝扶着她上前,她快走两步,行至他跟前,脱口便问道:“这位便是章阁老了吧?”
“正是在下,见过颜夫人。”他恭谨地行个礼。
颜母挣着眼睛,毫不避讳地细细打量起他来。
这凑得近了,她心中更是生出些惊叹来。
只见他,形如修竹,面若冠玉,一张脸生得着实俊俏,这通身的气派更是弘雅端方,对自己低眉颔首间,更有谦谦君子之风。
但能嗅得出来,实则骨子里,是个强硬之辈。
只这一眼,颜母便对他生不出什么好印象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