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凌之感受到颜母过于直白的打量,也并不恼怒,依旧把谦逊姿态摆了个十足十。
“这几年,实在是辛苦您了,我们一家人都对阁老感激万分。”
“夫人不必挂怀,我也是略尽绵薄之力,以报颜大人当年的恩情。没有他的襄助,我章越也不会有今天。”
见他说话还是颇为得体客气,颜母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哪里知道,章凌之听她说这一句“感激”,心中多有愧。该感激他什么?哪里能谈得上感激?自己给自己养老婆,没什么感激可言。
他早就化作了一只大尾巴狼,准备着随时要把她家的明珠叼回窝呢。
“夫人还请府内说话。”
章凌之侧身,就要将颜母迎进府。
“好,好。”颜母笑着应他,立刻搀上翠枝的手。
“娘!!!”
还没走上几步,却见大门内飞出来一道浅杏的明丽身影。
人都没缓过神来,就被她一下扑在了怀里。
“娘……阿娘……”她紧紧搂着她的腰,那曾经熟悉而今却略显陌生的苏合气味,一点点唤醒着她的回忆。
那关于母亲的回忆。
刹那,泪水便湿了薛贞柳的肩头。
她张着手愣神,直到姑娘啼哭出声,方才把手颤颤悠悠地搭上她的肩。
在触到女儿削薄肩背的那一刻,恍然醒过神来,将她紧紧搂住,肝肠寸断地,眼泪就这么默默流出。
“雪儿……娘的好雪儿……”她抚着她的背,口中还像儿时哄她那般呢喃。
芳嬷嬷在台阶上看着,也是老泪纵横,一边抬起袖子揩眼泪,缓步下了台阶,走到娘俩儿身边来。
“好了……好了……”她轻拍她背,哽咽道:“快,让娘瞧瞧……”
冬宁这才红着眼睛起身,依旧是啜泣不断。
薛贞柳看着面前容貌陌生的姑娘,一时有点错愕。
她一张鹅蛋脸下生着小巧的尖下巴,水杏般的眸子泪水涟涟,似琥珀的透亮明净。
姑娘长大了,抽条了,那模糊的记忆本就遥远,同现在艰难地重叠着,她努力去找儿时她的影子。
十八岁比十三岁的变化,真是翻天覆地。
看着面前谈不上熟悉的面孔,薛贞柳这才惊觉,自己原来真的错过了女儿的好多年。在她人生成长最迅速的这段时日,她都未能伴她身边。
愧疚、心痛、哀绝,各种复杂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眼眶。
“天呐……我们雪儿都长得这么漂亮了……”颤抖的手指抚着女儿的脸庞,泪水如泉涌,“娘都要认不出来你了……高了……真的是长大了……”
娘亲的一句“认不出”,还有那些语无伦次的词句,更是激起了她的伤心,抓着娘抚摸她脸的手,哭得抽抽噎噎。
娘俩儿在府门口又是抱头痛哭了好一阵,章凌之不好打断,还是芳嬷嬷吸了吸鼻子开口:“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咱先进屋说吧,日后叙旧的时间长着呢。”
母女俩手牵手,并肩往大堂去,薛贞柳的眼珠子都跟黏在了女儿身上似的,怎么瞧也不够。
她看着自己的闺女,那真是百般好,简直连头发丝儿也透着可爱。
到底阔别了这许多年,说完全不生疏是不可能的,两个人走了这一路,无非便是互相问候了几句身体,随后,便也一时没有旁的话可说了。
几个人在鹤鸣堂坐定,茯苓上来看了茶,章凌之这才有功夫同颜母寒暄几句。
问过她的身子,再问候了一下颜荣,这才道:“这一路舟车劳顿,想来着实辛苦,我已叫府里下人将西院收拾了出来,在京这段时日,颜夫人便在章府暂歇吧。”
薛贞柳也不跟他假模假式推让,爽快地便应下:“那就有劳章阁老了,真是抱歉,又要打扰您了。”话毕,宠溺的眼神投向冬宁,含泪笑了笑,“我们雪儿在府上叨扰这么多年,真是过意不去。她这个性子呀,我做娘的最是知道,大本事没有,小毛病一堆,脾气又古怪任性得很,谁碰上她都难对付。”
“娘!”
没想到分隔这么多年,母亲竟是一上来就数落自己。真是跟儿时一模一样,听她说自己几句好话就跟要了她命似的。
薛贞柳这一开口,母女俩刚刚还存着的那点生疏一下便打破了,距离悄然间又拉进了些。
这么多年了,娘亲果然还是那个娘亲。
冬宁既感亲切,可更多的还是不满,嘟起那殷红的小嘴儿,嗔怪地睨着她娘。
“瞧瞧瞧瞧,我不过说了她几句,这就不乐意了。这爱见怪的坏脾气,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变。”说着,笑眼看向上首端坐的章凌之,“章阁老,叫您见笑了,这几年留她在府上,没给您添什么大麻烦吧?”
冬宁一听,气得暗暗跺脚。
听听听听,这一来也不问问他对自己好不好,倒先想着来治自己的罪了。
她这一下也是心虚,想起自己过往喜欢他时的死缠烂打,又是闹离家出走,又是哭唧唧扒着他不放;前几日更是过分,闹得他在陛下面前出丑,真不知他要怎么跟母亲告状自己的哩!
章凌之意有所感般,凤眸一抬,刚好碰到小姑娘水汪汪的、祈求卖乖的眼神。她心虚地咬着唇,尖尖的虎牙贼兮兮地露出一角,眼睛眨巴两下,真是可爱又可气。
眼皮轻垂,他收回目光,将那笑意偷偷掩在了嘴角,再抬首,又恢复了客气稳重模样。
“夫人言重了,雪儿在府上向来听话,谈不上什么添麻烦。”
呼~~~
她长舒口气,肩膀一松,一副卸下了担子的轻快。
章凌之眼角递给她一个促狭的笑,落在冬宁眼里,倒像是在邀功般。她这下又不客气了,恶狠狠回瞪他一眼。
啧,小白眼狼。
他悠哉地端起茶杯,抿一口,心里却是乐在其中。
芳嬷嬷站在一旁,将两人这的一来二去都看在眼里。
她心中生出几丝怪异,总疑心自己离京的这段日子,是否生出什么变故?可还未及深想,又被薛贞柳响亮的嗓音打断了神思。
“阁老既如此说,那我便放心了。”她一双眼睛由衷地笑了。
看这架势,章越应当对自己女儿这几年的打搅没有生出意见,那便好。
“这次我进京呢,一来,是想念我们雪儿,要来看看她;二来,还有最重要的……”带着母亲的慈爱笑意,她又看向而今早已亭亭玉立的女儿,“雪儿如今也大了,到了说人家的年纪,我和她爹都怕因为我们把闺女耽搁了,便想着这次我先进京,赶紧替她订下一门亲事。”
说着,她也没顾得上细看章凌之的脸色,只自顾自道:“这样,阁老也总算可以卸下这个担子了,留着这个小拖油瓶在身边,怕是也耽误了您不少事,真是惭愧惭愧呀。”
她说的是章凌之年近而立还未娶妻之事,总疑心多少也是叫雪儿给妨害了。
摸着茶杯的手指僵住,太师椅上的男人眸光沉了下去,似有片刻出神。
霎时,大堂内陷入一种诡秘的宁静中。
很快,他搜寻回了神思,嘴角重又挂上客气的笑,只那笑似多出几分疏冷,莫名生出些距离来。
“颜夫人所虑甚是,雪儿的终身大事……”凉凉的眼神锁住小姑娘鲜妍的小脸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也正迷茫地看着自己,难掩眸中的几丝惶惑。
“雪儿的终身大事,我亦定当挂心。”
在大堂和章凌之一番周旋,薛贞柳终于牵着女儿的手,在她闺房坐下。
门一关,娘俩儿总算能说上一会儿体己话了。
“怎么样?”薛贞柳紧紧握住她的小手,刚一开口,声音便哽咽了:“章阁老他……他对你……好吗?”
刚刚在大堂只能说场面话,一个劲儿地感谢感恩,可实则薛贞柳最关心的,就是女儿在章府过得好不好。
她尤其害怕,章凌之一个正值虎狼之年的独身男子,把自家姑娘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这个心里头说不出的担心。
有时候夜里睡觉忽地想起,这眼睛都要合不上了。
冬宁恍然听母亲如此问话,一下出了神,竟是不知怎么答她的好。
他对自己好吗?分明是好的呀,他宠她、纵容她,教她习字读书、教她为人处世,可……自己就是对他生出许多怨气。
以至于母亲乍一问出他对自己好不好这个问题,她竟晃了许久的神。
薛贞柳瞧女儿魂都飞了一半了,登时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怎么回事?!”她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本就嘹亮的是嗓门更是喊出了震塌房梁的架势。
“那章凌之……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嘶~娘……”手猛地被捏紧,那手骨都要捏断了去,她龇着牙,想要把手抽出来,“没有……您想什么呢……没有的事儿……”
薛贞柳手终于放开了点,冬宁方才利索道:“他……对我很好的,您千万别多想。”
“真的?”瞧女儿这模样,她心中只是狐疑,两只精明的眼珠子上下扫她一圈,但觉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来,却又只是不放心,琢磨着到时候再去找芳嬷嬷打听打听。
“说正事儿,我和你爹都打好了商量,这次进京来,务必要把你这个亲事定下了,再这么耽搁下去,拖成个老姑娘,你日后再要议亲那可就难了。”
冬宁只沉默听训,不置可否。
她情知娘说得有理,这件事,她早也做了打算。自己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想头了,只是遵从父母的意思便是。
“这件事……我都依娘的,看您要怎么替我打算吧?”
薛贞柳努努嘴,脸上表情吞吐,似有难言之隐。
瞧出了母亲的不对劲,冬宁蹙眉,“怎么了吗?阿娘?”
“哎!”她重重叹一口气,复又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斟酌半晌,终是开口道:“雪儿,你跟那裴延,怎么认识的?”
冬宁瞬间睁大了眼,“娘!你怎么知道……?”
果然。
薛贞柳拍拍她的手背,轻轻示以安抚,遂又叹口气:“上个月,你爹收到了裴家的一封来信,那信上,裴家的二公子裴延,他……在向我们求娶你呢。”
冬宁一下被母亲这句话打懵了,眼睛直愣愣出神,魂飞天外。
她实是没想到,那裴延竟执着至此。
垂下头,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有点茫然,可也确乎不反感他如此举动。
话说开了,薛贞柳再也不藏着掖着,那深重的忧虑终于攀爬上了眉头间。
“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就同那裴家公子有了典故,为着这事儿,我和你爹,是好几夜都没有睡好觉。”
“你说说,这事儿现在闹得……这章凌之和他裴延的父亲裴一元不对付,明眼人都知道。若是你应了裴家,势必要把章凌之得罪了,毕竟他收留了你这么些年,转头就把你嫁给了他仇人家,说出去,那我们可真成了恩将仇报了。要叫朝堂那些当官儿的们看在眼里,怕也是把他做个笑话讲了。”
冬宁只是听着,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薛贞柳瞧着女儿这模样,水眸盈盈含情,雪肌花颜,真似朵含苞的菡萏。连她都暗自惊叹,自己这闺女真是生得漂亮。怪不得,叫那裴小公子这样惦记着。
可有时候,这容貌太过惹眼,并非是件好事。在她看来,那裴家也不一定就是个十足十的好去处,门楣太高,攀起来太累,她还担心,自己女儿嫁进去要受委屈。
“可是那裴小公子的提亲……咱也不是随便就能拒了的。他裴家那样好的家世,累世公卿,人家愿意主动向我们求亲,这就是纡尊降贵,说难听点,这都叫给咱家一个大大的面子了。若是我们还出口拒绝,恐叫他裴一元觉得被拂了面子去,这……这……”
薛贞柳“这”不出来了,剩下的话,无需多言。
“总之,这件事,你爹简直就成了那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堵。反正在他章凌之和裴一元间,左右要得罪一个。虽然哪个他也得罪不起,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哎……”
冬宁听着,不觉又湿了眼眶,“娘……对不起……我是不是叫你们为难了……”
“哎呦!”薛贞柳担心女儿会错意,毕竟这隔了好多年没见,那股生疏劲儿还没过去呢,自己现在说这话,就怕闺女误会自己有埋怨她的意思。
她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爹娘也不是怪你,你莫要多想。”
冬宁脸贴在母亲肩头,手轻轻环住她的腰,依恋地蹭着她的衣服,忧思悄然爬上眼中。
“我和你爹的意思是,这事儿吧,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想法,毕竟是给你挑夫君,终生大事马虎不得。若是你对那裴小公子有意,咱就嫁,至于章凌之那边……哎,要在他那落个埋怨也没办法儿,就权当他收留你这么些年是还了你爹当年救他的恩情,也算两相抵消了。”
“若是你不愿意嫁呢……”她拍着女儿的肩,爽利道:“那就不嫁!娘再给你挑个青年才俊,你看呢?”
怀中的人儿沉沉地,半天没有搭话。
冬宁嗅着母亲怀中温暖的苏合香
,渐渐咀嚼掉了她刚刚那番话语,开始在心中盘算。
其实若真要论起来,那裴延对自己,真可谓尽心用心。兼之他人又年轻,心性单纯,瞧着也不是个难拿捏的。虽不像有什么大本事的人,但胜在家世好,裴家的富贵足够托举住他,好叫他悠游自在一生。
他人有品味,又懂情调,若是真嫁了他,这一世便也可做一对闲散夫妻,烹酒煮茶,月下对酌,焚香弄琴,花前交颈。这样的日子,这样过一生,想想,竟是也不错。
过去,那裴延对她殷勤备至,她不放在心上,那时还傻乎乎坚定着,非要同个什么自己喜欢的人厮磨,结果到头来,竟成了对彼此的折磨。
而今她这心气儿退下去了,不想强求了,真就如同芳嬷嬷说的那样,要为自己的终生幸福打算,便不能去执着于什么喜不喜欢。未来日子能否过得舒坦,才是她首要考虑的。
因为十八岁的颜冬宁,早该长大了啊。
长成了一个会权衡利弊的大人,而不再是过去任情而动的小孩子了。
“娘。”她从母亲怀中抬起头,“裴延,我嫁。”
薛贞柳愣了一瞬,嘴边绽出个浅浅的笑,似有无奈,可又有几分欣悦。
“那成,你想清楚了便好。”
牵过她的手,声音中还是掩不住的担忧,“那裴家那边,我就去递回信儿了,至于章阁老那头……哎,这事儿你就甭管了,我来同他说。”
“不管是风还是雨,这事儿娘来扛。”
第62章 风雨满床一把被甩上了床。
薛贞柳一番忐忑徘徊,终于还是步入了燕誉园。
早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不如叫这铡刀趁早落下的好。
章凌之见颜母来拜访,立刻将她迎进了书房,在会客的案几边坐下。
连翘过来斟茶,却叫他给接过,恭谨地替她斟上。
“哎呦。”薛贞柳却像被烫着了一般,不安起来,“章阁老客气了。”
她现在面对章凌之心底发虚,只恨不能一膝盖给他跪地上才好。
“颜夫人不必拘谨。”茶壶搁在案几上,他摆出最恭敬的笑容,身子转向她,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我……其实我这次来……是要向阁老请罪的,我们颜家对不住你,还望您海涵。”
说话间,便起了身,膝盖一曲便要朝他跪下。
“颜夫人!”
章凌之惊得赶忙就去扶她,可到底也没能拧得过颜母,只好垂手站在她面前,声音一头雾水,“夫人这是为何?有话好好说,何至于此?”
薛贞柳虾腰跪着,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他,“阁老……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我自知没脸说出口,可情势如此,我们颜家有对不住您的地方,颜氏先在在此代夫向您请罪。”
话毕,章凌之直觉不妙,退开一步,却是淡定了些许,放平和了语气,徐徐开口:“颜夫人有什么话,还请直言。”
“是……为着雪儿的事。”
“我知道。”
他快语打断,心中陡升几丝惶恐,连那语气都很难客气了起来。
“但说无妨。”
咽了咽口水,薛贞柳甚至捂住咚咚的心口,这才敢将研磨了许久的话道出口:“前些日子,其实就在我来京之前,茂华便收到了裴家的来信,说是……想替裴家二公子裴延……求娶我家雪儿。”
章凌之怔了下,手捏不觉紧了拳头,胸腔一震,冷笑无声。
心下了然,他反是从容了,衣袍一掀,又悠悠坐回了太师椅中,垂眸望向依旧跪地瑟瑟的薛贞柳,语出淡然:“夫人之患,凌之亦是明白,那裴氏家大业大,你们惧其威势,也属人之常情,我也并不会因此便苛责于你们。”
没想到他口气竟如此潇洒,似乎毫不介意颜家因把雪儿嫁入裴家儿而“背叛”他一事。
薛贞柳眼珠子忽忽悠悠的,拿不准他这究竟是个什么说法。
莫不是在自己跟前装大方,转头就背地里给她家颜茂华穿小鞋?毕竟章凌之虽瞧着端方高洁,对她亦是恭恭敬敬、做足了态度,可实际上呢?呵,自己可不比那天真的小姑娘,轻易就会被他的外表骗了去。
年纪轻轻便做到这个高位,能是什么心宽的好人吗?她在家时也常听颜茂华聊起朝堂上的事,只三两碎语间,她便能听出来,这章越是个果决狠厉之人,虽不说似小人的睚眦必报,可也绝不可能做什么以德报怨的蠢事。
总觉得他在装宽宏大量。他越是微笑以对,薛贞柳便越是心慌,就怕他那是预备着给他们颜家下个大套子。
没有被他的不在意安抚到,薛贞柳反是更紧张了。
她终于挺直了身子,缓缓抬头,去探他的眼神。
男人的瞳孔幽邃,看着她的神情并无敌意,嘴角边噙着抹若有似无得笑,隐约还有点愉悦,以及,志在必得的掌控。
是久居高位者的自信,却并没有要以权压人的怒意。
怪哉怪哉。
她暗自感叹,对他这幅高深莫测的模样更是捉摸不透。
瞧出颜母对自己的警惕,章凌之也不同她卖关子了,“你们若是惧于裴家的威势,打量着不得不将雪儿嫁过去,那大可不必有此顾虑。”
他端起案几上的茶杯,掀开盖儿,轻啜一口香茗。
故意抻了抻时间,他方才开口:“裴延这事儿,好解决。我亲自去找裴一元说说这事儿,保准有法子,叫他裴延主动退了这门亲事。”将茶杯搁回案上,他半靠进太师椅中,语气甚是松快,“如此,你们便也不用为难了。”
薛贞柳一时语塞,挣着眼睛,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竟更是叫她为难了。
她自是相信章凌之确有法子,只是……
努了努嘴,又扯了扯嘴角,薛贞柳脸上的肌肉几乎要抽搐起来。
“章阁老……误会了……非是裴家要强娶,是……是雪儿,她……是她自己想嫁的。”
男人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瞳孔微颤的刹那,他唰地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薛贞柳一抖,这下才着实感受到了他扑面而来的怒气。
大着胆子,咬紧牙,她一字一句地复述:
“雪儿说,她想嫁裴延。”
蓼芳园。
冬宁挨着母亲坐下,不可思议地发问:“真的?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薛贞柳点点头,筋疲力竭,说话再也没有往日那股精气神,“这关呀,我算是给你过去了。章阁老是点头了,不过不点头又能怎样呢?这事儿是叫他面子上过不去,可终究你是我们的女儿,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定下的。”
“我估摸着他心里肯定有气,只是不好当面撕破脸皮罢了,但人家不说,咱心里得有数。这下呢,是彻底跟他闹翻了,也不好再在人府上赖着。”她强牵出一个笑,想对受惊失魂的女儿报以安抚,“我和你孃孃明儿就去街上看赁屋,咱在这儿京城要跟裴家把婚事定下,还有许多要准备的,没个一两月这事儿下不来。这样,你就再在这里对付几日,等屋子一找到,咱就赶紧搬出去。”
“到时候等这订婚书一签,自有裴家来接手照拂你了,我和你爹也就彻底放心了,呵呵。”她笑着拍拍女儿的手,开始憧憬起那美好的未来了。
冬宁却笑不出来,心下总是不安宁。
这事儿……真就能这么轻巧巧地揭过去了?以她对章凌之的了解,这委实蹊跷。
心里有股隐忧,不停翻腾着,可又不敢叫母亲担心,只好也强颜欢笑着,同她说起了准备婚嫁的事宜。
“这看赁屋的事儿,有我和你孃孃就成,你这个身子也别到处跑了,在屋里头好好歇息便是。”说到结亲的事,她总算是由衷地绽开一个笑,手抚住女儿漂亮的小脸儿,“我们雪儿就准备美美地,做你的新嫁娘吧。”
她咧开一个堪比哭的笑,眼神漂浮着,心里头百千滋味,一时混杂在一起,叫人辨不清楚。
翌日。
用过午膳,薛贞柳果然携着芳嬷嬷,去街上寻牙人看起了赁屋。
冬宁今日却是睡意全无,饱食过后便倚在美人榻上看书。
刚来了点瞌睡,却听门扇“咣”地一声被拍开。
她惊得从榻上坐起身,看到门边面色阴沉的男人,几乎是瞬间,她便明白过来。
趁着阿娘和孃孃上街的当儿,他来兴师问罪来了。
果然,凭她对他的了解,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点了头呢?
阿娘以为,这事儿她来出面就可以了,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不亲口跟章凌之说清楚、做了断,这事儿根本就没完。
早做好了他来的准备的,本以为自己不会慌,可看到他那双阴郁的眼,愤恨之下掩着破碎的裂痕,突地,心便被他那隐隐受伤的眼神扎了一下。
有那么一刻,竟是差点生出愧疚来。
似乎这确是自己的不对。
在彻底放手释然了之后,她才又在脑中点滴浮现,他曾对自己的好。
真是再好也没有过了。有时回想她都觉得,自己脾气好似比在父母身边时又更坏了些,这真是叫他纵容出来的。
“我……”她从榻上站起身,开口,可又不知该说些
什么。
“颜冬宁,我问你。”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温度。
“你要嫁给裴延,是吗?”
疑心他被气昏、气傻了,为什么要问出一句废话。
这明明就是母亲昨儿同他说过的。
“嗯。”她点头。
他冷峻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格外平静,如果不去看他那双烧着暗火的眼,还有说话时方才能牵动一点肌肉的僵硬脸颊。
像是愤怒失望到了极致,只剩麻木。可又有那么一丝不甘,如灰烬中的余火,烧着、跳着,只要一粒木屑,就能立刻蹿起燎原大火。
“是。”她再答话,语气较之前更从容了,以至于从容到溢出些许冷酷。
“我问你……”他嗓音发抖,克制不住地,连手指尖都在抖,“是你自己的……意思……是嘛……”话差点梗在喉咙里,他艰难地问出口。
冬宁眉头一松,她恍然,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
他在问她的心意。
嫁给裴延,是出于父母的旨意?还是迫于裴家的威势?
都不是,这就是她的心意。
“是,是我自己想要嫁给他。”
瞳孔瞬间涣散,那宽阔的肩膀晃了晃,已然有崩塌之势。
可不死心地,她狠一狠心,还要再添一把火。
“他家世好,为人又知情知趣,同我年龄也相当。我想您应当理解,这对任何一个女孩儿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姻缘,既如此,我为何不嫁呢?”
家世好……知情知趣……年龄相当……
呵。这每一个词都像一只回旋镖,狠狠扎穿他的心,在血流如注中讥笑他的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放出这番话,没有预想中的轻松痛快,冬宁心猛地一坠,竟是惶惶不知所措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
失魂落魄的,茫然无措的,眼神仿佛再不能聚焦到她的脸上。像在暴雨雷电中被遗弃的孤儿,湿漉漉的,无助到可怜可悲。
冬宁张着嘴,欲要开口说些什么,可片刻心软,也只是刹那闪过。
就这样吧,做个了结罢。
伤害他,践踏他的心,其实也会让自己痛,痛彻心扉,她几乎这么感受到了。
可不知被什么恶魔牵引着,她不自觉地,就想要把他被自己撂在地上的心再狠狠踩上两脚。
心里既痛,也快。
于是血淋淋地痛快着,扎穿他的心,来释放自己,救赎自己。
“好……好……我知道了……”他呢喃着,那双已然空洞了的凤眸轻垂下,仿佛没有在说给她听,似在同什么邪祟对话。
心里一个咯噔,冬宁实在被他这模样吓到了。
他僵硬地转过身,那动作别扭,麻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驱使自己四肢得好。
他缓缓、慢慢,手触到了门框边,只留给她一个落寞的、坍塌的背影。
心猛地皱成一团。
“章凌之……”
以为他要走,忍不住出口叫他,却在话音落地的同时,“咔哒”一声,门闩被锁上。
他转过身来,眼底赤红,像要溢出血来般。
颓唐的脊背猛然紧绷着弓起,似一头嗜血的、狰狞的怒兽,只等着蓄势待发,冲上来将猎物扑在它的爪牙下,一口咬断咽喉。
被他的眼神扼住了喉咙,危险的气息爆冲而来。
没有片刻犹豫,几乎是出于一种直觉和本能,冬宁突地朝房中仅开的窗子边跑去。
手刚触到窗槛,还没来得及抬脚爬出去,腰间便被一只大掌扣住。
“啊!!!!”
冬宁吓得惊叫出声,腿踢蹬着,却依旧被他单手拎起,另一只大掌“砰”地将窗户合上。
天旋地转间,冬宁被一把丢上了床。
背部磕上床板,痛得她发不出声音。
撑着手肘企图坐起身,却被他衣袍一甩,跨坐在了身上。
“章凌之!你要做什么?!你疯了吗?!”
呲拉!
伴随着少女惊恐的怒吼,他手一用力,直接将她的对襟小袄撕开。
碧玺莲蓬纽扣“叮叮咚咚”,滚落了一地。
疯了吗?对,他大抵就是疯了。
心中唯余一个念头:干死她。
第63章 箭在弦上玉海沉沦,退潮又潮涨。……
冬宁躺在床上,脑袋嗡嗡作响,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根本来不及做反应。
他冷峻着脸,面部紧绷得像一张随时会涨破的面皮。可又不发一言,那坚硬非凡的眼神,如同在进行一项严谨的、伟大的工程。
眸色暗了暗,他眼底翻涌着浓重的玉色。不同于以往的隐忍遮掩,这次终于毫不掩饰地、放肆嚣张地,倾泻在她的脸上、身上。
眼尖挂着颤抖的泪珠儿,鬓发早已散乱开来,铺在锦枕上,贴着她苍白的小脸儿。
手臂乍然一片冰凉,她手捂住胸口,哪怕明知实力悬殊,只好先跪求示弱。
“小叔叔……你冷静一点……”
每次她试图唤醒他的理智,都要祭出这个称呼,殊不知,这对于男人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嫩如藕段的手臂映在鲜绿的抱腹上,如同小葱点豆腐,更激发着人大好的胃口。于是恨不能一口将那豆腐直吞入腹,好细品它的嫩滑鲜香滋味。
她既叫他一声“小叔叔”,他亲亲苦苦、捧在手心养了四年的好姑娘,又怎么可眼睁睁看她承欢于别的男人身下?
把他章凌之当傻子玩儿,是她的天真,亦是他的纵容。
嘴角绷得笔直,他阴沉得可怕得不置一词,手攥住她抱腹的一角,用力一扯……
尖叫从少女的贝齿中呼出,她手紧紧捂住,想要翻过身去,好躲过那肆意侵略的目光。
却被一把掰过来,抱腹拉扯成条,一点点,开始往她手腕上缠……
咬牙挣扎,那过于强悍的力量,叫她只能软弱地、泣涕着恳求。
心轻轻一跳,他下巴绷得紧紧的,手下绕过一圈,又一圈,动作甚至显出点漫不经心。
抬过头顶,凉意倾泻而下,扑了她满身,再无处躲藏。
眼神无声又无形,漫漫席卷而来。却能叫人在泪眼朦胧中,感知出扫视的节奏:
悠然地,似在慢慢细品;狂烈地,似在狠狠揉弄。
咸湿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滚了她满脸。
眼泪落着,只是落着,她哭得没了力气,只能不停认错。
“错了?”
这个词终于激起了他说话的意愿。
嘴边浮起阴寒的冷笑,手抚上她的湿气沾染的鬓发,细细拨弄,“雪儿知道你哪里错了?”
她是真的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脑子里一团混沌,思考早已停摆。
“告诉我,雪儿到底错在哪儿了?”额头青筋爆裂,强忍着,他几乎快要断了气,吐息间,却仍不忘问训。
“我……我……”哭腔混着娇吟,将破碎的词句抖落出来,“我……我不该嫁给裴延……我不该说我要嫁给裴延……”
根本无法作出多余的思考,她只好自暴自弃地答话。
“那你说……嫁……还是不嫁……?”
他继续逼进着,冬宁吓得几乎咬断舌头,她闭着眼根本不敢看他,只死命摇头:“不嫁了……!我不嫁了!我不嫁他了……”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应该撤军的。
可理智和本能在交战,牵引着他无法
挣脱,他咬一咬牙,终于还是泄了气。
穿上裤子,他急忙就去检查,还好,没有留红,也没有伤口。
自己总算没有真的伤到她。
手撑在床沿,他大口喘着气,豆大的汗珠沿脖颈滴落,滑过精壮的胸膛。
少女哭得精疲力竭,趴在枕边脱了力地啜泣,瑟瑟地、可怜地缩成一团,连衣物也来不及去披。
一场鏖战,两败俱伤。
章凌之靠住墙壁,深深调整着呼吸。
昂扬之物依旧无法倒下,他倾身过去,解下缚在少女手腕上的抱腹,裹住,好一番纾解过后,方才将其丢开。
整个人松泛了下来,身子也解脱于被情/欲饱涨的炸痛,赤红的眼色渐凉,没有彻底清醒,却是镀上一层潮退过后的迷蒙。
目光又重新落在了被“欺负”的小可怜身上。
她翻身趴在锦枕中,墨发如瀑,在光洁的背上铺开来。
一股说不出的爱怜之情由心底涌起,泛着酸又泛着软。心随意动,他侧身在她身旁躺下,手穿过腰肢往下一捞,将人整个翻过来,揽在了怀中。
心血俱损,她没有力气反抗,只能是微弱地抖着,害怕“攻城未半而中道崩殂”的他会再要发起一波新的攻势。
章凌之轻轻抚去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温柔得叫人心悸,说出来的话却是平静又残忍:“只要雪儿听话,不去嫁作旁人,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终究还是忍住了,他不能在还没有三礼六聘、签订婚书的情形下便要了她。
她是他一手养大的姑娘,他的姑娘合该要八抬大轿、堂堂正正地被人迎进门。无媒而合,说出去,他都要心疼她。
冬宁合着眼睛,被他强按在胸口平复心绪,旧痕未干又添新泪。
他话外的意思她听明白了,若她执意要嫁裴延,他能有一百种法子强要了她,就问他裴家还能不能接受一个不贞的新妇。
刚刚千钧一发,不知是什么念头强拉住了他,可好险好险……
被撑开的痛还在隐隐回旋,撕裂着她崩溃欲碎的心,叫她根本没有力气去思考,头晕晕乎乎的……
退潮的欲海又慢慢潮涨,心口被空虚再次侵袭,他低头,去寻她的唇。
似咬,似含,一下一下,温柔地碾磨。
不敢去看她的神情,心中有后怕——她会憎恶自己的后怕,可独独没有后悔。
正专注地吮咬,但见她竟是连一点反抗也无,顿觉奇怪,他放开她,怀中的人儿头一歪,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雪儿!”
他这才知道慌神,拉过床上的被子将她盖住,起身去门外唤人。
“茯苓!”
茯苓被急忙忙地喊来,推开房门,看到昏倒在床上的少女那一刻,吓得小声惊呼出来。
天呐!主子这是做了什么?不敢多问细问,她赶紧地去衣柜里拿新衣服。
*
“夫人!您慢点!”
薛贞柳哪里还听得进去丫鬟的话,只提着裙子一个劲儿快步往叠彩园走,芳嬷嬷拉都拉不住。
她们几个刚一回府,便听府上丫鬟说冬宁下午忽又突发晕厥,这一下三魂六魄都飞没了,着急就要去看女儿的情况。
真是奇怪,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没瞧着她有什么不对劲,怎么过了一下下午,说便晕过去了呢?
虽说冬宁这个病灶,晕厥总来得突然,但大多时候都是过度劳累或心力耗损更易引发。
心中带着狐疑,薛贞柳推门而入,见到躺在床上的女儿,忙坐过去牵起她的手。
早上还有说有笑的女儿,现在便只能闭眼躺在这里,虽说早清楚这是肚里带来的病症,可薛贞柳瞧着她这虚弱样儿,还是禁不住心有戚戚焉。
还没来得及伤心,薛贞柳却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
“我家雪儿是摔到哪儿了吗?怎么我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她穿的不是这套衣裳?”
薛贞柳转头,朝站在一旁的茯苓问话。
茯苓双手抱腹,脸上那叫一个五彩缤纷,心里那叫一个有口难言。怕给瞧出了端倪去,头又放低了低。
那可不得换一件?早上穿的那件早就叫主子给撕坏了……打住!打住!
阻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她连忙按照章凌之的嘱咐,开始睁眼说瞎话:“姑娘在书房写东西时不慎晕倒了,那衣裳沾了墨,弄脏了,我给姑娘换了一件新的,人也好清爽点。”
薛贞柳听了,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儿,心中总是有股莫名的忧虑,也说不上是为着什么。
冬宁这一下昏倒,又是躺了好几天,薛贞柳守在床边煎日子,那真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章凌之也来看望过好几次,按理说,他来探望也属实应该,以示关心总是要的。
可他似乎来得太勤了些,每次坐在床边,一盯就是小半个时辰。
有时候望着他沉默的背影,薛贞柳总疑心,自己似乎看出了几分缱绻之意。
甚至章凌之还开口关心起冬宁和裴家的婚事来,似乎这也属应当,可薛贞柳就是觉出几丝古怪。
“颜夫人还未给裴家递回音呢吧?”
“没呢,雪儿忽然这样,我这几日都绕着她打转呢,哪儿还有旁的心思……”说着,又兀自神伤起来。
“嗯。”他点点头,“这先事儿不急,等雪儿醒了之后再说吧。”
他这话说的,本也平常,可薛贞柳就是听得直蹙眉头。
他这说话的语气,不像是随口关心,倒像是命令了一般。总之,叫她心里老大不舒服。
躺到第五日,冬宁竟是还没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这下,日夜守在她身边的颜母,是真的都快急出了病了。
“小时候也会晕倒,可不过几个时辰就醒了;到后头便是躺个两三天,也能醒的,而今怎么这么久了,还没醒过来?”
越说,她越心慌,忍住眼泪,仔细地去给女儿擦拭着身子。
真担心,她莫不是就要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哎,宁姐儿大了以后是这样的,每次晕倒的时间好像都比小时候要更久了……”话说到这里,芳嬷嬷也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谁知道往后,会不会真有哪一日越昏迷越久,以至醒不过来呢?
薛贞柳的热泪已然悬在眼眶,她轻轻抽了抽鼻子,竭力开口道:“我这辈子……真就不求她有什么大富大贵,她命格不够硬,没那个气数,心力更经不起折腾。我就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无风无浪地过完这一生……”
声音哽住,她实在说不下去了,帕子掩住口鼻,呕心泣血道:“就希望她……她……能多活一岁……是一岁吧……”
话毕,她抖着肩膀,又是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芳嬷嬷也一边抹泪,一边还要去安慰她。
她都没敢跟薛贞柳说,冬宁儿时因为爱慕章凌之不得,嚎啕大哭、胡闹任性了多少回。
大夫在她幼时便叮嘱过,切忌情绪过激、大起大伏,务必要将养好气血,这样才可延年。颜父还曾苦笑着打趣儿过,说自己姑娘这就是一个惫懒的富贵命,吃不得什么苦头、成不了什么大出息。
哪知对章凌之的一番迷恋,叫她不知耗尽了多少气血。
薛贞柳哭过劲儿了,揩揩脸上的泪迹,转而向芳嬷嬷道:“我问你,雪儿在
章府这么些年,她跟那个章凌之……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这话她一早就想问了,憋到现在才问出口。
芳嬷嬷心里咯噔,一时竟不知是交代得好还是隐瞒得好。
第64章 谁也不嫁“那章凌之,是不是早就要了……
芳嬷嬷默了半晌,搪塞道: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奴没听明白……”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别跟我避重就轻!”薛贞柳怒吼打断。
瞧她这闪闪躲躲的样子,她心里更是不安了。“我总觉他们两个之间好像哪里怪怪的,可我又说不上来……”
芳嬷嬷轻抽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有时这女人的直觉,真是精准敏锐得可怕。
“万如芳,你最好跟我说实话!”薛贞柳激动了起来,身子挺得笔直,“我把雪儿交到你手上,就是信得过你,你最好有什么跟我说什么……”说到后面,气势又弱了下去,自己都有点后怕了。
她怕那实话,她听了无法承受。
芳嬷嬷嚅嗫着,心中百转千回,斟酌着要怎么开口,“夫人……这事儿其实……”
“娘……”
帐中传来微弱的呼唤。
两个人俱是一跳,纷纷趴到床边。
“雪儿!你醒啦!”
床边围了一圈人,各各喜忧参半地看着她。
“慢点,喝慢点,小口小口地来。”薛贞柳嘴里不住唠叨,生怕她喝粥喝太快了,空了这么久的肚子受不住。
看她躺在床上这几日,人都饿得快要脱了相,本就小的脸儿越发尖了下去,没有涂胭脂的唇色惨白得吓人。
怎会如此?她分明记得,小时候她腮上总挂着点肉,看着白白胖胖惹人爱。现下这病,好像是越发严重了。
她这个身子,薛贞柳早该有所准备的,可真到了瞧着女儿这半死不活的虚弱模样,这心啊,简直就跟刀子捅似的疼。
遂眼神只是盯着她,分明一切都好好儿地,就是忍不住这缕缕她的头发,那儿摸摸她的小脸,好似怎么疼爱也不够。
冬宁喝干净粥,将碗递给茯苓,手中却被趁势塞了一张纸条。
心突地一跳,她趁母亲转头跟茯苓叮嘱之际,连忙打开,掩在被子下偷偷看一眼:主子吩咐,姑娘是在书房写书时晕倒的,切记切记。
只这一句话,又叫她想起在这房中的可怕回忆:被撑开的撕裂痛感、差点被破门的深重恐惧……一幕幕又再次席卷而来。
脸唰地便红了,长睫慌乱地颤着,她将纸条塞入枕头下。
颜母刚好回过头。
“我瞧瞧,哎,别说,这胃里进了点东西,脸色果然就好起来了。”薛贞柳心情总算是放晴了点。
冬宁扯扯嘴角,不置可否,眉眼沉重地耷拉下来,说不出的心事重重。
只当她是刚从昏厥中醒来,人还没恢复气力,薛贞柳也没多想,急着问出心中疑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我出门前还好好儿地,回来便又晕了?”
那云霞几乎从脸颊蔓延到了脖子,不愿回想,可又禁不住回想,她低头支吾着:“我在书房写书来着……可能是脑子里在构思,时间过久,颇费心神……才致忽然晕厥吧。”
这话,倒是跟章凌之那头的说法对上了。
不疑有他,她只皱眉道:“哎,你说说你,真就是个享福的命,这儿也累不得那儿也累不得。只怕你这辈子,真就是跟我和你爹讨债来的。”
母亲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从未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冬宁是知道的,她向来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不会去同她较真,但心中总还是有些不快的。
“娘……”她晃着母亲的手,又开始撒娇。
瞧女儿这样,薛贞柳牵起眼角的褶子一笑,总算是放宽了心。
“你醒了就好,我这颗心总算也能放肚子里了。这几日你昏迷,裴家我也没敢去拜访,这事儿我得赶紧重新张罗起来了……”
“娘!”
一听娘这么说,她脸顿失血色,手指紧紧抠住她的手臂。
“怎么了?”
偏过头,不敢直面母亲的目光,她颤抖着瞳孔,仿佛又忆起了那差点被击穿的撕裂之痛。
心有余悸,惊恐难当。
“娘……裴延我不嫁了……我不嫁了……”
“你说什么……?”薛贞柳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飘着嗓音问了一遍。
“我说我不嫁了!”冬宁泪水涟涟地望着她,又更坚定了语气:“我不要嫁给裴延了,不嫁了……”
“怎么回事?!”薛贞柳几乎跳将起来,洪亮的嗓门被拉得尖细。
“你这又是搞什么名堂?前儿才说得好好地,怎么突然又翻悔了?”
“娘……”泪水扑簌簌地滑落,那晶莹的泪珠子折射出少女的惊恐,“我不嫁了……我……反正我就是不嫁了……我不嫁他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嘴里只是胡乱重复着,如同种在脑子里的执念般。
实属是被她的任性气到了,一时也忘了去追究这反常之下的缘由,她蹭地从椅子上弹起身,“那你要嫁谁?!你说!他就是天上的天王老子,娘也给你把他拽下来,成不?!”
“娘……你别说了……别说了……”她啜泣着摇头,薛贞柳还在瞪着眼,呼呼直喘气。
“我不嫁了……我谁也不嫁了……”
旁的人是不用想了,就现在这情形,她要嫁谁章凌之都会发疯。她简直不敢想象,他还会做出什么来。
她怕了,她是真的怕了,可她又不愿意再这么跟他纠缠消耗下去了。
“娘……我想再养几天身子,跟你们回山东去……”
薛贞柳刚刚才冷静下来点,听她说竟然要跟自己回山东,心又猛然一提。
她坐回床边,攥住女儿的手,“雪儿你跟娘说实话……你……”嗓音抖得不像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章凌之……?”
这个名字一出,冬宁空茫的瞳孔骤然放大,像失了魂魄般,连哭声也没有了,只有幽幽的泪水从眼眶里往出滚。
天呐……天呐!天呐!!
薛贞柳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最后一口气提在心口,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狂啸的嗓音早已压不下那心中喷薄的怒火,“你跟我老实话……那章凌之是不是碰了你?!他是不是早就要了你?!”
母亲的嘶吼唤回了她的心神,她一个哆嗦,抬头茫然地看向母亲,“娘,您在说什么?”
薛贞柳真是被她这反应气得不行,她跟芳嬷嬷,一个两个都是这种态度,都来跟她打马虎眼,她几乎就已经认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梆”地一声,她一拳捶在了床沿边。憋了这么多天,薛贞柳的宝刀终于出鞘,她拿出了那把颜荣治得服服帖帖的狮吼架势。
“你说!你别给我替他瞒着!他章凌之……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破了你的身子……是不是把你收做了他的人?!你老实给我说!!”几乎是咆哮出声,拔步床都被吼得直摇动。
“娘!”冬宁也不哭了,收起了眼泪,腰杆挺得笔直,“您说什么呢?他没有!真没有!”
冬宁不认为自己是在维护他,因为没有就是没有,他真没有。
少时自己不懂事,缠着他跟他表白爱慕之心,那时他有好多机会,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自己拐上他的床,可他并没有,不仅没有,还把自己推得远远儿地。
及至自己长大了,即使是……即使是昏迷之前,箭在弦上,他也依旧忍着没有朝自己发出来。
他抱过她、吻过她,唯独没有真的要了她,娘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所以没有就是没有,她不想娘心中存着这么大的误会。
是,即使自己如今百般埋怨他、故意折磨他,可她还是不希望娘会在这种事上面
,误解他。
见女儿对他那一脸回护的样子,薛贞柳心一沉,更是凉了半截去了。
“没有……他没有……?你们俩要是真的清清白白,那为什么,前儿我出了趟门你就晕了,醒来就跟我说要退了裴家的亲事,每次我一提他的名字……你那个样儿……”说着说着,怒而转哀,哀而生泣。
清清白白……?那自己和他,还真算不上清清白白。
薛贞柳抹掉眼泪,好强之心又重新燃起,“颜冬宁,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和他章凌之……”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
知道这种事情没法儿掰扯清楚,反正自己没有被破了身,她一口咬定同他没关系。
“好……好……好……”
“你不说……不说是吧……我自己找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跟我是个什么说法!”
薛贞柳一把推开房门,差点没把门外的芳嬷嬷撞倒。也懒得再去问她了,知道她和颜冬宁都是沆瀣一气,索性直接找那章凌之对峙。
“夫人,您先冷静冷静。”芳嬷嬷追过去,想要阻拦此刻已然失了智的颜母。
那章凌之而今圣宠正浓,炙手可热,她就恐薛贞柳这一下替颜家得罪了这位权臣去。况且在芳嬷嬷眼里看来,任性的始终是冬宁,章凌之反而一直退守自持,做得挑不出错处。
“夫人,您听我说……”
薛贞柳提着裙角,阔步如流星,正要出了园门口,忽又想起什么来,一个转身,进了叠彩园的小厨房。
再出来时,她手上举一柄刀,铁着脸,急匆匆就蹿出了园门。
“夫人!”
芳嬷嬷魂都被她吓飞了,立马打起飞脚追上去。
第65章 护女心切“章越,你就是个畜生!”……
薛贞柳一路举着刀,冲进燕誉园。
“章凌之人呢?”
正在清扫落叶的茯苓瞧见了,吓得一个哆嗦抱紧了笤帚,“夫人……您……您这是……这是做什么?”
完了,该不会叫她知道主子和雪儿姑娘那些事儿了吧?怪不得这位母亲此刻会面露杀意。
茶室的门打开,连翘一个福礼,恭谨道:“颜夫人,主子有请。”
竟然如此淡定?这章越果真是个厚颜无耻之辈。
已然有了偏见,她现在看他哪儿哪儿不顺眼,气势汹汹又带着刀,迈入了茶室内。
章凌之正端坐茶台前,仿佛当没看到她手上举着的刀,在对面的杯子里斟上茶,温声示意道:“颜夫人,还请坐。”
“梆”!
薛贞柳把刀拍在茶台上,俯身冲他道:“章越,你什么意思?别给装我什么云淡风轻、光风霁月!我告诉你,我薛贞柳不吃这一套!”
“我来就是要同你问清楚,这么多年……雪儿放在你府上……你到底有没有动过她?!”
她这一句问话出口,声如洪钟、气壮山河,但微微抖动的手臂还是出卖了她的害怕,是愤怒到了极点的害怕。
章凌之望茶杯默然,半晌,抬头,正对上颜母赤红如血的眼珠子,眼底坦坦荡荡,“颜夫人,我同你不说虚言,我碰过雪儿,但……她依旧是完璧之身——”
“砰”!
他话还未完,便被薛贞柳抄起茶杯,猛地一下砸在身上。
“畜生!禽兽!”
茶杯在他肩膀裂开,滚烫的茶水溅到脖子、下巴上,沾湿了衣襟。
前所未有的狼狈,但他并未发怒,脸上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掏出帕子,抹掉肌肤上淋淋漓漓的茶水。
被溅到的地方瞬间烫起红点子,泛起咝咝啦啦的痛感。
“你……你……混账……禽兽不如……”
薛贞柳又重新抄起刀子,指着他的鼻子,直发抖。
什么叫碰过了,但是还是完璧之身?那就是说,他对他们家雪儿,搂过亲过摸过……该做的都做了,就差那临门一脚了?放屁!他在跟自己玩儿的什么文字游戏?!
“章越……我今天不劈了你,我就不姓薛!大不了我跟你同归于尽!”
“颜夫人!”
章凌之厉声喝断她,“请您先冷静一点,我们两个谁出了事,对雪儿都不好。”
薛贞柳本也是气上了头,听他此语,只是一双血珠子瞪着他,手中的刀直发抖,可就是没法儿真砍下去。
“颜夫人,您请坐,有什么话我们再慢慢聊。”他手朝对面的椅子又示意了下,举止得体,言语淡然,那双漂亮的凤眸幽邃沉静,仿佛她的绝望的嘶吼、愤怒相向的刀刃,都激不起他内心的一点波澜。
可怕……这个男人当真可怕……
雪儿这个傻孩子,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对手?
自己当初怎么就会昏了头,信了颜荣那个死鬼的蠢话,真以为这章越是什么“高风亮节”“端正自持”的君子呢?还巴巴地将女儿递到这个衣冠禽兽的手上,任他糟蹋……
越想,薛贞柳手脱了力,那刀几乎要握不住,一把摔进了椅子中。
“颜夫人……”
章凌之起身就要去扶她,却被颜母挥着刀,退开。
“章越……我就要你一句实话……”她虚弱地撑着扶手,艰难道:“你跟我们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凌之重新在椅子里端坐好,整肃颜容道:“不瞒夫人,我同雪儿两情相悦,章某对她从未起过玩弄的心思,是真心想要向您求娶雪儿。聘礼我已在着手准备,再邀媒人……”
“两情相悦?”薛贞柳忽地又来了力气,挺起了腰,似乎是觉出他这话好笑,“章越,你说这话前不摸摸你那良心还在不在吗?”
“若真是‘两情相悦’,那为何……为何……”她说着,又悲从中来,“为何每次一提起你的名字,雪儿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她……她那个样子……”啜泣着,她又气沉丹田狂吼出声:“她那个吓没了魂的样子,你跟我说她是和你‘两情相悦’?章越!你骗鬼呢!”
章凌之被她骂得低了低头。
他自知伤雪儿太深,可确乎不是薛贞柳以为的那样。但……故事始末、真实缘由,又的确很难开口同她道明。
“章越!你说话!”
见他不答话,连“狡辩”都放弃了,薛贞柳疑心自己猜对了,拿着刀柄将茶台敲得梆梆做响。
“颜夫人……雪儿确实对我有怨气,但那是因为……”知道这个心结务必要同她解开,他咬一咬牙,终究还是道:“那是因为雪儿少时曾爱慕于我,可我自知这样有悖礼法,便拒绝了她。”
“可及至雪儿长大,我才敢正视自己的真心,我……其实也心悦她。可她却因为往事,最近正跟我闹脾气呢……”
“你的意思是,雪儿小时候喜欢你,非要缠着你,你不喜欢她,她还不高兴,不乐意了,是吗?”
薛贞柳这话说得直白,但也确乎没错,章凌之只好沉默地点头。
“你放屁!”连教养都顾不上了,她直接大骂出口,“你……你……你章凌之,你二十多岁的人了……你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了……你心机深啊……”她把胸口捶得梆梆作响,“可我们雪儿呢?她刚来你府上时……不过一个十三四的岁的小娃娃,她懂个什么呢?若不是你蓄意勾引、蓄意诱导,她能扒着你不放吗?啊?”
章凌之猛然抬头,脸色青白,眼神终于开始出现了一丝波澜,惶恐乍现。
“颜夫人,您怎么可如此做想?章某绝对未有……”
根本没有在听他“狡辩”,薛贞柳眯着眼,冷笑望他道:“我们雪儿不懂事,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好骗好欺负,给她根关东糖她都觉得是对她好了,屁颠就跟你屁股后头跑了。你……章凌之……你个三十岁都还没人要的老光棍,别的高门小姐娶不到手,就专朝我们雪儿这懵懂不知世事的孩童下手?呵……呵呵……”
“倒头来,竟还成了她扒着你不放,她迷恋于你,非你不可了……你可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呀……”
章凌之被她兜头一盆话浇下来,脸色早已是铁青,眼神不觉沉冷下来。
“颜夫人,未加了解便对章某做如此臆断,是否太过不近人情了些?”
薛贞柳摆摆手,心力交瘁,刚刚那股子拿刀砍人的精气神也没有了,“行了……我也不同你争辩了,你自有你的说法,可我不听,也不信。我只知道一点,你对我们雪儿有非分之想,可我就一句话。”
她忽然撑着扶手,直挺挺站起身,下巴高昂,居高临下睨着他,“我们家颜茂华的官帽,您章阁老爱摘便摘了去
,大不了不要了!就算如此,我薛贞柳也绝不会将雪儿嫁给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章凌之唰地站起身,语气也强硬了起来:“颜夫人,是否对章某偏见太过?”
他看起来气势足,实则心底发着虚。雪儿那头还没能哄住,这边颜母又对自己敌意如此之大,就恐她再在雪儿耳边吹吹风,这事儿便更难办了。
薛贞柳拿过茶台上的刀,摆摆手,“雪儿说了,她呀,不嫁了,这亲事我们不说了,同谁也不说了。过几日等她身体恢复了,我便带她一起上路,回山东道去。”
章凌之是真急了:“雪儿那个身子,不得胡来……”
“我告诉你章越!”
她忽而又怒发冲冠了,手举着刀朝他鼻子指,“我们家颜雪儿就算是死半道儿上了,我也绝不可能留她在你府上!”
*
冬宁倚在床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她知道娘冲出去找章凌之了,可不知她要找他怎样质问,又生怕母亲一不小心把他得罪了,好将爹爹也连累了去。
“行了,咱急也没用,夫人那个性子你也知道,这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住。”
芳嬷嬷在一边劝慰着,她甚至没敢告诉冬宁薛贞柳是提着刀冲过去的,就怕她身子才刚恢复,又给吓出个好歹来。
冬宁垂头不语,长睫的阴影盖下来,越发显得孱弱可怜。
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她又开始憎恶起自己这幅病殃殃的身子来。
若不是她身子不好,父母也不会留她一个人在京,又怎会和章凌之生出这么多瓜葛来?
好累,她现在觉得心好累,只想就这么沉沉睡一觉……
“哎,来了,夫人回来了。”
芳嬷嬷在窗子里张望到从园门口大步走来的薛贞柳,急忙就跨出门槛迎过去。
“夫人,谈得怎么样了……?”说着,她眼睛还要瞄一下她提着的刀刃上,似乎在检查那上头带着血没。
薛贞柳把刀塞她怀里,“你即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今儿晚上就走。”
“夫人!”芳嬷嬷将她拦住,“要走也等宁姐儿身子恢复了一些啊,她昏了这么多天,不好再折腾。”
见薛贞柳没回话,她趁势而上道:“我知道,夫人想宁姐儿赶紧走,可……都在这儿章府住了这么久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宁姐儿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也不知哪一个词刺中了的薛贞柳,她刚还燃着怒火的眼睛猛然湿润起来,“万如芳,我还没问你呢,雪儿在章府这么多年,我把她交到你手上,你是怎么照顾她的?”
芳嬷嬷心中叹气,有委屈也不敢说,只是低头安静听训。
“我信得过你,才留你在她身边,当时离京前对你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将雪儿看紧了!怎么如今,竟叫那章越有了可乘之机……?”
芳嬷嬷一听她这话,立刻云里雾里了起来,“夫人,是否是有什么误解?什么叫章大人有了可乘之机?别的不敢说,但在这儿章府里这么多年,章大人对宁姐儿那真是悉心教养,当亲闺女一般疼,可从没有什么逾矩之处啊。”
要逾矩,那也是冬宁逾矩,不过这话,她自是不敢说出口的。
“当亲闺女养?没有逾矩之处?”薛贞柳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老忠仆,疑心自己听错了,“万如芳,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就是这么看顾雪儿的?她章越……那个狗娘养的畜生……”她手开始在空中挥舞,又激动了起来,“他自己都亲口承认了,他对我女儿……搂了亲了抱了……”声音哽住,她几乎快要厥过去。
“他对雪儿,那是不该做的都做了,他还说……现在竟然还腆着脸说……要娶她……万如芳,这就是你说的没有逾矩?!这么些年,你是瞎了还是聋了?!”
“娘!”
实在听不过去了,冬宁扶着门槛,慢慢踱步过来。
芳嬷嬷见状,连忙就过去搀她。
“娘,您不要这么说孃孃,这些年她对我尽心尽力,耗费苦心。是我自己不争气,不懂事,总是惹是生非。”
薛贞柳上前,牵过女儿的手,“那章越说,说你小时候喜欢他,缠着他,是这样吗?”
冬宁瞬间小脸微红,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连芳嬷嬷也是一副有口难言的神情。
只看这主仆二人,薛贞柳便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章越他个畜生!”
薛贞柳朝地上啐一口。
“阿娘……”冬宁差异地瞪大了眼,眼波颤动。
“您怎么会这么想他呢?”
虽说自己现在埋怨他、记恨他,只想离他远远儿地,可乍一听母亲如此唾骂他,她这么心里摇摇摆摆的,像是空出了一块来似的。
“过去确实是我不懂事……是我对他死缠烂打没错……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您犯不着把气都撒他身上呀。”
芳嬷嬷听了,都想连声称是,可也只敢把那话埋肚子里头去。
薛贞柳气不打一处来,手指戳着她的额角,“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到现在还在替他说话,不是鬼迷了心窍去是什么?”骂完,她又看女儿这柔柔弱弱可怜样,哀叹一口气,“不过呢,也不能怪你,毕竟你当时年岁还小,不通人事,猛一下碰到章越这么个心机深重的,也很难不被他骗了去。”
“这要怪呀,还得怪你爹没本事,被贬离了京都。”
冬宁:“???”
听母亲越说越离谱,她实在忍不住,“娘——,您说什么呢?什么叫我是被他骗了去的?他没骗过我……”她咬咬唇,终于,还是把实心话说出来了,“他其实……还是很爱护我的……”
“颜冬宁!我看你真是脑子坏掉了!”她越想越气,脑子已经幻想了一幕幕章凌之诱骗引导少女的画面。可又恨,恨自己在女儿男女意识还未完全明确之时,没能在她身边好好引导。
“傻孩子,你到现在都还没明白过来吗?他一个大你这么多岁数的男人,在你十三四岁时就亲你、抱你、摸你……那不叫爱护你、对你好,那叫……侵犯你!”
芳嬷嬷和冬宁同时瞪大了眼。
“阿娘!”
“夫人!”
“行了!”知道她们又要来辩解,薛贞柳现在固执愤怒到什么也听不进去,“颜冬宁,我现在就最后问你一句话。”她嘴巴凑到女儿耳边,小声吹气:“那章越,到底破了你的身子……”
“哎呀娘!”冬宁不耐烦地推开她,“我都说了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您还要问几遍呐?”
“行行行,没有那娘就放心了。”
只要身子还没有破,那过去他对自己女儿做的那些龃龉腌臜事儿,她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让它过去了。
“好了,这事儿咱就揭过不提了,再在章府上暂且对付几日,等你休养好了,咱们就上路,跟娘回山东去!”
夜里,冬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合不上眼。
想起白日里母亲对章凌之的误会谩骂,过去她从不曾考虑到过的问题,而今终于漫上心头。
原来若真要和自己在一起,他会引来旁人这样多的异样眼光。可彼时,她从未往这里想过。
不知为何,心里竟泛起股说不上来的滋味。像是青橘腌渍得久了,由酸里都酿出了涩味来。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被子,踮着脚,悄悄推开条门缝,溜了出去。
一路溜溜达达,她又站在了燕誉园的书房前。
令她倍感的差异的是,不仅大书房的灯还亮着,连一旁空置已久的小抱厦,竟也亮起了灯。
她看到明瓦窗上投下的影子。
他的影子高大,此刻正立在抱厦内,这么晚了,不知还在那里头做些什么。
就是在这间小抱厦里,有太多她的回忆,他们的回忆。
他为她在墙壁上记录身高,挥着戒尺严厉地教她读书,如师亦如父。
即使他从未有过半步不恰当的越矩之行,可她依旧爱慕上了他。
她在这间小抱厦内躲着写有关于他的艳/情小说,甚至还有趁他睡着时,偷偷亲过他的脸……
她故意在背地里造谣,搅黄了和他龚家小姐的婚事,否则而今的话,他孩子说不定都出生了,也不用总被人一直嘲笑是个有毛病的老光棍。
她任性的离家出走差点给他带来大麻烦,可他从未有过半句斥责之语……
他总说,在章凌之这里,颜冬宁可以做一辈子的小朋友。
现
在她才发现,可能他就是把这句话太当真了,才会养得她而今如此娇惯的性子。
自己纵使再讨厌他,纵使他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可也不该叫他在母亲那里,落得个这样的唾弃呀。
泪水不知何时滚落,悄悄湿了脸颊。
奇怪,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赶紧抬手去擦,却见那抱厦内的光源熄灭,他的影子又自书房挪了出来。
明明应该转身走的,可脚就跟钉住了似的,一步也动不了。
第66章 煎心熬肝“颜冬宁,你就是吃定了我。……
“雪儿?”
章凌之看到月色下那道清丽的身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问话都小心翼翼了起来。
冬宁脚步挪动了下,与他在夜色里对视上,呼吸都紧张了起来。
他缓步走下台阶,一点点向她靠近来。
他熟悉的轮廓逐渐在月色下清晰了起来,眉眼漾着粼粼月光,深邃又忧愁。
眼神闪躲着,她偏过头不敢看他。
自从上次与他赤/裸相对后,再见他时,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怎么回事?”他一开口,便蹙眉斥责:“身子还没好,就又穿这么单薄到处乱晃,现在早秋夜里风凉,你当心再吹出个好歹来。”
话说间,他转头唤来茯苓,给她拿了件披风来。
接过披风,他顺手抖开,就要往她肩上披,却被她一个后撤,垂着头躲开。
“我……我自己来……”
拎着披风的手僵在半空,他只好慢悠悠将那披风一合,递给她。
冬宁接过来,往肩上一披,仔细地低头系着结。
她垂头敛目,月色倾洒在她的头上、身上,朦胧圣洁,乖巧温顺,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人儿。
那样不真实。
以至于他都不敢开口说话,连呼吸也放轻了,生怕一个不小心的惊扰,她便又会忽地从眼前消失不见。
系好最后一个结,她手抓着披风,将自己拢在里头,寻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姿势,依旧低头看着地面,“我知道,阿娘今天来找过你了。”
“嗯。”喉结滚了滚,他只能低声应道。
“她……有些话说得是过分了些,你不要往心里去。”
眉尖微动,唇边忍不住就要绽开一个笑,可那笑意真浮现了,却又透着几丝苦涩。“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还在关心我吗?”
才会特地晚上从床上爬起来,就为了跟他说这么一句话。
听起来像是安慰的话。
冬宁抓着披肩的手又更紧了,沉默良久,她静听着自己沉沉的呼吸声,缓缓摇头,“我只是……想起这些年确实搅扰了你很多,一码归一码,阿娘应该同你说声谢谢的,反倒惹来她的埋怨。”
她这副模样,这番说辞,倒真像是懂事了很多。
他的小姑娘,的的确确长大了呀。
心里没有宽慰,更多的,竟是酸涩。
“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我理解她,在她眼里看来……”他苦笑,又有几抹自嘲:“或者说,在任何一个母亲眼里看来,我这种行径都是在‘诱拐’少女。”
冬宁不期然他会说出这种词,猛然抬头,瞳孔颤了颤,看着他的目光盛满讶异。
张张嘴,想要说什么的,可又确乎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种事,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会这么看他的吧,大约是吧。
“我……会同阿娘解释清楚的,这件事——”
“不需要。”章凌之笑着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这种事无法分说清楚的,你我怎么说,她都不会信的。”
冬宁抿抿嘴,蛾眉悄然蹙起,脸上显出点难过的神色来。
瞧她这模样,章凌之竟是弯眼一笑,“怎么?这就心疼起我来了?”
冬宁立刻柳眉倒竖,眼睛又瞪得浑圆,“你这个人……老不正经!”
真是的,没说几句话又开始打趣儿起自己来。
章凌之那笑意又蔓延到眉眼间,她这鲜活可爱的模样,自己仿佛怎么样也瞧不够。
少时,他敛了神情,眉头轻拧,显出点严肃来,“雪儿你……和裴延的亲事……”
冬宁一听他又提裴延,那羞耻的记忆终究还是不可遏制地重又席卷而来。
她猛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忍不住同他拉开些距离来。
“我……不嫁了……不嫁了……”
章凌之瞧她这样,知是自己那日把她吓住了,忍不住向她靠近一步,“雪儿……”
冬宁被他逼得又是一个后撤,慌忙垂下眼,“我跟阿娘说好了……过几日便跟她一同回山东……亲事我不说了——”
“不说了?”他语气显见得强硬了起来,“什么意思?莫非你还能这辈子不嫁人不成?”
他凤眸微微眯起,被她这小孩子话激得心头直跳。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容置喙:她要嫁,也只能嫁他。
冬宁又默默红了眼眶,真就如同她养的那只小兔儿般,平白惹人怜。
暗暗舒一口气,心思转了几转,他终究还是问出口:“雪儿,你是讨厌我吗?”
冬宁不说话,只是望着地面,摇摇头。
“好。”
话音落,他一个大步上前,双手紧紧箍住她。冬宁一个震悚,还来不及挣脱,便被他又圈在了怀里。
“你做什么?”她的挣扎依旧微弱,那又娇又糯的语气,落在他耳朵里总觉得是在同自己撒娇。
“雪儿,除非你看着我的眼睛,亲口承认你不喜欢我了,否则,你叫我怎么忍心放手?”
“就算你娘讨厌我,对我生了意见,可只要你点头答应,我总有法子将你迎娶进门。”
她偏过头,试图避开他过于炽热的气息,双手使劲推拒他,“你……放开我……谁说要嫁你了?我说了我要回山东去……”
“回山东”这三个字,真是叫嚷得他心肠震颤,将怀中的人又狠狠搂紧了点,手臂青筋喷张,恨不能将她往自己身体里嵌。
“雪儿,好雪儿,算我求求你了……你对我有气,跟我怎么撒、怎么闹都成,不要拿‘嫁裴延’、要‘回山东’这种话吓唬我,成吗?”
额头贴住她的额头,滚烫的吻轻落在她的鼻息边,伴随着他的呢喃:“你真就这样舍得?你这是非要剜了我的心去不成。”
冬宁簌簌地抖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的双臂太令人窒息,令她生出种绝望中想要反抗到底的决心。
她不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如了他的愿。她只要做自己的主,哪怕这样的倔强会让她迷失了真心。
“你……弄疼我了……”
腰几乎快要被他掐断了。
听到她的呻/吟,他终于松开手臂,可仍不舍放开手,虚扶着她的腰,“雪儿,嫁给我吧。”他低吟着,轻轻问出口,仿佛怕稍微重一点的语气,都要恼了她去。
不同于上一次的脱口而出,这一次,似乎带着更多的郑重和小心。
冬宁只是垂眸,一下不知该如何答他。
那零散的怨气似乎又在此时此刻重新聚集到了胸口,压抑得她呼吸疼痛。
“是不是我不答应你……下场就会很惨?还有爹爹也是,
我们颜家也是……会吗……?”她茫然地问出口。
“雪儿!”
他不可置信,声音陡然拔高。
望着少女沾满月霜的睫毛,脆弱地、倔强地翕动着,每一下,都像是在他心中扇动起一股飓风。
只那么一刹那,热血骤凉。
原来无论他做什么,多么低声下气、多么卑微讨好,在她看来,都像是在暗中胁迫。
他只有退让、退让,无底线地退让,哪怕退让到必须放手让她离开。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早知道,当初那一下就不该心软,真该将她强要了去呢?或许现在,便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啰嗦。
天呐……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也闹不清楚了,简直拿她没有办法,可又不舍伤害她一星半点,遂只能由她拿着刀子,一点点往自己心口扎,好将那伤口,越扎越深。
手彻底松开,他声音裹挟着比霜剑还凛冽的冷意,却又是颓丧到了顶点,“颜冬宁,是不是要把我逼死,逼疯,你就高兴了?”
“你就这么恨我?为过去那些事,到现在还恨我?”
冬宁咬咬唇,没办法给予他哪怕一个字的回应。
深吸口气,他仰头朝天,舒出胸口的浊气,随后,竟是自嘲地笑出声:“还问我……会不会把颜家怎么样……?呵,我会怎么样吗?我章越就是本事再大,我敢怎么样嘛?”
“颜冬宁,你就是吃定了我,吃定了我舍不得动你,一丁点都舍不得……”
哪怕那日都到了那一步,他宁可把自己憋死绷坏,最终也还是没有真舍得,将她捅穿。
她用她的固执和倔强,在一次次的试探中,迫使他低头,再低头,甚至最后跪在她面前祈求,仿佛才能让她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去。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永远比那最任性的孩子还无理取闹。
因为她就是吃定了他,吃死了他。
他章越,只能认栽。
“你想清楚了,真的要走?”颤抖着,他还是问出最后一遍。
“嗯。”冬宁执拗地点头。
“好。”这次,他爽快地应下。
迅速转过身,他将那被她逼出的眼泪掩在夜色中,不愿被她瞧去。
“你放心,我章越不会使什么肮脏的手段来对付你爹。以后他走他的路,我不会给他使绊子,可也再不会给他助力。”
“颜冬宁,你想清楚了,就别后悔。”
他大踏步走了。
独留冬宁一个人在原地,空望着满地的月光,在茫然凄迷中,一遍遍,叩问自己的内心。
*
这不是冬宁第一次,将箱子摞满整座房间了。
第一次,是他要赶自己走;第二次,是她自己要主动搬出章府。
可唯独这一次,她才真真实实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要,彻底离开了。
人在面临离别那一刻,又容易从回忆中,生出无限伤感。
这座她住了四年的大宅子,她熟悉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
第一次进入这里时,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娃娃,害怕又依恋地抓着他的袖子,跟着他将府上参观了个遍。
他待自己这般费心尽力,最终只换来了她的辜负,还有母亲的怨怼。
“孃孃。”冬宁动了动泡在热水中的脚趾头,唤了句正弯腰在箱子边清点东西的芳嬷嬷。
“嗯?脚泡好了?”芳嬷嬷应一句,起身将箱笼盖好,过来就要替她擦脚。
冬宁将脚从热水中抬起来,芳嬷嬷过来一把用毛巾包住。
“孃孃,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是个小白眼狼呢?”
芳嬷嬷被她逗笑了,“宁姐儿怎么忽然这么想?”默了默,她敛了笑,“不过章大人待你,那确实是没的说,夫人虽然有些误解,但孃孃还是得说句公道话。毕竟这么些年,我那也真是看在眼里。”
“离开前,你还是得跟章大人好好说声谢谢。”
“嗯。”冬宁应一句,也不躺回被窝里,脚往鞋子里一套,又生出想要往燕誉园跑的心思。
门开了,薛贞柳从外边回来,见冬宁从床上起身,忙就要把她按回去。
“哎,这么晚了,你又要往哪里去?”
“这时候,就别到处跑了,安心在这儿园子哩待着。”说着,她将门掩上,靠过来悄声道:“我刚刚看到,府里来了个人,火急火燎地,好像还是应天府来的,急忙忙就奔章越那儿去了。哎,你说这大晚上的,不定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怕他们这些上头的人争来斗去闹得厉害。”
她说着,在桌边倒了口茶喝上,“所以说呀,别看他们位置爬得高,那摔下来才跌得重哩。咱这时节打算走是对的,趁早地离了这章府,就怕那火星子呀,要溅咱们身上来呢。”
冬宁一下又不安宁了。她前些日子才听说过,杨秀卿马上就要从首辅的位置上退下去了,内阁那帮人,此时明里暗里早都打起来了,估计朝堂那摊子事儿,也是令他焦心。
实在是坐不住了,她蹭地便起身,“娘,我去看一眼。”
“你干什么去?回来!”
呼呵被甩在了后头,她早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咚咚咚”。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
何晏听着吩咐,推门进去,“主子,应天府来人了,说是有急事求见。”
他眉心一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和裴一元早已经到了刀子见血的时刻,前段时间他才暗中纠集官员上奏弹劾裴一元,检举他在南直隶老家大肆兼并土地一事。早料到他不可能这么坐得住,但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会要闹到应天府半夜亲自打上门来。
不过他也却是不太急的,应天府的府尹王光遇,那是杨秀卿这一派的人,说白了,同自己是串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将笔搁下,定了定心神。这段时日本就叫冬宁的事闹得心力交瘁,人瞧着总是难以振作,此时却也只能强打精神。
“让他进来吧。”
何晏刚把门一打开,那人几乎是从外头滚进来,啪嗒一下跪在了章凌之的案前,“阁老,出事了!”
心中自是不妙,他语气依旧淡定:“何事?慢慢说。”
“刚刚有人来报,说是绣球胡同里出了件命案,那涉案的人正是……是您的侄儿……”
搁在案头上的手瞬间攥紧了,“章嘉义?”
“是……是……”那人吓得连连点头,“他在留朱馆里买欢,叫了个雀雏,结果叫那雀雏……死床上了……”
听到是闹出了人命,章凌之深吸口气,脑袋中嗡声一片。
“王大人知道了这事儿,压着没让声张,立刻便差我来向章阁老禀明。”顿了顿,他去探章凌之的脸色,“就端看阁老,想要如何处置?”
这意思很明确,他侄儿在这个内阁大换血的紧要关头出了事儿,简直是要他命。可这件事到了应天府里头,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就看他章凌之想不想压,若是冒险压一压,不把这事儿闹大,别给政敌抓到把攻讦的柄便是。
他冷笑,眸中寒光乍现。
自己可也真是没想到,这裴一元还没来给自己上眼药呢,倒是先叫自己人捅了一刀。
不过也早该有此准备的,放章嘉义这么个烂货在身边,迟早有一日要把祸患惹到他头上。而今这一日,总算是来了。
“你说的那雀雏,又是什么人?”他强自按下慌张,继续打探情况。
章凌之不沾染风尘之地,自然是不晓得那些行话。
“这是窑子里的黑话,说的都是那未满及笄之岁便出来接客的姑娘。”
未满及笄之岁……?!
拳头骤然攥紧,青筋在手背上突跳,他身子摇摇欲坠,强撑着扶住案头,将那字从胸腔里一个一个往外挤:“你说的那姑娘……多少岁……?”
也是被章凌之这模样吓住了,那人说话都哆嗦了起来:“年……年满十三…
…”
“咚”!
砚台被掼到地上,砸出沉闷的重响。
“畜生!!!”
趴在门边的冬宁一个震颤,霎时,也是丢了魂去。
第67章 爱是克制现在,她只要他,这就足矣。……
“阁老!!”
那人见章凌之立马就要站不稳了,起身就要来扶。
“砰”!
书房的门被推开,冬宁一个箭步冲上来,“小叔叔!”
她手赶紧去搀他,却被章凌之惨白着脸色挥挥手,慢悠悠抚着桌沿坐下。
心都在颤动,他无暇去管冬宁怎么会闯进书房来,只是盯着面前应天府的人,缓缓顺着气,“我问你……此事却属实……?”
“千真万确,案子一报到应天府来,王大人便差我来禀告您。”
“好……好……”章凌之喃喃应着,眼神游离,似在心里琢磨着对策。
冬宁就站在一旁,见他这幅模样,竟也是一颗心提着,直替他担忧。
书房陷入片刻的沉默。
见章凌之深思良久不答话,那人赶紧提点道:“阁老,王大人的意思是,这案子既到了他手上,便不能够让其闹大。”
这是想让章凌之吃一颗定心丸。
这种时候,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章凌之这边通个气儿,他王光遇肯定是愿意全力配合的,再让他本人出个面,想法儿将这事儿压下去。
滋要是挨过了这段敏感期,等内阁班子一换人,哪怕是日后再叫人捅出来呢?也无妨,反正是也炸不出太大的威力了。
这件事儿,任谁看,都应该这么做,方为最上策。
章凌之依旧沉思着,火光跳跃过他深刻的眉眼,越发幽暗了起来。
“我知道了,替我谢过你们大人的好意。”
那人肩膀一僵,只觉他这话听起来不大对劲。
“章嘉义现在何处?”
“在应天府看管着呢,阁老放心,谁也没叫接触。”
“嗯。”他点点头,靠近椅子中,神色冷峻,威沉的声音中暗含杀伐之气,“这件事,不用刻意去压风声,章嘉义你们给他看好了,不许放出来。时机一到,我会亲自去向陛下告罪。”
“阁老!”
连冬宁都震惊了,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何用意。
这无异于将刀柄主动递到对家手里,如此关节,简直是在自戕。
“阁老,此事还请三思……”
章凌之手一抬,半边肩膀都塌下了去,沉重无力地道:“杀人偿命,这是自古之法,亦属天经地义。”
“我不能因为他是我章凌之的侄儿,便给他徇私枉法……”说到此处,他似是哽住了,深吸口气,缓缓吐字道:“若他尚且苟活于世,那那个被他害死的女孩儿呢……?”
声音颤抖,连指尖都在颤抖,他手掌撑住桌沿,用尽最后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
“十三岁……她只有十三岁呀……”
不知为何,“十三岁”这个词像是莫名刺了冬宁一下。她脸顿失血色,魂魄流离失所。
她来章府的那一年,恰是十三岁。
“什么样的畜生……会对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娃……”数度哽咽,他几乎说不下去,嗓子紧缩成一团,艰难地从那喉咙里挤着字:“只有十三岁的……下得去这样的手……”
拳头攥紧,他在桌上猛砸一下,高大的身躯几欲倾颓,悲痛到不能自抑。
“他这样的畜生……我若保他,岂不与禽兽无异?”
“我虽没有女儿,可亦是理解一个做父亲的心,谁人家的女孩儿遭受了这样的事……唯有以命抵命,方可偿还……”
冬宁只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往上窜,将她整个人都冻在了原地。
脑子无法转动,心中却涌起些许异样的情绪。
那人跪在案前,低头答不上话,嘴巴嚅嗫几下,似有吞吐,却终是不敢开口。
章嘉义毕竟是他侄儿,血脉相连、手足至亲,虎毒尚不食子。
不知该说他章越正义凌然,还是说他心狠手辣。
他想说,若真是心中有愧,赔偿金可以给足点。但章凌之这个反应,他不敢多嘴,生怕说多错多。
“阁老……若是决定好了,我便去向王大人回话。”
章凌之合上眼,深深吸着气,“去吧。跟王大人说,此事我心中有数,烦他挂心了。”
那人嗑个头,起身退了出去,又急忙忙跑去复命了。
书房霎时安静了下来。
章凌之撑着头,疲倦地合眼,轻轻按压着太阳穴。
冬宁还没有从刚刚的惊诧中缓过神来,只是咬着唇,看着他不知该怎么说些什么。
章凌之感觉到她就在身边,但实在疲于开口,缓了下心绪,方才沉沉道:“你不是马上就要回去山东了吗?这个时候还非要到处乱跑,特地赶来看我场笑话?这下可如了你的愿?”
知道他心情不佳,说出来的话自是不大好听,她竟少见地没有同他计较,看着他苦不堪言的模样,心中的愧疚蔓延滋长。
“我……没有那个意思……”
“行了。”他生硬地打断。
“热闹也看完了,赶紧回去吧,我这还有事儿要忙。”
一桩桩一件件,俱是令人焦头烂额。
他赶她走,冬宁反而迈不动步了。
刚刚那番场面,那番话语,给予了她太大的冲击。她脑子一下有点乱,好多思绪都在乱跑,叫她一时半会儿还组合不出来完整的思路。可就是有种直觉,想要跟他多说会儿话。
但说什么?她也不知道。
只是看他这个样子,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小叔叔,我……我……”
“我”了半天,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担心他,可是“担心”两个字她说不出口。
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他现在看起来身心俱疲,没工夫应付自己,冬宁又自个儿飘回了叠彩园。
薛贞柳在房门口候着,见女儿忽忽悠悠地回来了,上去就将她牵过来,“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瞧女儿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也有些不安起来。
冬宁摇摇头,没心思仔细去回母亲的话。
“就是他侄儿出了点事儿。”
简单一句话带过,她便进了屋。
薛贞柳急切地跟上来,不依不饶地追问:“到底什么事儿?闹得严重吗?”她就恐章凌之受影响,到时候还要带累他们颜家就惨了。
毕竟朝野上下都知道,颜荣是他章凌之在提拔的人。
冬宁木然地点头,“据说是闹出了人命。”
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都没敢跟母亲说,他是把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玩儿死在了床上……
“哎哟哟!”一听着是人命官司,薛贞柳直拍胸口,“这下可麻烦,你说他侄儿的事,大家还不得把这脏水也往他头上泼?”
“我看他这事儿啊,难办。”
母女两个说不了几句话,见冬宁实在疲累,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思,也赶紧地准备将歇了。
冬宁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睛空洞洞盯着床帐。
有些她以前从未考虑过的事情,却在这几日渐渐浮现在心头,愈发清晰,便也愈发刺人。
她以前从不明白,只一厢情愿地吐露爱意,以为自己毫无保留地喜欢他,便也应该要得到他同等热烈的回应才是。
可他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却,回避,将她心伤个彻底。
她以为那是他的无情,是他的懦弱。
所以她要报以他同样的无情、加倍的惩戒。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的执拗,伤了他,也伤了自己。
可是她不在乎。
及至母亲的出现,揭露了过去她从未想到过的事实。
原来在大人们的眼里看来,章凌之接受她的喜欢,才是一种侵犯,一种的伤害。
因为他和她,从来就是不公平的。
他比她长出这么多的年岁,多出这么多的阅历,任何一种促使她喜欢上他的行为,都像是在“引诱”,像是在“拐骗”。
他是她整个少女时期唯一接触到的男子,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温柔问候,都能够轻易激起她的怦然心动。
她的确对他心动了。
可是彼时,章凌之却对她说,应该出去看看,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好的儿郎,她不应该在这里犯傻。
啊……那时呀,那时,自己只以为这是他的残忍。
可现在她才懂。
他爱她。
过去,他像一个庄严的父亲那样,给予十三、四岁的她近似娇惯的疼爱;
后来,他克制着拒绝她疯狂的求爱,只是因为不愿折断她的翅膀,在她最年少无知的时候利用她盲目的、毫无道理的崇拜将她绑在身边一辈子。
十五岁的颜冬宁不懂,可是十八岁的她忽然懂了。
他要赢得她的喜欢很容易,接纳她的喜欢更是易如反掌,甚至不用像诸如章嘉义那般的畜生一样去外面花钱找。自己迫不及待就送上门来了。
可是他推开她,却需要用上很多的勇气,还有很多的爱。
她的喜欢可以很放肆,泼泼洒洒,燃尽一切。
可他的爱,很克制,深沉到将她淹没,将他自己也吞噬。
十五岁的颜冬宁,他是她世界的唯一,或许会因为无知懵懂而喜欢上他;
可十八岁的颜冬宁,见识过一些不太多的世面,也有了一些不算丰富的阅历,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明了:如果错过了他,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像章凌之这般爱着自己的人了。
哦,即便或许有吧,但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亦或不重要了。
现在,她只要他,这就足矣。
*
风雨如晦,阴云布满紫禁城的上空。
文英殿外。
章凌之跪在台阶前,摘下的官帽放在一旁,趴伏于地,高声请罪:
“臣章越,教子无方,德行有亏,致侄儿章嘉义戕害幼女,罪无可恕,天怒人怨,其罪当诛!”
“臣愿自请辞去官职,侄儿章嘉义认罪伏诛,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以示天下公正之义!”
话毕,于地顿首,重重磕头。
良久,文英殿大门紧闭,宫苑内不闻人声。
只余枝头的鸟儿,无事自在啼。
他闭上眼,额头贴着冰凉的石砖,心如擂鼓,只在此,做孤注一掷。
他章越并非什么万世圣人,这件事他不去压,甚是让章嘉义依法伏诛,为那幼女伸冤只是最微末的理由之一,甚至是他树立在外面的,冠冕堂皇的旗子。
此事若要强行掩盖,风险势必太大,绣球胡同那个地方人多嘴杂,难免有风声流传出去,与其叫裴一元那头捅到皇上面前,不如自己主动认错。
没有势在必得的把握,他章越宁可不为。
可最重要的一点,借着这件事,章嘉义必须得死。
若有章嘉义在一日,那就是绑在他身边的一颗炸弹,即便今日不引爆,保不齐哪日就要引爆,不说断送自己的仕途,可也是叫自己左右掣肘。
这样的人,他章越,断不能留。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件事,务必要狠下心来。
第68章 割舍不下怎么舍得,离开这样的他?……
章凌之跪在殿外,已两个时辰有余。
乌云在琉璃黄瓦上聚集,整座紫禁城陷入昏暗之中。暴雨,蓄势待发。
有小太监站在屏风边,悄悄朝柳铭德打个手势,示意章凌之还跪在殿外。
柳铭德眨巴两下眼,挥挥手屏退了他。
皇帝感受到了身边鬼祟的动静,一边看书,头也不抬道:“这章越还跪在外头呢?”
“是。”柳铭德赶紧回话,适时地补充道:“章阁老已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了。”
“啪”!皇帝把书一合,声音终于显露出了点怒意:“朕当初是信任他,才把太子都交到他手上,结果这个章越,连自己的侄儿都管教不好,你说说他,这是怎么回事?”
柳铭德又把腰放低了点,“主子爷消消气。恕奴才多嘴,这侄儿毕竟是他嫂嫂手上带大的。章阁老少时一心苦读,连挣家用都是个老大难呢,他管天管地,先给自己管口饱饭就不错了,哪儿还能管得了他侄儿这么多呢?”
皇帝抬首瞥他一眼,那眼里的意味不明,忽然绽开一个冷笑,“你倒是会替他说好话。”
柳铭德被皇帝的话吓得又弓了弓腰,头都不敢抬,“主子爷明鉴,奴才不是要替谁说好话,只是说句公道话罢了。”
皇帝眼睛沉了沉,拨弄着桌上的奏章,“这些都是弹劾他的折子,这李潢甚至给他列了八条罪状,一一陈述。可章越呢?他连一封辩解的奏折都没有,原来是今次打定了主意,来朕跟前请罪。这侄儿他不但不包庇,还非要喊着打杀。”
说着,他笑睨着看向身旁的大太监,“柳铭德,那你倒是再说句公道话,这章越此举,却又是做得如何?”
柳铭德不慌不忙,反是迸出个温和的笑,“陛下,奴才虽是个没根的人,可进了宫里,这皇宫就是咱的家了,内庭的人就像是奴才家人一般。换做是我……这……奴才羞愧,还真做不到章阁老这般大义灭亲。”
“呵。”
皇帝这下是真心实意笑出声了,“听你这意思,是觉得他章越太心狠了?连自己亲侄儿都不保?”
“主子爷,奴才可没这么说呀。”
皇帝笑得越发微妙了,“你是没说,可你心里分明就是这么想的。”
柳铭德自是无话可说,见皇帝稍微放松点儿了,忙补一句俏皮话:“主子爷,可别拿奴才开涮了。”
皇帝长叹口气,这下他方才信了,柳铭德确实是个公道人。
将那弹劾章凌之的奏折往桌上一摔,他靠进椅子里,“这章越啊,当年就因为颜荣的一点恩情,却甘冒风险也要护他的女儿。而今他自己侄儿,却丝毫不枉法,决意要赐他一死。”
“他这个人呐,太轴,做事不为别的,就为着一个字儿——理!”
皇帝将奏折往案桌上一摔,算是给章凌之这件事定了性。
柳铭德探知出了皇帝的意思,长舒口气。
看样子皇帝这关,章凌之算是过去了。
而他今日主动请罪要求他侄儿伏法的举动,也能堵住不少言官的嘴。
至少目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文英殿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小太监快步出来,赶忙去扶快要跪晕过去的章凌之。
“章阁老,快请起吧。”
章凌之恍恍惚惚,执拗地还不肯请身。
“公公,陛下可有旨意?”
他气若游丝,完全还靠最后一口气吊着。
“陛下说了,让阁老您先回家待命。”
听这意思,皇帝今日是不打算见他了。
心沉了下去,他人愈发颓靡了,望着地面,神游思索。
“阁老。”
小太监牵过他的手,“陛下今日,就给您判了一个字。”
话毕,在他掌心画下一个“理”。
章凌之拧眉,不过片刻,眉头猛然舒展,豁然开朗,连那双疲累的凤眼都又重新灌注了光亮。
“阁老,快请起吧。”
小太监拿起他搁在一旁的官帽,替他戴好,又慢慢将他搀起。
章凌之站起身,一片天旋地转,膝盖跪得早已失去知觉,两条腿又麻又僵,迈不动步子。只有倚着那小太监,方能勉力站稳。
“多谢公公。”
他虚弱地答谢,趁势往那小太监手中偷偷塞了一锭银子。
那小太监心领神会,将银子揽到袖口里。
“阁老当心脚下。”
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章凌之终于一步一蹒跚,慢慢踱出了宫门。
叠彩园。
“天呐!”
芳嬷嬷听完薛贞柳的转述,惊得捂住了嘴。
“真的假的?!那章嘉义竟然真的
……”她说不下去了,空洞着一双眼,想起过去还和章嘉义共同住在府里的那段时间,手心直发虚汗,寒气从那背后丝丝凉凉地冒出来。心中生出无限后怕。
还好还好,那时冬宁没有在他手底下出过什么大事。
“我还能蒙你不成?”
薛贞柳细眉蹙得紧,“外面都已经传开了,说这章阁老的侄子,把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在床上害死了!真是畜牲都做不出来的事儿!”
她说着,那双眼中满是愤恨,“你说说,这侄子是这么个德行,叔叔又能好到哪里去?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早就看那章越不是什么好东西——”
“娘!”
书屋的窗子被推开,冬宁起身打断了她的话。
“都这时节了,您能不能少说几句风凉话?”
薛贞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手指了指自己,随即竟是气笑了,“我……呵,我说风凉话?这事儿难不成是我编出来的?”
“这事儿是不是他章凌之的侄子做出来的?一对叔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哪句话说错了?!”
芳嬷嬷眼看得母女二人又要为章凌之吵起来了,赶忙捋着颜母的胳膊,“好了好了,夫人您消消气,宁姐儿她也是为章大人着急,毕竟是养了她四年的恩情呢。就是小孩子说话冲了点,您别往心里去。”
“我早都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八了!分得清是非!我就知道,叔叔是叔叔,侄儿是侄儿,为什么非把两个人的事儿扯到一块儿谈?”
冬宁嘴不饶人,非要替章凌之争辩这一句。
芳嬷嬷竖起眼睛,使劲朝她使眼色,叫她赶紧闭嘴。
薛贞柳将芳嬷嬷的手甩开,被女儿这样回嘴,她哪里是个能忍得住的,也是不依不饶了起来,“行行行,你现在真是被他章凌之喂熟了,我就说他一句,你这能有一百句等着我。怎么?你就这么心疼他?”
越说越气,隔着空气,她手恨恨指着她,“我看你这真是……被他章凌之灌了迷魂药了你!你鬼迷了心窍!”
冬宁咬住唇,狠狠将眼泪往回憋,“娘……您别说了,算我求您了……别这么说他了……成吗……?”
她真的受不住,受不住娘总是开口闭口都是对他的诋毁谩骂,仿佛连着她的心也一块儿扎了。
“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更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颜家的地方……”声音哽咽住,她深深吸口气:“爹爹这次能调来山东,您能来回京看我,不都是多亏了他吗?”
说到这儿,薛贞柳也是有几分心虚,可很快地,又重新拿回了气势,“我看他那就是心中有愧!是不是他对你——”
“砰”地一声!
冬宁将窗子拍了回去。
薛贞柳看着紧闭的窗扇,差点被她气个鼻子歪,“你看看她……这个丫头,每次一提起那个章凌之她就要跟我吵,我这还说不得了……?”说着,她自己心中竟是泛起了委屈,“我这还不是挂念她?可她呢?为了那个男人成天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
眼珠子提溜一圈,她心慌道:“她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章凌之呢?”
芳嬷嬷在一旁垂头,终于叹出口气,“夫人,这几日您正在气头上,可现在能否听老奴说几句公道话?那章嘉义确是个畜生不假,这没什么可争辩的,可章大人的为人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她对宁姐儿那是真的爱护——”
“爱护?”薛贞柳性急地打断:“你说的爱护,就是在雪儿长大后跟我说要娶她?”
芳嬷嬷深蹙着眉,抿紧了嘴,沉稳地开口道:“章大人心中究竟如何作想,我自是不得而知。常言道,论迹不论心,这么些年我所看到的,便是大人在宁姐幼时恪守规矩,用心教导。哪怕宁姐儿不懂事,吵嚷着喜欢他,大人也从未就此借坡下驴,将宁姐收入房中。”
说着,又幽幽叹口气:“反倒是为着照顾宁姐儿,耽误了他的亲事。甚至这事儿叫捅到皇帝那里去了,也是好险误了他的仕途,毕竟老爷那个身份,您也知道……”
薛贞柳也是一愣,这几日光顾着声讨章凌之,竟也是没顾得上考虑这些。
“至于您说的,章大人说想要向您求娶宁姐儿,这我便也分说不清了,毕竟感情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但章大人对宁姐儿的爱护,这是实实在在的,老奴绝不说一句偏袒的虚言。”
见薛贞柳沉默,似是听进去了,芳嬷嬷也是懂得见好就收。
“您若是还相信我,便听老奴一言;可您若是不信……话尽于此,以后我便也不说了。”
“就当在章府的这些年……是老奴失职吧。”
说完这段话,芳嬷嬷失落地转身,去厨房备菜去了。
薛贞柳努了努嘴,看着这位忠仆高壮的背影,这才惊觉,她竟也是比四年前老了许多了。
“轰”!
天空一声巨雷,藏蓄在积云中的雨水终于择了个日子,一股脑儿地倾泄而下。
雨滴硕大,砸在屋瓦上兵兵帮帮,疯狂地洗刷着。
雨水如针,在窗外密织着,迫不及待砸向地面。
世间的一切,都模糊在了这轰然的雨声中。
冬宁坐在窗边,推开条缝,呆望着天上的落雨。
自章嘉义出事已过去了好几日,昨儿终于下了判决:秋后问斩。
雨声又大了,将她的心神带得更远了。
屋子里的东西都已经清得差不多了,箱子又堆在屋角摞得高高的。
还有三天,她们便要启程回山东了。
真的要走吗?
她依旧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这段时日,知道他心力交瘁,也没去烦扰过他,可心中其实总放不下,挂念得紧。
许是被雨声催发了某些潮湿的情绪,想起那晚在书房他倾颓落寞的背影,她悠悠起身,忍不住又想往燕誉园去。
“主子,您慢点!”
何晏擎着油纸伞,快步跟上章凌之的步伐,靴子踏进雨水中,激起一脚的污泥。
章凌之恍若不闻,只一个劲儿地阔步朝大门去,暴虐的雨水拍在脸上,他也无心去拂。眸中幽暗,湿气氤氲着刚毅的眉眼,却又有几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在眼底摇摇欲坠。
恍若狂风暴雨的密林中,被困的斗兽。
终于,敞开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四四方方的高门,框出一个暴雨如注的世界。
模糊的大雨中,一道纤弱单薄的身影瑟瑟颤抖,跪在台阶下。
章凌之的脚钉在了原地。
忽地,他夺过何晏手中的伞,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王月珠双手趴伏在地,被暴雨打得头都抬不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白底皂靴。
背上痛击的雨滴消失,砰砰砰砰,伞面被击打出沉闷的声响。
苦笑着,就这么哭出了声。
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
可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她跪在他的脚下,只求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曾卑劣地阴暗地爱慕着的男人,可以高抬贵手,放过她唯一的亲生骨肉。
第69章 她走了吗?!不见故人面。
雨水顺着腕骨,滑入袖中。
袍角被打湿,捏着伞柄的手指节泛青,僵硬麻木的,如同他一颗心。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雨滴打在伞
面上,似乎要将那油纸砸穿。
他手几乎快要握不住了。
垂眸,从高处俯视着她,狼狈又无助的女人,在风雨中抖动。
发髻早已被雨水打歪,那鬓发贴着脸颊,湿透的衣衫勾勒出曼妙依旧的身姿。渺小得真似地上的蝼蚁,仿佛他只要一个抬脚,就能将她踩碎了去。
可这是亲手将他养大的寡嫂。一针一线、一汤一米,在那间破旧的、不堪一击的小茅舍中,她独自一人将他们叔侄两个拉拔大。
怎么,竟就到了这个地步?
雨声鼎沸,良久,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王月珠肩膀瑟缩着,抖动不止。
雨水虽落不到身上了,可湿漉漉的衣裳粘连着肌肤,风一吹,冷到了骨头里。
他虽未出声,可头顶那静观的目光笼罩下来,如有实质地附着在身上。将她看得更是羞惭了。
藏在枕下的那根玉势,还有他少时的亵裤,将她那不得光的心思赤/裸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她怎么还敢见他?怎么有脸见他?甚至做好了此生死前不复相见的打算,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竟会有被他亲手送上断头台的那一日。
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啜泣着的嗓音抖落了出来:“阿越……算我求你……救救嘉义吧……求你……”
女人的呜咽啼哭混着雨声,直往他脑海中钻。
心猛然一沉,呼吸都发紧了。
“我……求你了……我知道他是个畜生……他猪狗不如……可看在他是你亲侄儿的份上……求你救他一命……”
“嫂嫂……”哑着嗓子,他终于开口:“处置嘉义,是为国法……”
“阿越!我知道你本事大!只要你想想办法!一定可以的!”她忽而激动了起来,手扒住他的靴子,发了疯般的恳求。
章凌之被吓得退后一步,王月珠脱了力,歪倒在了泥泞的雨水中。她瘫软着,再没有支撑起来的力气,只剩啼哭。
“嫂嫂!非是我章越见死不救,可我……既在朝为官,怎么可因一家之法而废一国之法?”
他深吸口气,沉沉道:“况且嘉义此举实在是……嫂嫂……那个女孩儿只有十三岁……”声音卡在喉咙里,他合上眼,呼吸都湿淋淋的,“她只有十三岁呀……嫂嫂……你叫我怎么做得到……?”
“可那是你侄子!亲侄子!血脉相连的骨肉!!”王月珠拳头在地上猛捶两下,溅起的泥水迸了她一脸,却也无暇去顾。
“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骂完,她又是趴在泥水中,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见她如此模样,章凌之于心难安,眼底蒙上哀伤,喉结滚了滚,一股浊气堵在胸口,不上也不下。
手臂强撑着支起身子,她终于第一次抬头,迎着雨水,去看他模糊不清的脸。
“阿越……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
“我这辈子,没求过你什么……可只这一件事……看在我养育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就只为我做这一件事……可以吗……?”
从未有像这一刻般,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狠心之人。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王月珠没有明言,可她每一句话,都在说着这几个字。
“嫂嫂……”嗓子干涩得要擦出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口的。
“可嘉义他实在是……”
“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着,失魂落魄,一双眼珠子黑黢黢的,像是探不到底的洞口。
“我知道他是个畜生……我知道……他是我生出来的孩子……我知道……”她口中反复着,似是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可这也不能全怪他……真的……阿越……也怪我……怪我没有教好他……是我把他教坏了……”
像是发了失心疯,她六神无主,往前膝行两步,朝章凌之靠近过去。抬头,雨水将她的脸淋得狼狈扭曲,嘴角抽动着,那扯出的诡异弧度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他都是小时候被我教坏了……阿越你知道嘛?那个时候……我把你从破庙里带回来,又要养两个孩子,还要供你读书……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我拿不出这么多钱的……”她摇着头,脸又开始垂下去,眼神在地上四处寻摸着,不知在找些什么,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在找。
“要是你不读书就好了……可是你那么聪明……所有人都说你是做状元的命……我就想啊……我就想……我不能耽误了你的天赋……我就想啊……我就想……一定要送你去读书的……你一定要去读书的……”
“嫂嫂!”
瞧她这疯癫模样,章凌之担忧地呼出了声,想要叫人将王月珠带进府里梳洗的,可她开了这个闸,口中的话又是一溜烟地吐了出来。
“我就想……我要送你去读书……可是钱从哪儿来呢?”她忽然又抬起头,那笑容在雨水的洗刷下,竟叫人瞧出了几分阴森可怖,是绝望到顶的只想毁灭一切的疯狂。
“钱从哪里来呢……?阿越……那个时候你都在书院进学,你不知道……家里每天都会来不同的男人来……他们……他们……”
“轰”!
雷声在天边炸响,闪电划过屋檐上空。
映照出他苍白的脸色,一双眼空洞着,灵魂都在瞳孔深处战抖。
手中的伞不知何时滑落,摔在了地面。
他分明踩在青石砖上,一双脚却突地绵软了,像是陷入了泥泞中,他没有挣扎,却依旧深陷其中。
浊臭的污泥涌上来,缚住他的双臂、锁住他的咽喉,攫取他一切的生命体征,誓要将他杀死在最阴暗恶臭的泥淖中。
然后站在这里的章凌之,只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他们都会给我钱……会给我钱的……你知道的……可是我也不知道……原来嘉义会偷偷躲在屋子外偷看……我不知道他都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几次……”王月珠已经开始呓语起来,甚是叫人分不清她是在发癔症还是在复述记忆。
“他就在屋外边看着……阿越……我知道他是个畜生……可是也怪我……要怪就怪我……也怪我没有把他教好……是我把他教坏了……阿越……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了……”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来的目的,额头又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咚”“咚”“咚”……
青石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砸在章凌之的心口,每一下都像是抡了一柄重锤,将他锤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
双眼麻木着,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力气,像被人用线提溜着、操控着他的躯干,膝盖一曲,跪在了王月珠的面前。
五体投地,他朝向王月珠,算是还了她这辈子,叫人承受不起的养恩。
雨还在下着,不管不顾地砸向两道互相叩头跪拜的身影。
天地间轰鸣一片。
这雨,不知是上天降下的恩泽,还是惩戒。
“主子,赶紧去屋里洗个澡,热水已经给您烧好了,这样下去人非得冻病了不可。”
茯苓见章凌之伞也不打,就这么木着张脸回府,连忙上前替他撑起伞,带着他就要往燕誉园去。
章凌之一把将伞推开,就这么又走进了雨中。
“哎……主子……”
茯苓呼叫,只见他像没了魂般,高大的身影摇摇摆摆,只依靠本能挪动着四肢,艰难地往前行。
冬宁躲在廊檐后边,眼神锁定着他行将就木的身影,脚尖一挪,就想要上前,可又被钉在原地。
刚刚藏在大门后,她将外边的情形看个真切。
只是雨声又隔着距离,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最后章凌之跪在了他寡嫂面前,如此决绝,看样子,他大概还是决意要送章嘉义赴死。
只是这个决定,叫他心里很不好受。
如同油锅煎心。冬宁能感受得出来。
那章嘉义再畜牲,毕竟是他骨血;更不用说还兼着王月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在情和理之间,他被抛到了一个死局中,无论选择了哪一个,都会于心有愧。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他总是意气风发的,高朗轩举的,事上仿佛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儿。
或许除开自己对他的那些故意磋磨。
可今日,这样落魄的、无助的、不堪一击的他,是她过往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
原来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不是总那么强大的。
她怎么能忘了,其实他一直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随着他浅浅移动的步伐,冬宁也一点点悄悄跟在后面。
放心不下,却又不敢上前。
“主子!”
茯苓一声惊呼,那道倾颓的身影摇晃着,“嘣”一声栽倒在水里。
屋子里浸
润着浓厚的药香。
茯苓轻手轻脚地进门,将水盆端来,放在床头,开始拧起帕子,又要给他擦脸。
待她洗好帕子,踱到床头,却见章凌之眼睛迷迷瞪瞪睁着,似在半昏半醒间。
“主子!您醒啦!”
谢天谢地,人高烧了两天不退,这第三天总算是转醒了。
他身体向来康健,西北战事最紧张那段时日每夜连轴转,也没能将他熬倒。可这一下,为章嘉义的事本就奔忙焦心,王月珠这一来,又是淋雨又是受惊的,人竟是没撑住,就这么病倒了。
“扶我……起来……”
人躺久了,转醒过来时只觉背部都僵麻了,他伸出手臂,挣扎着就要坐起。
茯苓连忙将他扶好,靠枕垫在腰后,又给他递了杯水。
“主子醒了就好,我再去叫厨房给您熬一副方子,您先吃点东西。”说着,她便要走。
章凌之几口水下肚,人又清醒过来了不少,脑子终于可以开始转动了。
他忽地想起个要紧的事儿来。
“我昏迷了几天?”
“两天。”
“两天……”他喃喃着,瞳孔疏忽一颤,“今日已经二十八了?!”
“是呀,没错。”
见他这幅惊慌失措的模样,茯苓不由奇怪地应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刚问出口,才惊觉自己的愚蠢,转头瞧瞧外面的天色,夕阳正好斜穿而入,照在地面上。
都已经过了申时了。
“唰”地将被子一掀,他急忙就要起身。
“主子,您去哪儿?”
这人还没好全,又要开始折腾,茯苓都有点生气了。
身子实在没劲儿,他弯腰撑住床沿,猛地攥紧茯苓的手臂,“她们呢……走了吗……?”
他害怕地问出口,颤动的声音难掩的恐慌。
茯苓这才恍然,他问的是什么。
雪儿姑娘定的就是二十八日早上,和母亲启程回山东。
第70章 咸湿亲吻“雪儿现在还要我吗”……
叠彩园。
第一片秋叶不知何时,旋落在了地上。
小厨房飘出了酸爽的菜香,芳嬷嬷已经开始在备晚膳了。
房间内,薛贞柳临窗而坐,同女儿一起打着络子。
手中的柳绿丝绳来回穿梭,薛贞柳却忽地长叹口气。
“没想到,这章阁老早都没了爹娘,还是被个寡嫂给带大的。”
想着,她脸上又显出点哀怜的神色,不浓重,只一闪而过。虽则她对他始终还是存有意见,但昨日去探望他,看他昏迷中那副模样,再硬的心肠也是叫瞧出了几分不忍。
平常瞧着这么坚毅的一个人,而今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身边连个关照的亲戚都没有,只有丫鬟陪侍在侧。
薛贞柳向来是硬嘴巴软心肠,瞧着他模样实在可怜,也是帮着了守个把时辰。昏迷中的他一直在发虚汗,薛贞柳用温帕子给他擦拭额头,却听他翕动着嘴唇,口中一直在喊:“娘……娘……”
哎!
薛贞柳差点没被激出眼泪来。
这么要强的男人,真到了不省人事时,心里头最惦记的还是自己娘亲。
可见这世上,没娘的孩子是最苦的。
心中对他纵使再有怨气,这时候也撒不起来了。
原定的二十八日早上要走的,遂只好推迟。总不能人还昏着,她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领着闺女走了,这也太薄情寡义了点。心怀芥蒂是不假,可该留的情面也还是要给的。
“这没有娘的孩子,总是比别人少了许多福气。”薛贞柳不无慨叹道,又嗔怪地瞥一眼女儿,“你以为人人都能有你这命,身边所有人都围着你,把你宝贝得什么似的。”
冬宁低头给手中的丝绳编着结,不答话,似在神游天外,也不知她听进去了多少。
哎,瞧瞧,又来了。
自章凌之昏倒后她就成了这幅模样,要不就守在他床边发呆,回来了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薛贞柳手臂伸过去,攮了攮她,“等他醒了,咱再回山东。也不好就这么不管不顾他的死活,否则这心里总也过意不去。”说着,脸色又黯淡下去,“之前他对你做的那些事,娘以后再也不提了,反正都过去了,娘知道,我总说你心里也不好过。”
“等到时候回了山东,咱一家人团聚了,再重新过好咱的日子。”
冬宁眼睛忽地一眨,似乎是将这句话听进去了,迟滞地点点头,轻嗯一声。
“雪儿姑娘!雪儿姑娘!”
园子里传来茯苓急切的呼唤,似有所感般,冬宁撂下手中的络子起身,推开门就奔过去。
“小叔叔醒了?!”
“嗯……”茯苓点点头,立马就牵过她的手,“主子一醒来就找你呢,姑娘快去,我看他人急得不行,就怕他——”
话未完,冬宁提着便裙子冲出了园门。
薛贞柳站在台阶上看着,撇撇嘴,也不好说什么。
这丫头,傻里傻气的。
“砰”地一声,房门被推开,冬宁眼神寻到床边,恰看到他扶着床柱起身。
他刚换了身清爽的长衫,倒是褪去了些许病气,只是人躺了这两天,又受了不小的打击,到底清减了不少。唇色都有点发白,人瞧着恹恹的没精神,真似个风一吹就飘的病弱文人了。
他本是坐不住,迫不及待就要起身去叠彩园寻人,没成想姑娘自己就跑来了跟前。
她轻轻喘着气,一双美丽的水杏眸满是忧虑,就这么鲜活地、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热意涌上心头,似连灵魂都在噼里啪啦地烧灼。阔步奔上前,他一把将人搂在了怀里。
冬宁还没来得及迈腿,便被他紧紧按在了胸口。他双手圈住她削薄的后背,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直要把她往自己身体里压。
“咳……小……叔叔……”
冬宁被他箍得狠了,呼吸都不畅了起来,攥着拳头想要去捶他的肩,直到,一滴冰凉的液体滑入颈间……
冬宁僵住了。
她张着嘴,眼神直愣愣地望着房梁。
那圈住她后背的手貌似下了狠劲儿,实则已经不可遏制地颤动起来,埋头在她颈间的人压抑着,没有哭出哪怕一丁点儿声响,可是泪水,早已没入她的衣襟。
心尖颤了几颤,一股子酸意直冲鼻尖。
她忍着那快要被捏断的疼,握紧的拳头松开来,手抚上他的背,一下,一下,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脆弱易碎的孩子。
手抚着他的背,渐渐地,冬宁用力回抱住他。
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的感觉到,原来她是他的依恋、他的倚靠。过去他总是强大到给她所有的庇佑,睿智到给予她人生的指引,包容到接纳她一切的任性。
可其实,他也是这样的需要着她。
那灼人的泪,还有近乎将人折断的大掌,叫她心底生出些莫名的情绪。让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真的走了,他又该会是何模样?
怎么走得掉?她怎么舍得下?
“没事了……”
勉强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几个字,她再说不出别的话了。
章凌之起伏的身躯渐渐平复下来。
那股子失而复得的激动过后,出走的大脑终于又重新归位,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失了态,心中不由升起些许懊恼和羞惭。
她的脖子既已尝到他的泪,便不愿再叫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狼狈。
大手捂住她的眼睛,缓缓从她脖颈间抬起头,另一只手掐住那袅娜的小腰,低头衔住她的唇。
“唔……”
一切来得措不及防,他每一个动作都叫她毫无防备。
于是刚才被他眼泪泡软的心,这下更是融化得一塌糊涂。
化在他翕动的唇瓣间,搅弄的舌头上。
他吻得极其强势,又蛮不讲理。勾弄着她的,在她每一次因颤抖想要退却时都大加挞伐。
口腔被他的舌头占据,充盈着那熟悉又霸道的沉香气,淹没了她的口鼻。
而被隔绝的双眼陷她于黑暗之中,窒息的恐惧感更甚,于是那心更是飘飘荡荡,无着无落。
视线的蒙蔽将来自舌尖的触感无限放大。
柔软的,湿淋淋的,那强势的袭击更像是在索取,索取她的舔舐,以此来获得伤口的治愈。
腰又被贴得更紧了,整个人都束缚在他的触摸中,无处挣脱。
“唔……”
冬宁手抚上他的手背,企图将那只遮蔽眼睛的大掌扒开,可怎么可能撼得动?他是绝不可能叫她看见自己红肿双眼哭过的模样。
正被吻得情动之际,忽而间,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他扛上了肩,头朝下往床上一丢。
“哎!喂喂!”
被子蒙住脸,他倾身压上来,沙哑的嗓音隔着被子传来,更易蛊惑人心,“乖乖在这儿等我,要是敢乱跑,屁股给你打肿。”
什么嘛?!
冬宁气急败坏,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只能看到他拍门而出的背影,稍显几许仓皇失措。
冬宁擦擦被亲得满是口水的嘴,气得直跳脚。
真是的!什么人呀!亏自己刚刚还一时心软,真是转眼就翻做个混蛋。
果然,男人的眼泪信不得!
冬宁气鼓鼓坐在床边,本来是想走的,可倒也不知真怕了他那句“威胁”,就是摸摸泪痕刚干的脖子,到底生出几分不忍。
算了,这次就先让让他吧,看他昏迷刚醒,且不跟他计较了。
章凌之一番洗漱修整,终于又抖擞起来了点精神,推开房门,便看到有个小“怨灵”坐在床边,一双猫儿眼瞪得浑圆,气鼓着脸颊看向他。
许久没见她这幅生动的模样,章凌之眉眼一松,竟是笑了。
踱步过去,手捏捏她肉包子般气呼呼的脸,“这么看我做什么?”
“啪”!一把将他胡作非为的手打开,只叉腰瞪他道:“我要回山东,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哦。”他淡定地应一句,挨着她身边坐下,“那怎么今日早些时候没走?不是定的今天吗?”
“我……那是因为我娘不让走,说看你昏着,不能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这也显得我们忒没心肝了点。”
“嗯。”他淡淡应一句,搂过她的腰,轻轻一提便将人抱到了腿上,“那下次定的什么时候?”
“你干什么?又来吃我豆腐……快放我下去……”她脸颊微红,口中嘟囔着拒绝的话,身子却早已软绵绵瘫在他怀里。
章凌之笑了,嘴唇碰一下她洇着桃粉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呼在鬓边,“你早点告诉我要回山东的日子,我好替你们安排。”
冬宁身子一个瑟缩,忽地被他的话噎住了。
他竟然不说挽留的话,也不提让自己别走了,倒像是要轻飘飘将她放过去了一般。
不知为何,她坐在他腿上,心一下悬空了一般,七上八下地,莫名有种委屈自心底泛起来。
“你放心,你要是嫌我烦了,我明儿就叫阿娘安排走人,左右你也已经醒了,我们可算是全了这个礼。”
嗔怒着说完这句话,心里头直打鼓,尖着耳朵等他的回音。
静默了片刻,他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哦——那成,我明白了。”
说着,看似周全地关切起来,“马车可有约好?就怕太临时叫不到,需不需要我差何晏帮忙打点下?”
冬宁一下被他这话气个够呛,也不知哪儿来的气性,挣着眼睛猛踹一下他的小腿骨,“用不着!我们自己能走!”
她挣扎着就要跳下去,却被章凌之又往怀里圈,声音里不小心抖落出来几丝笑意,可正在气头上的冬宁根本无暇察觉。
“真不用?就怕你们明日走不成,又要延误些日子。”
冬宁一下被气出了眼泪,觉得他是在逗弄自己,可心里又忽忽悠悠地没个底,于是一下、两下踹着他的腿,眼泪也跟着滚落出来。
看着自己把人闹哭了,章凌之这才觉出孟浪来,可心里头又是生出些无奈的好笑。心中叹气,他吻掉她脸颊上的泪,声音轻柔如丝缎:“好雪儿,你行行好,别总跟我说气话。你瞧着刚刚我这么跟你说,心里可舒坦?”
说着,又揽住她的肩搂到怀里,冬宁哭委屈了,没了骨头般顺势就倒他肩膀上。
“我不跟你说假话,也不跟你说气话,我现在认认真真地同你说,只求你别走,别狠心丢下我,成吗?”
叹气幽幽,他悄声道:“我这样子你也看到了,说是孤家寡人也不为过,这辈子没有别的盼望了,就只一个你。”侧过头,唇轻易就贴上了她的额头。
“要是你真回了山东去,我这条命都要断在你手上不可。”
话落,掷地有声,那言语间的庄重、甚至小心,做不得假。
他的真诚,她自是听出来了。
趴在他肩头抽抽噎噎地,她半天答不出来话。
知道小姑娘脾气别扭,他苦笑,耐着性子追问:“我现在就问你,你跟我说心里话,莫要再跟我赌气。”
深吸口气,他竟是喉咙有点发紧:
“雪儿到底,还要不要我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