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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不知何时,一抹薄云盖住弯月,牛毛细雨渐次飘下,一片蒙蒙雨雾中,金色的大阵愈发光华璀璨。

    萧衔蝉立于阵中,双手掐诀,片片纸张飞入阵眼,似万千雪花乘风而起,她正待试一试此阵的效果,便忽听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天际突然裂开一条缝,缝隙如同天眼缓缓张开,苍穹如布,被刀劈开,向两边卷去,露出外界的凛风冰雨。

    梁砚之立即自鹊桥殿飞身而出,长袍猎猎,不知她使了什么术法,天上的明月化作一颗珠子投入她怀中。

    天空上的缝隙越裂越大,火焰舔舐画卷般露出底色,只见裂开的缝隙那处有仙人白衣翩翩,长身玉立,正是祝墨之等人。

    梁砚之不屑地哼笑一声:“姓祝的,我不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今日正是你的死期,还我爹娘命来!”

    说罢,不等祝墨之说话,便一手托着法宝砚台,一手掐诀向他打去,砚台中霎时盘旋出一股水龙卷,祝墨之泼墨挥毫,挡住这一击。

    仿佛一个开战的信号,众鬼仆跟随梁砚之身后齐齐攻去,祝墨之身后的唐诗乎率汨罗坞诸弟子立即襄助。

    梁砚之与多人同战,竟也未落下风,诸多繁杂的灵力对撞在一起,发出巨响的同时,天际亮起烟花般的灵气波。

    祝墨之一个回身,躲避来自梁砚之的攻击,他提笔书写了一句法诀打过去,却是落空了,长眉紧蹙,晃眼间却突然看到底下阵法中雪片似的纸张,白纸黑字,如呈堂证供,那些轻飘飘的纸在萧衔蝉的操纵下,即将掀起一场滔天骇浪。

    祝墨之压下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忙吩咐唐诗乎:“你速去除了阵中那个姓萧的!”

    话音一落,攻击唐诗乎的鬼仆更多了,他实在分身无术,祝墨之见心腹大弟子不中用,自己亦被梁砚之缠住脱不开身,一边挥笔,一边怒喝一声:“宋词乎,还不来助阵?”

    一道白色身影如离弦之箭划破雨幕,宋词乎以绿松白玉笔为武器,就要向梁砚之打去,却突然听到师父的传音入密:阵中萧道友似被厉鬼蛊惑,你速去除了她。

    宋词乎颇以为然,果然是师父,一眼就能看出那人是妖修,不安好意,她迅速转身,向下飞去。

    萧衔蝉正在布阵的最后关头,额头渗出滴滴冷汗,与试验用的小阵不同,要操纵一个非常精密的大阵法并非易事,她将自己的全部神识都投入阵法,让构造成阵法的每一条符纹都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耳边纸张的沙沙声响突然被突兀的刀枪相对的铿锵声打破,金色大阵几乎被一杆长枪戳破,萧衔蝉的神识一动,胸口闷痛,她睁开眼睛,只见宋词乎的长枪被小师妹一刀挡住,大师兄二师兄都挡在她身前。

    宋词乎怒道:“好啊,你们与妖修厮混一起,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接招!”

    她带着一众汨罗坞弟子攻向大阵,墨字墨画皆化作水火兵器,招式凌厉,秦含玉双手握紧且停侯迎上,花沸雪与金不禁护住阵法两侧,双方顿时打得天昏地暗。

    萧衔蝉立刻加快了布阵的动作,万千纸张汇聚在一起,墨字亦整整齐齐,形似渐次铺陈开的卷轴,最终变成一条直上云霄的大道,梁砚之与祝墨之正立于青云上卷轴的顶端。

    看到那清晰的墨字,祝墨之愈发急切,正要出手诛杀萧衔蝉,却忽闻得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鸣叫,如仙如兽,又非仙非兽。

    只见金色的卍字金轮在萧衔蝉背后旋转,一支长角刺破金色绸缎似的金轮,从萧衔蝉背后走出,现于众人眼前,先是长角,而后是眼睛、脑袋、四爪,金轮褪去,一只巨兽显现出具体的模样,独角、犬耳、龙身、虎头、狮子尾、麒麟足——正是谛听。

    巨兽昂首挺立,高过吊脚楼,盘据半个院子,甫一现身就震住了所有人。

    萧衔蝉念诀:“天心自然,人心如灰。谛听谛听,真假鉴心。”

    谛听坐地听八百,卧地听三千,只见它俯伏在地,而后缓缓抬头,顶着众人众鬼的眼神慢开尊口,道了一字:“真。”

    萧衔蝉瞳孔猛然缩了一下,种种惨剧竟真的发生过,自听了梁砚之的诉说,她的心理就很矛盾,既希望梁砚之所说为真,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人,又希望她在骗自己,这样的话,起码没有无辜之人枉送性命。

    宋词乎喝问:“你这妖修,骗了禅师,哄得莲送归的法阵入手,如今又装神弄鬼些甚?”

    萧衔蝉深深看了她一眼,抬头看向字轴顶端的一人一鬼,一手提起她的秃毛笔,身形翩若惊鸿:“道士有神传火枣,故人无字入云蓝。”

    金色的灵力从毛笔尖流出,为一个个墨字描上金边,这些字化作一幕幕动起来的画,将深埋地底的惨剧与龌龊展露于众人眼前。

    云蓝书!

    宋词乎瞪大眼睛,这个妖修竟偷学他们汨罗坞的法术!她正要再向萧衔蝉攻去,却在云蓝书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飞身半空,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掌便杀死了一村的无辜百姓。

    此人阴狠狡诈,恃强凌弱,微微垂眸,眼中全是看蝼蚁的不屑漠然,却偏偏顶着她最敬重的师尊的脸。

    宋词乎嘴唇颤抖,目眦欲裂,狠声道:“你敢污蔑我师尊,我定要你魂飞魄散!”

    她提笔书写出的斧钺被秦含玉一刀挡了回去,秦含玉怒骂道:“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我们用得着污蔑他?”

    云蓝书中,四百四十一条人命魂飞魄散,霎那间,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小村庄没了生机。

    浅紫的苜蓿花上溅了一层鲜血,吱呀转动的老水车被几颗人头卡住,再也动不了,河面上铺了一层血污,变成一条血河,村子里的黄土路上盖了一层肉泥,一只风车斜插在泥土瓦砾中。

    凡人的惨叫将水墨震动,宋词乎的脚扎根一样,立在这副人间惨剧前,她看着那只风车,就在之前,这只风车还在一个小姑娘的手里,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跑回家,后面跟着一群

    羡慕她的小朋友。

    而现在,喧闹的童言稚语都变成了一层肉泥。

    萧衔蝉到底只看祝墨之做过一次云蓝书,加上方才召唤谛听现身耗费不少法力,灵力流淌到一半便再难以攀援而上,她待要搜刮干净经脉中最后一丝灵力,突然,阵法中进来了一个人。

    是谢无柩。

    他往常光风霁月面容露出讥嘲,突然刻薄起来:“人家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元婴期大鬼,要你为她伸张正义?”

    “碰上了,难道不管么?”萧衔蝉咬牙坚持,“你赶快离开,此处混战,当心伤着你!”

    谢无柩却没听她的话,而是走到另一处阵眼,萧衔蝉倒吸一口气,地藏十轮阵需要两人合力完成,那个阵眼原是留给他们之中修为最高的大师兄的。

    “谢无柩你疯了?你如今一丝灵力也没有,过来难道就是为了送命?”说到这,萧衔蝉忽然想起谢无柩的确不愿活命,她一下子慌张起来,他难道要自杀?

    “你别死,谢无柩!”

    谢无柩嘴角抽搐,没好气道:“我不死。”

    想了想,软下声音道:“放心吧。”

    没人比他更懂如何使用地藏十轮阵,没人比他更适合入阵。

    他不理会萧衔蝉担忧的目光,取出一堆又一堆的灵石,将它们堆在身旁,摆了一个灵阵,郑重道:“谢无柩在此发宏愿,愿以己身襄助萧衔蝉,吾身吾神,予取予求,愿其心想事成。”

    话音落地,宝相庄严的佛像拔地而起,佛像一手持戒一手托雨,拈花一笑,慈悲悯恤。

    谢无柩身旁的灵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失,他面如金纸,轰然单膝跪地,勉强支撑住身体,压下喉头腥甜。

    “谢无柩!”

    萧衔蝉焦急不已却无可奈何,只能加快动作,灵石化作灵力汇入卷轴上,她笔尖遇到的滞涩霎时冰雪消融,她感受到春日中的小溪畅快流淌,流淌到末尾时却被祝墨之打断。

    “纳命来!”祝墨之眼睛赤红,形同鬼魅,狠戾地向萧衔蝉打去,不等萧衔蝉防御,他就被梁砚之拦住。

    几个回合下,他手中的毛笔法宝被梁砚之缴获,众汨罗坞弟子大惊失色,若门派至宝被贼人夺去,他们可是丢尽了颜面,遂围攻上来。

    电光火石间,梁砚之做出决定,她双手施法,刹那间,生民笔便出现在了萧衔蝉面前。

    萧衔蝉不假思索地用生民笔换下她用了一百年的秃毛笔,她双手掐诀,操控着生民笔:“巽卦,坎渊,文曲出!”

    金光乍起,有了法宝助阵,最后的凝滞终被打破,随着最后一个字被描上金边,字轴暴涨数丈,远远看去好似天梯,又如白缎,这白缎化作雨水,降入千家万户,每一滴雨滴都包裹着梁砚之与无辜百姓的冤屈。

    祝墨之恼羞成怒,大喝:“宋词乎,还不速速诛杀此獠!”

    宋词乎今日被震撼了三次,第一次是看到萧衔蝉于莲送归的阵法中用汨罗坞的法术云蓝书,第二次是看到自己仰之弥高的师尊过往原来如此不堪,第三次便是现在了。

    “你为什么能用生民笔?”宋词乎不可置信,摇头喃喃,忽而声音拔高,“你为什么能用生民笔?”

    不仅她在震惊,祝墨之亦然。

    天地纸、生民笔、往圣绝学墨、万世太平砚,此四法宝都是汨罗坞的镇派之宝,颇具灵性,除了掌门昭平儒君,旁人轻易使用不得,可如今生民笔竟乖乖为萧衔蝉所驱使。

    “不可能,不可能。”

    祝墨之身形晃悠,即便由师父赐下,他使用生民笔时还是常有滞涩感,若不是此法宝的确威力甚大,他绝不会用,可如今,为什么这个人可以用生民笔如臂使指?

    梁砚之一看祝墨之的样子就知他在想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乃汨罗坞心法开篇第一句,祝墨之,你扪心自问,你做到了吗?你愿追逐真理、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吗?”

    祝墨之握紧拳头,看向梁砚之的眼神阴冷,手下攻势愈发狠辣,招招毙命。

    萧衔蝉横眉冷对众汨罗坞弟子:“提笔写尽天下事,不肯俯首见苍生。你们既不愿为苍生所言,何怪苍生为自己提笔而写。”

    她不再看一副空白表情的宋词乎,转向恼羞成怒的祝墨之道:“你也不必想着杀我灭口了,我逆转了十轮阵,不仅此间众人能看到你的真面目,凡是今日在饶益者,都能看到。”

    祝墨之动作一顿,转身妄图抓住纷杂的雨滴,只是雨滴随风潜入夜,无孔不入,他阻挡不及,怒喝道:“唐诗乎、宋词乎,快拦住!”

    宋词乎呆愣在原地,久久不动,唐诗乎本就被众鬼仆围攻,自顾不暇,见状喊道:“宋师姐,你还不快来帮师父,师父多年教养,难不成养出个白眼狼?”

    宋词乎的脸部肌肉鼓起一小块,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掐痕,良久,她道:“师父教我‘正德厚生,臻于至善’,师父还教我‘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师父你教我不要做‘骄人’,要做为苍生言者、为劳人权者……”

    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泪珠滑倒腮边,终于和着怒吼滚落下去:“可是师父,你既如此教导我,为什么自己要做这样的事?莫非你的话都是假的?莫非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贪功而杀村人,嫉妒而杀同门,你不配做我师父!”

    眼泪落在泥地上,溅出一个小洼。

    绵绵细雨不知何时停止,太阳高悬,深埋地底的过往无遮无藏,终于大白于天下。

    第42章

    萧衔蝉力竭倒地,脸颊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她看到不远处的谢无柩亦匍匐在地,只是他的动作优雅得多,像一杆被雪压倒的竹,她看到小师妹他们想进阵帮忙,奈何现在进不来,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萧衔蝉微微侧头,阳光耀眼,透过四合水式吊脚楼的天井,撒在她身上,半空中梁砚之与祝墨之对峙僵持,他们二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杀死对方的机会。

    旭日东升,璀璨阳光映照得白云变成绮霞,不知何时,云霞渐渐赤红,彤云越来越厚重,盘踞蜿蜒在整个天际,太阳好似一条红龙的金色眼睛。

    “轰隆——”

    这声雷鸣隐含威压。

    花沸雪猛然抬起头,这是……

    “轰隆——”

    雷鸣声逼近,似在催促着什么。

    宋词乎突然反应了过来,这是……

    “轰隆——”

    雷鸣在赤云之上翻滚,梁砚之与祝墨之的对峙停了一瞬。

    萧衔蝉趴在地上,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是雷劫吧?谁这么倒霉,在这生死关头历雷劫?”

    谢无柩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身体巨大的疼痛让他无法维持光风霁月的假面,一副谁都欠他八百万的语气:“萧衔蝉,这是你的雷劫。”

    萧衔蝉保持着大马趴的姿势,僵住了。

    哦,原来倒霉蛋子是自己呀,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被自己倒霉笑了。

    “噼啪——”

    雷电终于乍破天际,银色的闪电直直打向还趴在地上的萧衔蝉。

    萧衔蝉只感到一股电流瞬间穿过四肢百骸,使得她立刻弹飞在半空,浑身包括指尖都哆嗦起来,她通过光滑的、积水的青石板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嗯,她变得很是露骨。

    劫雷一连击中数下,萧衔蝉像炒锅里的鱼,被电得一上一下。

    “妙妙,引导雷劫,注意自己的经脉和丹田!”花沸雪在阵外大喊,此时他也顾不得在外人面前暴露鬼修身份,一手摘下白色天月骨昙,随时准备帮师妹。

    祝墨之突然大笑:“天助我也!众弟子听令,诛杀此地贼人!”

    他指向下方,梁砚之、鬼仆,还有莫名其妙又诡异非常的朋来宗弟子,一个也不能放过。

    看到他的动作,梁砚之立刻挡住:“祝墨之,当年你趁人之危杀我,如今又趁人之危试图伤人,你这个懦夫,这辈子,你都赶不上我!”

    祝墨之勃然大怒,回手一挥,天地纸如山如海,向梁砚之而去,铺天盖地。

    梁砚之一个翻身,脚尖轻点纸面,右手一个用力,砚

    台悬于掌心:“万世太平!”

    古朴无巧的砚台上浮现四个字,恰是万世太平,这四字压在天地纸上,压得纸张颤抖起来。

    祝墨之不可置信道:“天地纸怎会承载不了万世太平?”

    梁砚之冷笑:“用天地者为鬼为蜮、徇私废公,如何承担得了万世太平!”

    粗如桥墩的闪电之外,汨罗坞弟子与鬼仆陷入一片混战,蓬莱岛三人只围在十轮阵法外,为萧衔蝉渡劫护法。

    萧衔蝉开始被雷劫打得措手不及,很快,她压下恐慌,试着爬起来,她不能就这么被雷劈死了,她不能死在这里。

    哆嗦着手,从芥子袋里掏出几张护身符、镇痛符贴在身上,被劫雷打出的疼痛感好了很多,只手脚还跟帕金森患者似的,萧衔蝉盘腿坐在地上,掐握本守元诀,闭目仔细感受在经脉里流窜的劫雷。

    不知过了多久,十轮阵里充满点点金色灵力,如萤火虫飞舞,萧衔蝉感受到一股悲悯的灵力来到她的灵府,这股灵力托着她在无垠宇宙中飞行,仿佛天地万物皆臣服她脚下,任她指点。

    突然,无垠宇宙消失了,一股风托着她来到了一个小村庄,萧衔蝉看到了张喜鹊,时青谷送她回到了张家村,她安葬了张小凤的骸骨,小小的坟包边长了新生的翠嫩的谷苗。

    张喜鹊精心侍弄田地,田垄上走来系着围裙时青谷:“喜鹊,这是我们见南山新培育出的谷苗,比普通谷苗一亩地多产一百斤谷子。”话音才落,他转头一脸凶狠看向某处,“师姐,你的彩色大公鸡又吃我的苗!”

    吴青雉笑嘻嘻走来:“就是小鸡也得吃饭呀,再说了,它吃的是野草。”

    画面突然变幻,变成两个拾荒老人,他们杖藜淌过河流,循着有力的哭声前进,在一片血污腥臭中捡起个大哭的娃娃。

    “绛哥,这孩子真可爱。”女人道,她粗糙的手摸了摸孩子的脸,将一只蚂蚁拍了下去,“我们养这个孩子吧。”

    “咱们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丹妹。”男人道,倏尔,他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不管她,她只怕活不过今天。”

    两个拾荒老人抱着孩子走远了,蚂蚁在鱼鳞鱼血中翻山越岭,往蚁穴中搬去食物。

    未来过去,凡是生灵,皆为活着忙碌,人与蚂蚁有何区别?

    萧衔蝉突然心神大快,她畅快地浮在这股悲悯的灵力上,这灵力顺着经脉来到她的丹田,进入她的灵府,灵府中原本的内丹只是普通的暗红色,这灵力裹着内丹,像鎏金,光华灿烂,不知过了多久,金光大亮,暗红色的普通内丹变成了金色。

    她铸成金丹了。

    风停雷歇,萧衔蝉再度睁开眼,只觉来到了一个新世界,她的五感比之以往更加灵敏,云天之上,阳光如金;泥土之下,虫豸爬行;还有后山之中鸟鸣啁啾,浓翠暗影中,有人窥伺……是黄真人!这个自始至终都神秘无比的黄真人,还有他身旁的碧芳。

    萧衔蝉突然停顿了一下,她看到碧芳的脖颈有丝线一样的细痕,就好像有人将头颅安在她的脖子上一样。

    萧衔蝉还要再仔细观察,突然对上了黄真人的眼睛,他好像发现她了,她迅速收回视线,睁开眼睛,迎上师兄妹们关切的目光。

    花沸雪看到师妹没事,放下心来,转去诊治重伤的谢无柩。

    金不禁上下打量她:“还行,没缺胳膊少腿,还能活蹦乱跳。”

    秦含玉重刀拖地,笑眯眯向她跑来。

    现在梁砚之与汨罗坞弟子打得不可开交,没人注意他们这里,万世太平四字已经压穿天地纸,最终化作一把利剑,刺向祝墨之的丹田,利剑裹挟起千般怨气、万般孽债,旁人无法近身,宋词乎却突然飞身而起,挡在祝墨之身前。

    梁砚之怒道:“你既说他不配为师,挡着做甚?还不滚开?”

    宋词乎摇头:“固然他不配为师,然教导我是真,做弟子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死。”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梁砚之的左手重重打了一掌,霎时嘴角渗出鲜血,倒了下去。

    萧衔蝉翻了个白眼,立即驾云而上,接住宋词乎,转身后退,迅速离开漩涡中心。

    梁砚之的剑时隔五百年,终于刺进了祝墨之的丹田,灵府撕裂,元婴支离破碎,祝墨之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他的魂魄才堪堪出窍,就被梁砚之一把抓住,撕成了两半。

    目睹了师父被手撕的惨剧,汨罗坞弟子尖叫着逃离这里,并没有人或鬼去追他们,喧闹的鬼宅又寂静下来。

    隔了五百年的复仇,四百四十一条人命,父母的血债,梁砚之终于让凶手血偿,可她却开心不起来,对她而言,五百年前的雨一直下到现在,她试着笑一下,嘴角艰难勾起,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执念消散,梁砚之枯黑的皮肤渐渐爬上健康的皮肤,她原本的模样和之前在萧衔蝉面前用的易容一模一样。

    无言半晌,她看向萧衔蝉:“我为我爹娘报仇了,也是时候为我犯下的罪偿命了。”

    萧衔蝉的瞳孔微微震动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会……”

    “我不会去赎罪?”梁砚之笑了一下,“血债血偿才是天地正理,你小瞧我了。”

    “你已是夷,此番赴死,再无醒转的可能,你不怕吗?”

    “我这一辈子虽然坎坷,但已很值了。”梁砚之突然露出温柔的笑容:“再说了,我爹娘会来接我的。”

    就像他们在她小时候出门做工前,把她托付给邻居照顾,傍晚夕阳西斜,他们回家,推开邻居家的茅草门,站在逆光处,接她回家。

    菜刀与案板碰撞嚓嚓作响,风箱呼呼吹,袅袅炊烟中,她拉着爹娘的手蹦蹦跳跳回家,那是她这辈子最安心的时候。

    萧衔蝉神识一扫,吊脚楼里的凡人们皆瑟瑟发抖,她暗暗叹了口气,梁砚之说得不错,血债血偿,这些凡人又有何辜呢?

    “我想托付给你两件事。”梁砚之道,她向萧衔蝉怀里丢了个芥子袋和一卷画轴。

    萧衔蝉展开画轴看,鹊桥明月,牛郎织女会七夕,画布中间裂了一条大缝,破坏了完整的画面,仔细瞧,裂开的缝隙正在牛郎织女中间,那里还有个小人,她意识到,这副画可能不是七夕之画,而是梁砚之为自己一家人所画。

    “芥子袋里是我全部的财产,请你把我爹娘葬在我身死道消之地,还有,那些被我无辜掳掠来的凡人,若还活着的,请你把他们送回去,若已经死了,请你把金银分给他们的家人。”

    萧衔蝉点点头,郑重答应。

    “这副画便是此间结界,祝墨之那狗贼撕开了,以至于这结界空间也没用了,这个术法叫画中界,我教你,这是你帮忙的报酬。”梁砚之指尖轻点萧衔蝉的额头,将自己修炼心得倾囊相授,冰凉的手指一触既离,“谢谢你,萧衔蝉。”

    看着萧衔蝉眼泪啪嗒的样子,梁砚之微微一笑:“行了,我要去奔赴刑场了”她轻快道,“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

    她从怀里取出一颗金珠,轻轻一抚,两副冰棺先出现在十轮阵里,之前总想着将爹娘的魂体重塑完整,让他们的意识回归,如今她大仇得报,执念消散,细想这些年的作为,梁砚之觉得自己无颜见爹娘。

    萧衔蝉眼神顺着她的手上动作而动。

    “这珠子可以吸取阳气温养魂体,是个好东西,但这是别人的,我不能给你。”见萧衔蝉一直盯着她手中的珠子,梁砚之有些抱歉,“当年我的尸体随青橘河水往下沉,有人拔出我的魂体,给了我珠子,还教我珠子的用法,现在她的人来取回,我只能给她了。”

    说完,她冲着后山方向喊:“姓黄的,你不是说要这颗灵珠吗?还不来取?”

    萧衔蝉意外地挑了挑眉,灵珠?黄真人来此是为了这颗珠子?这珠子倒底是什么。

    还躺在一旁的谢无柩看到这

    颗灵珠,瞪大眼睛,刚想起身,却被浑身的伤牵制得动弹不得。

    黄真人咬牙切齿,这种事本该私下悄悄转赠,如今这蠢鬼大喊大叫什么!可他又非要珠子不可,只得现身人前。

    萧衔蝉看到了熟悉的面具,黄真人看到了熟悉了惹祸精们,双方自浮云阁之后第二次会面,气氛尴尬,彼此都觉得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

    黄真人不发一言,伸出右掌施了个吸星法。

    梁砚之正好站在萧衔蝉与黄真人之间,她松开手,轻轻向上一抛,珠子飞到半空中,就在它要飞向黄真人时,突然灵活转了个弯,神龙摆尾,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进萧衔蝉的身体里。

    第43章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晴空之上飞过一只老鸹,叫得难听,几片竹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谢无柩眼睛瞪得快要脱眶,翩翩君子的假面碎落一地。

    原来如此!

    他就说为什么从浮云阁地下取到的灵珠会突然不见,为什么他的轮回盘碎裂后里面的灵珠亦不见踪影,原来都进了这个家伙的身体里!

    他怀疑过有旧敌暗暗追踪,怀疑过有人认出自己而盗窃,他甚至怀疑过自己受伤后记忆力不佳,或者手脚哆嗦以至于不甚将灵珠弄丢了,就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家伙。

    没想到……萧衔蝉这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家伙,于修炼之道上颇为懒怠,活脱脱一个市井无赖小民的模样,除了有一颗鲁莽的烂好心之外,她有什么特别之处,让轮回盘的灵珠选择了她?

    黄真人亦是大惊,心中产生了与谢无柩一样的想法——灵珠为何会进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修士体内?

    轮回盘是轮回道的化身,内含九颗灵珠,最大的珠子镶在中央,其余八颗拱卫八方,蕴含无上法力,据说掌握轮回盘就掌握了生死之力。

    这等法器万年前不知因何而裂,其碎片不知所踪,灵珠亦只留下八颗,主人命他将八颗灵珠分散各地,以各种祟气损耗灵珠,除了不知在哪的摄取界,其余八界各有一颗。

    灵珠之间互有吸引力,若两颗灵珠距离不远,便能借用其中一颗寻到另一颗。

    密州浮云阁地下的灵珠不见了,虽然他希望灵珠已经被毁,让他完成主人所命,但是事有万一,万一灵珠被识货的带出去了呢?

    九百多年前,藏于昆仑宗的灵珠失踪之后,主人便对他失去信任,不再倚重,如今藏在浮云阁的灵珠亦不见了踪影,他怕主人待他更加冷淡,故而才来寻这厉鬼,想要灵珠来寻失踪的那颗,谁成想又遇到了这群莫名其妙的人。

    黄真人不欲多言,右掌一翻,一块黑色八卦镜亮起金光,刺向萧衔蝉。

    萧衔蝉感到一股巨大的力撕扯她的灵魂,连带她的丹田经脉都疼起来,她咬牙忍痛,猛地一用力,一张护身符出现,挡住了这道让她不舒服的光芒。

    梁砚之见状立刻挡在萧衔蝉身前。

    秦含玉怒喝:“妖道,敢欺负我师姐,看老娘不劈了你!”

    她正要提刀上前,却听到花沸雪于飞讯密域道:这个修士不对劲,他的修为很奇怪,小玉,不要冲动,我们得智取。

    金不禁亦道:我看不穿他的修为,但他的法宝不一般,我在《九州法宝录》上看到过,是春不过的雪山寒铁所制。

    三人齐齐甩出盾符,符纹抽丝般从叶子上剥离出来,形成一个金色小盾,帮萧衔蝉挡住黄真人的攻击。

    萧衔蝉听到这些分析,仔细观察黄真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的修为的确奇怪,开始只是金丹初期,这才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的修为已经到元婴中阶了,若说他隐藏修为或压制修为,但是,以法力恢复的速度来看又不像这两个法术。

    萧衔蝉心中焦急,若他的修为再升高一点,他们几人合力都打不过,她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内视全身,遍察经脉灵府,连识海都没放过,可那颗古怪珠子如同一滴水掉进大海,她没发现一丁点痕迹。

    完蛋了,萧衔蝉闭眼,想投降滑跪跑路都不成了。

    这个时候萧衔蝉特别想念只会催她做任务的系统,要是系统现在还在,她就可以让系统帮忙找灵珠了,金色小盾为她挡住几次攻击后,便化作乌有。

    黄真人的银玉面具下露出轻蔑的笑,看着萧衔蝉一脸绝望的表情,高高在上道:“我劝你们别挣扎了,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梁砚之冷笑一声:“当着我的面就要杀我恩人,你做梦……”

    “想杀我师姐,先过我这一关……”秦含玉横刀威胁。

    “我错了,我投降!”

    萧衔蝉迅速利落地滑跪,求饶声打断了梁砚之和小师妹的话,生死关头的紧张气氛散去一些,所有人都一脸无语。

    黄真人轻蔑的笑僵住,他还没见过这么不讲究、不体面的修士,他暴涨的修为渐落,看来他高看他们了,这一行人,尤其这个女修,实在没必要让他动用秘法。

    萧衔蝉笑得一脸谄媚:“玉树临风高深莫测的大仙呐,我也不知道那珠子是什么东西,它突然就飞进我的身体,我也很奇怪……”

    “少废话。”黄真人不耐烦道,“待本尊搜魂再说。”说着,他又祭出八卦镜,要将面前这个人的古怪之处尽数找出来。

    “你这么照万一把珠子照坏了怎么办?”萧衔蝉抱头蹲下,躲避掉“X光”,她不想再疼一次了。

    黄真人冷笑:“那我倒要谢谢你。”

    这人要珠子,又不在乎珠子是否完整无缺,好生奇怪,萧衔蝉一边躲避,一边思索对策,黄真人的八卦镜就像逗猫棒般,将萧衔蝉慢慢逼近。

    萧衔蝉眨了眨眼,脚步顺着黄真人的意思,向他靠近,忖度着距离,她突然一个滑倒,扑倒在地,还是脸刹,疼得“诶呦诶呦”叫着。

    黄真人脸上的轻蔑表情愈加明显,他好整以暇道:“行了,乖乖让我搜魂,若你不挣扎,等搜魂完或许还有机会恢复神智。”

    你大爷的!萧衔蝉在心里痛骂,她的手压在身下,在黄真人的视线盲区,她继续口中求饶:“善良的大仙啊,我求你了,我自己检查自己,找到那颗破珠子就立刻还给你,你这么帅气,修为又高,还有钱,何必跟我计较呢?”

    她说尽好话,卑微之态尽显无疑,右手却悄悄蘸灰,慢慢地、不留痕迹地在胸前画了道符,与此同时,她在飞讯密域里说了句话。

    黄真人并未注意到,他的表情像吃了屎似的:“你好歹也是修士,怎么一身市井无赖泼皮作风?罢了,快着点。”

    萧衔蝉一脸谄媚地站起来,身上全是泥巴灰尘,黄真人嫌弃地后退几步,只见萧衔蝉的脸部表情突然变得极为讶异:“诶?我好像看到珠子了!”

    黄真人全部心神都被吸引过去,正色道:“快拿出来!”

    萧衔蝉作势伸手往怀里摸,突然手指一紧,抓起写在胸口衣服上的灰尘符向黄真人扔去,这道符立即变成灰,糊了黄真人一脸,趁其不备,萧衔蝉抓起师尊写的水符铺天盖地扔过去。

    金不禁和秦含玉也同时从黄真人后面扔雷电符,水符包裹住黄真人的一瞬,雷电符没入水球中,刹那间爆炸,一路火花带闪电,噼里啪啦的巨响足足持续了半刻钟。

    尘土飞扬、硝烟弥漫,灰尘沙砾散开少许后,萧衔蝉看见黄真人顶着鸡窝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萧衔蝉警惕地一手抓符,一手抓生民笔,只待黄真人若还有一口气反扑,就利落结果了他,等了好半天,见他没有动作,她这才放下心来,秦含玉从他背后补了一刀,确定他死了。

    梁砚之收起万世太平砚,放到萧衔蝉手中:“这个也送你了,我要去死了。真是的,我只想安静地死一死,结果那姓黄的狗贼突然冲出来,闹出这么大动静。”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十轮阵,“得了,快超度我吧。”

    萧衔蝉一脸歉疚:“要不是

    我,也不会耽搁你的时间,我这就……“超度你。

    等等,超度,她不会超度咒语呀!

    蓬莱岛众人面面相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还被绑缚在椅子上的迦象子已经把嗓子喊劈了,看到梁砚之进来解开捆绑他的鬼绳时翻了个白眼,看到萧衔蝉一行人心虚的表情时,白眼都快翻不过来了。

    “现在想起我了?早你们干嘛去了?”迦象子声音嘶哑,又对梁砚之没好气道,“进去吧。”

    迦象子一手持戒一手转动佛珠,一刻钟过去了,梁砚之抱臂站在阵中怀疑地看他。

    迦象子:“……”

    梁砚之道:“你真的是莲送归的和尚?”

    迦象子一脸专业被质疑侮辱的表情,用破锣嗓子喊道:“我当然是了,你什么意思?!”

    但嗓子太哑,他最后一个字都有些破声,像一条蛇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怒吼。

    花沸雪看不下去了:“妙妙,你来扶住谢道友,我给小禅师送些药。”

    萧衔蝉接手大师兄的任务,甩出隐形的大尾巴,将谢无柩裹住,帮助受伤的他保持体温,和其他人站在一边看好戏,冲迦象子起哄道:“你行不行啊。”

    迦象子吃了花沸雪递给他的金嗓丹,一股薄荷清凉瞬间抚平了他焦渴干燥的喉咙,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正常,没好气回怼:“我倒底是因为谁嗓子才变成这样的。”

    从萧衔蝉他们自作主张要改阵那时起,他就一直在呐喊,试图劝说他们不要节外生枝,以免误信恶鬼,不仅浪费自己的善心,还容易耽误任务,好在结局是好的,恶鬼并未骗人,不过迦象子在看到云蓝书时因为生气,喊得太大声了,嗓子早岔劈了。

    恢复声音后,迦象子继续超度,梁砚之安详地闭上眼睛。

    画中界已破,此处听不到瀑布湍流落在竹叶上的声音,不过胭脂河奔流不息,浪涛击石的声音很明显。

    萧衔蝉满腹复杂情绪,正低头自我消解时,忽听到一声怒喝——“你这贱人,竟敢偷袭本尊。”

    但见来人一身碧色,正是碧芳无疑,可听她话里的意思,却又像才死了的黄真人。

    碧芳以白绫为武器,白绫看似轻飘飘的,实则能击穿寸厚的青砖。

    萧衔蝉连忙卷着谢无柩后退,将谢无柩放到安全地方后,她迎了上去。

    “黄真人?”萧衔蝉不敢置信,语调上扬,她轻盈地躲避碧芳,不,躲避黄真人的白绫。

    黄真人的攻击比之方才弱了不少,不知是换了身体的缘故还是死了一次的缘故。

    他瞅准时机,全力一击,萧衔蝉恰站在谢无柩前,若她躲了,这一击必会打向谢无柩,萧衔蝉没犹豫就决定硬碰硬,挡下这一击。

    白绫如鹰,势不可挡,萧衔蝉目光坚定,正要出手,然而衣襟后摆被谢无柩狠狠一拽,将她拉到一边,那一道白绫打中谢无柩,他立刻口喷鲜血,向后仰倒,不知死活。

    “谢无柩!”萧衔蝉忧急,使了个眼色,金不禁和秦含玉立即缠住黄真人,她四指搭向谢无柩的脉搏,只感受到微弱的跳动,她连忙为他输送了一段灵力,保住他的心脉。

    此时再看四周,鲜血如片片红梅,萧衔蝉眼睛通红,冲碧芳皮囊下的黄真人怒目而视,不发一语,提起生民笔,调动大半灵力书写了一个大大的“伤”字。

    这个字化作无数刀刃,飞向黄真人,在其身上留下无数道伤痕,奇怪的是,这些伤痕没有流一滴血。

    黄真人见状,又向谢无柩打去一掌,萧衔蝉立刻阻拦,飞身上前,与他掌对掌,二人角力,灵力对撞,形成一道灵力波,膨胀爆炸,二人都被掀飞。

    萧衔蝉重重摔在地上,被灵力打中,咳出一口血,一时不察,忘了遮掩,毛茸茸的大尾巴就这么暴露了。

    黄真人目瞪口呆:“你……你是妖修!”

    萧衔蝉顾不得被人发现真身,心中疑虑万千,这个碧芳的身体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竟没一丝血?

    第44章

    黄真人甩了甩已经断了的胳膊,不耐地皱眉,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团东西,糊在断了的胳膊上,捏面人儿一样揉捏了一会,方才还断折的胳膊一下子就好了。

    萧衔蝉他们看得目瞪口呆,趁其在治疗胳膊,她与秦含玉又如法炮制方才炸黄真人的招数,水符和雷电符一起上,水球遇到雷电,科学小实验又将黄真人炸了,这次爆炸更激烈,将青石地炸出了个大坑。

    只他们还没松口气,就看到顶着爆炸头的碧芳好端端地站在大坑里。

    他竟然没有死!

    梁砚之焦急,想出去帮忙,只鬼体一旦入了十轮阵再无法出去,她只能急得在阵中团团转。

    萧衔蝉瞠目结舌,电光石火间,她突然回想起碧芳脖子上的那条细线,当时她觉得奇怪,那道线不似活人身上的纹路,更像将一个脑袋安在身体上留下的吻合线。

    黄真人除却外表蒙上一层黑灰,竟毫发无损,他看见萧衔蝉惊讶的眼神,猖狂大笑:“本尊的秘法,岂是你能破的?引颈就戮吧!”

    他又使出白绫,双手变幻,白绫变化成九条,如同九尾狐,在他身后张牙舞爪,萧衔蝉与金不禁、秦含玉一同对阵,只九条白绫变幻万千,时而化剑、时而化刺、时而喷出毒药,让人防不胜防。

    金不禁与秦含玉已有些气喘,在碧芳身体里的黄真人却好似永远不会累一般,他不屑地嗤笑一声:“还以为你们多厉害呢,不过如此。”

    虽然口中如是说,但黄真人心里却暗自讶异,这个妖修方才使出的各种招数几乎能耗尽金丹期的全部灵力了,怎么如今还能与他对峙不落下风?

    事实上,萧衔蝉的灵力的确比寻常金丹期的灵力多一些,恢复也快一些,但现在也是强弩之末了。

    眼看金不禁被一条白绫缠住不能动弹,危急关头,萧衔蝉只能赌一把,她在飞讯密域与花沸雪对话。

    秦含玉蹙眉,大师兄还在为谢无柩吊着一条命,将他扯进战局,谢无柩就只能等死了,可听完师姐安排,她发现这件事又非大师兄不可。

    萧衔蝉交待完毕,假装不敌,在数条白绫之间东倒西歪,黄真人冷笑,这次没给萧衔蝉机会,白绫在半空勾成弯弯的样子,宛如一只白凤凰垂首,与萧衔蝉交锋,正要捆住她时,一条念珠飞来,挡在萧衔蝉面前——是迦象子出手相助。

    黄真人当即看向迦象子,抽出一条白绫向其冲去。

    好机会!

    萧衔蝉眼睛一亮,飞身向前,于飞讯密域倒数三、二、一!

    一张烈火符向黄真人飞去,与此同时,花沸雪摘下耳孔中的红昙花,昙花在他手中旋转如轮,喷出一股白色的粉末,向黄真人飞去。

    火焰遇到白色粉末的瞬间便形成熊熊大火,烈焰滔天,萧衔蝉立即反手砍断白绫,将金不禁救下,一手二师兄一手小师妹,拉着他俩往后退,花沸雪反应迅速,立即又用了一个困地符,将黄真人困在原地。

    那些白色粉末落在哪里,哪里瞬间就起了火,无论如何也灭不了,困地符形成一个半球形的结界,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团火球,其中爆炸声不断。

    秦含玉充满敬意地看向师姐:“你让大师兄扔的粉末是什么?”

    萧衔蝉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白磷!”

    大师兄花沸雪是鬼修,且恰好身体是骷髅,而骨头是可以作为原材料,制出白磷的!

    自从决定于修炼一途上偷懒,萧衔蝉便想找些自保的方法,**就是她想出的自保方法之一,只是她制作出白磷的瞬间,就差点烧了自己的房子,于是这个危险物品就交给大师兄保管了。

    今天天气凉爽,气温不高,因担心白磷无法自燃,所以她才使出一张火符,帮助白磷燃烧。

    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金不禁听完,瞠目结舌,僵硬地鼓掌:“萧妙妙,你可以啊!”

    花沸雪温

    柔笑道:“妙妙总有些奇思妙想。”他一边给谢无柩保命,一边还有些担忧地看向黄真人处,“火烧有用吗?”

    萧衔蝉摸着下巴,将自己看到的碧芳的怪异之处说明:“我怀疑她是傀儡,一般而言,傀儡要么是纸做的,要么是木头做的,这些东西都怕火烧。”

    一个时辰后,白磷终于燃烧殆尽,困地符本就是低阶符箓,也只能持续一个时辰左右,结界散开,灰烬喷涌而出,一阵黑烟直冲云霄,众人被这烟呛住,咳嗽了好几声。

    烟尘散尽,只见一堆还有余温的灰烬正中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萧衔蝉警惕地走过去,她先摸了摸灰尘,确定是木头烧尽后留下的,再看那团白花花,莹润无比,像羊脂玉,又像一块上好无暇的肥肉,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香气,像血腥,却又清甜。

    “这是什么?”萧衔蝉点了点,这团东西弹了几下,飞到半空中,好让众人都看清楚。

    金不禁和秦含玉皆摇头,而花沸雪和迦象子却不约而同,惊呼:“活死肉!”

    活死肉,一种长于乱葬岗中的菇类灵植,说是灵植,但长得像块白生生的肥肉,有开化灵智之效。

    凡豢养灵兽、驱使偃甲者都喜欢这个东西,普通灵兽吃下活死肉,可即刻开智化形,于傀儡中枢放入活死肉,菌丝会蔓延至各处,可以使傀儡看上去与生人无异。

    “这东西非常罕见,我上一次见活死肉还是……”迦象子突然截住话头,因为太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只是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引起众人的不解,见大伙都看着他,他心虚道:“我上次见到活死肉,还是我小师叔一百年前从密州夜家夜犹良那里买来了一块活死肉。”

    看到大家的眼神从不解变成怀疑,迦象子大声嚷嚷:“我小师叔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佛子,最守十戒,他才不会杀生呢!再说我十年前出门时,我小师叔已经闭关了,要从化神冲渡劫,没有个几百年不会出关。”

    萧衔蝉摸了摸鼻子:“我们又没说一定是你小师叔干的。”

    迦象子哼哼:“你们随我回莲送归就知道了,我小师叔绝不可能是凶手。”

    梁砚之在阵中抱臂看热闹:“我几月前听说过一段趣事,据说莲送归的佛子要还俗,最后又没了动静,莫不是你们那个济世大士不许他还俗,他因此怀恨在心,于是兴风作浪?”

    迦象子怒道:“贫僧倒是忘了你,这就超度了你!”

    梁砚之笑了一下,并不搭话,她看向萧衔蝉,潇洒地挥了挥手,伴随着阵阵梵音消散在天地间。

    梁砚之,本名梁胭脂,出生便是弃婴,五岁时随爹娘在河畔村安家,过了几年安定日子,十二岁就进了汨罗坞,不到四十便是金丹真人,步入金丹后成了孤家寡人,背上血海深仇,历经背叛苦痛,有了执念,成了鬼修。

    几番报仇失败,爹娘用三魂七魄教会了她不要被仇恨占据心神,然而她的执念愈加刻骨铭心,如今终于大仇得报,她可以轻松离开了。

    萧衔蝉握紧万世太平砚,怅然若失。

    忽闻一道破风声自背后传来,她转头看去,只见小师妹惊诧错愕地仰着脑袋,似乎天上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众人随着秦含玉的视线看去,俱呆愣在原地。

    破风声响,引起洞府两边火盆里的火苗倒伏,纱幔飞扬。

    石床上的男子睁开眼睛,旋即喷出一口鲜血,他狼狈倒地,意识模糊前对着传音玉印声音嘶哑、断断续续道:“弟子有负重望,求师尊责罚。”

    他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柔滑靡丽的声音:“好可怜啊,小明。”

    飞舞的纱幔模糊了他的视线。

    金不禁揉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仰头望了老半天,喃喃自语:“没想到那家伙竟然这么帅!”

    萧衔蝉回过神来,问秦含玉:“小黑吃了活死肉?”

    秦含玉点点头:“我一个没看住它就窜出去了,一口吞了活死肉,连渣都没剩下!”

    金不禁在心里将算盘打得噼啪响:“这个只知道吃喝的智障,什么好处都没给过咱们,还抢咱们的战利品,至少让它给咱们打工一百年才能放它走。”

    青云之上的黑龙听不到下面的谈话,它肆意舒展身体,在云霞中自由穿梭,风儿吹过它的胡须和鳞片,一点一点唤醒它做龙的本能。

    秦含玉喊了一声“小黑”,黑龙从玩闹中回神,乖乖飞下来,它已不是昔日小黑蛇,身形巨大,无法从天井挤进来,只好将身体落在外面,脑袋搭着房顶,两只眼睛像硕大的探照灯,金灿灿的,此时直勾勾地看着秦含玉。

    “真是想不到小黑还能耍帅。”萧衔蝉感慨道,她的耳朵突然动了动,捕捉到远处的喧闹,听了一会,神情古怪道,“小黑方才上天,惊动了附近仙帝祠的百姓,他们都以为是仙帝显灵了,又降世为冤屈之人申冤,又现真身为百姓布下福泽。”

    秦含玉不满:“且不说小黑这事,为冤屈之人申冤分明是师姐你做的事,他们竟能厚脸皮地安到仙帝头上。汨罗坞的修士都不会注意到凡人之事,何况仙帝,仙帝哪有闲工夫为凡人申冤?”

    萧衔蝉点头:“就是就是,也就是我不爱出风头,不然一定把我干的好人好事刻碑立在此处,让过往的人都知道!”

    迦象子幽幽道:“这个风头恐怕不好出,你忘了,你可是间接杀了汨罗坞这一代最优秀的两个弟子,还捡走了汨罗坞的两件法宝,昭平儒君恐怕恨你恨得牙痒痒,要贫僧说,你们还是快些离开饶益吧。”

    萧衔蝉摇摇头:“不成,还有一件事没做呢。”

    “什么?”迦象子不解。

    萧衔蝉摇摇梁砚之留下的芥子袋:“给被梁砚之伤害的凡人赔偿!”

    花沸雪道:“你们先去吧,我给谢道友治好伤再去找你们,他现在太过虚弱,连生死藤都用不了,更不宜挪动,我想个法子先吊住他的命。”

    “此地不安全,安知黄真人背后势力会不会找来。”萧衔蝉抿嘴,既担忧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又担心谢无柩的身体,“我有个办法能让谢无柩无性命之忧。”

    第45章

    夕阳铺满天空,满江金橙赤红,青山万朵,江烟如织,这个傍晚,好多吊脚楼里都传出哭声,哀哀哭泣悠悠飘远,寄托着人们对逝去亲人的无尽哀思。

    萧衔蝉和师兄妹们跑前跑后,终于安置好了所有受害者及其家属,她一屁股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垂打按摩灌了铅似的腿。

    秦含玉和金不禁驾云落到她身旁,金不禁没好气道:“你逞什么强,这事交给我们来做就行,你非得跑一趟做什么,信不过我们?”

    秦含玉坐到师姐身边,沉默着将一段灵气输到师姐体内,帮她缓解疲劳。

    萧衔蝉诶呦一声:“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信不过你们了!我想着好歹梁砚之的法宝都给了我,那么我最好亲力亲为,让这件事有头有尾,圆满结束。”

    “我们现在又没钱了!”金不禁倒在大石头上,“梁砚之的芥子袋里灵石本就没多少,全是各色法宝药材,咱们现在一文钱都没了,要凑路费的话,得卖一些法宝药材才行,可是在饶益摆摊做买卖……不安全吧。”

    萧衔蝉叹了口气不说话,她也在愁这件事,要不,反正小黑现在也能飞了,不如……

    秦含玉愁眉不展:“咱们是不是犯太岁啊,怎么好不容易赚一大笔钱,就必有个不能拒绝的理由,不得不将钱财散尽。”

    这话说得几人都深以

    为然。

    “改天找个卦修算算命。”萧衔蝉靠着大石头,“出门前我还给咱们卜过一卦,说是此行有惊无险,必能发大财……”

    “发大财?”金不禁苦涩,“大财只在咱们手里短暂地停留一会,就散入千家万户了。”

    “可见师姐的卦不准。”秦含玉道。

    萧衔蝉赞同地点头,自己还是适合做法修,发明术法口诀比算命容易多了。

    “修士大人,那边是修士大人不是?”一个八十岁老大爷从远处跑来,正是萧衔蝉他们入鹊桥会前见过的那位。

    老大爷跑到几人面前,气喘吁吁,单薄的胸膛在打满补丁的破衣服小起伏:“大伙托我来谢谢几位修士大人,厉鬼被除已是喜事,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得到失踪家人的消息,更想不到修士大人愿意纡尊降贵来给我们补偿金,谢谢你们。”

    老大爷深深地弯下他的腰,一株干枯的稻穗般,颤颤巍巍

    萧衔蝉连忙扶起老大爷,连连摆手:“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老大爷摇头:“修士大人,你们能上天遁地,无所不能,我见过有些修士,好一点的,不把我们凡人放在眼里也就是了,心地坏了的,将凡人视作牲畜,随意打杀取乐都是有的,你们和那些修士不一样。”

    萧衔蝉有些脸红。

    老大爷道:“我们也没什么值钱东西谢你们,各家都出了米,打了一袋年糕,摘了头茬的橘子,你们千万要收下。”

    说着,不由分说就将鼓鼓囊囊的麻袋塞到萧衔蝉手里,然后生怕别人不收下,撒开脚丫子跑回去了。

    萧衔蝉躲避不及,提着两个麻袋站在原地,沉甸甸的,半晌,她笑出声来,将麻袋给师兄师妹:“走,咱们要离开了!”

    胭脂河上浮光跃金,水木明瑟,两岸山间青橘挂果,酸涩清香,正是一年好时节。

    婉拒了迦象子的邀请,蓬莱岛一行人颇具冒险精神,用绳子把自个捆在小黑背上。

    迦象子看得眼角抽搐,无语道:“那我们关龠法会再见。”

    蓬莱岛众人抱拳:“山高水远,咱们有缘再见。”

    迦象子从怀里取出一只莲花宝座,盘腿坐在其上,往丰溢莲送归的方向飞去了。

    蓬莱岛这边也要出发,秦含玉担忧道:“师姐,你把内丹给了谢无柩,那你怎么办,我从没骑着小黑飞过,不知它飞得稳不稳当。”

    谢无柩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萧衔蝉便将自己的内丹送到谢无柩的丹田里,帮他温养身体,此时他还昏迷着,可没了内丹,萧衔蝉便无法使出法力,与凡人差不多。

    一想到师姐为这个男的承担了这么大的风险,秦含玉就不由自主地瞪了无知无觉的谢无柩一眼。

    但萧衔蝉倒不怎么担心自个儿,她笑道:“有你们呀,你们还能看着我从天上掉下去。”

    秦含玉一想也是,她坐到前面,让师姐抱紧她的腰,萧衔蝉后面则是金不禁和花沸雪,他们几人将她夹在中间,萧衔蝉饶有兴致地摸摸小黑的鳞片,这可是龙,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御龙飞行的机会。

    小黑的两根触须被秦含玉抓在手中,当成缰绳,她一声令下,小黑便如箭离弦,直冲云霄。

    坐在小黑背上的众人只觉风刀割面,让他们都睁不开眼,几息之后,小黑已上云天,云朵如海,铺在他们脚下,轻轻晃脚,就能荡起一小片云雾,夕阳如金,霞光万丈,无遮无挡,令他们脚下的云海都变成了金色。

    萧衔蝉无心观赏美景,掐着脖子道:“等一下,是不是到了平流层?我呼吸不上来了!”

    秦含玉连忙操控小黑降低高度,他们穿梭在云间,萧衔蝉憋红的脸色好了很多,正要松一口气,小黑突然神龙摆尾,几乎将大伙甩下去,尖叫声连绵不断,响彻云霄。

    萧衔蝉才正常下来的面色又变得苍白,她抱紧师妹,眼睛紧闭,坐过山车似的,头朝下脚朝天,紧接着,随着小黑旋转前进,时而从两山之间穿过,时而俯冲湖面,引起波涛,她也呈三百六十度螺旋式前进,脑瓜子嗡嗡的。

    “怎么了,这个智障为什么突然失控了?”金不禁想大骂小黑一声却不能,因为在他张嘴的一瞬间,风就全灌进嘴里了。

    “不知道啊。”秦含玉紧紧抓着小黑的两根触须。

    “快点让它落地吧!”萧衔蝉痛苦道,“我快吐了!”

    花沸雪也说:“是啊,谢道友已经青了。”

    秦含玉试着用触须控制小黑,但小黑完全不做理会,她怒从心底生,狠狠给它一个大比兜,小黑撒欢的爪子滞了一下,咧开的大嘴巴慢慢收合,委屈巴巴地“啪叽”一下,变回小蛇的模样。

    众人大惊失色,双腿绝望地扑腾几下,直挺挺砸进了一个草棚子。

    萧衔蝉此时只感谢自己身体底子好,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只是有些疼,可见修士的身体真是不一样。

    她撑着身体爬起来,只觉得手下软软的,定睛一看,她大吃一惊,谢无柩被她压在身下,历经颠簸飞行后,谢无柩看起来又青又白又紫,脸色是五彩斑斓的白,已是死人微活的模样,萧衔蝉连忙扶起他,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大伙也头晕脑胀地从砸出来的小坑爬起来,对上了一双惊诧的眼睛,上下打量,光头、禅袍、佛珠,这人是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迦兕子!

    “迦兕子小禅师?”萧衔蝉瞪大眼睛,吃惊道,“你怎么在这儿?这里是哪里呀?”

    她左右打量,只见这个草棚子搭在一条大一些的船上,船漂在水面,周围全是乘着小舟围绕草棚而聚的凡人,大家看到从天而降的几人也很是惊讶。

    迦兕子神情复杂:“莫非萧檀越真的错付真心,以至于追着我那不成器的师弟至此?”

    迦兕子身后的小沙弥们听到这话,发出久闻其名终见其人的恍然大悟声——

    “就是她啊!”

    “迦兕子师兄说的竟是真的。”

    “怎不见迦象子师兄?”

    听到这些话,萧衔蝉一脸懵,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迦象子自远处天边飞来,莲花座落地便化成清光,消失不见,他一身素衣,看到萧衔蝉一行人,满脸惊讶:“萧施主、秦施主、花施主、金施主,你们不是说要去关龠么?怎又来到了丰溢?”

    萧衔蝉看到他,正要解释,便听到旁边一个小沙弥取出传信玉印,自以为隐蔽道:“住持,有个道姑来和我佛门抢师兄了!”

    这个声音传遍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萧衔蝉浑身一震,并不久远的记忆开始攻击她——“我原是尼姑,法号迦椰子”、“我暗恋迦象子多年”、“我要让他痛苦后悔!”

    啊啊啊!痛苦面具挂在萧衔蝉的脸上,她扭曲,她挣扎,她无声呐喊救命啊!她重回平静,她表情空白。

    迦象子眼角抽搐,嘴角抽搐,脸部肌肉抽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一旁秦含玉死死攥住变回小蛇样试图乱窜的小黑,小黑奋力挣扎,三角脑袋歪着,搭在旁边的大缸,使劲闻,恨不得把脑袋塞进缸里。

    秦含玉叹气,这小黑偏要钻进缸里是什么意思啊!缸里倒底有什么啊!

    迦象子岔开话题,试图打破尴尬:“师兄师弟们,你们怎么都离开宗门了?”

    迦兕子不肯放弃,继续追问:“小师弟,你与萧檀越究竟是怎么回事?色皆骷髅,可不能误入歧途,令多年修为毁于一旦。”

    此地一时间谣言声、八卦声、你拽我拉声等等,声声不绝于耳,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几位大娘悄悄打量萧衔蝉和迦象子,嘴巴一动一动的,萧衔蝉对上其中一位大娘八卦的视线,绝望地发现,她的名誉好像、大概、也许,不存在了。

    一刻钟后,迦兕子将草棚子交给师弟们修复,带着萧衔蝉一行人,御莲花舟而行,将喧闹与讨论落在身后。

    丰溢是个水上之界,举目望去,四周皆是青碧的水,高大的杉树扎根在水下,直挺挺的树干破开水面,像一根根插在水里的筷子,蓬勃的树冠在空中搭在一起,织成翠色的天。

    莲花舟在树与树之间穿行,越往深处走越安静,只有水面下气泡的一嘟噜一嘟噜的破碎声。

    一路上,迦兕子保持着恨铁不成钢的脸色,不管迦象子和萧衔蝉如何解释,哪怕磨破

    嘴皮,他就是一句话——“真的吗?我不信。”

    萧衔蝉内丹给了谢无柩,这一路上被小黑过山车式的飞行害的又困又累,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但对上迦象子一脸风评被害的表情,她难得生出一点愧疚心。

    萧衔蝉道:“这只是当初为了稳住梁砚之的权宜之计罢了,到底要我怎么解释你才会相信呢?”

    迦象子绝望极了,他捶胸顿足:“师兄,我自幼出家,怎么会破戒呢?”

    迦兕子哼哼道:“玉蜉子师叔要还俗。”

    迦象子:“……”

    迦兕子撇嘴:“玉蜉子师叔还是十世佛子呢。”

    迦象子:“……”

    迦兕子痛心疾首:“玉蜉子师叔都不能堪破情之一字,何况你个初出茅庐的和尚!”

    萧衔蝉:“……哇哦!”

    你要说这个,那我可就不困了。

    第46章

    所谓十世佛子,便是有一个人每一世都入佛门修行,每一世都行善积德,如是轮回到第十世,即将功德圆满,由上界西天接引,飞升佛祖座下,从此不再受红尘之难、轮回之苦。

    迦象子目光呆滞,魂飞天外,半晌,他的嗓子跟鸡打鸣似的尖叫一声:“玉蜉子师叔要还俗?!还是因为勘不破情之一字?!”

    天呐,竟真有此事!

    迦兕子叹道:“是啊,玉蜉子师叔爱上了一个妖女……唉,眼看十世佛子之身将要修完,就能飞升上界了,谁成想师叔这般执迷不悟。”

    迦象子嘴唇颤抖:“那……玉蜉子师叔现在……”

    “掌门把他关在静室里了,已经关了一年了,玉蜉子师叔一句话都不肯说。”迦兕子道,“迦象子,不是师兄不信你,玉蜉子师叔以前和妖女来往密切,掌门劝阻,师叔只说他一心向佛,别无他念,可后来……所以保险起见,还是让师父看一看你的命格有无变化。”

    萧衔蝉安静如鸡,她正在快乐吃瓜,佛子妖女,多么热门又传统的cp,作为一个写手,她的脑子蠢蠢欲动,霎时便构思出了三千字,正快乐地沉浸在脑洞时,突然听到迦兕子的话。

    她很是无语地看了眼迦象子,两人如出一辙的无奈表情。

    莲花舟恰如摇曳在水面上的一朵莲花,漂出森绿的水上杉树林,来至一片开阔之地,天与云与水俱成一色,蓝得发冷,令萧衔蝉想起界壁。

    迦兕子左手持戒,佛珠一挥,平静的水面乍然荡起丈高的浪涛,这高大的浪涛形成一扇水门,一股水波将莲花舟顶起,一枝莲花漂进水门,骤然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萧衔蝉他们几人惊讶地瞪大眼睛,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只见数座巍峨庙宇伫立在青山之间,青山之上却不是蓝天,而是水面,一条条鱼在他们头顶的水中穿梭,密集的小气泡从水藻叶面上浮起,形成一连串透明的小珍珠。

    好一个冰雪玻璃罩,衬得这里既瑰丽又出尘。

    檀香氤氲着此地,梵音阵阵,悠远的钟声震得头顶的水泛起涟漪,一条红色鲤鱼从萧衔蝉头顶游过,尾巴一甩,“噼啪”一声,将萧衔蝉拉回现实。

    一个麻衣和尚正从高高的台阶上飞奔下来,石阶悠长,两侧长满等人高的荷花,荷枝粗粗大大,粉白的花冠伞盖一样,小和尚“唰”的一下,与两侧荷花擦肩而过。

    “大师兄,不好了!”小和尚一边跑一边喊。

    萧衔蝉不由自主地小声接了一句:“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眨眼间小和尚已跑到了他们面前,听到这话,眼睛瞪得溜圆:“这位檀越,你怎么知道?”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迦兕子和迦象子齐齐惊呼:“什么?”

    小和尚喘着气:“大师兄、二师兄,师父也被妖怪抓走了!”

    迦兕子急道:“快走,快让我看看师父。”

    迦象子一头雾水:“什么妖怪敢在咱们这里作祟?什么叫也被妖怪抓走了?师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迦兕子叹了口气,边走边娓娓道来。

    自被梁砚之丢出去后,他本想“卷土重来”,谁知忽然收到宗门传讯,令他速回宗门。

    迦兕子思忖着,厉鬼作乱之事有汨罗坞做主,他在外遍寻不得再入鬼宅,再加上宗门催得急,故而他便先回莲送归了。

    回到莲送归后他才知道,丰溢不知从何开始,有一妖怪作祟,此怪倒也不杀生,只是会在人们睡觉时,将其拉入梦境之中,怎样都唤不醒。

    不过半年时间,丰溢已有小半人陷入睡梦中,再未醒来。

    莲送归众佛修连忙出山,使出术法,保护好沉睡之人,免得凡人不进食水,梦中而死,但即便如此,过了半年,他们还是没有发现作乱妖怪的踪迹,沉睡良久的凡人们的生气也开始消散了。

    如此下去,必定造成无数无辜凡人梦中丧命。

    “掌门与家师怀疑,正是那引得玉蜉子师叔破戒的妖女怀恨在心,暗中作祟。三月前,家师发现活死肉、雪菊花、五色土、决明子与茶同煮成五味汤,可以防止人们在睡觉时被拉入梦境。”迦兕子道,“五味汤闻起来与酒相似,令人熏熏然,但尝起来酸甜咸辣苦,五味俱全,故名五味汤。”

    “既如此,令师想必也饮下了五味汤,如何会陷入沉睡?”金不禁问道。

    迦兕子摇头:“我也不知。”

    一行人说着话,已来到了迦兕子师父所在的禅室。

    只见古朴的禅室里只有一桌一榻一蒲团,面容坚毅的老者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身前只有一木鱼,寂静无声。

    迦兕子与迦象子心头大恸,双双上前,带着哭腔喊道:“师父。”

    坚毅老者身旁还有一穿着袈裟的老和尚,老和尚须眉齐长,白纷纷的簇着满是沟壑的脸,迦兕子确定无法唤醒师父后,转向老者:“掌门,我师父他……”

    老和尚道:“暂且无事,只五味汤为何失效,却要再查。”

    迦兕子道:“目前为止,陷入沉睡无法唤醒的都是凡人,师父是第一个被拉入梦境的修士,掌门,这是否说明那妖怪的功力更强了?”

    老和尚摇头,不知他的意思是“不是”还是“不知”。

    迦兕子与迦象子失望地退到一旁,老和尚看见了萧衔蝉一行人,打了个佛号:“老衲法号济世,不知几位小友名姓?”

    萧衔蝉与师兄妹们立即鞠了一躬:“在下乃有朋自远方来的朋来宗弟子。”

    这一路上丢人的事儿做多了,萧衔蝉越来越不敢在外人面前说他们是蓬莱岛的弟子,倒是朋来宗三个字越说越顺溜。

    几人一一报了名字,济世大士盯着被萧衔蝉背着的谢无柩看了一会,安宁又锐利的眼睛又扫过花沸雪、秦含玉几人。

    “既然几位与老衲徒孙结识,又阴差阳错来了莲送归,想必与我佛有缘,不如就在鄙地宿几日吧,只是莲送归正值多事之秋,恐无法招待诸位了。”

    花沸雪看了眼被三师妹抱着的谢道友,心想正好需要个安稳地方,给谢无柩用生死藤修复经脉,便真诚道:“多谢禅师。”

    萧衔蝉他们住在了一处清静的禅房里,禅房被一条小溪环绕,溪中的荷花与房子齐高,粗大的花枝和树一样,粉白的花冠低垂着,搭在屋顶上,露出饱满的莲蓬,莲蓬里的莲子个个有拳头大。

    萧衔蝉看得流口水,拍拍金不禁,二人对视,一起露出个坏笑,默契地开挖荷花下面的泥,挖得四只手黢黑,终于看到了一截白生生的藕。

    金不禁连忙喊:“小玉、

    玉玉,快带你的刀过来。”

    秦含玉正在帮大师兄看着药炉,闻言过来,看到藕,也是眼睛一亮,立即拔出背上重刀,以刀为锄,将巨大的莲藕挖了出来。

    萧衔蝉看着水缸一样粗的藕,感慨道:“这能熬多少莲藕排骨汤呀!”

    花沸雪端着药碗,站在窗前摇头:“我才一会没看住你们,你们就不干好事,咱们现在住在人家宗门里,你们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萧衔蝉三人立刻低眉顺眼状,任由大师兄训诫,花沸雪见师弟妹们这副做错事可怜巴巴的样子,明知他们是装的,可他还是训不下去了:“罢了罢了,妙妙,你将咱们带来的花蜜给济世大士送一些,便当作咱们的使费,还有这莲藕的费用。”

    听大师兄不怪他们了,三人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商量如何做这根莲藕,晚餐时,桌上摆满了清炒藕片、凉拌藕丝,甜品是糯米蜜藕和莲蓉糕,还有一大盆莲藕鱼汤——鱼是他们悄悄从头顶的水里抓的。

    在佛门吃肉,真是罪过,他们敲了好一会儿木鱼。

    四人自离开家,就在见南山的那一晚好好吃了一顿饭,现在这一餐是第二顿,吃得很是香甜,许是他们吃饭吃得太香了,香到谢无柩都醒了。

    谢无柩在踏入十轮阵后,只觉得自己疯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看到萧衔蝉为求一个公道——甚至不是自己的公道——目光似火、坚定不屈的模样,他也仿佛被那簇火苗点着了。

    谢无柩直至发宏愿时,才不情不愿不确定地想,他应是被正义感染了,这么想真的很肉麻也很无聊,修仙路上本就满是阴谋诡计、弱肉强食、欺大压小,所谓正义公平、善良仁厚都是没用的,都是容易害死人的。

    梁砚之那样天才陨落并非罕事,张小凤那样的普通修士为他人做嫁人更是常见,要怪也只能怪她们太蠢。

    倚仗得天独厚的天赋和背景,凌驾于不曾被命运眷顾的人,更是被那些顶尖修士视为默认的规则,那些没有能力、地位卑微的人算什么呀,不过蝼蚁罢了。

    可有一个人站出来了,大声告诉所有人这事不该是这样,人不该踩着他人尸骨爬到高处,名利双收。

    便有人嘲笑她,年轻、天真、等以后长成大人就不会这样了,她也嘲笑那些人,忘了初心的短命鬼,没有信念的胆小鬼,她上蹿下跳,势必让所有人听到她的声音,像只夏蝉般聒噪,要叫破沉闷的天。

    真蠢,谢无柩想,然后他就走进了十轮阵,和她站在一起,简直分不清楚谁更蠢。

    看来愚蠢是会传染的,谢无柩心想,他狠狠压着自己的心脏,要离她远一点,太危险了。

    他睁眼,看见了她。

    萧衔蝉端着一小盆凉拌藕丝,藕用滚水焯过,撒上花椒、葱丝、蒜末、芝麻和辣椒面,用热油炝过,点上香醋,酸辣开胃,萧衔蝉嚼得嘎吱响。

    她是听到屏风后面的榻上有动静才进来的,过来一看,只见谢无柩眉毛抽搐,一手按着心脏,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她吓得忙喊大师兄。

    这一喊,大伙都进来了,一人端着一个饭盆,边吃边观察,谢无柩继看到萧衔蝉后,又接连看到了其他人,这四人在他头顶围了一圈,他嘴角抽动。

    花沸雪施了个检查身体的术法,高兴道:“谢无柩,你没事了,经脉全被生死藤续上了。”

    萧衔蝉又夹了一筷子藕丝:“以后他就不会疼了吧?”

    “灵府还没好,还是会疼的。”花沸雪道,“不过没有之前疼了。”

    金不禁道:“好事啊,兄弟,赶紧起来,你算赶上好时候了,我们刚做了饭。”

    “给你留的饭还放在灶里温着呢。”萧衔蝉使了个法术,热腾腾的饭菜瞬间出现在桌上,“鱼汤还是热的。”

    秦含玉哼哼着,不想好好说话,只时不时斜眼看谢无柩,不甚友善的样子。

    萧衔蝉拉拉小师妹的手,又冲向谢无柩:“咱们现在在莲送归,这边荷花长得特别大,藕也特别大,又鲜又嫩又脆,我们做了一大桌,这鱼是悄悄抓的,你别声张……”

    她一边絮叨一边拉谢无柩坐起来。

    谢无柩眨眨眼,棉被从身上滑下,但他并不觉得冷,他的脚又踏上了实地,半晌,沙哑的声音艰涩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众人回头,一脸嫌弃,乱七八糟的声音齐齐响起。

    “啧。”

    “噫——”

    “你干啥?”

    萧衔蝉脑袋后仰:“谢无柩你有病啊?”

    尽会肉麻。

    晚风、月光、荷香、蛙鸣、水面一圈圈荡开的涟漪,谢无柩周围模糊的一切渐渐清晰,他觉得自己与这个深恶痛绝的世界好像有了一丝联系。

    第47章

    屏风外摆了张圆桌,桌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藕,望着藕片上的眼儿,谢无柩只怔愣了一会,就又恢复了过往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端起碗,筷子刚碰上一片藕,就感到藕片上的丝丝灵气往他丹田里的灵府中钻去,可是他的丹田早就坏了,更别说建在其上的灵府。

    他已经很久没有观察自己的丹田了,此时有灵气钻进来,他才发觉不对劲,闭目感受,破损的丹田里竟然有一颗光华灿烂的内丹,这内丹甚至是金丹级别,上面还有丝丝傻乎乎的妖气。

    谢无柩猛然睁大眼:“这内丹……”

    秦含玉早就憋不住了,语气酸溜溜的:“这是我师姐的内丹!”

    萧衔蝉正和金不禁抢蜜藕,闻言,嘚瑟地看他:“听到了吧,要说什么感谢的话就快说吧,我听着呢……

    怎么不说话?被我光辉的人格闪耀到了?唉,你当时的状态就是死人微活,要是没内丹撑着,你立马就嗝屁了,更别说撑过生死藤修复经脉了。

    我说你也是,明知自己身体不好,逞什么能啊,大师兄当时只是被缠住了,又不是再没机会入阵,你非得……”

    谢无柩怔怔看着萧衔蝉开开合合的嘴,他似乎被震撼住了,可看起来他只是在发呆,他声音干涩:“你知不知道将内丹送给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他打断了她的话。

    一个修士踏上仙途的第一件事,就是引气入体,这些灵气凝聚成内丹后,才能真正为修士所用,筑基会让内丹更加坚实,金丹则会令内丹脱胎换骨,内丹之于修士相当于油箱之于汽车,非常重要。

    修真界不乏杀人夺丹的事件,为了修炼进阶,便是对着亲友也能口蜜腹剑、算计背叛,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她竟然就这样将自己的内丹放在他的丹田里。

    谢无柩觉得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耳边一丝声音也无,唯有一个人是鲜活的,她轻快的声音是自己唯一能听到的,这个声音带着他,走进了一个新世界。

    萧衔蝉啧了一声:“意味着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了!我救了你好几次了吧?谢无柩,你的命至少有半条是我的,以后要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昂!”

    谢无柩默不作声,垂下眼眸,睫毛在脸上投下蝶翼样的阴影,忽闪一下,他抬手将内丹逼出,送到萧衔蝉面前,萧衔蝉也不客气,随手一挥,圆乎乎的内丹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谢无柩又瞪大了眼睛:“你不检查一下吗?万一我在上面做手脚,这内丹一旦进入你的丹田就会即刻取你性命!你怎能如此轻信他人?”

    萧衔蝉翻了个白眼:“干嘛说的我好像心很大一样,这不是你给我的嘛?”

    要是不熟悉的人的话,萧衔蝉肯定会仔细检查,不,她压根不会把自己的内丹交给不熟悉的人。

    可谢无柩不一样,他这个人善良正直,为朋友两肋插刀、仗义疏财,跟他们一起下浮云阁、入鹊桥会,是过命的交情。

    看着面前几人皆是

    一脸“谢道友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看得谢无柩胃疼,他沉默良久,突然出声:“那是轮回盘的灵珠。”

    “什么?”

    众人先是不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萧衔蝉摸摸自己的脑袋:“你被我们救起那天,你的法宝中也有个珠子一样的东西飞进我的身体里,那时我们还以为是法宝器灵呢。”

    “那就是轮回盘的灵珠。”谢无柩道,“轮回盘共有九颗灵珠,你体内已有三颗了。”

    “三颗?”萧衔蝉数数自己见过的珠子,怎么数都是两颗。

    谢无柩道:“有一颗灵珠镇压在浮云阁地下,那日混乱不堪,应当是在你没注意时进入到你的身体里。”

    在他们说话之际,花沸雪已经用术法将萧衔蝉的身体检查过数次了。

    萧衔蝉亦自查过无数次,可是灵珠一旦没入她的体内,便毫无踪迹,她乐观道:“说不定我是鬼王转世呢,轮回盘灵珠这是在寻主!”

    谢无柩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可能。”

    他的声音被其他人盖住了,金不禁打了个响指:“我觉得很有可能,就算你不是鬼王,可一旦集齐灵珠修好轮回盘,那也能增进一大截修为,继承幽冥界的权柄和钱财!妙妙,苟富贵,勿相忘啊!”

    他激动地拍师妹的肩膀,眼睛冒光。

    秦含玉充满期待:“要真是这样,师姐,你得多有钱啊?”

    “鬼王么……”萧衔蝉发挥想象力,“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用鬼王这个身份挣钱,但感觉能和仙帝比肩的人物,应该不缺钱吧……到时候你的酒师姐全包了,就买*春尽欢,一次买两壶,咱喝一壶扔一壶。”

    “我想要一个金算盘!”金不禁激动地举起手,“纯金的!”

    “没问题,包了!”

    “我还要……”

    花沸雪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师弟妹们玩闹。

    谢无柩嗤了一声:“鬼王没什么钱,穷得叮当响。”

    “就不能让人有一些美好的幻想吗?”萧衔蝉撇嘴,将藕片嚼得嘎吱响,“你为什么觉得鬼王没钱?”

    谢无柩道:“上古四神——仙帝、魔尊、妖皇和鬼王,如今九州却只有仙帝祠,为何只有仙帝广受香火?为何魔所生存的修罗界、妖所生存的山海界以及鬼所生存的幽冥界都消失了?你们有想过吗?”

    萧衔蝉只消片刻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你是说,仙帝与其他神仙相斗,夺走了他们的权柄?”

    谢无柩点点头,声音低沉:“九州视妖魔鬼三者如仇雠,源头便是万年之前的小世界大战,这场战争的源头,就是仙帝。

    神界凋零,被仙界吞并,合称九重天,为了争夺灵脉,仙帝又联合了修罗界、幽冥界,齐攻山海界,山海界为自保,用开天斧斩断了与其他界的墟空,万年来不知所踪。

    九州原本是一个世界,然万年前的大战罡炁浩荡,导致九州裂成了九块,如今渐渐分散……原本的九州之间压根没有墟空。”

    众人闻言,俱暗自思量,一时室内唯有佛香悠悠,静观沧海桑田。

    萧衔蝉正想问谢无柩,这些历史他是怎么知道的,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焦急的脚步声,紧接着,奔走声、呼告声不绝于耳,嘈杂之音将她从伏尸百万、生灵涂炭的历史中拉出来。

    萧衔蝉忙推开门,只见莲送归的青山石径间奔走着许多小沙弥,这些穿麻衣的小沙弥皆一脸惊慌失措,向正中山上的大殿跑去,穿梭时带起一阵风,荷香乘风,随月光潜入千家万户。

    不多时,迦象子端着一个茶壶进来了,甫一进门,第一句话便问:“你们都还没安睡吧?”

    萧衔蝉等人齐齐摇头,他们挖藕做饭耗费了不少时间,故而现在这个点还未就寝。

    迦象子松了一口气:“方才众师弟传信,我寺修为金丹以下者,俱在安睡或打坐时被妖女拉入梦境,怎么都叫不醒,丰溢各处百姓陷入梦境者,已有半数之多。”

    他将茶壶放到桌上:“我知晓花道友是医修,想烦请道友看看,这五味汤有何问题,因何无效?”

    茶壶与桌面相碰,发出轻响,迦象子低头看去,看到了一条还没吃完的鱼,他霎时瞪大了眼。

    “你们……你们竟然吃了水梭花!你们在佛门杀生?”

    “什么水梭花?”萧衔蝉顺着迦象子颤抖的手指看去,沉默片刻,狡辩道:“这不是鱼,是莲藕雕的鱼模子。”

    佛修会将鱼称作水梭花,萧衔蝉没想到迦象子会这时候来,她连遮掩“犯案现场”都来不及。

    花沸雪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挡住残羹冷炙,掀开茶盖,浓郁的酒香飘荡出来,酒香余韵中夹杂着淡淡苦涩,他啜饮一小口,仔细咂摸了一会:“决明子明目、雪菊花清心、活死肉开智、茶可醒神,俱是对症好药,只这五色土为何也在其中?在下却是不明白。”

    “五色土取自一个地方,家师言说此为五味汤最重要的一味药。”迦象子的注意力被转移,思量半晌,道:“还请诸位随我而来。”

    入夜,水波已被夜幕侵染成藏蓝色,一尾尾鱼儿甩着尾巴从众人头顶游过,倒悬的水面映照着青山荷花,暗沉得似一幅水墨画。

    不知走了多久,这幅水墨画渐渐染上光芒,馥郁的花香愈加浓,光芒亦愈加盛,将水面照得波光粼粼。

    众人已来至一座荒山,此山壁立千仞,山顶如剑,直插水中,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翠色,转过山脚,却见一棵巨大的、开满鹅黄色小花的灌木从灰白的岩壁伸展开来,这棵花木长在半山腰,花海从山上倾泻而下,葳蕤如同瀑布。

    这道花树形成的瀑布被劈成两半,一半露出浅绿的树心,一半黑如焦土。

    一个大型阵法将这座山圈住,金色的阵法中,这棵花树的灵气不断溢散,生机越来越弱。

    伴随着不断消散的灵力,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萧衔蝉只闻了一下,便似喝醉了似的熏熏然,她眼神迷离,几乎阖眼睡去,一片枯萎的、发白的浅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的眉心。

    带着深夜露水的花瓣冰凉,将萧衔蝉刺得打了个激灵,她茫然地从恍惚中醒来,发现周围大伙都快要睡过去。

    “醒!”

    不等萧衔蝉叫醒众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便从旁边传来,棒喝当头,大伙的眼神瞬间清明,从快要落入睡梦中的迷蒙清醒过来。

    转头看去,来人白眉白须,身披袈裟,正是济世大士。

    济世大士不赞同地看了眼迦象子:“妖精皆天性凶残,不通人性,其生长处更是凶险之地,若非我夜不能寐,前来查看,迦象子,你便要将诸位施主拉入险境了。”

    萧衔蝉闻言,微微蹙眉,不甚赞同他的观点,只是不好在人家宗门多言,便只沉默地站在一边。

    迦象子惭愧极了,脸颊通红:“是我不好,举止轻浮,未曾料到这妖女的法力竟如此高深,只白日和师兄也来过此处加固法阵,那时却不曾发现妖女的法术有如此之威。”

    济世大士摇头,恨铁不成钢道:“此乃结香树,别名解梦花,既以梦为名,可见其与睡梦有关,自然在夜间功力更盛。此树于《草本妖怪经》、《宝珠药材纲目》俱有记载,你竟连书上的知识都没记牢,可见素日荒废课业,懒怠至此。”

    迦象子恍然大悟,讷讷不敢言。

    花沸雪温言解释:“迦象子禅师焦心无辜之人逢此劫难,因五味汤无效之故,特来诹访,在下自问于医一道尚有些心得,愿尽绵薄之力,只才疏学浅,不明五色土于此汤中的功效,迦象子禅师这才携我等来此。”

    他顿了顿,继续道:“见到结香树,在下也便明白了为何要在汤中加入五色土。迦象子禅师一片善心,还请大士勿怪。”

    因有人求情,济世大士便不再多言,只令迦象子退下,右手轻挥,又将阵法加固一层,方与花沸雪交谈:“施主既已晓得为何用五色土,不妨说说,依施主之见,五味汤为何无效?”

    花沸雪沉默不语,却并非没有想法,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萧衔蝉在看到结香树的那刻,就知道为何五味汤中有一味五色土了,只是方才听到济世大士的话,对他能接受他们的猜想不抱期望。

    第48章

    萧衔

    蝉的嘴唇抿成直线,与花沸雪对视一眼,她道:“凡草木花树有灵,其下必生五色土。万物相生相克,所谓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五色土与草木亦是如此,故草木若有毒,其下的五色土必能解毒,草木若致幻,其下的五色土必能解幻。想必五味汤中的五色土,就取自这棵结香树下吧。”

    她说的虽是问句,口气却很笃定。

    “只是丰溢各处还是有人陷入沉睡,无法唤醒,连莲送归的诸位亦未幸免,在下大胆直言,或许从一开始,方向便错了,这棵结香树,并非是拉人入梦的元凶。”

    济世大士雪白的长眉紧皱,苍老的面容浮现一抹忧色,不知在想什么,虽然神色未变,可萧衔蝉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不对劲,像是雪压枯枝,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正在摇摇欲坠。

    不过这种岌岌可危的感觉只有一瞬,很快,济世大士的身上又充满了笃定的佛法,凝寂悠远,他像是拒绝不速之客似的,将某种猜测连同萧衔蝉一齐拒之门外,微微转头:“原小友有什么看法吗?”

    萧衔蝉怔愣片刻,顺着济世大士转头的方向,看到了自己、二师兄和谢无柩,她几乎以为老和尚年老体衰,记忆力减退——他们这群人哪有姓袁的?敢情初见时的自我介绍,老禅师完全没记住。

    “老禅师,我不姓袁,我叫萧衔蝉。”萧衔蝉的食指指着自己,眨眨眼。

    “老禅师,在下姓谢,不姓原。”谢无柩微微低头,语气平淡。

    金不禁也指着自己,挑眉道:“我叫金不禁,也不姓袁。”

    另一边的花沸雪和秦含玉目光怀疑地看着济世大士——记忆力衰退症实锤了。

    济世大士并未多言:“那谢小友有何见解?”

    谢无柩冷淡道:“萧衔蝉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萧衔蝉连连点头,与师兄妹们交换了个眼神,大家都是一个想法——致人沉睡不醒的元凶并非这棵结香树妖。

    济世大士不再多言,步履稳健走在前方,声音沉稳,坚定不移:“妖类生性狡诈,此花妖蛊惑我派弟子不成,恼羞成怒,便想残害众生,如今功力大成,连五色土都无法破其迷障。”

    他如同说着一个普世真理般,说着这番话,字字铿锵有力。

    “是吗?”萧衔蝉疑惑地挠挠头,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回头看那座灰白的、毫无生机的山,只见山顶闪过缕缕光华,那是困妖阵闪过的灵气,卍字在阵法顶上盘旋。

    “老衲必会与此妖斗到底。”济世大士道,老迈浑浊的眼睛闪过坚毅的光。

    他们走到岔路口,小路两侧皆是高如树的荷花,萧衔蝉他们要直行回住宿之地,济世大士从另一条路离开了,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云,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迦象子与他们一道回到宿处,桌上留下的五味汤还有余热,距离尚远都能闻到五味汤散发的浓郁酒味,虽尝起来五味俱全,难喝极了,但闻起来却如果经年的老酒。

    小黑闻到酒味又躁动起来,秦含玉一把把他按下去,好奇地看着汤碗:“这汤咱们还喝吗?”

    萧衔蝉本着聊胜于无的心态,尝了一口,顿时五官移位,脸都皱在一起:“闻起来酒香挺浓,喝起来怎么这个味?”

    秦含玉也好奇地尝了一口,顿时苦了脸:“就这个味道,谁能分得清楚它和毒药啊?”

    金不禁喝完后脸上立刻出现痛苦面具,连一向无甚表情的谢无柩喝了一口后,嘴角都微微撇了一下,花沸雪因为没有肉身,逃过了五味汤对味觉的屠戮

    萧衔蝉喝了几大口茶才将嘴里那股古怪的味道冲干净:“就这东西,你们丰溢老百姓也是够信任你们的,让喝就喝,一点不打折扣。”

    该怎么形容呢,这味道好比腌酸菜的大缸里放了臭袜子然后发霉了。

    迦象子很是自豪地挺了挺胸膛:“我们丰溢的百姓最是信任我们掌门。以前济世师祖还不是莲送归的掌门,只是监寺,那时他发现有莲送归的佛修侵吞百姓财产,役使无辜百姓为奴,勃然大怒,严惩元凶。

    原来的掌门不欲闹大,恐有损佛修脸面,但济世师祖说‘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岂以佛祖之身凌驾众生之上’,是以不仅向受害百姓归还财产,还出面向丰溢百姓们道歉。自那之后,丰溢无有不敬者。”

    众人听这一段过往,连连点头,济世大士果然为得道高僧,佛法精妙,品行高洁。

    分喝完五味汤,送走迦象子,因为害怕那拖人入梦的精怪,几个人挤在一张榻上,头挨头,脚挨脚,晚间的风愈加清冷,他们的被窝却暖烘烘的,谢无柩悄悄在暗处撇嘴,将自己更往墙那边靠,尽力与旁边的热源远一点。

    “大师兄,你也觉得那棵结香树不是元凶?”金不禁脑袋枕着手,慢悠悠道。

    “嗯。”花沸雪点头,“莲送归的梵音阵极出名,镇妖辟邪,那结香树虽已是化神期,但梵音阵压制了其修为,灵力也因阵法不断溢散,哪有精力织这么一场大梦,将这么多人拉进去。”

    秦含玉枕着且停侯,侧过身:“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那棵结香树好像快死了。”

    “是啊。”萧衔蝉的指尖捏着一小片花瓣,“她快要枯萎了,那些溢散的灵力中掺杂着生机,梵音阵无法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在她入阵前,就被人打成重伤了。”

    那片花瓣发白,边缘蜷曲,似被烧焦,枯萎的花瓣上还残留的花香悄悄钻进众人的鼻子。

    草木花树之妖修行比之兽类更为不易,能修炼至化神期,可见结香树妖不是无能之辈,又怎会被人重伤至此?

    脑中万千思绪还没理出个头,萧衔蝉就伴着浅淡的花香入睡了,屋内渐次响起沉沉入眠的鼾声。

    灰白山峰之上水波粼粼,几尾水梭花灵动游过,山峰之下,济世大士单手持戒,手掌翻转,一串念珠旋即飞出,每颗珠子上的卍字纹都亮起来,念珠越来越大,落到地面,圈出一个可供人进出的洞口。

    济世大士念了声佛号,走入不知通往何处的洞道。

    高大的荷花背后,迦象子看到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掌门方才还说要研制五味汤,令众人都出去了,怎的现在又夤夜至此?

    迦象子不愿怀疑掌门,忽想起小师叔曾教过他一个变化模样的法术,他想,何不跟上前看看,施法变成个小飞蛾,尾随济世大士进入洞中。

    洞内别有一番天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尽头,石门之上的卍字纹在济世大士的手下亮起来,紧闭的门缓缓打开,内里石潭阴寒无比,石潭之上有一朵极大的石莲花,正中坐着一人。

    迦象子看到此人,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萧衔蝉只觉得自己美美睡了一觉,浑身骨头缝都懒了,阳光慢慢爬上她的脸颊,照得皮肤微微发烫,好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她双臂张开,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咯吱声,睁开眼睛,伴随光亮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浓密的眉毛,亮晶晶的眼,微黑光洁的皮肤,脸上几点雀斑增添几分活泼可爱,鬓边发丝被海风吹起。

    “妙妙,你醒了?”

    她曾在记忆里将这张脸细细描绘过,也曾多少次午夜梦回中都面对过这张脸的诘问,现在,这张脸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了。

    看着这人,萧衔蝉愣在当场,嘴唇颤抖,似是怕眼前之人消失,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一抹红渐渐攀援到眼眶。

    “傻了?”一只手在萧衔蝉眼前挥了挥,“说好今天去海上找生灵草,你快点起床!”

    “杨噙鱼,你快歇了这心思吧,生灵草只能蕴养已有的灵根,没法平白让人多长出个灵根来。”金不禁从窗户翻进来,“萧妙妙,你今天和我去挖焰铁矿吧,在旁边给师兄端个茶递个水的,好

    大儿,你也该表表你的孝心。”

    “金万两你个不要脸的!”杨噙鱼撸起袖子就要扇他,只金不禁已是筑基期,岂是凡人能追得上的,气得杨噙鱼一脚踩在台阶上,右手直扇风,“金万两,你等着,等我也有灵根能修仙了,看我不打死你!”

    不,不会有灵根,二师兄说的没错,世间的灵丹妙药都只能在已有的基础上蕴养提炼,使灵根更壮更纯粹,无法凭空捏造。

    此去鸿蒙海的结局,只能是无功而返。

    这个注定的结局,萧衔蝉已经历过一次了。

    “妙妙,快来啊!”

    布裙荆钗的少女面庞温润,布满薄茧的手伸向萧衔蝉,阳光从破了洞的屋顶打下来,穿透时空和遗憾,细微的浮尘飘在空中。

    她该拒绝的。

    醒醒,快醒醒,她听见有人这么说。

    萧衔蝉知道自己入了梦,只要现在拒绝,她就不会坠入无法醒转的梦境。

    “好。”

    她伸手回握住了那只有些粗糙的手,一如握住了自己多年无法解开的执念。

    皦皦岛的浅滩边系着一艘白色的小船,小船是一截长生木挖出两格座位制成的,很是粗糙,但鸿蒙海片羽可沉,唯长生木能漂浮,故而人们在海上只能用这个。

    小舟如一片白羽,任由海波将它涌起,时不时有调皮的少年鲛人从海中跃出,溅起水花,折射出彩色的光芒,看到熟悉的景色,勾起萧衔蝉的思乡之情。

    不过现在她看到的岛上居民和布置,俱是一百年前的样子,那时她才来到修真界。

    “听金叔叔说,生灵草就长在界壁边。”杨噙鱼撑舟,浆板划开碧蓝的海面,忽而,小舟打了个旋,杨噙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金万两,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金不禁坐在萧衔蝉背后,嘴里叼着条鱼干,含糊道:“萧妙妙脑子被劫雷劈坏了,我不跟来,看着你和我师妹去作死啊?”

    萧衔蝉默默划桨,听着两人斗嘴的声音。

    “妙妙妙妙,趁这个机会,划船出鸿蒙海吧!”好久没听到的扑棱蛾子系统声音又在识海响起,“你再不去获得男主全心全意的爱就来不及了!”

    萧衔蝉在识海与它斗嘴:“我都快被饿死了也不见你着急,就知道让我去找男主。”

    扑棱蛾子置若罔闻,自顾自道:“相信我,男主对你很重要,你快想想办法呀!”

    萧衔蝉摆烂:“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连出都出不去。”

    扑棱蛾子无能地焦虑了好半天,小发雷霆,“哼”了一声,然后沉入识海深处,不再说话。

    海面折射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小舟在海浪中摇摇晃晃,海风的咸腥味让人发晕作呕。

    许是因为在梦中,萧衔蝉感觉很快他们就到了生灵草所在的位置,还是那片熟悉的暗蓝色海域,回想起曾经在此发生的事情,她捏紧拳头。

    第49章

    海面蓝汪汪的,美丽非凡,浓密的海藻生长在岩石上,在海面下摇曳生姿。

    “金叔叔说曾在附近的海下某处海沟里见到过生灵草。”萧衔蝉从长生木舟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个简易的指南针——两根小木棍组装起来的,她左右张望,分辨方向。

    杨噙鱼擦了一把汗,她是凡人,虽然有两个修士相助,但在海上漂泊良久,吃喝睡都在船上,不免劳累过度,闻言,心中很是敬佩能在海中自由行走的鲛人族:“金叔叔真厉害,胸怀天下,不畏艰险,踏遍摄取州的千山万水,见识不凡。”

    金万两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胸怀天下,我爹那时是为了找适宜生产的地方,这才游遍摄取每片海域,偶然来到界壁周边罢了。”

    杨噙鱼怔怔地问:“寻找适宜生产之地?金婶婶难道要在海里把你生出来?”

    迎着两个姑娘疑惑的眼神,金不禁带着一丝小得意,道:“我爹是鲛人族群中的海马一族,他们那一族都是男人生子,不然以我娘练气八阶的修为,产子于她而言就是断送修行之路的祸事。”

    萧衔蝉听得连连赞叹:“真好,我以后要是想谈恋爱,就找你们海马族的。”

    杨噙鱼道:“我要是能踏上修行之路才不会想着去谈恋爱,长生不老、水火不侵的未来就在眼前,小情小爱只会阻拦我前进的脚步。”

    她陷入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话语余音悠悠。

    萧衔蝉不忍打破她的希望,咽下所有实话自带的残酷尖刺,这些尖刺划破她的嗓子,让她说不出话,强颜欢笑。

    简易指南针不再转动,显示这片茫茫海域就是目的地,四周白雾升腾,只能勉强辨别方向。

    萧衔蝉从芥子袋里取出两颗避水珠,与师兄分了,用粗麻绳绑住腰,麻绳的另一端系在长生木舟上,才要从舟上往下跳,就被杨噙鱼拉住手。

    “是我一心想求修仙之路,怎能让你为我冒险,我同你们一起去。”

    萧衔蝉还没说话,金不禁就没好气道:“姑奶奶,你一个凡人往海里跳,寻死么?”

    萧衔蝉拍了二师兄一下,劝道:“生灵草乃天才地宝,不知是否有海中灵兽守护,倘若与你同去,我恐遇到危险,来不及救你。”

    杨噙鱼很是坚定:“这是我的命,是我自己希望改变命运,便不得不搏一把,我不能让你们为我去拼命。如果在海中遇到危险,你自己保命为上,不必顾及我。”

    这话说得有些凉薄诛心,好似杨噙鱼以为朋友会嫌弃她、抛弃她,但她们都知道不是这个意思。

    杨噙鱼想,但凡求仙问道,必会经历一番彻骨痛苦,使人体肤固、心志坚,增益其所不能,倘若自己连危险都不敢面对,又怎能踏上求道之路?她不能让爱她的人为她挡住所有风雨,把果实直接送到她手中。

    她要去拼、去搏,去跌跤、去受伤,去撞南墙,去经历风雨,迎着闪电雷霆肆意大笑,在狂风中对命运说,我永不会被你征服!

    萧衔蝉犹豫许久,一只布满茧子的手搭上她的手背,杨噙鱼目光坚定道:“这是我的路,我要走一走。”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若一败涂地?”

    “便一败涂地。”杨噙鱼笑着说,“实在不成,我还回去做我的鱼肉面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撞到南墙头破血流也定要试试,这就是杨噙鱼的道。

    萧衔蝉默默将芥子袋中的避水珠递到她面前,避水珠洁白如玉,表面闪过七彩的光晕,如果一个美梦,她毫不犹豫地接过,一口吞了下去。

    “避水珠只有十二个时辰的作用,我们必须在舟上的公鸡打鸣之时回来。”萧衔蝉道,她才芥子袋取出个苹果木雕的小公鸡放在坐板上,“下水后,你一定要听我和二师兄的话。”

    杨噙鱼点头,避水珠在她的身上覆盖一层浅白的隔水薄膜,三人做好准备,一同潜入海中,“咕嘟”一声,如同水滴,被大海轻盈地吸纳进去。

    下潜数十米,海中尚有惨淡的阳光透过水面照亮四方,周围鱼群游过,海藻扎根在礁石上飘荡,丛丛赤红珊瑚衬得海洋如同水下仙宫,然而继续向前游百米,就能看见一片巨大的黑洞出现在脚下,他们行进至了海沟边缘。

    能吞噬一切光芒的黑色就在眼前,深不可测,不知这个海底断崖有多深,倘若现在于天空往下看,就能看到这片碧蓝的海域中有一条黑线,这条黑线就是此处海沟。

    几尾半人长的大鱼晃动漂亮的薄纱般的鱼鳍从他们头顶游过,遮住浅薄的光芒,像是怕黑暗中窜出大怪物似的,游至断崖边缘就一个甩尾,快速游走了,只留下一串串气泡咕噜噜响。

    有大型猎物出现的地方必然有大型捕食者,人类本能的危险预警机制让萧衔蝉浑身发麻,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脑海中仿佛突然出现一阵悠扬震撼的鲸鸣,萧衔蝉打了个激灵:

    “金不禁,金叔叔当年居然考虑过在这里产子?”

    杨噙鱼问出她未尽之语:“他是怎么想的?”

    避水珠让他们能在海中自由行走,自在说话,只是较陆地而言稍显笨拙。

    “我爹说只有强者才配做他和我娘的孩子。”金不禁耸耸肩,“后来我娘提着他耳朵把他拎回家,要不然我这个天纵奇才可能刚出生就夭折了。”

    三人深吸一口气,往自己身上加了好几张符箓,远远看着跟水草成精了似的,像三根针,直直往海沟深处游去。

    越往下游,鱼群越大,萧衔蝉感到脚被什么黏滑的东西碰了一下,转头一看,一条长相狰狞的鱼从她的脚底游过,那鱼牙齿外露,鱼眼死白,脑袋奇大,长满疙瘩,黑色的鱼鳞足有四分之一个手掌大,整条鱼比人还长。

    萧衔蝉甩甩脚,试图把黏糊糊感觉甩掉,搅动着阴冷的海水,随着他们越往下潜,视线越暗,周围越冷,只有他们身上因为避水珠而散发的一点白色光芒,四周寂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让人心中发毛。

    “那是什么?”杨噙鱼指着下方崖壁上生长的水草说道,“与寻常海藻不同,也不像带鱼。”

    三人看去,只见一丛丛白色的水藻贴伏在崖壁之上,直直的往上飘,仔细看才能发现那是疏松的崖壁空洞吐露的气泡,这些气泡非常密集,形成了带鱼状的白色飘带。

    “好像有点热。”萧衔蝉伸出手仔细感受,“是错觉吗?”

    金不禁闻言,从兜里取出个小算盘,双手结印,算盘浮在海水中,不多时,算盘珠子上端呈冷蓝,下端呈赤红。

    “奇怪,这里已是深海区,怎会突然变热?”

    “事出反常必有妖。”杨噙鱼神情凝重,“我们要多加小心。”

    复又往下游了千米,三人皆筋酸骨软,气喘吁吁,不知何处传来的鲸鸣震得海水泛起波浪,令他们心中惴惴。

    “对了,你们俩说要找生灵草,那东西长什么样子?”金不禁为了缓解周围寂静带来了压力,开玩笑道,“不会真和书上画的一样,像个屎橛橛吧?”

    “才不会。”杨噙鱼反驳,“这样的天才地宝,肯定别有一番风采。”

    萧衔蝉微微一笑,突然拉住两人:“别再往下走了。”

    前面是断崖相接处,嶙峋的崖壁好似利齿,张着大嘴等猎物往里跳,百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差点被鱼吞吃入腹,杨噙鱼受了极重的伤,若非有奇遇,她就会死在海底。

    “我等前来求生灵草一枝。”萧衔蝉突然大声说话,突如其来的声音惊走在岩石边缘游动的大鱼,水波将她的声音传至远方。

    金不禁和杨噙鱼面面相觑:“你在跟谁说话?”

    萧衔蝉不语,鱼群四散,剩下密集的气泡破开消散,什么东西由远至近。

    “好机敏的小友,阿大,退后。”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年轻有力。

    三人只见身前尖利的石壁突然动起来,那哪是什么长得奇怪的石头,而是一张血盆大口,与鲸一般大的鱼突然张着满是尖牙的大嘴疾冲而来,那嘴庞大得可以吞下一个鱼群,三个人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萧衔蝉连忙拉着杨噙鱼往上游,泛着寒光的利齿紧追不放,周围海波涌起,碎石乱飞,鱼群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散,鱼尾打在她们脸上,扇了她们好几个巴掌。

    “诶呦!”

    金不禁的惨叫穿透海水,萧衔蝉她们立刻担心地冲过去,只见金不禁捂着屁股,一耸一耸地往上游,如粪海狂蛆,费力地踩水。

    “阿大快停下,不是,快前进!”

    那个陌生的青年声音再度响起,奇怪的是,他的命令是前进,可是大鱼却停了下来。

    海波渐平,凌乱的碎石和海藻随着海流漂走,鱼群也从惊慌失措中缓过来,萧衔蝉看到一个人从海沟底下漂了上来。

    那人头发顺滑如海带,扎了根尾端有烧焦痕迹的发带,面容白皙,一双狭长的凤眼,身穿白衣,腰间系着一只斑驳的葫芦,身形飘荡,好似一个水鬼。

    他的眼睛滴溜溜将三人扫视一圈:“你们三个小鬼,为求生灵草而来?”

    萧衔蝉三人还未说话,那条形似岩石、堪比鲸鱼的大鱼开口了:“不给不给!”

    金不禁捂着屁股直喊疼,闻言说道:“不给就不给,至于把我屁股咬出血吗?我还是黄花大小伙呢!你这么咬一口,我以后怎么找媳妇?”

    白衣“水鬼”啧了一声:“谁让你们喊什么为生灵草而来,生灵草乃是我家阿大的爱物,它又是才修出神智,形同稚子,自然会咬你了。”

    “那你咬她啊!咬我干嘛?”金不禁委屈地冲萧衔蝉抬下巴,萧衔蝉心虚地低下头。

    可惜阿大只是只灵兽,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撒泼打滚道:“不给不给!”

    它这个体型的大鱼撒泼可不得了,只搅得海底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一个巨大的漩涡逐渐形成。

    青年见状,连忙出手打散漩涡,然后手掌聚力,一巴掌扇到阿大头上,大鱼的眼神瞬间清澈,安静下来。

    “你们要生灵草,也不难,不过要替我做一件事。”

    “好!”杨噙鱼道,“请前辈告知我需要做什么才能拿到生灵草?”

    青年却不着急,施施然道:“你们三个小鬼闯入人家家里,不先报出名号吗?”

    他抱胸悬停在海中,袍子自然垂落,如水母触手随波摇曳,看不见他的脚。

    萧衔蝉连忙自报家门,又行了一礼:“在下蓬莱岛弟子,携师兄与好友冒然来此,请前辈见谅,不知前辈尊姓大名,我等日后也好报答。”

    白衣青年挥挥手:“我叫阿逍,报答就不必了,随我来干活吧。”

    第50章

    阿逍飘在阿大的头顶,萧衔蝉三人坐在他身后,阿大形似放大的鮟鱇鱼,头顶有一截弯弯的骨刺,尖端发亮,恰能照明,皮肤坚硬,上有石块凸起状的疙瘩,坐感不甚舒适。

    海水轻盈地抚过耳畔,阿大的巨型身体在狭长的海沟中很是灵活迅疾,随着不断下潜,四周的鱼长得越来越奇怪,好像知道海底没有人欣赏,所以随便长长。

    一股硫磺味混在海水中,愈来愈浓,萧衔蝉摸摸自己的脸,滚烫发热,若说方才只她是感到海水变热,那么现在她感觉自己周围的海水已经沸腾了。

    “咕嘟,咕嘟。”

    古怪的气泡声响起,不似海水中的水泡,这个声音更加沉闷,如同一个藏在海底的巨兽于酣睡之际打得呼噜。

    “到了。”阿逍拍拍阿大的脑袋,示意停下来,“这就是你们待会做工的地方。”

    不断拂过他们面颊的海水轻盈地荡漾着,似蒸笼里被滚水浸透的蒸布裹住人的全身,连呼吸都难。

    一个暗红的洞嵌在海底岩石之间,洞口不断网上喷涌着滚烫的灰,洞顶有一个银蓝色的阵法,其符纹布置与萧衔蝉曾学过的阵法规律很是不同。

    “这是什么阵?这个洞里有什么?”萧衔蝉问道,“海底火山?”

    阿逍并不答话,指着那个古怪洞口的后面说:“看到那个堆石头了吗?旁边还有三把刀,你们的工作,就是挑一块石头砍,砍九百九十九刀。”

    三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堆石头不过半人高,黑漆漆的,零零散散的几块石头被从中劈开,中心是凹陷的,石心里应当藏有东西。

    “然后呢?”

    “然后等你们砍完后我再说接下来干什么。”阿逍纵身从阿大背上跳下去,衣摆鱼尾似的,他躺在一个凹下去的大岩石上,闲适地晃着腿,随手抓了一把小虾往嘴里丢。

    杨噙鱼拦住萧衔蝉和金不禁,道:“是我要生灵草,你们不要……”

    “我生气了。”萧衔蝉生气地打断

    她的话,率先捡起那把刀,“一天天就知道把我当外人,臭咸鱼。”

    她嘟囔着骂杨噙鱼的外号。

    金不禁道:“姑奶奶,你可别逞能,真叫你自个儿去,等你砍完了石头,我们也早就淹死了。”

    “我是认真的。”杨噙鱼拉住他俩的手腕。

    “嘀咕什么呢?”阿逍打断他们的话,“都去干活,别想躲懒,个人干个人的。”

    杨噙鱼无法,只得松手,萧衔蝉和金不禁也无法,他们原想着那石头看着就古怪,三人共砍一块,应当会快一些,没想到最后分开干活。

    叮叮咣咣的声音震得周围海水一颤一颤,那石头也古怪,一连砍了好几刀,胳膊都酸了,那石头表面只留了几道痕迹。

    萧衔蝉蹲下一模,这哪是石头,分明是一个光滑的金属球。

    金不禁速度快,半刻钟就已经砍完了九百多刀,萧衔蝉看他胳膊都抡出残影了,刀口已经卷刃,这把刀废掉了,那个小金属球那层黑色的壳裂开,露出里面暗灰色的纹理。

    金不禁揉揉肩膀,问阿逍:“前辈,砍完了。”

    阿逍夸张地鼓着掌坐起来:“恭喜你,运气王,砍掉一刀,已超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再砍两刀就能拿到生灵草了!”

    金不禁看看手里的破铜烂铁:“可是这把刀已经不能用了。”

    “用这个。”阿逍不知从哪拿出一把锤子和一个钉子,“锤九百九十九下相当于一刀。”

    金不禁人麻了。

    萧衔蝉:“……”

    好一个修真界并夕夕。

    萧衔蝉要来钉锤,摩挲一下,发现钉子的质感和他们砍的金属球一样,她又用大拇指仔细剐蹭了一下刀刃,手指上立即出现一条口子,鲜血如雾溢散在水中,此刀坚韧非常,她连忙疗伤。

    刀与钉的取材都是取自于这些金属球,如今阿逍要他们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阿逍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忽然开口道:“这些球是金子。”

    “金子?”金不禁激动起来,拿起黑黝黝的小球仔细看,“金子怎么是黑的?”

    “此处有一条天庚金精脉,如黄金这般柔软的金属埋在此处,过个三五千年也会变得刀枪不入、无坚不摧。”阿逍慢悠悠道,“我看你们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萧衔蝉生出几分好胜心:“那可未必。”

    她复低下头,认真的挥刀,很快,她也劈开了那层黑壳,忽略阿逍咋咋呼呼的并夕夕恭喜语音包,接过钉锤,她转头看向杨噙鱼,她的面颊通红,紧咬牙关,双臂一次又一次的挥起落下,手指紧握刀把,指节泛白。

    身为一个凡人,她已经快要力竭,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她竭尽全力。

    萧衔蝉走过去,她没有劝她放弃,而是在她背后输送了一段灵气,顿时,杨噙鱼感到酸软的胳膊又有了力气,疲乏的身体又充满了活力,她转头,感激地看了眼萧衔蝉,就又投入到无尽的挥刀姿势中。

    “前辈,您要我们劈开金球,所求为何?”萧衔蝉掂着手里的球,此球平平无奇,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东西。

    阿逍躺在石板做的躺椅上摇摇晃晃:“土聚成山,山必生石,金居石之心,浸润而生,故土生金。少阴之气温润流泽,销金亦为水,所以山云而从润,故金生水。”

    “里面是水?”金不禁惊讶极了,他停下挥锤的手,拿起暗灰色的金属球在耳边晃来晃去,“没有声音啊……”

    “蠢材蠢材,我看蓬莱岛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阿逍摇头晃脑,“天庚金精乃是灵脉之一,其中之水,自然非同凡响,乃是一粒天壬水精。”

    萧衔蝉福至心灵,看向“海底火山”上方,那片银蓝色的阵法散发着水泽之光……

    金不禁则目瞪口呆:“前辈怎么知道我们是蓬莱岛的弟子?”

    阿逍挑眉:“摄取难道还有第二个门派吗?”

    金不禁正想直言问他究竟是谁,忽然发现此人虽躺在石板躺椅上,但衣摆宛如鱼尾样散开,塌成薄薄的一片,他竟然没有腿!

    他方才在海中游走时,也并未用腿,而是像水母一样沽涌着走,要不是他身姿优美,就又是一个粪海狂蛆。

    金不禁皱眉想了一会,突然右手锤向左手心:“我知道了,你是那个被海兽咬断尾巴的鲛人吧?我听说断尾鲛人不愿成为族群拖累,悄悄离群索居,原来你竟然在这里隐居……我大师兄是医修,我叫他帮你治伤吧!”

    阿逍嘴角抽搐,被咬断尾巴的鲛人分明是八爪鱼一族,咬断几根尾巴算什么,很快就能长好;再说鲛人面上有鳞,耳上有棘刺,这么容易分辨的特点,这小子居然还猜他是鲛人,傻子吗……

    算了。

    金不禁嘚瑟地坐到一旁岩石上翘起二郎腿,说道:“既然帮你治伤,我们就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那什么,阿逍,还不快抬把软椅来,你的救命恩人累了,再把生灵草取来,让我们挑挑……”

    “阿大。”声音幽幽,暗含威胁。

    “我错了!”金不禁立刻立正,滑跪速度非常之快。

    阿逍无语,半晌,撇了撇嘴:“赶紧干活,唉,多看你们一眼我都感觉少活三年。”

    他的语气嫌弃又亲近。

    不绝于耳的咣当声突然停了下来,杨噙鱼胳膊颤抖,卷刃的刀“当啷”一下掉在地上:“前辈,请给我钉与锤。”

    阿逍挥手,钉锤被一团水包裹着,顺着海浪送到她手上,杨噙鱼握着钉锤,不多时,叮当声再度响起。

    “所谓水克火、火克金……”萧衔蝉灵机一动,“二师兄,你快试试烧这个球。”

    阿逍啧道:“你与你师兄傻得不相上下、如出一辙,这里是海底,怎么烧火?你还别不信,鸿蒙海的海水不是寻常凡间之水,施法使出的火在海底很快就会熄灭。”

    萧衔蝉自信地歪嘴,邪魅一笑,用气泡音道:“前辈,时代变了!”

    高中化学小实验,镁条于水下可燃烧,而镁,可以用海水作为原材料提炼出来!

    想到就干,萧衔蝉迅速行动起来,阿逍看不懂,但是不明觉厉。

    过了好半天,金不禁已经开始砍第二个球了,萧衔蝉终于提炼出了点粗糙的镁,她造了个真空泡泡,包裹着镁,让它靠近金球,镁一离开真空,遇到水就开始燃烧,熊熊火焰在海底窜高,爆发出白光,似一从高大的玉珊瑚。

    然后这团火就像屁一样,转瞬熄灭,徒留一点燃烧过后的黑渣。

    “前辈~时代变了~”阿逍学萧衔蝉的语气,在她耳边恶魔低语,露出个嘲讽意味十足的表情,然后呵斥道,“你嗓子夹苍蝇了?赶紧老实干活,个臭丫头底子也不牢,灵台还坏了,无法心是怎么教你们的?你们真是蓬莱岛最差的一届弟子。”

    萧衔蝉夹紧尾巴,老实挨骂,听他说到师父的名字,不想师父因她而白背骂名,连忙道:“我再试一次……”

    “哟,再试一次,那你的避水珠功效一定非同一般吧?一定是包年不限时畅游款避水珠吧!”阿逍又开始阴阳怪气,“诶呀呀,你好有钱呀,这样的避水珠没有个几块上品灵石可炼不出来呢,你这么有钱,借我两块灵石花花吧。”

    萧衔蝉沉默了,她捡起钉锤,瞪了一眼幸灾乐祸到大笑的金不禁,老老实实开始她的“叮叮当当”。

    “前辈,我钉完了。”杨噙鱼已累到坐在海底,她的胳膊完全抬不起来了,暗灰色的壳终于裂成两半,露出里面金色的心,“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用这个。”阿逍的食指

    与拇指连成一个圆月,将一根针弹出去,“用针划开金壳,还是九百九十九下。”

    萧衔蝉默默又向她送了一段灵气,杨噙鱼向她笑了一下,灵气可以缓解疲劳,但不能常使用,否则对凡人而言是负担,等熟悉的酸麻疲劳感又降临在手腕、肩颈处,杨噙鱼却连揉一揉的想法都没有。

    她在全力追赶时间,追赶看不见前路的未来。

    萧衔蝉终于锤开暗灰色的壳,也看到了一枚小金球,捏着绣花针磨起来。

    古有铁杵磨成针,今有铁针磨大球,真是倒反天罡。

    她在心中悄悄吐槽。

    “快着点吧,你们自入海来,已经过了十个时辰了,我可不想你们淹死在这里。”阿逍的语气似乎有些伤心,低头喃喃道,“多污染海水呀。”

    萧衔蝉:……大爷的,白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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