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消散,此间寂静无声,良久,被重重的呼气声打破寂静。
萧衔蝉他们在女鬼离去后,好一会才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真打起来的话,他们一定不是对手,即便是大师兄也免不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能靠嘴皮子躲过危险,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了。
他们落下小云,准备带和尚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在场的某人不这么想。
“这位道长,你怎能如此!”小和尚跌足拍手,懊恼不已,显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萧衔蝉眉毛高高扬起,以为他是不高兴自己被称为断袖:“命重要还是性取向重要?我方才若不这么说,你就被那女鬼带走了!为了自己小命着想,偶尔弯一下难道不可以?”
小和尚唉声叹气:“贫僧就是希望嫁给那女鬼,故而才来此地!”
萧衔蝉瞪大眼睛:“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和尚!”
且不说人和鬼之间阴阳相隔,有种族之差,就说这人是个和尚,出家人戒律之一,不是有禁欲这一条吗?
不等和尚说些什么,胭脂河四周的青云散去,平静的河流两畔零零散散伫立吊脚楼,竹门打开,走出许许多多穿弹墨白绫长衫的修士。
寂寥的山河之间霎时间多出许多原本隐匿着的人。
萧衔蝉他们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白绫长衫中为首的一位向他们走来,此人身形颀长,头戴玉冠,冠中横插一支毛笔,面貌如玉,一派书生气,行走间长衫上的泼墨诗词似要飞起。
来人对他们拱手作揖:“在下汨罗坞祝墨之,见过诸位道友。”
在蓬莱岛一行人怔愣时,祝墨之将原委慢慢道来。
原来饶益五百
年前出现了个修为高深的厉鬼,汨罗坞连同饶益其他门派都出手剿灭过,然每每这鬼明明三魂七魄俱散于他们面前,却每过一百年,又会卷土重来,奇诡非常。
这鬼今年七月初便在青橘城兴风作浪,她的鬼仆四处找寻体貌端正的男子,美名其曰带他们参加“鹊桥会”,实则是将强行绑来的儿郎进行挑选,然后将选好的“夫君”带回鬼宅。
鬼仆放出话,要挑一百名男子。
鹊桥会七月初一开办,直到七月三十结束,在此期间,只要女鬼的鬼仆在外看到样貌齐整的男子,也不顾人家愿不愿意,直接强行掳走,如今不过几天,已有不少年轻男子因此消失,致使青橘城百姓惶惶不得终日。
一般而言,厉鬼行动在外要躲避白天,但也不知她得了什么机遇,竟能白日行走,神出鬼没,饶益修士们多番追踪,也没能找到失踪男子被藏在哪儿。
恰好此时,莲送归的和尚迦象子与其师兄迦兕子游历至饶益,便言身为莲送归弟子,他们也要助汨罗坞一臂之力,他们二人会一种佛门超度阵法,保证这鬼会安然投胎,再不能作乱人间,不过此阵必须两人合力开启。
只可惜在外游荡的鬼仆趁所有人不注意,将迦兕子禅师瞬息卷走,徒留在外的迦象子小师傅,千方百计也联系不上师兄。
祝墨之便出了个引君入瓮、瓮中捉鳖的计划,迦象子做饵,汨罗坞修士埋伏四周,能杀了那鬼最好,杀不了的话,迦象子小师傅也能去女鬼的老巢寻找师兄迦兕子,到时与汨罗坞里应外合。
然而这计划只开个头,便被从天而降的萧衔蝉他们打断了。
迦象子在旁失望:“女鬼未曾将贫僧带走,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联系上师兄。”
今日是七月六,他与汨罗坞修士早就等在胭脂河畔,待他诱鬼现身,盼望在今夜之前让女鬼选他入鬼宅,他再与师兄迦兕子合力布阵,超度女鬼,以免诸多鬼仆出来扰乱人间。
不成想半路杀出萧衔蝉他们一群程咬金。
“你们也不细想想,有我们汨罗坞在,我们掌门、长老怎么可能坐视鬼怪祸害人间?”一穿弹墨诗词长衫的女修不满地瞪了萧衔蝉他们一眼,嘟囔道,“要你们多管闲事,坏了师父计划。”
祝墨之连忙喝止:“词乎,不许无礼!诸位道友不晓得来龙去脉,也是好心办错事,快道歉!”
名为宋词乎的女修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虽然很不愿意,但还是遵照师父的话行事。
祝墨之这才满意,彬彬有礼道,“还未请教诸位道友尊门尊号。”
萧衔蝉因为扰了人家计划,正在内疚,闻言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朋来弟子,就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朋来。”
她说到这停了一下,尴尬笑道:“对于你们来说,会不会想把我们‘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啊?”
虽然“朋来”这个名字听上去奇奇怪怪,且疑似与近来猖獗地蹭蓬莱岛热度的诈骗团伙相差无二,这几个人看上去也很不靠谱,但祝墨之还是秉持着汨罗坞弟子应有的礼节,友善地招待了他们。
汨罗坞作为饶益之主,在青橘城也有落脚的地方,祝墨之引众人踏过马齿桥,走进城中的一座书肆,甫一转进影壁,便见成千上万册书卷打开,置于长桌上,晒在院子里,风吹过,书页沙沙作响。
阳光拂过一个个字,阵阵墨香袭来,此间温暖敞亮,自然与胭脂河的阴冷幽暗大相径庭。
众人入室坐定。
“为今之计,只有明日我自愿去选鬼侍君,再入鬼宅一探究竟了。”迦象子道,“只是不知已有多少凡人遭殃了。”
小禅师清秀的眉毛微蹙,流露出不忍之态。
祝墨之亦是上心,他道:“这也是无法躲避之事,事后咱们彻底降伏那鬼,为无辜牵连的凡人报仇雪恨也就是了。”
打扰了人家计划的萧衔蝉他们愧疚又尴尬,想了又想,几人对视一眼,萧衔蝉道:“此事因我们而横生枝节,我们也该尽一份绵薄之力,不如让我师兄们也与诸位一同去选鹊桥会?”
花沸雪和金不禁二人立刻连连点头,表示他们愿意。
打方才就一直沉默的谢无柩突然开口:“祝道长,你说这鬼是每百年便出现在青橘城,这是说……杀了此鬼多次,她却能复又归来?”
祝墨之点头称是。
谢无柩缓缓道:“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祝墨之苦笑,“可我们汨罗坞降伏那只鬼已有四次了,她便是再厉害,希夷之后也该化为乌有,怎可能还如现在般有形有声?”
谢无柩微微摇头:“夷皆以鬼为食,若被吞噬的鬼心甘情愿,夷便能保留原本的灵智。”
迦象子不解道:“可贫僧看《幽冥录》上说,鬼被所食时痛苦非常,怎会有心甘情愿被吞噬的鬼?且聻、希、夷居于聻冥幽境,怎会和鬼一样在外界游荡,难不成冥界崩了?”
“的确如此。”谢无柩施施然道,不知是在赞同迦象子,还是赞同冥界崩了这句话,“我也只是突然想起,才有此一问。”
萧衔蝉生怕迦象子这番话会将谢无柩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自信又给打击了,她连忙补充道:“或许那鬼遇到什么机缘呢……”
话音未落,谢无柩的话就惊得她“腾”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谢无柩说:“我想同迦象子小师傅一起前去厉鬼老巢。”
萧衔蝉瞪大眼睛,声音提高了八度:“你选完花魁还不够,还想去选女鬼赘婿!”
她从不知道谢道友的胜负心竟然这么强,什么选拔比赛都要参加。
谢无柩不知萧衔蝉在想什么,不过他入鬼宅确实是别有目的,此时只怕萧衔蝉一行人打扰他的计划,尤其她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妖,于是不得不忍下“女鬼赘婿”这个称呼,咬牙切齿道:“我只是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毕竟全是修士去那什么鹊桥会,那些鬼仆便是傻子也该觉察出不对劲来,我如今虽法力尽失,与凡人无异,可体魄却非凡人能比,何不叫我假做凡人,与汨罗坞和迦象子禅师一道。”
蓬莱岛的四人面面相觑,在他们心中,谢道友着实是个极富正义感的好修士,先前他如何不计前嫌、知恩图报就不提了,单看他如今为了一城百姓甘愿赴险,他伟岸的形象在蓬莱岛几人心中就更高大几分。
迦象子说出他们之前和汨罗坞议定的办法——他们打算先入鬼宅一探究竟,打探清楚这厉鬼因什么才能数次“死而复生”,然后他与师兄就在鬼宅布下地藏十轮阵,破解她“复生”的秘法,将她超度,送入轮回。
萧衔蝉听罢他们这个可行性全靠运气的法子,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问:“诸位有没有调查过这女鬼生前是何人,因何而死?”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说不定寻到女鬼死因,就能寻到她为何在希夷之后还能作乱的原因。
宋词乎摇头:“之前那鬼扰乱人间都是由家师降伏的,家师事物繁忙,哪有时间调查鬼物过往,再说了,一只厉鬼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还要查前世今生么?。”
萧衔蝉悄悄翻了个白眼,不想和这个姓宋的女修多说话。
金不禁不解道:“那鬼不是每百年都会办一次什么鹊桥会吗?你们竟没觉得不对劲?”
祝墨之苦笑:“在下平日专心修炼,从不多看凡间,之前只是晓得青橘城每百年都有鬼怪作乱,再想不到这作乱的鬼怪竟是同一个,也是这次来相求的凡人多嘴一句鹊桥会,我们这才意识到……”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汨罗坞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一心只走修仙大道。
萧衔蝉想了想又问迦象子:“小师傅,你确定你说的什么地藏十轮阵可以完全超度了那个厉害的女鬼?”
迦象子微微一笑 ,宝相庄严道:“此阵乃是我莲送归佛子玉蜉子师叔与其友人一同制出的阵法,曾在千年前丰溢举办的十方法会上超度了上万祟灵,功力极大,若是此阵都不能将那鬼送入轮回,我就去给她当赘婿去。”
地藏十轮阵自被创造出,就是莲送归的秘法,只有亲传弟子会布此阵,且此阵需一个在阵眼充当菩萨发宏愿,一个在阵眼充当谛听察人心,故而需要两个禅师合力完成此阵。
这也是迦象子为什么着急入鬼宅寻师兄的重要原因之一。
听到“超度祟灵”四个字,谢无柩的眼睛微不可见地沉了一瞬,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扶手,暗沉的红木衬得他愈发沉稳。
第32章
窗外竹影掠过粉墙,窗内众人还在为如何骗过女鬼而商谈。
萧衔蝉见谢无柩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可周身却萦绕着不愉之气,便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传音入密道:“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
谢无柩只将袖子扯回来,亦传音入密回答她:“没什么”,
声音冷淡,原本不欲多说,可思及身旁这人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又多说了一句:“只是觉得入轮回没人们想得那般好。”
难道还有更好的解决胭脂河女鬼的法子?萧衔蝉疑惑:“那你觉得比入轮回还好的法子是什么?”
谢无柩声音漠然:“自然是魂飞魄散,与天同殒,与地同亡。”
萧衔蝉撇嘴,还以为他能拿出什么好主意呢,没想到这么大个人竟还是个中二病。
她正要打趣几句,却忽觉不对劲,仔细看谢棺一张白玉似的面庞,黑漆漆的眼珠子像在寒潭里泡过般,周身更冷了几分。
萧衔蝉不由皱眉,看他这副模样竟是认真的!如此看来,很可能谢道友现在已经有了厌世甚至轻生的想法啊!
她扭头看向谢棺,心中焦急,想到谢棺因为再不能修炼,身体承受痛苦也就罢了,心里比身体还痛苦百倍,她就焦心。
不行!萧衔蝉打定主意,她一定要找到能帮助谢棺重新修炼的天灵地宝。
至于这次他说要与迦象子禅师他们一道入鬼宅,萧衔蝉虽然担忧不已,可一想到谢棺的心理状态,她就将阻拦的话又咽了回去,罢了罢了,看来只能多给他些保命的法宝和符箓了。
正在萧衔蝉陷入沉思时,窗外晒的书在微风吹拂下,印在纸上的墨字渐渐脱离纸张,浮现在书页之上,聚集在一起。
墨色似点水而散,晕染开来,云雾般的浓墨缓缓变成一个个连续的画面。
祝墨之见大家好奇地看过来,便介绍道:“这是我们汨罗坞的法术,名曰云蓝书,有道是‘道士有神传火枣,故人无字入云蓝’,便是如此了。”
说着,他拔下插在发冠里的毛笔,左手掐诀,一锭墨便自动在砚台里研出一汪浓淡得宜的墨,白玉竹管紫毫笔捏在他指尖,蘸墨,悬肘而书“盛世太平”四字。
只见四个墨字凭空出现,像墨水般汇聚一起,形成了一个墨色的框,框里有山民砍柴,渔歌互答,百姓安居乐业,青冥之上,修士们踏云而行,个个仙风道骨,好一派盛世之景。
金不禁赞道:“以字为景,好高明的术法!”
祝墨之谦虚道:“我这也不算什么,若是如我师父、师祖他们那般高的修为,甚至可一字定生死。”
他笑看还在展示盛世气象的墨画:“我们师父时常教导我们,汨罗坞既然是饶益百姓所敬仰之主,自然要为饶益百姓们多考虑,这安详之景,亦是我们汨罗坞多年努力之所向。”
祝墨之一席话说的掷地有声
他又笑道:“此番入鬼宅一探究竟,全是为一城百姓安危,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萧衔蝉也在想这件事,闻言道:“既然你们要通过选鹊桥会去鬼宅,易容改头换面自不必我多说,可你们知道女鬼会偏好怎样的男子吗?”
祝墨之和迦象子面面相觑,谢无柩波澜不惊的表情微微一僵,他又有种熟悉的不详预感了,这次这个妖修要怎样荼毒他?
萧衔蝉一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这群男人都如何讨女人欢心一点都不知道,她无奈摇头叹气:“也罢,在我们出门去查女鬼生前事之前,得给你们补一补男德课。”
祝墨之讶异地睁大俊秀的眼睛:“男德?在下孤陋寡闻,竟不知还有男德一书。”
萧衔蝉笑得高深莫测:“俗话说得好,男德男德,歪瑞古德。”
一堂由萧衔蝉教学的男德课持续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萧衔蝉带着小师妹和汨罗坞的女修们离开,这间清雅的书坊只留下几个或目光呆滞,或醍醐灌顶的男修。
谢无柩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感叹这妖修越发厉害,以前只是荼毒人的精神,如今竟然开始给人洗脑,若是能好好利用她,何愁他的大计不成?
但转念一想,要利用她就要与她长久相处,谢无柩还没有自信保证自己在大计成功前不会被她气死,只得作罢。
再看萧衔蝉这边,六名女孩子走过青石板大街上,两边是细巧的竹楼,穿过竹楼,楼畔是缓缓流淌的河流,马齿桥横跨河面,女孩子们拎起裙子,踮起脚尖走过马齿桥。
一块块微湿的桥面上是摇曳的妙龄女子,端的是一副美景。
相较于萧衔蝉和师妹一蹦一跳的姿势,汨罗坞的女弟子们行动坐卧都极有韵律,好似一排小竹子过河。
“如今我们还不知道那厉鬼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有家人在世,若是她还有家族后人,说不得以亲缘也能感化她。”萧衔蝉蹙着眉头,低头看脚下从马齿桥缝冲刷过的白沫。
秦含玉道:“但凡她是青橘城人,必有户籍在官府造册,只是我们如何进得去官府查看?”
听到她们说要查一查那女鬼生平事,想要看青橘城近百年的户籍卷宗,宋词乎高傲道:“这有何难。”
萧衔蝉惊讶:“这些卷宗往往由凡间官府保存,即便我们是修士,想要看到这些也非易事吧。”
一名坠在队伍最后面的女修温婉一笑:“饶益各城皆由汨罗坞的修士管辖,我们去查这些卷宗便宜得很。”
萧衔蝉见人如此是说,惊讶不已,女修迎着她惊讶的目光笑道:“在下梁砚之。”
在队伍前方领路的宋词乎也道:“两位道友放心,饶益不似其他几州,还有凡人国度,饶益十二城皆由汨罗坞长老坐镇,各处关卡都是我汨罗坞人,调查个把凡人生平,再简单不过。”
在萧衔蝉为汨罗坞对饶益的掌控力震惊时,汨罗坞众女修直接寻到负责青橘城的修士唐诗乎。
唐修士二话不说,带着她们来到保存青橘城户籍、诉讼、田亩等卷宗的天禄阁。
天禄阁里整整齐齐码着成千上万个竹架,每个架子上都分门别类摆满籍册,这些架子填满了三个大房间。
光是看看这些书册的数目和厚度就知道,想从这浩如烟渺的册子里找出五百年前符合女鬼特征的人是多么大的一件工程。
萧衔蝉和秦含玉认命般叹口气,一人拿起一本册子,正要一页页翻过时,萧衔蝉见梁砚之的指尖轻点自己的法宝砚台,清澈的水渐渐从砚底汪出来,而后万千水珠腾空而起,宛如雨幕悬于空中,飞向一册册书,霎时间,水雾晕染开墨字,半空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的墨画。
倏尔,这些画齐齐动了起来,一幅幅动起来的墨画展示出一个个人的生平。
凡人生平都大差不离,混沌出生,一辈子为碎银几两忙忙碌碌,最后又混沌而死。
萧衔蝉和秦含玉一
起放出神识,所有画面似倒下的墨汁般,同时涌进她们的脑袋里。
秦含玉没坚持多久就痛呼出声,纷杂又庞大的画面挤得她脑仁疼。
萧衔蝉倒觉得自己还好,见小师妹如此,担忧地看过去,可是不知怎的,她觉得身体动不了,似乎是被这些墨画困住了一般。
梁砚之一对柳眉微蹙:“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过区区一鬼魂而已,便是有些神通,也不足为惧。”
萧衔蝉和秦含玉却坚定地摇脑袋,继续探查这些凡人女子的生平,只是卷帙浩繁,两人看到最后,皆力竭筋乏地靠着书架,灵台里还被一股又一股的墨画冲击,太阳穴突突直跳。
萧衔蝉觉得自己本就残垣断壁的灵台更破了。
梁砚之劝道:“你们方才看过的只是一些没有灵根的凡人生平,有灵根的女子生平籍册你们还没看呢,何苦来,迦象子禅师有法超度她,咱们还管她生前事做甚?”
她以为面前这位朋来宗的女修会说“为了更好地降伏厉鬼。”
谁料萧衔蝉捏着眉心,脸色苍白道:“我好奇她以前是什么模样?”
初次见那名女鬼,只看得到她腐烂的脸、空洞的眼睛,蛆虫从她的鼻孔钻出来,满身痛苦与怨恨,这样的鬼做人时是什么模样?她又因何变成这般模样?
萧衔蝉和秦含玉不过都是筑基,看完所有籍册,再也支撑不住,坐在地上缓了好久,此时太阳西斜,也该回去。
秦含玉便去隔壁唤其他汨罗坞修士,在隔壁查验的宋词乎亦才看完籍册,她与秦含玉说:“两位道友先回去罢,我等许久不见下山历练的小师弟,想与他聚一聚。”
萧衔蝉在门口听到,发现梁砚之站在她边,于是问道:“梁道友不与同门相聚么?”
梁砚之扑哧一声:“萧道友真会说笑,你观我名砚之,可见我是之字辈的弟子,与乎字辈的弟子不大熟悉,谈何相聚?我送二位回去。”
萧衔蝉恍然大悟:“是了,梁道友应当与祝墨之道友是一辈的。”
秦含玉与宋词乎道别,和师姐一起离开天禄阁,外面又飘起牛毛般的小雨,青色云雾更加暗沉,一座座竹楼在烟雨中愈加温润,阵阵炊烟在雨丝中荡悠悠飘远,夹杂着腊肉青笋饭的香味。
秦含玉伸了个懒腰:“好香的味道,师姐,改日咱们也买头猪,叫谢无柩杀了腊起来。”
梁砚之笑道:“你们若想做腊肉,这个时节可不成,青橘城正值梅雨季,腊肉会发霉。”
萧衔蝉道:“是啊,梅雨季哪是做腊肉的时候?也不怕霉坏了。”
秦含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不妨事,凡人无法左右时气,我们做修士的难道还不能?”
青砖小路被雨润得玛瑙石子一样亮,一片雨幕在胭脂河上白蒙蒙飘着,走过家冒热气的竹楼,梁砚之笑问道:“我们青橘有出了名的甜酒,我请你们喝一碗?”
寻常修士非灵植灵兽不入口,甚至有些修士连灵植灵兽都入不了他们的眼,因为担心体外杂物入口,会污了经脉,耽误修行,但梁砚之不担心被拒绝,经过今日与朋来宗的两人相处,她想,这两人肯定会答应的。
果然,萧衔蝉点头,拉着秦含玉一起坐在甜酒铺子里,对老板娘吩咐:“给我们这桌每人上一碗甜酒酿。”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甜酒就端了上来,二人接过碗,萧衔蝉却不见第三份,正要跟老板娘说,便听梁砚之道:“我不吃,二位道友不必管我。”
萧衔蝉只得作罢,粘稠的甜酒里还浮着糯糯的圆子,吃一口,酒酿和米香一齐将肺腑都暖起来。
她俩一边吃,一边听老板娘跟店里其他客人介绍胭脂河——
“这条河原名青橘河,与青橘城一个名,后来有一个仙子来到咱们青橘城游历,与她一同来的道长是她师兄,仙子极爱她师兄,可惜郎心似铁,道长怎么也不同意共结鸳盟,后来仙子就跳河死了,那仙子名叫胭脂,这条河也便叫胭脂了。”
听此传闻,众人皆是唏嘘不已,萧衔蝉她们却觉得匪夷所思,一个走修仙大道的女人怎会被河溺死?
梁砚之苦笑:“都是河岸人家为招揽生意编出这么个故事来,咱们何苦跳出来说不是,平白断了他们生计,吃甜酒罢。”她轻轻嗅闻一下,“这酒酿略微酿过头了,有些发酸,改日让萧道友尝尝我的手艺。”
萧衔蝉笑道好,秦含玉吃了一大口圆子,含糊道:“是好吃。”
萧衔蝉含笑敲敲师妹脑袋。
第33章
吃罢甜酒,三人各撑一把伞,一路无言,回到书坊,刚打开门,三人就被眼前景象惊到失语。
只见金不禁挽着谢棺的胳膊,翘起兰花指将头发抿到耳后,夹声夹气道:“姐姐你看他,就是他推倒了人家,好疼啊,嘤~”
顺着他的兰花指放向看去,迦象子小师父一脸佩服,然后从怀里掏出个本子,奋笔疾书地记着什么,嘴上还道:“原来这就是金道友说的‘男人会撒娇,女人魂会飘’,多谢金道友演示给贫僧看,贫僧定会好好观摩,不辜负道友苦心!”
迦象子小师父的语气很坚定。
金不禁豪爽笑道:“当年我和同门一起进戏班子赚钱,演员不够,少了个恶毒男配,我三师妹就推我去演,因为恶毒男配结局死了,我还多拿了个红包。不成想当年锻炼出的演技如今也派得上用场。”
迦象子颇有所悟,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所谓的凡所经历,铸就成人的意思吧?多谢金施主与谢施主开悟。”他合上本子,看向门口,“二位施主回来了,萧施主,你观我做派,可有几分金施主的风采?”
说着,他生硬地抛了个媚眼。
萧衔蝉抿了抿唇,看向谢无柩,却见他死死盯着门口。
萧衔蝉好奇走过去:“怎么了?”
大门已被关上,将夜风细雨挡在外面。
谢无柩微微蹙眉:“没事。”
青橘城天禄阁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修士细咂摸着酒,品味回甘,陶醉道:“这般好酒,唐师弟你不厚道啊,若非咱们师兄妹们做任务来到青橘城,恐怕也没机会品一品。”
唐诗乎笑道:“师兄哪里话?我还怕师兄看不上眼,不过是本地一些世家送的,也是看在家师曾做过此城城主的面子上,这是借我向家师示好呢。”
众人立刻笑骂道:“你们两个禄蠹,难得咱们同门相聚,提那些俗务做甚?还不快快联首诗来,不负你我相聚之乐!”
一修士喝得晕头转向,乐呵道:“我有一句戏本子里看来的话,便先说了,摆不完的阔气——”
正品酒的修士马上联道:“弄不完的权。吃不完的珍馐——”
“花不完的钱。听不尽的颂歌——”
“收不完的礼。享不尽的富贵——”
席中充满快活的气氛。
宋词乎一闻此话,满腹怒气压也压不住,这帮人哪还有一点汨罗坞修士的样子?她正要发火,便看到宗门传讯玉印亮了一下,她撇开越来越闹得没王法的宴会,来到天禄阁籍册处。
远远看见一人,玉笔绾发,白衣蹁跹,祝墨之正在此等候。
宋词乎连忙行礼:“弟子见过师父。”
祝墨之温和笑道:“我不是有意扰你们相聚,只是来问一句,可找到那鬼的生平?”
宋词乎道:“弟子遍查籍册,俱无相似者。”她踟蹰一番后又道,“且籍册保管失当,有些籍册已被虫蚀,更有甚者丢失数页。”
师父一向公正,宋词乎怕说出籍册保管失当这件事导致管理青橘城的师弟受责罚,但师父也教导她为人以诚、为人以正,她看到了,便不能当做没看到。
祝墨之看着窗外嘀嗒不尽的雨,点点头:“无妨,找不到也不要紧,一个鬼修罢了,我还是能应付得过来的,你回去吧,莫让我扰了你们雅兴。”
宋词乎敬仰地看着师父,在心中感慨一番师父的慈心,而后恭恭敬敬告退了。
第二日一大早,细雨绵绵,历经萧衔蝉男德课堂和金不禁玫瑰男人课堂洗礼的一行人,打扮一新,带着各自的传讯符出了门。
虽然迦象子的师兄也带了传讯符,可这几天依然没能联系到他,大家都怀疑传讯符在鬼宅是否有用,但以防万一,还是带上了。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
青橘城的百姓,凡人们每年七月都闭门不出,生怕被鬼拉去,从此生死不知,这就显得吊脚楼之间行走的他们非常惹眼。
青石子路那头突然出现一位八十岁的老大爷,大爷穿得破破烂烂,提着一兜子野菜,看见他们,压低嗓音好心提醒:“你们是外地人吧?怎么敢在城里大摇大摆地走?我们这闹鬼,专会抓俊俏郎君去做鬼夫婿,你们虽说长得不甚惹眼,但咱们男人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快快寻间空房遮身罢!”
躲在书坊二楼看见这一幕的萧衔蝉感叹道:“这位大爷真是心善。”
就是审美不太好,他们那一行人,谢无柩光风霁月君子无双,金不禁风流倜傥潇洒不羁,迦象子小师傅也圣洁青涩,别有一番风情,都是各具特色的美男子,怎么就长得不甚惹眼了?
那日几人从胭脂河走去青橘城书坊,一路上多少女修和小娘子都目不转睛地盯着。
秦含玉感慨:“也不知道在大爷眼中,什么样的男子才算好看?”
她们几人在楼上可以一笑而之,但在楼下的几人可就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一行人就是为了引鬼注意,才打扮得俊朗无匹,大摇大摆走在街上,正想着怎么安抚老大爷,让老人家放心,就见不远处,接天如丝细雨中飘来一团灰色,不细看的话还以为那是云雾。
只饶益地界的云都碧青白翠的,萧衔蝉不多时便反应过来那是厉鬼的鬼仆。
常年在此地生活的大爷也发现了飘荡的鬼魂,他颤巍巍跪下,哀哀哭嚎:“鬼大人别逮老汉,虽说我长得好,但我已有爱妻,不堪服侍鬼大人。”
鬼魂飘近,看样子是一年轻女子,她一脸嫌弃:“便是你没有爱妻,也不堪服侍我们大人,你这老头也不把镜自照?长得跟橘子皮似的,侮辱谁的眼光呢?”
说着,鬼仆又看向谢棺几人:“哟呵,你们长得倒是不错,跟我走。”
说着,胳膊像云雾一样散开,又凝成一根云绳,紧紧捆住几人,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花沸雪看着远处雨雾缭绕山峦,担忧不已:“我能感觉到街上有不少鬼气,多是不入轮回的鬼魂,这地界忒古怪。”
人皆有三魂七魄,死后则魂灵入轮回,可如今饶益满是未入轮回的鬼气,也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萧衔蝉此时无暇思考这古怪之处,用潜行符掩盖身形痕迹,悄悄跟在谢无柩一行人之后,许是用了潜行符的缘故,她觉得自个身轻如燕,如影随形,竟比师兄师妹们跟得更紧。
只见鬼仆飞身千里,来到了胭脂河畔,河面如玉,雨丝如凿,将河面凿出成千上万的玉粒,两河沿岸青山苍翠,一群喜鹊破雨而出,这些喜鹊羽毛杂乱,有些已露出白骨,显然是已死去的喜鹊,鹊鸟翅膀相叠,宛如一座桥,搭在青山之上。
鬼仆飞身踏上鹊桥,鹊鸟簇成一个球,将其团团围住,霎时间化为墨雾,带着金不禁、谢无柩和迦象子小师傅消失了。
萧衔蝉一直悄悄跟在他们后面,但她刚踩上鹊桥就被颠了下去,在鹊鸟簇成球时,她连忙抓住最后一只喜鹊的脚,雨丝如针,扎着她的脸,萧衔蝉紧闭双眼,屏住呼吸,没入浓绿的青山时感到脚腕一凉,她回头看去,正是梁砚之。
梁砚之在这狼狈之际依然温婉,递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仿佛在说“我随道友一起。”
霎时间,人影消失不见,胭脂河两岸重归平静。
花沸雪与秦含玉大惊,连忙在飞讯密域中喊萧衔蝉,却不见回音,他们焦急地看向汨罗坞修士,想问他们眼下情况该如何是好,却见祝墨之脸色煞白。
“祝道友?祝道友?”花沸雪一连叫了几声,祝墨之方回神。
秦含玉脾气急,快人快语:“祝道友,眼下不是愣神的时候,汨罗坞坐镇饶益多年,可曾见过这样的术法?我等如何才能寻到那鬼盘踞之地?”
祝墨之喉头滚动,哑声道:“这等术法我也闻所未闻,不过诸位不必担忧,待我禀告我派掌门,求得掌门密宝,这些伎俩便不堪一击了。”
花秦二人不愿随祝墨之回去,在河岸担忧徘徊,遍寻而不得其法,更加焦急。
萧衔蝉抓着鹊鸟的利爪,在密集的山林里行进数百里,树枝如爪,在她脸上划出道道印子,她不得不紧闭双眼,可叹抓着她脚腕的梁砚之竟还能坚持下来,不被甩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萧衔蝉隐约感到鹊鸟带领她突破了什么结界,一阵白光闪过,紧接着,就看见群山遍布连绵不断的竹林,似一片翠绿的绒毯,其中一座最高的山峰之上挂着一轮圆月,月辉洒向大地,此处与外界雨急湿冷的感觉全然不同,这里温暖如春。
鹊鸟们飞向山谷,谷中竹林茂盛,一条清水河蜿蜒盘旋,倒映着一林新梢,河畔搭着一座吊脚楼,鹊鸟落在吊脚楼前的台子上。
清水河流向南,约三四里处便是断崖,河水无所防备坠落,形成瀑布,砯崖转石如雷鸣,激着竹叶簌簌飘落,显得精致的吊脚楼平添几分磅礴气势。
鹊鸟到目的地后就四散飞离,竹门无风自动,走出来几个鬼仆迎接:“可算又抓到人了,真是好货色,主人一定喜欢。”
他们打量谢无柩三人的面容,露出得意笑容,正要寒暄一番,突然肃了肃神情,押着谢无柩他们走入楼内。
萧衔蝉借由潜行符隐藏身迹,她见梁砚之亦未引起此处鬼仆注意,料想她也有秘法隐身,便只传音道:“梁道友,我们这就跟上去。”
大门紧闭,只有一处窗户留了一条缝,萧衔蝉小心翼翼地趴到缝隙往里看,空无一人,估摸那些鬼仆都往更里面去了,她这才一用力,翻了进去。
这里充作客厅,只摆桌椅等物,但布满灰尘,似无人打扫,柱子上挂着一对木匾,上面字迹已辨认不清,正中一幅画,画的是牛郎织女会七夕,只见鹊桥上一双身影被圆月映照,鹊桥下是广袤无垠的银河。
萧衔蝉慢慢踱步到一侧小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没成想这小门竟然开了,她没急着进去,站在原地沉思良久。
梁砚之不由问道:“为何不进去?”
萧衔蝉皱眉:“我觉得不对劲,这一趟未免太顺了吧?那鬼分明已是元婴,且身怀秘法,希夷之后尚能存世,她的老巢就没个鬼仆看守,任由我这个筑基期来去自如?”
她细细回想方才经过,越想越觉得蹊跷,好似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算计到了似的。
第34章
萧衔蝉觉得自己忽略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可越用力想越想不出,梁砚之蹙起一双柳叶眉劝解道:“萧道友会不会太多虑了,许是那些鬼仆偷懒,不曾好好当值。”
萧衔蝉摇摇头:“小心驶得万年船,梁道友,你伸手。”她将一张潜行符和一沓护身符放入梁砚之手中,“这是我师父写的符,威力巨大。”
说着,她自己也在身上贴了好几张符,远远看去,像系了一圈绿腰带。
做足准备,萧衔蝉这才说:“行了,咱们悄悄进去吧。”
小门通往内部回廊,这座吊脚楼是四合水式楼,不高,只三层,但极大,一层楼至少有百间屋舍。
萧衔蝉提高警惕,放出神识,沿着回廊慢慢走,每走过一间屋子,她都要用神识查看一番,发现这些屋子都是空的,但内部很干净,有人居住使用的痕迹。
夜幕降临,圆月高悬于云雾之后,月光丝毫也没从云层泄出,红色灯笼晃晃悠悠,仿若鬼影,突然,某处响起一片嘈杂声,间或夹杂着几个鬼仆说:“他跑了!”
萧衔蝉寻声望去,只见一抹红色身影飞上屋顶,月华照耀下,一颗光头显得格外耀眼,正是迦象子小师父。
迦象子不敌众鬼,终被压住,大声呼喊:“师兄,我是迦象子啊师兄,师兄你能听到吗?”
某个遥远的屋子中传出声音:“迦象子,师兄在这里,你怎么也进来了?”
二人“隔山对歌”的声音没保
持多久就被鬼仆打断了,鬼仆撕下一只手,迦象子的嘴被黑雾样的手死死塞住,想吐都吐不出来。
两名鬼仆押着他回到了最顶层的一间房里,顶楼像魔方一般转了几圈,再看时,关押迦象子的房舍已不在原来的位置。
而后二鬼也不做看守,直接飞身离开,鬼身在半空中化作一团轻雾,萧衔蝉仔细辨认,发现这团雾飘向了被团团厚云掩住的月亮。
她蹲在栏杆背后,隐匿身形,心道,迦象子与二师兄和谢道友一同被抓来,想必他们二人距离此处也不远。
于是掐诀在飞讯密域传音,传音道:“金万两,谢无柩,你们俩在哪个房间?”
金不禁很快便回应:“在二楼乙五号房,谢无柩在我隔壁。”
谢无柩亦惊讶道:“萧道友,你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听到好友的声音,知晓他们二人无事,萧衔蝉一直绷紧的神经瞬间松懈了一半:“我抓着鹊鸟的腿进来的,我现在就去找你们。”
说完,她正要起身,眼珠却转了转,拧身对梁砚之道:“梁道友,这里屋舍众多,我们还是分头行事吧,你先去找迦象子小师父,我再找找我师兄他们。”
梁砚之黑漆漆的眼睛看着萧衔蝉,白净的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点头道好。
萧衔蝉故作不知道师兄他们关在哪里,继续沿着一楼回廊行走,看到梁砚之去了三楼,才迅速跑到二楼,找到乙五号房。
她先用神识打量房舍内部,确认被符咒绑缚在椅子上的人是二师兄,而后才闪身进去。
这间屋子小巧,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一柄烛台,在深沉如墨的夜里,红烛的灯火幽暗不明。
金不禁看到师妹满面焦急,感动不已。
“金万两!你见到女鬼了吗?”
“我没事。”
嗯?
萧衔蝉和金不禁同时顿住了。
“我听见你的回信就确定你没事了。”
“你见到师兄的第一句话就说这个?”
二人又顿住了。
“呵。”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正是隔壁的谢无柩,“我们没见到那个女鬼,听鬼仆说,他们此次已抓了近两百人,待鹊桥会那日便能见到女鬼了。”
听到靠谱的谢道友的声音,萧衔蝉才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想起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她又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梁砚之有些不对劲?”
金不禁眨眨眼,隔壁的谢无柩也没立刻回答,静谧几秒后,二人一齐问道:“梁砚之是何人?”
萧衔蝉补充道:“就是汨罗坞那个女修,腰上系着砚台样的法器,当日我们七人一齐去天禄阁查籍册,回来前还去吃了酒酿圆子,就是她送我和小师妹回书坊的。”
金不禁轻嘶一声:“当日……你们总共六人去天禄阁的呀?”
谢无柩冷静道:“而且那日你和秦道友回来时,我并未看到你们身后还有人相送。”
一道闷雷轰然响起,阴暗的天际霎时爬满乌云,却迟迟不见落雨。
花沸雪与秦含玉已经在胭脂河畔走了很久了,但无论怎么走,最后还是会回到原来的方向。
秦含玉多番查看无果,她本就性燥,加之修魔道,如今周身魔气渐浓,眼睛开始充血。
花沸雪轻拍小师妹的后背安抚她,声音温柔又坚定:“放心,他们不会有事的。”
秦含玉深呼吸了一下又一下,手握成拳,突然拿出系在腰间的酒葫芦,痛喝一大口,胡乱抹了一把嘴,魔气渐渐压了下去,道:“师兄,我们要不去找汨罗坞求助吧?”
花沸雪道:“祝道友已经回师门请援了,我们再去毫无意义,不如再仔细查看一番,无论多么高明的阵法或法宝,都有其缺点,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未找到。”
秦含玉叹了一声,认命般低下头,正要继续寻女鬼老巢的入口,便听到一声:“娘——”
她低头,袋子口探出一个光溜溜、黑漆漆的三角小脑袋,正是他们从密州带出的小傻龙。
傻龙头顶水,好似嗅闻到了熟悉的气味,爬出袋子,沿着秦含玉的胳膊爬到她的头顶,盘在白色发带上,变成一条黑色发带,脑袋高高扬起,似乎在指引方向。
花秦二人对视一眼,心道不会如此之巧吧,难道这条傻龙还知道怎么找人?
却见小黑龙焦急地哼唧两声,又字正腔圆道:“娘!”
花沸雪道:“神兽有灵性,不若咱们就跟着它去瞧瞧?”
秦含玉眨眨眼,点了点头。
汨罗坞坐落于饶益最中间、最大的鹿鸣城,城中遍布书坊私塾,人人以读圣贤书为荣,此处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祝墨之跪在师父下手,行了一礼:“那鬼狡诈狠毒,法力高深,弟子不敌,只得回宗门请师父施以援手,救黎民性命,还百姓安宁。”
昭平儒君道:“也罢,若那厉鬼果如你所说,你便用此物降伏她。”
说着,广袖一挥,伴随阵阵光辉的,是昭平儒君的法宝天地纸和生民笔。
祝墨之看见师尊给他的法宝,眼角留下一滴泪,感动首:“弟子叩谢师尊,必不负所托。”
他又行了一礼才离开,昭平儒君的关门弟子侍立一旁,好奇道:“师尊,我听说您的这套法宝原有四件,弟子入门许久,只今日有缘见了两件,另外两件呢?”
昭平儒君道:“一件在你祝师兄手里,另一件……”一滴雨落在他的手旁,昭平儒君看向连绵不断的雨丝,“今年雨水太多了,自从进了七月,只得一次晴天。”
小弟子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是啊,我藏墨的地方多结了好几个法阵,以免墨受潮。”
昭平儒君问道:“各处可有发生洪涝灾害?”
小弟子挠挠头:“我没听到过,不过即便有洪涝,各城城主是我汨罗坞的修士,便不能补天填海,救个把凡人想必不在话下。”
昭平儒君点点头,挥手叫小徒弟退下,看着窗外连绵不尽的细雨,不发一言,平添几分惆怅。
萧衔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之前的记忆在她脑海里不断回放,现在想来,但凡梁砚之与她说话,周围人都视若无物,但凡她接梁砚之的话,小师妹就会奇怪的看她一眼。
还有梁砚之的体温,那么凉,抓着她脚脖子的时候,她感觉周身都被冰冻住了。
这么多不对劲,她竟然直到进了这座吊脚楼才发觉。
萧衔蝉死死咬唇,让自己平静下来,良久,她道:“我明白了,梁砚之可能就是那个抓迦象子的厉鬼,可她既然知道我们是故意被鬼仆所抓,为什么不设防?又为什么将我引入她的老巢?”
谢无柩却否定了她这个说法:“与人修一到筑基期便能驻颜不同,鬼修若有执念,便会一直保持死亡之时的模样,即便修至大乘期也不能改变容颜,她总不会短短几天就执念顿消吧。”
“许是……肉身幻影?”
谢无柩摇头:“花道友也用了肉身幻影,但若触碰他,还是只能碰到骨头,你与你说的梁砚之接触却未曾察觉到异样。”
萧衔蝉思索道:“可厉鬼被杀了多次还能神智清明,留存于世,想必还有什么秘法也未可知。”
谢无柩便不再言语,细想萧衔蝉的话也有道理,他正在想是什么让此鬼有如此能力,便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他循着气息看去,不知何时,围绕月亮的云雾散开,点点月华倾泻而下。
难道这里也有那个东西?这也便能解释那厉鬼身上种种奇特之处了。
正沉思时,萧衔蝉一个穿墙术,和金不禁一起出现在谢无柩身边,对上谢无柩不解的目光,她笑嘻嘻道:“我才发现这里没有设禁止法术的禁制。”
谢无柩无声叹气,由着萧衔蝉给她解开束缚,他
自顾自踱步来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任由月光撒进来。
他眼底含冰,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那人费尽心思想要杀他夺取轮回盘,却原来即便轮回盘碎了也不能为他所用,毁又毁不掉,只能想出这种法子,将轮回盘散入各界,任人消耗。
如今他虽不能杀了他,但找回轮回盘的灵珠,重造轮回盘,与他同归于尽,想必不难……
“月亮上好像有东西。”
“是不是有一个人影?”
“看不清啊。”
谢无柩的嘴角抿了抿,微微抬头,头顶却压着沉甸甸的重量。
萧衔蝉和金不禁的脑袋叠罗汉一样放在谢无柩的脑袋上,三人的脑袋如同一串糖葫芦,保持同一角度,一起看月亮。
谢无柩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二位,你们不觉得这个姿势……有些过分亲密吗?”
金不禁大惊失色:“谢无柩,我们是朋友诶!”
萧衔蝉委屈巴巴:“朋友之间贴贴怎么了?”
谢无柩:“……不瞒二位,在下如今已有两千岁,做二位长辈都绰绰有余。”
金不禁和萧衔蝉终于挪开脑袋,谢无柩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正想着这两个家伙终于能看懂他人眼色,便看到他们二人古怪的神情。
萧衔蝉嘴唇动了动:“谢无柩,你不会是想当我俩的爹吧?”
金不禁完全不在乎这个:“行,今天让你一把,我喊你爹,你喊我大兄弟,明天咱俩再换。”
第35章
三人说笑,不,实际上,是萧衔蝉和金不禁单方面玩伦理笑话,谢无柩一张死人脸,逗得这俩人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萧衔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遭了,我忘了迦象子了!”
她趴到窗户缝隙,却找不到关押迦象子的房间,也找不到梁砚之的身影,若梁砚之真是那个厉鬼,她可是害了迦象子。
谢无柩看她无头苍蝇似的转,冷静道:“放心,禅师不会有事,若我没猜错,厉鬼掳掠男子是为了男子阳气,她一时半会不会杀了禅师。”
萧衔蝉担心道:“可哪能将人之性命全权寄托于鬼怪身上,万一……我怎么对得起迦象子?”
她与其他二人商量如何相救,却卡在了第一步——找人。
这座吊脚楼遍布机关,每层楼都像魔方一样变化万千。
“其实每层楼也不过百余间房。”谢无柩出了个主意,“若你修为至金丹大圆满,便能用神识覆盖一层楼。”
萧衔蝉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正打算让二师兄保护谢无柩,她则上楼挨个房间寻找,便听到一阵猎猎风声。
本能让她做出反应,萧衔蝉一个滚身,藏到了谢无柩的床底下,金不禁也迅速用穿墙术回去了。
谢金二人假装依旧被绑缚在椅子上,静候来人。
吱呀一声,木门大开,夜幕中飘着一个黑雾样的鬼仆,二话不说,提溜着谢无柩离开了。
萧衔蝉等鬼仆飘远了才用潜行符跟上去,只见整座楼各屋都有人被鬼仆提溜出来,众鬼提着人往上飞,恰如一盏盏人形孔明灯,在夜幕中汇聚成河。
夜空中鹊鸟搭成了一座桥,桥上正中有座红色建筑,时不时便有个人影从红色建筑中被踢出。
被踢出的人惊恐地大叫,以为自己就要摔死,萧衔蝉准备救人时,有只鹊鸟飞出来,叼住坠落之人的领口,带他往外飞去。
萧衔蝉听到红色建筑内有声音道:“阳气这么少的男人你们竟也带回来了?”
“主上息怒,还请主上告知我等该挑什么样的?”
那个声音很是无奈:“我都说了一千次了,只有两不挑,不要阳气少的,不要丑的!很难理解吗?”
嘭一声,鬼仆也被扇出来了,接连嘭嘭几声,又有一些男人被踢出来,萧衔蝉注意到,那些男人在被鹊鸟叼住后,神思就会变得恍惚,等他们离开这里,肯定就忘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萧衔蝉正要再上前看看女鬼真容是何模样,便见天边飞来两个人影。
夜风吹过,连绵的山林霎时作波浪状起伏,花沸雪和秦含玉还在山间行走,小黑龙领的路越来越离谱。
秦含玉看着它高高翘起的三角形脑袋,像指着上方的箭头,叹了一口气:“小黑,你不会是叫我们爬树吧?”
自从小黑龙领路,她和大师兄虽然没再回到原地,但翻了十个山头,从白天走到夜晚,再从夜晚走到凌晨,期间上山下河,过草地,渡沼泽,可还没走到目的地。
此时秦含玉看着眼前十人合抱的大树,又看看小黑坚定的眼神,无奈飞身向上,与花沸雪一起来到大树顶。
二人站在风中摇曳的树梢上,试图找藏在这里的暗阵——一些阵法就是会布置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只要触发,就会被传送到目的地。
找了半天,这里除了树叶和狂风,连鸟屎都没有。
秦含玉抓狂,一把薅下小黑:“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小黑钻出秦含玉的手掌,身体笔直像一把尺子,和秦含玉无言对峙。
花沸雪看着小黑直挺挺的身体,突然道:“它是不是叫我们飞上天去?”
天上一轮明月映照着天地都亮堂堂的,萧衔蝉在看到两个身影的瞬间就躲到鹊鸟后面,她悄悄观察,一人身量高挑,看不清容貌,另一人身穿大兜帽斗篷,戴一张银玉面具——这不是浮云阁阁主吗?
萧衔蝉瞪大眼睛,只见这两人冲着鹊桥会而去,不多时,里面便传来声音:“黄真人?你们怎么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女鬼声音骤然拔高:“那东西既已给了我,你又为什么要它。”
“我只借用一段时间,不会夺它而去。”
再不闻里面声音,女鬼似在沉思,不多时,鬼仆提溜着还没选完的众男子出来了。
萧衔蝉目送谢无柩和师兄被丢回原来的房间,继续躲在鹊桥后,试图听取更多信息。
女鬼沉思了很久,有一瞬间,萧衔蝉甚至都感受到了杀意,不过最后女鬼并没有动手,她声音满是戾气:“待过了鹊桥会我再给你。”
黄真人和随行之人住在了四合水楼后面的青山洞府里,地方很是隐蔽,萧衔蝉确定了他们所在之地,很快就用潜行符回去了。
与谢无柩和二师兄商议过这件事后,三人一致认为来人是黄真人无疑,对黄真人与密州、饶益的关系更是猜测万千。
还有他们对话中的“那个东西”是什么,萧衔蝉对此也有无尽猜测,但更让萧衔蝉疑惑的是谢无柩的反应,自从听到黄真人要“那个东西”,他的脸上就闪过一丝阴霾,萧衔蝉猜他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但显然谢无柩不愿意说。
黄真人来此地之后,鹊桥会明显加快了速度,吊脚楼周围的鬼仆也多了起来,萧衔蝉不敢再四处行走,想趁夜寻找迦兕子师傅和梁砚之都不能,只能等到第二天。
此地不分昼夜,无论何时都有一轮被黑雾笼罩的明月,萧衔蝉躺在谢无柩房间的桌子上睡觉,神识感应到有人靠近的瞬间,熟练地钻进谢无柩床下。
目睹一切的谢无柩心中莫名浮现“偷人”二字,他摇摇头,赶忙将这恐怖的字眼从脑海中抛出去。
来人是昨天那个鬼仆,现在带谢无柩继续去参加鹊桥会,萧衔蝉依旧悄悄跟了上去。
众郎君被厉鬼掳掠至此地皆惴惴不安,看到上首坐着的鬼气森森、面目可怖的鬼主,更觉害怕,皆瑟瑟发抖。
忽闻远处传来挣扎声,两个光头反射着月光而来,正是迦象子和他的师兄迦兕子。
迦兕子傲骨铮铮,正气凛然:“尔等恶鬼,有本事就冲我来,少打我师弟的主意!我师弟今年才三百零一岁,还是个孩子!”
迦象子感动得泪眼婆娑:“师兄……”
高坐在上的厉鬼冷眼旁观这幅兄弟情深
的画面,流着脓水的手挥了挥:“你丑成这副模样,还想本座准你随侍左右吗?”
一直挣扎的迦兕子停下来,不敢置信道:“你说我丑?”
厉鬼缠绕着蛆虫的手一指,迦兕子的嘴就被封住了,她的指尖缓缓点过面前的一排人,被她点到的人都浑身战栗,她迅速指出几人:“这几个都不要,太丑了!连同这个和尚一起扔出去!”
于是那几人皆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却只有迦象子露出天塌了的表情。
萧衔蝉看到迦象子便明白他在绝望什么,莲送归的地藏十轮阵必须由两位禅师一起发力才能成,迦象子费了好大劲才来到这里,可是才见到迦兕子,迦兕子便要被扔出去了。
她左右为难,是悄悄救下迦兕子,将他藏身此处的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你在这做什么呢?”
萧衔蝉听到背后有人出声,连忙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刚做完这个动作就觉不好,右手才掐诀,便被背后之人制住。
丝丝凉意穿透衣服,如蛛丝缠绕,蔓延至脊背,她扭头看去,身后之人白衣蹁跹,面容温婉,正是梁砚之。
萧衔蝉眨眨眼,又转头看鹊桥会,视线却被一群鬼仆挡住,云遮雾绕,她无法看清鬼主是否还在鹊桥会上。
“怎么不说话?”梁砚之声音柔柔,“我们要不现在就冲上去,与迦象子师兄弟联手,一起制服那厉鬼?”
萧衔蝉心道还不知你是人是鬼,何谈联手,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更加谨慎,抓住梁砚之的胳膊道:“不行不行,稍安勿躁。我们分开之后梁道友去哪了?”
“我去找迦象子小禅师,却没找到,藏身于一间空屋。”梁砚之的回答滴水不漏,她又问道,“方才看见你躲在此处,便来寻你,你暗中观察了半天,都看到了什么?”
她嘴角含笑,声音又轻又快,一向口齿伶俐的萧衔蝉却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时间想不出如何糊弄过去,正额角冒汗,忽觉眼前一黑,一片浓雾裹挟着她飘进鹊桥会正中的红色大殿。
再见光亮时,萧衔蝉跪在大殿正中,下巴被爬着蛆虫的皮包骨手指挑起,两只眼睛正正对上一双黑洞洞的鬼眼。
“嘶——”
她倒抽一口冷气,差点一屁股坐下。
鬼主仿佛对她很感兴趣似的,绕着她转了一圈,湿答答的衣摆擦过她薄薄的裤子,凉意如同一把冰刀,插进她的小腿,萧衔蝉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我记得你。”鬼主开口,声音嘶哑,语调轻柔,“你那日说我的小禅师有龙阳之好,我回去查遍九州风云录,未见你所说的那个什么保护协会,敢是你骗我?”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突然上扬,森森冷风穿堂而过,吹得萧衔蝉的头发噼啪打在脸上。
萧衔蝉双臂被黑雾绑缚在后,她奋力向前膝行几步,眼含热泪,声音充满感情:“姐姐,我哪敢骗你啊!”
迎着女鬼毫无眼珠的眼洞,忽视背后众人的视线,萧衔蝉的大脑飞速运转。
女鬼冷笑一声:“莲送归的这两个弟子今年之前一直在丰溢修炼,从未出门,你从哪知道迦象子是断袖?且不说这个,我观你在我宅中藏身多时,想必与那群腐儒打一样的算盘,必要置我于死地才肯罢休,不必多言,今日便叫尔等有来无回!”
萧衔蝉感受到绑缚她的黑雾攀爬上她的脖颈,寸寸收紧,她连忙喊道:“姐姐,我是来带走我心上人的!”
生死关头,智慧与灵感以前所未有速度占据高地。
“我的心上人就是——迦象子!”
第36章
鹊桥会安静到落针可闻,但如果人的表情会发出声音的话,此处必是世上最喧闹之地。
众人与诸鬼齐齐看向正中的萧衔蝉,方才听到的惊世骇俗之语还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女鬼哈哈大笑:“什么?你的心上人是小禅师?他此前从未离开过莲送归,你上哪儿去认识他,既不认识,何谈心悦?”
萧衔蝉一双眉毛微蹙,脸扭向一边,眼睛瞪了许久,终于因为眼酸而流出一滴差点看不出来的泪,她长叹一声,饱含深情的看向已经懵了的迦象子:“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迦象子,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萧衔蝉吗?”
迦象子脸部肌肉抽搐,嘴角翕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萧衔蝉猛地一甩头,似悲戚至极,哀哀道:“我也是莲送归的弟子,自幼与迦象子相识……”
女鬼惊讶地坐直身体:“莲送归不是佛修之地吗?”
“我原是尼姑。”萧衔蝉很利索地回答,“贫尼法号,迦椰子。”
女鬼喃喃道:“都是迦字辈……”
“不错!”萧衔蝉见女鬼好似信了几分,更加卖力,“我早就倾慕莲送归的迦象子小师兄,他是那么高雅、那么温柔、那么不染尘埃……”
“吸溜——”迦象子没忍住,吸了下鼻涕,这里众鬼环绕,饶是他筑基,也难敌鬼气所带的寒冷侵扰,尤其此时,他被震撼到了。
萧衔蝉忽略掉崩人设的声音,继续道:“有句话说得好,世界上最难隐瞒的便是感冒时的喷嚏,和暗恋时的心情,我对迦象子小师兄的爱被发现了……”
“等等,你对谁的爱?”门口突然传来声音,众人看去,只见一穿翠色衫群的女子走了进来。
萧衔蝉瞳孔微缩,这不是碧芳吗?
自己这般唱念做打,一是为了试探梁砚之与此厉鬼的关系,二是为了让迦象子与迦兕子师兄弟相聚一起——若不能同留在此地,最好一同离开,也好布置那什么地藏十轮阵。
只想着这两件事,却忽略了黄真人也在这里,是了,当初是碧芳将他们引见至黄真人处,黄真人在此,碧芳也当在此,失策了!
“我在春江渡看到过你,你那时不是……”碧芳坐到女鬼身旁,抬了抬下巴,指向站在后面的谢无柩,“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吗?”
萧衔蝉闭了闭眼,百密一疏,竟不知碧芳曾与他们同在春江渡口,不过剧本还能圆!
瞬间,构思过百万字狗血黄文的脑子又想出了新剧情,萧衔蝉在飞讯密域留下一句:谢无柩,准备上场。
对着曾经写过的三部狗血文发誓,这次剧情绝对会炸翻所有人!
谢无柩忽然被喊名字,深吸一口气,熟悉的不详预感又出现了。
“呵!”笑声柔滑,萧衔蝉一条腿屈膝,支撑着站起来,脑袋低垂,发丝遮挡她的脸,只露出嘴角诡异的弧度,她邪魅一笑:“没想到,这个真相会在今天揭开。”
与谢无柩的抗拒不同,金不禁在飞讯密域里上蹿下跳:妙妙,你的剧本是什么?给我一个发挥的角色啊!
萧衔蝉沉浸在自己足以拿下奥斯卡最佳影后的演技里:“我那时对迦象子爱的深沉,为他还俗,被逐出师门、废掉修为也在所不惜,因为我以为他也爱我。”
她声音凄楚,如同杜鹃啼血。
“谁知我只是一个挡箭牌呢?我原以为还俗之后,我二人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他竟然背着我与一个男人在一起!”
萧衔蝉蓦地看向谢无柩,哭嚎道:“谢无柩,你听清楚了,我们二人的不期而遇,都是我处心积虑勾引你,我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迦象子罢了!就连那个意外失去的孩子,也都是骗你的!我故意的,我不想与你生下孩子,我只想你们两个和我一样痛苦!”
话音落地,四周齐齐响起抽气声,一只鬼仆的眼睛被瞪出眼眶,他手忙脚乱地接住眼睛按回去。
这就是演技,能震掉观众眼睛的演技,萧衔蝉的嘴角浮现出微不可查的得意,眼神依然沉浸在戏里,三分痛苦三分讥讽三分大仇得报的快活。
而谢无柩,视线转向一边,像业务差的花瓶,一动不动,如果此时地面有缝,他一定会钻进去。
一秒过去了。
两秒过去了。
第三秒 ,萧衔蝉传音入密:谢无柩,快给点反应啊!你就问我可曾有过一丝真心。
谢无柩嘴唇张开又闭上,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演这么脑残的东西,谢无柩从不会反思自己,然而此刻,他却衷心反思起来,反思自己是不是过往作孽太多,以至于今日落入这等境地。
金不禁连忙趁此机会抢戏,他看上去就像连续被十八个女朋友抛弃的弃夫:“你可曾对他有过一丝真心?”
萧衔蝉憋着呼吸憋到眼眶泛红,声音颤抖,带着一分倔强:“从未!”
这场我爱他、他爱他、他爱我,包含佛子还俗,勾引替身的三角恋大戏终于落下帷幕。
萧衔蝉想着,这下女鬼至少会把迦象子师兄弟和谢无柩一起排除鬼夫选拔行列,她一边计划帮迦兕子迦象子去布下地藏十轮阵,一边给自己悄悄颁发最佳女演员奖。
我真是个小天才,她嘴角微翘。
众人不知是信了她的鬼话,还是被狗血剧情震撼到了,总之都在低头沉思,一时间鹊桥会鸦雀无声。
突然,萧衔蝉同时听到两个声音,好似两道刃,劈开了一室寂静——
一个是小师妹在飞讯密域中的惊呼声:天呐师姐,才一会不见,你就陷入究极三角恋中了?
一个则是丝毫没有掩饰、大到惊天动地的:“娘——”
这个喊娘声刚出口,女鬼立刻五指成爪,尖利的指甲泛着黑光,一个用力,黑雾漫天,倏尔,花沸雪与秦含玉连同喊娘的傻蛇小黑一同五花大绑,出现在大殿之上。
花秦二人风尘仆仆,头顶草叶,脸上都是土,显然赶了许久的路。
女鬼似讽似怒:“呦,今日好生热闹,几位也来寒舍做客?”
萧衔蝉握紧拳头,在密域中恨铁不成钢:你们这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一个的送啊!
金不禁怒道:这蛇傻成这样,谢无柩还说是龙,别是看错了吧?回去就剥了它的皮煲汤!
花沸雪解释道:是小黑带我们找到此处的,我们方才看到两个月亮,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妙妙在说话,就忘了给它下禁制了。
简而言之,他们也被萧衔蝉绝妙的剧情和精湛的演技震住了。
秦含玉却不慌不忙,将卧于头顶与白色发带缠在一起的小黑抱下来,自信道:师姐放心,看我怎么接上你的戏往下演。
“鬼主容禀,我来贵宝地,也只是为了心上人的安危罢了。”秦含玉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悲戚的模样:“萧衔蝉,你以为那个孩子只是一个砝码吗?可我怎会忍心你的血脉就此死去呢?我以你师妹的身份陪伴你那么久,你为什么就看不到我呢?”
萧衔蝉一脸空白,两眼直视前方,若仔细看她的眼睛,只是空洞无物,谢无柩看到她看似平静实则呆滞脸,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笑容不会消失,笑容只会转移。
秦含玉道:“你打掉的那个孩子的魂魄被我捡回去了,孕育十月后,又将它生下来了。它还那么小,不该是筹码,不该是弃子!”
萧衔蝉抿了抿唇,但愿不要有人质疑两个人类为什么会生出蛇。
秦含玉弃子二字才说完,怀里那条自捡到后只会喊娘的傻蛇突然开口:“娘,为什么?好疼啊!”
秦含玉惊讶一瞬,立刻道:“是啊,多疼啊,我……”
她的话又被打断了,这次打断她的不是小黑,而是碧芳。
碧芳看了许久才认出来,这女子不正是她在浮云阁遇到的丑男人吗?怪不得她觉得眼熟呢。
“你不是个男的吗?”她问道,“我记得你,你还跟我抢花魁呢!你怎么又变成女人了?”
女鬼黑漆漆的眼睛霎时射出凌厉的风。
秦含玉到底年纪小,经验不足,一时反应不过来,余光看向师姐求助。
萧衔蝉连忙写下剧本3.0,在飞讯密域连连喊大师兄上场。
花沸雪熟练地替师妹圆场:“那是因为有我,在下恰好是个医修,常研制医药,替她做了女变男又变女的药丸。”
每个狗血文里都会有一个医生,这个医生要么是主角朋友,随叫随到,要么是法外狂徒,科学怪人,花沸雪专业对口,本色出演。
剧情一下子从恨海情天变成生物科技、人类实验伦理学。
四周人鬼俱静,都在捋关系,这是一个怎样的涵盖了bg、bl和gl三大领域、她爱她爱他爱他爱她加带球跑的复杂关系。
“药丸?我看你们要完!”女鬼愤而拍桌,指着这些胡言乱语的人道,“把那个丑和尚丢出去!还有这几个人,统统给我关起来!”
女鬼觉得方才差点信了萧衔蝉话的自己就是个傻子,从带动人心的复杂剧情中跳出来,就能发现这几人的话满是漏洞——怎么会有人真的这么脑残,而这么多脑残又恰好聚在一起?
与其说她们讲述的是故事,不如说她们讲述的是事故。
萧衔蝉灰溜溜地被丢进一间空屋子,滚了一身灰,虽然她未被捆绑起来,但这间屋子被下了禁制,她用不了法术。
她敲敲墙面,拉拉窗子,又试着推门,可都是徒劳无功,怎样都打不开,更看不到外间的景象。
萧衔蝉泄气般长吐一口气,将自己摔到竹床上,只听一阵阴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远处瀑布奔流,水击山石,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晚风将云雾吹散些,月华便如同摘掉面纱的美人,清凌凌普照此间,萧衔蝉看着透过窗纱的朦胧月光,心中一片凝重,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此良夜,她却无心欣赏,只数着心跳,计算时间。
“咚,咚,咚。”
某个瞬间,好像有另一种节奏加入到了她的心跳。
“唰,唰,唰。”
萧衔蝉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侧耳仔细倾听,这个声音像是蛇腹摩擦地面,又像是衣料擦过栏杆。
有人来了!
萧衔蝉连忙站起来,手指掐诀,刚想迎战,就想起自己如今使不出法力,连芥子袋都打不开,更遑论与人相战。
她一个滚身,钻进了床底下,紧紧攥着腰上系的几张符箓,当时她进吊脚楼前给梁砚之符箓护身,自己也拿了几张,此时能依靠的战力,也唯有这些符箓了。
“吱呀——”
竹门无风自动,打开了,从床榻与地板之间的狭长空间看去,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逆光而站。
“唰,唰,唰。”
黑影向床的方向走来,越来越近,停在床边,萧衔蝉指尖泛白,死死盯着竹床与地面之间的空隙,只看得到一双脚,她蓄势待发,额头渗出细汗,牙关紧咬。
“找到你了!”
乍然,萧衔蝉对上了一双眼,她猝不及防看到对方弯弯的嘴唇,殷红柔软,像钩子一样。
那黑影蹲下身,发现她了。
第37章
萧衔蝉不由短促地尖叫一声,打了个哆嗦,出了一身白毛汗。
面前那人噗嗤一下笑出声,眼睛弯弯:“吓到你了?你好歹也是个修士,怎的这般胆小?”
鹅蛋脸,柳叶眉,雪肤花貌,来人正是梁砚之。
萧衔蝉却不知自己是幸还是不幸,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时,来人却是敌友不明的梁砚之,卡在喉咙的一口气放松也不是,不放松也不是。
梁砚之好像没有敌意,她俏皮地问道:“怎么躺在床底?就这么怕鬼?”
萧衔蝉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裂开嘴,笑的比哭还难看,却还强撑着面子:“梁道友真是调皮,我一个修士,怎么会怕鬼?”
梁砚之好整以暇,抱着胳膊:“不怕鬼你藏在床底干什么?”
萧衔蝉嘴硬道:“我是想着我躺床上躺了这么久,公平起见,床也该躺我身上试试。”
她边说边从床底爬出来,手指紧紧捏着腰后的符箓,梁砚之现在的行为举止很奇怪啊,该怎么试探才能试探出她与此间厉鬼的关系呢?
梁砚之的笑声更大了,一双杏眼盯着萧衔蝉,满是戏谑:“你不怕鬼?真不怕鬼?”
看到面前人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她突然阴森森道:“那这样你也不怕吗?”
萧衔蝉就看见梁砚之上一秒还白净平滑的皮肤突然变黑,紧缩在一起,连带着眼眶周围的皮肤也皱在一起,
黑白分明的眼珠消失不见,只余下空无一物的眼洞。
一颗脑袋变成干了的枣核,皱巴巴的,爬着蛆虫,跟才见过的此间鬼主一模一样。
柳眉杏眼的少女突然变成面容可怖的女鬼,身上整洁的衣饰也变成了湿答答的、好似在胭脂河里浸泡千年的破烂袍子。
萧衔蝉吓得后退几步,被竹床拦住脚步。
好家伙,她还想着该怎么试探,人家就直接摊牌了,不装了!
“哈哈。”萧衔蝉干笑几声,“梁道友快别开玩笑了,赶紧变回来。”
梁砚之翻了个白眼——她现在没有眼球,萧衔蝉是看她脑袋动作的弧度猜她在翻白眼——梁砚之翻白眼道:“你不是早就察觉到我不对劲了吗?还给我符箓试图降低我的疑心,干嘛这么惊讶。”
“我哪里早就察觉到你不对劲了?我是进了这座吊脚楼,觉得一切太顺才开始怀疑的,后来又见到我师兄,听他们说从未见过你,我才确定你身份不一般!”
萧衔蝉开始声音还在哆嗦,越说越觉得这人辜负了她的信任,还诓骗了师父给她的符箓,越想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给你符箓的时候还没怀疑你呢!”
梁砚之有些惊讶地挑眉:“我以为你是装的,没想到你真这么……”
她清了清嗓子,把“傻”字咽下去,心底生出一丝愧疚。
看着她似有愧色的神情,萧衔蝉捏紧符箓的手指放松几分:“你为什么要装成生人接近我?又为什么突然摊牌了?”
梁砚之变回人的模样,突然凑近,压低声音:“因为我就要命不久矣了,临死前想交你这个朋友。”
萧衔蝉的干笑变得苦涩,也不知该不该为自己的亲和力和好人缘感到自豪:“你交朋友的方式真特别。”
她还想再说几句试探一下梁砚之的目的,便猝不及防被黑色鬼雾箍紧她的胳膊。
萧衔蝉瞳孔一缩,暗道不好,反手将藏匿于腰后的符箓甩出来:“吃老娘一记!”
只听符箓炸开,飞沙走石,萧衔蝉立即匿身于烟雾中,裤腿被风吹得鼓起,发辫在半空画出一个轻巧的弧度,她脚尖轻点,撑着窗台一跳,迅速从窗子钻了出去。
才贴着墙角疾行几步,便察觉不对,抬头,只见满院满楼都是鬼仆,所有鬼的视线都齐刷刷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她正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逃跑。
萧衔蝉连忙试着运转法力,她正要掐诀施法,耳畔发丝忽然从背后被风吹起,一股极其阴寒的冷从肩膀蹿上来。
她微微侧头,只见一只皮肤干枯紧缩的黑色手掌紧紧扣着自己的肩头。
萧衔蝉立马认怂,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低眉顺眼:“姐姐我错了,求放过。”
只听背后传来一声嗤笑,肩头的手越抓越紧,细长的指头几乎嵌进肉里,骤然疾风扑面,刮得她睁不开眼,她被女鬼抓着上天了。
月明星稀,深林之上乌鹊飞过几圈,卷起树梢上的叶子,一队修士驾云行于夜空,领队的宋词乎右手翻转,一个毛笔样的法器瞬间现于掌中,笔管乃是白玉,其上有一线阳绿,沿着绿雕了一棵挺拔的松。
她右手提笔,笔尖不知从哪带着墨,她在半空中悬腕而书,走笔龙蛇:“欲归迷路肯留无?”七个墨字凝结成一条浅淡的线。
后面一个小修士看着墨字拍马屁:“宋师姐,这法宝是不是师父的往圣绝学墨?到底是宋师姐,真是得师父倚重。”
那个“重”字还没说完,这个小修士就被旁边同门怼了怼胳膊,那人悄悄说:“那就是普通的墨,师父的往圣绝学墨赐给唐师兄了。”
而唐师兄所在的那队修士由师父亲领。
于是众人皆不敢多话了,那道指引方向的浅淡的线也消弭于山林草木香中。
宋词乎引领的修士小队气氛更加沉闷,众人心里都开始犯嘀咕——他们都看得出来,师父所有亲传弟子中,唯有宋师姐最勤勉好学,且最是赤胆忠心地敬重师父,可师父对宋师姐就是不如唐师兄信重。
宋词乎没有将师弟妹们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有气馁,复又提笔写下:“美人依约在西厢,只恐暗中迷路,认余香。”
山林中的竹子清香渐渐被冷冽的松针香盖住,宋词乎收了法宝,令众人沿着松香行走。
萧衔蝉坐在鹊桥之上那座红色大殿的屋顶上,坐在这里,感觉离月亮更近了,她都能看到月亮上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好像吴刚和嫦娥。
嗨,真是吓出毛病了,萧衔蝉心想,月亮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影?话说梁砚之把自个提溜上房顶后就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心里才这么想,就见一个样貌丑陋的女鬼掐着一个男人的脖子,从月亮那向下飞,衣袍猎猎,在半空中手一松,男人霎时掉下去,被骨翅鹊鸟叼住,飞向外面去了。
萧衔蝉看得清清楚楚,男人面色青白,眼底乌黑,显然是被吸干了阳气,就这样放出去,肯定命不久矣。
梁砚之丝毫没有才害死一个无辜人的样子,潇洒地撩开湿答答的衣袍,坐到萧衔蝉身边,自从她在萧衔蝉面前显露鬼身后,就再没变回人。
看萧衔蝉半晌不说话,梁砚之笑了:“你在天禄阁的时候不是对我好奇得很,怎么我现在就在你身边,你却不问问我生平呢?”
萧衔蝉的喉咙滚动几下,干巴巴道:“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我什么吗?”
梁砚之使劲点了一下头,一只虫子就从她眼眶掉下来了。
萧衔蝉犹豫再三,问道:“我的朋友们还有迦象子小禅师没事吧?”
梁砚之直白道:“我没有动他们,放心,他们的阳气足得很,好东西我习惯留在后面享用。”
这意思就是大师兄他们和迦象子暂且平安。
萧衔蝉又问:“你本名也叫梁砚之吗?”
梁砚之摇头:“本名梁胭脂,就是红色的那个胭脂。”
砚之,胭脂,好一个谐音,萧衔蝉暗自恼恨,怎么当时听到胭脂河的传说时却没想起来。
想到胭脂河,萧衔蝉便想起那个甜酒摊子的老板娘讲过的故事,故事中的仙子苦求师兄的情意而不得,于是跳河自尽,可是梁砚之看起来不像这样恋爱脑的人啊。
她试探性地问道:“我看见月亮上有人影,你又办鹊桥会网罗阳气充足的男子,我用我满是狗血桥段的脑子斗胆猜一下,你不会是保存了你师兄的尸身,试图复活他吧?”
鬼、阳气、选新郎,多么充满邪气与粉红气息的故事。
“什么师兄?”梁砚之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声音拔高八度,像是被侮辱了,愤怒道:“月亮上是我爹娘的身体!”
萧衔蝉的脑子还沉浸在狗血里,发散思维:“你爹娘是胭脂河传说中的师兄和仙子?你是言情故事男女主的孩子?”
梁砚之大发雷霆,怒而站起,鬼身愈加可怖:“什么劳什子传说故事,那都是编出来粉饰太平的,与我们家毫无关系,这话我只说一遍,你给我记住了!”
萧衔蝉看梁砚之周身鬼雾翻滚,既怒且悲,她被鬼气冲得倒向后面,连连点头,讨饶道:“姐姐我错了,气大伤身,快消消气,只要你不生气,让我干什么都行!”
梁砚之斜眼乜她:“干什么都行?”
萧衔蝉哽了一下,补充道:“送死不行。”
想了想又补充道:“受伤也不行,如果非要受伤,那就不要太疼,我怕疼、怕伤、还怕死。”
梁砚之哼了一声:“这也怕,那也怕,你还修什么仙?”不过被她这么一耍宝,怒气倒逐渐平息了,“我不要你疼,不要你伤,也不要你死。”
萧衔蝉立即正了神色,坐直看向梁砚之,她明白戏肉来了,或许梁砚之要她做的事,就是她对她为什么这么特别的原因。
梁砚之道 :“我要你写一个故事,传遍九州,无人不晓。”
萧衔蝉的脸色古怪起来,她一到密州和饶益就将自己写的书投进了各大书坊,只才没多久,她“文豪”的名声就已经传出去了?甚至连匿身于深山老林的梁砚之都知道她?
萧衔蝉又是觉得不可能,又是兴奋,惴惴道:“你是我的粉丝?在催我开新文?”
要求还不低,还要新文传遍九州,莫非是事业粉?
第38章
祝墨之在山林上空飞行,他脚踏生民笔,手握天地纸,气势全开,只等见了那鬼就解决了她,下方山林绿浪翻滚,似也在贺他旗开得胜。
唐诗乎紧跟其后,和其他师弟妹说“悄悄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乃吾等儒修心法第一句,但自古参透圣言且身体力行者少,追名逐利做禄蠹者多,也唯有咱们师父,以身践大道。”
“我们不仅应该勤苦修炼,更应该向师父学习,勤勉修心。”
“今日师父必会一举降伏厉鬼,还百姓安宁,我等能与师父同行,真是三生有幸。”
这些自以为高明的“悄悄话”并没有让祝墨之觉得快活,他看着山间错综复杂的地形,渐渐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月光清凌凌洒下来,他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往山林阴影中走去。
萧衔蝉的眼睛被一根绣有金色禁制符纹的红绫遮住,她紧紧握着梁砚之冰冷的胳膊,任由她带自己行走,不知转了几个弯,她感到脚好像踩在一个冰凉平滑的地方。
遮蔽视线的红绫褪下,萧衔蝉远远地看到一个环形池,池中不是水,而是升腾着的、金灿灿的阳气,这些阳气遵循池边石头上刻的符纹运转,向空中的一颗珠子汇聚。
珠子吸纳阳气后,愈发灿烂光华,如同神女普照,笼罩住底下之物。
只见环形阳气池正中被阳气笼罩着的,是两副冰棺,一副冰棺里是个面容栩栩如生的独臂中年男人,另一副冰棺里只有半只惨不忍睹的手掌。
梁砚之又变回了人形,她并不让萧衔蝉靠近阳气池,自己也不过去,只站在远处,久久凝视那两副冰棺。
悔恨、眷恋、痛苦、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令她的双眼蒙上一层薄雾。
萧衔蝉看到此情此景,总算明白梁砚之为什么会抓那么多男人了吸阳气了。
此间静默良久,久到萧衔蝉以为梁砚之要哭出来,梁砚之才开口:“这里,就是我爹娘的住所。”
萧衔蝉连忙对着两副冰棺一鞠躬,她想了想劝道:“你是想让你爹娘修成鬼相,这才四处抓阳气足的男人,好采阳补阴吗?我也怕亲友离去,所以能理解你的做法,但是你抓来的人又何辜?他们也有家人,他们的家人也会为失去亲人而痛苦……”
“你懂什么!”梁砚之厉声打断了她的话,“都是一群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王八蛋,我便是屠尽青橘城,他们也不冤枉!”
黑雾翻滚,不等萧衔蝉想法安抚住她,梁砚之就迅速平复下了心情,看到她情绪起伏如此之大,萧衔蝉不敢继续说下去,她岔开话题:“可以和我聊一聊你父母的故事吗?他们一定是对恩爱的夫妻。”
梁砚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不,他们其实是兄妹。”
萧衔蝉的话一下子全噎在喉咙里,差点呛住,好在梁砚之并没有让她为难多久,自顾自说下去。
青橘城的凡人日子向来过得去,说过得去,其实也就是饿不死的程度,经不起一点打击和波折。
家家户户沿着青橘河,搭起一座座吊脚楼,种下一垄垄稻谷田,白天在梯田耕种,晚上听河水滔滔入眠。
丰年饿不死,饥馑时候,死了也就觉不到饿。
不过哪处的凡人不是这样呢?那些富贵繁华属于贵族,长生不老属于最顶端的修士,而普通的百姓,大概只有秋收时金灿灿的稻谷和发酸的青橘短暂属于他们。
梁砚之出生于一个渔民家庭,这个家庭在她之前已经有十个孩子了,活下来了六个,两个女儿,四个儿子,对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家庭而言,这些儿女太多了,第十一个出生的梁砚之是累赘,是来抢夺口粮的赔钱货,所以一出生就被亲爹丢进尿桶,提到河边扔了。
那里靠近鱼市,全是死鱼烂虾的味道,鱼鳞鱼骨裹着滑腻的粘液和鲜血流得到处都是,刚出生的梁砚之大概率会和这堆腥臭的血肉烂在一起。
不过她是幸运的。
“我爹娘是一对兄妹,老家在鹿鸣城,那一年鹿鸣城发生了旱灾,梁家只有他们二人一路乞讨,活着来到青橘城。”梁砚之的瞳孔里流露出讥讽和悲伤,“他们俩居无定所,却还烂好心,非把我捡回去,东讨一点水,西捡一点柴,卖艺买米粉,兑成米糊喂我,然后我就活下来了……呵,他们惯常烂好心,自己都吃不饱饭,还时而省下一口饭周济比他们更穷的人。”
她的笑声苦涩悲凉,沉寂一会,继续说了下去。
“我爹爹姓梁讳绛,我娘亲姓梁讳丹,他们二人便商议着,给我取名胭脂,他们说捡到我的那天,我身上红彤彤的,一看就跟他们有缘。”
萧衔蝉与梁砚之坐在距离阳气池很远的地方,这里搭了座石台,并无巧饰,只以一大片岩石为座,岩石正中微微凹陷,比别处平滑,显然梁砚之时常坐在这里。
面前是高堂安睡之地,金光灿烂,背后是一片暗沉夜空,一颗星子也无,只偶尔骨刺突出的鹊鸟叫几声,呕哑嘲哳不成调。
萧衔蝉心中对此处是何地已有了几分猜测。
梁砚之眼睛空蒙,陷入久远的回忆:“五岁时,我们在青橘城河畔村安了家,村子里的人很好,我家邻居黄四娘种了几垄苜蓿,苜蓿开花时很美,村头的水车总有吱呀声,阿公们就喜欢在水车旁磕烟袋,撑船的刘艄公和赵艄婆老吵架,赵婆婆一生气就拧刘阿公的耳朵……那几年日子虽然清贫,但很安宁。
十二岁时我爹娘带我去鹿鸣城,正逢汨罗坞收徒,我检测出了灵根,成了汨罗坞的外门弟子,那时我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三四岁时就会一些小法术,我还以为我是怪物,谁知我居然能修行,难过的是,我放心不下爹娘,所以常与爹娘通信。
再后来,又成为昭平儒君的亲传弟子,师父说,若我能在五十岁前修成金丹,便放我下山见爹娘,为了早日见到爹娘,从凡人到金丹,我只走了二十年。”
萧衔蝉大吃一惊:“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不到四十就是金丹期?”
她下巴都快掉下去了,要知道,大师兄花沸雪天赋好且修炼勤恳,从筑基到金丹都修了一百余年,何况梁砚之起步是凡人,这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天赋!
梁砚之看她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觉得好玩,便多说了几句:“我占了灵根好的便宜,我是极品火灵根,加上悟性也还行,所以修行速度稍微快了点。”
萧衔蝉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和爽文大女主聊天。
“在我下山前,因为忙于修成金丹,故而已有一年不曾与爹娘通信了。”梁砚之的眼睛赤红,鬼相在皮囊下一鼓一鼓的,几要冲破皮肤,“我真是该死,早知道……”
她声音嘶哑,哽咽不能言,手掌一转,一四方砚台出现在掌心,大巧不工,这方砚台古朴无饰,似一块寒铁,微凹的砚中渐渐汪起一片清水,清水倏尔卷上半空,铺成一片水幕,水幕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祝墨之。
汨罗坞遣弟子为饶益各城城主,令弟子入红尘,修己修心修行,因梁砚之的修为在同代弟子中一骑绝尘,所以她本该是那一代弟子中第一个被派为城主的人,但她因闭关冲金丹,故而一项不甚起眼的祝墨之被率先派遣到青橘城为城主。
祝墨之下山前,昭平儒君千叮咛万嘱咐:“此次入城为主,切记不可逞强,若遇不能化解之事,便与师父传讯符,若你不好意
思告知师父,待你师妹出关后,与她传讯符也是一样的。”
祝墨之原本感动的神色在听到“师妹”二字后,瞬间阴沉,下垂的手不知不觉攥紧。
祝墨之原本也是汨罗坞这代弟子中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出身好,性格温和,又是掌门的第一个亲传弟子,原本颇受众人看重,但自从梁砚之被昭平儒君收为第二个亲传弟子后,他就如同月亮旁边的星星,再也没人注意他的光芒。
“青橘城那年发生了极大的婴鬼作乱之灾。”梁砚之道,“因为此地百姓养活不起那么多孩子,所以很多婴儿一出生,就会像我一样被丢到河滩上,我生身父母还算手下留情,有些心狠之人直接将孩子与隔壁交换,为自己多添一道肉菜。”
萧衔蝉攥紧拳头:“粮食不够吃吗?不是修士管理一城吗?难道还会有苛捐杂税?”
梁砚之怅然道:“修士再神通广大,也就是一个人罢了,总有当地世家大族依附上来,许以重利,从城主手中分享权力,他们为了富贵奢靡的日子,又怎会不层层盘剥压榨?
别处我不太清楚,不过青橘城的百姓们自己吃饱饭都难,遑论再多养个婴孩,故而此地溺婴成风,若出生的是男孩,还有活命的机会,若出生的是女孩……故而出现婴鬼作乱,我毫不意外。”
萧衔蝉眉头紧皱,鼻尖已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
“祝墨之费尽全力,将作乱的婴鬼困在一处村子里,为了快点让青橘城恢复平静,好成为他往上爬的一份政绩,便不顾村中尚有无辜百姓,降下灭魂钉,将那处所有生魂连同婴鬼一起打散,那个村子,就是河畔村。”
血泪滚出梁砚之的眼眶。
“六十三户、四百四十一条人命,我爹娘也在其中。”
暗夜竹林之中,谢无柩与金不禁一同用潜行符来到吊脚楼背后的青山,山壁凿出零散的洞府,离远看像是青山长出的眼睛。
谢无柩原想自己行动的,奈何如今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虽然萧衔蝉给了他不少符箓护身,可他一丁点法力都使不出,出门的时候让金不禁发现了,只能带上他。
“谢道友,那个黄真人真的住在这儿?你怎么知道的?你来这儿干什么?万一打不过他咱们可得快点跑,跑路时我扛着你能快点吧?”
谢无柩闭了闭眼,该说果然是她的同门吗?如出一辙的聒噪。
谢无柩并没有像金不禁想的那样去寻黄真人,与其刀对刀,而是找到黄真人所在的洞府后,示意金不禁与他藏身于阴影处。
黄真人正闭眼打坐,周身罡气阵阵,谢无柩仔细感应了又感应,还是没觉察到轮回盘的灵珠在哪里。
真是怪事!谢无柩不由暗道,自打他于浮云阁地下的龙柱上拿到灵珠,便置于袖中,好好保管,难道真是自己一个不小心,丢了?
多想无宜,此地也不宜久留,谢无柩听着金不禁好奇的啰嗦,又回去了。
萧衔蝉还在听梁砚之说话:“祝墨之降伏婴鬼的三天后,我出关了,回到家乡只看到爹娘和村人的尸身,怎么都寻不到魂魄,生魂会留在尸身所在之地七天,我觉得不对劲,只疑心婴鬼背后还有恶人,便将猜测告与祝墨之知晓,只恨那时我心盲眼瞎,一心视他为师兄,未曾察觉到他阴狠险恶。”
二人眼前的水幕终于动了起来,显示出梁砚之东奔西走,搜集当日婴鬼作乱时的细节,却受到无数阻拦,终于打听到有疍民在那夜于青橘河的舟上睡觉,那个疍民正好是梁绛梁丹兄妹接济过的人。
梁砚之以为终于有了眉目,兴冲冲前去,那人却连连摆手,推说睡过去了,什么也不知。
梁砚之失望极了,她察觉到那人神色不对劲,便悄悄躲在青橘河边,潜伏数日,未免师兄担忧,还给祝墨之传讯,告诉他,她要去安葬爹娘,请师兄不必担忧。
然后,在一个夜晚,她看见一样貌平平的人来到青橘河,要杀那个疍民灭口。
第39章
梁砚之自以为抓到了真凶,连忙冲了出去,救下疍民,与那个神秘人打成一团,只是那神秘人有法宝护身,瞬息便逃走了。
梁砚之却看着那人逃走的方向出神,皆因此人使出的法宝,模样像极了汨罗坞每个弟子都有的毛笔,这种毛笔是宗门赐给弟子保命用的,只能用于逃跑。
她再问疍民倒底那晚看到了什么,疍民却浑身打颤,求饶道:“别再来找我了,我什么都没看见,放我一条活路吧!”
梁砚之怒不可遏:“我爹娘在你快饿死时给你饭吃,就冲着这份恩情,你都不愿帮我找到真凶吗?”
疍民只顾着磕头:“我一个小老百姓,我招惹不起那些大人物,梁奶奶,我给你磕头了,我就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人。”
说完他就连滚带爬地跑了,连船都不要了,梁砚之站在小船上思索良久,还是决定求助宗门。
“我那时真是傻子,第一时间就将所有线索传讯给祝墨之、师父和各位长老,奈何师父那时闭关,各位长老以为不过是几百条人命,不值得因此大费周折彻查宗门,故而只有祝墨之与我一起查,他说查出了许多线索,不过他要坐镇青橘城,只能让我一个人去辨认线索真假。”
萧衔蝉静静听着她说话,面前早已摆出秃毛笔和一刀纸,毛笔上下挥舞,将梁砚之说的话一一记录下来,墨字写满一张纸后,那纸就自动飞到半空晾干,不过一刻钟,萧衔蝉四周就环绕了好几张被墨字填满的纸。
水幕之中,梁砚之被祝墨之骗往各处险峻之地,又是遇厉鬼又是逢邪修,梁砚之每次都险象环生,好在她法力高强,性格坚韧,总能化险为夷。
最惊险的那次,梁砚之被一个用活人炼丹的邪修打碎全身经脉,法力尽失,掉下悬崖,幸而遇到一棵生死藤重塑经脉,这才活了下来。
如此折腾了一年,她虽没寻到爹娘魂魄,但排除了许多假线索,也正是因为假线索太多,梁砚之觉得不对劲,加上伤势过重,修为从金丹大圆满退至金丹初期,便决定暂缓行动,回青橘城休养生息。
这趟回去,发现宗门已经传遍她痴恋祝墨之,甘愿为他扫清一切障碍的谣言,她为寻爹娘魂魄和屠村真相而杀死的邪修厉鬼,都变成祝墨之政绩的一部分。
水幕之中,梁砚之脸色苍白,浑身是伤地站在青橘城门口,祝墨之迎上前,笑的包容又漂亮,这笑容像是看穿师妹的情意,想要拒绝却又怕惹师妹伤心,这副情态果然引得众人皆夸他涵养好。
“呸!”萧衔蝉骂了一句脏话:“好恶心的狗男人!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
梁砚之看到这段过往,倒比萧衔蝉平静:“回去之后我打算闭关修复身上各处伤,祝墨之告诉我,他在青橘河附近发现了许多生魂的痕迹,我便赶忙过去,果然发现了爹娘的魂魄。”
水幕之中,梁砚之才与梁绛梁丹重逢,一家人正激动时,忽然河面升起龙吸水,庞大的水柱裹挟阴毒的法术直冲梁砚之三人而来,若这道水柱碰到梁绛梁丹,此二人必定瞬息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祝墨之来了,他还是一派温文尔雅,似乎很为梁砚之担忧,急道:“师妹,必定是那幕后黑手来了,你快带伯父伯母走,我来断后。”
梁砚之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她信任的师兄,然后就被那道水柱打个正着,情急之下,为护住爹娘,顾此失彼,她被水柱形成的牢笼压个正着,她才重塑经脉不久,经此一遭,经脉又碎裂了一半。
她还以为师兄祝墨之不敌,很是担忧,压下喉头腥甜,回头便看见祝墨之五指成爪,向她打来。
萧衔蝉紧张地双手握拳,虽然已知注定的结局,她的心中还是生起一丝希冀,只可惜奇迹没有出现。
梁砚之被打中灵府,一颗光华灿烂的金丹如日初升 ,被祝墨之一把抓住,吞入腹中,她怒目圆睁,灵府大开,浑身鲜血淋漓躺在河畔,气息奄奄,却依然如同一株铮铮的铁莲花。
祝墨之吸纳了金丹蕴含的法力,满足地喟叹一声,步履矜贵地围着水笼转了几圈。
“梁胭脂,你一个弃婴出身的凡人,本不配入汨罗坞,可老天无眼,给了你这番造化,你老实当个外门弟子,度过你本该度过的匮乏一生,我也不屑与你计较,可你偏偏心机深沉,日日假装勤勉修炼,算计得了师尊青眼……你也配得赐之字?你也配得师父所赐法宝?”
梁砚之的怒火熊熊燃烧,此时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落入圈套了!
“不过几百口凡人性命,我杀便杀了,你为何非得求个真相?原本我不想杀你的,你虽然不驯,没有女子婉约之美,却非常好用,给我送了许多功劳,我可以说服自己接受你低劣的身世,允许你嫁入祝家……”
“呕——”
梁砚之被恶心吐了。
祝墨之扭曲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掐着她的脖子低吼:“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我最讨厌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永远只盛得下比你强的人,我将你视为对手那么久,可你竟一点没察觉到!你怎能不知道?你怎能不知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阴刻尖利,说到最后,两指成勾,硬生生将梁砚之的眼睛挖出来,他没有用法力,而是用自己的手指将两颗总是泛着不屈光芒的眼睛碾碎。
梁绛梁丹浑身哆嗦,试图阻止他,可他们只是普通的凡人魂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遭受碎丹剜眼之苦,痛苦得撕心裂肺。
梁砚之面对自己曾经的痛苦很是平静,可旁边却传来抽泣声。
梁砚之惊讶地看萧衔蝉:“你不会哭了吧?”
萧衔蝉脸扭向一边,发辫遮住脸,梁砚之一个俯身歪头,果然看到萧衔蝉果然眼睛通红,蓄着两泡泪。
“你真哭了!”
萧衔蝉不想让人看见她哭,低头,却撞上梁砚之戏谑的眼神,不服气地一把擦去眼泪,瞪她:“你不是天才吗?怎么就这么死了哇呜——”
说到最后,没憋住,哇的哭出声来。
梁砚之有些别扭地轻咳一声:“我的确有几分天赋,死了没多久,就变成鬼修了。”
她指了指水幕,只见祝墨之将梁砚之剜眼之后,吸走她所有法力,然后将她与爹娘抛入青橘河,河水滔滔,一个浪翻过,所有的鲜血就都被吞噬了。
汨罗坞弟子命灯堂中,名为梁砚之的灯熄灭了,青橘河里,被河床沙石冲刷的尸体似被一股莫名力量裹挟,来到一座瀑布下面。
“大概是我死了的第三年,我就又修至金丹期,这次是用鬼体修炼,难度较大,不过掌握了方法其实也不难。”梁砚之好像一个学霸,热情地分享自己的学习心得。
萧衔蝉奇怪地看着不再动的水幕:“怎么后面没有了?”
梁砚之道:“这个水幕是我法宝的能力之一,与留影石类似,也需要法力驱动,那时我都死了,哪来的法力驱动它?”
她一挥手,水幕又化作一股清水,被四方砚吸尽。
“我有了修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阳气足的男人,温养我爹娘的魂魄,第二件事,就是找祝墨之报仇!”
萧衔蝉默默听着,在她说“温养魂魄”时,眼睛不自觉瞥向那颗冰棺之上金灿灿的珠子。
普通魂魄惧怕阳气,但那颗珠子显然是个宝物,阳气经其转化,变成了可以温养魂魄的好东西,而这个宝物,恐怕就是黄真人此行索要的东西。
而梁砚之说完报仇,一直未说话,两人都陷入一阵沉默中,半晌,今日说了很多话的梁砚之倾诉道:“萧衔蝉,我直到如今,才想明白一件事,永远不要让仇恨蒙蔽双眼。”
萧衔蝉已经猜到几分,只是真相太惨烈她不敢确定,她看向安置半只手的冰棺,嘴唇蠕动,最终还是没问出那个问题。
《幽冥录》上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
若说鬼、聻、希还尚且有意识,那么夷便如同没有灵智的一股风、一片雾。
“我是鬼身时,才修至金丹便急于报仇,结果不出意料,败了;成聻时,我修至金丹大圆满,再度去报仇,结果又败了;成希时,我修至元婴大圆满,只差半步就是化神期,结果我快要杀了祝墨之那贱人时,昭平儒君现身救了他。”
萧衔蝉连忙打断她的话:“你师父没认出你来吗?”
她想梁砚之回想血淋淋事实的脚步慢一些,缓一些。
梁砚之无所谓道:“谁知道呢?或许没认出来,或许认出来了,只是认为一个是活着的金丹后期弟子,一个是死了的、变成鬼修的弟子,两者相较,自然是第一个弟子重要些。”
她的语调逐渐滞涩。
“那次被昭平儒君打散后,我就再无意识,等我醒来后——我都不知道我居然还能再有意识——等我再有意识后,发现我娘亲的魂体只剩下半只手掌,我爹爹的魂体也少了一只胳膊。”
梁砚之呆呆地看向萧衔蝉,因为极其痛苦,她动作迟缓,好像在不断撕扯伤口,任由伤口鲜血淋漓,只为了更加痛苦,而痛苦,就是她自己惩罚自己的刑具,但她如同饮下美酒般,饮下这痛苦。
梁砚之说:“萧衔蝉,我吃了我娘亲。”
萧衔蝉不顾梁砚之身上鬼气森森,冰冷刺骨,一把抱住她。
《幽冥录》记载,聻、希、夷皆以鬼为食,若被吞噬的鬼心甘情愿,其便能保留原有神智。
梁砚之鬼体僵硬,温度寒冷刺骨,脸上骨头尖利的部分压着萧衔蝉脸上的软肉,她还在一字一句地说话。
“她怎么那么傻,我未曾借她腹中出生,与她并非血肉相连的至亲,自她捡到我的那天就被我拖累,日子更加困苦,她以心血浇灌我,我却只承欢她膝下十二年,待我功成名就后,想要尽孝,然一天孝都不曾尽,却叫她受我牵累,同沉江水四百年。
我爹爹也是个傻子,被我啃了一条胳膊,疼得只剩一口气了,还要守着我清醒,待我醒后,他就该斥责我,骂我,打我,杀了我都好,可他竟然说不怪我,他竟然说……好好活着……”
两行血泪顺着萧衔蝉的脖颈流到她的肩膀上,冷得她打哆嗦。
“我还算活着吗?我现在确实不敢死,我身上有我爹娘的血肉,我要是龟缩一处,不找那贱人报仇雪恨,我爹娘就白死了,可我若是轻举妄动,我爹娘也白死了,我不敢死,也不敢不死,我怕死早了,爹娘会生气,我怕死晚了,追不上爹娘的脚步。”
梁砚之血泪流了满脸,露出鬼相,空洞的眼洞汩汩流出血泪,像两条河:“你知道我爹爹最后怎么说服我不自戕吗?”
她摸索怀里,从湿答答的衣服中取出一小片破破烂烂的纸,上面稚嫩的字迹写着:我梁胭脂长大后,肯定不会像个比二麻子,我会一直艾爹爹娘亲,听爹娘的花。
“他说我小时候向他们保证过,会听他们的话。”梁砚之又哭又笑,“里面还有好多错别字呢。”
第40章
宋词乎寻着那抹若有若无的香气一直往前走,走到诸多师弟妹们都不耐烦了,她终于停在一处山顶,那股香气直冲云霄。
宋词乎皱了皱眉,决定赌一把,她向着高处驾云飞去。
萧衔蝉已经回到了吊脚楼,她的周围环绕着写的密密麻麻的纸张,每一张都是梁砚之一家人和无辜丧命的凡人的血泪。
写完最后一个字,收笔,萧衔蝉将这段与其说是话本,不如说是真相访谈的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些文字不加修饰,血淋淋地将高贵华丽的皮囊撕开,露出丑陋真实的历史,她不知道描写真相的文字能不能传播出去。
但可以预见的是,根本不会有书肆愿意售卖这些文字,即便有,也很可能在这些文字传播出去不久,就迎来上头的封印,大被一盖,销毁证据,掩藏真相,然后各打三十大板轻轻揭过,正如在明月夜经历过的那样。
可她答应了梁砚之,一定让这个故事传遍九州。
萧衔蝉眼珠转了转,突然想起一个法术,要是这个法术改得好……
“师姐。”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是头上盘着小黑的秦含玉。
萧衔蝉连忙开门,叫她进来,秦含玉疑惑道:“那个女鬼突然叫鬼仆来给我松绑,还说不禁止我在这里四处转悠,师姐,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萧衔蝉看到师妹完好无损,放下心,问道:“待会再告诉你,大师兄他们呢?”
她与梁砚之做了交易,梁砚之既然要她写东西,定会对她的亲友们好一些。
“他们在迦象子小禅师的房间。”秦含玉道,“女鬼不限制我们的行动,但迦象子还被紧紧绑着。”
萧衔蝉便抱着一沓纸,与师妹一起去迦象子的房间,一进门,果然见大师兄二师兄和谢无柩在一起,正中的竹椅上,迦象子被黑雾五花大绑。
看到她二人进来,迦象子激动得眼睛都亮了:“太好了,人多力量大,贫僧正愁地藏十轮阵该怎么办呢。”
萧衔蝉目瞪口呆,听这话的意思……“迦象子,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们去布置十轮阵吧?”
且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布置此阵的法诀他们从没学过啊!而且此阵是莲送归的秘法,他们又非佛修,如何成事呢?
迦象子道:“法诀很简单,难的是真正有一颗愿意聆听天下苦难并为此伸张正义的心,心怀慈悲,虽万难却能证果,贫僧观诸位道友皆是心怀苍生之人,且师兄此时不在,故而也只能烦请诸位勉力一试。”
萧衔蝉长叹一声:“伸张正义?伸张谁的正义?”
她将梁砚之过去的来龙去脉与众人讲清楚。
秦含玉听完所有故事,立即柳眉倒竖,怒发冲冠:“亏我还以为那个祝墨之是个好人,只是酸唧唧了些,没想到他竟如此禽兽,待我们出去,我定把他的肠子打出来。”
花沸雪拦住她,不赞同道:“梁道友经历多舛,可悲可悯,只是你不能私自去殴打他人,万一被人捏住你的小辫子,不能帮梁道友申冤不说,你自己也要搭进去。”
金不禁补充大师兄的话外之意:“咱们到时候去套祝墨之麻袋,拖到无人处狠狠打一顿,然后把他的罪状公之于众!”
迦象子见众人围坐一团,早忽视了他的请求,不由高声道:“你们忘了,咱们来此是为了布下十轮阵的!梁砚之固然历经世上最惨痛之事,可被她掳掠至此的凡人也是无辜啊,难道他们就白死了?”
方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众人都不说话了,萧衔蝉想了想,坐到迦象子的面前:“我对布下十轮阵没有任何意见,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在梁砚之魂飞魄散之前让她亲手报仇?”
迦象子无奈道:“那也得先布下十轮阵再说,你怎么知道梁砚之没有骗你呢?若你能布下十轮阵,于此阵中做谛听,便能听到万事万物之音,无矫无饰之语,便能分辨真假善恶。”
萧衔蝉问道:“若一人于此阵中做谛听,其人便可听见万事万物?”
迦象子点头:“然也。”
萧衔蝉的眼珠转了转:“那此阵稍作改变,是否可以让天下万物听见或看见一人的所言所语呢?”
迦象子一愣,这个要求理论上可行,但实际上很难做到,阵法改动之艰深晦涩是一方面,灵力够不够支撑是另一方面,如今世上除却上界仙人,也就修士大能可以使天下万物瞬息听到自己声音。
萧衔蝉却不气馁,仔细观摩迦象子给出的阵法图和法诀,在迦象子的催促下,和师兄妹们出门,寻找适宜布阵的地方,但由于知晓了梁砚之的过去,秦含玉他们并不想竭尽全力捉拿厉鬼,只松松散散地在廊子下漫步。
迦象子被绑缚住,动弹不能,看见他们的样子,又是着急又是央告。
萧衔蝉不作理会,蹲在一边,双手掐诀,一个小型十轮阵法图就显于眼前,金色的法图梵音阵阵,她一挥指,阵法某处的细节就变了。
齿轮转动似的响了几响,阵法图随着响声变幻了好几次,萧衔蝉用变化后的阵法试验她的想法,历经多次失败后,终于成功了,她看到自己写下的梁砚之的故事投影到了小师妹眼前。
谢无柩冷眼旁观,看到萧衔蝉的动作,不由挑高眉毛,改动阵法虽不是难事,却也不能轻易得偿所愿,观萧衔蝉所作所为,可见她着实是个有巧思的聪慧人,既为人聪敏,为何又懒怠修行呢?
谢无柩不由问身旁的金不禁:“我观萧道友于修行上着实有慧根,既能创下飞讯密域,又能改动阵法,若她能勤于修炼,其修为绝不止于筑基,可为何世人趋之若鹜的修行,萧道友却不甚看重呢?是怕吃苦?”
金不禁叹道:“这事你算是问对人了,她啊,有个心结,连小师妹都不知道呢。当年我与她前后脚被师父收徒,又前后脚突破筑基,刚突破筑基那会,她还是踌躇满志的,一天到晚四处游历,于修炼一途不说勤勉也很是兴致勃勃,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萧衔蝉并未察觉到二师兄与谢无柩的对话,她还在修改十轮阵,确保其可反向操作,还能省着点用灵石。
金不禁看明白她在做什么后,不由啧啧出声,看着唰唰消失的灵石心疼道:“这可是咱们的灵石,你省着点用,那厉鬼既然要你帮她讨公道,也该她出钱才是。”
萧衔蝉头都没回:“她给钱了,几乎给了我她大半的财产,对了,还有半棵生死藤!谢道友,等此间事了,就可以为你重塑经脉了。”
花沸雪惊道:“这可是件大喜事!”
谢无柩却没有什么喜色,他心知即便经脉重塑,他也不想再修炼,他的心里只有自千百年前就生出的怒火与狠戾,催促着他去毁了这天下。
萧衔蝉感到身边温度似乎降低了些,扭头一看,便看到谢无柩一脸阴寒,她以为方才几句话勾起了谢无柩再不能修炼的伤心事,连忙想岔开话题,正绞尽脑汁思考新话题时,突然听到后山树林沙沙作响。
风起,烟云出岫,岚润翠浓。
萧衔蝉眨眨眼,一对毛茸茸的圆耳朵不由自主地弹出来,警惕地竖着,只听得见树梢摩擦,瀑布湍急,偶有一两声啾啾鸟鸣。
秦含玉慢悠悠的在一处布下阵眼,她是极不赞同用十轮阵超度梁砚之的,盖因大师兄和师姐同意了,且迦象子说的确实有理,她才行动起来,现在看见师姐突然现出部分妖型,便立即没了布阵的心思,连忙向师姐走去:“怎么了?听到什么了?”
萧衔蝉迟疑地摇摇头:“应该是我听错了吧?”好像有群小鹿在山林云雾中跳跃着离开了。
山石之后,宋词乎挥笔一蹴而就——欲求人迹不到处,忘形麋鹿与俱逝。杳杳白云青嶂间,千岁巢居常避世。
墨字化作水与雾,将她与身后的师弟妹们的身形掩藏起来,就在最后一个字写毕之时,宋词乎看到萧衔蝉的眼睛向她所在的方向看去,她不由暗赞一声:好灵敏的五感!
她才领着同门踏入此方地界,这妖修竟能立即觉察到,要不是她时刻警惕着,又有法宝在身,说不得甫一落地,就叫她发觉了,常听说妖修比之人修,五感更敏锐,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只没想到,这个看起
来无害的修士竟是妖修,也不知她是正是邪,常听人说妖修随心所欲,邪性的很,待会禀明师父,降伏那厉鬼后,再做定夺,若她手上有无辜人命,便也顾不得这几日相处之谊,需得杀了她。
宋词乎将所有事宜于心中过一遍,又用传讯玉印与师父传了消息,这才安定下来。
“呦呵。”一个轻佻的声音传来,梁砚之自月上飞来,她已隐去鬼相,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你们这就明目张胆地要布阵捉拿我了?”
见梁砚之现身,众人都怔忡一瞬,一时间继续布阵也不是,停下也不是。
萧衔蝉努力强硬起来:“既知道我们势必要超度了你,你还不速速离去?”想了想,她又说,“你托付我的事情,我已有了眉目,我既答应了你,必不会言而无信。”
梁砚之微微一笑:“萧衔蝉,你未免太瞧不起我了,我才不会离开,且不说我爹娘俱在此处,就说我,我的的确确强夺生人阳气,致使数百凡人死去,这是我的孽债,我自担着,只看是你们的阵法拿下我,还是我破了你们的阵法,各凭本事。”
说罢,她张扬飞去鹊桥殿打坐了。
宋词乎躲藏一边,看到她们对话,不由冷笑,心道果然是妖修,与鬼怪一丘之貉,如此也好,她倒不必手下留情了。
秦含玉看着梁砚之离去的背影,问萧衔蝉:“她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她不打算阻拦咱们布阵?”
萧衔蝉点头:“看样子是了。”
她也看不太明白梁砚之为人,却明白一点,梁砚之此人,骄傲得很。
秦含玉耸耸肩,正要继续去布阵,就被萧衔蝉拦住:“等等,我改了阵法,你按照这个阵法图去布阵。”
花沸雪与金不禁也被萧衔蝉交待下去,众人金色的法力凝聚成河,在半空画出复杂的符号。
迦象子看着逐渐成型的阵法绝望呐喊:“这不是十轮阵啊!”
